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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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公景熹,官福建鹽道時,署中篋笥,每火自內發,而扃鑰如故。又一夕,竊 剪其侍姬髮,為祟殊甚。既而徐公罷歸,未及行而卒。山鬼能知一歲事,故乘其將 去,肆侮也。徐公盛時,銷聲匿跡,衰氣一至,無故侵陵。此邪魅所以為邪魅歟。
余鄉青苗被野時,每夜田隴間有物,不辨頭足,倒擲而行,築地登登如杵聲。 農家習見不怪,謂之青苗神,云常為田家驅鬼。此神出,則諸鬼各歸其所,不敢散 游於野矣。此神不載於古書,然確非邪魅。從兄懋園嘗於李家窪見之。月下諦視, 形如一布囊,每一翻折,則一頭著地,行頗遲重云。
先祖寵予公,原配陳太夫人,早卒。繼配張太夫人,于歸日,獨坐室中。見少 婦揭簾入,逕坐牀畔,著元帔黃衫淡綠裙,舉止有大家風。新婦不便通寒溫,意謂 是群從娣姒,或姑姊妹耳。其人絮絮言家務得失,婢媼善惡,皆委曲周至。久之, 僕婦捧茶入,乃逕出。後閱數日,怪家中無是人,細話其衣飾,即陳太夫人斂時服 也。死生相妒,見於載籍者多矣。陳太夫人已掩黃墟,猶慮新人未諳料理,現身指 示,無問幽明,此何等居心乎?今子孫登科第歷仕宦者,皆陳太夫人所出也。
伯高祖愛堂公,明季有聲譽序間,刻意鄭孔之學,無間冬夏,讀書恒至夜半。 一夕,夢到一公廨,榜額曰「文儀」,班內十許人治案牘,一一恍惚如舊識。見公 皆訝曰:「君尚遲七年,乃當歸,今猶早也。」霍然驚寤,自知不永,乃日與方外 遊。偶遇道士,論頗洽,留與共飲。道士別後,途遇奴子胡門德曰:「頃一書,忘 付汝主,汝可攜歸。」公視之,皆驅神役鬼符咒。閉戶肄習,盡通其術,時時用為 戲劇,以逍遣歲月。越七年,至祟禎丁丑,果病卒。卒半日復甦,曰:「我以褻用 五雷法,獲陰譴。冥司追還此書,可急焚之。」焚訖,復卒。半日又蘇,曰:「冥 司查檢,缺三頁,飭歸取。」視灰中果三頁未盡,重焚之,乃卒。此事姚安公附載 家譜中,公聞之先曾祖,曾祖聞之先高祖,高祖即手焚是書者。孰謂竟無鬼神乎?
余族所居曰景城,宋故縣也。城址尚依稀可辨,或偶於昧爽時,遙望煙霧中, 現一城影,樓堞宛然,類乎蜃氣。此事他書多載之,然莫明其理。余謂凡有形者, 必有精氣,土之厚處,即地之精氣所聚處,如人之有魂魄也。此城周回數里,其形 巨矣,自漢至宋,千餘年為精氣所聚已久,如人之取多用宏,其魂魄獨強矣。故其 形雖化,而精氣之盤結者,非一日之所蓄,即非一日所能散。偶然現象,仍作城形 ,正如人死鬼存,鬼仍作人形耳。然古城郭不盡現形,現形者又不常見,其故何歟 ?人之死也,或有鬼,或無鬼。鬼之存也,或見或不見,亦如是而已矣。
南宮鮑敬之先生言,其鄉有陳生,讀書神祠。夏夜袒裼睡廡下,夢神召至座前 ,訶責甚厲。陳辯曰:「殿上先有販夫數人睡,某避於廡下,何反獲愆?」神曰: 「販夫則可,汝則不可。彼蠢蠢如鹿豕,何足與較,汝讀書,而不知禮乎?」蓋《 春秋》責備賢者,理如是矣。故君子之於世也,可隨俗者隨,不必苟異;不可隨俗 者不隨,亦不苟同。世於違理之事,動曰某某曾為之,夫不論事之是非,但論事之 有無。自古以來,何事不曾有人為之,可一一據以藉口乎?
