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十大禁書之國色天香

中國十大禁書之國色天香
Author: active 16th century Jingsuo Wu
Pages: 275,185 P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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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卿筆記   平江吳邑有華姓者,諱國文,字應奎。厥父曰袞,係進士出身,官授提學僉事,主試執法,不受私謁,宦族子弟,類多考黜。遂被暗論致仕,謝絕賓客,杜門課子。國文年方十五,狀貌魁梧,天姿敏捷,萬言日誦,古今《墳》《典》,無不歷覽,舉業之外,尤善詩賦。會有司匯考,生即首拔,一邑之中,聲價特重。   生父先年聘鄰邑同年知府張大業之女,與生為妻。張無男嗣,止生二女,貌若仙姬,愛惜如玉,遍尋姆訓,日夕閨中教之,故不特巧於刺繡,凡琴棋、音律、詩畫、詞賦,無不漁獵。長名曰端,字正卿,年十八,配生;次名曰從,字順卿,年十六,配同邑卿官趙姓者之子。   是歲,生父母遣禮,命生親迎。既娶,以新婦方歸,著生暫處西廳書館肄業。不意端與生伉儷之後,溺於私愛,小覷功名。居北有名園一所,乃袞宦游憩之地,創有涼亭,雕欄畫棟,極其華麗。壁間懸大家名筆,几上列稀世奇珍,佳聯掇畫,耳目繁華,大額標題古今墳典,誠人間之蓬島,凡世之廣寒也。生每與端遊玩其間,或題詠,或琴棋,留連光景,取樂不一。   一日,蓮花盛開,二人在亭,並肩行賞。忽見鴛鴦一對,戲於蓮池。端引生袂,謂曰:「昔人有謂『蓮花似六郎』,識者譏其阿譽太過,今觀此鳥雙雙,絕類妾與君也。不識稱謂之際,當曰鴛鴦之似妾與君乎?妾與君似鴛鴦乎?」生曰:「予與君似鴛鴦也。」端曰:「何以辯之?反以人而不如鳥乎?」生即誦古詩一絕以答之,云:「江島之巔煙霧微,綠蕪深處剔毛衣。渡頭驚起一雙去,飛上文君舊錦機。以是詩觀之,此鳥雖微,然生有定偶,不惟其無事而雙雙同游,雖不幸而舟人驚逐,雌雄或失,終不易配,是其德尤有可嘉者。若夫吾人或先貧而後棄於妻,或後貴而遂忘乎婦,以此論之,殆不如也。」端曰:「或棄或忘,此買臣、百里奚夫婦之薄倖態耳,此奚足齒!但所謂鴛鴦之永不相違者,妾與君當以之自效也。」因歸庭索筆,謂生曰:「請各題數語,以為鴛鴦之敘可乎?」生曰:「卿如有意,予奚靳焉。」乃首綴《一剪梅》詞曰:   菡蕊初開雨乍晴,香滿孤亭,綠滿孤亭。   一雙微步泛波輕,時掠浮萍,共掠浮萍。   端傍視,因曰:「君詞白雪陽春,固難為和,但各自為題,猶不足以表一體之情,君如不以白璧青蠅之玷為嫌,妾請終之,共成一詞,何如?」生笑曰:「得卿和之,豈不益增紙價耶?」欣然授筆。端續題曰:   人傳夙世是韓憑,生也多情,死也多情。共君挽柳結同心,從此深盟,莫負深盟。   書成,二人交玩,如出一手,喜不自勝,相與款狎亭中。   不意文宗欲定科舉,文書已到。生父聞知,即往西廳尋生,及至,其門早已闔矣;然猶意其在內也,歸,令母喚之。夫婦俱不在室,袞大駭,因以端侍妾月梅者掬之,方知生、端頻往園中遊玩。父震怒不已。   月梅匆匆至亭報知,生、端惶懼潛回。父已抱氣就寢,生往臥內,侍立久之,竟不得一語。蓋袞雖止生一子,然治家甚嚴。生素性至孝,見父忿怒之深,恐傷致疾,乃跪而害曰:「茲因北園蓮茂,竊往一觀,罪當譴責。但大人春秋高大,暫息震怒,以養天年。不肖明日自當就學於外,以其無負義方是訓也。」父亦不答。時生母亦往責新婦,方出,見生戰戰不寧,乃為之解曰:「此子年殊未及,故蹈此失。今姑宥之,俟其赴考取捷,以贖前罪。」父乃起而責之曰:「夫人子之道,立身揚名,干蠱克家,乃足為孝。吾嘗奉旨試士,見宦家子弟借父兄財勢,未考之時,淫蕩日月,一遇試期,無不落魄,此吾所深痛者,今汝不體父心,溺於荒怠,何以自振!汝母之言,固秀才事也,然此不足為重,欲解父憂,必俟來秋寸進則已,不然,任汝所之,勿復我見!」生唯唯而退。   至夜歸室,惆悵不己。端至,亦不與言。端恐其怨己也,乃肅容斂衽而言曰:「今者妾不執婦道,受譴固宜,貽咎於君,此心甚愧。但往者難諫,來猶可追。」遂取筆立成一詞,以示自責之意,曰:   雕欄畔,戲鴛鴦,彩筆題詩句短長。欲冀百年長聚首,誰知今日作君殃。   裙釵須乏丈夫剛,改過從茲不敢忘。不敢忘,蘋蘩中饋,慰我東牀。   題訖,置之於几。生覽畢,見端首倚席,有無聊之狀,乃以手挽之,曰:「予非怨卿,卿何有慝之深也。」然端平昔人前言笑不苟,是時見侍妾月梅在旁,心甚羞澀,但欲解生之憂,故不敢拒。於是紿月梅曰:「官人醉矣,汝且就睡,或有喚汝,當即起。」   梅去,端徐撫生背,曰:「然則既非恨妾,殆恨親乎?」生曰:「親,焉敢恨也。實自悔失言矣。」端詢其故。生曰:「向者欲慰大人之怒,乃以明日出外就學為對。今思欲踐其言,則失愛於子。欲堅執不去,則重觸乎父。是以適間不與子言者,正思此無以為計,而縈悶於懷,本他無所恨也。卿能與我謀之,則此心之憂釋矣」端曰:「君言謬矣。妾與君今日之事過也,非大人之事過也。大人之責,宜也,君向者之對,正也。妾方欲改過不暇,容敢他有所謀乎!」生見端詞嚴意正,乃曰:「卿之所言,皆大義所在,固當嘉納矣。但未見子有相慰之情,設使明日遽別,豈真無一節之可言?過而乃辟耳。」對曰:「一節之事,妾不敢自愛,他則無所可謀也。」生佯如不喻其意,乃與之戲曰:「卿所謂不敢自愛者,果何事也?」端欣然不答。生故逼之,端笑曰:「巾櫛之事矣。」生曰:「靜夜無事盥沐,何用巾櫛?」端語窮。生持問益堅,端曰:「此事君不言而喻,如何苦以其難言羞人耶。」答問之際,不覺獵喜生,兩相泠浹,華乃滅燈與端就寢。   次日,生往西廳,檢點書籍,令家童搬往學中,乃入中堂,生辭父母。父亦竟不出見,但令母與生曰:「今後必須有喚方可回來,不然,不如勿出也。」生領諾,默默而往。至學,與諸友講論作課,忽經一月。文宗到郡,諸友皆慕生才識,接次相邀。生以父嚴,不敢歸家,惟著僕回,取行李合用之物,與友登程。乃致詩一首,令僕付端辭別。詩曰:   自別芳卿一月餘,瀟瀟風雨動愁思。   空懷玉珥魂應斷,隔別金釵體更臞。思寄雨雲嫌雁少,夢游巫峽怕雞呼。   今朝欲上功名路,總把離情共紙疏。   端得生詩,知其憶己之切,正欲思一詞以慰之,奈生父促僕,匆匆不能即就。乃尋劍一口、酒一樽,並書古風一首以為勉。詩曰:   丈夫非無淚,不灑別離間。   仗劍對樽酒,恥為游子顏。   蝮蛇一蜇子,壯士疾解腕。   所志在功名,離別何足歎。   僕至,以端詩呈生。眾友覺之,意其必有私語也。相與奪之。及開緘,止古詩一首而已。眾友相謂曰:「此語雖非出自胸臆,然引用實當。觀此,則其所作可知矣。誠不愧為華兄之敵偶也。」或疑曰:「中間必有緣故。」復探生袖,因得其與端詩稿,諸友相與傳觀,鼓掌笑謔久之,然後啟行。   及抵郡,則生之姨夫趙姓者,亦在候考。店舍相近,日夕相見,而趙子禮生仁厚。又數日,文宗出示會考。生與趙同入棘圍。試畢,本道對面揭曉發放,華生已考第一。其姨夫趙者,因溺於飲博,學業荒蔬,已被考黜,抱氣奔歸。   時生與諸友在郡縣送文宗,適有術士開張,道前談相,士庶羅列,稱驗者萬口如一。諸友謂生曰:「在此列者,惟兄無不如意,曷往卜之?」生曰:「術士之言,多出欺誑,不足深信。縱果如其言,亦無益於事。」內一友云:「兄事弟已知矣,只為怕娘子,恐他於稠人之中說出根腳。」生曰:「非也。」又一友云:「觀前日所寄之詩,則華兄娘子必不如此。彼特吝財耳。」生笑曰:「二者均非所忌,諸兄特過疑耳。」友曰:「兄欲釋二者之疑,必屈一相。」生曰:「何傷乎。」諸友即擁生入帳中,曰:「此相公害羞,我等強他來相,汝可試為評之。」術士見生容貌異常,熟視久之,乃曰:「解元尊相,文齊福齊,不知欲隨何處講起?」生曰:「目前足矣。」相者乃以富貴榮盛之事,按相細陳。諸友曰:「此事我等俱會相了。只看得招妻、得子如何。」相者曰:「妻皆賢,子亦有「生詰之曰:「賢則賢,有則有,乃若『皆賢』『亦有』之言;相書載於何篇?」相者笑而答曰:「此乃尊相之小疵,故未敢先告。解元問及,不得不言。所謂『皆賢』者,應招兩房也;曰『亦有』者,應次房得之也。」生終不以為然。正欲辯之,比文宗起馬。生令從者以錢償之,奔送出城。   文宗既去,本日生與諸友言旋。及至邑,復往學中,乃令家僮先報於母,示以歸省之意。母言於父,父曰:「今日若子事業畢耶?任汝主之。」母不知父亦有與歸之意,乃謂其「不與歸」。端聞之,制詩一律,著僕付生,以堅其志。詩曰:   聞君已奪錦標回,萬疊愁眉漸掃開。   字接風霜知富學,篇連月露見雄才。   廣寒有路終須到,丹桂期扳豈藉媒。   寄語多情新宋玉。明秋捷報擬重來。   僕以端詩與生,並述母言。生將端詩數上吟詠,以丹砂飛書,朝夕觀之,以自策勵。歸寧之志,亦不復萌。   忽有客自生岳父之邑至者,生往拜,詢以外家動履,客因以趙子失志捐館告之。生傷悼不已。辭客歸齋,思小姨雖未入趙門,然考時接見趙子,相禮甚恭,若不舉弔,似為情薄。因以此意稟於父母,父曰:「此厚道也,況外家久欠問安,一往即回可也。」   生得命,乃回,與端備禮而往。端修書一紙,臨行付生曰:「數字煩君帶與阿妹順卿,以慰其拂鬱之心。」生曰:「男女授受不親,況彼我尤當避嫌,何以得達?」端曰:「妾在家時,更有使女香蘭者,君今去,妾父母必遣備君使令。令彼達之,得矣。」生乃以書收袖,別端而行。   將近,生令僕先行報知。張夫婦大喜,遂出門延生而入。至庭,生敘禮畢,張夫婦慰之再三,生亦申敘間闊。頃間酒至,主起揖就席,席間所談,皆二氏家事,唯弔喪一節,生以嫌疑,欲俟張道及然後舉也。殊不知此子在日不肖,父母惡之,鄉人賤之,張正悔與為婚,一旦而死,舉家欣快,以此之故,所以席間不道。   時張夫婦俱在席,惟從與諸侍妾在內。從為人淑慎端重,不窺不觀,無故不出中堂前者。生新至時,諸侍妾咸曰:「大娘子新官人在外,今其坐正對窗櫺,娘子曷往觀之?」從叱之曰:「彼丈夫也,我女子也,何以看為!」續後因童僕往來屢稱生「才學為一時珍重,又與端相敬如賓」,而彼趙氏者眾皆鄙之,心恒鬱鬱。今報已死,事聞信至,乃謂香蘭曰:「人言汝娘子姐夫恁般溫雅,果信然否?」因與蘭立於窗後潛視。見生才貌舉動,俱如人言;又見父母特加敬禮,喟然歎曰:「阿姊何修得此?予今後所擇,若更如前,誓不歸矣。」言罷,不覺有所感觸,唏噓之聲,竟聞於席。然張夫婦年大,耳不及聞。生思:「此必小姨,因見己而憶趙子也。」不覺勃然之色,見於其面,遂托醉求退。而張亦以婿途中勞倦,即促飯撤席。已而,果命香蘭曰:「此汝娘子官人,早晚盥沐,汝當奉巾櫛。」因就令執燭導生寢。   生至寢所,乃取端書付蘭,曰:「汝既大娘子侍妾,可將此書奉與二娘子,千萬不可失落。」蘭接生書,即歸,未看封皮,不知寄自端,以為出於生也;心中疑惑,慌至從房。   從正燃燈悶坐,見蘭至,問曰:「何事行急?」蘭低語曰:「一事甚好笑。」從曰:「何事?」曰:「華官人初到,與娘子又未相見,適間妾因照他寢所,乃以一書著妾付與娘子,不知所言何事。」從厲聲曰:「何有此舉!快將出去!」蘭忙將書藏袖內,趨出房門,不覺其書失落在地。蘭去,被從撿之,乃私開就燈燭之,則端書也。正看間,蘭尋書復至,從以手指蘭曰:「這賤人,險些被你誤驚一場。此汝娘子之書,何妄言如此。」蘭曰:「妾實不知,然恰喜大娘子所寄,若寄自官人,娘子開看,豈復還乎。」從聽其言,亦難以對,且佯答曰:「將阿姊書看何如。」   女兄端書奉賢妹順卿妝次:敘別於歸,數更莢。思親之念未嘗忘,而日省無自;有家之願雖已遂,然婦道未終。但幸主蘋蘩於中饋,大人無責備之心;侍巾櫛於帷房,君子有刮目之顧。區區之心,竊自慰也。夫何魚躍淵中,吾心克遂得天之私願;詎意鴉鳴樹杪,若郎遽有棄世之訃音!令人聞之,食不下咽。然而欲慰悲傷,,當求所幸於不幸;要舒尊結,宜合難求於可求。吾聞趙子立志卑污,每稱羞於奴僕;素行薄劣,恒致惡於鄉間。彼身雖逝,喜溫嶠未下鏡台,無累大德;爾年正青,幸伯牙能彈流水,豈乏知音?切宜善自遣排,以圖後膺天眷;莫為無益之悲,致損生香之玉。予也,心遠地偏,無由而會,今因檀郎赴弔,敬付寸楮,以慰汝懷。不宣。   從讀至「鴉鳴樹杪,若郎遽有棄世之訃音」,不覺長吁數聲,墮淚濕紙;又見「喜溫嶠未下鏡台,無累大德」,乃曰:「阿姊何不寫此在前,免人煩忙。」香蘭曰:「且更看後面何如。」二人看畢,乃知生專為舉弔而來,從因謂蘭曰:「汝明早奉水,何不與華姑夫說知,叫他不必提起弔喪之事,那人雖死,我相公嫌他不如,只說敬來問安,豈不更美?」蘭退,口雖不言,心下自忖:「向者之書須誤說,而彼竟問之,今又教他勿舉弔喪之事,其喜生之心已動於窗後之一觀矣。」   次早,生起著衣時,香蘭在窗外潛知生已起,奉水盥生。生因問曰:「書已達否?」蘭想起昨夜錯誤之事,乃帶笑容曰:「已達矣。」生意蘭笑己,固問之,蘭曰:「昨者妾錯認書是官人的,俺娘子驚而怒焉。及開封,方知是大娘子的,所以可笑。」生斥之曰:「汝誤說有之。汝娘子識字,封外明寫大娘子所寄,何待開封方知?」蘭曰:「彼時因妾失落在地,娘子拾得,欲背妾開看,未及詳觀護封,所以錯認。」生聽其言,默然良久,因復問曰:「汝娘子那時更有言否?」蘭乃述其「令勿往弔」之事。生深感之,曰:「若非汝娘子示知,今日正欲親詣往弔,未免竟把此嫌。汝回見娘子,多上替我申謝。」   時生既不赴弔,張又固留,乃先命僕歸。張夫婦詢知生因與端觀蓮被責,出外讀書,不與回家,考試後學中諸友又各移回,惟生一人在彼,甚是寂寥。張即遣人與生僕同至生家,稟以留生讀書之意。袞喜曰:「遠於妻子」,欣然應允。時生不知,越數日,又辭歸。張夫婦曰:「賢婿欲歸之急者,只為讀書。老夫舍後有一小閣,略堪容膝,賢婿不棄,此地寂靜,亦好用功。」生曰:「國文忝在半子,荷 上恩愛,喜出望外,但恐家君不容耳。」張因告以父母亦允之意。生思:「歸家亦不得與端相會,不如在此,免似學中寂寥。」乃遂拜諾。本日,即館生於後閣。其閣門有二:一開於張之屋左,以通賓客遊玩;一自中堂而入,要經從刺繡窗下而達。當日,張即令生由從出入,以避外人交接。   生至閣,文房畢具。張有門生數人,皆有才望,時令與生作課。居一月餘,生工程無缺,但以久別於端,心恒悶悶,乃作《長相思》詞一首以自遣。詞曰:   坐相思,立相思,望斷雲山倍慘吁,此情孰與舒?才可如,貌可如,更使溫柔都已具,堅貞不似渠。   生制成,欲留以寄端,乃以片紙書之,黏於書廚之內。忽蘭至,曰:「老夫人今日壽辰,開宴堂中,請官人一同慶賞。」生得命即出。經過窗前,聞蘭花馥馥。生曰:「何處花氣襲人?」蘭以手指窗。生趨視之,見一女子在內,手捻花枝。生知是小姨,慌道:「不敢詳視。」   及至堂,肴饌潔備,正將登席,張夫婦入屏後間語,又喚蘭數聲,方出。生疑議己之未遣禮也。其色甚慚,乃曰:「今者岳母華誕,小婿缺禮,負愧殊深。」張慌慰之,曰:「適間愚夫婦他無所言,因次小女與賢婿前未相見,今日汝岳母賤辰,遣蘭喚小女出拜,以成一家之樂耳。」生色少定。少頃,蘭與從至,母令與生敘禮。禮畢就坐,生側目之,豔質與端無異,而妝點尤勝。女亦覷生,各相默羨。酒至半酣,生起為壽,次當及從。張曰:「姊夫,客也,汝當奉酒。」二人酬酢之際,推讓不飲,母曰:「毋讓,各飲二杯。」生一飲舉回時,從方舉杯未酹。蘭與侍妾在傍代酌,私相語曰:「外人來見,只說是一對夫妻。」從聞之,禁笑不住,將酒少噴於盞,托顏甚愧。生覺之,令蘭再酌己酒,飲之,以掩其事。從竟只飲一杯,心甚德之。張夫婦不知其意,以生有酒力,乃與生更相酬奉。席罷,生醉往閣就寢。   次早,蘭以生昨醉,奉水去,乃過從窗下。從在內呼曰:「何往?」蘭因顧焉,見從几上新寄蘭花二串,蘭指曰:「何用許多?」從曰:「汝試猜之。」蘭曰:「欲以一串與老夫人?」從曰:「非也。」曰:「欲與老相公乎?」從曰:「相公素不好此。」蘭思昨日生過此,曾問此花,意其必與生也,乃曰:「吾知之矣。」從曰:「果誰?」蘭曰:「莫非華姨夫乎?」從曰:「是固是矣,但汝將去,不必說是我的。」蘭首肯即行。至閣,生已起,久候水不至,因思:「若非岳母壽辰,小姨無由得見。」乃作詩一律,以紀其美。詩曰:   飛瓊昨日下瑤樓,為是蟠桃點壽籌。   玉臉 融嬌欲脆,柳腰嫋娜只成羞。   捧杯漫露纖纖筍,啟語微開細細榴。   不是愚生曾預席,安信江東有二喬?   生正將詩敲推,聽窗外有履聲。生出視,見蘭手執蘭花,問曰:「何以得此?」蘭曰:「妾正為往外庭天井摘此,所以奉水來遲。」生以為然。及接至手,見其串花者乃銀線,因謂曰:「此物非汝所有,何欺我也?」蘭以從欲避嫌直告。生曰:「以花與我者,推愛之情也;令汝勿言者,守己之正也。一舉而兩得矣。」遂作《點絳唇》一首以頌之: 楚畹謝庭,風露陪香,人人所羨。嫦娥特獻,尤令心留戀。厚情罕有,銀線連行串,還堪眷。避嫌一節,珍重恒無倦。   蘭見生寫畢,正將近前觀其題者何語,生即藏於匣內。蘭不得見,乃出,謂從曰:「方才蘭花因穿以銀線,華官人即知是娘子的矣。感歎不已,立制一詞。妾欲近視,即已收之。此必為娘子作也。」從悔曰:「彼處士子頻來,倘有不美之句被人撿之,豈不自貽穢名乎!」心甚怏怏。蘭曰:「吾聞與他來往作文者已具書後日相請,但不知果否。若果,我與娘子往閣開他書廚一看,便見明白。」從深然之。   二人商榷方已,從母忽至房中,見從悶坐,曰:「吾兒何不理些針指?」從曰:「數日不快,故慵懶矣。」母復顧窗壁,見新畫一美人對鏡,內題詩云:   畫工何事動人愁,偏把嫦娥獨自描。   無那想思頻照面,只令顏色減嬌羞。   母覽畢,思「畫工何事動人愁」之句,謂從怨己之不與議婚也,遂謂從曰:「前者人來與汝議親,以趙子新亡,故未言及。今事已定,近又四五門相求,皆名門貴族,此事久遠,未可輕許。今數家姓名俱言於汝,任汝自擇,何如?」從不答。母又曰:「此正事,直言無妨。」從隱几不應。蘭因附耳謂母曰:「老夫人且退,待妾問之,彼必不諱。」母退。   至夜,蘭詢從曰:「今日老夫人謂娘子自擇之事,何不主之?」從曰:「此事吾亦不能自決。」蘭舉其最富盛者以示之,從曰:「安知異時不貧賤乎?」蘭曰:「娘子若如此,則日月易擲,更待何時?今夜月明如晝,不如與娘子拜告卜之,如祝者納焉。」從然其言。至更時,從與蘭備香案,臨月拜褥曰:「如所願者,乞先報以一陰一陽,而以聖終之。」祝罷,乃以五姓逐一拜問,無一如願。從沉吟半晌,近案再拜,心祝卜之,連擲三次,皆如所祝。從乃長吁數聲,擲之於地曰:「若是,則吾當皓首閨門矣,卜之何益!」蘭曰:「妾觀娘子這回所卜之事,皆如所祝,但不知屬哪一家耳。何故出此不利之言?」從曰:「汝何不察?此第六卜矣,不在五者之內。且卜以決疑,今事在不疑,尚何卜乎?」蘭曰:「但得如此,雖彼未在內,娘子有意,委曲亦可成之,果何患乎。」從曰:「彼已娶矣。」蘭知其所指者在華,亦不復問。忽聞房中侍妾有逐妾之聲,恐母醒知覺,遂與蘭歸房內。   過二日,生果以友請赴席。蘭與從潛往閣中,開生書齋房門並書廚,見其有思端之詞一首,內有「堅貞不似渠」之句。從曰:「世言『無好人』三字者,非有德者之言也。貞烈之女,代不乏人,華姨夫何小視天下,而遂謂皆不似阿姊乎?」乃以筆涂去「不」字,注一「亦」字於傍。再尋之,又得其題壽席之詩並頌蘭花之詞,遂懷之於袖。因思蘭日夕與生相近,生不知私之,反過望於己,乃以筆題壁間而所畫黃鶯弔屏云:   本是迎春鳥,誰描入畫屏?羽翎雖可愛,不會向人鳴。   從題畢,與蘭遁回。   比生回房,正欲就枕,見弔屏上新題墨跡未乾,起視之,乃有「不會向人鳴」之句,心甚疑,及看書廚,所作詩詞未見,而欲寄端之詞已改矣。華細思曰:「此必香蘭日前因不與看,故今盜去,而所改所題之意,皆欲有私於己而為毛遂之自薦也。」時香蘭年方十六,性極乖巧,能逢迎人意,且有殊色,生屢欲私之,恐其不諳人事而有所失;及其見詩,欲心大熾,以筆書於粉牌曰:「莫言不是鳴春鳥,陽台雲雨今番按。」時岳母見生帶醉而回,令蘭奉香茶。生見蘭至,曰:「吾正念汝,汝今至矣。」蘭視其顏色,知其發言之意,正欲趨出,生以手闔門而阻之,欲與之狎。蘭不允,生以一手抱之於牀,一手自解下衣,蘭輾轉不得開,即拽斷之,蘭自度難免,因曰:「以官人貴體而欲私一賤妾,妾不敢以偽相拒,但妾實不堪,雖欲勉從,心甚戰懼,幸為護持可也。」生初雖然之,然夫婦久別,今又被酒,將蘭手壓於背,但見峰頭雨密,洞口雲濃,金槍試動,穿雲破壘。蘭齒齧其唇,神魂飄蕩,久之,方言曰:「官人唯知取己之樂,而不肯憐人,幾乎不復生矣。」生撫之曰:「吾觀汝詩並所改之字,則今日之事,正樂人之樂耳,何以憐為?」蘭曰:「妾有何詩?」生指弔屏示之。蘭曰:「所題、所改,皆吾二娘子午前至此為之,並廚內詩詞,亦被袖去,與妾何干?」   生更欲問從有何言語,不意從見蘭久於閣,意其必私於生。乃詐以母令,令侍妾往叫。蘭忙趨出。從曰:「汝出何遲?」蘭倉卒無對。又見其兩鬢蓬鬆,從詰之曰:「汝與華官人做得好事!」蘭不認。從曰:「我已親見,尚為我諱!」蘭恐其白於夫人,事難終隱,只得直告。   自後從一見蘭,即以此笑之。蘭思無以抵對,亦欲誘之於生,以塞其口。一日,因送水盥生,生見蘭至,更欲狎之,蘭曰:「妾今傷弓之鳥,不敢奉命,但更有一好事,官人圖之,則必可得。」生曰:「無乃二娘子乎?」曰:「然。」生曰:「吾觀汝娘子端重嚴厲,有難以非禮犯者。且深閨固門,日夕侍女相伴,是所謂探海求珠,不亦難乎!汝特效陳平美人之計,以解高帝白登之圍矣。」蘭曰:「不然。妾觀娘子有意於官人者五。」生曰:「何以證之?」蘭曰:「官人初至而稱歎痛哭,一也;誤遞其書,始雖怒而終閱之,二也;酒席聞妾等『似夫妻』之言即笑,三也;官人聞蘭花而即饋之,四也;月夜卜婚惟六卜許之,乃怒而擲之於地,及問其故,曰『彼已娶矣』,她雖未明言是官人,然大意不言可知矣,此五有意乎官人也。以是觀之,又何難哉?」生初意亦有慕從之心,然思是小姨,一萌隨即過遏,及今聞一心惟許於己,且向者有相士「必招兩房」之言,遂決意圖之。因撫蘭背曰:「是固是矣,何以教我?」蘭曰:「老相公與夫人擇日要往城外觀中還願,若去,必至晚方回。官人假寫一書與妾,待老相公等去後,妾自外持入,雲是會晤相請。官人於黃鶯弔屏詩末著娘子之名於下,潛居別所,妾以言賺之,必與妾來者。那時妾出,官人亦效前番而行,不亦可乎。」生手舞足蹈,喜之如狂,即寫書付蘭,乃作《西江月》一首:   淑女情牽意絆,才郎心醉神馳。   聞言六卜更稀奇,料應蒼天有意。   欲效帝妻二女,須煩紅葉維持。   他時若得遂雙飛,管取慇懃謝你。   蘭去,生行住坐臥,皆意於從。至期,從父母果出。蘭謂從曰:「前者娘子所遺弔屏,何故將自己名字亦書在上?」從曰:「未也。」蘭曰:「妾看得明白,若非娘子,必華官人添起的。」從不信。蘭曰:「如不信,今日華官人去飲酒,我與娘子親往一觀,即見真假。」從恐蘭賣己,先令侍女先往園中觀看。不知蘭亦料從疑,預先與生商榷,將外閣門反閉,示以生由外門而出。侍妾回曰:「閣內寂無一人,華官人已開大門去矣。」從因疑釋,與蘭同往。   蘭開書房門,詐驚訝曰:「娘子少坐,妾外房門失閉,一去即來。」從以為實,正欲以筆涂去弔屏名字,生見蘭去,潛出,牢拴其門,突入書房,將門緊闔。從乃失措,跌臥於地。生忙扶之,謂曰:「前荷玉步光臨,有失迎迓,今敬謹候,得遇,此天意也。無用惶恐。」從羞澀無地,以扇掩面,惟欲啟戶趨出。生再四阻之,從呼蘭不應,罵曰:「賤妾誤我,何以生為!」生復近前慰之,從即向壁而立,其嬌容媚態種種動人。生亦效前番香蘭故事強之,翻覆之際,如鷸蚌之相持。久之,從力不能支,被生鬆開紐扣,衣幾脫。從厲聲曰:「妾千金之軀,非若香蘭之婢比也。君忘親義,如強寇,欲一概以污之,妾力不能拒矣,妾出,即當以死繼之。」言罷僵臥於席,不復以手捍蔽。   生慘然感觸,少抑其興,謂從曰:「娘子顧愛之心,見之吟詠,生已知之久矣。今又何故又拒之深也?」從哀泣而告曰:「君乃有室之人耳,豈不能為人長慮耶!」生曰:「長慮之事,子無感歎犬吠之拒,小生自有完璧之計。」從曰:「君未讀《將仲子》之詩乎?其曰『畏我父母』、『畏我諸兄』者,果何謂也?」生曰:「予觀令姊非妒嫉之婦,生當懇之,彼必從命。」從曰:「縱家姊能從,姊妹豈可同事一人乎?且二氏父母,將何辭以達之也?事不能諧,妾思之熟矣。君能以義自處,憐妾之命而不污之,此德銘刻不忘也。」生曰:「堯曾以二姨舜,以此論之,亦姊妹同事一人矣,何嫌之有?」從曰:「彼有父母之命,可也。」生曰:「倘得其命,何如?」從不理得,曰:「若此,庶乎其可矣。」生見從語漸狎,復欲要之,從曰:「君尚不體妾心耶?君果有父母之命,吾寧為君他日之妾,今日死亦不允矣。」生曰:「恐汝非季布之諾也。」從因解所佩香囊投之几,曰:「願以此為質,妾若負心,君以此示人,妾能自立乎?但恐鐵杵磨針,成之難耳。」生知其心堅實,即送出閣。   從至閣門之外,思:「前日香蘭出遲,己即次發而笑之,今自留連許久,雖無所私,其跡實似。恐見蘭無以為言。」趑趄難進。生不知,以為更欲有所語己,正欲近之;從見之,恐益露其情,促步歸房。生怏怏回齋。   時蘭等遇以戶外喧嚷,出視,未見從回,從心少慰。但以生向者移至,己即不顧而回,恐生疑己無心於彼而敗其蹤跡,書一紙,令蘭達之。   失節婦張氏從斂衽百拜奉新解元應奎華先生大人文几:妾愧生長閨門,叨蒙母訓,嘗欲以婦道自修,期不負千古之烈女。故庭闈之外,無故不敢輕出。近者足下下臨蓬篳,義忝眷屬,或有所奉而不令者,蓋推手足之愛己及之,非欲有私於足下也。及聞足下與之吟詠,妾甚悔之。欲達之父母,則恐累大德,不得已,犯行露之戒,欲去其所題之跡。今不幸偶有所遇,而致君之戲,此固知香蘭引誘之罪,而長與足下,豈得為無過哉!但君之過如淡雲之翳月,雲去可以復明。若妾,今雖未愛君辱,然整冠李下,納履瓜園,婢妾之疑,雖蘇張更生,不能復白,其過如玉壺已缺,雖善補者,亦不能令其無瑕矣。彼時倉卒,若得父母之命,當執箕帚於左右。妾歸,終夜思之,必不可得。今後不必以此為懷。所冀者,乞賜哀憐,勿以妾之失節者輕薄於人。妾當閨閫終身,以為君報也。興言至此,不勝悲傷,仁人君子,幸垂鑒諒!   生覽畢,深自怨悔,廢寢忘餐,自思不能成,其誤女終身。乃作書,欲告之端,令端代謀。   書令蘭寄之。從知,與蘭私開。內有二啟,其一敘其久別之情,曰:   書奉正卿娘子妝次:久違芳容,心切仰慕,寤寐之見,無夜無之。特以大人未有召命,不得即整歸鞭,心恒慊慊而已。所喜者,令椿萱施恩同猶子,馴僕妾勤侍若家僮,數度日月,亦不覺也。乃若賢卿獨守空房,有懸衾篋枕之勞,無調琴鼓瑟之樂,生實累之,生實知之。惟在原情,勿致深怨可也。秋闈在邇,會晤有期,無窮中悃,統俟面悉。   其二直述己與從此事,欲令端謀之。從見之大驚,曰:「何此子之不密也。」乃手碎其書。蘭慌止之,曰:「彼令妾寄,今碎之,將何以復?」從語之曰:「彼感於予向者之書,不得已,欲委曲求之阿姊。然不知阿姊雖允,亦無益於事;倘不允,而觸其怒,則是披蓑救火,反甚其患也,令予立於何地耶!不如予自修一書,書內略涉與華視眥之辭,與彼信同封去,彼必致疑,以此怨之,或可得其怒與不怒之心,而亦不至於自顯其跡矣。」蘭曰:「善,請急為之。」從乃修書曰:   曩正想間,忽蒙雲翰飛集。啟緘三復,字字慰我彷徨。但此子不肖,自貽伊戚,不足惜。妾所憂者,椿萱日暮,莫續箕裘,家務紛紜,無與為理,不識阿姊亦曾慮及此否也?姐夫駐足後院,動履亨嘉,學業大進,早晚所需,妹令侍妾奉之,不必掛意。秋闈歸試,奪鼇之後更當頻遣往來,以慰父母之心。彼為人極其敦篤,吾姊不必嫌疑也。今因鴻便,聊此奉達,以表下懷。不宣。   從寫至「早晚所需,妹令侍妾奉之」之外,乃偽寫「妹親自奉之」,然後用淡墨涂去「親自」二字,乃注「令侍妾」三字施者,以啟其致疑之端。再將二信同函封去。   端自生別後,日勤女工。或謂之曰:「娘子富貴兼全,無求不得,無欲不遂,何自勞如此?」端曰:「古人云:『人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心蕩,蕩則未有不流於淫者。』吾之所為,份耳,何勞之足云。」端之為人,其貞重如此。及得生與從書,見其同緘,又見從書所份改「親自」二字,心果大疑。乃復書與生曰:   君歸程在即,他言不贅,但所封貴札,緣何與舍妹同封?且舍妹書中所改字跡,甚是可疑,妾非有所忌而云然,蓋彼係處子,一有所失,終身之玷,累君之德亦大矣,事若如疑,急宜善處,事若方萌,即當遏絕。慎之,慎之!   生得端書開看之,乃有「同封」「改字」之說,不知所謂。蘭因告以從改書、己寄之故。生大喜,以為得端之心,事可成矣。令蘭以端書所謂「妾非有忌而去然」並「事若如疑,急宜善處」之語,報之於從。從曰:「此奚足取?特觸彼之怒耳。汝與華官人說知,此事必計出萬全,然後可舉而圖之,苟使勉強曲成,使惡名昭著,予朝聞夕死矣。彼不日亦當赴試,最忌者醉中之語、感歎之筆,他無所言也。若夫不得正娶而終不他適者,予正將以此自贖前過,於彼何尤,於我何惜!」華聞其言,愈增感慕。   數日後,袞果走價促生赴科。張夫婦厚具贐禮送行。   生歸,端細詢前事,生備述始末之由,端大慟,生百喻之。端曰:「實妾令君帶書一節誤之。」生舉從卜並前相者「必招兩房」之言告之,以為事出不偶。端曰:「縱如此,汝必能如吾妹之所言,使娶之有名而無形跡,然後可也。」生曰:「予有一謀,能使吾父母之聽,但不知汝父母之心矣。」端曰:「汝試言之。」生曰:「予父母所憂者,惟在吾之子息。吾若多賂命相之士,令彼傳言『必娶偏房,方能招子』,那時可圖。」端曰:「君年尚幼,彼縱與娶,亦在從容。」生曰:「更令術者以夭促告之。」端乃徐曰:「君之所言,似有可行者,君試急謀之。君計若行,妾父母之事,妾當任之矣。」   於是生一便治裝往試。一見術士,即厚賂之。及至科比,又高中,捷書飛報父母與端知。   生詞林戰捷,舉家歡忄六,大治筵宴,厚酬來使。及生回,賀客既散,術士盈門,言生之命相者,皆不足其壽數,且云「急娶偏房,方能招子。」生又托病,不欲會試。父果大懼,恐生夭折,自欲納妾。生母曰:「汝年高大,不可。今諸術士皆言國文必娶偏房,方能招子,不如令彼納之。」袞曰:「恐兒婦不允。」生母曰:「吾試與言之。」端初聞姑言,詐為不豫之色,及姑再三喻之,乃曰:「若然,必媳與擇,然後可也。」姑許之。端乃與生謀往父母之家。端至,父母大悅,謂曰:「汝郎發科,吾欲親賀,為路途不便,所以只遣禮來,心恒歉歉。今日何不與彼同來?」女長吁數聲。父母曰:「吾聞汝與郎有琴瑟之和,故令同來,今看汝長吁,無乃近有何言?」端以從在旁,且初到,但曰:「待明日言之。」   端前者因從所寄之信,終疑其與生先有所私,每懷不足彼之心,及問香蘭,始知從確有所守,乃歎曰:「幸有此計可施,不然,令彼有終天之恨矣。」因令蘭相贊成。   時從猶不知端來之意,至夜,二人同寢,端舉以語之。從難言,潸然淚下。蘭在傍曰:「今謀已屬全,無瑣隙之可議。妾以為娘子聞此,實有非常之喜耳,何乃悲慘之深乎!」從抵目言曰:「策固然矣,當以予一人之失貽累於眾。且縱得諸父母之聽,亦非其本意。予所以苟養性命而不即死者,恐此心不白,愈起群疑,惡名萬世,故不得已而圖此萬萬不幸也。不幸之事,誰則喜之!」端亦為之感泣,更闌方寢。   次日,父母復問端長吁之故,端告以生納妾之事。張曰:「彼年尚幼,何有此舉?汝不必憂,吾當阻之。」端曰:「不可。此非郎之意,乃舅姑卜郎之命,必娶偏房,方能招子,故有是舉。今勢已成,則不能阻。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又不當阻。」張曰:「然則何以處之?」端欲言囁嚅。父母曰:「何難於言也?」端曰:「恐不見聽,故不敢言。」父母曰:「汝但言之,無不汝納。」端曰:「他無所言,但恐彼納妾之後,時馳歲去,端色既衰,彼婦生子,郎心少變,所求不得,動相掣肘,不免白首之歎。端細視此郎前程萬里,福澤悠長,阿妹尚未納親,欲令父母以妹妻之,使端無後日之憂,二氏有綿綿之好,不亦長便乎!」張曰:「吾家豈有作妾之女!」端曰:「姊妹之間,有何彼此。」張不答。端見父不聽,掩哭入內。   張見端如此,雖不彼聽,心亦甚憂,蘭因曰:「娘子初至,何不權且許之,與她閒樂幾時,待她回日,又作區處。」張曰:「此事豈可兒戲!」蘭曰:「既然如此,妾觀二娘子,數時諸宦家相求,彼皆欲卜之,不肯輕許,豈肯與人作妾乎?何不令她自與她說,那時她見二娘子不允,自不能啟口,而亦不得怨尤相公與夫人矣。」張夫婦曰:「此說較可。」因令蘭喚端,謂曰:「吾兒不須憂悶,我二人俱依汝說,汝更要自與汝妹商量,她若不允,我二人亦難強之。」端偽曰:「此事她知,決不肯從,只在父母決之。」張曰:「此彼事也,任彼主之。」因喚從出,謂曰:「汝姊欲說汝作妾,可否,汝自裁之。」從語端曰:「事繫終身,不敢輕議。自彼人喪後,人來議親,妹誓不問妻妾,惟如卜者,即納之。阿姊之言,亦惟卜之而已。」父母以前卜許多,皆未准,這次豈即如卜?亦贊言令卜之。   是夜,端、從、蘭三人同居房中,詐言所卜已吉,從已許之,報知與張,張笑曰:「吾特寬汝之憂,卜豈能定乎?此事斷然不可。」   端思無由得父之聽,乃與從臥幽房中,令香蘭詐言其「數日絕食,肌膚消瘦。」母心惶懼,苦勸於張。張亦重生才德,思欲許之,又嫌為妾,將欲不許,恐女生變,二者交戰胸中,狐疑莫決。   生作會諸友亦聞其事,乃相率詣張,陰與贊成,且曰:「堯以二女妻舜,後世稱傳,皆雲盛事,孰得以此而少之?」張曰:「諸賢之言固有然者,但此舉實出小女,非吾婿意也。一旦舉此,知者謂小女執性,委曲為之;不知者,將以老夫為趨炎之輩矣。今必俟彼自有悃求之誠,然後再作定議也。」   諸友退乃密修書寄生,備述張有允意,但得遣人造求,可諧其事。生以友書呈於父母,詐言以為不可。袞曰:「此汝岳父盛意,子若卻之,是不恭矣。可即遣媒妁往求,不宜遲滯。」生乃復書,轉浼諸友婉為作伐。   諸友復造於張,述生遠浼之意。張疑其詐,覺有難色。諸友乃出生書示之。張細認字跡,果婿所寄,又見書中言辭懇曲,不得已,乃曰:「小婿若有此舉,又承諸賢過諭,禮當從命。但我單生二女,不宜俱令遠離,況且春試在即,要待小婿上京應試連捷回來,那時送小女於歸未遲。」友即以張言語生。   生知岳父親事已成,欣然稟於父母,連夜抵京。三場試罷,復登甲第,賜入翰林。生思若在翰林,無由完聚,乃以親老為名,上表辭官。天子覽奏,嘉其克孝,准與終養。   及回,父母備禮,俟生親迎。張生妝資畢具。府縣聞知,各具禮儀,金鼓衛送。觀者如簇,莫不賞羨。惟從眉峰鎖納,默默無聊而已。端知其意,於夜乃置酒靜室,共敘疇昔,以解其悶。席間,端曰:「此夜雖已完聚,但揆厥所由,實我寄書一節以啟其釁,因作《西江月》一首以自責曰:   女是無瑕之璧,男為有室之人。今朝不幸締姻盟,此過深當予病。《記》雲『內外不謹』,軻書『授受不親』。無端特令寄佳音,以致針將線引。   從曰:「實妹不合私饋蘭花,以致如此。與阿姊何與?」亦作詩一首以自責曰:   杜宇啼春徹悶懷,南窗倚處見蘭開。   清芳擬共松筠老,紫莖甘同桃李偕。   聽羨欲投君所好,追思反作妾懸媒。   幾回惆悵愁無奈,懶向人前把首抬。   生曰:「二卿之言,固有然也。然以閉門拒嫠婦者處之,豈有此失?此實予之不德而貽累於卿也。」遂作《長相思》詞一首以謝之。詞曰:   感芳卿,謝芳卿,重見 娥與女英。二德實難禁。相也靈,卜也靈,姻緣已締舊時盟。還疑宿世情。   又詩一首以為慰云:   配合都來宿世緣,前非滌卻總休言。   稱名未正心雖愧,屬意惟堅人自憐。   莫把微瑕尋破綻,且臨皓魄賞團圓。   靈台一點願無恙,任與詩人作話傳。   是夜完聚之後,倏忽間又輕數載。天子改元,舊職俱起敘用。生與端、從同歷任所。二十餘年,官至顯宦,大小褒封,致政歸田。   端後果無所出,惟從生一子,事端曲盡其孝。夫婦各享遐齡。時無以知其事者,惟蘭備得其詳,逮後事人,以語其夫,始揚於外。予得與聞,以筆記之。不揣愚陋,少加敷演,以傳其美,遂名之曰《雙卿筆記》云。 第六卷

