醉醒石

醉醒石
Author: active 17th century Donglugukuangs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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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穆瓊姐錯認有情郎 董文甫枉做負恩鬼

悲薄命,風花裊裊渾無定,愁殺成萍梗。妄擬蘿纏薜附,難問雲蹤絮影。一寸熱心灰不冷,重理當年恨。右《薄命女》   怨毒之於人甚矣哉。若使忘恩負義,利己損人,任我為之,那人徒銜恨不報,可以規避,則人心何所不為。不知報復是個理,怨恨是個情。天下無不伸之情,不行之理。如今最輕是婦人女子,道他算計不出閨中,就是占他些便宜,使他飲恨不淺,終亦無如我何。不曉得唯是婦人,他怨恨無可發洩,積怨深怒,必思一報。不報於生,亦報於死。故如龐娥親之報父仇,謝小娥之報父與夫仇,都以孤身女流,圖報於生前。如琵琶女子之於嚴武,桂英之於王魁,這皆報一己之仇於死後。至於浙西婦人,當萬曆丁亥戊子之交,水旱變至,其夫不能自活,暗裡得厚錢,將妻賣與水戶。夫不得已,到窮困棄妻,已非矣。若貪多餘而陷其為娼,於心安乎?   欲緩須臾死,頓忘結髮情。忍教閨閫女,脂粉事逢迎。   已是把這婦人賣與水客,只說與他為妻。後來到一處,更有幾個婦女。   問他俱是良家,皆是先前做妻妾討來的。婦人自知不好,哄那客人道:「我因丈夫不肖,曾私有積蓄,寄在鄰居。我去取了,同你回鄉。」客人貪利,與他同回。到家喊向四鄰,道他買良為娼。起初鄰人也來為他,奈是丈夫賣的,有離書手印為照。不過費他幾個錢買囑地方光棍,不能留得自己身子。回去遭客人抱恨,鞭打凌辱,無所不至。   如鳥已入籠,展翼欲誰訴。懊恨薄情夫,誤我深閨婦。   這婦人是個有性氣婦人,畢竟遭他凌並不過,飲恨而亡。亡時有氣如蛇,衝門而去。後來,有一醫人,夢一婦人求他相挈同行,醒來不解其故。路上行走,見一條蛇蛻,黑質白章。醫人就將收入藥箱。行了兩日,正在過渡,只聽箱中咯咯有聲。醫人開箱,只見前蛻已自成蛇,自箱中飛出,竟自渡河。正在驚訝,只見對岸人喧嚷,道:「某人忽被一蛇趕來,咬住咽喉盤繞,如今人蛇俱死。」醫人問此人做人何如,眾人道:「曾賣其妻落水,聞得其妻受辱鬱死,想是這樁冤對。」醫人因想夢中婦人,應是其妻。其化蛻使我收入藥箱,已隨我同行,覓其夫報冤也。   積氣化為蛇,依人返鄉里。殺此薄情夫,生平恨方已。   還有一個,是個青樓女子,姓穆,名瓊瓊。原是個良家女子,也是個名門。初嫁丈夫,也一雙兩好。只因其公公不務田畝,也不習經商。原先家中,也有些錢鈔,被幾個光棍勾引去做官錢糧營利。如省分顏料、茶蠟、生絹、胖衣等項,俱有倍利。領銀彩買,將他銀子擢錢,最是好生意。人情說到利字,沒識見的,便易動情。他有兩分錢,叫他做囊家發本。先去營乾一個管解官,自己做商人。先與那官去央大分上,房中承應書吏使用。分上應,批委了,去幹辦銀子。官府預給,畢竟要多扣分例,少也加二。要房庫為他朦朧挪掇,也便得加一之數。給得錢糧,委官管三軍不吃淡飯,並書吏也有頭除。合前後算來,一千錢糧,五百本錢,五百擢錢。這閒費已去卻三四百兩了。況且使費分上一頓用,錢糧常是四五次給。初次二次,常輪不到買辦錢糧上。且使用多,自己不能盡應。向人掇挪,便是利錢。用著這些光棍,也便要全家吃用著。他在衙門,暗地頭除,回手,總出在錢糧上,總出在囊家身上。放過一兩次,混帳官罷了,明白的官,定要驗些錢糧通給。有錢有人手,自拿出錢來。自己子姪買辦,也還好。前去後空,必至重利借債,俟出錢糧抵還。單身或不善生理,托這些光棍去買。這其間,定至價重貨低了。其間顏料、漆串桐油,朱雜黃丹,茶以細覆粗,蠟以真覆偽,胖衣黑花稀布,生絹以重的作樣,其後俱是稀鬆不堪,全靠衙門扶持。那差催差驗,稱量看估,那一事不費錢,那一分不在錢糧中兜。幸而催完,路上別無風水之失,垫費湊手,上下朦朧。轉遇聖上,任憑內侍。內侍全憑書辨攬頭罷了。若如遇著那聖上精明,監庫留心辦驗,假不能作真,就不能上納了。在京既多使費,在家有捉批比較之費,不得不借遮蓋之事。如做茶蠟,復做顏料,初解未完,又領二運,以此蓋彼,以後蓋前,拖欠日深,缺額越多,到底必有一結。   挖肉補瘡,其孔日大。雪中埋屍,見日終化。   至於耽延日久,解部已是不完,彩買又復不到。扁挑兩頭塌,必至追補。得分例官吏,已是升豬,無處倒贓。得賄賂書皂,還要他扶持,不敢倒贓。平日扛幫吃用他的光棍,都是光身,家中費用重大,無甚蓄積。解當借貸已竭,官府迫比不休,遂至典田賣產,累眷扳親,一身斃獄,妻子零落。   利中害每伏,庸愚那得知。取決在一時,貽禍無窮期。   穆瓊瓊家,也只為錢糧所誤。至丈夫終日穿綾著綺,食美吃肥,吃錢糧穿錢糧的,也不免累死於錢糧。產盡,親友累盡,人亡家破。把個嫁來不年餘,受享無幾時的穆瓊瓊,也從官賣。   歡樂能幾時,我興受其敗。官只要錢,管他賣與甚人。   可憐瓊瓊,竟落風塵。這穆也是樂戶的姓,瓊瓊也是樂戶取的名。一失了身,便已徵歌逐隊,賣笑取妍,竟做門戶中人了。   對酒歡娛暗自悲,欲將心膽付伊誰。   風花無主從人折,能幾三春二月時。   瓊瓊流落金陵為娼,喜得容貌出人,性格靈巧。又還有一種閨中習氣,不帶衍院油腔。所以不在行的,想他標緻,慕他溫存;在行還賞他一個雅。況且愁恨中,自己杜撰幾句,倒也成章。又得幾個人指點,說出口也叫詩,也有個詩名。所以先前不過幾個蓋客俗流,後來也有幾個豪家公子,漸而引上幾個文人墨客。   也巢丹鳳也棲鴉,暮粉朝鉛取次搽。   月落萬川心好似,清光不解駐誰家。   他名已播,起初鴇兒還鉗束他:不肯接客,逼他接客;不會起錢,教他起錢。如今捱著日子等他也沒個空,都肯自拿出錢來應差,私贈也不須得起。?但穆瓊瓊是個伶俐人,常時想道:「我是好人家兒女,只因不幸,遭逢家難,失身風塵。暗中自思,可恥可恨。如今趁得個年事兒青,顏色兒好,也引惹得幾個人。但幾個是我知心,都為色而來。究竟色衰而去。若不在這中間尋一個可以依托的相與終身,後來如何結果?」   朝槿不常妍,夕市苦寂寞。老大嫁商人,商人尚相薄。   他在延接之中,也就用著十分心事。這些弄筆頭酸丁,不是舍錢姐夫。   山人墨客,只要騙人錢,怎有錢與他騙。他都虛心結納,使他吹揚,立個名。銅臭兒、大腹賈,是他心裡厭薄的,卻也把些體面羈魔他,抓他些錢,安頓鴇兒。還有紈袴郎、守錢虜,也不是他心裡契洽的,卻也把些假情分籠絡他,起他些錢,以潤私橐,做一個博鈔之計。至於有癡情的,他不肯負人。有俠氣的,最肯為人。乍入港的雛兒,或者樸實可依,都用心去輸情輸氣結納他,要覓做終身之托。但天下事,難得湊巧。看得這人才品軒昂,言詞慷慨,乃是做人愛博不專。看得這人氣度溫克,舉止謙慎,奈是做人委靡沒骨。要隨個單頭獨頸人,一夫一婦偕老,是瓊瓊心願。這來嫖的幾個黃花郎,年長無妻。可是有家事的,便待與人作妾。