漁洋山人記張巡妾轉世索命事,余不謂然。其言曰:「君為忠臣,我則何罪, 而殺以饗士?夫孤城將破,巡已決志捐生,巡當殉國,妾不當殉主乎?古來忠臣仗 節,覆宗族,糜妻子者,不知凡幾,使人人索命,天地間無綱常矣。使容其索命, 天地間亦無神理矣。王經之母,含笑受刃,彼何人乎?此或妖鬼為祟,托一古事求 祭饗,未可知也;或明季諸臣,顧惜身家,偷生視息,造作是言以自解,亦未可知 也。儒者著書,當存風化,雖《齊諧》志怪,亦不當收悖理之言。」
族叔楘庵言,景城之南,恒於日欲出時見一物,御旋風東馳,不見其身,惟昂 首高丈餘,長鬣紾紾,不知何怪。或曰:「馮道墓前石馬,歲久為妖也。」考道所 居,今曰相國莊,其妻家今曰夫人莊,皆與景城相近。故先高祖詩曰:「青史空留 字數行,書生終是讓侯王。劉光伯墓無尋處,相國夫人各有莊。」其墓,則縣誌已 不能確指。北村之南,有地曰石人窪,殘缺翁仲,猶有存者。土人指為道墓,意或 有所傳歟?董空如嘗乘醉夜行,便旋其側,倏陰風橫卷,沙礫亂飛,似隱隱有怒聲 ,空如叱曰:「長樂老頑鈍無恥,七八百年後,豈尚有神靈?此定邪鬼依托耳。敢 再披猖,且日日來溺汝!」語訖而風止。
南村董天士,不知其名,明末諸生,先高祖老友也。《花王閣剩稿》中,有哭 天士詩四首,曰:「事事知心自古難,平生二老對相看。飛來遺札驚投箸,哭到荒 村欲蓋棺。殘稿未收新畫冊,餘貲惟賣破儒冠。布衾兩幅無妨斂,在日黔婁不畏寒 。」「五嶽填胸氣不平,談鋒一觸便縱橫。不逢黃祖真天幸,曾怪嵇康太世情。開 牖有時邀月入,杖藜到處避人行。料應塵海無堪語,且試驂鸞向紫清。」「百結懸 鶉兩鬢霜,自餐冰雪潤空腸。一生惟得秋冬氣,到死不知羅綺香。寒貰村醪饞破戒 ,老棲僧舍是還鄉,只今一瞑無餘事,未要青繩作弔忙。」「廿年相約謝風塵,天 地無情殞此人。亂世逃禪聊解脫,衰年哭友倍酸辛。關河決漭連兵氣,齒發滄浪寄 病身。泉下有靈應念我,白楊孤塚亦傷神。」天士之生平,可以想見。縣誌不為立 傳,蓋未見先高祖詩也。相傳天士歿後,有人見其騎驢上泰山,呼之不應。俄為老 樹所遮,遂不見。意或屍解登仙歟?抑貌偶似歟?跡其孤僻之性,似於仙為近也。
先高祖集有《快哉行》一篇,曰:「一笑天地驚,此樂古未有。平生不解飲, 滿引亦一斗。老革昔媚璫,正士皆碎首。寧知時勢移,人事反覆手。當年金谷花, 今日章臺柳。巧哉造化心,此罰勝枷杻。酒酣談舊事,因果信非偶。淋漓揮醉墨, 神鬼運吾肘。姓名諱不書,聊以存忠厚。時皇帝十載,太歲在丁丑,恢臺仲夏月, 其日二十九,同觀者六人,題者河間叟。」蓋為許顯純諸姬流落青樓作也。時有以 死自誓者,夜夢顯純浴血來曰:「我死不蔽辜,故天以汝等示身後之罰。汝若不從 ,吾罪益重。」諸姬每舉以告客,故有因果信非偶句云。