  花神三妙傳
  至正辛西三月暮春,花發名園,一段異香來繡戶;鳥啼綠樹,數聲嬌韻入畫堂。正是修日良辰,風光雅麗;浴沂佳候,人物繁華。時兵寇蕩我郊原,鄉人薦居城邑。紛紛霧雜,皆貴顯之王孫;濟濟雲從,悉英豪之國士。
  江南俊傑白姓諱景雲,字天啟,別號潢源者,崇文學士裔孫,荊州別駕公子也。雅抱與春風並暢,丰姿及秋水同清。正弱冠之年,列黌宮之選,抱騎龍之偉志,負倚馬之雄才。乘此明媚朔朝,獨步烏山絕頂,吟詩一首曰:
  玉樹迎風舞,枝枝射漢宮;
  餘襟猶染翠,飛袖想綾紅。
  海闊龍吟水,山高鳳下空;
  瑤天羅綺閣,獨上聘閬風。
  於是登書云之台,入凌虛之閣。適有三姬在廟賽禱明神,絕色佳人,世間罕有。溫朱顏以頂禮,露皓齒而陳詞。一姬衣素練者,年約十九餘齡,色賽三千宮貌,身披素服,首戴碧花,蓋西子之淡妝,正文君之新寡;愁眉嬌蹙,淡映春雲,雅態幽閒,光凝秋水,乃斂躬以下拜,願超化夫亡人。一姬衣綠者,容足傾城,年登十七,華髻飾玲瓏珠玉,綠袍雜雅麗鶯花,露綻錦之絳裙,恍新妝之飛燕;輕移蓮步深深拜,微啟朱唇款款言;蓋為親宦游,願長途多慶,一姬衣紫者,年可登乎十五,容尤麗於二妹,一點唇朱,即櫻桃之久熟;雙描眉秀,疑御柳之新鉤;金蓮步步流金,玉指纖纖露玉;再拜且笑,無祝無言,白生門外視久,而不能定情,突入參神,祈諧所願,三姬見其進之遽也,各以扇掩面而笑焉。生遂致恭,姬亦答禮。
  姬各退,生尾隨。乃知衣素練者,趙富賈第四女名錦娘。世居烏山,嚴父先逝,錦適於鄭,半載夫亡,附母寡居,茲將二紀也。衣綠綃者,李少府長女,名瓊姐。父任辰州,念母年老,留瓊於家奉事祖母也。衣紫羅者,中督府參軍次女,名奇姐。父卒於宦,母已榮封,家資甚殷,下唯幼弟。時瓊、奇居遠城外,因避寇借居趙家,與錦娘為姨表之親,故朝夕相與盤桓者也。三姬見生之豐采,有顧盼情。白生見姬之芳顏,有留戀意。既知所在,遂策於心,因僦趙之左屋附居,乃得與三姬為鄰。
  趙女微知生委曲之情,而春心已動。白生既得附趙女之室,而逸興遄飛,因吟長短句一首云:
  十分春色蝶浮沉,錦花含笑值千金;
  瓊枝戛玉揚奇音,雅調大堤恣狂吟。
  豔麗芙蓉動君心。動君心,何時賞;
  願作比翼附連枝,有朝飛繞巫山峰。
  於時投刺比鄰,結拜趙母,遂締錦娘為妹,而錦亦以兄禮待生。然趙母莊嚴,生亦莫投其隙。
  一日,母和寒疾,生以子道問安,逕步至中堂。錦娘正獨坐,即欲趨避。生急進前,曰:「妹氏知我心乎?多方為爾故也。予獨無居而求鄰貴府乎?予獨無母而結拜尊堂乎?此情倘或見諒,糜骨亦所不辭。」錦娘曰:「寸草亦自知春,妾豈不解人意?但幽嫠寡妹,何堪薦侍英豪;慈母嚴明,安敢少違禮法。」生曰:「崔夫人亦嚴謹之母也,卓文君亦幽嫠之妻也。」生言猶未終,忽聞戶外有履聲,錦娘趨入中閨,生亦入母寢室問病。母托以求醫,生奉命而出。復至敘話舊處,久立不見芳容,生懊恨而去。
  詰朝,生迎醫至,三姬咸在。見生,轉入罘後,不見玉人容矣。生大悒怏,歸作五言古詩一首云:
  巫山多神女,歌舞瑤台邊;
  雲雨不可作,空餘楊柳煙。
  芙蓉迷北岸,相望更淒然;
  何當一攀折,醉倒百花前。
  翌日,生奉藥至,遇錦娘於東階,不覺神魂飄蕩,口不能言。錦駭曰:「兄有恙乎?」生搖頭。又曰:「兄勞頓乎?」復搖首。錦曰:「何往日春風滿面,今日慘黛盈顏耶?」生良久曰:「吾為妹,病之深矣,神思任飛越矣。若妹無拯援之心,將索我於地下矣。」錦笑曰:「兄有相如之情,妾豈無文君之意?但春英、秋英日侍寢所,莫得其便;瓊姐、奇姐、繡房聯壁,舉動悉知。我為兄圖之:兄但勤事吾母,若往來頻速,或有間可投。」生前拽其袖,錦斂步而退,擲帕於地。生拾而藏之,進藥母前。母呼錦至,謂曰:「如此重勞大哥,汝當深深拜謝。」女微哂而拜,生含笑而答。復索炭烹藥,女亦奉火以從。白生以目送情,錦娘亦以秋波頻盼。兩情飄蕩,似翠柳之醉薰風;一意潛孚,恍曉花之凝滴露。蓋形雖未接,而神已交矣。藥既熟,女嘗,進母。生在背後戲褰其裳,女轉身怒目嗔視。生即解意。告歸。女因送出,責曰:「兄舉動不斂,幾敗乃事。倘慈闈見之,何顏復入乎?昨日之帕,兄當見還,倘若轉泄於人,俾妾名節掃地。」生曰:「吾深悔之,更不復然。」遂各辭歸,兩地悒怏。
  自此,女會繡幃,齧指沉吟,神煩意亂,寢食不安。日間勉強與二妹笑言,夜來神魂唯白生眷戀。生亦無心經史,坐臥注意錦娘,口念有百千遍,腸數已八九回,每欲索筆題詩,不得句矣。因屢候母興居,往來頗見親密;雖數次與錦相遇,終莫能再敘寒溫。
  一日,生至中堂,四顧皆無人跡,遂直抵錦娘寢室。適彼方悶坐停繡。生遇錦娘,一喜一懼;錦見白生,且駭且愕。生興發,不復交言,遂前進摟抱求合。正半推半就之際,聞春英堂上喚聲,女急趨母室,生脫身逃歸。此時錦不自覺,瓊姐已陰知之矣,題詩示奇姐曰:
   蛺蝶採黃英,花心未許開;大風吹蝶去,花落下瑤台。
  奇姐帶笑亦和以詩曰:
   蝶為尋芳至,花猶未向開;春英妒玉蝶,摧倒百花台。
  因曰:「此生膽大如斗」。瓊曰:「此必先與四姊有約,吾姊妹當作磨兜堅(即謹言也)可也。

  白生錦娘佳會   翌夕,生入候母,錦見,尚有赧容。生坐片時,因母睡熟,生即告錦,錦送至堂,天色將昏,杳無人跡。錦與生同入寢所,倉卒之間,不及解衣,摟抱登牀,相與歡會。斯時也,無相禁忌,恣生所為。秋波不能凝,朱唇不能啟,昔猶含羞色,今則逞嬌容矣。正是:春風入神髓,嫋娜嬌嬈夜露滴。芳顏融融,懨悒罷戰,整容而起。錦娘不覺長吁,謂生曰:「妾之名節,盡為兄喪。不為柏舟之烈,甘赴桑間之期,良可期也,君其憐之。但此身已屬之君,願生死不忘此誓。兄一戒漏泄,戒棄捐,何如?」生曰:「得此良晤,如獲珠琳,持之終身,永為至寶。」意欲求終夜之會,錦以侍女頻來為辭,且曰:「再為兄圖之,必諧通契約也。」因送生出,則明月在天矣。闔扉而入,靜想片時,方憶瓊姐、奇姐聞知,惶愧措躬無地。自是結納二妹,必欲同心。,   瓊姐長於詩章,錦娘精於刺繡,昔時針法稍秘,至是女工盡傳。奇姐茂年,天成聰敏,學錦刺繡,學瓊詩章,無不得其精妙,遂為勿逆之交。錦之侍女春英,瓊之侍女新珠,奇之侍女蘭香,向皆往來香閨,各皆以計脫去。此錦娘之奇策,實為生之深謀。   此自母病既痊,生亦盛儀稱慶,仍厚賂童僕及諸比鄰,事不外揚。皆無疑忌,因得鎮日來往,終夜與錦盡歡。   然瓊、奇二姬屬垣竊聽,雖其未湛春色,豈無盎然春情?中夜瓊姐長吁,錦知其情已動,暇間論及,錦挑之曰:「外間頗議白哥驕肆,自視之,亦然。」瓊姐曰:「豪門公子,年值青春,且風流人豪,文章魁首將來非登金馬院,則步鳳凰池,無惑其驕人也。」錦知其有愛重之及復曰:「白哥夜來有夢,與妹相會烏山。」瓊哂曰:「我本女流,渠是子,內言不出,況可同游?是何言也,不亦異乎!」錦撫掌而笑曰:「前言戲之耳。」   是夕,錦與生密謀,作古詩一首曰:   綺閣見仙子,心心不忍忘。   東牆聽鶯語,一句一斷腸。   有意蟠芳草,多情傍綠楊。   何當垂清盼,解我重悲傷。   是以詩置瓊繡冊。瓊見,哂謂奇姐曰:「錦姐弄瓊妹乎!書生放筆花也。我若不即裁答,笑我裙釵無能。」乃次韻曰:   遊春在昔日,春去情已忘。   解笑花無語,看花枉斷腸。   自飛風外燕,自舞隔江楊。   芳節平勁草,誰憐游子傷。   瓊本與錦聯房,中間只隔障板,亦有門相達,但雖設常關耳。詩成,而生適來,因自板間傳遞。生見其詞,歎曰:「此瑯瑯妙句也,世間有此女乎!」乃援筆立答曰:   花貌已含笑,愛花情不忘;   黃金嫩顏色,一見斷人腸。   願結同心帶,相將舞綠楊;   相如奏神曲,千載共悲傷。   生亦於板間傳遞。瓊見之,哂曰:「白哥好逼人也,吾今不復答矣。」   自是,生入試屆期,不暇復入錦堂。即日試畢,潛訪故人。錦既盡歡,生亦盡樂。中夜,謂錦曰:「細觀瓊姬,甚有美意。吾既得隴,又復望蜀,何如?」錦曰:「君獲魚兔,頓忘筌蹄矣。」生誓曰:「異日果有此心,七孔皆流鮮血。」錦曰:「聞君誓詞,痛焉如割。為君設策,事端可諧。」   是夜,乘三更睡酣,潛開門,入瓊臥房,掀開帳衾。二姬睡熟,生按瓊玉肌潤澤,香霧襲人,皓白映光,照牀如晝。瓊側體向內而臥,生輕身斜倚相偎,唯恐睡醒,不敢輕犯。片晌,錦持被去,瓊陰知覺矣。錦笑謂生曰:「欲圖大事,膽無半分,然吾妹必醒,吾當往試。」錦至,而瓊已起,乃復巧說以情,瓊正色曰:「既不能以禮自處,又不能以禮處人!吾若隱忍不言,豈是守貞之女?若欲明之於母,又失姊妹之情。況吾等逃難,所以全軀,豈宜以亂易亂?」遂明蠟炬,乃呼奇姐,則奇已驚汗浹背,蒙被而眠矣。聞呼,猶自戰驚,見火,瞿然狂起。瓊笑曰:「汝不被盜尚然,何況我親見賊乎。」二人共坐,附耳細談,載笑載言,千嬌百媚。生在門隙竊視,真傾國傾城之容也。自此神思飄揚,無非屬意瓊姐。於時錦娘頗有逸興,因與白生就枕。生即慕瓊之雅趣,盡皆發洩於錦娘,搖曳歡謔多時。二女潛來窺視,少者猶或自禁,長者不能定情。   嗣是生慕瓊之意無窮,瓊念生之心不置。然瓊深自強制,不肯吐露真情,但每日常減餐,終宵多飲水,奇知其情,密以告錦。數日,身果不快,錦娘撫牀謂曰:「汝之病根,吾所素稔。姊妹深愛,何必引嫌?況吾翁即若翁,白丈非汝丈也?」瓊曰:「姊誤矣,豈謂是與!」   居一二日,生來錦室。告以瓊病,生遂問安。奇姐避入帳後。錦拽生裾登牀,笑謂生曰:「好好醫吾妹。」錦呼瓊曰:「好好聽良醫。」錦因辭去。生留少坐。生問瓊病,笑而不答。奇帳後呼曰:「好與大哥細言,莫使夜來發熱。」瓊笑曰:「有時亦熱到汝。」生以玉簪授瓊姐,瓊以金簪復白生。生執手固請其期,瓊以指書「四月十日」。   至期,生至,又復不納。錦苦勸之,瓊厲聲曰:「汝等裝成圈套,絡我於中,吾不能從,有死而已。」生聞言興闌,錦亦含羞,而門遂閉。豈知其色厲而內和,言堅而情動,中夜窺顛鸞倒鳳之狀,遂爾發舞蝶游蜂之思,三次起欲扣門,害羞又復就枕,比生睡熟,扣扉不得開矣。頓增悒怏,神思昏沉。奇姐笑曰:「姐食楊梅,又怕齒酸,不食楊梅,又須口渴。今番錦姐不管,白哥不來,牢抱衾枕,長害相思也。」   翌日,生偶以事見趙母,回至中堂,無人,因入錦娘寢所。瓊自門隙度詩與生曰: 玉華露液濃,侵我絞綃襪;神思已飄搖,中宵看明月。   生見詩亦答曰:   幾回拽花枝,露濕沾羅襪;今夜上天階,端擬拜新月。   錦娘曰:「瓊姐已無掛念,兄又不鑒覆車,徒使月老愁。此詩莫持去也。」奇姐窺視,笑曰:「今宵斷諧月老約矣。請四姐過此一議。」錦以詩度與瓊曰:「今夜若不諧,向後更不來。」瓊見詩,含笑目奇。奇與錦附耳久之。   是夕,生未晚膳,錦分發春英買備。紿趙母曰:「夏景初至,明月在天,姊妹三人意圖賞玩。」母喜而不疑,因益其肴饌,且戒婢僕曰:「汝輩無得混亂,與他姊妹盡歡。」因此固蔽重門,與生恣其歡謔,誠人間之極趣,百歲之奇逢也。   是夕,瓊姐盛妝,枕衾更以錦繡,爛熳似牡丹之向日,芬芳如芍藥之迎風。飲畢,奇姐密啟重門,直趨趙母寢室,紿以「不勝酒力,姊妹苦勸而逃」。趙母甚歡,因與共寢。瓊忽失奇所在,錦亦不勝驚惶。既知其詳,瓊方就枕,固執不解衣帶。生亦苦無奈何。錦隔房呼曰:「何不奮龍虎之雄,斷鴛鴦之帶乎?」生猶豫不忍。瓊苦告曰:「慕兄上識,非為風情,談話片時,足諧所願。若必採春花,頓忘秋實,兄亦何愛於妹,妹亦何取於兄乎!願兄以席上之珍自重,妹亦以石中之璞自珍,則兄為士中之英,妹亦為女流之杰。不爾,當自經以相謝耳。「生不得已,合抱同眠。玉體相偎,金枝不掛。中夜,生得請曰:「予為子斷肝腸矣。」瓊曰:「吾豈無人意,甘斷兄肝腸?但兩玉相偎,如魚得水,持此終身,予亦甚甘。何必弄玩形骸,惹人談笑?兄但以詩教妹,妹亦以詩答兄,斯文之交,勝如骨肉。」生曰:「自見芳卿,不勝動念,得伸幽會,才慰夙心。若更以枕席為辭,必以鬼幽相拒。」瓊曰:「妹亦知兄心,兄但體妹意。兄必索幽會,須待瓊再生。」生知其意不可回,乃口占五言古詩曰:   我抱月前興,誰憐月下悲;   空中雲輕過,遙望豈相宜。   千里神駒逸,誰能掛絡羈;   忍懷橫玉樹,無力動金枝。   高唱大堤曲,神妃不肯吹;   密雲迷歸路,際遇待何時。   相失齊飛雁,茫茫空爾思。   瓊亦口占答曰:   君識吾愛汝,那堪為汝悲;   春花莫摧折,掩映亦相宜。   神駿馳黃道,何須下羈絡;   飄飄月中樹,誰能剪一枝。   蘭橋歌舞路,且待曉風吹;   雲度橫碧海,春來也有時。   願至桃花候,油然為汝思。   生笑曰:「桃花,何時也?」瓊曰:「合巹之際耳。」生既意夕不寐,女亦終夜不眠。詩韻敲成,東方既白矣。   錦娘至,曰:「新人好眠,不知時侯耶?」生曰:「枉爾為月老,使我怨蒼天。」錦笑曰:「月老解為媒,能教汝作事耶?」瓊姐和衣而起,生亦長歎下牀。瓊對錦曰:「與白哥說一場清話,正快我敬仰之私。」錦曰:「何以謝媒?」瓊曰:「多謝,多謝!」又問生曰:「何以謝我?」生曰:「相見不相親,不如不相見;相親不知心,不如不相親。」及梳洗畢,固辭歸。瓊曰:「不必出去,妹有一樽敘情。繡房無人往來,哥哥不必深慮。」生曰:「早教我歸去也,勿磨我成枯魚。」錦娘曰:「吾妹真好力量,一宵人畏如此。」生曰:「不磨之磨,乃真磨也;無畏之畏,誠至畏也。」錦笑曰:「我備細聞知,兄真無大勇,坐好事多磨,而又何畏乎?」生曰:「掌上之珠,庭際之玉,玩弄令人自憐,何忍遽加摧挫。」時瓊方對鏡,錦為之畫眉,且謂曰:「我聞哥言,尚思軟心,汝之所為,太無人意。」瓊曰:「知過,知過。」   少頃,奇姐入來,盛妝靚服,雲欲回家。拜錦娘曰:「暫別,暫別。」拜瓊姐曰:「恭喜,恭喜!」問曰:「哥哥去矣?」瓊曰:「尚留在此。」時生出見,奇亦拜辭。生曰:「適有一事,欲來相投,終夜無眠,肝腸盡斷。」奇笑不答,密謂瓊曰:「姐夫何出此言?」瓊以實告。奇笑曰:「姊姊如此固執,莫怪姐夫斷腸。」生在錦房,聞言突至,曰:「願妹垂憐,救我殘喘。」奇姐遜避無路,被生摟抱片時,求其訂盟,終不應。錦娘至曰:「吾妹年幼,未解雲雨,正欲告歸,兄勿驚動。」生方釋手。瓊撫其背曰:「阿姐且勿回家,我有一杯清敘。」奇嬌羞滿面,不能應聲。瓊戲之曰:「不食楊梅,今番齒軟矣。」因共出細談曰:「吾與賢妹,生死之交,向時同遇郎君,今豈獨享其樂耶?細觀此人,溫潤如玉,真國家之美器,天下之奇珍也。欲待不從,吾神已為所奪;若欲苟就,又恐羞臉難藏。妹若先歸,而吾亦去。妹歸雖堅白無瑕,吾去即枯槁憔悴。妹若有心,同此作伴。若必堅為貞女,豈忍吾染風流?」奇笑曰:「與姊同生同死,吾之盟也。與兄同歡同樂,非吾願也。但白哥風流才子,我愛之何啻千金。但非垂髮齊年,安敢蒹葭倚玉?姊當憐我,我且不歸,奉陪數時,少罄衷曲。」時瓊、奇方掩扉而入,春英卒然扣門曰:「老安人來送姐姐。」錦應曰:「我留此餞行。」生舔舌(音忝炎,吐舌貌。)曰:「幾誤事矣!」   於是錦入見趙母,給以為奇送行。母曰:「幼女如嫩花,不可多勸酒。」於是入百花園內,相對盡飲。錦出令以勸瓊,奇勒瓊以盡飲。錦自稱「主婚大姊」,奇自號「年少冰人」。啐酒交歡,摘花相贈。瓊姐不勝酒力,頓覺神思沉酣。正是:竹葉綴三行,桃花浮兩臉;愈加嬌嫩,酷似楊妃矣。

  白生瓊姐佳會
  時日方轉申,扶瓊就寢。生、錦為解羅帶,奇姐為布枕衾。瓊半醉半醒,妖香無那,謂生曰:「妾既醉酒,又得迷花,弱草輕盈,何堪倚玉?」生曰:「窈窕佳人,入吾肺腑,若更固拒,便喪微軀。」生堅意求歡。女兩手推送,曰:「妾似嫩花,未經風雨,若兄憐惜,萬望護持。」生笑曰:「非為相憐,不到今日。」生護以白帕,瓊側面無言。採掇之餘,猩紅點點;檢視之際,無限嬌羞。正是:一朵花英,未遇游蜂採取;十分春色,卻來舞蝶侵尋。
  生於雲雨之時,未敢恣其逸興。只見:容如秋月,臉斜似半面 娥;神帶桃花,眉蹙似病心西子。錦衾漾秋水,嬌態襲人;玉露點白蓮,和風入骨。生欲採而女求罷採,女欲休而生未肯休。神思飛揚,如風之摶柳;形骸留戀,如漆之附膠。誠天下奇逢,世間佳遇。斯時錦、奇竊視,莫不毛骨竦然。生既戰休,瓊謂之曰:「妾生人世,落落此身,將圖結王謝之姻,不意見崔張之事。但微軀已托之兄,願終始如環不絕。」因以少時所佩玉環授生,永以為好。生曰:「此奇遇也,吾當作賦以紀之。」瓊曰:「與兄聯句何如?」生曰:「甚妙。」時天將暮矣,於是明豹膏之燭,索文房之寶,揭得「林」字韻。生為之首倡,曰:
  爰朱明之佳候兮,花嬌笑於上林(白景雲)。風乍和而乍暖兮,黃鶯巧調夫奇音(李瓊姐)。茲良辰之可愛兮,展予布於花陰(白)。怨中閨之寂寥兮,憎飛蝶之侵尋(李)。予登瑤台以盼望兮,撫求凰之素琴(白)。修予容於鸞鏡兮,飾環佩於綠襟(李)。上憑虛之綺閣兮,見絕色之奇琛(白)。與英豪而乍遇兮,擬天上之球琳(李)。緣秋波之轉盼兮,飄蕩子之芳心(白)。彼飄飄之元白兮,托孤鳳以悲吟(李)。凴欄百種情思兮,橫憂懷之感慨(白)。守深閨以困念兮,亦凌風而顧影(李)。比天上之嫦娥兮,虞空思夫畫餅(白)。亮中外之靡同兮,徒鬱憂而自省(李)。謝月老之勤渠兮,登予身於巫山之嶺(白)。朱履之遇金釵兮,慚花容之載整(李)。感芳卿之憐予兮,傍日邊之紅杏(白)。君似彩蝶戀花兮,舞正陽之美景(李)。弄珠環於掌中兮,緬此生之何幸(白)。抱席上之奇珍兮,羞芳情之欲逞(李)。問予二人其何若兮,擬桃源之遇劉(白)。亦似文魚比目兮,深芳沼之清流(李)。賽連枝之琪樹兮,偎玉骨於青丘(白)。斜據胡牀吟詠兮,宛銀河之女牛(李)。並頭蓮花似汝與我兮,開菡萏於芳洲(白)。羅帶同心共結兮,不解夫千秋萬秋(李)。指九天以為誓兮,情方鍾而思悠悠(白)。願以指日為正兮,吐誓詞而含羞(李)。千金難買此良晤兮,誠人世之所好逑(白)。緣自天之五百兮,今夕諧此鸞儔(李)。軟玉溫香在手兮,身外更有何求(白)?作賦致祝兮,幸無使妾歎白頭(李)。
  詞賦既成,各書其一,女制二錦囊藏之。時樵鼓三更,瓊倦而就枕矣。
  生共枕片時,乃曰:「吾去謝冰人,免叫她嗔恨。」遂開錦娘之戶,上鏤金之牀。時錦睡酣,被生驚覺,曰:「適自何來,遽集於此?今番月老功效何如?」生具陳初終,不敢隱寂。錦曰:「吾悉聞矣,試君心耳。」生因求歡。錦固辭謝,曰:「妾聞人亦有言,一座豈有兩主?」生笑曰:「非魏無知,臣安得進?」錦曰:「冠玉之英,亦不背本。」因與之久謔。錦附耳曰:「奇妹功亦不少,彼在東牀獨宿,兄可著意懇求,機會不可錯過。
  時奇已醒。只得詐睡。奈生興如狂,刻意求歡。奇幸著裡衣,力以死拒,然形神雖未媾合,而骸骨亦盡偎依矣。牢抱甚久,堅守不從。生固請具期,奇答曰:「後會有曰。」生苦懇,無奈何奇哀告不已。錦恐聲跡外揚,乃起,勸生釋手。
  生既終夜不寐,不勝困倦,乃復就枕片時,趙家已進早膳。起而梳洗,以計脫歸,不及告辭。瓊甚悒怏,相送惶惶,淚傾春雨。瓊既為生切念,又復為奇縈懷,寢食不安,衷腸悶損,唯錦娘調諧左右,曾莫得其歡心者矣。