看定這人溫柔可愛,苦又家下有個蛇蠍般會吃醋娘子。這人又小心得緊,似鼠見貓。看定這人爽快,也不受制內人,卻又多不以家業為事,兒女情短。所以鬼混年餘,也不得一個人。   天下無完人,瑕瑜不相掩。取人欲毛求,安得如所願。   瓊瓊想:「我年紀已將二十了。再混幾年,花殘人老,只有人揀我,我還去揀得人?」不免著了一點急。不期撞了一個人,是槜李人。姓董,年紀才得二十歲。早喪父母,也不曾有妻。在一個母舅開綢綾牙行譚近橋身邊。生得人兒標緻,性格靈巧。這年,偶值福廣生意遲。譚近橋合個伙計馬小洲,叫他帶些花素輕綢錦綢,到南京生意;著董一官同行作眼。董一自帶得十來兩小伙,到南京。   浪激金山動,煙將燕子飛。石頭城下路,蘆葦綠人衣。   到南京,生意好。十餘日去了大半,隨也買些南京機軟花縐紗,只待賣完帶來貨起身。一日,兩個換頂巾,換領闊服,闖寡門。闖著穆家。恰值位公子相約,因個年伯請酒,不能來,著陪堂回報,相送出門。兩下撞著,各各有意。穆瓊瓊看董一,相見尚有些臉紅,知是雛兒,是個老實人,越有心於他。寒溫時,請教相公尊號。謅了半日,謅個「賤字文甫」。馬小洲替他鋪張,是浙西大家,瓊瓊認是同省。董一便思量倒身。馬小洲知道他身邊有個把銀子,又奉承他伙計外甥,也幫襯他,就與他送東道錢。瓊瓊一來心裡愛他,二來本日無客,就留了。   朗貪姐色嬌,姐戀朗年少。兩意如漆膠,綢繆不知曉。   吃酒時,瓊瓊疑董文甫年少未娶,故意挑他,道:「董相公幾位令郎?」董文甫說不得個無妻,胡答應道:「娶不久,尚未有子。」瓊瓊道:「這等新婚,肯撇下出外?」董文甫父母已死,卻謊道:「家有寡母相陪。」道:「有甚公幹到此?」這董文甫倒自揣道,這娼妓來得的,我不曾讀書,謅不來反為他笑,卻道:「早喪父失學,也只在經商中。如今偶同舍親,帶得些綢綾來此。」瓊瓊見他不假生員監生,明說個商販,更出喜他老實。夜間著實溫存他,他也極其趨奉。董文甫小官兒道:「我明日送綢來,作衫甚麼。」倒是瓊瓊道:「門戶中不是好走的。相公不要浪使了錢,相知全不在此。連日都有人約下,不得閒。閒時我來請你。」以後董文甫常去探望,瓊瓊極忙,也畢竟與他白話一會。得空,著人請他,自拿出錢,做他的東道歇錢。   雅意愜鷦鷯,殷殷解珮邀。豈同巫峽女,雲雨樂朝朝。   在董文甫,還只道瓊瓊慕他年貌,不知他意有在。枕席之間,董文甫還只把些本領,討他喜歡。瓊瓊卻把實心對他,道:「家本浙中人,因舅負官銀,夫遭累死,我為官賣。時母寡弟幼,不能救援。我在此中,度日如歲。初意要從一豪傑托終身,並不能得。所以每遇南人,都加厚待。意欲通信老母,我乾知已借貸,待他來贖身。然後我自己掙些,明白債負,托一人以為夫婦。兄若見憐,以此事相累。」此時,董文甫未娶,實是貪他。道:「姐姐若果厭風塵,我在此相幫賢姐贖身,同歸浙江,你母子相會。寄信也多此一番。」   喁喁小語枕屏間,何意相逢俠少年。   不惜揮金贖嬌豔,文姬應得脫腥羶。   瓊瓊道:「我當日官賣,止四千金。數轉至此,已逾二百金。今非三百金不得脫。我可措處強半,再得百餘金,可以了事。」董文南道:「待我計議。」回來與馬小洲計議,道:「不如將賣下貨銀,幫他贖了待他掙出還錢,我好白得個人。」馬小洲道:「這是你把娘舅的錢,在這廂買個烏龜做。這不勸你。」銀子在馬小洲身邊,無可置處。穆瓊瓊處,只以貨未脫為辭。不料馬小洲是個好男風的,見處篦頭的小廝好,就搭買了他,也常留在寓所歇。這日收得幾主帳,有三五十兩銀子,被他捵了,一道煙走去。反又閃出個遊客,是城上御史親。說被小廝盜去銀百餘兩,小廝是馬小洲平日吃酒往還,是他拐騙窩囤。御史把他兩個拿去,要打要夾。只得認屢次叫篦頭有的,窩囤無有。御史先押著緝獲,後來著令賠償。將剩落貨賤賣,收起貨典當了結,兩人弄得精光。瓊瓊也不時著保兒來望。色為禍媒,愚受巧局。   事完去見,董文甫道:「遭這橫禍,貨物都當,不能還鄉。這贖身事,只可回去再來。」瓊瓊倒寬慰他一番,暗中資助他盤費。自古人急計生。馬小洲聽得穆瓊瓊與董文甫好,有物贖身,就與董文甫兩個設下局。等董文甫在穆家,拿了一封書,說董文甫的娘子感寒病亡,叫他回家。這董文甫不知那裡的淚,哭甚麼人,嚎啕了一場。是把個董文甫無妻要娶妻的局。來弔住穆瓊瓊心了。卻又鬼打撲道:「去不打緊,把這貨當在這邊,等家中銀子來討,一來耽擱,怕挫過二三月行情,怎處?」假思量一回道:「得一百兩討去,到家就是二百金了。」也暗打動瓊瓊。於是瓊瓊留董文甫,替他解悶。董文甫還鬼話說與其妻情誼,其妻的好處,歎息不了。穆瓊瓊挑一挑道:「家去再討個好的罷。」董文甫道:「家中無人,討是必要討的。但有一說,我前日蒙姐姐厚愛。聞姐姐要出風塵,不敢直認個為姐姐贖身。我這樣商販人家,如何該娶小,也不敢屈姐姐為小。如今是妻死了,如姐姐不嫌,我回去設處,來贖姐姐。我怕挫過的行情,不一月決來,決不爽信的。」瓊瓊原有嫁文甫的意,聽他妻死,已是暗喜,說到贖他繼室,更是滿面歡容。道:「你取當要百餘金,贖我又須三百金,家中新喪,如何能設處得出?我身有現銀一百八十餘金,不若你取了貨去,有二百金之數,到家設處百金,可以贖我。但你不可負心,斷來贖我為是。」董文甫道:「姐姐這還留著。我自家去賣田,來贖了你。這銀子還是我的。」瓊瓊道:「賣田局緩,還是與你。」夜深,在牀下挖出兩個小酒瓶,也有整的,也有散的,果有一百八十餘兩。叫他拿出取當,回家就行。還把些金珠,值可四五十兩,叫他一時設法拿出,把這些換了來湊。在瓊瓊千叮萬囑,在董文甫千盟萬誓,道:「一到家即來。」叮嚀復叮嚀,叮嚀不惜聲。   上有湛湛天,衷有難昧情。   妾心石不移,君無寒此盟。   憑闌送孤舟,屈指計來程。   准擬落花時,攜手共君行。   從此果是穆瓊瓊死心塌地,望著董文甫。這些討債的老子,粗蠢的俗流,都沒心招接他。有那等鈔多才郎,他也便下老實敲他兩下,止望留在身邊,與董文甫作人家。真也弄得個如醉如癡,眠思夢想。不知到家,譚近橋道:「事是他兩人惹出來的,不是我說到後邊,均召了。」賣出貨來,穆瓊瓊原付一百八十兩,並金珠共二百餘。如今收拾來,不上一百八十餘兩。原說家中湊,靠著娘舅吃飯,有甚得湊。再置貨到南京,原數不登,難於相見。不若做個負心,拿四五十兩尋頭親,留這百餘兩做本錢,且過日子。但只是穆瓊瓊這主錢,是什麼錢?他付你是何等心!還該去與他商量,不該只是顧自。   心逐金相托,相期不負儂。何期消息斷,空自望征蓬。   穆瓊瓊拿著不一兩月就從良,接待這些人,也都懶散,倒因此惹了幾場氣。卻日復一日,如何得個董文甫來。著保兒去訪,並沒個消息。去求籤問卜,或好或歹,都不靈驗。望孤老是說得出的,貼孤老望他來贖身,是說不出的。只有暗中垂淚,靜里長吁,捶牀搗枕,罵這負心的。卻也無益。常自想,這些銀子,不知貼多少面皮、用多少心思騙得來。怎輕易把與這薄倖?他拿這主錢,不知去另取一個女人,或別處去風花雪月,我白白與作作掙子。俗語道:「財與命相連。」財騙去了,身要出出不得,何等恨,何等羞,何等惱!況且自苦自知,無可告訴,漸漸成了個鬱疾。   黃金空篋底,薄倖不重來。清淚花間酒,無言只自哀。   