先四叔父栗甫公,一日,往河城探友,見一騎飛馳向東北,突掛柳枝而墮。眾 趨視之,氣絕矣。食頃,一婦號泣來,曰:「姑病無藥餌,步行一晝夜,向母家借 得衣飾數事,不料為騎馬賊所奪。」眾引視墮馬者,時已復甦。婦呼曰:「正是人 也!」其袱擲於道旁。問袱中衣飾之數,墮馬者不能答。婦所言,啟視一一合。墮 馬者乃伏罪。眾以白晝劫奪,罪當繯首,將執送官,墮馬者叩首乞命,願以懷中數 十金,予婦自贖。婦以姑病危急,亦不願涉訟庭,乃取其金而縱之去。叔父曰:「 果報之速,無速於此事者矣。每一念及,覺在在處處有鬼神。」
齊舜庭,前所記劇盜齊大之族也,最剽悍。能以繩繫刀柄,擲傷人於兩三丈外 ,其黨號之曰「飛刀」。其鄰曰張七,舜庭故奴視之,強售其住屋廣馬廄,且使其 黨恐之曰:「不速遷,禍立至矣!」張不得已,攜妻女倉皇出,莫知所適。乃詣神 祠禱曰:「小人不幸為劇盜逼,窮迫無路。敬植杖神前,視所向而往。」杖仆向東 北,乃迤邐行乞至天津。以女嫁灶丁,助之曬鹽,粗能自給。三四載後,舜庭劫餉 事發,官兵圍捕,黑夜乘風雨脫免。念其黨有在商舶者,將投之泛海去。晝伏夜行 ,竊瓜果為糧,幸無覺者。一夕,饑渴交迫,遙望一燈熒然,試叩門。一少婦凝視 久之,忽呼曰:「齊舜庭在此!」蓋追緝之牒,已急遞至天津,立賞格募捕矣。眾 丁聞聲畢集,舜庭手無寸刃,乃弭首就擒。少婦即張七之女也。使不迫逐七至是, 則舜庭已變服,人無識者。地距海口僅數里,竟揚帆去矣。
王蘭洲嘗於舟次買一童,年十三四,甚秀雅,亦粗知字義。云父歿,家中落, 與母兄投親不遇,附舟南還,行李典賣盡,故鬻身為道路費。與之語,羞澀如新婦 ,固已怪之。比就寢,竟弛服橫陳,王本買供使令,無他念,然宛轉相就,亦意不 自持。已而,童伏枕暗泣。問:「汝不願乎?」曰:「不願。」問:「不願何以先 就我?」曰:「吾父在時,所畜小奴數人,無不薦枕席,有初來愧拒者,輒加鞭笤 曰:『思買汝何為,憒憒乃爾。知奴事主人,分當如是,不如是,則當箠楚。』故 不敢不自獻也。」王蹶然推枕曰:「可畏哉。」急呼舟人鼓楫。一夜,追及其母兄 ,以童還之,且贈以五十金。意不自安,復於憫忠寺禮佛懺悔,夢伽藍語曰:「汝 作過改過在頃刻間,冥司尚未注籍,可無庸瀆世尊也。」
戈東長前輩官翰林時,其太翁傅齋先生,市上買一慘綠袍。一日,鐍戶出,歸 失其鑰,恐誤遺於牀上,隔窗視之,乃見此袍挺然如人立,聞驚呼聲乃仆。眾議焚 之,劉嘯谷前輩時同寓,曰:「此必亡人衣,魂附之耳。鬼為陰氣,見陽光則散。 置烈日中反覆曝數日,再置屋中,密覘之,不復為祟矣。」又東長頭早童,恒以髮 續辮。將罷官時,假髮忽舒展,蜿蜓如蛇掉尾,不久即歸田。是亦亡人之髮,感衰 氣而變幻也。