  三妙寄情唱和
  是日,奇姐遣侍女蘭香至,瓊姐題七言古詩一首,密封付之。詩名《飛雁曲》:
  日斜身傍彩雲遊,雲去蕭然誰與伴;不見月中抱月人,淚珠點滴江流滿。並頭鴻雁復無情,不任聯飛各分散;莫往莫來繫我思,片片柔腸都想斷。
  奇讀其詩,不覺長歎。母問其故,權辭答曰:「大姊病躁渴,欲求我藥方。」母曰:「明早即令蘭香送去,不可失信於人。」奇乃步韻制詩,翌日送去。詩曰:
  彩雲昨夜繞瓊枝,千秋萬秋長作伴;
  舉首青天即可邀,何須淚灑江流滿。
  江頭打鴨鴛鴦驚,飛北飛南暫分散;
  歸來不見月中人,任是無情腸亦斷。
  瓊見之,不覺掩淚。錦讀之,亦發長歎曰:「二妹皆奇才,天生雙女士也。」然錦亦通文史,但不會作詩,生稱為「女中曾子固。」至是,瓊強之和。錦笑曰:「吾亦試為之,但作五言而已。」詩曰:
  巫山雲氣濃,玉女長為伴;
  而今遠飛揚,相望淚流滿。
  襄王時來游,風伯忽吹散;
  歸雁亦多情,音書猶未斷。
  瓊見錦詩,曰:「四姊好手段,向來只過謙,若遇白郎來,同心共唱和矣。」錦曰:「貽笑大方耳。
  適生令小僮奉楊梅與趙母,錦問曰:「大叔安在?」答曰:「往鄉才回。」瓊將錦詩密封與生,生意其即瓊所為也。是夕,二姬度生必至。
  生乘黑而至,瓊且喜且怒,罵曰:「郎非雲中人也,乃是花前蝶耳!花英未採,去去來來;花英既採,一去不來。錦囊聯句,還我燒之!」生曰:「我若負心,難逃雷劍,實因家事,無可奈何。向來新詞,卿所制乎?」瓊曰:「四姊新制。」生曰:「曾子固能作詩乎?」瓊曰:「向來只謙遜耳。」生對錦曰:「承教,承教!」錦曰:「獻笑,獻笑!」生曰:「末二句何也?」瓊曰:「為二姐耳。」因道其由,及出瓊奇二作。生曰:「三姬即三妙矣。」瓊笑曰:「四人真四美也。」生曰:「吾當奉和新詩,但適遠歸勞頓,求一瞌睡,少息片時。」錦曰:「請臥大妹之房,以便謝罪。」瓊曰:「請即四姊之榻,亦可和詩。」二人相推,久而不決。錦良久曰:「妾已久沐深波,妹猶未嘗真味。決當先讓,再無疑焉。」生乃攜瓊登牀。是夕,稍加歡謔,然亦未騁芳情也。罷戰之後,瓊謂之曰:「奇妹與吾共患難,結以同生死。今為愛兄,失此良友,兄妹之情雖得,朋友之義乖矣。」生曰:「吾見三姬,均所注意,由此達彼,良有是心,但苦情為卿,方才入手,又思及彼,非越分妄求乎!況此女未動芳心,又堅寧耐,是以不敢強。卿何以為謀耶?」瓊曰:「此女心情比吾更脫,若馴其德性,猶易為謀。但恐見機不復來此,若更再至,易以圖矣。且學刺而麗線無雙,學詩而妍詞可取,真女中英也。」因誦其《拜秋月詩》曰:
  盈盈秋月在中天,今夜人人拜秋月;
  高照地天今古明,看破千山萬山骨。
  清輝不減度年華,光陰轉眼如超忽;
  我心我心月自知,勿使青春負華髮。
  生歎曰:「奇才,奇才!恨不肯相倡和耳。」須臾,生起,與錦交歡。錦久待情濃,乃恣生歡晤。錦於得趣之際,未免囀出嬌聲,雖懼為瓊所聞,然亦不能自禁矣。
  次日,兵報戒嚴,狂寇肆集,瓊、奇家眷,填滿趙家。生欲入無門,乃紿於趙母曰:「母有重壁,與兒為鄰,欲寄小箱,未得其便。乞鑿一小門相通,庶篋笥便於寄頓。」母愛生如子,遂言無不從。生即得計,即制小門,自此可達瓊房,晝夜往來甚便。錦娘亦謂趙母曰:「兒居幽嫠,不宜見客。今逃寇人眾,閒往雜來,願西邊諸門,兒自關鎖。不用童僕,自主爨燎,與二妹共甘苦,俟寇定再區處。」母曰:「正是如此。」此二計可比良、平,任蘇、張莫測其秘矣。
  奇姐自歸後想生甚切,吟一絕曰:
  巫山舊枕處,那堪臨別時;雲卿頻入夢,何日敘佳期?
  此日復至,瓊喜不勝,問奇曰:「別後思姊否?」奇曰:「深思,深思。」又曰:「思白兄否?」曰:「不思,不思。」瓊曰:「何忍心若是?」奇曰:「他與我無干。」瓊曰:「吾妹已染半藍。」奇曰:「任他涅而不緇。」大笑而罷。午後,因檢繡冊,得見前詩,指之曰:「不思白兄,乃想佳期耶?」奇笑曰:「久與姊別,思敘佳期耳。」瓊笑曰:「吾妹錯矣。男婦相會,是為佳期。本思雲卿,如何推阻?」奇曰:「但思何妨?」瓊曰:「吾為妹成之。」奇曰:「大姊不須多事。」瓊曰:「恐妹又害相思。」奇曰:「我從來不飲冷水。」瓊曰:「汝今番要食楊梅。」復大笑而罷。
  是夕,趙母請奇敘別,瓊推病不行。生自重壁而至,唯見瓊姐在房,握手求歡,再三固拒。生曰:「初開重壁,適邇啟行,若欲空歸,恐非吉利。」因和衣一會,瓊赧赧羞容也。因述奇芳情,且誦其佳句,乃獻策曰:「今夜二更時候,兄當過此重門,牢抱鴛鴦,勿使飛去。」因附耳細語。生曰:「吾已諭矣。」生暫歸家。奇亦飲罷入房,謂瓊曰:「今夜我別處睡,只恐白郎復來。」瓊曰:「此時人亂如麻,白郎永不能至,若欲有心相見,除非夜半夢中。」奇不知重壁可通,只將錦房門固鎖,乃曰:「今夜任白郎至,不能過此門矣。」悉解衣,與瓊共臥,懷抱如交頸鴛鴦。
  夜半,奇姐睡熟,生自重壁而入。奇半醒半睡,以為即瓊也。及蝶至花前,乃始驚覺。生曲盡蟠龍之勢,奇嗔作舞鳳之形,生亦無奈。奇曰:「哥且放手,我非固辭,但瓊姐相會勸渠,我豈獨甘草率?」生曰:「何以為誓?」奇曰:「今宵若肯就,必早赴幽冥;明日若負心,終為泉下鬼。」錦瓊呼曰:「兄真無力量,今番又復空行。」奇曰:「姊姊逼人。」因以首撞牀柱,生急抱持,穩睡至天明,含羞不起,瓊再三開諭,乃斂容下牀。時生已去,瓊問:「今宵之約何如?」奇笑面點首。
  是日,三姬皆盛妝,生為開佳宴。日前,生僦趙室,俱無一人居住;母親從父宦游,生亦議婚未娶,因此得恣逸游。邀姬重壁過去,設案,當天詛盟。是時誓詞,皆錦代制。錦先制姊妹三人告詞,遂命拜參,當天焚奏。其詞曰:
  維辛酉四月十九日,同心人趙錦娘、李瓊姐、陳奇姐,虔上明香,上告月府之神曰:「竊以女生人世,魂托月華,是太陰之精靈,實微軀之司命也。錦等三人,締為姊妹,如負前之誓,決受月斧之誅。明月在天,俯垂照鑒。
  又制與生同盟告詞,羅列展拜,上告穹蒼。其詞曰:
  維重光作噩之歲,正陽日旦之時,同心人白景雲、趙錦娘、李瓊姐、陳奇姐,皆結髮交也。荷天意之玉成,諒月老之注定。男若負女,當天而骨露形銷;女若負男,見月而魂亡魄化。煌煌月府,皎皎照臨。

  白生奇姐佳會
  是夕,四人共歡,三鼓罷宴,瓊、奇先歸繡房,生、錦共撤肴饌。
  奇含羞縮,欲背前言,瓊曰:「盟誓在前,豈敢相負?」奇執瓊手,曰:「真個羞人!將奈之何?」瓊為撤去金花,奇又不解羅帶。瓊笑曰:「吾妹有何福德,起動十七歲小姐作媒婆耶?妹夫來矣,衣帶快解。」生亦突至,奇笑而從,因蒙被而眠。瓊視生曰:「慎勿輕狂,嫩花初吐也。」生笑而登牀,只見雲雨之際,一段甘香,人間未有,但略點化,即見猩紅,生取而驗之。奇轉身遽起,謂生曰:「十五載養成,為兄所破,何顏見吾母乎!皆姊姊誤我也。」生細細溫存,輕輕痛惜,待意稍動,乃敢求歡。奇曰:「只此是矣,何必復然?」生曰:「此是採花,未行雲雨。二姬雅態,妹所悉聞,若不盡情,即喪吾命。」奇不得已,乃復允從。但見芳心雖動,花蕊未開;驟雨初施,何堪忍耐。乍驚乍就,心欲進而不能;萬阻千推,口欲言而羞縮。愁眉重蹙,半臉斜偎。鴛枕推捱,頓覺蓬松雲鬢;玉肌轉輾,好生不快風情。雖其嬌態之固然,亦其花英之未滿。生亦輕試,未敢縱行,但得半開,已為至願。須臾雲散,香汗如珠,蓋其相愛之情固根於肺腑,而含羞之態自露於容顏。固問真情,再三不應,貼胸交股而臥,不覺樵鼓三更。
  瓊姐舉燈來,曰:「吾妹得無倦乎?」生興大發,拽瓊登牀,盡展其未展之趣。瓊亦樂其快樂之情,真盎然滿面春,不復為嬌羞態矣。既罷,奇變曰:「姊姊得無倦乎?」瓊曰:「但不如妹之苦耳。」三人笑謔,忽爾睡酣,日晏不起。奇姐之母,陳氏夫人也,在外扣門甚急。錦忙速喚,三人乃醒。生自重壁逃去,尤幸夫人不覺。瓊因紿之曰:「五更起女工,因倦,適就枕耳。」夫人諭奇姐曰:「汝與大姊雖表姊妹,患難相倚,當如同胞,須宜勤習女工,不可妄生是非,輕露頭面。昨趙姨欲汝三人同爨,不令女僕往來,此習勤儉一端,吾亦聞之自喜。」少頃,瓊姐母亦至,見此二姬猶未梳洗,責瓊曰:「雞鳴梳頭,女流定例。此時尚爾,何可見人!」瓊曰:「五更起女工,因倦,復就枕耳。」二母信之而回,瓊、奇膽幾破矣。
  奇深懊恨,瓊亦赧然,相對無言,臨鏡不樂。奇曰:「自今痛改前過。」瓊曰:「我亦大覺昨非。」錦隔牆呼曰:「只恐白郎來,芳心又依舊矣。」奇曰:「四姊固功之首,亦罪之魁。」錦笑曰:「吾罪誠深,須宜出首。」奇曰:「姊首何人?」錦曰:「專首二姐。」奇曰:「有何可據?」錦曰:「詩句尚存。」瓊曰:「我與汝姊妹連和,從今作清白世界。」錦笑曰:「江漢以濯之,不可清也;秋陽以暴之,不可白也。」奇曰:「我當入侍慈母,不理許多閒非。」錦曰:「不過三五更,復想敘佳期矣。」奇不覺發笑。錦娘啟扉而入,曰:「我欲為白哥制雙履,願二妹共樂成。」瓊曰:「謹依來命。」奇曰:「吾弗能也。」錦曰:「吾妹尚未知趣,他日偏爾向前。」共笑而罷。於是錦娘制履,二妹協功,日暮倦勤,共成聯句,推瓊首倡,為五言排律云:
  四月未明候(李),陽和乍雨天。榴花紅噴火(趙),荷葉綠鋪錢。公子游瓊苑(陳),奇英奉碧泉;柳暗迷歸路(李),花香透坐筵。雲鐘敲清韻(趙),錦瑟奏初弦;意馬牢牢繫(陳),心猿蕩蕩牽。多情慵針線(李),得趣賦詩編;蛺蝶台前舞(趙),鴛鴦水上連。願為連理樹(陳),合作並頭蓮;信誓深銀海(李),風流滿玉川。文君如可作(趙),司馬亦稱賢;為制綠雙履,高高步紫煙(陳)。
  錦笑曰:「二姐口硬似鐵,心軟如綿。」奇曰:「何以知之?」錦曰:「看詩便知。」奇笑曰:「君子戲言,不可戲筆。」瓊笑曰:「可是,可是。」是夜,生以朋友邀飲,不至。三姬無限惶惶,坐至四更方登牀,比至雞鳴,起梳洗矣。
  生醉醒,不勝痛恨。清晨,即詣瓊房,冀圖一會,告以衷情。不意三姬各去候母。生疑事機漏泄,又懼心志變遷,題詩示瓊曰:
  酩酊不知夜,醒來恨殺人;洞門空久坐,不見百花春。
  生坐久,不見三姬,又欲候文宗揭曉,悵悵而去。
  瓊歸,見詩,笑曰:「白郎夜來被酒,今朝無限惶惶。」奇笑曰:「他醉由他醉,我醒還自醒。」錦笑曰:「昨宵既已醉酒,今夜必定迷花。」少頃,家僮來報。「文宗發案。」趙母令人去探消息。三姬相對深思,側耳欲聞真信。久之,奇笑曰:「白哥既有探花手段,必有折桂才能。此行決應高選,不須姊姊猜疑。」瓊笑曰:「汝是座上觀音,說話自然靈聖。」錦笑曰:「他只一夜夫妻,識破十年學問矣。」奇帶羞含笑,時午膳猶未畢,家僮入報趙母曰:「白家大叔考居優等矣。」趙母甚喜,來報三姬。錦、瓊俱目奇,奇亦帶冷笑。
  趙母既退,錦、瓊戲掖奇上坐,曰:「阿妹真觀音也,每事拜而問焉。」歡笑而罷。是日黃昏時候,白生歸,入見趙母,因請見李老夫人及陳夫人。夫人曰:「好個清俊秀才,他日必成偉器。」生以所賞銀花獻之趙母。趙母分賜三姬,各妝為士寶花勝。奇姐一枝,尤加巧麗。瓊姐戲以詞曰(名《憶王孫》):
   娥神已屬王孫,坐對花神久斷魂,燕語鶯聲不忍聞。想越黃昏,花勝鮮妍獨倚門。

  四美連牀夜雨
  是夕,入三姬之室,談笑盡歡,不覺譙樓起鼓。錦對瓊曰:「二姐尚未知趣,今夜當使盡情。」乃一與白郎解衣,一與奇姐解裙,勒之共臥。奇姐固辭。錦曰:「自此以始,先小後大,以此為序,勿相推辭。」生然之。但見輕憐痛惜,細語護持。女須有深情,但未堪任重,花心半動,桃口含芳,生略動移,即難忍耐。生曰:「但喚我作檀郎,吾自當釋手。」奇固推遜,生進益深。奇不得已,曰:「才郎且放手。」生被奇痛惜數言,不覺真情盡矣。相抱睡熟,漏下三鼓。
  錦來,呼曰:「瓊姐相候多時,如何甘心熟睡?」生與錦去,即登瓊榻。瓊曰:「願君安息片時,相與談話為樂。」因詢奇佳興,生細道真情。瓊聞言心動,生雅興彌堅,於是復為蜂蝶交。及罷,瓊謂生曰:「君為妾困倦如斯,妾不忍君即去,但錦姐虛席已久,君其將奈之何?」時錦立在牀前,摟抱同去,相對極歡。
  錦風月之態甚嬌,生雲雨之情亦動,在生已知錦之興濃,在錦唯懼生之情泄。謂生曰:「君風力甚佳,妾意欲已足,但欲姊妹為同牀之會,不知君意何如?」生曰:「此是人間之極歡,但恐二妹不允從耳。」錦曰:「吾紿之使來,然後以情語之耳。
  於是,錦紿瓊曰:「白郎適來發熱,如何是了?」瓊方醒覺,聞言戰懼,即起問安,被生摟定,乃告以錦意。瓊只得曲從。錦復紿奇曰:「白哥滿身發熱,瓊姊在彼問安,汝何昏睡,不痛念乎?」奇曰:「今奈之何?」錦曰:「去問安便是。」奇遽起索衣,不得其處。錦曰:「快去,快去!夜暮無妨。」適至牀前,被生摟抱,只得曲從。生刻意求歡,三姬推讓不決。生銳意向錦,錦辭曰:「欲不可縱,樂不可極,向愛二妹妙句,兄當與之聯詩,使妾得以與聞,亦生平之至願也。」生曰:「妙甚。」即牀上口吟,生為首倡。曰:
  君不見瑤台高映碧天東(白),珠璣璀璨玉玲瓏(趙)。又不見襄王朝來飛白馬(李),日暮又復跨青騎(陳)。乍雲乍雨迷花月(白),羅襟飄搖揚輕風(趙)。沉香亭北花盈砌(李),牡丹芍藥海棠紅(陳)。觀花不飲心如醉(白),醉倒花前月朦朧(趙)。一片芳心作蝴蝶(李),飛來飛去入花叢(陳)。美人蔥素紫羅綺(白),語笑花間喜氣蔥(趙)。貽我佩環傳心愫(李),復將心事托絲桐(陳)。柔情已為奇音動(白),忙忙飛舞採花蜂(趙)。與君竊藥先奔月(李),森然火會廣寒宮(陳)。廣寒月色皎(白),報我三青為(趙)。玉華露液濃(李),相思夢來繞(陳)。錦花瓊 飾綺羅(白),趙姬慷慨揚清歌(趙)。投桃報李心深念(李),雷陳契合樂如何(陳)。今夕何夕此良晤(白),嬌來錦袖舞婆娑(趙)。球琳瓊玖敵詩句(李),奇詞清韻長吟哦(陳)。長吟哦,得句多(白),九天牛與女,此日共銀河(趙)。魚比目,戲新荷(李),山盟長翠長巍峨(陳)。吁嗟五色雲霞靄(白),豔妍好結同心帶(錦)。同心長繫碧天雲(李),勿使碧雲遊天外(陳)。雲油油,不自由(白),神魂飛蕩與雲流(趙)。中天明月長為伴(李),願伴千秋與萬秋(陳)。我本修然一鳳侶(白),今朝相伴三鸞儔(趙)。願作在天雙比翼(李),鳳雛對舞含嬌羞(陳)。奇瑛勿為年華少,五百天緣猶未了(白)。夭桃今已吐春情,片片輕紅入芳沼(趙)。柳腰嬌弱不禁風,風怒狂搖猶悄悄(李)。桃李不似錦瓊英,抱露春融情窈窕(陳)。愛花都作連枝香,和雨和雲到天曉。從今不作舊夢思,同心齊唱佼人僚(白)。
  次夕,遂為同牀之會,推錦為先。錦嬌縮含羞。生曰:「姊妹既同歡同悅,必須盡情盡意。」瓊曰:「四姊何無花月興?」奇曰:「四姊何不逞風流?」於是生與錦共歡,錦亦無所顧忌。次及瓊姐,含羞無言。錦曰:「吾妹真花月,何乃獨無言?」奇曰:「彼得意自忘言也。」瓊曰:「如妹痛切,不得不言耳。」以次及奇,再三推阻,錦瓊共按玉肌,生大展佳興,輕快溫存,護持痛惜。瓊曰:「夫哥用精細工夫。」生曰:「吾亦因材而篤。」自是而情已溢矣。至五更睡覺,斜月照窗,生疑為天曙,喚諸姬俱起,則明月在天。錦笑曰:「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瓊笑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奇笑曰:「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瓊因請曰:「君之歌賦,已得聞矣,妙曲芳詞,未之聞也。願請教。」生曰:「請命題。」瓊曰:「試調《蝶戀花》何如?」生曰:「請刻韻。」瓊因誦東坡「花褪殘紅青杏小」之章,因曰:「君即此為韻,試看可與東坡頡頏否。」生吟曰:誰家寶鏡一輪小,拋向雲間,光遍羅幃繞;夜淺夜深今多少,玉露玲瓏濺芳草。院宇深沉誰知道,驚夢殘更,卻被佳人笑;恨斷楚天情悄悄,花暗蝶朦添煩惱。
  瓊曰:「甚妙!吾姊妹聯句以和之,何如?」錦辭謝曰:「非所長也。」奇曰:「縱使不工,亦紀佳會。何妨,何妨。」於是瓊為首倡:
  綠窗人靜月明小(瓊),銀漢波澄,半向藍橋繞(奇)。楚峽
  春非少(錦),淡淡巫雲擒瑤草(瓊)。不謂 娥來知道(奇),驚起東君,自驚還自笑(錦)。聞睡鴨啼 聲消,幾番惹得多煩惱。(瓊)。
  生歎曰:「真三妙也。此生何幸,有此奇逢乎!」因復就枕,談話衷情,不能盡述也。
  自是,屢為同牀之會,極樂無虞。不意笑語聲喧,屬垣耳近。有鄰姬者,隸卒之婦也,疑生為內屬,安有女音,遂鑽穴窺之,俱得其情狀矣。有夕,唯瓊、奇在列,錦以小恙不與。次早,生過其門,鄰婦呼曰:「白大叔昨宵可謂極樂矣。」生詰其由,句句皆真。生不得已,奉金簪一根,求以緘口。婦笑曰:「何用惠也,但著片心耳。」生因歸告錦娘,且曰:「姑勿與二妹知之,恐其羞赧難容也。」錦曰:「此婦不時來此,況有灑灑風情,兼有『只著片心』之言,不為無意於君。君若愛身,不與一遇,機必露矣,君其圖之。」生不得已,至晚,逕詣鄰婦之家,與作通宵之會。果爾得其真情,與生重誓緘口矣。
  是夕,瓊、奇嗔生不至,候至三更;錦不以告,但口占四句示之曰:
  「誰知復誰知,花妖窗外窺。花陰月影動,猶自想花枝。
  瓊、奇驟驚:「異哉此言!幸詳告我。」錦曰:「昨宵事露矣。白郎去矣,尚望同牀會乎!」於是為道其詳,瓊、奇淚漣。自是同牀會散,生、姬深加斂跡矣。

  慶節上壽會飲
  越五月五日,生為趙母賀節。母亦置酒邀生,生辭。李老夫人、陳夫人各遣侍婢催之,生入謝曰:「承諸大母厚意,但恐冒突尊嚴。」老夫人曰:「彼此旅寓,何妨,何妨。」命三姬相見。瓊、奇不出,生飲數杯,逡巡告退。老夫人曰:「守禮之士也。」趙母曰:「此兒無苟言,無苟動,真讀書家法也。其親宦游,無人照管,況當佳節,令其岑寂,吾心甚不安耳。」於是復備一席,令小哥送至生寓共飲。生制一詞,名曰《浣溪沙》: 晴天明水漲蘭橋,畫欄簫鼓明江臯;翩翩彩袖擁東郊,倚闌干悶縈懷抱。武陵溪畔燕歸巢,誰憐月影上花稍。
  小哥默記其詞,歸為夫人誦之。老夫人精於詞章,瓊之文史,皆老夫人手教者也,極口稱善,以示三姬。三姬聞之悄然。老夫人曰:「汝等不足白郎詩乎?未免謂其傷春太露耳。」三姬微笑。少頃,亦各散去。
  是夕,生扣重壁小門,瓊、奇固蔽不開。生扣既久,錦娘啟扉。二姬見生,淚下如雨,固問不應,相對惶惶。生知錦泄前言,再三開諭,坐至三更,二姬乃曰:「兄當厚自愛身,吾等罪當萬死。即不能持之於始,復不能謹之於終,致使形跡宣揚,醜聲外著,良可痛也。」因相與泣下。生曰:「月前之誓,三以死生,況患難乎!卿不記申、嬌之事乎?萬一不遂所懷,則嬌為申死,申為嬌亡,夫復何恨!」生即剪髮為誓,曰:「若不與諸妹相從,願死不娶。」三姬亦斷髮為誓,曰:「若不得與白郎相從,願死不嫁。」生曰:「吾之不娶,佯狂入山,事即休矣;卿之不嫁,奈何?」瓊、奇曰:「吾二人幸未有所屬,當以此事明之吾母。哥或見憐,幸也;不爾,則自剄以謝君耳。寧以身見閻王,決不以身事二姓。」生謂錦曰:「於卿何如?」錦誓曰:「生死不相離,離則為鬼幽。於君何如?」生誓曰:「終始不相棄,棄則受雷轟。」於是四人相對盡歡,不復顧忌。
  越十有三日,趙母誕辰也,生以厚儀上壽,且為三母開筵,復請三姬,同預燕席。李老夫人許之。時二姬亦上壽鞋、壽帕,且稱觴焉。生筵適至,二姬趨避。李老夫人曰:「相見無妨,趙姨之子,即汝表兄也。」--蓋瓊、奇之母皆產於林,與趙母為叔伯姊妹,故老夫人有是言耳。--二姬遂出相見,固遜不肯登筵。趙母曰:「幻女畏生客,我與之區處。」於是置生席於堂之小廂,命小哥侍焉。飲至半酣,生與小哥出席勸酒。老夫人曰:「酒不須勸,久聞高才,欲請一詞為壽,何如?」生辭謝。老夫人曰:「吾已見《浣溪沙》矣。」生曰:「惶愧!」遂請命題。老夫人曰:「莫如《千秋歲》。」生復請刻韻。老夫人曰:「吾幼時尚記辛幼安有『塞垣秋草,又報平安好』之句,即賡此韻,尤見奇才。」生不假想,即揮毫曰:
  綠陰芳草,黃鸝聲聲好。瑤台上,華筵表。的的青鸞舞,王母霏顏笑。蟠桃也,千歲 華渾不老。
  有玉山摧倒,南極先來到。玄鶴算,良非小。優游乾坤裡,添籌還未了。備五福,彭 讓壽考。
  李老夫人曰:「真好詞也。」喚瓊姐曰:「汝向時言能為之,今尚能制乎?」瓊姐遜謝。夫人曰:「聊試一詞,以求教耳。」瓊因制詞曰:
  玉階瑤草,報道年年好。綺閣上,瓊台表。蟠桃生滿樹,採擷真堪笑。再結子,又是三千年不老。——金樽頻傾倒,王母乘鸞到。壽星高,乾坤小。人在華筵表,勸酬猶未了。齊嵩祝,萬年稱壽考。
  呈上老夫人。夫人曰:「雷門布鼓,音響頓殊。」生曰:「奇才,奇才!雲所遠讓。」陳夫人目奇姐,曰:「汝鎮日與大姊談詩,我不知云何。今聊試汝,汝其勿辭。」奇出席拜老夫人與趙母,曰:「獻笑,獻笑。」復拜生,曰:「求教,求教。」老夫人曰:「不必論詩,禮度自過人矣。」奇制詞曰:
  瑤池綠草,近來長更好。朱明日,暄人表。況此薰風候,登筵人喧笑。華筵開,共祝那人長不老。——好懷盡傾倒,壽星都來到。乘鸞客,才非少。倚馬雄才,萬言猶未了。吐芳詞,長祝慈闈多壽考。
  李老夫人曰:「妙哉詞也!可謂女學士矣。」詞畢,各就位。錦娘曰:「請謝教。」於是既奉三母之觴,復過生席勸飲。時蘭香自外持茉莉花來,既獻三母、錦娘矣,一與瓊,瓊曰:「送與小哥。」一與奇,奇曰:「送與白官人。」蘭香遞與生,笑謂生曰:「此花心動也。」錦厭其言,瞋目視之。生亦不快,奇殊不知也。少頃罷筵。
  是晚,生入三姬繡房,為綢繆之會。與奇會畢,因謂曰:「爾殊不檢點,詞中稱揚太過。」奇曰:「偶筆氛所至耳。」又備述蘭香之言,奇遂大恚。
  次晨,言之於母。母怒笞蘭香,香曰:「此言誠有,但戲與白郎言之,姐姐安得聞?必是白郎密以告姐,願夫人察之。」夫人生疑,喚奇姐,謂曰:「止謗莫如自修。」奇且復大恚。夫人與詰其得聞之由,奇姐語塞。錦適至,曰:「此言錦實得聞,故以告妹。」蘭香自是言亦塞,陳夫人自此亦生疑矣。

  涼亭水閣風流
  數日後,陳夫人語趙母曰:「天氣炎蒸,人咸染病。百花園涼亭水閣,可居三女於中,錮其出入,何如?」趙母然之。遂自瓊、奇房後開門,恣其園亭逸樂;以為外之房門謹嚴,而不知內之重壁為便。雖諸侍女頗有猜疑,亦竟不知生出入之路。
  一日,陳夫人詰春英曰:「汝久侍深閨,寧知白郎事乎?」春英曰:「無之。內外並不相見,又無侍婢交通,郎君何由得入?此一也。春初白郎常至,妾猶有疑,今無事輒數十日一來,此二也。且自三月寇警後,西帶諸門俱嚴關鎖,雖侍婢不得往來,白郎能飛度耶?」夫人之疑消。
  生、姬每日於納涼亭中歡謔,間亦多褻狎,獨瓊姐堅執不從。是月望日,生與錦、奇在臨水閣中作樂,瓊姐不至,錦作書,令奇姐招之。瓊復書曰:
  劣表妹李瓊瓊斂衽啟覆四表姊妝次:
  即晨夏景朱明,鶯花流麗,蓮白似六郎之一笑,榴紅擬飛燕之初妝。魚作態而戲金鉤,鳥沽嬌而穿細霧。納涼亭上,習習清風;臨水閣中,騰騰夾氣,誠佳景也。況有文君之色,太真之顏,凴欄笑語;潘安之貌,相如之才,撫景寫懷,豈不樂哉!然古人有言:『欲不可縱,縱欲成災;樂不可極,樂極至哀』。且蝶慢豈端莊之度,淫褻真醜陋之形。讀《相鼠》之賦,能不大為寒必哉!姊,女中英也;郎,士中杰也,願相與念之。
  奇姐持書來,曰:「鶯鶯不肯至,紅娘做不成,此書中好一片雲情雨意,要汝等跪聽宣讀。」生長揖曰:「好姐姐!借我一觀。」奇姐曰:「要大姊深深展拜。」錦拜曰:「好姐姐!借我一觀。」奇姐曰:「要大姊深深展拜。」錦拜曰:「好姐姐!借我一觀。」奇姐出諸袖中。生、錦展讀,笑曰:「這雲情雨意,豈不害了相思。不會作紅娘,反會來賣乖。」錦曰:「好好拜一拜還我。」生曰:「我要她替鶯鶯。」摟謔多時,大笑而罷。越十有七日,生聞其叔自荊州回,候接於都門之外。三姬亦以生是日不至,同在納涼亭上女工。飯後,趙母具茶果,遣侍女春英等俱往省之,且密祝以瞰二姬所為。奇姐聞蘭香呼門聲甚急,笑曰:「此婢又來探消息矣。今日若無狀,決加之重刑。」二姬笑曰:「汝今日不懼他矣。」及啟扉,諸婢皆在,雲趙母送茶,三姬談笑啜茗。蘭香步花陰,過柳逕,穿曲堤,無處不至。奇姐索皮鞭以待,曰:「以鞭馬之鞭,鞭此婢也。」蘭香行至芳沼之旁,扣掌笑曰:「好笑,好笑!有一蒂開兩朵蓮花。」奇姐令桂香喚之,至則令跪於地。奇姐曰:「汝自少事我,我有何虧汝?汝乃以無形之事,生不情之謗,汝欲離間吾母子耶?汝到亭中,眾皆侍立,汝乃馳逐東西,欲尋我顯跡耶?汝今尋著否?汝好好受責!」蘭香叩首,曰:「姐姐是天上嫦娥,蘭香是 娥身邊一兔。兔恐 娥薄蝕,無所依傍,乃愛護姐姐獨至,故有前日之言。至如今日,因久不至亭中,偷閒遍閱佳景,豈是有心伺察?如有此心,罪當萬死。且姐姐女流豪傑,白郎文士英豪,豈是相配不過?但恐輕易失身,白姐姐如牆花,姐姐望白郎在雲外,那時悔不及耳。蘭香與姐姐俱,亦與姐姐共患難,安得不過計而曲防?」奇曰:「無端造謗,何如?」蘭香曰:「固知罪矣。然亦姐姐不自檢制耳。詩詞屬意,可疑流目送情,可疑二也;分花相贈,可疑三也。眾人皆有此疑蘭不告?若李瓊姐之端莊,趙四娘之嚴謹,安有此謗?」奇姐大之流血。時瓊、錦游芳沼之濱回,告奇姐曰:「沼中蓮花果開並佳祥也。姑恕蘭香,同去一看。」奇遂釋之。
  稗歸,俱以並蒂蓮告於趙母。母喜,邀李老夫人諧夫人同賞。酒既具,老夫人持杯祝曰:「老身一子,久官他方,致令女孫及笄,此老身之深慮也。今天賜佳祥,願覓快婿。」又為陳大人祝曰:「奇姐早定良緣。」又為趙母祝曰:「願白生早得佳婦。」時方登席,趙曰:「有此佳祥,可召白生來看。老夫人與陳夫人有不欲意,以趙愛,勉強從之,令秋英、小珠往召。歸報曰:「白大叔有客在,不知發怒。」趙母曰:「春英頗曉事,可往探之。」復歸,報曰:「白大叔原邊白小姐,今曾老爺遠宦邊疆,白老爺不欲大叔遠去成親,曾老欲小姐往歸還親,各有悔意。今年三月內,白老爺運糧入京,與爺相遇,二人言兢,有書退悔。今白老爺遣大叔回家,為大叔再聯姻,因此發怒。」趙母曰:「大叔知我請他否?」春英曰:「他陪叔爺吃飯,即來。
  少頃,生至,且細白之三母。李老夫人笑曰:「有如此才郎,何慮無妻。」趙母笑曰:「兒勿慮,我與汝為媒。芳沼中有蓮並蒂,此是祥瑞,第往觀之。」生因與小哥同往,果見並蒂。生喜特甚。因慷慨飲酒,賦詩曰:
  中夏正炎蒸,百花何明媚。
  可笑老天公,凌波浮天瑞。
  並蒂蓮花開,香風暗度來;
  瑤池游王母,綺閣泛金 。
  向人嬌欲語,酷似西施女;
  相對吳王宮,乘風相嬌倨。
  日分雙影流,風動兩枝浮;
  羞向孤鸞鏡,應知學並頭。
  莫作等閒賞,交枝芳沼上,
  瑞靄為誰開,霞標著天榜。
  香韻遠並清,雙鶯柳外鳴;
  應與兩岐麥,同薦上玉京。
  呈之李老夫人。夫人歎曰:「流麗清新,海內才華也。」趙夫人笑曰:「可當聘禮否?」老夫人笑目錦娘,曰:「汝三姊妹聯句和之何如?」二是推讓,錦笑曰:「但作不妨。白兄事同一家,萬勿為異。」二姬然之。點首曰:
  逢此仲夏景,花香柳自媚(瓊);兩沼已含流,雙蓮何並難(奇)。風吹昨夜開,渾疑天上來(錦);為汝登池閣,因茲泛櫻 (瓊)。潘妃渾不語,攜手湘江女(奇);吳壁喜相逢,二喬斜並裾(錦)。明沙水面流,盈盈合蒂浮(瓊);翡翠雙飛翼,鴛鴦棲並頭(奇)。王母瑤池賞,雲車停水上(錦);瑞宇已流春,天門初放揚(瓊)。應識芙蕖清,哪占丹鳳鳴(奇);太常如可紀,圖此上神京(錦)。
  老夫人見之,笑曰:「皆女瑛也。」轉呈與生,生驚歎曰:「諸妹才華,近世莫比。」生飲三酌,辭歸。母亦自是罷筵。
  是夕,趙母謂李老夫人曰:「鄙意欲以白郎配瓊姐,何如?陳夫人亦極口贊成之。老夫人曰:「吾意恐有事未真,議未定,且未識此生意向何如。」趙母曰:「然。姑勿言,待其媒議之時,方可與言及此。」李老夫人曰:「此事成,亦天也;不成,亦天也。」春英聞此語,以告錦娘。錦娘密以告生,且曰:「兄可多遣媒博採,令老夫人聞知,彼乃無疑,自當見許。」生深然之。陳夫人亦有以奇姐配生意,但以相距六歲,心內遲疑。蘭香乘間曰:「婢昨送茶,被姐鞭撻,雖至血流,亦無怨心。但蘭香細看姐姐,卻似有心白郎,莫若早以配之,則一雙兩好,天然無比。」夫人曰:「豈有是事?汝勿多言!