妓女兜攬得人,全是容貌兒好,性情兒好。一到病,自容顏清減。一到病,自 性情舛錯。況一番打聽不著,一番打聽著,道他原是窮鬼,靠娘舅過日子。近來不知仔麼,手底來得,娶了個妻子,在蘇杭販賣震澤貨,甚是興頭。董文甫經久不去,瓊瓊還道,我如此待他,托他,定不負。或是家中一時湊不起,路上有些失所,故此稽遲。說到娶妻,家事好,明是負心了。便是佛也惱,「怎生不焦燥起來。應對無心,舉止失次都有了。人那知道,只說他大道,慢客。不上年餘,嫖客稀少,連家中妹妹也不來禮貌,鴇兒也不來照管他。病做氣怯,不半年而歿。   春花不久妍,況復摧風雨。朝為枝上妍,暮作根頭土。   弱病,歿時也明瞭。自拿出銀子,備衣衾棺槨。卻也誰作他知疼著肉,為他料理的?   依依堤邊柳,攀折從人手。誰為栽培人,老向溝中朽。   這穆瓊瓊,精靈不昧,常常現形出來。穆家嫌是鬼出的房屋,另搬去了,以後連換了幾主。一個人租來,作客店,招接客商。一個客人姓卜,叫卜少泉,下在裡面。到晚來,只聽得窗兒外籟籟,似有人行走,又聽微徽作歎恨聲息。其時月色模糊,卜少泉輕輕將紙窗潤濕,用指尖撥成一個小孔,卻是一個女人:   杏子裁衫,一技裊裊腰身窄。鬢鴉流碧,斜照金釵赤。玉暗珊瑚,指向櫻唇逼。情脈脈,輕吁淡噴,暗裡移人魄。右調《點絳唇》   卜少泉疑是裡邊內眷,出來玩月閒步,不敢驚動他。細看去,盡是標緻,殊有些悒悒光景。後來冉冉而去,卻也惱得卜少泉翻來覆去,一夜不睡。次日,仍舊見他,仍舊是這樣低徊歎息。莫不是與人有約在這廂伺候?久許不見有人來往,女人自去了。卜少泉道:看這女人有個傷春意思,獨自個,明日調他一調。到第三日,聞聲聽氣,要等他出來,調戲他。正在揣摩,只聽得纖指彈門響。開門,這女人竟進房。卜少泉喜得如拾珠寶,忙把門掩上,一把來抱。女人道:「特來伴你,休要慌忙。」兩個攜手,在牀上並坐。   鸂斥飛來兩,芙蓉蒂自雙。春風動羅幕,喜不呔村尨。   卜少泉也沒甚寒溫得敘,先為女人解到裡衣,自己隨即脫衣,滾做一牀,叫做不一而足。問他:「可是裡邊內眷麼?」道:「我是主人之妾,主人無子,特來借種。我每日黃昏來,五鼓去,來伴你。切不可對人講。」這卜少泉也銘刻於心,針挑不出。每日到晚,就巴得人來,探頭望腦了。   纖月漾銀河,輕風動綺羅。牽牛河畔客,欲借魯陽戈。   似此月餘,卜少泉事已完,故意延捱幾日。這晚女人到來,道:「客官你事已畢,不去不令人生疑麼。」卜少泉道:「實是該去,難捨美人。」女人道:「我還隨你去。」卜少泉著了一驚,道:「這恐不便。莫說家下有個賤房,未必相容。路上同走,有些風吹草動,干係不小。美人前說度種,種已度了。縱使不曾,還待下次。」女人道:「說下次,我被人哄殺了,怎還聽你。你不要驚慌,我有事對你說。」   欲雪今生恨,還提向日悲。翠生眉半蹙,紅破淚雙垂。   「客人是嘉興麼?」卜少泉道:「是嘉興。」女人道:「北門綢綾牙行,有個董文甫麼?」卜少泉道:「有。與家相隔,不過半里。」女人道:「這等妙得緊。」卜少泉道:「美人莫非先前與他有交麼?」女人道:「果然。」說到這所在,柳眉剔豎,星眼怒睜,道:「妾非主人之妾,實是風塵之女,姓穆名瓊瓊。原以良家失身,圖贖身歸還故里。我與此人初會,念是同省,又見他少年,傾心結納,把心事對他說知。不料此賊負心,誆我錢物二百餘兩,一去不來。我積蓄已失,身猶為娼,含冤負鬱,竟病死此屋。」到這句,卜少泉驚得面如土色,走頭無路。女人道:「你不要怕,我不害你。他卻將我錢財,娶妻開行。此恨不雪,我如今要托你同行,尋他報仇,我還厚贈你。」卜少泉合口不來。女人道:「我斷不為你害。你只明日買一神主,上寫『穆瓊瓊之靈』,收在衣箱裡。你還獨討一船,著夜你叫我名字,我還出來陪你。此屋外地上,還有我埋藏銀五十兩,是我要待此賊來湊贖的,今以相贈。」因與卜少泉去掘,果然得五十兩銀子。卜少泉滿心歡喜,鬼也不怕了。   發出地中藏,以為行者資。附尾借騏驥,翩翩向浙西。   卜少泉收了銀子,兩人搗鬼一夜。   次日,果買了個木主,上邊寫了,在水西門叫了只小浪船。晚到龍江關,悄悄叫聲,果然靈驗。只是怕船家知覺,不敢說話。一路行來,將到嘉興,這夜只見穆瓊瓊悄對卜少泉道:「多謝相挈,從此永別。」卜少泉忙去摸時,身邊早已無人了。   款語猶尚絮,枕邊無麗人。只餘香澤在,著臉粉痕新。   到家,與妻子相見。妻子去發他行李,尋出一個牌位來。問他,他道:「這是位仙女,在南京曾夢見,叫我掘得五十兩銀子。還道:『你至誠供奉,我還叫你生意昌盛。』可把香燭,供養在側邊小屋裡。」其妻的,果然忙不及供養。收拾方了,走出門前,只聽得人說:「董文甫見了鬼,立刻身死。連馬小洲驚得病了倒地,扛抬回去。」卜少泉忙去看。時董文甫自與馬小洲串合,騙了穆瓊瓊銀。他與馬小洲召了官司使費,其餘他都入已,經商娶妻室。後來,他舅子兒子不成立,他就頂接牙行,在北門開行,甚有生意。這日,正與馬小洲、幾個買貨客人閒談。只見一個穿淡紅衫的女人,走近櫃前。眾人不見,獨他與馬小洲見,只道是趕唱婦人。及至直逼面前,細看卻是穆瓊瓊,吃了一驚。被瓊瓊扭住道:「負心賊!今日才尋著你。」董文甫也道:「是我負心,姐姐饒我!」七竅中早已鮮血並流,死於地下。   數載不平恨,今來方一伸。相逢肯相恕,貸此薄情人?   馬小洲見是瓊瓊,不知他死活。記得曾在他家吃酒頑耍,托熟,要來解勸。早已不見瓊瓊,只見董文甫已死,連叫:「冤業,冤業!」驚得自己一交跌倒在地下。眾人救醒,道:「董文甫原先同我在南京,曾嫖一個小娘兒,?叫穆瓊瓊。這瓊瓊愛他年少,倒貼他錢留他歇,主意要嫁他。把他銀子首飾,有二百多兩,叫他湊贖身。不期文甫回家,沒得湊,就不去了。自在此將他銀子做人家。想是這小娘子,銀又沒了,身不得贖,抑鬱死了。適才我見個婦人來,好似瓊瓊。他扭住文甫,我自來勸,不期瓊瓊不見,文甫死了。這明是鬼來報怨,活捉他去,我因此驚倒。想我白日見鬼,也不久了。」眾人聽了,也各嗟訝,說文甫負心。馬小洲自回,董家自行收殮。   積怨期必泄,相逢猶報遲。肯令負心者,苟免愧鬚眉?   卜少泉聽了,也毛骨悚然。回家去,又向神位叫他。千聲萬聲,不見他來。這是他冤報已了,去了。卜少泉感他情,又得他贈,還怕他手毒,竟把來做神道供奉,不敢怠慢。後來也因這主錢營運,漸漸充足。只是董文甫,得了瓊瓊這主錢,回鄉做家,捧妻抱子,卻不顧他含冤緘怨。及至一靈不泯,依人來尋,得他之物也享不成。   獲此倘來物,經營且自腴。也思青樓上,眉黛不能舒。   我想人相感的是個情,相期的是個信。他自羞淪落,要脫風塵,也是賢女子。況他輸心意於我,是何等樣情!我若不厭他下賤,實要娶他,又度力量足以娶得,便為他周旋。若心中不欲,力又不能,就該情告,不得胡哄誤他。到他以錢托我,做不來越該辭他。豈可將來救我一時之急,不復念他。日復一日,眼穿腸斷,信行何在!你在家快樂,他在彼憂思,以致悒悒而歿。明有人非,幽有鬼責。你陷他死,他如何肯饒你!但或頑福未盡,機會難乘,得以頃刻幸生耳。故浙西婦人之蛇,穆瓊瓊之鬼,亦理所必至,事所必有。不然天下負心之人,豈不以為得計麼!