德清徐編修開厚,亦壬戌前輩。初入館時,每夜讀書,則宅後空屋有讀書聲, 與琅琅相答。細聽所誦,亦館閣律賦也。啟戶則無睹。一夕,躡足屏息,窺之,見 一少年,著青半臂,藍綾衫,攜一卷背月坐,搖首吟哦,若有餘味。殊不似為祟者 ,後亦無休咎。唐小說載天狐超異科、策二道,皆四言韻語,文頗古奧。或此狐亦 應舉者歟?此戈東長前輩說,戈徐同年進士也。
烏魯木齊八蠟祠道士,年八十餘。一夕,以錢七千布薦下,臥其上而死。眾議 以是錢營葬。夜見夢於工房吏鄔玉麟曰:「我守官廟,棺應官給。錢我辛苦所積, 乞納棺中,俟來生我自取。」玉麟憫而從之。葬訖,太息曰:「以錢貯棺,埋於曠 野,是以胔蒐斂也,必暴骨。」余曰:「以錢買棺,尚能見夢,發棺攘奪,其為厲 必矣。誰能為七千錢,以性命與鬼爭?必無恙。」眾皆囅然。然玉麟正論也。
辛卯春,余自烏魯木齊歸。至巴里坤,老僕咸寧,據鞍睡大霧中,與眾相失。 誤循野馬蹄跡入亂山中,迷不得出,自分必死。偶見崖下伏屍,蓋流人逃竄凍死者 ,背束布橐有餱糧。寧藉以充饑,因拜祝曰:「我埋君骨,君有靈,其導我馬行。 」乃移屍巖竇中。遇亂石緊窒。惘惘信馬行,越十餘里,忽得路。出山,則哈密境 矣。哈密游擊徐君,在烏魯木齊舊相識,因投其署以待余。余遲兩日始至,相見如 隔世。此不知鬼果有靈,導之以出,或神以一念之善,佑之使出,抑偶然僥倖而得 出?徐君曰:「吾寧歸功於鬼神,為掩胔埋骼者勸也。」
董曲江前輩言,顧俠君刻《元詩選》成,家有五六歲童子,忽舉手外指曰:「 有衣冠者數百人望門跪拜。」嗟乎!鬼尚好名哉!余謂剔扶幽沉,蒐羅放佚,以表 章之力,發冥漠之光,其銜感九泉,固理所宜有。至於交通聲氣,號召生徒,渴棗 災梨,遞相神聖,不但有明末造,標榜多誣,即月泉吟社諸人,亦病未離乎客氣。 蓋植黨者多私,爭名者相軋;即蓋棺以後,論定猶難。況乎文酒流連,唱予和汝之 日哉!《昭明文選》,以何遜見存,遂不登一字。古人之所見遠矣。
余次女適長山袁氏,所居曰焦家橋。今歲歸寧,言距所居二三里許,有農家女 歸寧,其父送之還夫家。中途入墓林便旋,良久乃出。父怪其形神稍異,聽其語音 ,亦不同,心竊有疑,然無以發也。至家後,其夫私告父母曰:「新婦相安久矣, 今見之心悸,何也?」父母斥其妄語,使歸寢。所居與父母隔一牆,夜忽聞顛撲膈 膈聲。驚起竊聽,乃聞子大號呼。家眾破扉入,見一物如黑驢,衝人出,火光爆射 ,一躍而逝。視其子,唯餘殘血。天曙,往覓其婦,竟不可得,疑亦為所啖矣。此 與《太平廣記》所載羅剎鬼事全相似,殆亦是鬼歟?觀此知佛典不全誣,小說稗官 亦不全出虛構。
河間一婦性佚蕩,然貌至陋。日靚妝倚門,人無顧者。後其夫隨高葉飛官天長 ,甚見委任,豪奪巧取,歲以多金寄歸。婦藉其財,以招誘少年,門遂如市。迨葉 飛獲譴,其夫遁歸,則囊篋全空,器物斥賣亦略盡,唯存一醜婦,淫瘡遍體而已。 人謂其不擁厚貲,此婦萬無墮節理。豈非天道哉!