  玉碗卜締姻緣
  生數日以叔在,不敢輕入瓊室。叔亦遣媒人求親。
  是夕,生入錦房,與三姬商議,因曰:「瓊妹奇妹皆吾所欲,但勢難兼得,為之奈何!」錦曰:「吾觀二妹所議,畢竟皆歸於君,但不知誰先進耳。以鄙見論之,此事畢竟皆天也,非人所能為也。」瓊讓之奇,奇讓之瓊,各出誓言,懇懇切切。錦曰:「勿推讓,吾為汝分之。今宵焚香,疏告於天。各書其名,盛以玉碗,先得者今日議婚,後得者異日設策,非一舉而有雙鳳之名乎?」生每日為此縈懷,聞錦言而深是之。遂具告天之疏,一掣得瓊姐之名。奇笑曰:「使吾姊為良臣。吾為忠臣,不亦美乎!」於是四人計定。
  翌日,生言於叔,遣鄰婦為媒,言於趙母。趙母以告老李夫人。夫人許之,擇日報聘。趙母為具白金四十兩,金花表裡各二對,皆趙母所出也。鄰婦執伐持書於李老夫人,其詞曰:
  辰下雙沼花開,九天瑞應。某竊計之:老夫人其千年之碧藕乎?仙闕流芳矣;令子老先生其千葉之綠荷乎?海內流陰矣;令孫女其霞標之菡萏乎?繡閣新香矣。茲者雙花合蒂,瑞出一池,豈猶子景雲果有三生之夢,乃應此合璧之奇耶?家兄遠宦,命某主盟。趙母執柯,兼隆金幣。絲蘿永結,貺實倍於百朋,瓜葛初浮,瑞長流於萬葉。
  李夫人捧讀,不勝欣慰,遂援筆復柬曰:
  即辰玉池獻瑞,開並蒂之蓮花,老身舉灑祝天,願女孫得快婿。豈是瑞不遠於三時,慶遂成於一日!寅惟執事,名門豪傑;令兄天表鳳凰,而令姪又非池中物也。何幸如之!然蓮有三善焉:出於泥而不濁,其君子之清修乎!擢雲錦與雲標,其君子之德容乎!香雖遠而益清,其君子之徽譽乎!願令姪則而像之,老身有餘榮矣。睹蠟炬之生花,知百年之占鳳;聞鵲媒之報吉,兆萬葉之長春。
  生得書,喜甚。鄰婦乘間戲生曰:「小姐見書,喜動顏色,官人穩睡,不怕潛窺矣。
  生累日延客置酒,瓊密經畫,整整有條。老夫人稍寬其私,但付之不聞。奇姐雖自斂戢,與生情好益篤,陰自刺其雙臂:左有「生為白郎妻」之句,右有「死為白家鬼」之句。生是夕見之,痛惜不已,雙淚交流,苦無聊賴,自投於牀。瓊因勸奇與之共寢,生終夜傾淚如雨。自是,與奇為益密矣。
  暇間談論,奇謂瓊曰:「吾未知逮事白兄與否,然感此繾綣之情,雖糜骨何恨!」瓊曰:「除是我死,姊妹便休。若得事白郎,必不致妹失所。」錦隔壁呼曰:「可令我失所乎?」瓊笑曰:「三人同功一體,安有彼此之殊。」錦復笑曰:「吾妹念我否?」瓊曰:「成我之恩,與生我者並,豈不念功!」三人復大笑。自此,生、奇加意綢繆,又將越月。錦、瓊亦體生意,恣其慇懃。時諸婢無不聞知,但皆不敢啟口,惟蘭香自恃美貌,每在生前沽嬌,生屢訶之,因此懷恚,欲泄其機。至是為奇姐所惡,亦不敢言。錦、瓊善自斂藏,內外不甚覺露。
  自是南陸轉西,九秋勝會,桂有華而擎宮月, 娥親下廣寒;槐奏黃而舞天風,英俊忙馳夾道。生整治行裝,入秋闈應試,與姬相別,無限傷情。三姬共制秋衣一襲,履襪一雙;綠玉之佩,黃金之簪,諸所應用,無不備具。瓊姐制詩曰:
  良人將離別,淚灑眼中血;
  杜宇慘悲鳴,秋蟬淒哽咽。
  此情只自知,向汝渾難說;
  願步入蟾宮,桂花手中掇。
  奇姐制詩曰:
  欲別猶未別,淚珠先流血;
  訴短及道長,既哽又復咽。
  不向夫君言,更對誰人說;
  唯願折桂枝,高高雙手掇。
  錦亦制詩曰:
  人別心未別,漫將苦流血;
  我因夫君淒,郎為妾身咽。
  行矣且勿行,說了又還說;
  折桂須早歸,牆花莫去掇。
  老夫人、趙母、陳夫人各厚贈,諸親友皆贈之。
  白往至省,溫習經書,屆期入試。然慕念三姬,未嘗少置。而姬亦於晨夕之下,對景無不傷情,乃至多寐之思,亦多敘憂離之思。生以三試既畢,遣僕抵家問安,既奉諸母珍奇,亦饋三姬花勝,致書懇切,不能盡述也。錦、瓊見喜慰,奇姐轉加慘淒,報書曰:
   妾陳奇姐斂衽復書於夫君白潢源解元文几:夏光已雲邁矣,秋宇何淒涼也。每中夜涼風四起,孤雁悲鳴,則伏枕淚零,幾至斷絕。聽砧杵之音,如焉如搗;聆簷鐸之響,如有隱憂。此時此情,何可殫述。緬想灑樂之人,寧識憂愁之狀否耶?自昔烏山邂逅,繼以月下深盟。妾謂事無始終,將送微命;君謂此頭可斷,鄙志不渝。懇懇殷殷,將意君即妾也,妾即君也。水宿與俱,雲飛與俱,偶隔一日,則想切三秋。今言別三十日矣,其殆九十秋歟!情胡不切,淚胡不零?天乎!吾何不為涼風,時時與君相傍;天乎!吾何不為飛鳥,日日向君悲鳴耶!妾與君誓矣,與君言矣,諒君亦見信矣,第恐時時乖違,機事傍午。將欲明之於母,又恐母不見憐;將欲訴之於人,又恐旁人嗤笑。訊天,天不聞也;問花,花無語也。其所以自圖惟自樹立者,惟有身死可以塞責。然死如有知,乘風委露與君相周旋,目乃瞑矣;死如無知,與草木同朽腐焉,則又不如久在人世,萬一可以見君之為愈也。然此身實君之身,身不在君,則有死無二。如或惜死貪生,輕身喪節,則又不若朽草腐木之安然無累也。君其為我圖之,存沒之誠,此言盡矣。臨書流淚,不能復陳。承惠玉粉胭脂、翠羽花勝,雖為睹物思人之助,實增誰適為容之悲。附以海物,願君加餐,兼以涼鞋,願利攸往。餘惟棘闈魁選,海宇揚名,是妾等三人之至願也。
  生僕至,授生書。生方與諸友燕集,展視未完,不能自禁,涕淚嗚咽。友見其書,無不嗟歎,因曰:「有此懇切,無愧潢源之重傷情也。」力叩所由,生不以告。自是功名之心頓釋,故人之念益殷矣。
  月終揭曉,生雖名落孫山之外,全不介懷。遂策馬為抵家之行,與姬復會。然生之別時,祝奇姐曰:「吾若得意而歸,明與尊堂關說,懇求姻眷,必遂所懷。」以此牽情,心恒悒怏。然三姬見生之歸,如膠附漆。諸母因生之至,便喜動顏容。是夕,過重壁小門,仍為同牀之會。
  生中夜長歎。錦撫之曰:「功名有分,何必介懷。」瓊曰:「郎非為此縈懷,只為吾妹切念。」生曰:「子真知我心者,為之奈何?」瓊曰:「吾與大姊有妙計矣。」生曰:「願聞。」瓊曰:「君將來必有荊州之行,且先具婚書一紙,表裡一端,白金四錠,付與吾妹。俟君行後,陳姨必將議婚,吾二人決以實告,並以吾妹臂上刺文示之,然後上金幣、婚書,則陳姨勢不得已,事端可諧矣。」奇笑曰:「計則奇矣,但顏之厚矣。」錦笑曰:「如此可成,面皮可剝也。」生曰:「向實為奇姐縈懷,今聞計心釋然矣。」自是,留戀月餘,歡好尤篤。
  生父命僕來探秋闈之信,且命早至荊州。生不得已,起行。陳夫人謂生曰:「此行未知得再見否?」因相對嗚咽,兩不能勝。生揮淚曰:「姨娘幸勿出此不利之語,雲願姨娘天長地久,既有骨肉之恩,必頂丘山之戴。」陳夫人復流涕曰:「我身寡子單,仗提攜。」生曰:「敢不從命。」夫人流涕而入。
  三姬相送悽慘,詩詞悲怨。諸母臨別慇懃,致贈甚厚。及其策馬在途,舉目有山河之異,飛舟迅速,臨流切風月之懷。發諸聲歌之詞,皆戀故人之語,則生之思姬何如,姬之思生亦如是矣。

  錦娘割股救親
  時維臘月,寒氣逼人,趙母體羸,忽膺重病。三姬無措,請禱於天,各願減壽,以益母年,未見效也。錦夜半開門,當天割股。瓊、奇見其久而不返,密往視之,乃知其由。嗣是和羹以進,母病遂愈。甲人聞知,上其事於郡縣,郡縣旌曰:「孝女之門。」有詩曰:
  烏山遙對華山西,花外風清烏自啼;
  已見文華推多士,哪知節孝屬深閨。
  剖心從古忠名舊,割股於今徽譽奇;
  旌別聖恩行處有,誰踵芳躅映文奎?
  趙母置酒,諸眷畢賀。有楊把總者,聞錦娘之美,亦備禮稱慶,以白金二十兩為趙母壽,欲求見錦娘。錦既卻其金,又不之見。楊欲以勢挾之,先令鄰人揚言,且啖以兼金厚利。錦娘曰:「汝為我語刁軍,我頭可斷,我身不可見也。」楊懼而止。是時三姬皆以志節更相矜奮,自生別後,不施脂粉,不出閨門,雖瑞月千門佳麗,三姬處之淡如,元宵樂地繁華,三姬不出遊玩。其操守如此。
  生自抵荊州與,既見父母,益念三姬,乃請於父曰:「李老夫人,外大母也,慇懃主婚,盍遣人致謝焉。並候動履,且訂婚期。」父許之。生備金幣,遣僕歸訪三母,且致書三姬。其書曰:
  同心人白景雲奉書於三美人妝次:
  雲此生何幸哉!昔時尊貴王公得一女焉,猶可以流聲千古,況雲兼有其三哉!皆天曹神女,仙籍美姬,色殊絕矣。文絢春花,詞映秋水,才超卓矣。堅貞如金玉,灑落類風霞,氣概英達矣。而雲方幸綢繆之際,又聞交儆之言,其所以相親、相期、相憐、相念,又日纟因 焉。則神遊於美人之天,雲此生何幸哉!追想曩時倚玉於芳欄,偷香於水閣,罄人間未有之歡,極人生不窮之趣,美矣,至矣。然此猶為竊藥之會,今皆締為月中之人,則月下深盟,其真無負。五百天緣,悠悠未了也。欣切,欣切。萬里片心,但欲三妹勤事諸母。奇妹姻信未聞,日夕懸注,想志確情篤,則天下事固可兩言而決也。急聞,急聞。身在荊州,神在桑梓,計此情必見諒矣。無多談俗,儀在別啟中昭人。
  諸母得書喜甚,款僕於外堂。時有朱姓者,貴宦方伯之家,與奇同鄉,有子年方弱冠。聞奇之美,命媒求姻。陳夫人初未之許,後偶見朱氏子,貌美而慧,遂許焉。擇日欲報聘,奇姐忽稱疾,絕粒者三日。夫人惶懼,泣問所由。瓊以實情告之。夫人曰:「焉有是事?門禁森嚴,白郎能飛度耶?」瓊曰:「姨若不信此言,請看奇妹兩臂。」陳夫人見之,駭曰:「白郎在時何不與我言之?今縱不嫁朱氏,後置此女何地?」瓊曰:「妹與白郎慇懃盟誓,生死相隨,決不相背。」夫人曰:「癡心男子,誓何足信!」瓊遂啟其箱,出白金四十兩、表裡各二對、婚書一紙,曰:「此皆白郎奉以為信者也。」夫人曰:「是固然矣,然天長地久,汝姊妹何以相與?」瓊跪而指天曰:「瓊如有二心,隨即天誅地滅。願我姨娘早賜曲從。」夫人曰:「我將不從,何如?」瓊曰:「妹已與瓊訣矣。若姨不從,則妹命盡在今夕。」夫人墮淚,徐曰:「癡兒,汝罪當死!虧我守此多年,亦無可奈何,只得包羞忍恥耳!此事錦娘知否?」瓊曰:「不知也。」夫人因撫奇身曰:「汝私與白,得非慕白郎才郎乎?朱氏之子,俊雅聰穎,將為一世偉人,以我觀之,殆過於白郎矣。」奇不對,瓊曰:「妹身失於白郎,既有罪矣,更委身於二姓,是蕩子也,何足羨哉。」夫人首肯曰:「固是矣,從今吾不強矣。」但禮幣未受,瓊猶有疑,因告於二母。二母親奉禮幣,勸陳夫人受之,夫人尚有赧容。夫人曰:「天下之事,有經有權,善用權者,可以濟經,不爾,便多事矣。」陳夫人因呼蘭香置酒,以謝二母,且曰:「早信此奴,無今日之禍矣。」三母即席,錦娘奉杯。而奇不出,乃獨坐小榻。
  奇姻事既定,陳夫人復書於生。錦、奇亦以書達生。遂遣僕歸荊州矣。

  奇姐臨難死節
  是時陳夫人以兵變稍息,歸於本鄉,不幸遘疾洽旬。奇往省之。未數日,寇警復作,遂遣奇入城。嗣是盜益熾,夫人病益篤,欲舁之入城,則亟不可動。奇聞變號泣,步行往省。瓊姐執奇手曰:「寇賊充斥,妹未可行。」奇曰:「我寧死於賊手,豈忍不見母瞑。」因絕裾而行。及抵家,寇稍寧息。奇姐虞母不諱,先為置辦棺衾。比至二更,聞官兵大至,眾喜,以為無虞。至五更,乃知即是賊兵。雞鳴,遂圍渾江,剽掠男婦數百。三賊突入陳夫人之房,見夫人病臥,欲逼之以行,夫人不起,抽刃欲兵之。時奇逃在密處,遽呼曰:「勿動手,我代之。」遂出見賊。賊見其天姿國色,歡喜特甚,遂掠以行,並擄蘭香及家僮數人而去。時陳夫人在牀,猶未瞑目也。
  賊聞官兵欲至,飯後退屯新升橋,至河沿宦署,將所擄男女盡禁其中。奇姐謂蘭香及家僮曰:「我為母病來,豈知為母死!我若不死,必被賊污,異日何以見白郎乎!」乃咬指血書於壁曰:
  母病不可起,夫君猶未歸;
  妾身遭此變,兵刃詎能違!
  甘為綱常死,誰雲名節虧;
  乘風化黃鶴,直向楚江飛。
  題畢,謂蘭香、家僮曰:「吾母子相從於地下矣,汝輩得歸,可與小姐善事白郎。」復謂蘭曰:「吾當急死,稍遲,欲死不可矣。」乃語間,即取裾中所藏剃刀,以袖蔽面,自刎其頸,遂僵仆,血流滿地。蘭香抱之而哭。賊來,怒殺蘭香。因詢其由,鄉鄰備道。賊曰:「我誤矣,此節孝女也,勿污其屍。」於是舁而置之置後月台之上,以紅綾被覆之,相與環泣。其節孝之感人如此。
  是夕,有人來報,錦、瓊舉家號慟不已。瓊姐願以百金入賊營贖其屍,眾懼不敢往。次日早,報:「官兵殺退賊矣。」又報:「陳夫人即世。」瓊姐帶秋英、新妹、小妹往收其屍;錦娘帶春英殯斂陳夫人。時瓊號泣登台,未至五步,尚聞奇姐長歎一聲,駭曰:「吾妹尚無恙!」急往撫之,則見其氣已絕,顏色如生,尚帶笑顏。瓊曰:「吾妹甘心死乎!」因令人舁歸,與陳夫人同殮。遍尋蘭香之屍,則為賊棄之水中,無復存矣。瓊姐讀其血題之詩,號泣仆地,絕而復甦。
  瓊姐抵陳夫人之家,與錦娘備辦棺衾,殮住完備,弔客盈門。二女親為執喪。越三日,各為文弔之。瓊詞曰:
  嗚呼哀哉!吾妹死矣,吾不忍言也。吾與妹歲距三週,居違五里,七歲已同游,十祀曾同學。吾母與若母,兄弟也;吾父與若父,連襟也。汝年十四,吾年十六,即聞兵變。惟時汝父先逝,吾父宦游,吾祖母與若母虞吾二人居鄉莫便也,乃即趙姨之居居焉。坐則共榻,寢則同牀,食則同甘苦。殆於今三年矣。幸得錦姊朝夕綢繆,兼以諸母慇懃教導,吾二人亦欣欣然至忘形骸。
  嗣是共遇白郎,以骨肉之親而重之以山河之誓;旋復同締姻雅,以絲蘿之舊而聯之以五百年之緣。將謂生則同室,死則同穴,金石莫移也。詎意笑語方懸天匙箸之間,慘淒即見於須臾之際。際愛母心切,不暇顧身;吾慶妹情真,臨行拽裾。豈知裾絕而吾妹去,妹去而禍變臨。賊刃若母,妹安得不出;吾妹既出,身安得不死!然遘賊之時,則寅也,妹不死於寅者,將為全母之計;過此則卯也,夫妹不死於卯者,必其提防之深;及入營,則辰也,方入營,而吾妹死矣。釋此不死,則妹寧有死時乎?
  然聞妹將死之時,慷慨賦詩。吾細繹之,其首曰『母病不可起,夫君猶未歸』,孝節見於詞矣;次曰『妾身遭此變,兵刃詎能違』,慷慨以身殺矣;『甘為綱常死,誰雲名節虧』,捨生而取義矣;末曰『乘風化黃鶴,直向楚江飛』,戀戀不忘夫君矣。是詩也,賊人猶自哀憐,況人乎!人見之,猶自慘切見瓊乎!瓊見之亦無可奈何也,使吾郎君見之,其悲哀痛之又若何邪!吾恐白郎為汝傷生,則吾亦為汝殞命矣。嗚呼痛哉!吾今日所以不死者,誠懼傷君之生,益重妹不瞑之目。古人有死於十五年之前者,固已存孤;有死於十五年之後者,亦以全趙。瓊之心猶是也,妹氏諒我心乎?嗚呼已矣,吾目枯矣,吾言不再矣!
  然尚有言焉:白郎若歸,倘能不為兒女姑息之愛而為丈夫萬世之謀,吾即汝平時玩好珍寶,市田若干永為祭奠之需;高大窀穸,永為同穴之計,則相離於今時者,當相合於永世。孰謂九泉之下,非吾聚樂之區邪!嗟夫痛哉!妹之容顏比秋月矣,文采若春花矣,性情類清風矣,氣節傲秋霜矣,孝誠動天地矣,餘何忍言哉,餘何能言矣!
  嗚呼!長江淒淒,寒風烈烈;山嶽幽陰,天地昏黑。欲見汝容,除非夢中不可得。汝若至楚見白郎,道我肝腸片片裂!
  奇娘亦有哀詞,其愁怨悽慘之狀,不下於瓊,但不能悉載也。二母亦會弔。奇有弟雙哥,甫七歲,趙母為之鞠育。喪事畢,二母、二姬俱泣,淒涼之態,何可盡述!
  生在荊州,遙望老僕不至,想見三姬甚殷,父母遣生歸畢姻。瓊父母亦遺僕來會姻期。生遂與其叔束裝為歸計矣。
  白生原配曾邊總之女字徽音者,賦性貞烈,才貌超群,精通經史,頗善歌詞,酷愛《烈女傳》一書,日玩不釋。聞其父與白氏悔親,將再續聘總兵之子,遂獨坐小樓,身衣白練,五日不食。父母見其亟也,詢問其故,因紿之曰:「吾從汝志,豈不復然。」徽音乃漸起飲食。
  吳之子,名大烈,亦將中豪傑,善用馬上飛劍,擲劍凌空,繞身承迅捷如神,邊庭敬之畏之。邊總欲使徽音見其才能,謀之媒人,於中庭開角會,令家人悉升樓聚觀。大烈坐於金鞍之上,衣文錦繡,容如傅粉,唇若塗朱,擲劍倒凌,飛槍轉接。眾皆羨其才能,又羨其美貌。女徐問於侍婢曰:「此何小將軍也?」柳青答曰:「吳總兵之子也。」女即背坐不觀。
  次日,父母又遣兄弟道意,女復賦《閨怨》以見志。其詞曰:
  怨中閨之沉寥兮,羌獨處而蕭蕭。心侘傺而苦難兮,乃懷恨而無聊。悼餘生之不辰兮,與木落而同凋。天窈窈而四黑兮,雲幽幽而漫霄。雷轟轟而折裂,風蕩蕩而飄飄。豈予志之獨愚兮,乃撫景而怊怊。愛伊人之不擇兮,即芳菲為菰藻。木南指而若有所向兮,乃薰桂而申椒。鳥南飛而若有所棲兮,聲嚶嚶而鳴喬。餘胡茲之不若兮,對朔風之漉漉,歎嬌音以哀號兮,悵烏山之相遼。問桑梓之何在兮,更寒修而迢遙。中庭望之有藹兮,湛溘死而自焦。餘非捨此取彼兮,虞綱常而日凋。誰能身事二姓兮,仰前哲之昭昭。餘既稱名於夫婦兮,敢廢轍而改軺。芳芳烈烈非吾願兮,望白雲於詰朝。縱云龍而莫予顧兮,甘對月而魂消。天乎!予之故也,何怨中閨之沉寥云。
  閨賦既成,遂黏於樓壁,坐臥誦之,五日不食。父母驚訝,乃遣其弟二郎奉敕差往江南勾軍,並送徽音歸家完娶婚。臨行,戒之曰:「我前日退書既至,白郎再配無疑。若願並娶,允之無妨。若不相成,訟之官府。要之,事難遙度萬里之外,汝自裁之。」從行侍女二人:柳青、蓮香也;童卒二人:熊次、丁鸞也。
  二郎馳驛還鄉,白馬雕鞍,強弓利箭,眾皆以為邊帥,無敢近者。生回家,至中途,偶與相遇,見彼人強馬壯,車騎森麗,遂踵其跡而行。比至郵亭,見一女下車,綽約似仙子,問力士曰:「此是何人?」答曰:「曾邊總老爺小姐,回家完親。」生疑,問叔曰:「徽音回家完親,不知更適何姓?請往省之。」因戒僕曰:「勿露我姓名。」生遂投刺更以姓田。二郎延入相見。生問曰:「鄉大人自何來?」二郎曰:「遼邊。」生又曰:「今何往?」二郎曰:「奉敕回家。」生又曰:「貴幹?」二郎曰:「勾查軍伍。」生曰:「亦帶寶眷耶?」二郎曰:「送舍妹還鄉成親。」生曰:「令妹夫何姓?」二郎曰:「庠生白景云。」生曰:「此兄娶李辰州之女,二月已成親矣。」二郎曰:「兄何以知之?」生曰:「家君與之同宦荊州,故備知其詳耳。」二郎曰:「既知其詳,愚不敢隱。」因述其終始。生笑曰:「以尊翁之貴、令妹之賢,何懼配無公侯,乃關情於白氏之子乎?」二郎又誦其妹《閨賦》之章及夫不適二姓之意。生嘖嘖歎賞,復請二郎再誦,生一一記之。二郎曰:「兄之聰穎,無出其右。」因留飲焉,相對盡歡。及二郎回拜,與叔相見,盡列珍饈暢飲。
  自此同行,道上綢繆,不啻兄弟。二郎俱以實言,生終不以實告叔見徽音節操,勸生並聚。生曰:「姪非不欲,但既與奇姐深盟,此時必須兩娶,倘一娶得三,獲罪於士夫,見非於公議。雖父母,謂我何!且此女未必真心,二郎未必實語,雲將探其真情,抵家,再為區處。
  次日,令其叔紿於二郎曰:「舍姪實未議親,令妹若肯俯就,甚所願也。」二郎曰:「但恐家妹不從耳。」二郎從容為妹言之,徽音喚柳青曰:「取水來洗耳,吾不聽污言也。」因以生求婚詩進。徽音見之,呼蓮香曰:「取水來洗目,吾不觀污詞也。吾兄再談此語,將送吾命江中。」自是二郎不敢言,生亦不敢謔。然生雖有敬慕徽音之意,而不敢為三人並娶之謀。日夜輾轉,無可奈何。
  一日,將抵家,與二郎別曰:「吾實與兄言,白郎吾表親,事必與我謀。今白郎已娶瓊姐為妻,更有情人奇姐為次,令妹若去,置之何地?若令妹居長,彼必不甘;若令妹居下,堂堂小姐,豈後他人?以吾計之,唯有三人共結姊妹,可以長處和氣,不知尊意何如?」生言既畢,因誓不欺。二郎乃與徽音共議,復於生曰:「家妹身為綱常,非貪逸欲。若見白郎,可免失身之患,若論長幼,則亦無意分爭。」生曰:「如此則善矣。」翌日,相別。
  生自荊州至家,與老僕途中相遇,已喜奇姐事諧。至日,入見老夫人、趙母矣。錦姐出見,面慘流淚。生甚怪之,因問奇姐及陳夫人,老夫人紿以在鄉。生見錦娘慘容,力問其故,趙母不得已,言之。生大號慟,昏絕仆地,扶入臥牀,昏睡不醒。老夫人祝錦娘曰:「此生遠歸,傷情特甚,汝為兄妹,便可往省。萬一失措,將奈之何!」是夕,錦率諸婢奉侍左右,生殊不與交言,終夜號泣飲水。
  次早,往鄉祭奠,錦、瓊懼其傷生也,遣春英、新珠侍之。生見柩即仆地,移時方蘇。如是者四。生之叔見其甚也,代為祭奠,擁生肩輿以歸。
  生二日不食矣,老夫人彷徨,親手進食。生不視,老夫人恚曰:「汝欲斃老身乎!既知有陳姨,亦知有我;既知有奇姐,亦知有瓊;且彼為子死孝,為女死節,夫復何恨?子豈不知天命,而為無益之忿耶!」趙母亦苦勸,生稍進食。因令人為奇招魂,立主以祀之。奇弟雙哥,托錦為之撫養。奇柩在鄉,倩人為之守護。以白金為奇女祭田,具簿書為奇綜家貲。其招魂詞曰:
  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大之兮。然魂為我死。豈忍舍我而之天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地下兮。然魂欲與我追隨,烏能甘心於地下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名山兮。然山盟之情人兮,魂得無望之而墮淚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望滄海兮。然海誓之約未伸,魂得無睹之而流涕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東南兮。然金蓮逕寸,安能遨遊於東南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花前兮。然言寂花容遂減,魂何意於觀花兮?哀哉魂也!予之招兮。魂何在乎?在月下兮。然月圓而人未圓,魂何心於玩月兮?
  嗚乎哀哉兮,滂沱涕下。無處旁求兮,茫茫苦夜。予心淒淒兮,莫知所迓。豈忍灰心兮,乘風超化。反而以思兮,既悲且訝。疇昔楚江兮,夢魂親炙。靜坐澄神兮,精爽相射。乃知魂之所居兮,在吾神明之舍。
  嗚呼哀哉!魂之來兮,與汝徘徊。予之思兮,腸斷九回。生不得見兮,葬則同垓。有如不信兮,皎日鳴雷,興言及此兮,千古餘哀。天實為之兮,謂之何哉。死生定數兮,魂莫傷懷。死為節孝兮,名徹鈞台。愧予涼德兮,獨恁困頹。魂將佑我兮,酌此金 。

  碧梧雙鳳和鳴
  自是,生為錦娘苦勸,漸理家政,稍治姻事矣。然自歸後,未嘗與瓊相見,托錦達情。瓊曰:「言別期久,欲見心切。然郎為妹傷情,我亦為妹切念,悲哀情篤,歡愛意溺,且伊邇婚期,願郎自玉。」錦復於生,生曰:「吾此時憂切,非為風情。但偶有一事,欲見相議耳。」錦問其由,生具以徽音之事告之,且出其所作《閨賦》。錦以事告瓊,瓊曰:「萬里遠來,若不並娶,彼將何之?吾固非妒婦也。」生托錦以事白之趙母及李老夫人,夫人曰:「瓊意何如?」錦曰:「願。」李老夫人曰:「待吾細思之。」錦曰:「彼邊庭遠至,若不得婚,必訟於官,似為不雅。」老夫人曰:「娶之不妨。」錦因對生言,生大歡喜。
  翌日,二郎遣舊媒來言姻事。生正猶豫之際,忽見來僕自荊州回,以生自起行後,父聞總兵遣女回家就親,懼生為彼所訟,故遣僕致書,命並娶以息爭端。生與叔意遂快。復書,請二郎面議。
  次日,二郎白馬雕鞍,皂蓋方旗,侍從錦袍,金鎧銀鏃,儀衛之盛,遂造白郎之門。生與叔衣冠迎接。坐定,二郎曰:「請家姊夫相見。」生笑曰:「不才路次輕誑公子,獲罪殊深,願公見諒。」二郎曰:「早知是吾姊夫,途中不加意痛飲耶?」因兩釋形骸,款洽言笑。生大設席,二郎痛飲。婚期之議已成,二郎遣人歸報徽音。生曰:「吾附去書,看還醒目否?
  洗耳尚未乾,忽聞佳信至。舟中探花郎,天上乘鸞使,何事重慘淒,應須多嬌媚。藍橋會有期,秋波頻轉視。
  徽音見之,略無動容。蓋平時喜顏不形、德性堅定固然也。
  二郎至晚回家,為道詳悉。亦治姻具生,涓於五月十一日畢姻。是日也,榴火飛紅,燦爛百花迎曉日;蓮金獻瑞,芬香十里逐和風。滿道上百二祥光,一簾中十分春色。車行馬驟,廣寒宮裡女亙娥來;樂奏聲聞,閶闔殿前仙侶至。星郎游洛浦,濟濟蹌蹌;神女下瑤台,嬌嬌綽綽。更有丫環數輩,皆仙籍之名;僮僕幾人,悉天曹之力士。登筵佳客何殊朱履三千,入幕女賓直賽巫山十二。其物華之盛,儀衛之多,不能盡述也。
  客有善為援史者,作《碧梧棲雙鳳圖》以獻。生愛之,與徽音、瓊姐聯詩云:
  金井碧桐梧(生),高崗雙鳳呼。五色浮神采(音),百尺長蒼瑚。藻翮翔清漢(瓊),風翎入翠圖。銀牀萋奕葉,丹穴試雙顱。阿閣朝陽地,楚宮棲鳳都。齊聲調律呂,合味薦醍醐。比翼終天會,沖霄千仞途。瓊枝應向我,徽韻自知吾。綠蔭留萬載,瑞與九苞符。
  徽音入門之後,侍錦娘、瓊姐無不週悉,奉趙母老夫人則盡恭敬。凡於生前有所咨稟,必托錦、瓊代言,其賢於人遠矣。自是,趙母與生為一家之好,錦娘與生盡始終之情。
  生後擢巍科,登高第,官次翰苑為名士夫。徽音生二子,瓊姐生一子,皆擢進士,後瓊姐、奇姐、徽音與白生合葬於南洲之南,迄今佳木繁茂,多產芳蘭,子孫履墓,裡許聞香。世人皆以為和氣致祥云。
第七卷

  賣妻果報錄
  張鑒,乃秀水人也,落魄無羈,不事生業,日惟買笑纏頭,縱情趨櫱,家計為之一空。其妻紡績自給,略無怨意。鑒則反生薄倖,謀諸牙婆,賈妻於江南人,得重價焉。
  妻負死不往,江南人驅迫下船。載至一處,四面都水鄉,茂林中,崇垣疊屋。扣門,有老嫗出,喜曰:「行貨至矣。」須臾,扌卒鑒妻入一室,木桶旋繞,不異囹圄。其中有婦十餘,或有愁眉而坐者,或有揮涕而立者。鑒妻與俱終日不食,惟號泣以求死。守者怒究其故,鑒妻紿之曰:「妾有金飾一匣,乃亡母所貽者,因夫浪費,不與之知,寄在鄰家,自以不忍捨去也。」守者聞言,告於主人,欲利所有,不逆其詐也。遂復載之回。至,則鑒妻奔走叫冤,鄰眾悉聚。江南人被擒到官。比及拘鑒,先已遁去矣。情竟不白。
  余適遇鑒妻,道及其事,因作《賣婦歎》一篇,欲獻執政而不果,並載此集,以警世云:
  「西家有女少且妍,嫁與東鄰惡少年。可憐一旦成反目,寶劍擬絕瑤琴弦。西南有等拘人虎,潛令牙嫗來吾所。百金無吝買佳人,落花已被風為主。悠悠夜抵武林村,獨舍無鄰牢閉門。其中坐臥多女伴,彼此泣下難相存。置身如在囹圄內,鵠寡鸞孤不成對。掠人更待掠人來,此時計財寧計類。晨昏逼逐下江船,江水茫茫恨接天。回首鄉關雲樹隔,未知落在阿誰邊。假令賣作良人婦,以順相從尚不故。若教為妾得專房,負妨招嫌恩不固。又或賣為富家奴,汲水負薪歷苦途。供承少錯即凌虐,有路難歸空怨夫。無端墮落風塵裡,向人強以悲為喜。知心日少惡交多,送舊迎新如免死。人間情愛莫妻孥,忍暫何異具起徒。寄言並致買臣婦,貧賤相守當永圖。
  江南人深恨鑒妻之詐,不吝千金贖之,繫以鐵鈕,恣加捶楚,不勝痛苦。過江時議欲賣與娼家。鑒妻受責頗多,絕粒又久,臥病竟不起矣。一日,忽長吁而逝,黑氣瀰漫,口有巨蛇躍出。居人甚駭,買棺貯而瘞之。
  時遇醫人經其處,草際見蛇蛻一條,腮下紅白,異而收於囊,將為藥餌之料。是夜,即夢少婦拜於前曰:「妾,秀水人也,被夫賣至此地,不願忍辱偷生,已致珠沉玉碎。但關山迢遞,冤氣趑趄。今公有龍舌之游,妾敢效驥尾之托,萬弗疑拒,為幸!」言訖大慟。醫人遂覺,反覆思之,莫曉夢婦所謂。及至嘉興東柵外,少憩白蓮寺前,藥囊中聞閣閣之聲,極力不能舉。怪而啟之,見蛇蛻化為白蛇,奮迅越湖而去。停望間,隔岸車水人倏然擁佛。急望其處,則蛇將一人噬其咽喉,絞結而難釋。久之,人蛇俱死矣。審知其人即張鑒,昔嘗賣妻於江南,其地即龍舌頭上。始悟夢婦變幻之靈,報復之速。嗚呼!人其可不慎歟?