第十四回 等不得重新羞墓 窮不了連掇巍科

會稽一抔土,見者有遺羞。   貧賤亦恒情,曷為生怨尤。   時來不能待,失足鷹鸇儔。   飄泊風底花,返枝竟何由。   徒然殞溝讀,彤管愧莫收。   我願箴同衾,勉哉士女流!   貧賤富貴之交,在男子也不能看破。故寒窗扼腕,靜舍悲歌,便做出三上書,幾叩門根柢。至於名相忌,利相傾,幾個彈冠結綬。未遇一場考,巴不得肩頭硬,薦頭狠,顧不得同好同窗。既遇一個缺,巴不得早上手,先著人,顧不得同年同署。是歎老嗟卑一念,已到朋友相疏了。貧賤荊布相守,才換頭角,便畜妾宣淫,甚爾齊眉釀成反目,這薄於伉儷,難道又是該的?如晉會稽王道子,宋丞相蔡京,權勢相逼,弄到父子兄弟如仇讎。你又看那不安貧賤的人,那個是肯為國家做事的人。   幾年屈首寒窗,但曉營心朱紫。   一旦意氣方伸,不顧貽羞青史。   是不安卑貧之心,竟為五倫之蠹。即如王敦、桓玄,干犯名義,謀反篡位,先時戕害僚友,繼而並髦君上;未後把祖宗宗祀斬了,妻子兄弟族屬梟夷。這要榮他,反到辱他;要好他,反到害他,只在那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父為九州伯,兒為五湖長,歎老嗟卑上來。   從古舜跖分路,只在義利關頭;此處若差些子,便是襟裾馬牛。   若論婦人,讀文字,達道理甚少,如何能有大見解,大矜持!況且或至饑寒相逼,彼此相形,旁觀嘲笑難堪,親族炎涼難耐。抓不來榜上一個名字,灑不去身上一件藍皮,激不起一個慣淹蹇不遭際的夫婿,盡堪痛哭。如何叫他不要怨嗟?但「餓死事小,失節事大」,眼睜睜這個窮秀才尚活在,更去抱了一人,難道沒有旦夕恩情?忒殺蔑去倫理!這朱買臣妻所以貽笑千古。   貧賤良足悲,伉儷誼不薄。溝水忽東西,惜哉難鑄錯。   在先朝時也有一個,傳是淮南地方,姓莫。莫翁無子。單生三女。兩個前妻所出,一個配了本村一上財主之子,姓蔣,蔣大郎;一個配了個本縣縣吏,姓韓,韓提控,只有第三個女兒,是後妻所生。生來有十分容貌,修眉廣額,皓齒明眸,人人道他是個有福的。卻又女工針指,無所不工,有十分的伶俐。父母道不是平常人之妻,定要揀個舊家文士。一日,遇著本縣新秀才進學,內中一個姓蘇,祖是孝廉通判,父也是個秀才。雖是宦家,但他祖父,不合做了個清官;父親又不合上半生做了個公子,不肯經營,下半世做了個迂儒,要經營又不會。田產將完,只有這幾本書窮,不去。所以兒子讀得兩句,做了個秀才。莫翁見他少年,人物齊整,又是舊家,倒央人去說要招贅為婿。蘇秀才不肯,嫌他是俗流。莫家再三要與他媒人苦苦撮合成了。河洲聯錦翼,秦館並瓊簫。蘇家措處些意思聘禮。丈母的要多與妝奩,莫翁道:「他讀書人家,不喜繁華,待日後多與幾畝田罷。」所以妝資也只尋常。做親不久,莫翁忽然一日中了風。這兩個女兒趕到家,把家資一搶,蔣大郎與韓提控拴成一路。韓提控挈家占了住屋;蔣大郎將田地盡行起業收租,還吵岳母小姨道,內囊都是他母子藏過,要拿出均分。岳母要蘇小秀才出狀告理,老秀才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爭他做甚?」小秀才便不敢做聲。那兩家得田的,冬天一石米放到夏,便一兩三四錢。夏天一兩銀子放到冬,可得二石米。得資產的,買了個兩院書辦缺。一年升參,兩年討缺,三年轉考,俱得個好房科。鮮衣怒馬,把個寒儒不放在眼裡。   歲儉資郎富,時窮酷吏尊。鰷魚溝水活,應笑北溟鯤。   止有莫翁族弟莫甫軒,見蘇秀才不屑屑在財利上,道:「這人終有發達之日。」只是蘇秀才家中,又死了父親,不免費錢殯葬。那岳母又死了,這兩連襟道:「是他嫡親岳母,不干眾人事。」只得又行收殮。身邊越窘了。四壁相如困,空嚢杜甫貧。家中沒生息,思量教書。年紀小,人道他學力少,不老成,畢竟欠尊重,沒個請他。莫南軒千方百計,弄他到周鴻臚家做伴讀,一年不過五六兩,且得身去口去。他一到,早晚不絕聲讀書。讀得周公子厭了,道:「兄,小弟相延,不過意而已耳。這等倒叫小弟不安了。」也邀朋友做文字,兩個題目,做到下午不知曾寫些不寫,叫:「明日補罷,且吃酒。」蘇秀才還在那廂點頭作想,紙筆早已奪了去了。吃酒,定要酣歌徹夜。蘇秀才酒不深飲,唱不會唱,嘗道他迂腐掃興。又嘗要他娼家玩耍,他都托詞躲避,又道他立異不幫襯。讀書的不在館中,伴讀的如何獨坐?就坐,飲食畢竟不時,僮僕畢竟懈慢。不逐之逐,自立不腳住了。   眾醉難為醒,惺惺苦見嫌。枸株笑寧越,不把卜居占。   到了家中,周公子也會扣日算,只送得一半修金。自己卻怕荒了學問,又去結會。輪到供給,癩蛤蟆也要趕田雞中吃一刀,那些不要莫氏針指典賣上出?就是一飱飯。蘇秀才道:「糲飯菜羹,儒者之常。」莫氏道:「體面所在,小葷也要尋一樣兒。」都是他擺佈。況且家中常川衣食,親戚小小禮儀,真都虧了個女人。   經營儒者拙,內助倚佳人。剉薦聞前哲,流芳耿不湮。   初進不幾時,遇了外艱,把一科挫了。到起復,學師又要拜見,不怕不勉強設處。喜得本年是類考,不受府縣氣,得了名一等科舉。初時茅廬意氣,把個解元捏在手裡。去尋擬題,選時策,讀表段,記判,每半夜不睡。哄得這女人,怕把家事分了他的心,少柴缺米,纖毫不令他得知。為他做青毛邊道袍、毛邊褲、氈衫,換人參,南京往還盤費,都是掘地討天,補瘡剜肉。將進場,親戚送禮。進場後,親戚探望。連這平日極冷淡的連襟,也親熱起來。莫氏好生歡喜。出場到家,日日有酒吃。閒了在家裡,莫氏打算房子小,一中,須得另租房子。家裡沒人,須得收幾房。本日缺用,某家可以掇挪。本日相幫,某親極肯出熱。把一天歡喜,常閣在眉毛上。到約奠報將來這日,自去打掃門前,穿件家常濟楚衣服。見街上有走得急的人,便在門縫裡張看,只是扯他不進來。漸漸聞得某人中了,某人中了,偏中不著他丈夫,甚是不快。這蘇秀才,也只得說兩句大話相慰,道:「這些八九色銀都去了,我足紋,怕用不去,只遲得我三年。」   時不逢兮將奈何,小窗杯酒且高歌。   乾將會有成龍日,好把華陰土細磨。   蘇秀才考了個一等,有了名科舉,也是名士了,好尋館了。但好館,人都占住不放。將就弄得個館,也有一個坐館訣竅。第一大傘闊轎,盛服俊童。今日拜某老師,明日請某名士,鑽幾個小考前列,把巖巖氣象去驚動主家,壓伏學生,使他不敢輕慢。第二謙恭小心,一口三個譯,奉承主人,奉承學生。做文字,無字不圈,無字不妙。「令郎必定高掇,老先生穩是封翁。」還要在挑飯擔館僮前,假些詞色,全以柔媚動人,使人不欲舍。最下與主人做鷹犬,為學生做幫閒,為主人扛訟處事,為學生幫賭、幫嫖、幫鑽刺,也可留得身定。蘇秀才真致的人,不在這三行中。既不會兜館,又不會固館,便也一年館盛,兩年漸稀了。   諂庚已成習,難將名分繩。「都都平丈我」,方保橐中盈。   喜是兩口兒用度不多,盡可支撐。況且堂考、季考,近日已成虛名,沒半個錢給賞。他窮出名了,撫按起身,燈油助貧,學中與他個包兒,也可騙幾錢來用。時捱月守,又到科舉。奔兢時勢,府縣都要人情。他不得已,只得向府間遞一張「前道一等,青年有志,伏乞一體收錄」呈子。府間搭了一名,道間一個三等第二。虧得科舉定得早,前邊病故一個,丁憂一個,補了一名。先時夫婦懊悵,掙不上兩名,得個二等科舉。這時補著,又道機會好,磨拳擦掌,又要望中了。臨起身往南京,莫氏道:「一遭生,兩遭熟。這遭定要中個舉人,與我爭氣。」蘇秀才道:「一定一定。」先前蘇秀才南京鄉試,家中無人,都央莫家叔婆相伴,這次仍舊央他。   一夜夢中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叔婆問他,道:「夢裡聞道丈夫不中,故此傷感。」