伯祖湛元公,從伯君章公,從兄旭升,三世皆以心悸不寐卒。旭升子汝允,亦 患是疾。一日治宅,匠睨樓角而笑曰:「此中有物。」破之則甃磚如小龕,一故燈 檠在焉。云此物能使人不寐,當時壇者之魔術也,汝允自是遂癒。丁末春,從姪汝 倫為余言之。此何理哉?然觀此一物藏壁中,即能操主人之生死,則宅有吉凶,其 說當信矣。
戴戶曹臨,以工書供俸內廷。嘗夢至冥司,遇一吏,故友也。留與談,偶揭其 簿,正見己名下硃筆草書,似一犀字。吏遂奪而掩之,意似薄怒,問之亦不答。忽 惶遽而醒,莫測其故。偶告裘文達公,文達沉思曰:「此殆陰曹簡便之籍,如部院 之略節。戶中二字,連寫頗似犀字,君其終於戶部郎中乎?」後竟如文達之言。
東光霍易書先生,雍正甲辰,舉於鄉。留滯京師,未有成就。祈夢呂仙祠中, 夢神示以詩曰:「六瓣梅花插滿頭,誰人肯向死前休?君看矯矯雲中鶴,飛上三臺 閱九秋。」至雍正五年,初定帽頂之制,其銅盤六瓣如梅花,始悟首句之意。竊謂 仙鶴為一品之服,三臺為宰相位,此句既驗,末二句亦必驗也。後由中書舍人官至 奉天府尹,坐譴謫軍臺,其地曰葵蘇圖,實第三臺也。官牒省筆,皆書臺為臺,適 符詩語,果九載乃歸。在塞外日,自署別號曰雲中鶴,用詩中語也。後為姚安公述 之。姚安公曰:「霍字上為雲字頭,下為鶴字之半,正隱君姓,亦非泛語。」先生 喟然曰:「豈但是哉。早年氣盛,銳於進取,自謂卿相可立致,卒致顛蹶。職是之 由,第二句神戒我矣,惜是時未思也。」
古以龜卜;孔子繫《易》,極言蓍德,而龜漸廢;《火珠林》始以錢代蓍,然 猶煩六擲。《靈棋經》始一擲成卦,然猶煩排列。至神祠之簽,則一掣而得,更簡 易矣。神祠率有簽,而莫靈於關帝。關帝之簽,莫靈於正陽門側之祠。蓋一歲中, 自元旦至除夕;一日中,自昧爽至黃昏,搖筒者恒琅琅然。一筒不給,置數筒焉。 雜沓紛紜,倏忽萬狀,非惟無暇於檢核,亦並不容於思議,雖千手千目,亦不能遍 應也。然所得之簽,皆驗如面語,是何故歟?其最奇者,乾隆壬申鄉試,一南士於 三月朔日齋沐以禱,乞示試題,得一簽曰:「陰裡相看怪爾曹,舟中敵國笑中刀。 藩籬剖破渾無事,一種天生惜羽毛。」是科《孟子》題為:「曹交問曰:『人皆可 以為堯舜,至湯九尺。』」,應首句也。《論語》題為:『夫子莞爾而笑曰:『割 雞焉用牛刀。』」,應第二句也。《中庸》題為:「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篤焉 。」應第四句也。是真不可測矣。
孫虛船先生言,其友嘗患寒疾,昏憒中覺魂氣飛越,隨風飄蕩,至一官署。諦 視門內皆鬼神,知為冥府。見有人自側門入,試隨之行,無呵禁者。又隨眾坐廡下 ,亦無詰問者。竊睨堂上,訟者如織。冥王左檢籍,右執筆,有一兩言決者,有數 十言、數百言乃決者,與人世刑曹無少異。瑯琯引下,皆帖服無後言。忽見前輩某 公盛服入,冥王延坐,問訟何事,則訴門生故吏之辜恩,所舉凡數十人,意頗恨恨 。冥王顏色似不謂然,俟其語竟,拱手曰:「此輩奔競排擠,機械萬端,天道昭昭 ,終罹冥謫。然神殛之則可,公責之則不可。種桃李者得其實,種蒺藜者得其刺, 公不聞乎?公所賞鑒,大抵附勢之流,勢去之後,乃責之以道義,是鑿冰而求火也 。公則左矣,何暇尤人?」某公憮然久之,逡巡竟退。友故與相識,欲近前問訊, 忽聞背後叱咤聲,一回顧間,悚然已醒。