  聯詠錄
  秀水通越門外二里,有瀦水一潭,潭面廣百步,而深則不可測也。且西受天目杭山諸源,湍急莫御。是以天氣清朗,有白光三道起自潭中,直沖霄漢,數裡外人及見之。若遇陰霾,則波濤洶惡,往往為舟楫患。五代時,異僧行雲者經其處,指潭歎曰:「西南險害,無是過也!我當為大眾息之。」遂聚土實潭,建殿其上。落成之夕,三光復自土中突起,僧曰:「吾幾誤矣!」即設高案置香案,自誦咒於案下,光遂收散達旦,僧即築土求材,臨流建廟,題曰「龍王之祠」。其三光起處,又造二浮圖以鎮。水勢既平,湖衝又殺,往來者便之感之。於是錢王賜額「保安」,贈行云為「保安禪主」。及宋,改「景德禪寺」,至今仍之。
  迄元至正中,有曹睿輩宦游過此,登飲其間,用唐人句分韻賦詩。忽一老人長髯深眼,骨肉崢崢,飄然策杖而至,曰:「老夫去此甚邇,聞諸君高懷,不揣駑朽,亦欲效一顰於英達之前,何如?」諸人心雖嫌異,姑緩而止之。睿即首倡云:
  「清晨出城郭,悠然振塵纓。仰觀天宇宙,倚矚川原平。竹樹自瀟灑,禽鳥相和鳴。龍淵古招提,飛蓋集群英。唱酬出金石,提攜雜瓶罌。丈夫貴曠達,細故奚足嬰?道義山嶽重,軒冕鴻毛輕。素心苟不渝,亦足安吾生。
  范恂繼詠:
  凌晨訪古剎,幽氣集柱阿。雕甍旭日炫,維宇晴雲摩。疏鬆奏笙簧,修竹唱鳳珂。禪翁素所隨,名流世來過。俯澗漱寒溜,涉登扣翠蘿。渝茗佐芳醑,談玄間商歌。遂令塵土壤,如濯清波。茲景誠奇逢,追游亦豈多?流光逐波瀾,飛翼拔高柯。賦詩留苔萍,千載期不磨。
  牛諒繼詠:
  靈湫悶馴龍,古殿敵金粟。僧歸林下定,雲傍簷端宿。伊餘陪雅集,於此避炎酷。息陰悟道性,息靜外榮辱。坐石飛清觴,堪歡白日速。別去將何如,留詩滿新竹。
  徐一夔繼詠:
  野曠天愈豁,川平路如斷。不知何朝寺,突兀古湖岸。潭埋白雲沒,林密翠霏亂。勝地自瀟灑,七月流將半。合併信難得,通塞奚足算!廣文厭官舍,亦此事蕭散。風櫺爵屢行,蘿燈席頻換。但覺清嘯發,寧顧白日旰?吾欲記茲游,掃壁分弱翰。
  睿因請於老人,老人隨口而應:
  憶昔壯得志,雲雷任摩挲。指顧感蛟鯨,叱咤驅風波。已矣而今老,悠悠困江河。良會豈曾識,意契即笑歌。夕歌戀松柱,晚風灑蒲荷。流霞雜輕煙,凌亂襲袂羅。佳景洽高誼,何妨醉顏酡,因嗟開山子,空堂負秋蘿。生年幾能百,時光度槐柯。名利釣人餌,青塚豪傑多。
  笑彼奔走生,自苦同蠶蛾。經營計長久,一朝委湯鍋。世路且險測,杯弈藏干戈。達人尚高隱,烏帽甘清蓑。江花脂粉勝,林鳥宮商和。石枕待春睡,新芻貯銀螺。對此引深樂,天地奈我何!
  吟畢,眾人駭然敬服,不以野老視焉。因請名問答,老人曰:「予龍姓,諱雲,字子淵,別號江湖遊客。家本山之西,來有年矣。」眾人喜,遂相與極談,飛觴流飲。及酒闌興盡,命徹登舟。老人拱手言曰:「頃側行旌,承不以樗鄙相拒,敢獻一語酬報諸君,何如?眾皆應曰:「願受教。」老人曰:「諸君夜發,以程計兩日後當過錢塘。但遇江風初動,有黑雲自西北行南,慎弗輕躁取悔。斯時也,果驗愚言忠益,不敢枉謝,得求殿宇新之,則吾鄰有光多矣,將不勝於謝乎?」眾人口諾心非,相禮而別。未數步,回顧老人,忽不見矣。眾皆壯年豪邁,不以為意,急行舟去。
  及兩日後,早至錢塘江上。風斂日融,江面平靜猶地,欲過者爭舟而趁。恂、諒、一夔促裝使發,惟曹睿曰:「諸兄憶景德老人之言乎?吾輩非報急傳烽、捕亡追敵者,縱遲半日,何誤於身?豈必茫茫然效商販為得耶?」三人相笑而止。笑未已,風果自西徐來,又黑雲四五陣從北南向。睿曰:「一驗矣。」三人曰:「試少待。」頃間,黑雲中雷雨大布,狂風四作,滿江浪勢連天,如牛馬奔突之狀。爭過者數百人,一旦盡葬魚腹,惜哉!曹睿因指謂曰:「諸兄以為何如?」三人失色相謝,睿曰:「爛額焦頭,何如徙薪曲突?此無知魏先平陳受賞,君子美其乾本不忘也。今非此老預告,則吾屬亦化波心一漚矣,何能攜手復相語哉!」三人曰:「誠如兄言。
  遂送棹三塔灣下,訪其曾,俱言西鄰無龍姓之宅。曹睿默然良久。曰:「噫!可知矣,詠詩起聯及名號寓意,宛然一龍神也,何疑!其祠居寺石,故曰『西鄰』;所謂『名利釣人餌,世路且險測』諸言,警悟於吾輩甚諄切也。愚昧凡資,自不能釋其意耳。」遂相與潔牲肴拜 於祠下,以伸謝之。又各出白金三十斤為新殿之費,有僧某,辭不敢領,睿等謂曰:「王之指救,再生大德也,雖欲市珠投報,水路難通,在耳教言,何忍忘者,況有身則能孚財,今縱無財,獨不癒於無身乎?爾能敬忠其事,在山門亦孔榮矣,何用辭!」且顧謂二人曰:「一宦勞身,幾爾寄魂水府,倖存弱質,何當復蹈危途?不若聽鳥家山,看花故裡,醉眠風月光中,以副龍神諷囑之意。不然,湯鍋之禍信踵弊春蠶矣,能不畏哉!」三人皆唯唯應。即日同章告養,托病歸田,可謂卓然達矣。今以「龍淵勝境」匾其門,蓋亦承此意歟?
  臥雲幽士評:
  世有契約借貸而反面不肯償,乞暗蚤明而勞身亦戀祿者多也。今睿等雖免於難,使他人處此,反以福幸為自致矣,何能念及景德老人之言乎?況又非追索邀求而舍金如丸彈,非犯嫌被論而棄位如敝屣,卒能不負龍神所望,豈不誠賢達哉?

  酒櫱迷人傳
  元末有姓姜者,名應兆,世業耕教,為人謹且厚,裡人多稱之。然性惡酒,雖氣亦不欲入息。遇鄉社會飲,則蹙容不滿,曰:「食以穀為主,何事糟粕味耶?」日邁,鄰老飲醉,身軟不能支,姜因而扶歸。見袖中塊然,探之,金也。私自忖曰:「田野無知,得此不為盜。況人昏路遠,豈意我為?」遂竊入已,及歸,酒醒,覓金,金已亡矣,鄰老泣於家曰:「吾子以冤事盂於官,三年不為理,吾子再訴之,官怒其梗頑,強以入罪,例准銀為贖。吾老且病,何忍吾子久繫縲紲中?乃典田鬻屋,得金一錠,昨醉遺途中,落他人之手。前以為雖失吾業,猶可以有吾子也,今並而無之,吾死矣。夫苟且所言,願分半為謝。」姜雖聞其哀怨,未言,竟不動意。
  是夕二更時,一館生讀倦,暫憩几上,聞門外啾唧有聲。諦聽之,有人似欲進者,喝曰:「汝何物,敢行阻我?」又有人似執門者,應曰:「我乃山桃厲鬼,司人門戶,若遇妖魅,必斧而啖之。爾乃何物,抗然冒進,抑未知吾斧耶?」斯人徐謂曰;』汝不識我,無怪其言之倨也。我姓米,字香夫,號冽泉清士。始祖醴酪君,起跡庖羲時,封居醉鄉,不與夷狄氏善,族遂蕃衍,名通與禹、方將大用,奈為奸人所讒,疏斥而不錄。延至夏桀,進秩瑤台士卿,與肉山脯林相左右。及事商,復遭際於桀,膺長夜之寵,以此名重天下。周遂計之,作誥數我,謫我為青州從事,我悔艾,即奮然修改。當春秋戰國間,默然懶事,不求合於人。二世僭興,念人主如六驥馳隙,乃悉耳目,窮心志,索我於荒寥窮散中,晝爾與俱,宵爾與游,脫有不見,則深思而呼召,親幸之專,雖斯、高不能及也。自是我益尊,職益重,朝野群然慕其風味。故漢高仗我斃白帝於澤中,宋祖得予釋兵權於席上。竹林助劉、阮之清聲,禁掖發李賀之才思。子思辭我於饋者,可盡孝以明廉;寇準假我於澶淵,能安居而退虜。既頹阮氏之玉山,復入黨家之錦幕。潛身比舍,敢誇畢卓豪情;息火成都,用顯欒巴妙術。染海棠之號於楊妃,健草聖之豪之和旭。邀歡戚裡,張鎮周之盡法全恩;取令賊營,郭令公之出奇破敵。流芳靡世,統裔延長,自宋訖今,聲名猶在。吾奉天帝命,來游汝家,縱欲持一斧以相拒,亦無奈我何!」人又曰:「果汝所說,世第若高遠矣。然我非博古者,請再明之。」又似人答曰:「汝猶未解乎?我世掌天下趨櫱事,非木怪禽妖之比,是以享幽非我不格,洽人無我不歡,敬我者聖賢致號,愛我者歌曲怡情,行己在清濁間,而處眾則醇知也。爾欲知我,云爾已矣,他何有哉。」似執門者又問曰:「然則汝業何事?」似欲進者又答曰:「吾嘗病軟飽,因厭事,然猶日能與高陽徒偕竹葉、椒葩、霞泉、雪液輩五六人,泛水登山,穿花步月,無不在耳。倦則甜然一枕,事且不能擾也,況本無乎!」似執門者遂歎曰:「汝真樂人矣,不識今何所居?」似欲進者復曰:「居雖不一,但隨寓所安。或市橋啟肆。或湖舍懸簾;或清釀乎田家,或黃封之御院,或衝寒於雪朝茅屋之中,或遣興於雨夕蓬窗之下;或隨僬簷而穿雲,或侶漁舟而釣月;或被儒貂,興至吟齋,或因妓 ,換歸舞閣。廣哉居乎,遇使然也,皆非吾所願也。豈若紅杏樹中,黃花籬下,小門流水,燕影鶯聲,使牧子放牛新草,行人繫馬垂楊,對持瓦礫之樽,以諳茅柴之味,心始陶陶然樂矣。何必優妓佐之,鼓舞維之,牌役強之,徒自取勞苦為哉!」問者又曰:「審汝言,爾殆鬼於酒者。今是之來,禍福抑何所主?」欲進者笑曰:「非敢為櫱耗之耳。主人虧行,陰竊人急迫之財,致父子無措,幾死非命,上帝陰行譴罰,念汝家世有德於鄉,不忍即殛,姑使我迷溺而報之也。」問者又曰:「主人性儉飲,縱耗奚益?」欲進者答曰:「第自有處。」人又問曰:「吾聞酒有德,自古尚之,汝反欲為術,櫱於人果何術以逞耶?」欲進者答曰:「居,居,與汝語!當某賓主應酬,禮恭迎肅,鐘磬焉,詩歌焉,衣冠楚楚,言語雍雍,雖進退俯仰間必中節度,此上飲也。我相之。及至杯盤狼藉,笑謔歡呼。攘臂廳中,僭階越坐,始雖少閒乎禮,終必忘長幼、略尊卑,一惟以和樂為快,此中飲也,我主之,又有沽醪市脯,斂分派錢,撰號呼名,笑罵交錯,歸則攜手街途,口似曲而糊模,身欲行而傾側,日習為常、不以家為意者,下飲也,我陰使之。然猶未甚也。至若提壺市上,乞汁土番間,踝跣傴僂,成行逐伙,夜則寄夢橋亭,曉則懸飄寺宇,蟻蝨為鄰而腥羶為襲,若而人者,不可謂非我困苦之也。又有承祖父之厚遺,不思守繼,而乃酷與蓮花君合,日挈無賴之徒,揮金縱飲,雖良朋至戚瞑眩切救而不入,必至房易主主,子妾依人,猶且遑遑然鼻嗅心香,思欲一灶吸以償願,千方求辦,弗得弗止,若而人者,不可謂非我沉昏之也。又有饕暈漿於顯者,仰飲食於相知,迎走趨陪,終宵不厭,及其口腹相忤,量不勝貪,頭重足輕,順入者悖也,濁氣熏人,視溝渠圂廁中以為枕席在是矣,恬然眠臥而莫覺,若而人者,不可謂非我坐刂辱之也。又有被醉使狂,尋嗔生事,不合則拳足相加,或傷人,或殺人,由是羈縻官府,桎梏囹圄,傷者枝條,殺者抵死,罪未成而家先敗,悔救何能及哉!若而人者,又豈非我有以顛倒之邪?」問者良久謂曰:「飲酌皆前定,果有之乎!合我且退,爾且行。」啾唧之聲遂息。館生大駭,及明,亦不敢泄。
  午炊後,見應兆忽思酒,索於家人。家人曰:「厭糟粕者亦復如是邪?」應兆曰:「姑破俗可也。」然忻然拈壺滿酌,至醉而罷。家人生徒輩俱異之。惟夜讀者默識其意。
  由是,日夜酣歌,遨遊博飲,心雖知其失而勢不可回,若有神使之者。不半年間而所竊之金悉償酒稅。醉則狂歌罔語,鄉中人漸鄙之,生徒俱散。再三年,世遺資產盡變費以供口腹,衣服垢結,容體羸枯。家人痛哭,謂曰:「追思豐樂人家,一旦伶仃至此!費者不可復完矣,而郎君素循善,何不改易弦轍,為訓後人?不然,使虧玷世德,自郎君之身始,甚可羞也」應兆不對,趨出,匿於村店中,買酒自遣。心懷愧忿,飲亦不成醉,沉吟俯首,至夜忘歸。適店主涉事於外,其女見應兆雅飾,心欲私之,更餘,以言侵狎應兆,遂行自獻。應兆默忖曰:「向因一念之差,病狂流落,今雖修積及時,補且不逮,而況淫污非道以重之,死無所矣!」乃堅持固卻,以為「不可,不可」,竟秉燭待曙而還。
  是夜寢熟,夢一人施禮牀人,曰:「吾,酒櫱也。前因不義,來醉汝心。四年於茲矣,昨夜一念起善,上帝知汝非怙惡者流,敕吾別游,不相迷擾,從此永辭。君宜亦勉。」覺來行雨如流,口嘔一物墮地,令人起燭之,若血塊然者。
  及明,遂不思飲。試以酒置於前,厭惡如故。其子復立家成業,應兆亦享壽而終。
  應兆之妻親陸某者,嘗書此事以垂戒。予因述此,以繼陸某之志云。

  翠珠傳
  翠珠姓王,禾城名妓也。丰姿婉潤,聲色絕群,人有慕之者,非重價不輕接。
  一日,國學生潘某聞其名,盛資而往,因與之狎,情甚綢繆,分釵破鏡,剪髮燃香,誓同死生。交袂年餘,而潘生之囊篋十蕩八九於其門矣。已而赴試秋闈,兩不能捨,臨期泣執一勝。
  潘因家隨廢落,臨事羈遲,淹於旅者兩載。後得解歸,越日即往候。翠珠方坐中堂,同一富商對飲,見潘至,牾不為容,若不識一面者。及發言,竟以姓問。潘雖疑異,猶意其假托於人前也,明日再往,使家人召之別室,及相見,而情亦然,潘怒,出所剪髮擲之,曰:「子知此物乎!」翠始轉顏回笑,近坐呼茶,而潘終洶洶不平矣,乃拂袖言旋。翠亦無援心。
  歸家大怒,以其事訴於友,欲石厲刃以磔此恨。其友歎曰:「娼行甚劣,本其故態,兄抑以為異邪?自昧而自蹈之,尤人何益!」潘意稍解,因作《解嫖論》以示人云:
  夫人常情,非愛財則愛身也,非畏法則畏禮也,非慮前即慮後也,非好名則好勝也。人之於財,或以毫釐而貿易難成,或以分文而童僕笞撻,或以假借而朋友分袂,或以不均而兄弟構詞,至於淫色,則傾囊橐破家資而欣為之,甚則甘餓殍胥盜賊而終身不悟也,謂之何哉?人之於身,或以墜馬而畏騎,或以危舟而畏渡,或刺皮膚而弗色
  然怒不可當,或有小疾而戚然恐不能起。至於淫色,則耗精神喪元氣而恬然為之,甚則染惡瘡耽惡疾而甘心不悔也,謂之何哉?且無祿者犯奸有罰,職役者宿娼有禁,法之可畏也明矣。今之人,縊死於舊院,刺殺於南樓,為嫁買而經官問罪,緣淫奔而出醜遭刑,可不羞之甚邪!色荒之訓《書》有之,冶容之戒《易》有之,理之當鑒也明矣!今之人正氣喪於邪氣,名節喪於妖媚,居鄉則見惡於閭裡,居官則招議於縉紳,可弗思之甚耶?祖之有孫,願其繩武以顯我門庭,父之有子,願其克肖以分我憂慮,今或為色破家喪命,辱其祖父,而祖父以此怨恨至於病且歿者甚多,是使其身為不孝不慈之身,雖有他能不足稱也,光前之道,固如是乎?妻之有夫,望其為我之托而醮一不移,子之有父,望其為我之天而終身永賴,今或為色捐家廢產,離其妻子,而妻子以此窮困見辱於人者恒多,是生其身為無禮無義之身,雖有豪才不中取也,裕後之道,又如斯乎?死於戰者以勇名,死於諫者以直名,若死於淫色者名之為敗子,為其敗家也,名之為下稍,為其流落也,苟有好名之心者,當有所恥而不為矣。而人固安之,何其愚哉!業學者以文勝,業農者以耕勝,若出於淫色者或生乎男,何忍使之為優也?或生乎女,何忍使之為妓也?苟有好勝之心者,當有所擇而不為矣。而人顧願之,何其卑哉!或者以子美之四娘、安石之雲月、東坡之琴操、陶谷之若蘭為四公之樂,而不知此實四公之累也。或者以相如之竊玉、韓壽之偷香、張敞之畫眉、沈約之瘦腰為四君之豪,而不知此實四君之玷也。故與其為項羽之嬖虞姬,孰若為雲長之斬貂蟬?與其為君瑞之謀崔鶯,孰若為睢陽之殺愛妾?與其為申生之慕嬌紅,孰若為賈清之搬煙花?明此,於窮則為清白之君子;明此,於達則為正直之大夫;明此,於寒微則可以立家;明此,於富足則可以保業,所謂腰家仗劍與色不迷人云者。嘗讀《孔子世家》,見柳下惠坐懷不亂,魯男子閉戶不納;讀《晏嬰實錄》,見裡婦顧嬰微笑,晏子悔責數日之言:讀《江右野史》,見馮商聘妾遣還、生子狀元及第之報,乃喟然歎曰:「不淫女色,非獨愛身也,愛德也,而財又不足言矣;非獨畏理也,畏天也,而法又不足言矣;非獨慮後也,慮鬼神也,而前又不足言矣;非獨好名也,好積善也,而好勝又不足言矣。知此,則楚館秦樓非樂地也,乃人之苦獲也;歌妓舞女非樂人也,破家之鬼魅也;傳情遞笑非樂意也,迷魂之樂意也;倒鳳顛鸞非樂事也,催命之妖狐也。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雖家梅不可折,而況於野乎?雖女色不可淫,而況於人乎?鄙見如斯,人情自悟。
  後因復就秋試,夜泊江邊,忽見富商立舟上,顏枯衣縷,為人執薄設之役。生異而問曰:「尊官可念王翠珠否?」其商駭愕曰:「公非中堂相會者乎?」潘曰:「是也。」商即蹙容曰:「僕因此婦迷戀,揮金與游,然猶未甚,後許攜資嫁我,情好益篤,我始罄所有而與之,意為彼即我矣。豈知牀頭一空,前言若水,香消翠冷,愛轉情飛。其母復妨惡,促我豪糧,逼我行芨,又且嗔兒撻婢,無非欲激逐我也。我不能當,隱忍走出,方欲鳴之官司,而母子已徙他所。無可奈何,以故依棲流落,寄食於人,又不知家園松菊之何如也!」言訖淚下,潘因招飲,以贐資十餘兩之而別。
  及抵試,得領畿薦。榮回時,翠珠母子已艤舟迎叩矣,潘乃揚帆不顧。因使人摭辱之。
  不數月,潘之友一夕飲散,經潘之門,見綠衣人驅:女子而立,悲愴不肯進。紅衣人曰:「業已承認,又復何言?」又曰:「翠珠,翠珠,誰令如此!」押之而入,友疑其事,早往訪之,則潘家夜育二犬乃問翠跡,母子以暴病夜卒矣,潘與友拍掌大笑,以為奇異。及呼之「翠珠」,搖尾而應,嗚呼!迷人誘引,所害者不止一儒一商也,乃以此報,豈負珠哉!

  買臣記
  漢朱買臣者,舊吾郡由拳縣人也,字翁子,與同邑嚴照垂髻相菩,結為刎頸之交,且約曰:「苟相貴,毋相忘。」家雖甚貧,不喜生業事,惟好讀書。夫妻艱於口食,遂採薪以為給。身擔負,口讀書,遇有悅解處,則吟哦諷詠之聲迤邐道上。其妻常恥之,謂買臣曰:「丈夫立身,上不得弧矢以行志,下不能貨殖以營生,筋骨體膚勞餓以倦,方且悲傷之不暇,而乃犯歌若得,竊為君不取也。」買臣曰:「貧者士之常,若非分張求,則悖命矣,君子恥之。負薪行歌,何恥之有?」其妻復勸曰:「吾聞讀書以治生為先,未聞作一詞、撰一賦而可易斗粟於家、尺帛於女者。今君欲仗章句以卻饑寒,計誠拙矣。況醫、卜、農、工皆能立業,何不捨此務彼,徒久誤足文場,困身藝圃,棲棲然效秦坑酸鬼以自苦哉?」買臣又笑謂曰:「富貴雙途,賢者所難致。子以我為池中物耶?一旦雲雷我假,鼓波滄溟,斯予得志之秋矣。何不俟命待時,徒怨奚益!」妻遂大怒曰:「邑中挾策之士連袂同升者十下八九,爾猶奔走,衣食且不逮,是天不欲竟爾業也。若復執迷而不改圖,吾恐力盡計窮,溝壑有日,何得志之可望耶?」買臣乃長歎曰:「鴻鵠非燕雀所知。此蘇秦、百里奚之見辱於其妻也。及其取相六國,輔政兩朝,是卒前日見辱之人為之。二婦既不能料二子矣,子獨能料我乎?」其妻怒且泣曰:「爾自執經以來,誤我以久。及念思悔,猶且難為,而況癡比古人,夢想以邀難必之福,吾知啼號之態終不能免也,仰望豈不癒絕乎!故或受我忠言,偕老可托,不然,則巾櫛不敢復侍矣!汝將何從?」買臣亦怒曰:「丈夫志節豈為婦人所撓?汝身可無,我業決不可輟也。」妻遂再拜曰:「半生即枉,再誤何堪!吾雖渾跡於童婢之中,亦得以溫飽終歲,豈不癒於鑠骨銷形,豈成凍餒之殍乎哉!從此請辭。」忿不為止。將行時,鄰家一犬趨,搖首尾,於後齧其裙,不使之走,似若勸阻之意,婦雖怒為揮喝,牢不肯脫。家中一雞,亦相撲,啄其衣,又似啄其犬者。鄰嫗以為異,婉言援之。妻不納,竟去,遂自嫁於杉青吏人。
  買臣見妻去,不能為情,復歌以自遣云:
  「朱買臣,朱買臣,行歌負擔妻子嗔。恩情難繫薄劣婦,一旦捐棄如輕塵。鴛鴦分翼比目破,孤燈舉目無相親。貧富於世果炎熱,結髮尚爾況路人!功名到手未為晚,太公八十遇澤新。細君何必苦反覆,吾豈樵柴終其身?朱買臣,何災難,食比玉粒衣懸鶉。自知一卷勝萬貫,時不遇兮怨恨貧。數年衾枕一宵冷,飄風流梗同逡巡。回嗔何處已作喜,髮雲重整眉新顰。朱買臣,莫笑口頻,隱忍依舊肩橫薪。山光泉韻兩如脫,醉臥危石花為茵。翠蘿青鳥暫賓主,芒鞋踏破岩頭春。有時此斧利得柄,一斬天下之荊榛。歌殘煙卷日已暮,松梢新月釣桂銀。
  歌罷,忽自歎曰:「古人功業成於激發者恒多,我何若爾也!」遂詣長安,上書。
  時嚴照已貴,見買臣,即謂曰:「吾幸先達,而故人猶寒如舊,負約之罪,鳴鼓難償矣。」乃祝吾丘壽王,同薦買臣於武帝。帝召見,說《春秋》、《楚辭》,甚悅其意,遂拜為中大夫,與司馬相如、枚臯等,俾交相議論。
  時東粵數反覆不軋,買臣請將兵數千:「浮海而下,可卷席取也。」帝又拜為會稽守。買臣至郡,即治戰具,儲糧草,發兵征之,一擎而破。帝壯其功,征為丞相長史。
  時舟過杉青閘下,閘吏奔趨惶懼。其妻審知買臣也,即脫簪珥,拜伏舟次,曰:「賤妾某氏也,事尊官有年矣,一念迫於饑寒,遂致分手。然心實未嘗昧也。伏望滄海容流,泰山讓土,追思花燭微情,不以妾為大罪,俾得破鏡復圓,斷弦再續,則妾萬幸,萬幸!」買臣長笑曰:「汝記昔日之言乎?怨恨求離,以我為泥中蛆蚓,詎料貧賤未必常,富貴未必久,絕情斷義,曾雞犬之不若,而今又附勢趨炎,置閘吏於何地?撫今追昔,揚水不能收矣!何乃冒方湃之顏,出重赧之色以求見我哉?羞死宜甘,強辭宜補。」言下,辟易莫敢對,良久,遂自投於河中而死。買臣即以屍首葬於亭灣,名曰:「羞墓」。後人方孝孺題詩於亭云。備如左:
  芳草池邊一故丘,千年埋骨不埋羞;
  叮嚀囑咐人間婦,自古糟糠合到頭。
  宋梅堯臣詩:
  食藕莫問濁水泥,嫁婿莫問寒家兒;
  寒兒黧黑而無脂,驥子縱瘦骨格奇;
  買臣貧賤妻生離,行歌負薪何愧之;
  高車遠駕建朱旗,銅牙文弩扌不犀皮;
  官迎吏走馬萬蹄,江湖晝夜橫白霓;
  舊妻呼載後乘歸,悔淚夜落無聲啼;
  吳酒雖美吳魚肥,儂今豢養慚雞犬;
  園中高樹多曲枝,一日桂與桑蟲齊。