叔婆道:「夢死得生,夢凶得吉。夢不中正是中。」莫氏還是不快。   休威關心甚,能令魂夢驚。何當化鵬去,慰此閨中情。   次日,蘇秀才回家,道:「這回三個書題都撞著,經題兩篇做過,兩篇記得,這穩定要中了。」莫氏道:「這等叔婆解夢不差。叔婆還在這裡相幫一相幫。」歡天喜地,只等報到。不期又只到別家去了。前次莫氏夢裡哭,如今日裡哭。弄得個蘇秀才也短歎長吁,道:「再做三年不著。」莫氏哭倒住了,剔起雙眉,怒著眼道:「人生有幾個三年!這窮,怎的了!」又哭起來。蘇秀才原是不快活的,如何又當得這煎炒。只得走了出去,待叔婆勸慰他。   淪落真蘇季,含悲不下機。也令抱璞者,清淚濕羅衣。   從此只是歎息悒怏,把蘇秀才衣食全不料理。見著就要鬧窮,鬧他費了衣飾。蘇秀才此時還弄得個小館,日日在館中宿歇避他。人的意氣鼓舞則旺,他遭家裡這樣摧挫,不惟教書無心,應考也懶散,館也不成個館,考事都不興。向來趨承他的,都笑他是鈍貨了。科考縣間無名,自去擂,續得一名。到府裡,仍舊遺了,這是擂不出的。到錄遺,他膽寒了。要央分上,不好與其妻說得,央莫南軒說。莫氏大怒道:「他自不下氣,卻叫叔叔來。我身面上已剝光了,那裡還有!他幾百個人裡面殺不出來,還要思大場裡中?用這樣錢,也是落水的,這斷沒有。」莫南軒見說不入,只得議做一會助他。去見這兩個姨夫,都推托沒有銀子。事急了,又見莫氏,費盡口舌。拿得二三兩當頭。莫南軒包了荒。府間了取得一名,道間僥倖一名。這番兩連襟,各補一主會錢來,做了路費。去時,蘇秀才打起精神,做個焚舟濟河。莫氏也割不斷肚腸,望梅止渴。   石裡連城壁,陵陽獻且三。血痕衫袖滿,好為剖中函。   在家中占龜算命。原先莫氏初嫁,也曾為蘇秀才算命,道他少年科第,居官極品。後來似捱債,一科約一科。這次是個走方的術士,道:「這人清而不貴,雖有文名,不能顯達。」問他:「今科可中麼?」道:「不穩,不穩。」莫氏吃了一個蹬心拳,卻還不絕望。只見蘇秀才回了,是表中失抬頭,被貼,悶悶而歸。不敢說出。故此莫氏還望他,他自絕望。怕鬧吵,度得報將來,又走出外邊去了。這邊莫氏又望了一個空。   獨倚危樓上,凝眸似望夫。碧天征雁絕,不見紫泥書   雖是蘇秀才運途蹭蹬,不料這婦人心腸竟一變,前次鬧窮,這次卻鬧個守不過了。蘇秀才見他鬧不歇,故意把惡言去攔他,道:「你只顧說難守,難守,竟不然說個嫁。我須活碌碌在此,說不得個丈夫家;三餐不缺,說不得個窮不過;歹不中是個秀才人家,傷風敗俗的話,也說不出。」莫氏道:「有甚說不出!別人家丈夫軒軒昂昂,偏你這等鱉煞,與死的差甚麼?別人家熱熱鬧鬧,偏我家冰出。難道是窮得過,不要嫁。」蘇秀才道:「你也相守了十餘年了,怎這三年不耐一耐?」莫氏道:「為你守了十來年,也好饒我了。三年三年,哄了幾個三年,我還來聽你!」正鬧吵間,只見韓姨夫來拜。是兩考滿,上京援納,又在吏部火房效勞,選了個江西新淦縣縣丞。油綠花屯絹圓領,鵪鶉補子,紗帽,鑲銀帶;馱打傘、捧氈包小廝塞了一屋。扯把破交椅,上邊坐了,請見。蘇秀才回道在館,莫氏道未梳洗,去了。   五穀不熟,不如荑稗。羊質虎皮,也生光彩。   巧是蔣大郎盤算得幾兩銀子,托連襟帶去做前程。韓縣丞借用了,弄張侯門教讀札付與他,也冠帶拜起客來。莫氏道:「如何!不讀書的,偏會做官。戀你這酸丁做甚?」蘇秀才沒奈何,去央莫南軒來勸。才進得門,莫氏哭起來,道:「叔叔,你害得我好!你道嫁讀書的好,十來年那日得個快意?只兩件衣服,為考遺才,拴通叔叔,把我的逼完了。天長歲久,叫我怎生捱去?叔叔做主,叫他休了我,另嫁人。」莫南軒道:「虧你說得出!丟了一個丈夫,又嫁個丈夫,人也須笑你。你不見戲文裡搬的朱買臣?」莫氏道:「會稽太守,料他做不來。那沒志向婦人!我,他富殺,我不再向他;我窮殺,也不再向他。」說了,他竟自走了開去。莫南軒說不入,見他打了絕板,只得念兩句落場詩,道:「不賢,不賢!我再不上你門。」去了。   悍心如石堅,空費語纏綿。徒快須臾志,何知污簡編。   莫氏見沒個了斷,又歇不得手,只得尋死覓活,要上吊勒殺起來。蘇秀才躲在館裡,眾鄰捨去見他,道:「蘇相公,令正仔麼癡癲起來,相公又在館裡,若有個不卻好,須貽累我們。這事我們也不該管,不好說。如今似老米飯,捏殺不成團了。這須是他不仁,不是相公不義。或者他沒福,不安靜,相公另該有位有造化夫人未可知。」蘇秀才半晌沉吟,道:「只是累他苦守十年,初無可離,怎忍得?」眾人道:「這是他忍得撇相公,不干相公事。」蘇秀才只得說個「聽他」,眾人也就對莫氏說了,安了他心。莫氏便去見莫南軒商議,莫南軒不管。又去尋著個遠房姑娘,是慣做媒的。初時也勸幾句「結髮夫妻,不該如此」。說到窮守不過,也同莫氏哭起來,道:「我替你尋個好人家。」府前有個開酒店的,三十歲不曾討家婆,曾央他做媒。他就撮合,道:「蘇秀才娘子,生得一表人材,會寫會算。蘇秀才養不起,聽他嫁,是個文墨人家出來的。」對姪女道:「一個黃花後生,因連年死了父母,有服,不曾尋親。有田有地,有房住,有一房人做用。門前還有一個發兑酒店,做盤纏。過去,上無尊長,下邊有奴僕,纖手不動,去做個家主婆。」又領那男子來相,五分銀子買頂紗巾,七錢銀子一領天藍冰紗海青,襯件生紗衫,紅鞋紗襪,甚覺子弟。莫氏也結束齊整,兩下各睃了兩三眼,你貪我愛。送了幾兩聘禮。姑娘又做主婚,又得媒錢。送與蘇秀才,秀才道:「我無異說。十年之間,費他的多,還與他去。」也灑了幾點眼淚。   十載同衾苦,深情可易寒。臨歧幾點淚,寄向薄情看。   這莫氏竟嫁了酒家郎。有甚田產房屋,只一間酒店,還是租的。一房人,就是他兩口兒。莫氏明知被騙,也說不出。喜的自小能乾見便,一權獨掌,在店數錢打酒,竟會隨鄉入鄉。   當罏疑卓氏,犢鼻異相如。   這邊蘇秀才喜得耳根清淨。婦人硬氣,破書本、壞傢伙、舊衣衫,不拿他一件。但弄得個無家可歸了。又得莫南軒憐他,留在家中教一個小兒子。一年也與他十來兩,權且安身。卻再不敢從酒店前過。卻有那惡薄同袍,輕浮年少。三三五五,去看蘇秀才前妻。有的笑蘇秀才道:「一個老婆制不下,要嫁就嫁,是個膿包漢子。」又道:「家事也胡亂好過,婦人要嫁,想是婦人好這把刀兒,他來不得,所以生離,是個沒帳秀才。」有笑婦人的,道:「丟了秀才,尋個酒保,是個不向上婦人。」又道:「丟了個丈夫,又捧個丈夫,真薄情潑婦。」城中都做了一樁笑話。蘇秀才一來沒錢,二來又怕不得其人,竟不娶。混了兩年,到科舉時,進他學的知縣,由部屬轉了知府。聞他因貧為妻所棄,著實憐他,把他拔在前列。學院處又得揭薦,有了科舉。   匣裡昆吾劍,風塵有繡花。一朝重拂拭,光燭鬥牛斜。   蘇秀才自沒了莫氏,少了家累,得以一意讀書。常想一個至不中為妻所棄,怎不努力!卻也似天憐他的模樣,竟中了二十一名。早已哄動一城,笑莫氏平白把一個奶奶讓與人,不知誰家女人安然來受享。那莫氏在店中,明聽得人傳說,人指搠,卻只作不知。蘇秀才回來,莫南軒為他覓下一所房子,就有兩房人來投靠。媒人不脫門來說親,道某鄉宦小姐,才貌雙全,極有賠嫁。某財主女兒,人物齊整,情願倒貼三百兩成婚。蘇秀才常想起貧時一個妻兒消不起光景,不覺便咽道:「且從容。」   月殿初分丹桂枝,嫦娥爭許近瑤池。   卻思錦翼輕分日,勢逼炎涼淚幾垂。   莫南軒也道不成個人家,要為姪女挽回,亦無可回之理,也只聽他。   因循十一月起身上京,二月會試,竟聯捷了,殿了個二甲。觀政完,該次年選。八月告假南歸,縣官送夫皂拜客。三十多歲,紗帽底也還是個少年進士。初到,拜府縣,往府前經過,偶見一個酒望子,上寫「清香皮酒」。