董文恪公老僕王某,性謙謹,善應門,數十年未忤一人,所謂王和尚者是也。 言嘗隨文恪公宿博將軍廢園,月夜據石納涼,遙見一人倉皇隱避,一人邀遮而止之 ,捉其臂共坐樹下曰:「以為汝生天久矣,乃在此相遇耶?」因先述相交之契厚, 次責任事之負心,曰:「某事乘我急需,故難其詞以勒我,中飽幾何?某事欺我不 諳,虛張其數以紿我,乾沒又幾何?」如是數十事。每一事一批其頰,怒氣坌湧, 似欲相吞噬。俄一老叟自草間出,曰:「渠今已墮餓鬼道,君何必相凌?且負債必 還,又何必太遽?」其一人彌怒曰:「既已餓鬼,何從還債?」老叟曰:「業有滿 時,則債有還日。冥司定律,凡稱貸子母之錢,來生有祿則償,無祿則免,為其限 於力也。若脅取誘取之財,雖歷萬劫,亦須填補。其或無祿可抵,則為六畜以償, 或一世不足抵,則分數世以償。今夕董公所食之豚,非其於僕某之十一世身耶?」 其一人怒似略平,乃釋手各散。老叟疑其土神也。所言幹僕,王某猶及見之,果最 有心計云。
福建曹藩司繩柱言,一歲,司道會議臬署。上食未畢,一僕攜一小兒過堂下, 小兒驚怖不前,曰:「有無數奇鬼,皆身長丈餘,肩承梁柱。」眾聞號叫,方出問 ,則承塵上落土簌簌,聲如撒豆,急躍而出,已棟摧仆地矣。咸額手謂鬼神護持也 。湖廣定制府長,時為巡撫,聞話是事,喟然曰:「既在在處處有鬼神護持,自必 在在處處有鬼神鑒察。」
第七卷 如是我聞一
曩撰《灤陽消夏錄》屬草未定,遽為書肆所竊刊,非所願也。然博雅君子,或 不以為紕繆,且有以新續告者。因補綴舊聞,又成四卷。歐陽公曰:「物嘗聚於所 好。」豈不信哉!緣是知一有偏嗜,必有浸淫而不自已者。天下事往往如斯,亦可 以深長思也。辛亥乾隆五十六年七月二十一日題。
太原折生遇蘭言,其鄉有扶乩者,降壇大書一詩曰:「一代英雄付逝波,壯懷 空握魯陽戈。廟堂有策軍書急,天地無情戰骨多。故壘春滋新草木,遊魂夜覽舊山 河。陳濤十郡良家子,杜老酸吟意若何。」署名曰「柿園敗將」。皆悚然,知為白 谷孫公也。柿園之役,敗於中旨之促戰,罪不在公。詩乃以房琯車戰自比,引為已 過。正人君子用心,視王化貞輩僨轅誤國,猶百計卸責於人者,真三光之於九泉矣 。大同杜生宜滋,亦錄有此詩,空握作辜負,春滋作春添,意若何作竟若何,凡四 字不同。蓋傳寫偶異,大旨則無殊也。
許南金先生言,康熙乙未,過阜城之漫河。夏雨泥濘,馬疲不進,息路旁樹下 ,坐而假寐。恍惚見女子拜言曰:「妾黃保寧妻湯氏也。在此為強暴所逼,以死捍 拒,卒被數刃而死。官雖捕賊駢誅,然以妾已被污,竟不旌表。冥官哀其貞烈,俾 居此地,為橫死諸魂長,今四十餘年矣。夫異鄉丐婦,踽踽獨行,猝遇三健男子執 縛於樹,肆行淫毒,除罵賊求死,別無他術。其齧齒受玷,由力不敵,非節之不固 也。司讞者苛責無已,不亦冤乎?公狀貌似儒者,當必明理,乞為白之。」夢中欲 詢其里居,霍然已醒。後問阜城士大夫,無知其事者。問諸老吏,亦不得其案牘。 蓋當時不以為烈婦,湮沒久矣。