  醒迷錄
  正德中,有忠告者,崇德人,祖、父俱顯官,忠得以例授一儒官。為人豁達大度,傲物輕財,性喜博擲為戲,田產雖以萬計,而自視恒約如也。又奉一純陽師甚虔,出必問,入於禮;至於一肴一菜,不先祭則不敢自食。門下有友二人曰故應圭、陸一奇者,日導忠以博飲事。忠雖視為知已,其如二子之口蜜腹劍何!不數年間,家業蕩廢,而二子則日益饒富。
  一日,會忠晝臥,夢二道士綸巾羽衣,對忠語曰:「子急悔心,不當戀溺。若苦艱之,後園松下之藏,猶可成立。至於胡、陸二子,吾已征示其誅矣。」言華,流汗浹背,覺來見供爐下足一紙飛揚,執以觀之,題曰《醒迷餘論》,墨跡猶鮮。其論附錄於後:
  「大抵事近於戲則易染,心涉乎利則難逃。是以賭博之事,不計大小久暫,皆足以廢業喪心、招怨動氣,甚者虧名玷節,露恥揚羞,又甚至敗家者有之,亡身者有之。嗟呼!一念少差,竟迷於利,縱有所得,亦不能補其所損,況未必得乎!且以其事言之,滅禮義而尚凶強,去真誠以使機變,當場得失,交戰營營,怒目揚聲,無儀多厭,冒寒暑而莫知,甘饑渴而不顧,盡日終宵,雖勞不怨,耗神殫力,自苦何辜!且因多寡傷朋友之情,競錙銖啟是非之釁,儒者惰業,農者失時,商者蕩資,工者怠事,耽者誤己,未有若此之甚者也。及其彼此息爭,勝敗攸判,得者不足以償勞,失者愈有以肌愕,割不忍之金,強慨然之態,久為囊物,頃付他人,趙璧隋珠,愛之不得,縱平日稱為至契者,欲假分文,勃然變色,雖赧顏屈節以求之,不可得也。此時此際,憂容可掬,哽氣頻呼,內訟默思,欲追無及,人亦何苦而自取如此耶!及其臨夜歸家,吞聲斂跡,含怨有僕,垢面有妻,子不為歡,母不為語,雖剩汁殘羹,亦一吸而盡。猶且多營處置一謀,將作恢復之計,夢魂顛例,博騁相從,甚者悲憤迭興,寢寐俱廢,禍由此釀,疾由此媒。反而思之,非不得已事也,人亦何苦而自迷若此耶!及其或稱貸於人,或沽典於己,急急孜孜,惟求再逞,飲食所在,若將不遑,視得若取諸寄也。豈知處既敗之勢難救,挾未盈之本無威,氣弱心荒,人皆可侮,猜紅覓六,十無一從,千方之所獲者,一旦失之而不足矣。屬望雖殷,徒為空想之跡,人亦何苦而自戚如此耶!及其黃昏將近,意興方濃,雖其心欲言旋,奈何勢不由己,索燭求油,拋家寄宿,致懸父母之憂思,因爽親朋之信約。遍尋無覓,童子倚門而迎,逐想難求,佳人守燈以待,吾方逞雄心,爭博手,囂囂然自以為樂也。身親不善,聚怨一門,反己懷慚,細思無益,人亦何苦而自玷如此邪!及其屢試不利,興阻於空囊,志縻於稍短,袖手傍觀,眼紅心熱,欲棄之則意有所難捨,將復之則力有所不能,躇躊莫決,如醉如癡,家事不支,非惟不復措念,縱一勉強為之,亦恍然若失矣。昏迷沉溺,戀戀不忘,俯首凴几,形影相弔,人亦何苦而自溺如此邪!又有一等奸險小人,專一伺訪良善,乘其可入之機,附以知己之列,言動之,利誘之,酒食結之,作阱成籠,不至於不入不已也,及其髻髮一把,釣鉺一吞,始之所言,毫不能應,虛利雖無,實禍先至,且彼機械熟於久煉,詭詐出乎多端,色有鉛沙,馬有脫注,雖號精敏者亦墮術中,況以愚弱之身而當彼無窮之計,則其勝負不待對局了然可卜矣,即運郭況之金穴,輸鄧通之銅山,日亦不繼,況其他乎!人反不悟於斯,必欲與之相驅騁焉:嗚呼!是猶石沒湍水,愈翻則愈沉也,羊觸藩籬,彌逞則彌困也,求其能濟事者,吾未之見也!已間或僥倖少得,人即怨尤,弱者引恨之以心,強者直拒之以色;又有狂罔之徒,從而訴於親,告於友,訟於官司,體面大傷,廉節盡喪,較之微利,孰重孰輕?嗚呼!辱害相繫必至於斯而猶不知悔,更將何待邪!又嘗知夫色也,古稱五白,戲始牧豬,無金玉之質,無耆宿之尊,無耳目之見聞,其初蠢然一骨耳。切磋焉,琢磨焉,斯是矣。至於投叱之下,偏能順小人、欺君子,宛轉隱見之間,欲少假借而一毫無所容其能,卒亦付之蠢然之骨耳!嗚呼!人靈萬物,乃遑遑焉仰求於蠢然之骨,而又為蠢然之骨所窘困,可哀也哉!故擇術貴精,與人貴正。苟不能擇而與之,一旦誤入於內,恬不知愧,及對達尊長者惟恐聞之,設若言友於此,亦仰面不敢贊一語。嗚呼!肆欲於朋淫之日而曲文於君子之前,將欲塞耳盜鈴、蒙頭操刃者等耳,欲人之不聞且見也,何可得哉!況乎此行一開,百惡皆萃,納污引侮,莫不由斯。賢者不為禮,富者不為托,智者目為愚,儉者鄙為敗,父母惡為不肖,鄉黨指為下稍,小競蠅頭,致庶眾謗,競者未實,謗者有加,嗚呼!以親黨不韙之名易難望之利,雖鄉人不為,而人竟甘冒,可悲也!夫自取自溺者既如此,可哀可悲者又如彼,然而斯人之耽且好者何哉?不曰仗此肥家,則曰冀此取樂,噫!陋哉!言之過矣。天下之利,何事無之?明經足以干祿,用武足以要封,鬻販足以盈資,桑麻足以廣積,皆事也,則皆利也,何以喪名節以求之乎?吾恐家未必肥,而空虛瘠弱之弊先速之矣,肥者果安在哉?天下之樂,何事無之?讀書可以開襟胸,彈琴可以怡性情,種花可以觀天機,養魚可以寄生意,皆事也,則皆樂也,何必冒污辱以求之乎?吾恐樂未必取,而憂愁抑鬱之思,先逼之矣,樂者固如此哉?況其轉展相尋間,彼此兩失,機杼脂膏暗鑠於囊頭之手,田桑汗血潛消於錄事之家,所謂鷸蚌相持,漁人得利,正謂此耳。盍不鑒諸古人乎?忿心生於傅殺。致殘鴻雁之情;淫行起於點籌,因造房幃之醜:樗蒲百萬,達者見機;坑塹二三,宦途有誚;家產之俱盡,桓溫幾喪溝渠;擔石之無儲,劉毅將為浪蕩;至於投馬以絕呼,亡羊以從事,四緋以彰快,孤注以明窮,不其枚舉,而其為累一也。自古迄今,遺聲尚臭,由今迨後,取法貴芳。故其白衣事省,黃口身閒,取此消遣,固無暇責矣。乃若言儒言,貌儒貌,服儒服,冠儒冠者,亦倡和成風,競相篤好,史籍詩書,束棄高架,雖蒙塵積垢,而心灰志奪,視如仇敵,小而人事禮文因之盡廢,及其較技掄選之時,風簷晷影之下,榮辱甚關,心手莫措,日之相與以為樂者,果能代我否邪?及今知改,則名可全,家可保,終身俊髦,苟遂昏迷,吾不知所了矣,何也?日月反照,無損於明;君子繩愆,不累其德。以陳元、周處之徒,尚自發憤改行,卒為善人,況吾輩號英達者不減元處,而未聞能自悔訟,豈以既招物議、改亦無救也歟?噫嘻!人孰無過,改之為難,過孰無因,原之為盡。向使商甲不悔桐墓,幾為暴桀之君;漢武不下輪台。則亦亡秦之續。孰為改之,功不既大哉!
  忠讀一過,悔歎移時。尋掘松根,得金一甕,皆刻告氏字,必忠高曾物也,此故後人無有知者。
  再往二子家,探胡瞎一目,陸跛一足,頹然皆殲形矣。忠乃驚惶,自是絕不與相交接。
  又以所得之資分人貨殖,後致大富。胡、陸二子,漸至窮迫,老年攜乞於途,人皆指以為鑒。仙師神報,亦顯矣哉!

  琴精記
  鶴雲者,乃鄧州人,姓金也,美風調,樂琴書,為時輩所稱許。宋嘉熙間,薄游秀州,館一富家。其臥室貼近招提寺,夜聞隔牆有歌聲,乍遠乍近,或高或近。初雖疑之,自後無夜不聞,遂不以為意。
  一夕,月明風細,人靜更深,不覺歌聲起自窗外。窺之,見一女子,約年十七八,風鬟露鬢,綽約有姿,疑是主家妾媵夜出私奔,不敢啟戶。側耳聽其歌曰:
  「音、音、音,你負心,你真負心,孤負我,到如今,記得當時低低唱,淺淺斟,一曲值千金,如今寂寞古牆陰,秋風荒草白雲深。斷橋流水何處尋?淒淒切切,冷冷清清,教奴怎夢。
  女子歌畢,敲戶言曰:「聞君俊才絕世,故冒禁以相就。今乃閉戶不納,若效魯男子行邪?鶴雲聞言,不能自抑,才啟戶。女子擁至榻前矣。
  鶴雲曰:「如此良夜,更會佳人,奈何燭滅樽空,不能為一款曲也?」女子曰:「得抱衾衣周,以薦枕席,期在歲月,何必泥於今宵?況醉翁之意不在酒乎!」乃解衣共入帳中,罄盡繾倦之樂。迨隔窗雞唱,鄰寺鐘鳴。女子起曰:「奴回也!」鶴雲囑之再至,女子曰:「勿多言,管不教郎獨宿。」遂悄悄而去。
  次夜,鶴雲具灑饣肴以待,女子果來,相與並坐酣暢。女子仍歌昨文之辭,鶴雲曰:「對新人不宜歌舊曲,逢樂地詎所道憂情?」因更前韻而歌之曰:
  音、音、音,知有心。知伊有心,勾引我到於今。最堪斯夕,燈前偶,花下斟,一笑勝千金。俄然雲雨異春蔭,玉山齊倒絳帷深。須知此樂更何尋。來經月白,去會清風,興益難禁。
  女子聞歌,起而謝曰:「君子斯詠,可謂轉舊為新,除憂就樂也!」彼此歡情更濃於昨。自是無一夕不會。花苒半載,鮮有知者。
  忽一夕,女子至而泣下。鶴雲怪問,始則隱忍,既則大慟。鶴雲慰之良久,乃收淚言曰:「奴本曹刺史之女,幸得仙術,優游洞天。但凡心未除,遭此謫降。感君同契,久奉歡娛。詎料數盡今宵。君前程遠大,金陵之會,夾山之游,殆有日矣!幸惟善保始終。」雲亦不勝悽愴,至四鼓,贈女子以金。別去未幾,大雨傾盆,霹靂一聲,窗外古牆悉傾例矣。鶴雲神魄飄蕩,明日遂不復留此。
  二年後,富家築於基於,掘一石匣,獲琴與金,竟莫曉此故。時聞鶴雲宰金陵,悉其好琴,使人攜獻。鶴雲見琴光彩奪目,知非凡材,顧然受之,置於石牀。遠而望立,則前女子就而撫之;近而視之,則依然琴也。方悟女子為琴精,且驚且喜。適有峽州之遷,鶴雲得重疾,臨死命家人以琴合葬。琴精之言,一一驗矣。人有定數,物可先知,豈不信哉?

  竹帚精記
  洪武間,本覺寺有一少年僧,名湛然,房頗僻寂。一夕獨坐庭中,見一美女,瘦腰長裙,行步便捷,而妝亦不多飾。僧欲進問,忽不見矣。明夜登廁,又過其前。湛然急起就之,則又隱矣。他人處此,必不能堪,況僧乎?
  自是惶惑殊深,淫情交引,苦思不置。越兩日,又徐步於廁。僧急牽其衣,女復徉為慚怯之態。再三懇之,方與入室。及敘坐,僧復逼體近之,漸相調謔間,竟成雲雨。事畢,問其居址姓字,女曰:「妾乃寺鄰之家,父母鍾愛,嫁妾之晚。今有私於人。故數數潛出,不料經此,又移情於汝。然當緘密其事,則交可久。不然,彼此玷矣!」僧唯唯從命。於是,旦去暮來,無夕不會。
  將及期,僧不覺容體枯瘦,氣息懨然,漸無生意。雖同袍醫治,百端罔功。寺中有一老僧謂曰:「察汝病脈,癆症兼致。陰邪甚盛,必有所致。苟不明言,事無濟矣!」淇然駭懼,勉述往事。眾曰:「是矣!然此祟不除,則汝恙不癒。今若復來,汝同其往,而蹤跡之,則治術可施也。
  是夕,女至。湛然仍與交合。將行,欲起隨送。女止之曰:「僧居寂落,夜得美婦歡處,是亦樂矣!何苦自感如此。」湛然不能往,強而罷焉。翌日告眾,眾乃忖曰:「明夜彼來,當待之如常。密以一物,置其身。吾等游於房外,俟臨別時,擊門為約,吾等協當尾隨,必得而止,則祟可破矣!」湛然一一領記。
  後一夕,湛然覺神思恍惚,方倚牀獨臥,女果推門復入。僧與私曲,益加溫存。雞鳴時,女辭去。僧潛以一花插女鬢上,又敲其門者三。眾僧聞擊聲,俱起追察,但見一女冉冉而去,眾乃鳴鈴誦咒,執錫執兵相與趕逐。直至方丈後一小室中乃滅,此室傳言三代祖定化之處。一年一開奉祭,餘時封閉而已。
  眾僧知女隱跡,即踴躍破窗而入,一無所見,但西北佛廚後爍爍微光,即往燭光,則堅一竹質潤滑,枝束鮮瑩。蓋已數十年外物也,眾方疑惑,而花在柄,因共信之,乃持至堂前,抽折一,則水流滴地。眾僧益駭異。再折之,亦然,以至皆如之。
  從僧乃明燈細視,其中排水,皆精也。湛然見之,悔悟驚懼,不能自制。於是,悉就焚之,揚灰於湖。湛然急以良劑調治,久之得平。而祟自此滅矣!
  評曰:異怪弄人,數固當滅,而少僧倖免,人亦可鑒。

  天緣奇遇(上)   祁羽狄,字子車酋,吳中杰士也。美姿容,性聰敏,八歲能屬文,十歲識詩律,弱冠時每以李白自期,落落不與俗輩伍,獨有志於翰林。每歎曰:「烏台青瑣,豈若金馬玉堂耶!」下筆有千言,不待思索。詩歌詞賦,奇妙絕例,且善鍾王書法,又粗知丹青。時人目為才子,多欲以女妻之,皆不應,其姑適廉尚,督府參軍也。姑早亡,繼岑氏,生三女,皆殊色。長曰玉勝,次曰麗貞,三曰毓秀,隨父任所,皆未適人。尚以衰老,乞骸骨歸。時生以父愛,家居寂寥,鬱鬱不快。或散步尋詩,寄身林壑,或操舟訪隱,傍水徘徊。一日,與蒼頭溜兒入市,見一婦人,年二十餘,修容雅淡,清芬逼人,立疏簾下,以目凝覷生。生動心,密訪之,乃吳氏,名妙娘,頗有外遇。生命溜兒取金鳳釵二股,托其鄰嫗饋之,妙娘有難色。嫗利生之謝,固強之。妙娘曰:「妾覷此郎果妙人也。但吾夫甚嚴,今幸少出,但一宿則可,久寓此,不宜也。」生聞之,即潛入,相持甚歡,極盡款曲。既枕上吟曰:   深深簾下偶相逢,轉眼相思一夜通;   春色滿衾香力倦,瘦容應怯五更風。   妙娘曰:「妾亦粗知文墨,敢以吳歌和之:   別郎何日再相逢,有時常寄便時風;   一夜恩情深似海,只恐巫山路不通。   歌罷,天色將曙,聞外扣門聲急。妙娘曰:「吾夫回矣。」與生急擁衣而起,開後門,求庇於鄰人陸用。用素與妙娘厚,遂匿之。   用之妻,周氏也,小字山茶,見生豐采,欲私之,生應命焉。茶曰:「吾主母徐氏新寡,體態雅媚,殊似玉人,坐臥一小樓,焚香禮佛,守法甚嚴,但臨風對月,多有怨態,知其心未灰也。妾以計使君亂之,可以盡得其私蓄。」生謝曰:「亂人之守,不仁;冀人之財,不義;本以脫難而又欲蹈險,不智。卿之雅情,心領而已。」言未畢,一少女馳至,年十三四,粉黛輕盈,連聲呼茶。見生在,即避入。生問:「此女何人」「茶曰:「主母之女文娥也。」生曰:「納聘否?」曰:「未也。」   文娥入,以生達其母。母即自來呼之,且自窗處窺生。見生與茶狎戲,風致飄然,密呼茶,問曰:「此人何來?」茶欲動之,乃乘機應曰:「此吳妙娘心上人也。今礙有夫在,少候於此。」徐氏停眸不言久之,茶復曰:「此人旖旎灑落,玉琢情懷,窮古絕今,世不多見。」徐氏乃怒曰:「汝與此人素無一面,便與褻狎,外人知之,豈不遺累於我!」山茶亦佯作慍狀,對曰:「妾但不敢言耳。言之,恐主母見罪。」徐氏詰其故。山茶曰:「此人近喪偶,雲主母約彼前來偕老。」徐氏驚曰:「此言何來?」茶曰:「彼言之,妾信之。不然則主公所遺玉扇墜,何由至彼手乎?」徐氏即探衣笥中,果失不見,徘徊無聊又久之。山茶知其意,即報生曰:「娘子多上復:謹持玉扇墜一事,約君少敘,如不棄,當酬以百金。」生揣:「事由於彼,非我之罪也。」乃許之。--蓋徐氏三日前理衣匣,偶遺扇墜於外,為山茶所獲。至是,即以此兩下激成,欲俟其處久而執之,以為挾詐之計耳。   近晚,生登樓,與徐氏通焉。繾綣後,徐氏問曰:「扇墜從何來?」生曰:「卿之所風賜,何佯問也?」徐氏曰:「妾未嘗贈君,適山茶謂君從外得者,妾以為然,故與君一敘。今乃知山茶計也。」徐氏悔不及,明早果以百金贈生行。生留一詞以別之,名《惜春飛》:   「乘醉蜂迷鶯不語,只是妙娘為主。玉墜憑誰取,又成紅葉偕鴛侶。兩地風流知幾許,自喜連遭奇遇。愁對傷處,何時得共枕,重相敘。」   徐氏恨山茶賣己,每以事讓之,茶不能堪,遂發其私,徐氏無了而富,族中爭嗣,因山茶實其奸,鳴之於官,官受嗣者賄,竟相法成案。徐氏以淫逐出,文娥以奸生女官賣,徐氏恥而自縊,生聞之,不勝傷痛,作輓歌以弔之曰:   「胡天不德兮,殲我淑人,情經一死兮,我重千金,花殲月缺兮,玉碎珠沉,俾生長夜兮,夢斷芳春。遭此仇兮,何所伸。欲排雲前代訴兮,奈力寡而未能。心耿耿兮思素恩,神恍惚兮懷舊跡。淚潸潸兮滴翠巾,悉鬱鬱兮欲斷魂。千回萬轉兮,痛我芳靈。靈其有知兮,鑒我微忱!」   生且泣且歌,不勝哽咽,乃散步林外,少放悶懷。不意新月印溪,晴煙散野,泉聲應谷,樹影墜地,生乃還步,踽踽獨行,悽慘愈切。忽聞後有環佩聲,生回顧,見一女子冉冉而來;後隨有女童,一掌扇,一執巾。生以為良家子也,意欲趨避。乃遙呼曰:「祁生何為避耶?」生疑為如戚,進步迎揖。然芳容奇冶,光彩襲人。生驚訝,未遑啟問,女即曰:「妾玉香仙子也。朝游蓬島,暮歸廣寒,拂扇則風行千里,揮巾則雲幔九宵,非俗女也。因與君有塵緣,到此一相會耳。」生聞其言,疑為鬼魅,不敢近,但唯唯求退而已。女笑曰:「妾乃不如徐氏耶?君子日後奇遇甚多,徐氏不足惜也。」即攜生手,同還生家。生聞其香氣清淑,愛其纖指溫潤,亦不甚怪。然而夜深人靜,重門自開,燈滅簾垂,明輝滿室,生雖疑,不能卻矣。與之共枕,頗覺綢繆。至五更,二女童報曰:「紫微登垣,壬申候駕。」女即整衣而起,與生別曰:「後六十年,君之姻緣共聚,富貴雙全,妾復來,與君同歸仙府矣。贈玉簪一根,扣之,則有厄即解:小詩一首,讀之,則終身可知。」言華,凌空而去。生望之,但見雲霓五彩,鸞鶴翩翔,生始信其為仙也。即視其詩,乃五言一律:   君是百花魁,相逢玉鏡台;   芳春隨處合,夤夜幾番災。   龍府生佳配,天朝賜妙才;   功名還壽考,九九妾重來。   生與玉香方合,精采倍常,穎悟頓速,衣服枕席,異香鬱然。人皆疑其變格,而不知生所自也。   時廉參軍致仕歸,泊船河下,聞文娥官賣,即以金償官,買與次女麗貞為婢。是日,生至講堂,適聞廉歸,驚曰:「此吾至親,別十年矣。」即趨謁。廉聞生至,急請入,各以久疏慰問。廉尚曰:「尊翁捐館,幸有子在。況子英發士也,但願早遂青雲以慰尊翁之志生謙謝久之。廉呼岑氏出,且曰:「祁三哥在此,非外人也。」岑氏謂三女曰:「三哥有兄弟情,可隨我見之。」惟麗貞辭以「曉起採茉莉花冒風,不快。」岑氏與玉勝、毓秀出見。生拜問起居,禮貌修整。岑見生閒雅,念:「得婿若此人,吾女何恨?」而勝與秀亦熟視生。生目玉勝妝豔,毓秀豐美,亦覺戚戚焉。廉問:「麗貞何在?」岑曰:「不快。」廉曰:「一別十年,今各長成,寧不一識面耶?」命侍女素蘭催之,不至。再命東兒讓之,麗貞不得已,斂髮而出。但見雲鬢半蓬,玉容萬媚,金蓮窄窄,睡態遲遲。生立俟之,自遠而近,停眸一覷,魂魄蕩然。相揖後,以序坐。岑以家事詰生,生心已屬麗貞,惟唯唯而已。頃間,茶至,捧茶者,文娥也。生見文娥,文娥目生,兩相疑喜。茶後,繼之以飯,岑與三女皆在座。岑曰:「三哥不棄,肯時來一顧乎?」廉曰:「吾欲以家事托子車酋,子車酋寧即去耶?」三女皆贊之。而麗貞又曰:「三哥倘以家遠不便,凡有所需,一切取之於妹。」生以麗貞之言深為有情,即以久住許之。   是夕,寄宿東樓。生開窗對月,巾周帳無聊,乃浩歌一絕以自遣云:   天上無心月色明,人間有意美人聲;   所需一切皆相取,欲取些兒枕上情。   生所歌,蓋思麗貞「一切取於妹」之言也。歌罷,見壁間有琴,取而撫之,作司馬相如《鳳求凰》之曲。不意風順簾間,樓高夜迥,而琴聲已淒然入麗貞耳矣。麗貞心動,密呼小卿,私饋生苦茶。生無聊間,見小卿至,知麗貞之情,狂喜不能自制,竟挽小卿之裙,戲曰:「客中人浼汝解懷,即當厚謝。」小卿拒,不能脫,欲出聲,又恐累麗貞;久之,小卿知不可解,佯問曰:「小姐輩侍妾多矣,倘舍妾,惟君所欲,何如?」生亦知其執意,乃難之曰:「必得桂紅,方可贖汝。」桂紅,乃玉勝婢。小卿曰:「桂紅為勝姐責遣,獨睡於迎翠軒,咫尺可得。」   生與小卿挽頸而行,果一女睡軒下。生以為桂紅矣,舍小卿而就之,乃驚醒。非桂紅,乃素蘭也。蘭在諸婢中最年長,玉勝命掌繡工,一婢拙於繡,遷怒於蘭,責而逐之,不容內寢,怨恨之態,形於夢寐,適見生至,怪而問曰:「君何以至此也?」生不答,但狎之,蘭始亦推阻,既而歎曰:「勝姐已棄妾,妾尚何守!」遂納焉,生亦風流有情,而蘭亦年長有味,鴛衾顛例,不啻膠漆,生密問曰:「麗貞姐如何?」蘭曰:「天上人也。」曰:「可動乎?」曰:「讀書守禮,不可動也。且君兄妹,何起此心?」生愧而抱曰:「對知心人言,不覺吐露心腹。」既而問:「桂紅與誰同寢?」蘭曰:「桂紅,勝姐之愛婢也。此人聰慧,與文娥同學筆硯,今君以情鉤之,亦可狎者。」生甚喜,至天明就外,作一詞以紀其勝:   「素蘭花,桂紅樹,迎翠軒中,錯被春留住。乖巧小卿機不露,借風邀雨,脫殼金蟬去。一杯茶,咫尺路,卻似羊腸,又把車輪誤。且向桂花紅處吐,攀取高枝,再轉登雲步。」   右調名《蘇幕遮》   生早與素蘭別時,天尚未明,偶遺汗巾一條,內包玉扇附並弔徐氏詞。小卿來喚素蘭,見而拾之,私示文娥曰:「此祁生物也。」文娥觀詞,不覺淚下。麗貞理妝,呼文娥代點鬢翠。文娥至,則秋波紅暈,淒苦蹙容。貞怪而問之。娥不能隱,以實告曰:「吾母死,皆為祁生。今見其弔母詞,是以不覺淚流。」麗貞素詞觀之,歎曰:「真才子也。」取筆批其稿尾:   「措詞不繁,著意更切。愁牽雲夢,宛然一段相思;筆弄風情,說盡百年長恨。誠錦心繡口,可愛可欽;必金馬玉堂,斯人斯職。然而月宮甚近,何無志於女亙娥?乃與地府通忱,實有功於才子。」   其所批者,亻敬其銳志功名,弗勞他慮;即令文娥持送還生。--時廉有族中畢姻,夫婦皆往。--生見文娥獨來,攜而歎曰:「兒何以至此耶?」娥惟嗟歎,道其所以,乃出扇墜、弔詞還生。生曰:「汝從何得之?」娥曰:「小卿自迎翠軒得之。今麗貞姐使妾奉還。」生且愧且謝。既而,見所批,又驚又喜,歎曰:「世間有此女子,羞殺孫夫人、李易安、朱淑貞輩矣。」讀至末句,歎曰:「吾妹真女亙娥也,僕豈無志耶!」送以末聯為有意於己,乃以白紗蘇合香囊上題詩一首,托文娥復之:   聊贈合香囊,慇懃謝贊揚;   弔詞知恨短,批稿辱情長。   愧我多春興,憐卿惜晚汝;   月宮雲路穩,願早伴霓裳。   麗貞見詩大怒。撻文娥;待父母歸,欲以此囊白之。毓秀知之,恐玷閨教,使二親受氣,急令潘英報生。時英年十七,亦老成矣,慮生激出他變,緩詞報曰:「秀姐知君有詩囊送入,甚是不足,乞入親謝之。」生笑曰:「秀妹年幼,亦知此味耶?」牽衣而入。秀以待於中門,以故告生。生驚曰:「何異所批!」秀曰:「彼儆君耳,非有私也。」生茫然自失。秀曰:「玉勝姐每愛兄,與妾道及,必致嗟歎;今在西鶴樓,可同往問計。」生含愧而進。玉勝見生,遠迎,曰:「三哥為何至此?」秀顧生,笑曰:「欲坐登雲客,先為入幕賓矣。」勝問其故。秀曰:「兄有『月宮雲路穩,願早伴霓裳』之句,遺於麗貞姐。貞姐怒,欲白於二親。今奈之何?」玉勝笑曰:「妾謂兄君子人,乃落魄子耶?請暫憩此,妾當為兄解圍。」即與秀往貞所。   貞方抱怒伏枕,勝徐問曰:「何清睡耶?」貞乃泣曰:「妹子年十七,未嘗一出閨門。今受人淫詞,不死何為!」勝與秀皆曰:「詞今安在?」貞不知勝為生作說客,即袖中以詩囊卷出。勝接手,即亂扯。貞怒,起奪之,已碎矣。貞益怒。勝曰:「三哥,才子也。妹欲敗其德,寧不自顧耶?」因舉手為麗貞枕花。低語曰:「三哥害羞,適欲自經。送人性命,非細事也。」貞始氣平。勝乃回顧素蘭,曰:「可急報三哥,貞妹已受勸矣。」  蘭往,見生徘徊獨立,而桂紅坐繡於旁,亦不之顧,乃以勸貞事報生。生喜而謝之。蘭挽生,曰:「妾原謂此人不可動,君何不聽?」又背指紅,曰:「可動者,此也。為君洗慚可乎?」生又謝之。蘭附紅耳曰:「祁生反有意於子,今其慚忿時,少與款曲,何如?」桂紅張目一視而走。蘭追執之,罵曰:「我教汝繡,汝不能,則累我。我一言,即逆我,汝前日將勝姐金釧失去,彼尚不知,汝逆我,我即告出,汝能安乎?」若能依我,與祁生一會,即償前釧,不亦美乎?」桂紅低首無言,以指佛鬢而已。蘭撫生背,曰:「君早為之,妾下樓為君伺察耳目。」生抱紅於重茵上,逡巡畏縮,生勉強為之,不覺鬢翠斜欹,猩紅滿裼。   蘭下樓,因中門上雙燕爭巢墮地,進步觀之,不意勝,秀已至前矣。蘭不得已,侍立在旁,尊勝、秀前行,生聞樓上行聲,以為蘭也,尚摟紅睡;回顧視之,乃勝與秀。生大慚,勝大怒,即生前將紅重責,因抑生曰:「兄才露醜,今又若此,豈人心耶!」生措身無地,冒羞而出。無奈,乃為歸計。   明日,見廉夫婦,告曰:「久別舍下,即欲暫歸。」廉夫婦固留之。生固辭。乃約曰:「子車酋必欲歸,不敢強矣。待老夫賤旦,再勞枉顧,幸甚!」生謹領而別。途中無聊,自述一首:   「洛陽相府春如錦,亂束名花夜為枕。弄琴招得小卿來,迎翠先同素蘭寢。文娥痛而哭弔詞,麗貞題筆一贊之。牽惹新魂發新句,轉眼生嗔欲白之。絕處逢生得毓秀,恐玷閨門急相救。潘英邀我中門侍,西鶴樓前慚掩袖。玉勝頻呼入幕賓,相迎一笑問郎因。郎須少倚南樓坐,此去因先慰麗貞。麗貞見妹歡情復,桂紅巧繡嬌如玉。素蘭觀燕往中門,勝、秀登樓皆受辱。一場藉藉復一場,兩處相思兩斷腸。春光漏盡歸途寂。何日同棲雙鳳凰?」   麗貞小字阿鳳,故末句及之。   生去後,三女皆在百花亭看杜鵑花,東兒報曰:「祁君去矣。」勝與秀相對微笑,麗貞獨有憂色,停眸視花,吁歎良久,無非念生意也。玉勝不知,問曰:「妹子尚恨祁生耶?祁生果薄倖,昨觸妹,又辱桂紅。被污之女,不可近身,已托鄰母作媒出賣矣。」貞曰:「彼辱妹,姊尚容之;彼辱婢,姊乃不容耶?」玉勝語塞。蓋勝久欲私生,惟恐二妹忌之,又恨桂紅先接之也。   貞是夕凴欄對月,幽恨萬種,乃制一詞,名曰《阮郎歸》,自訴念生之情,每歌一句,則長吁一聲。文娥等侍側,皆為之唏噓:   「聞郎去後淚先垂,愁雲欺瘦眉。情深須用待佳期,郎心不耐遲。——香閨靜,寄新詩,眼前人易知。寸心相愛反相離,此情郎慢思。」   生歸,不數日,為仇家蕭鶴者所誣,發生父未結之事。鶴以官豪,捕生甚急。生夜渡,欲往訴當道,為守渡者所覺,執送蕭氏。蕭層堂疊室,將生禁後房,待事中人至,即送官理。生夜靜忿鬱,無以自慰,忽憶仙子「玉簪解厄」之言,乃礻壽拜,吟一詞:   「撒天長恨幾時休?兩眼不勝羞。男兒壯年多困憂,何日一抬頭?——轍中鮒,雨中鳩,望誰周?橫鋪鐵網,高展金丸,畢何仇?」(《訴衷情》)   蕭之婦,于氏也,乃世家女,名金園。其夫名震,往京聽選。金園獨居,聞戶後歌聲悲切,明早,使侍女琴娘訪之,始知生故,歎曰:「與父有仇,子復何罪?」私遣琴娘以甘露餅十枚饋生。生謝曰:「此活命恩也,他日當銜環以報。」自後,琴娘時以飲食餉生,生媚意斂謝。琴娘悅之,因與之私,復乘間語金園曰:「此生溫如良玉,十倍吾主,今禁此,情甚可哀。」琴娘意欲釋之。金園曰:「昨亦夢神女命救此人,且云他日與汝皆當為彼侍妾,縱無此理,甚可疑也。」遂往窺之,果見生豐資穎異,氣宇溫容。抵夜,以別鑰啟鎖,匿入閨中,共枕恣欲。五更時,贈以白金十兩,金釧一雙,汗巾一條,與琴娘暗開重門,泣而送之,且以夢語生。生曰:「豈敢望此!僕有玉扇墜,今以贈卿,日後果有幸會,當以此為記。」遂拜謝而去。   翌日,蕭覓生,生已行矣。竟走京師,伏闕奏辨,為父雪仇。時趙子昂為翰林學士承旨,力贊生孝,得發御史觀音保等勘問,蕭懼,出萬金營求左丞相鐵木迭兒為之解紛息事,然亦不敢害生矣。   生由是避禍入山,發憤攻書。山下有名龔壽者,年六十,善相法,見生狀,知其不凡也,每以柴米給生,相過甚厚。生感以恩,乃書一聯於壁云:   遠移萍梗宜無地,近就芝蘭別有天。   又書一聯以自儆云:   身居逆境時勤讀,心到仇家夜夢親。   生去後,麗貞雖念生,不過形於詠歎而已。而玉勝則慕生之甚,言動如狂。每強扶倦態,對鏡畫眉,不覺長吁一聲,兩手如墜,日就枕席,飲食若忘,夢中忽忽如對人語,及醒,則揮淚滿牀而已,聞貞有《阮郎歸》調,令素蘭索之,貞不與,勝知其必為生作也,亦自作,調名《桃源憶故人》,亦道望生之意:   「思思念念風流種,心為愁深如夢,繡衾象牀如共,羞把寒衾擁。——桂紅樓上春心動,悔己多情殘送。卻笑自家愁重,番作巫山夢。」   廉至旦日,遣人邀生,知生受誣奏辯,嗟歎久之。及生入山讀書,廉遣人送白金五兩,白米六包,與生少資日用。玉勝自忖曰:「祁生發憤,招之則不來,然其意惟在麗貞,詐招以貞書,或得一面。」乃具書,私付去人,且戒之曰:「此麗貞書,密與之。」   小妹麗貞斂衽端肅拜:疇昔之心,豈敢自昧;擲詩之忿,實懼人知。月色空梁,不見知心到眼;風聲泣樹,徒知弱態傷神。近知往復大仇,識英才之可羨;今又入山憤志,知力學之有成。但情在寸心,終難自慰;人遙千里,豈易相通!滿目雲山,何處是鳳凰棲止;一天星斗,幾時成牛女歡期?頃刻相思,須更長歡。倘兄肯顧片時,小妹終身佩德。匆匆草字欠恭,伏乞情恕。不備。   妹貞再拜啟。   生得書,驚喜雀躍。然發憤之始,義不可行;欲復書,又恐廉知,但私寄曰:「為我多多附謝小姐,書已領教矣。」生是日舊態復萌,幾不自制,大書絕句於壁:   海樣相思思更深,一封珍寶抵千金。   書中總有顏如玉,未必如渠滿我心。   一日,龔老訪生,見壁上絕句,問曰:「君有所思乎?讀書之心,如明鏡止水,倘有所思,則芥蒂多矣,安能有成?」祁生不覺汗顏。龔復慰曰:「少年人多有此弊,況君未娶,宜不免此:老夫相君目秀眉清,天庭高聳,必享大貴。倘不棄,老夫有一小女,名道芳,頗端重寡言,亦宜大福,他日願為箕帚,何如?」生愧謝不已。   是歲,生起小考,補郡庠弟子員。   後數日,生整衣冠,往拜廉。廉一家慰賀。三女出見,皆曰:「恭喜!」即宴生於怡慶堂,笙歌交作,酬酢疊行。至晚,銀燭滿堂,侍女環立,廉夫婦已醺,而生猶未醉。岑命三女以次奉生酒。玉勝舉杯近生,語云:「妾有言,幸君弗醉。」蓋欲私生也。生不知,應曰:「已酩酊矣。」麗貞舉杯戲生曰:「新秀才請酒。」生亦笑曰:「何不道新郎飲酒?」貞愧而退,怒形於色。毓秀見貞不悅,及舉杯奉生,乃曰:「兄何以言,使貞姐含怒?」蓋生以前所寄書有情,故量其易而忽之,不知其為玉勝計也。夜深散罷,生被酒,寢外館。勝自往呼之,生不醒。勝恐館童來覓,長吁而返,悶倚銀钅工,形影相弔,口占一詞,且泣且訴:   「何事無情貪睡,席上分明留意。指日望郎來,要說許多心事。沉醉,沉醉,不管斷腸流淚。」(調名《如夢令》)   生明早入謝酒,廉夫婦未起,獨麗貞立簷前喂鸚鵡,亦未理妝生前,戲曰:「蒙見召,今至矣。」麗貞默然。生曰:「何其不踐書中之言乎?」貞曰:「妾未曾有書,兄何詐也?」生出書示之,乃玉勝之筆。貞大怒。生見貞不梳不洗,雅淡輕盈,清標天趣,如玉一枝,因笑解其怒,而突前抱曰:「縱非子書。天緣在矣。」時生精魄搖蕩,心膽益狂,蓋欲一近貞香,而死亦自快也。貞力掙不能脫,乃定氣告曰:「妾非無心者,亻且兄妹不宜有此。況兄未有妻,妾未受聘,何不一通媒妁,偕老百年,非良便乎?」適鸚鵡見生將貞抱扭,作人聲詈曰:「姐姐打,姐姐打!」其聲甚急,生恐人至,脫貞而出。   然生之入也,玉勝乘人未起,早就生寢,欲了此念。見生不在,即為詩一首以示之:深院春風急,吹花入翰林。   無緣空去也,留此寄知音。   玉勝留詩而出,過中門,聞行步聲,遙視之,即生也。以手招生,生急至。勝曰:「無情郎從何來?」生以麗貞寄書事告勝。勝曰:「實妾為之,非貞也。」即邀生同入含春庭後,就大理石牀解衣交頸,水滲桃花,並枕顛鸞,風搖玉樹,香滴滴露滋金蓋,思昏昏骨透靈酥。   時紅日漸高,毓秀已起,恐生苦宿酒,令東兒饋生以茶。東兒至生館,但見一詩在几,寂無人跡。東兒取詩還報曰:「祁生不知何往,但見几上此紙耳。」秀觀之,歎曰:「勝姐作不規矣。」   時生與勝交散,各喜不為人知。勝理妝後作一詞以紀其樂云:(名曰《蝶戀花》)   「風動花心春早起,亭後空牀,一枕鴛鴦睡,歸到蘭房妝倦洗,幾回又掬相思水,  但願風流長到底,莫使人知,都在心幾里,郎至香閨非遠地,幸郎早辦通宵計。」   勝以詞使素蘭寄生,且囑生將几上詩毀之。生見詞甚喜,然几上詩未之有也。生語蘭曰:「向曾許桂紅,代償金釧一雙。」並和前詞,以復勝:   「蝶醉花心飛不起。轉過春亭,又把花枝睡。昔因採桂羞難洗,歸家掬盡相思水。——今日好花開到底。苦盡甘來,盡在心兒裡。又願春光同兩地,勝如雲路平生計。」   蘭笑曰:「『春光兩地』,君得隴又望蜀耶?」生曰:「非子不能知此趣也。」蘭復勝,勝以為几上詩生匿之矣。   不意毓秀以詩示麗貞,貞亦以勝假書之故告秀。二人謀,欲露之。麗貞又念敗生之德,不復在坐,欲行欲止,持於兩疑。秀曰:「今母晝寢,以書置母枕旁,母起見之,但知姊之私蕩耳,不復知我計也。況紙上又無稱號,亦豈累祁生耶?」麗貞曰:「善。」秀往置之,立侯母醒。文娥竊知秀事,私達於生。生曰:「事急矣!」入告於勝。勝曰:「秀立閒前,何以竊之?」生曰:「秀之所為,貞使之也。文娥,則貞好也,托文娥以貞命呼秀,秀必出矣。使先使素蘭隱於門後,俟秀出,蘭即入取之。」勝曰:「計雖妙,奈文娥不肯何!」生曰:「娥之母,我故人也。彼念其母,必肯念我。」呼文娥語之,果如命詣秀,曰:「貞姐有言,急請一面。」秀出見貞,貞亦晝寢;秀急候母,詩已去矣。秀以文娥誘之,使貞責之。文娥懼,乘夜而逃,不知所之。玉勝得詩而恨二妹之共計也,作《風雨恨》一篇,以記其怒:   「風何狂,雨何驟,妒花不管花枝瘦。花瘦亦何妨,深嗟風雨忙。風不歇,雨不竭,同枝花,自搖折。幸得東皇巧護遮,風風雨雨曲欄斜。花枝不放春光漏,依舊清香到碧紗。」   一日,麗貞在碧雲軒獨坐凴欄,放聲長歎。生自外執荷花一枝過軒,見貞長歎,緩步踵其後。貞低首微誦曰:「本待將心托明月,誰知明月照溝渠!」生輕撫其背,曰:「明月是誰?」貞驚,起拜,遮以別言,但問曰:「此花何來?」生曰:「自碧波深處,愛其清香萬種,故下手採之。」貞曰:「兄但能摘水中花耳。如天上碧桃,日中紅杏,不與兄矣。」生曰:「碧桃、紅杏,恨未開耳。倘香心少放,敢不效峰蝶憑虛向花間一飽耶?」貞曰:「飽則飽矣,但恐飽後忘花耳。」生以荷花擲地,誓曰:「如有所忘,即如此花橫地。」貞含笑以手拾花,戲曰:「映月荷花,自有別樣紅矣。兄何棄之?」正談笑間,玉勝自門後見之,欲壞麗貞,報母曰:「碧雲軒甚有風,娘可往坐。」岑至軒,見生與貞笑語迎戲,乃發聲大怒。自是,貞不復出,生亦遠避西園矣。   生依依此情,每日入夢寐之態,形之於詩:   長夜如年客裡身,短衾消盡枕邊春;   晴江寂寞無心月,鄉夢流連得意人。   幾度覺來渾不見,卻才眠去又相親;   空親恍惚非真會,贏得相思淚滿巾。   又五言一絕,又夢麗貞所作也:   閒題心上事,空憶夢中人。哪得溫如玉,慇懃一抱春。   勝既敗貞,尤不能忘秀也,乃誘秀曰:「西園蓮實茂盛,妹肯往一採乎?」秀未老成,樂於遊戲,即欲往。勝曰:「妹與東兒先往,我收拾針線即來。」秀果先去。勝度秀與生會,不免接談,乃告其母曰:「秀往採蓮,乞令人一看。」岑每溺愛秀,聞秀出,即呼麗貞,同往西園。及至,見生與秀共拍一蝶,奔馳謔笑;生將得蝶,秀與東兒就生共奪之,岑罵曰:「此豈兒女事耶!」生大慚,知岑必見疑,乃告歸。   秀見貞隨母,以為貞計也,甚恨之。反訴於玉勝。勝以為得計,復執之,秀深信矣。自是,秀以心腹待勝,事事皆勝聽矣。   勝是夜招生共寢,生以屢敗,不敢往,以詩別之:   花開漏盡十分春,更有何顏見玉人?   明明馬蹄誰是伴,野橋流水悶愁云。   勝得詩,知生決行,以玉臂一副、簪一根、琴一囊、錦一匹,並和生詩以贈之:   細雨斜風促去春,有情人送有情人。   偷閒須辦來時計,莫使紅妝盼白云。   生回,雖感勝厚情,尤以麗貞為念,心甚怏怏,居家無聊,飲食俱廢,臨風對月,悽慘不勝。有一友,姓霍,名希賢。見生不快,扯生往妓家一樂。妓者王瓊仙,生舊人也,見生至,甚喜,戲曰:「貴人鄭重,何人不求?」生不答。瓊仙又叩之,生唯唯而已,雖樽俎間瓊仙以百計挑之,生但低首吟哦,情思恍惚。瓊仙固留生宿,生不得已,應之。枕席間,生毫不措意。瓊仙欲動其心,夜半呼義妹等,並作一牀,恣意承順。生雖雲雨,意自茫然。瓊仙曰:「君似有心事,何不對妾一言?」生曰告以麗貞未就之故。瓊仙曰:「非廉氏阿鳳乎?」生曰:「何以知之?」曰:「昨在竹副使家侍宴,有一客欲為竹公子作媒,是以知之。今君遇此,妾等不敢近矣。」生曰:「廉有三女,長女未受聘,何先及次女?」曰:「必欲求之,多在長女。」言未畢,溜兒馳報曰:「宗師案臨,宜往就試。」   生歸,即赴試。廉知之,遣人饋贐。三女皆私有所贈。生登領,作詞分謝之。詞名《畫堂春》,謝廉尚參軍:   「孤身常托舊門牆,此恩海樣難量。又須豐贐實行囊,書劍生光。——深夏暫違顏范,新秋便揖華堂,時來倘試綠羅裳,展草垂韁。」   謝玉勝詞,名曰《玉樓春》:   「含春笑解香羅結,相思只恐旁人說。腰肢輕展血傾衣,朱唇私語香生舌。——無端又為功名別,幾回夢轉肝腸裂。囑卿休作倚門妝,新秋共泛歸舟月。」   謝麗貞詞,名曰《小重山》:   「楊柳垂簾綠正濃。碧去軒內,情語喁喁。玉人長歎倚欄東。知音語,惹動芰荷風。——猛地見慈容。總然好多意,也成空。相思今隔小山重。承佳貺,盡在不言中。」   謝毓秀詞,名曰《卜算子》:   「惜別似傷春,春住人難住。蝴蝶紛紛最惱人,總把春推去。記取碧苔陰,勝似青雲路。愁壓行邊憶心人,未走先回顧。」   生擇日與溜兒就程。行至中途,天色已晚,寄宿一旅中。溜兒先睡,生溫習經書。夜分時,聞隔牆啼泣悲切;四鼓後,聞啟門聲。生疑,先潛出俟之,見一女子,年可十五六,掩淚而行。生尾之。至河上,其女舉身赴水。生執之,叩其故。女曰:「妾家本陸氏,小字嬌元,為繼母所逼,控訴無門,惟死而已。」言罷,又欲赴水。生解之曰:「芳年淑女,何自苦如此!吾勸若母,當歸自愛。」女曰:「如不死,有逃而已。」生憐之,欲與俱去。但溜兒在本家,欲還呼之。女曰:「一還則事泄矣,則妾不可救矣。顧此失彼,理之常也,願君速行。」生見其哀苦迫遽,乃棄溜兒,與女僦一小舟,從小路而行。   一日,天色將晚,舟人曰:「天黑路生,不宜前往。」生從之。停舟蘆沙中,與女互衣而寢,情若不禁,生委曲慰之。女曰:「妾避死從君,此身已玷,幸勿以淫奔待之,庶得終身所托矣。」生指天日為誓。女喜,作詩謝之:   啼愁欲赴水晶宮,天遣多情午夜逢;   枕上許言如不改,願公一舉到三公。   吟畢,生方欲和韻,女側耳聞船後磨斧聲急,與生聽之,驚起。問曰:「磨斧為何?」舟人應曰:「汝隻身何人?乃拐人女子。天使我誅汝。」蓋舟人愛嬌元之美,欲誅生以奪之也。生驚怖,計無所出。乃舟人已有持斧向生狀。生躍入水,口呼:「救命!」忽蘆叢旁有人應聲而起,即以長竿挽生之髮救之。生不得死。舟人見生救起,隨棄舟下水逃去。而嬌元亦無恙,反得一舟矣。   二舟相並,舉火問名。舟中有一婦,問曰:「君非祁生乎?」生曰:「何以知之?」婦出舟相見,乃吳妙娘也。妙娘喪夫,改適一巨商,商與妙娘載貨過湖,亦宿於此。商問妙娘曰:「汝何識祁?」妙娘曰:「親也。」商以為真,遂相款焉。   明早,妙娘私饋生白金一錠,生謝別。然不能操舟,與嬌元坐帆下,惟風之所之。行一日,止十餘里。   近晚,泊湖上。嬌元方淅米為餐,岸上忽呼曰:「死奴!至此耶?」生起而視之,乃昨逃去舟人也。生知不免,即跳岸疾馳,幾為追及,舟人尾生終日,饑不能前,故得免焉。   生縱步忙投,不知所之,遙見一叢林,急投之,乃道院也。生扣門入,見一道姑,挑白蓮燈迎問所自來。生具述其故,道姑曰:「此女院,恐不便。」生曰:「殿宇下少憩,明早即行。」既而,又一青衣至,附耳曰:「此生頗飄逸,半夜留之,人無知者。」道姑憮然,乃曰:「先生請進內坐。」生進揖,問姓,道姑曰:「下姓沙,法名宗淨,年二十有七。」有道妹曰涵師,年二十有二,亦令見生。因與共坐,清氣襲人,香風滿席。生見涵師談傾珠玉,笑落瓊瑤,思欲自露其才,乃請曰:「僕避難相投,自幸得所,皆神力也。欲作疏詞,少陳慶扼,不亦可乎?涵師曰:「先生有速才能即構乎?」生曰:「跪誦而已,何假構耶?」涵師喜,即引生拜於禪燈之下。生起焚香,應口而讀,聲如玉磬,清韻悠然:   伏以乾坤大象,羅萬籟以成一虛;日月重光,溥八方而回四序。塵中山立,去外花明。擲玄鶴於九天,遙迎聖駕;跨青牛於十島,近拜仙旌。羽狄一介書生,五湖逸士。欲向金門射策,逆旅奇逢;誰知畫舫無情,暴徒禍作。幸中流之得救,苦既迫而不追。四野雲迷,一身無奈;兩間侷促,一死何辭。不意天啟宿緣竟得路投勝院,清淡淡坐,山皓齒之素書。綠鬢挑燈,指黃冠之羽扇。儼乎仙境,恍若洞天。拘禁不祥,瞻仰日星之照耀。消磨多瘴,恭逢雅妙以周旋。謹拜清辭,上於天聽。祈求祿佑,下護愚生。   讀畢,師等贊曰:「君奇才也。」因舉酒酌賡,稍及褻語。宗淨舉手托生腮曰:「君雖男子,宛若婦人。」涵師曰:「夜深矣!」共起邀生同入共枕雲雨,各自溫存,不惜精力。而涵師肌膚瑩膩,風致尤高。自是晝以次陪生,夜則連衾共寢。重門扃固,絕無人知。   生一夕月下步西牆,聞誦經聲甚嬌,乃吟詩以戲之曰:   沙門清月水花多,讀罷禪經夜幾何?   嬌舌強隨空色轉,其心皆作死灰磨。   玄機參透青蓮偶,悔悟應和白苧歌。   卻與維摩作相識,不憐牆外病東坡。   隔牆誦經者即文娥也。昔外出,入此庵為西院主興錫之弟。聞生吟詩,驚曰:「此祁郎聲也!何以至此。」追思往事,不覺長吁,亦朗吟一詩以試之:   為君偷出枕邊情,玉勝愁消毓秀嗔。   脫卻紅塵今到此,隔牆好似舊時人。   生聞詩甚疑。明早潛訪之,見文娥,相持悲咽,各問來歷。生曰:「僕累卿逃,不意又復見卿,真夙世緣也!」文娥之師興錫見生閒雅,悅而匿之。生過幾日又到宗淨處,西院羈留,樂而忘返。   不意溜兒為陸氏失女,執送於官。而生為色所迷,試期已過,不復他念。日與涵師等劇飲賦詩,不能盡述。姑記與興錫等詩云:   苦海回頭便是家,春驚鐵樹報瓊花。   日光飛出塵中馬,風力平收水底霞。   丹爐有煙終是火,藍田無玉豈生芽。   從今氵迭髓留玄骨,不向玄門覓豔葩。   《題性纟玄齋壁》   不是凡民不是仙,壺中日月壺中天。   青山綠水皆為友,野鳥名花盡有緣。   林壑寄身閒似鶴,齋居養性莫如纟玄。   羽衣華髮成瀟灑,坐看芳溪放白蓮。   《題宗淨山房》   兩兩山離報好音,壘壘白石點疏林。   谷中鹿豕防人眼,壁上藤蘿礙日陰。   無伴空懸徐孺榻,有香還撫伯牙琴。   馮渠海沸天雷發,淨拂蒲園抱膝吟。   一日,兩院道姑皆往一寡婦家作齋事,獨留文娥伴生。生欲私之,娥曰:「妾見眾道姑日夜縱淫,唯妾居此甚苦。得君帶歸,敢惜一共枕耶?」生曰:「我在此甚無益,思歸亦切矣!豈忍棄卿?」因摟娥,撤其衣,舉身就之。時文娥年十七,一近一避,畏如見敵,十生九死,痛欲消魂,不覺雨潤菩提,花飛法界好事畢,生曰:「卿他日肯為麗貞作媒乎?」娥曰:「貞甚有情,況今年長,亦易亂之,君肯歸,不必慮也!」自是,生與娥密為歸計矣。   眾姑自齋回,見生有歸意,百計留之,無以悅生者,適有女童持禮來,揖眾姑而去,生問何人,宗淨曰:「是前作齋事家使女金菊也。」生微笑。宗淨疑生悅菊,即歆之曰:「君肯安心寓此,當及其主母,況此婢耶?」生問主母為誰,淨曰:「辛太守之妻陳氏也。年雖四十而貌甚少年,今寡居數月矣。今擇本月十五日來院炷香,我輩當以酒醉之,強留宿院。睡熟時,君即近之。倘事諧,則太守有一妾名孔姬,亦以網跨下矣。」生如其言。   至十五日,陳果被酒,假宿院中。宗淨以雞子清輕輕污其便處,如受感狀。陳覺醒之,疑為男子所淫。開帳急呼金菊,不意菊亦被誘別寢。但見一燈在几,生笑而前。陳歎曰:「妾欲守志終身,不意為人所誘。」生捧其面勸曰:「青春不再,卿何自苦如此?」即解衣逼之,陳亦動情,竟納焉。生多疲於色,而精力不長。陳久寡空房,而所欲未足。乃約生曰:「妾夾間暗歸,君可隨我混入。」   生如其言,至陳家。孔姬尚睡中,陳欲並亂之,以杜其口,即枕前語曰:「汝覺吾?我帶一伴客相贈。」孔醒見主,即有怒狀。陳以勢壓之,終不從。生與陳處,凡十餘日,終亦礙孔,不得肆志。   乃晝,一春意於孔姬寢壁,因題一詞以動之,名曰《魚遊春水》。   風流原無底,一著酥胸情更美。玉臂輕抬,不覺雙亻免起。展亂薔薇錦一機,搖播楊柳絲千縷。好似江心魚遊春水。——你也危樓獨倚,辜負紅顏誰為主,徒然曉夢醒時,慵妝倦洗。玉簫長日閒,孤鳳翠衾,終夜無鴛侶。這等淒涼,誰為羨爾!   孔姬覽之,心少動。一日,生與金菊晝淫於雙柏軒,而菊之同輩皆就之。三女一男,爭春似滾;四衣五形,展錦如平。孔姬自簾後視之,情遂恍惚,不能自守,乃緩步進曰:「郎君入花絲矣!」生曰:「清自清,濁自濁,卿自守足矣,何阻人興耶?」孔笑曰:「妾請償之可乎?」生曰:「卿回心尚何論耶!」遂與通焉。生喜作一詞以謝之,名《浣溪紗》:

  獨抱幽香不傲春,而今春色破梨雲,算來清淨總無真。
  正做百花叢裡客,卻逢千想意中人,謹托新詞當謝親。
  時宗淨與涵師等謀曰:「我輩欲留祁君,故以陳夫人悅之。今祁乃戀陳,不復顧我矣!為今之計,共往擒之。陳若掩爭,必得其財。祁與彼絕,必來我院,不兩利乎?」興錫曰:「祁君智士也。倘事泄先行,我輩空望矣。必先令一人,假宿於彼。我輩夜半圍門,裡通外應,無失算也。」眾稱善,欲擇一人先往。娥乃進計曰:「弟子與祁鄉裡,祁必不疑,弟子願以抄化為名,入陳寢所,為眾師內應。」師等信而遣之。文娥往見陳於萱壽堂,方與生並坐。文娥曰:「久居於此,郎君樂乎?」復以眼私揆生。生乃舍陳等獨步亭後,文娥尾生。告曰:「今晚事壞矣!」生問其所以,娥告以故,且曰:「妾與君急為歸計,庶可自全。」生點首數次,計無所出。久之,往語陳曰:「院中邀僕一茶,去當即來。」陳即使金菊隨去,促之早還。生與娥、菊同就路,娥曰:「夫人欲使郎早還,菊姐可先往,免使人生疑矣!」生知娥意,乃力贊之。菊信而先行。娥乃挽生即從別路遠遁。菊至院,久候不至,乃返。師等為陳賣已。而陳又為院中潛謀,互相成隙,自易各相為謀矣。
第八卷