見櫃邊坐著一個端端正正、裊裊婷婷婦人,卻正是莫氏。蘇進士見了,道:「我且去見他一見,看他怎生待我。」叫住了轎了,打著傘,穿著公服,竟到店中。那店主人正在那廂數錢,穿著兩截衣服,見個官來,躲了。那莫氏見下轎,已認得是蘇進士了,卻也不羞不惱,打著臉。蘇進士向前,恭恭敬敬的作上一揖。他道:「你做你的官,我賣我的酒。」身也不動。蘇進士一笑而去。   覆水無收日,去婦無還時。相逢但一笑,且為立遲遲。   我想莫氏之心豈能無動?但做了這絕情絕義的事,便做到滿面歡容,欣然相接,討不得個喜而複合;更做到含悲飲泣,牽衣自咎,料討不得個憐而復收。倒不如硬著,一束兩開,倒也乾淨。他那心裡,未嘗不悔當時造次,總是無可奈何:   心裡悲酸暗自嗟,幾回悔是昔時差。   移將閬苑琳瑯樹,卻作門前桃李花。   莫氏情義久絕,蘇進士中饋不可久虛。鄉同年沈舉人有個妹子,年十八歲,父親也是個進士知府。媒人說合,成了。先時下盛禮,藍傘皂隸,管家押盒,巧巧打從府前過,那一個不知道是蘇進士下盒。及至做親,行奠雁禮,紅圓領、銀帶、紗帽、皂靴,隨著雁亭。四五起鼓手,從人簇擁,馬上昂昂過去。莫氏見了,也一呆。又聽得人道:「好造化女人!現成一位奶奶。」心裡也是蟲攢鹿撞,只是哭不得,笑不得。苦想著孤燈對讀,淡飯黃齏,逢會課措置飯食,當考校整理茶湯,何等苦!今日錦帳繡衾,奇珍異味,使婢呼奴,卻平白讓與他人!巧巧九年不中,偏中在三年裡邊。九年苦過,三年不寧耐一寧耐!這些不快心事,告訴何人?所以生理雖然仍舊做,只是:   憂悶縈方寸,人前強自支。背人偷語處,也自蹙雙眉。   所以做生意時,都有心沒想,固執了些。走出一個少年,是個輕薄利口的,道:「這婆娘,你立在酒店裡,還思量做奶奶模樣麼?我且取笑他一場。」說買三斤酒,先只拿出二斤半錢。待莫氏在櫃邊,故意走將過去把錢放在櫃上,道:「要三斤酒。」莫氏接來一數,放在櫃上道:「少,買不來。」恰待抽身過去。那少年笑嬉嬉,身邊又摸出幾個錢,添上道:「大嫂,仔麼這等性急!只因性急,脫去位夫人奶奶,還性急?」莫氏做錯這節事,也不知被人笑罵了多少,但沒個當面笑話他的。聽了少年這幾句話,不覺面上通紅,鬧又與他鬧不得,只得打與三斤。少年仍舊含笑去了。回到房中,長吁短歎,歎個不了。惱悔差卻一著,惹出笑話萬千。到了夜靜更深,酒店官辛苦一日,鼾鼾大睡。他卻走起。懸樑自縊了。   利語銳戈戟,纖軀托畫梁。還應有餘愧,雲裡雁成行。   店官睡到五鼓,身邊摸摸,不見了人。連叫幾聲,不應。走起來尋,一頭撞了死屍。摸去,已是高弔。忙取火來看,急急解下,氣絕已久。不知何故,審問店中做工的,說想是少年取笑之故。卻不曾與他敵拳,又不曾威逼,認真不得。只得認晦氣,莫氏空丟了一條命,酒店官再廢幾個錢,將來收殮了。   笑殺重視一第,弄得生輕一毛。   蘇進士知道,還發銀二十兩,著莫南軒為他擇地埋葬。道:「一念之差,是其速死。十年相守,情不可沒!」那蔣大郎,因逼租惹了個假人命,將原得莫家田產,求照管。韓縣丞謀署印,討貼子,也將原得莫家房屋送來。他念莫翁當日擇婿之心,立莫南軒少子繼嗣,盡將房屋田地與他,以存血食。仍與嗣子說進學,以報莫南軒平日之情。他後曆官也至方伯,生二子,夫妻偕老。但是讀書人,髫齔攻書,韭鹽燈火,難道他反不望一舉成名,顯親致身,封妻蔭子?但誦讀是我的事,富貴是天之命,遲早成敗,都由不得自己。嫁了他為妻子,賢哲的或者為他破妝奩,交結名流,大他學業;或者代他經營,使一心刺焚。考有利鈍,還慰他勉他,以望他有成,如何平日鬧吵,苦逼他丟書本,事生計?一番考試,小有不利,他自己已自慚惶,還又添他一番煎逼。至於棄夫,尤是奇事,是朱買臣妻子之後一人。卻也生前遺譏,死後貽臭,敢以告讀書人宅眷。

第十五回 王錦衣釁起園亭 謝夫人智屈權貴

紫苔蒼蘚蔽吳宮,三月秦灰阿閣空。   奔走醯雞徒自役,捋荼巢鵲苦為工。   朱門幾見扃殘月,繡幕時驚嘯晚風。   方丈盡堪容六尺,笑他癡漢日忡忡。   人常笑富貴的人。道富貴的人,只好畫上的山林亭台,不好真山水亭台。是道富貴的人,終日拿這算子,執這手板,沒個工夫到園囿。不知園囿也是個假象。曲欄小檻,種竹栽花,盡可消遣。究竟自受享能幾時,遊玩能幾日?總只勞我一人精神,供他人娛悅。甚至沒園囿,聞得某人的好,百計謀來。園囿小,充拓得,某人的好,百計窺占。某人的佈置好,須要依他。某家花竹好,也要尋覓。千方打算,一刻不寧。忙了幾時,不過博得人幾聲好。況且任你大園子,日日在裡邊,眼熟了也就不奇。不如放開腳,處處是我園林。放開眼,處處是我亭榭。還落得個光景日新,境界日變。如今有好園林的,無如權貴人家。不知權貴最易消歇。只因權貴沒個三五十年的。園子好,最易起人眼。相爭相奪,那個能長久得?這可以冷人一片圖奪謀占的心了。世間人那曉得,有一時勢,使一時勢。卻不道勢有盡時。勢到皇帝極矣,樓閣是「阿房」「迷樓」,極天下之奇巧;山林是「艮岳」,聚天下之花石。國遠一移,何處尋他一椽一棟、一樹一石?次之,宰相李德裕「平泉園」,道子孫失我一石一樹,非子孫也。而今何在?   蘭亭已矣,梓澤丘墟。俯仰今昔,誰能久歟?   先朝嘉靖間,有個王錦衣。他好收拾的是花園,後來起了人的心,來逼占他的。若非其妾一言,幾至園林盡失,宗祀俱絕。這也是園亭貽害。   寄興在山水,聊以怡身心。何知階覬覦,禍患相侵尋。   這王錦衣,大興人,由武進士任錦衣,曆官到指揮使。錦衣衛雖然是個武職裡權要衙門,他素性清雅,好與士夫交往。在順城門西,近城收拾一個園子。內中客廳、茶廳、書廳都照江南制度,極其精雅。迴廊曲檻,小榭明窗。外邊幽蹊小徑,繚繞著花木竹石。他會做詩。就邀縉紳中名公。也有幾個山人詞客,在裡邊結個詩社,時時在裡邊作詩。   深心薄馬上,抑志延清流。綠醑邀明月,新詩詠素秋。   王錦衣沒北氣,又沒武夫氣,詩社中沒個敢輕他。皇城西南角,都是文官住宅,因他好客,相與士夫多。園子幽雅,可以觀玩。凡有公會,都發貼來借,所以出了一個王錦衣園的名。夫人沒了,有兩個京中妾,不甚得意。差人到揚州,娶得位小奶奶,姓謝。生得容顏妍麗,性格靈明,也會做幾句詩。   名花移得廣陵枝,逸態蹁躚弱不持。   一曲《後庭》聲更麗,嬌鶯初囀上林時。   到京,王錦衣甚是相合,一時士夫都作詩來賀他。後來年餘,生了一個兒子。王錦衣無子,得這子,如得金寶了。又見謝奶奶有些見識材乾,就把家事叫他掌家。這先前兩個妾,是先入門,又是本京人,好生不債氣。他卻馭之有方,也不甚嫌忌。卻又於交接士夫,禮儀杯酌之間,處置得井井有條,真是一個好內助。   量交識山濤,牀頭出宿醪。不辭時剪髮,能使主人豪。   王錦衣自武榜起家,得個百戶,管理街道,也只混帳過得日子。後來差出,扭解一員大臣,也得千金。再做理刑千戶,也好了。到掌北鎮撫司,那個貓兒不吃腥,拿錢來料不手顫。只是他量收得的收,收不得不收。該執法。便執法;可做情,就做情。不苦苦詐錢,卻也家事大了。到那武宗南巡時,署堂印。因寧王謀反,拿了個交通的都督朱寧;後武宗沒,拿了都督江彬;至世宗初政時,拿司禮監太監蕭敬一干、指揮廖鵬一干。先時打問,求寬刑寬罪,是一番錢。後邊籍沒這幾家,都是家私百萬的,官分吏分,又是一番錢。不怕家事不大。所以籍沒朱寧時,他用錢官買了朱寧海岱門外一所大花園。籍沒廖鵬時,用價官買了廖鵬平子門外一所大花園。廖鵬這園,已是弘敞:   名花引逕,古木開林。曲廊繚繞,蜿蜓百尺虹淣;高閣巍峨,掩映幾重雲霧。戶納紫蒼來,軒依絕 ;水浮金碧動,堂映清流。小檻外奇音一部,蕭蕭疏竹舞風柔;閒亭中清影數枝,矯矯高鬆移月至。