京師某觀,故有狐。道士建醮,醵多金。蕆事後,與其徒在神座燈前,會計出 入,尚闕數金。師謂徒乾沒,徒謂師誤算,盤珠格格,至三鼓未休。忽樑上語曰: 「新秋涼爽,我倦欲眠,汝何必在此相聒?此數金,非汝欲買媚藥置懷中,過後巷 劉二姐家,二姐索金指環,汝乘醉探付彼耶?何竟忘也?」徒轉面掩口。道士乃默 然斂簿出。剃工魏福,時寓觀內,親聞之。言其聲咿咿呦呦,如小兒女云。
旱魃為虐,見雲漢之詩,是事出經典矣。《山海經》實以女魃,似因詩語而附 會。然據其所言,特一妖神焉耳。近世所云旱魃則皆僵屍,掘而焚之,亦往往致雨 。夫雨為天地之訢合,一僵屍之氣燄,竟能彌塞乾坤,使隔絕不通乎?雨亦有龍所 做者,一僵屍之伎倆,竟能驅逐神物,使畏避不前乎?是何說以解之?又狐避雷劫 ,自宋以來,見於雜說者不一。夫狐無罪歟,雷霆克期而擊之,是淫刑也,天道不 如是也。狐有罪歟,何時不可以誅,而必限以某日某刻,使先知早避,即一時暫免 ;又何時不可以誅,乃過此一時,竟不復追理,是佚罰也。天道亦不如是也。是又 何說以解之?偶閱近人《夜談叢錄》,見所載焚旱魃一事、狐避劫二事,因記所疑 ,俟格物窮理者詳之。
虎坊橋西一宅,南皮張公子畏故居也,今劉雲房副憲居之。中有一井,子午二 時汲則甘,餘時則否。其理莫明。或曰:「陰起午中,陽生子半,與地氣應也。」 然元氣氤氳,充滿天地,何他井不與地氣應,此井獨應乎?西士最講格物學,《職 方外紀》載:「其地有水,一旦十二潮,與晷漏不差杪忽。有欲窮其理者,構廬水 側,晝夜測之,迄不能喻,至恚而自沉。」此井抑亦是類耳。
張讀《宣室志》曰:「俗傳人死數日,當有禽自柩中出,曰煞。太和中有鄭生 者,網得一巨鳥,色蒼,高五尺餘。忽無所見,訪里中民訊之,有對者曰:『里中 有人死且數日,卜者言今日煞當去。其家伺而視之,有巨鳥色蒼,自柩中出,君所 獲果是乎?』」此即今所謂煞神也。徐鉉《稽神錄》曰:「彭虎子少壯有膂力,嘗 謂無鬼神。母死,俗巫戒之曰:『某日殃煞當還,重有所殺,宜出避之。』合家細 弱,悉出逃隱,虎子獨留不去。夜中有人推門入,虎子皇遽無計,先有一甕,便入 其中,以板蓋頭,覺母在板上,有人問:『板下無人耶?』母曰:『無。』」此即 今所謂回煞也。俗云殤子未生齒者,死無煞;有齒者即有煞。巫覡能預克其期。家 奴孫文舉、宋文皆通是術。余嘗索視其書,特以年月日時干支推算,別無奇奧。其 某日逢其兇煞,當用某符禳解,則詭詞取財而已。或有室廬逼仄,無地避煞者,又 有壓制之法。使伏而不出,謂之斬殃,尤為荒誕。然家奴宋遇婦死,遇召巫斬殃, 迄今所居室中,夜恒作響,小兒女亦多見其形,似又不盡誣矣。天地之大,何所不 有;幽明之理,莫得而窮。不必曲為之詞,亦不必力攻其說。