  天緣奇遇(下)   時祁生與文娥得脫歸,即投廉宅。廉自溜兒成獄,知生路中失所,以為不相面矣,今復得見,而又見文娥,舉家甚喜。及麗貞、秀出,爭問:「久寓何地?且何以得遇文娥?」生一一道其所以,眾皆驚歎。及不見玉勝,生問其故,乃知嫁竹副使子矣。悵然久之。至晚就館,百念到心,撫枕不寐,乃構一詞,我曰《憶秦娥》:   「空碌碌,春光到處人如玉。人如玉,舊時姻緣,何年再續」   阿鳳猶自眉兒蹙,文娥已許通心腹。通心腹,幾時消了,新愁萬斛?」   生晚睡起,才披衣坐牀上,聞推門聲,開帳視之,乃毓秀也。秀笑語生曰:「勝姐多致意,出閣時腸斷十回,魂消半晌,皆為兄也。有書留奉,約兄千萬往彼一面。」生見秀窈窕,言語動人,恨衣服未完,不能下牀,乃自牀上索書。秀出書,近牀與之。生即舉手鉤秀頸,求為接唇。秀力掙問,忽聞人聲,始得脫去。生開緘視之,書曰:   「兄去後,妾頃刻在懷。仰盼歸期,再續舊好。不意秦晉通盟,相思愈急。故人千里,會晤無時。幸秀妹為妾心腹,勸妾且從親命。妾嘗亦勸秀善事吾兄,莫負少年。秀亦鍾情者也。妾與兄枕邊私愛,帳內溫存,今皆已付秀矣。兄善為之,妾復何言。但此心常懸懸,欲得一面。兄無棄舊之心,妾有倚門之望。誠肯慨然再顧,實出尋常之萬萬也。」   勝在家時,與秀為心腹,每以生風致委曲形容,秀必停眸拊胸,坐起如醉,惟以生不歸為恨。及時,生得書,知勝之薦秀也,乃舍所遺珠翠,自進還秀,且以勝書示之。秀佯怒曰:「我亦如勝姐耶!」撇生而去。   生無聊,往坐迎暄亭。天陰欲雪,寒氣侵入。文娥過亭,見生嗟歎,以為慕麗貞也。正欲動問,貞早已至生後。生不知貞來,長歎一聲,悲吟四句:   風觸愁人分外寒,潸然紅淚濕欄杆。   凍雲阻盡相思路,梅骨蕭蕭瘦不堪。   麗貞輕撫生背,曰:「兄苦寒耶?」生驚顧,一揖,應曰:「苦寒不妨,苦愁難忍耳。」貞因拉生共擁爐。生坐火前,以箸畫灰,愁思可掬。貞佯問曰:「兄思歸耶?」曰:「非也。」又笑而問曰:「為那人不在耶?」生曰:「眼前不尚如此,去人何暇計耶!」貞曰:「妾未嘗慢兄,兄何出此言!」生曰:「僕每失言,卿即震怒,尚非慢乎?」貞笑曰:「信有之,今不復然矣。」生曰:「彼此有心,已非朝夕,千愁萬恨,竟貽空言。今試期又將迫矣,一去再回,便隔數月,卿能保其不如玉勝之出閣乎?」貞低首不答。生因促膝近貞,懇其不言之故。貞歎曰:「妾一見君,即有心矣,豈敢自昧?但恐鮮克有終,作一笑柄耳。」生長歎曰:「事慮至此,終不諧矣。」適文娥自外執並蒂橘二枚進曰:「二橘頗似有情。」生曰:「有情不決,亦安用哉!」貞笑曰:「決亦甚易,但恐根不固耳。」文娥知二人意,因謂曰:「妾知貞姐與君思欲並蒂久矣,但君欲速成,貞恐終棄,是以久疑。妾今為二人決之。」謂:「二人各出所有以訂盟,作為長計,不亦可乎?」生曰:「善。」即剪一指甲付貞,祝曰:「指日成親,百年相守。」貞乃剪髮一縷付生,祝曰:「青髮付君,白頭相守。」文娥曰:「妾請為盟主。」因取橘分贈二人,祝曰:「決成連理,並蒂同春。然佳期即在今晚矣,有背盟者,妾當首出。」貞首肯之。   生喜而出,縱筆作一詞,名曰《好事近》:   「好事謝文娥,便把眼前為約。準備月明時,獲取個通宵樂。」   天生雙橘蒂相連,喚醒相思魄。得到錦衾香久,把親相與著。」   生把筆間,適潘英持一盒至,云:「秀姐饋君金橘與生啟盒。」又書:   甜脆柔資滲齒香,數顆珍重贈祁郎。   肯將此味心常記,願付高枝過短牆。   生見詩,知秀亦有允意,驚喜過望。潘英索生和韻以復,生狂喜不能執筆。英促之,生曰:「詩興不來,奈何?」英又促之,生曰「汝為發興,可乎?」英不答。生閉門,抱英入幕,狂興一番,不覺過度。英曰:「來久矣,恐見疑。君既無詩,當自入謝之。」生有恍惚態,英苦促之,乃迎風而行。至秀所,秀已為母呼去矣。生又迎風而出,遂患寒熱。又思赴約,愈覺憔悴,疾益加甚。   是夜,秀與貞各料生必來,兩處皆待。明早,知生病,咸往視之。生咄咄不能言,惟流涕而已。貞、秀執生手,各悲咽不勝。貞伏生胸前,慰曰:「天相吉人,兄當自愈。好事多磨,理固然也。」頃間,岑氏至,二女退。岑命以湯藥治之,生少愈。廉知之,謂岑曰:「子車酋有恙,可移入迎翠軒便於調養。」   迎翠軒,益近二女寢所。一日,岑之父母慶壽,請岑並二女。岑以家事不能盡去,而生又養病內軒,無人調理,命秀掌家,與貞同去。生自是得秀溫存,無所不至。生病十去八九。   一夕,以淫事戲秀。秀約曰:「燈滅時,兄可就妾寢所,妾先睡俟之。」及秀將寢,愧心復萌,而又念生新愈,恐逆其願,乃呼東兒詐睡己之牀,且戒之曰:「倘露機,汝即一死。」東兒從之。乃生至,以為真秀也,款款輕輕,愛之如玉。生呼之,不應;以事語之,不答。生以其害羞,不疑。至早,求去,生挽之,且曰:「舉家無人,何必早起?」留之數四,天將明矣。生開帳視之,乃東兒也。生微微冷笑,東兒亦含笑而去。   生起,見秀,戲曰:「卿非紀信,乃能誑楚。」秀謝罪不已。生曰:「東兒作贈頭可也,卿能免耶?」秀不答,惟曰:「天寒,少坐可乎?」生曰:「可。」秀命潘英治酒,與生對飲,每杯各飲其半,情興甚濃。生以眼撥東兒出,東兒轉手閉門而去。生抱秀,勸與之合。秀曰:「待晚。」生曰:「晚則又倩人耶?」半推半就,覺酒興之愈濃;且畏且羞,苦春懷之無主。榴裙方卸,桃雨作斑。眼氵蒙蒙而玉股齊彎,魂飄飄而舌尖輕吐。秀思生病,加意護持;生戀秀嬌,傾心顛倒。雖精神之有限,雜欲罷而不能。頃之,東兒至。生拂衣而起。東兒歎曰:「今得新人而有舊人耶?」生以東兒自謂也,乃謝曰:「焉肯忘卿。」東兒曰「妾何足言,彼薦秀者,其可忘乎?」生曰:「此玉勝之德也,銘心刻骨而已。」東兒曰:「既不忘,曷不一顧?」生曰:「來日即往矣。」   時岑與貞歸,生又屬望於貞。不意玉勝亦知生之在家也,今以詩招之,且托秀促生必至:   一別流光已數年,相思日夜淚漣漣;   新愁寂寞非媛煩,往事淒涼卻恨天;   罟網新絲蛛尚織,梁巢泥墜燕還聯;   誰知蠻重風流客,不管離人在眼前。   生見詩,即往拜謁。   時副使在任所,惟妻小在家。而副使之繼事顏氏,名松媛,奉南熏氏,名驗紅,皆以淫蕩相尚。見生與玉勝會面時悲咽相對,情甚悽慘。乃謂勝曰:「令表兄何必流涕?少留於此,與汝常得相見,不亦樂乎」,勝喜,語生。生亦私喜,乃就寓於新翠軒。   近晚,一女童持玉環紫縧一事奉生,曰:「妾,南薰也。奉南熏娘命,約君一敘。」生以親故,不敢承命。南薰以縧作同心結,乃辭而去。既而,又一婢女至,捧紫綾絹綴金剔牙贈生,曰:「妾,南熏主之愛妾驗紅,托為致意,君勿驚訝。」生曰:「適松娘有命,金錢曰「君今先往松娘,會後辭以避嫌,以就外宿。妾與驗紅會於此。」生如其言,登時潛入內寢。松娘已具酒飯於別室,邀生溫存,雜謔浪,至夜分方就枕。生恐驗紅久待,力辭就外,松娘曰:「一家以妾為主,何避之有?」著意留之,至雞鳴時始得脫身生回寓,則驗紅已就內矣,惟金錢倦睡生榻,生問:「驗紅何在所「久待不至,倦而返矣。」生悵然若有所失。然餘興未盡,抱金錢倦而含睡,解衣而貼席,任生所為。生乘其弱態,縱意眼作嬌媚聲,唧唧若蕭管,半響乃平,復謂生曰:「驗紅其即去有女,年十七,名曉雲,君何不圖之?」生銘其等。」   時驗紅不遂所欲,乃寄一詞以招之,名《隔浦蓮》:   「紅蘭相映翠葆,郎在香閨窈,雲重遮嬌月,巢深怨棲鳥睡蝶迷幽草,頻相告。鴛鴨同池沼,郎年少。通宵不起,何故恁般顛倒?有約偏違幽興,獨捱清曉。今本望郎至,任他慇懃,即須撇了。」   生得詞,至晚會驗紅於外寓。松娘使人招生,生不至,知為驗紅所邀自度色衰,不能勝紅,乃集侍女南薰等十人,佩以蘭麝,飾以珠玉,衣以錦繡,加以脂粉,宛然如花,縱欲縱淫,惟求快己。生沐其厚惠,欲其歡心,雖眾婢同寢,而松娘必行徇其私,及松事罷,而從婢方共縱其欲。生於斯時不喪魂而為槁魄也,亦幸矣。   驗紅知生不能挽回,謀於金錢。錢曰:「曉雲雖處子,頗諳情趣,妾當以春心挑之,倘事諧,則母子爭春,情自釋矣。」紅曰:「善。」令金錢以計挑之。曉雲每夜半窺其母之所為,亦頗動心,及紅之挑,但含笑而已。   一日,曉雲書一詩於几。紅得之,喜曰:「計在此矣。」   無端春色亂芳心,恍惚風流入夢深。   淚漬枕邊魂欲斷,倩誰扶我見知音?   曉雲學於玉勝,字跡頗相類。紅得雲之筆,即命金錢付生,促以成事生方與松娘對坐撫琴,金錢促步近生,若聽琴狀。適松娘起手,錢即以詩納生袖,且附耳曰「那人詩也。」言畢百去。生視詩,以為玉勝之作,正慮勝以他就為非,每悒怏焉,又見詩,急赴勝處。   勝方午睡東興軒。生視左右無人,乃以手舉勝裙,徐徐起其股跪而就之。勝驚醒,見生,歎曰:「兄已棄妾矣,何幸回心一顧耶?」生謝曰:「此心惟天可表,豈敢棄卿,但為春色相羈,不容自措耳。」勝曰:「春色相羈,今何生得至此?」生曰:「思卿久矣。適卿又賜佳章,如不勝身一會,罪將何贖?」生且言且狎,勝有卻生狀。生一手為勝解裙,且勸曰:「姑敘舊耳,何相責之甚耶?」勝乃笑而從之。既而,問生曰:「妾有何章?」生以詩示之。勝曰:「此曉雲筆也。雲有此作,欲自獻矣,但母之愛女,兄謹避之。」言未畢,金錢笑至,附生耳曰:「那人被驗紅留住久矣,可急往。」   生別勝往見紅,即索云。紅戲曰:「先謝媒,方許見。」生自指心,曰:「以此相謝,何如?」紅即挽生入後軒。雲果對鏡獨坐,見生至,低首有羞態。紅乃攜雲手附生。生執其手,溫軟玉潔,狂喜不能自制,乃與紅、雲同就寢所。生為雲解衣,而紅亦自脫繡,三人並枕。及生之著雲也,雲年少不能勝,齧齒作疼痛聲狀。紅憐雲苦,乃捧生過,以身就之;見雲意少安,生興少緩,則又推生附雲,欲生之畢事於雲也,及雲力不能支,則紅又自納矣。代雲之難而紅便,一枕悲歡,或紅而或云,而岐風月。豈料松娘俟生不至,知在紅所,處往招之。出外門,及寢所,寂天人跡。進入小軒,見生方窘雲,而紅替興於側,不覺天理復萌,怒形於色,然所愛在女,而所惜在生,惟與紅相戾而已。紅恃素寵不懼,挽松娘袖,罵曰:「上不正,則下亂!汝欲何為?」松娘怒,以手披紅面。生與雲跪泣,力勸不能止,乃為玉勝夫竹豪所知。豪,放蕩士也,怒生亂其妹,欲謀殺生。   生方愧罪,避宿後園。豪使人俟生就寢,暗鎖其戶,夜深人靜,欲舉火焚之。玉勝知其謀,料豪不可勸,乃捐金十兩,私托鎖戶者放生出,仍鎖戶以待火。夜深火發,救者咸至,豪以為生必死,而不知生之預逃也。   生乘夜渡河,次日至午,方抵廉宅。廉方會客,賞牡丹。生至,客皆拱手曰:「久慕才名,方得瞻仰。」生遜謝就坐。酒半酣,客揖廉曰:「名花滿庭,才子在坐,欲煩一詠,尊意何如?」廉目生就命。生乃操筆直書,杯酒未乾,詩已脫稿:   「爛縵花前酒興起,詩魂拍入花叢裡。露洗珊瑚錦作堆,風薰蝴蝶衣沾。平章宅裡說姚黃,沉香亭北呼魏紫。淡妝濃襯豈相同,朵朵繡出胭脂紅。更有一枝白於面,恍似倚欄長歎容。春光有限只九十,莫把芳心束萬重。名葩種種皆難得,十家根固千年澤。揮灑漸無草聖工,推敲便有花神力,興高何用食萬鍾,詩富不愁無千石。且歌且舞拂芳塵,海嶠霞鋪錦繡茵,輕翠簇妝揮解語,點首東風欲咫尺。萬恨莫辭金穀酒,一樽且近玉樓春,春光莫別花皇去,花皇且挽春光住。日日花前酒滿杯,滿杯春色花催句。詩酒春花同百年,何用浮生悲未遇。」   眾客視畢,撫掌歎賞。有一老長於詩者,贊曰:「此四聲各六句體也,詩家最難,長庚之後,絕無此作。祁君一揮而就,豈非今之李白乎?」皆舉杯稱羨,盡醉而罷。   廉持詩入,示岑曰:「子車酋真天才也,他日必有大就。我欲欲溫嶠故事,將麗貞許之,可乎?」岑曰:「妾有此意久矣。」時文娥、小卿在側,一馳報生,一馳報貞。貞正念生,忽得此報,喜動顏色。生得報,狂不自禁。是夜廉以酒醉,與岑早寢。生乃潛入,以指叩貞戶。貞開戶見生,且驚且喜,各以父母意交賀。生因牽貞袖求合。貞曰「兄鄭重!待婚禮成,取洞房花燭之喜,不亦善乎?」生曰:「天從人願,事已決矣。況機不可失,尚相拒耶?」遂抱貞就枕。貞不能阻。六禮未行,先赴陽台之會;兩情久協,才伸錦幔之歡。春染絞綃,香傾肺腑;恍若鴛侶,何啻鸞鳳。誠仙府之奇逢,實人間之快事也。天明,生就外,貞以玉如意贈生。生曰:「卿欲我如意耶?」一笑而別。生喜,作一詞以自道云:   「佳期私許暗敲門,待黃昏,已黃昏。喜得無人,悄入洞房深。桃臉自羞心自愛,漏聲遠,入羅幃,解繡裙。」   枕邊枕邊好溫存,被已溫,釵已橫。愛也愛也,聲不穩,尤自慇懃。惟有窗前,明月露新痕。近照怕及花憔悴,花損也,比前番,消幾分?」(《江城梅花引》)   自是早出晚入,極盡繾綣。舉家皆知。所未知者,廉夫婦也。   光陰迅倏,又及試期。生辭廉夫婦及秀、貞赴科。貞私贈甚厚,不可悉記,惟錄一詞,名曰《陽關引》:   「才綰同心結,又為功名別。一聲去也,愁千結,也如割。願月中丹桂,早被郎攀折。莫學前科,誤盡了良時節。——記取枕邊情,衾上血。定成秦晉同偕老,歡如昔。最苦征鞍發,從此相思急。安得魂隨去,處處伴郎歇。」   生途中惟以貞為念,至旅邸,鬱鬱不寧,寢食皆廢,作樂府一首,名曰:《長相思》:   「長相思,心不絕,思到相思心欲裂。羅幃素月清不寐,淚如懸河積成血。——山可崩,海可竭,人生不可轉離別。別時容易見時難,長歎一回一嗚咽。」   時有同赴科者,名章台,寄居花柳間,生因訪之。章喜生至,拉一妓,名玉紅,伴生。生雖同枕,若無情者。明日,又換一妓曹媚兒,生亦如之。又明日,換一妓喬彩鳳,生亦如之。至於名妓馬文蓮、蘇晚翠、趙燕寵、陳秋雲、姚月仙,日易一人,輪奉枕席,生皆不以介意,惟以麗貞是念。然章台與生同席舍,欲利生之筆,必求一可生意者。至一院,眾妓方聚戲,內一妓張逸鴻笑曰:「昨晚妹子夢新解元是故人祁姓者。」生驚異,揖而問曰:「令妹為誰?」曰:「桂紅。」生求見,妓曰:「適一赴舉相公請去,今晚不回矣。」生乃就宿逸鴻以待之。明日,桂紅歸,即玉勝婢也。因紅與生私,怒而出之,媒利厚謝,私賣與妓家。至得,得與生會,悽慘不勝。既而,賀曰:「昨夢君為榜首。」生喜而謝之,是夕,與桂紅寢,幸得故人,少舒憂鬱,乃浩然吟一首云:   棲鶴樓中採嫩紅,百花叢裡又相逢。   姻緣想是前生定,故遣功名入夢中。   章台見生與紅款厚,以為生溺於紅,捐金百兩,娶紅以贈生。生知其意在代筆,遂拜而受之。三場後揭榜,生果第一,章亦在百名內。   時笙歌集門,賓客填坐,忽一家童秀郎者,忙奔報曰:「廉參軍事發,合家解京,危在旦夕,窘中有書持奉。」生為之驚倒,急開緘視書,曰:   「即殿元子車酋行台下,尚在官時,右丞相鐵木迭兒欲娶小女麗貞為婦,尚以彼蒙古人,不願從命,竟觸其怒,欲致尚以死,近贑州蔡九五作亂,豈以玉勝翁竹副使與彼同謀為不軌,破破汀州寧化。尚久廢棄,毫不與聞,今乃坐已知情,陷以同黨,蒙上合家拿問。尚為權要所仇,分在必死,但家小輩不知下落耳,幸足下高科,必膺顯擢。次女麗貞,願操箕帚,其餘乞念骨肉至情,一體照亮,九泉之下,必拱手叩謝也,身罹國法,鎖禁甚嚴,情緒萬千,筆不能盡,再拜。」   生視書,每讀一句,則長歎一聲,淚下如雨,即持書入示桂紅。紅亦捶胸哭曰:「流落煙花,得君留戀,自喜故鄉可歸,相見有日,何不幸復遭此耶?」遂促生早上春官,以探消息,且曰:「妾隨去,與小姐輩一面足矣。」豈生以榜首各事所繫,淹留月餘,才得就路。   及至京,廉與竹氏父子皆以謀逆棄市矣。兩家女子麗貞、毓秀、曉雲,皆沒入宮為婢。其餘家小,各流三千里。生得信仆地,氣絕而蘇者數次。桂紅再三慰解,生終不能已,乃設醴牲、作文遙奠廉於逆旅。時延 二年冬十二月初三日也。   「嗚呼!以翁之德,宜受多福;以翁之賢,宜享厚祿。胡為乎位止參軍,胡為乎老見屠戮?嗚呼!」蒼天既無酬賢報德之私,乃有林木池魚之酷。每寄翁書,托其家屬。今二女入宮,餘丁竄北,歎箕帚之無緣,痛貞、秀之難贖。雲散長空,月沉西陸;春歸掖庭,雪消阡陌。嗚呼!翁真千古之冤,豈止一人之獄!翁視內親,情由骨肉;今翁已矣,不可復續。聊舉清樽,遙陳衷曲。嗚呼痛哉!姪不能挽天以雪冤,寧不臨風而長哭!」   祭畢,生愁苦無以自慰,遣秀郎訪問兩家寄跡之地。店主皆曰:「入宮者入宮,流散者流散。只有一白面女子,身俊而雅,眉秀而長,香肩半勻,金蓮甚窄,臨入宮時留一緘,祝曰:「新科祁解元來京,即與之。」生知為麗貞緘也,急遣秀郎以謝意索緘。生得緘開視,乃一詩也:   八幅湘裙染血紅,母流父死欲消魂;   故人牽記鴛鴦夢,位顯須開控訴門;   自歎有天難共戴,應知無地再通恩;   君心若似初相識,憐取蛾眉見至尊。   果麗貞筆也,托生復仇。生得詩,痛入脊骨,魂不附體。每月白風清,浩然長歎,觸景題情,無非念貞意也。有和貞韻一律,極盡哀慕之苦:   淋漓衫袖血啼痕,不見多情幾斷魂;   冷月笑人多伏枕,飛云為我渡長門;   深仇可復寧辭力,偕老無緣竟絕恩;   含淚羞消如意玉,倩誰傳語赭袍尊?   玉如意,貞所贈也,生睹物思人,手不能釋。每歎曰:「麗貞,吾掌上珠也,今安在哉!」   時京師知生未娶,欲婚之者多,生皆不應。桂紅勸曰:「君取高科,豈有無妻之理?麗貞已入宮,無再會之期。他日仕途中議君溺於妓妾,不復婚娶,豈不重有玷乎?」生隱几垂淚,默然不言。紅又諫曰:「君以萬金之軀,乃耽無益之苦,事出無奈,可別求佳偶,何佇意於難得之人耶?」生惟長歎不答。紅因出汗巾為生拭淚,委曲勸之。生喟然歎曰:「天下女子,豈有麗貞者哉?」紅曰:「麗貞固不易得,但多訪之,或有勝於貞者,未可知也。君何絕天下之無人耶?」生曰:「京城女子,我決不從。昔山中讀書,感龔老之恩,以女道芳見許,後遇麗貞,遂失約。而道芳尚未受聘,不得已,其在此乎!」桂紅謝曰:「君可謂不忘舊矣。」即遣人歸,以禮聘道芳。龔老以舊盟,遂納焉,但復曰:「願祁郎自重。余相祁郎當作三元,但眉生二眉,花柳多情,此亦陰騭也。今已一元矣,後二元恐不可望。然連科危甲,位至三公,非世有者。幸以此言達之,以為他日之驗。」   後生會試,名在第九。殿試擬居狀元,但策中一段,頗礙權要:   「挾宮恩而居輔弼,半朝廷之官以為己隨;酷刑法而肆貪婪,傾國家之財以為己出。山移日食,地震土崩,良有以也。」   時鐵木迭兒以太後命為右丞,內外弄權,奸貪不法。見生策,大怒遂以霍希賢為狀元,而生乃探花也。將拜官,生辭不就命,願請面奏。上召入,問曰:「卿何為不俗官?」生奏曰:「臣家素守清白,世受國恩,黃門待制,刺史稽勛,各有功績,著在簡端。獨臣父為蕭氏所陷,致使無辜。臣聞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今臣既有不共之仇,又與冠裳之列,豈不上有忝於朝廷,下有忝於祖宗,中有負於所學?臣尚未娶,願陛下念臣,一雪此冤,臣不惟不願受官,亦願終身不娶。」上聞之惻然,令待御史往案其事。觀音保知生微時已欲復仇,今不可挽矣,蕭求於鐵木迭兒,不能救,父子逐相繼而死。   自是,金園,琴娘為眾所欺,家日凌替,田產屋宇,消沒殆盡,金園寄食於母家;琴娘遂為鐵木迭兒所得,甚愛之,時趙子昂以詩畫動。天下,鐵木迭兒每見子昂垂顧,必使琴娘捧硯,乞子昂之筆,子昂每呼為「玉硯兒」,鐵木迭兒因贈焉,且曰:「長使為君掌硯。」子昂笑曰:「君子不奪人之所好。」鐵木迭兒曰:「君之筆,予所好也。以予之所好易君之所好,何不可者?」子昂因畫五馬飲溪圖以謝之。又嘗呼琴娘為「五馬兒」,蓋以五馬圖所易也。   及祁生拜翰林修撰,為子昂同僚。子昂每勸生娶,生曰:「家貧無以為禮。」子昂甚憐這,歎曰:「天使孝子受此窮獨耶?」一日,子昂留生飲,半醉,與生聯句,呼曰:「五馬兒捧硯來。」生心在詩,不暇他目,惟執筆而已。   「香鬱金樽綠似油,幾番沉醉曲城頭(祁)。香雲有態時時變(趙),野水無情處處流(祁)。好醜原來都是夢(趙),窮通常事不須愁(祁)。英雄自古多磨滅(趙),且向花前一醉游(祁)。」   琴娘時以眼視生。生忽見琴娘,遺詩不語。子昂曰:「君尚有所思乎?」生曰:「無。」子昂強之。生曰:「心事不敢言。」子昂曰:「如不言,罰以大觥。」使琴娘舉觥於生前。生欲言不言,徘徊間,琴娘不覺淚下。子昂疑,強問所以。生不能隱,遂告以實。子昂歎曰:「為蕭氏婢,亦有救人之心,可謂賢矣。然君之故人,僕豈敢留?」即令肩輿送至生第。生感其恩,作詞以謝昂焉:   玉堂風伯,醉後風流佳句得。忽見嬌姿,淚眼淒涼捧玉卮。   可憐病客,錦帳鴛鴦猶未結。重感瑤琴,不贈豪家只贈貧。   (名《減字木蘭花》)   生見琴娘,問:「金園何在?」琴曰:「已還母家矣。」生歎息久之。   時蔡九五作亂,上命浙江樞密使張驢討之。鐵木迭兒惡生,累薦生為監軍使。生與張揮旌策馬,直抵賊壘,三戰三捷之,賊眾潰散。生因經略賊營,收其輜重及所擄婦女三千,各審其籍貫,放還。是夜,生喜功成,飲酒數斗,擊劍而歌曰:   「一擊劍兮定四方,星沉斗轉兮夜蒼蒼。辭翰墨兮陷鋒芒,功名奏凱兮殿天子之邦。安得美人兮共舉觴,見我一笑兮為我解征裳。」   歌罷,見二軍攘至帳前,相毆流血。生究其故,因放所擄婦女皆有所索,及一婦,自稱宦家,且身無所有,軍以勢迫之,出一玉扇墜,二軍爭取,是以相毆。生見扇墜,歎曰:「此徐氏故物,乃我所贈金園者,何以至此?」即令追其婦。婦至,即金園也。金園歸母家,因賊至出逃,途中為賊所獲。生納之。   明日,生以捷書上聞,捷書中有一聯云:   「臣等衣暫試於一戎,月連飛於三捷。鯀罪已戮,見東海之無波;氛氣盡消,仰太陽之普照。」   捷書至,上方侍太後,太後捧捷書讀,歎曰:「軍中有此筆,必出才子之手。」因問承旨趙子昂,子昂曰:「此修撰祁羽狄筆也。此人自幼未娶,學識高才,且為復仇,孝行可加。今為監軍使。」太後曰:「求忠臣於孝子之門。此人既孝,則事君必忠,一戰破賊,乃其小試耳。然而至今未娶,何也?」子昂曰:「家貧無以為禮,是以未娶。」太後與上歎曰:「使臣子貧而無妻,皆朕之罪。待班師,朕給以寶鈔,再賜宮人四員,事彼歸娶,以彰朕厚賞之恩。」遂即降旨班師。   生至京,得聞上意,密謀於宦官續元暉曰:「上欲賜臣宮女四人,臣,吳中人也,有新入宮者,亦吳人,廉氏名麗貞,乞查訪,得賜,當效犬馬。」暉曰:「鄙人有梅竹圖,得君佳句,即效力如命。」生即題曰:   漏泄春光有此花,凍雷驚動亦萌芽;   九天雨露冰姿瑩,咫尺雲霄鳳尾斜;   青鎖曉臨聞禁笛,紫宸朝罷玉衝牙;   高堂清逸懸圖處,不比尋常力士家。   元暉喜,即入宮。及出,見生曰:「宮人十餘,不能盡齒頰,將安得耶?」生不言久之。繼而喜曰:「我有玉如意,乃此人舊物,君持入宮,彼或見此,必自訴也。」元暉持而復入。過一側殿,果一宮人見而問曰:「此物何來?」暉曰:「此吾友所贈也。卿何相問?」宮人曰:「友為誰?」暉曰:「祁修撰也。」曰:「非羽狄乎?」曰:「然。」宮人問未完,即流淚。暉曰:「卿非廉氏麗貞否?」貞驚曰:「君何識妾名?」暉告其故,貞大喜,即與毓秀、曉雲共以金贈暉,皆求賜出,旁一宮人,亦關中女也,知貞等謀,亦願出金求賜,暉並許之,及生見上,上果賜焉。   生受賜,謝恩還第,惟以得貞為念,不意秀與雲皆與焉。相見,抱頭號哭,悲淚交集。貞、秀與雲收淚相拜謝。其一女尚掩面嗚咽,生怪而問這,乃陸嬌元也,自為舟人所逼,即欲赴水,舟人惡之,賣與一富家,富家有女該宮人,其母不忍,乃匿其女,而出元代焉。元自湖口別生,經歷萬苦,不意復得見生,是以慘甚。生再三撫慰,同載而還。   錦纜牽風,開檣漫水。白雲江上,咿咿一棹笙歌:碧樹灘邊,泐泐半帆山色。心懸離合,情集悲歡。生命鉤簾設宴,言笑怡然。酒半酣,生撫麗貞肩,歎曰:「我與卿不意今日有此會也。」貞曰:「吾入宮時留詩奉君,已有『無地通恩』之歎,今幸合為一家,昔日之盟庶不負矣。」生曰:「僕和卿韻亦有『偕老無緣竟絕恩』之句。今事出於無心,而夙願已從。則少年時遇玉仙子賜詩一律雲『相逢玉鏡台,』蓋與卿等會也;又云『天朝賜妙才』,蓋今日上之賜以卿也。其言驗矣,吾與卿等焚香拜空以謝之。」及眾拜起,見雙鶴繞舟,半響而去。生喜,即命酌酒,琴娘起舞,桂紅雅歌,毓秀點板,金園吹簫,曉雲撥箏,嬌元捧壺,麗貞執爵,共勸之曰:「今日之樂,亦非尋常,願君酩酊。」生曰:「誠奇會也,固當一醉。但無詩不可以記勝,予為首倡,卿等繼之。」   「把酒歡良會,猶疑夢寐中(生)。姻緣天已定(雲),離合散還同(貞)。歷難投金闕(元),留恩免劍峰(園)。狂雷中露發(季),深院隔牆逢(紅)。梅老鶯初壯(貞),衾寒日已東(琴)。玉堂金掛綠(生),粉臉昔題紅(貞)。痛母心千里(秀),私恩拜九重(雲)。何方吳與越(琴),誰料始能終(元)。歌舞慚多辱(紅),興衰覺亂衷(園)。大家須一醉,何必訴窮通?」   生曰:「琴娘之『吳越』、金園之『興衰』,尚有恨耶?」琴、園謝以無心,各舉爵奉生。生飲之,不覺沉醉。乃即舟中設枕大被,眾女解衣擁生而寢。生眷戀之情,人各及焉。   明早,過陳夫人宅,生登涯訪之。陳甚喜,令孔姬出見,視生微笑,各理舊情。不意陳族中及外人皆知之,生乃避嫌還舟中。時差人饋答往為,凡三日,道姑宗淨等知之,恨生不至,且與陳因生結仇,絕不往來,難以就陳見生,惟與眾道姑悵恨而已。   時有道士劉志先,乃蔡九五黨也,有妖術,因蔡敗逃匿院中。宗淨素知劉有術,請計於劉。劉曰:「不難,夜即誅陳。」眾不之信。是夜,祁生以絞綃帕寄詩於陳,陳方坐燈下讀詩,因呼孔姬,語曰:「祁君以此見寄,請亦切矣,奈不可近何!」   數載相思窈窕娘,臨風幾欲斷愁腸。   而今久泊孤舟待,咫尺無緣到枕旁。   孔姬未及答,忽戶外有兵戈聲。方欲趨避,忽然見一人長丈餘,手持雙斧,身披甲冑,髮赤面青,形狀甚怪,向前喝曰:「誰為陳也?」陳疑其盜,跪而告曰:「妾,陳氏也,將軍用寶,任將軍取之。」其人曰:「奉劉元帥令,取汝首級,焉用寶為。」言罷,斬陳首懸腰馳去。   孔姬合家驚倒仆地,不知所以。至晚乃蘇,率婢輩同奔生舟,告以故,以遂匿焉。即令人訪陳氏事。首級血流一路,直至院中。生知陳與院中不和,必為道姑所謀,托官府追究。各道姑懼禍,皆指劉。劉知不可脫,遂擁眾作亂,殺傷官兵,不可勝計。   官府以變聞。上遣樞密使院判官章台督兵捕之。章即生之同科友也,將與劉戰,請計於生。生曰:「此人久處道院中,道姑必知其術,可先擒之。」章台令甲士擒宗淨等數十餘人。章究其術,眾云:「不知。」及加以酷刑,惟叩頭流血,毫無所言。生往救之,宗淨等已付軍法,惟涵師與錫未受刃,急令止之。生曰:「願代君討賊,以贖二人之命。」章曰:「君能破賊,何惜二奴。」即令涵師與錫還俗歸生。   生從容問錫曰:「此賊在院所為何事?」錫曰:「無他事,惟剪紙作戲具耳。」生曰:「戲具何狀?」曰:「其狀如甲冑之士。」孔姬在旁應曰:「殺陳者,即甲冑士也。」生即入軍中,令曰:「人各持狗血一升,賊至,先以血衝之。」生乃自束戎裝,以仙女所贈玉簪插於冠頂,且祝曰:「玉香仙子曾云簪能解厄,今與賊戰,宜衛我矣。」祝罷,即搗賊營,賊望生頂紅光貫天,威風刮地,不覺失聲而潰。生令軍中二中以狗血,賊皆仆地。生就視之,皆紙人也。生命以火焚之,劉志先乃伏誅。殘黨七十餘人,前舟人謀生者亦在內,生並斬之,遂與章別,發舟南還。章台崇酒於樽,作詞以送之:   「千里故人,一樽席上,笑口同開。念五六年前,三千士內,隨君驥尾,得占名魁。君受皇恩,妙齡歸娶,一棹笙歌碧水隈。青霄立,見中天奎壁,光動三台。———-如君海內奇才,七步風流氣似雷。況韜略兼全,兩番滅賊,他年麟閣,預卜仙階。沙燕留人,潭花送客,把手高歌一快哉。蒼生望,願早攜鴛侶,共駕回來。」   時生歸娶,妾媵女十餘人矣。及道芳入門,恭敬自持,麗貞等甚畏之,而奴輩不敢亂步。此亦大家之風範,才子之家箴也。生憶溜兒在獄,令人齎書至嬌元母家,其父即以書告官,言「女在,與溜兒無干。」溜兒歸,生以琴娘配之。   生娶畢還京,恨鐵木迭兒之肆惡,糾同內外監察御史四十餘人,劾其「逞私蠹國、難居師保之任」。上不聽。鐵木迭兒遂謀陷生,因出生為邊方經略使。生即戎服跨馬,以肅清邊為己任。臨行,吟詩以自誓云:   三尺龍泉吐赤光,英雄千載要流芳。   長驅直搗單于窟,烈烈轟轟做一場。   生到任點軍,殘缺死者甚眾。生查其妻小遺孤,編為一冊。冊內有一人與生同里閭者,觀其名,即陸用也。用以狡詐主母至死,遂問軍。生以軍令取用,時用以陣亡,其妻山茶入見。生問曰:「汝夫既死,隻身何托?」山茶叩首告曰:「幸吳妙娘夫亦以販賣官鹽,問軍到此,今其夫亦戰死矣,而妙娘尚有私蓄,是以相依在此,苟全性命。」生曰:「妙娘湖上之恩,乃我再生之主也。」即令入見。時分雖尊卑,而情同離合,會晤之頃,不覺淚下。生問妙娘:「歸否?」妙娘泣曰:「恨無路耳。」生乃匿以為妾;山茶則以秀郎配之,將名概除之,以絕查究。妙娘曰:「妾少為情客妻,壯為軍人婦,年逾三十流落於此,幸君帶歸,不死足矣,敢亻替衾枕耶?」生曰:「吾為重臣,美妾如簇,非愛卿色也。第卿乃始交之人,又有湖上之惠,豈為薄倖郎,身貴便忘賤耶?」是夜,挽妙娘同寢,喜甚,作《重疊金》詞:   少年一枕吳歌夢,春光怕泄驚相送。許久憶芳容,相逢湖水中。贈金知惠重,銘刻心嘗頌。今日是天緣,難將貴賤言。」   生既得妙娘,即起馬巡邊,梯山航水,自北而南,名震蠻夷,威如雷電。一日,過廉、竹所流之地。廉夫人岑氏、竹夫人松娘已疾故矣,所存者,玉勝、驗紅及各婢耳。見生至,皆放聲號哭,生亦惻然。玉勝揮淚問曰:「聞二妹、曉雲皆得侍左右,妾等不知生死,君寧忍耶?」生曰:「卿等暫止此。待還朝,當為卿復仇。卿等與貞、秀會有期矣。」勝等拜謝,祝曰:「此地非人所居,況無男子相衛,早一日歸,乃一日之惠也。」   生自是邊功名重天下。上頗知賢異,擢生為招文館大學士兼平章軍國中書左丞相。後以英宗被弒、迎立晉王功,進開府儀同三司、上柱國、太師。鐵木迭兒為太子太師,生乃劾其「誣殺忠良,奸貪不道,至陷廉、竹家小。」自是,玉勝、驗紅並兩家婢妾,皆從生矣。鐵木迭兒恨生,使其歡為御史者,亦劾生「享大爵而以事夷君為恥,詐巡邊而以故軍婦為妾」,蓋指吳妙娘也。上不聽。生喜,歸語道芳。道芳曰:「功名富貴,皆有定數,人亦何為!」時麗貞侍側,從容進曰:「妾聞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君之謂也。君見欹器乎?滿則覆。今君滿矣,願急流勇退,保攝天和,行歌花鳥,坐擁琴棋,不亦樂乎?」生聞之,豁然大悟,乃抱麗貞置之膝,兩臉相親,豁然歎曰:「久沉宦海,得卿提醒。大丈夫棄功名如敝屣,視富貴如浮雲,安用擔驚受恐、拖朱紫為傀儡態耶?」懇乞天恩,為求致仕,賦詩《浩然》而歸:   浩然長笑一臨風,解帶於今脫鳥籠。   此去溪山訪明月,不來朝陛拜重瞳。   詩書事業原無底,將相功勞總是空。   塵外逍遙真樂地,早攜仙侶醉花叢。   生歸,又娶美姬二人,曰碧梧、曰翠竹,及麗貞、玉勝、曉雲等共十二人,號曰「香台十二釵」。婢輩山茶、桂紅等及新進者僅百餘人,號曰:「錦繡百花屏」, 環之聲,聞於市井,麝蘭之氣,達於街衢。生每夜暮,皓齒輕歌,細腰雙舞,笙歌雜作,珍饈若山,紅粉朱顏,環侍左右,雖南面之樂,不過是也。宅後設一圃,大可二百畝,疊石為山,器籬為逕,峻亭廣屋,飛閣相連,異木奇花,顏色相照,四景長春,萬態畢集。生得游,必命侍妾捧筆硯,每至一處,必加題詠。然亦不能悉記,而吳中傳聞者,止二三詞而已。   《題繡谷堂》—-(詞名《臨江仙》)   「簾捲華常名繡谷,高山翠列如屏。四圍風送 環聲。奇花千萬種,松林兩三層。——山外有山山外水,水邊山頂皆亭。綠陰斜徑小橋橫。眼前堆錦繡,何處問蓬瀛?」   《題筠溪軒》—-(詞名《浣溪沙》   香銷籬黃金地棠,風生水榭竹陰涼。小窗飛影印池塘。   浪潑春雷魚欲化,竹圍山逕鳳來翔。署天水簟即瀟湘。   《題曲水流觴》—-(詞名《天仙子》)   「春曉轆轤飛勝概,曲曲清流塵不礙。玉龍昨夜臥松陰,雲自蓋,山自載,偃仰屈伸常自在。——浮觴要把蘭亭賽,別是人間閒世界。恍如仙女渡銀河,溪雖隘,行偏快,只用光生長坐待。」   園內鑿池,近百餘畝,內設六島,每島皆有樓、台、亭、榭,其制各異,石橋相連,下可舟楫,謂之「西池六院」一院則使二妾居之,二妾則以六婢事之。每院笙歌,晝夜不絕。   一夕月夜,生與道芳駕小舟遍遊池島,命各院八窗洞開,垂簾明燭,簫鼓低奏。清風徐來,水月相蕩,時執棹者吳妙娘也,生命為吳歌,隨波宛轉,聲若洞簫。各院皆以清笛應之,儼如鶴唳松稍,不覺塵骨皆爽。生樂甚,命酌酒,與道芳對飲。因舉手托道芳腮,戲曰:「今夜夫人興動矣。」道芳正色應曰:「夫妻相敬如賓,何戲狎如此!」生曰:「夫人乃鐵石人耶?」舟過一院,匾曰:「碧香瓊館」,貞與雲所居也。生因以手招貞,貞與雲登舟。生曰:「才得罪夫人,二卿為我謝之。」貞舉爵勸道芳,芳卻之。貞跪下,芳急扶起,曰:「貞姐自重,即當強飲。」繼而,曉雲亦舉酒跪奉。芳亦扶起。謝曰:「量不能矣。」生笑曰:「量頗容人,乃不能容酒耶?」芳又強飲之。西南一院隔欄遙呼曰:「妾未嘗見夫人飲,願下執壺。」生視之,乃玉勝、金園也。令取小舟渡至。亦各捧酒奉道芳,芳力辭。玉勝、金園勸曰:「妾等樗材,恩承 木,久涵飲德之恩,恨無涓滴之報。今借花獻佛,望夫人少飲。」生亦勸曰:「來意至誠,亦當少盡。」道芳乃啜其半。復強飲之,不覺香肌醉軟,睡態漸增。生命臥榻設重茵繡枕,扶道芳寢。乃與麗貞推篷坐月中,飛觴浪飲,縱棹遍遊各院,笙歌愈覺嘹亮。生曰:「與卿等聯句可乎?」眾曰:「可。」   「筵開畫舫夜初長(生),絕勝當年醉白堂(園)。水底明河斜轉影(勝),雲連新月細生光(貞)。詩盟不就君須罰(雲),………」   生抱雲戲曰:「卿今夜欲罰我乎?尚記得牀後小軒不能禁否?」雲笑曰:「此為驗紅所誘耳。」生以手插入雲懷,摩弄其乳,春興勃然,欲狎雲於坐中。雲曰:「夫人在坐,願公少待。」生曰:「汝畏夫人乎?我當先狎夫人。」乃舍雲而就榻,將欲解道芳衣;生醉後性急,忽動道芳佩玉一聲,道芳驚醒。生抱而戲曰:「如此良夜,適興何妨。」道芳起坐,曰:「侍妾滿前,明月照目,不意海內名公、朝廷重宰,乃兒戲一至此耶?」生不答,惟求相合。道芳怒起,拂衣登岸。貞等勸生曰:「夫人性重,欲與聚首,在妾院中可也。」生曰:「然。」率貞等邀道芳同宿,使眾妾即環侍左右。明日生酒醒,但見玉人如砌,香霧衝簾,生心蕩然,恣意縱欲。芳諫曰:「公非少年矣,願當自惜。」生笑曰:「老當益壯,何惜之有?」   自是,淫樂無所不至,或吟詠,或局戲,有清談,皆與眾妾在焉。一日,月上忘歸,嘗有詩云:   共榻清談花霧濃,並頭聯句月明中。   起來一笑同攜手,繡谷堂深燭已紅。   或宿一院,則各院送茶,婢輩皆待生睡,方敢散歸。或生少出,則各院或明燭待之,香薰翠被,任生擇寢。或生浴,則眾妾環侍如肉屏。或天寒,必三妾共幔。生之家事,各有所司,生不自與,惟吟風弄月、逍遙池島而已。   一夕中秋,月明如晝,生方與眾妾泛舟,忽見西南祥雲聚起,鸞鶴旋飛,空中隱隱如有鼓吹。頃間,紅光照水,香氣逼人。生與芳等視之,見一女子立涯上,呼曰:「祁君,妾復來矣。」生停舟相接,乃玉香仙子也。玉香自袖中出丹一帖授生,且曰:「令家人一服之,皆可仙矣。況道芳乃織女星,貞乃王母次女也,餘皆蓬島仙姬,不必盡述。今欲緣已盡,皆當隨公上升。」言畢而去。   生自是飄逸有登天之志,絕欲服氣,還精固神,舉足能行空,出言可以驗禍福。人皆異之。後攜芳,貞等人終南山學道,遂不知所終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