瑋麗積富貴之相,幽深有隱逸之風。到那朱寧的園,更是不同:材竭東南,力窮西北。水借玉河流,一道驚湍寫玉;堂開金闕近,十尋偉棟涂金。栽古鬆而開逕,天目鬆、括子鬆,月流環玦,風送笙竽;聚奇石以為山,太湖石、靈壁石,立似龍螭,蹲疑獅虎。陰陰洞壑滯雲煙,窮不盡曲蹊回蹬;落落樓台連日月,走不了邃閣深居。真是琪花傜草不能名,語鳥游魚皆樂意。   王錦衣在裡面,下老實收拾一番。邀這些清客陪堂,在裡邊著實佈置點染。請這些名公巨卿,在那廂都與題額賦詩。雖說不得個石崇「金谷」,王維「輞川」,在北京也是數一數二的了。每到春天牡丹時,夏天荷花時,其餘節序時,自己大轎,其餘高車駿馬,與謝奶奶及群妾,到園中賞玩。那王棉衣攜了謝奶奶,在園中行走,道:「這所在虧我仔麼妝點,這匾額是某人新贈,這逕新開,這堂新起,這樹新種。」這謝奶奶也含糊道好,甚有不悅之意。王錦衣覺得,道:「你有甚心事麼?」謝奶奶道:「沒甚事。我只想這兩個,在武臣也貴顯,得上位爺寵。只為驕奢弄權,要錢壞法,今日到個籍沒,歸於我家,豈不是官高必險?況這是輦轂之下,少甚麼貴戚寵臣。我一家子有三個園,又都收拾得齊整,出了名。怕有人忌嫉,有人著想。兒子尚小,偶然觸起,所以不悅。」   造物忌盛滿,人心多覬覦。不謂闔閣中,深此永遠圖。   王錦衣道:「他兩人做了逆黨,所以有此禍。我只奉公守法。料無此禍。你愁兒子小,怕此產動人眼,起人圖。古雲『千年田地八百主』,也無終據之理。又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又何必多慮?」又與群妾吃了些酒回家,謝奶奶也只得丟起。一日,衛中新到一個陸指揮。是江南籍,向在任典府,因聖上登基,以從龍侍臣,歷升到此,列銜上堂。王錦衣原是個和光同塵的,這陸錦衣也是個肯奉承人的,彼此相與極厚,曾邀他去三個園裡遊玩。陸錦衣商量些點綴光景,甚是中竅,所以往來最多,做了通家。一日,在陸錦衣宅子吃酒。問起子息,陸錦衣道:「一子,已十六歲了。」王錦衣請來相見,卻是一表人材。   玉立骨昂藏,清標傅粉郎。   目流秋水湛,眉引晚山長。   燕頷知重器,虎頭開異祥。   無為薄年少,天路守翱翔。   王錦衣一見,道:「寅翁好一位令器!他日功名,更在寅翁之上。學生遠不及也。」陸錦衣道:「得如年翁大人,便是家門之幸。」但王錦衣看他舉止還近俗,問他言語也粗鄙。王錦衣道:「令郎前程不必言,遠大的了。卻不可失學。」陸錦衣道:「小兒異日,也不過個武弁,取其識字而已。」王錦衣道:「寅翁不是這樣說。我們衛中,與別衛不同,是個問刑衙門。凡廠裡題參,外邊解到,裡邊發下,奉了聖旨一個打著問。雖未成獄,卻是個初招。這邊參得重,法司便解不來。又有情法本輕,而聖上要重的,不重是拂了聖旨,重了傷了公道。這參裡著實要抑揚圓活,開他後日出罪門路。又有原參本重,據理該輕,這須要辨駁得倒,方可服人。到問事,裡邊或把言語去恐嚇他,得他真情;或把言語去挑引他,得他真情。人可寫不出的話,單靠這張狀詞訪單不得。有人做造出來的話,單靠他們詞巧說不得。固要虛心,更要明理。這不被犯人哄弄,也不吃吏役欺瞞。令郎不棄,我有些問擬的審語,題參的本稿,送與令郎看。忝在通家,不妨常到舍下,寅弟與他講說一講說。趁此青年閒暇,正好用心,臨渴掘井遲了。」   為學須及時,理明斯斷決。天下稱不冤,無愧古明哲。   此後陸錦衣就備禮,叫兒子稱通家姪,去拜見,求指教。王錦衣就把這些審單讞疏,與他講說。陸錦衣兒子閒時,也去請教。王錦衣閒時,也來請去講論。謝奶奶待客,極其豐盛的。王錦衣又道:「這人後來大貴,不可待慢他。」謝奶奶越加慇懃。這小陸錦衣,也不知吃了他家多少,這三個園,也常與他去游耍,論起是極有恩的了。   推食惠猶淺,提撕意特溫。豈雲稱父執,應不下師恩。   謝奶奶也常道:「如今後生家,自道是的多。你雖這樣盡心指點,未必以為奇,感激你。你如今兒子已八九歲了,也教他一教。」王錦衣道:「他小,說也不省得。只讀兩句《四書》,大來襲個官罷。獨養兒子,不要苦他。」此後王錦衣,因打問這些諫大禮的官,都從寬;又打問山西巡按馬錄拿妖人張寅一案,又據實,不得聖意,還又不得內閣的意。他也急托病,告了個致仕。在這三個園,也盤桓快樂了三四年而歿。   大樹依燃在,將軍今若何。獨餘行樂處,春草綠婆娑。   平日交往文官多,也多得兩首輓詩。兩個無子幼妾,是京中人,都挈了房奩,自去。家主小,有材乾家人也都飛去,只留得幾個老僕小廝相隨。謝奶奶常歎息道:「只有你肯管顧人,要管顧你的人,想沒有了。」也只母子捱過。那陸錦衣因聖駕往湖廣承天府拜獻皇帝陵,他該扈駕,帶兒子同行。行到河南,行宮裡邊兩次火起。第二次火大得狠,近侍內官宮女,也不知燒死多少。扈駕大臣,煙燄中不知聖上何在。卻是陸指揮兒子,他時運到了,拼命到裡邊護駕。見皇上在火光中,沒處尋路,他在承天時,曾見聖上,認得,竟向前背了,冒煙火而出。這雖真命之主,百靈扶掖,他這冒死救駕,功也莫及。   負天若鵬背,浴日向虞淵。湯火渾無懼,功堪勒簡編。   聖上在路,已行授官重賞。到京,連加升擢。不四五年,竟到了都指揮掌堂。他審決公事,猶如老吏,人都道他少年老成,不知有所傳授。那陸指揮也道自己聰明,問得好,審單也服得人,題本也常時得聖上允行。忘卻當日王錦衣也費一番唇舌。   小鳥已奮翎,不復念卵翼。   凡人貧賤時,一身不保,富貴就有餘思。陸指揮原在承天府,到京不曾有產業,如今卻要置產,要個遊玩的所在。就有這些閒磕牙的道:「園子是王錦衣的好。王錦衣死了,他兒子不成器,好嫖,好賭,料想留不牢。不若差人去說,買了他的。」陸指揮道:「是那海岱門外的麼?好一個園子!我當日在裡邊,也曾羨慕他的,只不知肯賣不肯賣?也須得二三千銀子。」一個老校尉,叫許都知,他跪下道:「爺只與小的一千二百兩,小的自去要來。」陸指揮道:「怕太少麼。」許校尉道:「不少。爺,只管得產就是了。」陸指揮笑了笑,道:「你先去講,我與你銀子。」   昔年游憩地,久入夢魂索。倩取三寸舌,索他十五城。   此時,王錦衣死有七八年,王公子已將近二十歲。先時謝奶奶,也嚴督促他讀書學好,王錦衣卻姑息他,把他嬌壞了。到了父親死,母親嚴,只嚴得家裡。十五六了,就有那乾不尷尬的人,哄誘他出去花哄,闖口面。與他做了親,又添出一個舅子,又是個潑皮公子,在外生事。謝奶奶也說他不下。這日,許校尉來說起,他便豹跳道:「你家是錦衣,咱家不是錦衣?怎小看咱,要咱的園子。咱不賣,咱不賣。就是你這廝,也曾服侍咱老爺過,敢這等輕薄!」只要打。謝奶奶聽得來問時,許校尉已被趕出去了。其時謝奶奶也有些不憤,道:「陸指揮曾受我家老爺恩,怎我沒個口角兒賣產,輕易來說,也真是個小看。只好端端回他去罷,不該要打校尉。」   共醉平泉客,杯觴尚未寒。狂謀思篡取,容易昧恩瀾。   這一去,卻不好了。許校尉與陸指揮定下局。   一日,王公子正與幾個幫閒的去,出來只見一個京花子來,道是朱寧姪兒,充軍赦回。道:「咱家一個花園,連著田地,可值七八千,你家欺君蠢國,把一千二百兩官買。把咱家窖藏在裡邊銀子十多萬,都是該籍沒欽贓,盡行掘了。如今要還咱銀子,還咱產。不還咱,咱出首,追來入官。」鬼嚷喚的。王公子著惱,要打,要送。這些幫閒的道:「行不得。他胡說亂道,他說有,公子說沒,須與他對夾才是。還耐著。」這王公子鑞槍頭,便軟了,也就沒布擺。眾人打合,道:「公子的園有,不若把這塊地,賞與這花子,省了口面。」謝奶奶道:「這納官原價,是要的。」眾人道:「這窮花子,那得錢來。鬧吵兩日,廠衙知道,不當耍。」公子吃眾人矬得緊,竟出張退契與了。   勢盛產日增,時去不復保。   這人得了契,自向許校尉處,拿出一千二百烹分。王公子這乾幫閒的,原也是合汁裡吃出的。當日王錦衣,數年經營這塊地,早已屬之陸指揮了。桑滄時易改,杵築枉辛勤。自古游觀者,初非創制人。   謝奶奶道:「這事分明陸指揮做的。他也似你這樣一個人,只因你爺教導他,問得刑,如今就在堂上詐人使勢。你如今快不要在外胡行,在家裡,也尋出你父親的書來讀一讀,學學字。也去襲了該蔭的錦衣衛千戶,與他便是同一衙門官了,也與父親爭一爭氣,保守這些產業。」這王公子聽了,也似惱的,發狠的在家中,收拾一間書房,打掃得潔淨。把父親遺下書都搬出來,擺了,吩咐門上,一應人來,不許通報,都回不在,連舅爺也回覆不要見。   莫嫌不學晚,秉燭勝冥行。五十高常侍。為詩也著名。   次早到房中,把這本翻一翻,那本翻一翻,不知甚麼物件,十個字倒有八個念不出。揉頭注目,歎氣如雷。坐到已牌光景,拿了一本,竟到母親房中。謝奶奶道:「才坐得,仔麼又出來了?」王公子道:「叫我在裡邊做甚麼?」道:「讀書。」王公子道:「怎麼讀?」道:「看了本子上念去。」王公子道:「不認得,叫我怎麼念?」道:「這等你平日讀甚麼書?」王公子道;「小時師父曾對我念,我卻不曾聽他。如今還須得尋個師父念我聽才好。只這樣大人,還要師父的念,丑刺刺怎好。」謝奶奶道:「你怕丑就好了。如今若不學得,還丑哩。你去,我差人請師父。」他在房中,早立不是,坐不是,行不是,臥不是,又向外走了。   鷹飽不受紲,常作凌空想。一息得離鞲,翩翩已孤往。   一去數日不回,謝奶奶著人遍處找尋不見。   歇了五六日,只見順城門裡管園的人來道:「方才有幾個旗校般人,道園子已是陸府管業,另換管園的,將小人逐出。」謝奶奶道;「我園子不賣。」管園的道:「現把咱家傢伙撩上一街,還要差人去拿回。」謝奶奶道:「有這事?白占人產業,咱背黃也要與他講一講。」正說話間,王公子回來了,道:「不好了,這忘八羔子,把咱局了。咱悶得慌,正走出門,巧巧撞著舅子,道:『門上回你不在家,怎又走出來?』咱道:『門上不知道。』就與他走。他道:『一個所在,好耍,去耍一耍。』到一個大宅子裡邊,先有五七人,他衣服人材,也都整齊似咱,在那廂賭。舅子叫咱下去,咱回道:『沒管。』他道:『不妨。你若大家事,怕少了賭錢,我保駕。』打五百兩籌來與咱兩個,咱也會贏,當不得舅子會輸。頭一兩日,輸了三百,咱揭了個票要回來。舅子叫番籌,一連幾日,舅子贏,咱又輸了。咱贏,舅子又輸。直輸到一千二百兩。他又不要票子,要產。咱不知道甚麼產。舅子道:『順城門西花園,咱知道四址,你權寫與他。』咱不肯,眾人嚷的亂的,不許咱出門。舅子道:『你一千產當一千二百輸,還是便宜。』臨寫時,他又道:『不值。』又寫了一百兩票子,舅子作保銀,才得脫身。」謝奶奶道:「好好,這是舅子與陸指揮,合條兒局你了。如今產已陸家管業。」王公子道:「這樣快,我文書上空頭的」謝奶奶道:「好癡人,好敗子,你爺一千四百兩買,更造繳結,二千。你做一千二百輸,還便宜,還寫一百兩票子」!罷罷,生你這敗子,連這窠巢,也被你賭去了。」王公子道:「是舅子做路兒哄我。」先在房中,與妻子鬧了一夜,妻子甚氣不過,上了一索。   癡愚嗟浪子,薄命歎紅顏。   這事原是舅子同人做局,奉承陸指揮的,欺他癡子不覺。不料謝奶奶點出,家中鬧吵,至於妻子上了弔。他趕來正要尋釁,只見妹子好端端坐在房裡,道:「哥,不是家,他不學好,還要你去說他道他,怎合條兒哄他?須不是親戚們做的事。」舅子板了臉道:「豈有此理!」那王公子卻撞進房來道:「無恥污邪的,你怎麼串人來局賭?二千兩產,做一千二百兩,還是我便宜。你得了陸指揮背手,用了一生一世?你這樣禽獸,再不許上咱門,去去!」早又謝奶奶到道:「罷呀,園子,陸指揮已封鎖去了。誰叫你不與好人走?與這乾亡八羔子賭錢。」這又罵到舅子身上了,只得抽身便走。又羞又惱,道:「這門上不成了,一百兩頭,撮不來了。如今率性做他一做。」   紛紛蠅狗徒,微羶恣徵逐。但知勢可憑,豈復念骨肉。   這兩節事,原是陸指揮與許校尉做的。前次用他幫閒的,產價,幫閒的與那假朱寧姪子分去。這次用他舅子,產階,舅子與眾賭棍分去。許校尉都有頭除。所以,又來見許校尉,道:「陸爺封了咱妹夫房子,妹夫把咱嚷亂,要告咱局賭,揭陸爺占產,把咱妹子逼死。咱如今在衛裡,下他一狀。妹夫是怕官司的,謝奶奶是要體面、不肯出官的,管情來解交,把那平子門外園,好歹送與陸爺,我們也撰他千把歇手。」寫了紙謊狀,道他起造違制房屋,打詐窠窩;姦淫父親;嗔妻阻勸,同母威逼自縊。許校尉拿進去,准了,就差許校尉。   羶心深谿壑,驅役使鷹鸇。一紙符如火,昆岡玉石炎。   大凡差使人,不拿人,先講錢。這許校尉,他是要做大局的,不講錢,只拿人。把王公子鷹拿雁抓,將來關在官店裡。勢頭大,等他家裡不知甚事,差使錢衙門使用,官的銀子,都講得起。把個王公子弄在店裡,五分一日吃官飯,望不見個親人來。那謝奶奶知道他沒甚大事,不過是個詐局,料不難為他。若一緊,他開大口。且冷著,也把兒子急一急,他後日也怕,不敢胡走。閣了一日,許校尉怕緩了局,來要謝奶奶見官。若是謝奶奶講一個「我是官宦人家不出來」,他就花來了。不期謝奶奶一個皂帕子包了頭,著了青衫舊鞋,道:「咱去。」許校尉倒吃了一驚,只得收科,道:「奶奶,前邊爺,上堂坐過的。奶奶怎出頭露面?兩邊都是親戚,講一講,裡邊用些和了罷。」謝奶奶道:「彼一時,此一時。先時是奶奶,如今是犯婦,不去怎的?」叫了乘小轎兒,許校尉也只得隨著到衛前。許校尉打合道:「那個不得爺的恩過。」要詐錢,做好做歹,也使了百十兩。   昔時堂上人,墓木已成拱。餘威那復存,得以免呵擁。   陸指揮坐了堂,帶進人犯,門上吆喝。把這拶指夾棍,往地下一撩,掠得這王公子怪哭,道:「母親,罷了孩兒了,孩兒今日是死了。」那謝奶奶也跪在地下,對他道:』你怎生望不死?你父親當日坐在這堂上,沒天理事,不知乾了多少,今日報應,該在你身上。你還要望活!」響響的這樣講。那陸指揮板了臉,正待在上面做作,聽了這幾句,提起他父親,是曾於陸指揮有恩的。說他父親做沒天理的事,今日事也難說有天理。那陸指揮,不覺良心聳動,假意問許校尉道:「這甚麼人?」答應道:「原任王爺奶奶。」陸指揮道:「且起來。」謝奶奶便站了。陸指揮道:「狀上那違制房屋,打詐妓女,奸父親,逼妻死,是怎麼的?」王公子一句答應不出。又是謝奶奶道:「房屋原有兩間,已與人了。打詐,誰是被害?奸父親,他老子死時,他才十二歲。兩個妾,就回娘家嫁了。若說逼妻,他妻現在家裡。」陸指揮聽他詞理嚴正,心裡又想:三個園,已得了兩個,怎又乘勢逼他的,於心難安。只得丟手道:「這狀似謊了。但他妹子也曾自縊,不為無因。出去,我註銷了罷。」   嚴提報復理,深聳虎狼心。早攝貪殘性,兢兢不敢侵。   到家,謝奶奶道:「他與你,都是個指揮兒子。他坐著,你跪著,還連累我,可不羞死!你如今看見你親戚朋友光景了麼,誰不是弄你的人?」王公子卻也自悔,收了心。在家,謝奶奶自教他讀書識字,又用錢襲了錦衣衛千戶,與陸指揮仍為僚友,也還守得一個園。倒是陸指揮,雖然得寵,直做到宮保腰玉,快樂也有幾時。到歿後,人劾他奸贓,至於削奪籍沒,這兩個園子,又不知落誰手。用勢奪人的,終久歸人。我想這節事,王錦衣,是以田園開隙的;陸錦衣,是以勢奪人產不享的。這也可醒為兒孫作牛馬之心。至王公子,則癡愚被局,朋友親戚,都作舟中敵國,危矣險矣!立身不可不明哲,交人不可不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