人死者,魂隸冥籍矣。然地球圓九萬里,徑三萬里,國土不可以數計。其人當 百倍中土,鬼亦當百倍中土,何游冥司者,所見皆中土之鬼,無一徼外之鬼耶?其 在在各有閻羅王耶?顧郎中德懋,攝陰官者也,嘗以問之,弗能答。人不死者,名 列仙籍矣。然赤松廣成,聞於上古,何後代所遇之仙,皆出近世?劉向以下之所記 ,悉無聞耶?豈終歸於盡,如朱子之論魏伯陽耶?婁真人,近垣領道教者也,嘗以 問之,亦弗能答。
里人閻勛,疑其妻與表弟通,遂攜銃擊殺其表弟,復歸而殺妻。剚刀於胸,格 格然如中鐵石,迄不能傷。或曰:「是鬼神愍其枉死,陰相之也。」然枉死者多, 鬼神何不盡陰相歟?當由別有善行,故默邀護佑耳。
景州申君學坤,謙居先生子也,純厚樸拙,不墜家風,信道學甚篤。嘗謂從兄 懋園曰:「曩在某寺,見僧以福田誘財物,供酒肉資。因著一論,戒勿施捨。夜夢 一神,似彼教所謂伽藍者,與余侃侃爭曰:『君勿爾也。以佛法論,廣大慈悲,萬 物平等,彼僧尼非萬物之一耶?施食及於鳥鳶,愛惜及於蟲鼠,欲其生也。此輩藉 施捨以生,君必使之饑而死,曾視之不若鳥鳶蟲鼠耶?其間破壞戒律自墮泥犁者, 誠比比皆是。然因有梟鳥而盡戕羽族,因有破獍而盡戕獸類,有是理耶?以世法論 ,田不足授,不能不使百姓自謀食。彼僧尼亦百姓之一種,彼募化亦謀食之一道, 必以其不耕不織為蠹國耗民,彼不耕不織而蠹國耗民者,獨僧尼耶?君何不一一著 論禁之也?且天地之大,此輩豈止數十萬,一旦絕其衣食之源,羸弱者轉乎溝壑, 姑勿具論;桀黠者鋌而走險,君何以善其後耶?昌黎辟佛,尚曰鰥寡孤獨廢疾者有 養。君無策以養而徒朘其生,豈但非佛意,恐亦非孔孟意也。駟不及舌,君其圖之 。』余夢中欲與辯,忽然已覺,其語歷歷可憶,公以所論何如?」懋園沉思良久曰 :「君所持者正,彼所見者大。然人情所向,匪今始今,豈君一論所能遏?此神剌 剌不休,殊多此一爭耳。」
同年金門高,吳縣人,嘗夜泊淮陰之間,見岸上二叟相遇,就坐水次草亭上。 一叟曰:「君近何事?」一叟曰:「主人避暑園林,吾日日入其水閣,觀活秘戲圖 ,百媚橫生,亦殊可玩。其第五姬尤妖豔,見其與主人剪髮為誓,約他年燕子樓中 作關盼盼,又約似玉簫再世重侍韋皋,主人為之感泣。然偶聞其與母竊議,則謂主 人已老,宜早儲金帛,為別抱琵琶計也。君謂此輩可信乎?」相與太息久之。一叟 又曰:「聞其嫡甚賢,信乎?」一叟掉頭曰:「天下之善妒人也,何賢之云?夫妒 而囂爭,是為淵驅魚者也。此婦於妾媵之來,弱者撫之以恩,縱其出入冶游,不復 防制,使流於淫佚,其夫自愧而去之;強者待之以禮,陽尊之與己匹,而陰道之與 夫抗,使養成驕悍,其夫不堪而去之;有二術所不能餌者,則密相煽構,務使參商 兩敗者,又多有之。幸不即敗,而一門之內,詬誶時聞,使其夫入妾之室,則怨語 愁顏;入妻之室,乃柔聲怡色。其去就不問而知矣。此天下之善妒人也,何賢之云 ?」門高竊聽所言,服其中理,而不解其日入水閣語。方凝思間,有官舫鳴鉦來, 收帆欲泊,二叟轉瞬已不見。乃悟其非人也。
先兄晴湖曰:「飲鹵汁者,血凝而死,無藥可醫。里有婦人飲此者,方張皇莫 措,忽一媼排闥入,曰:『可急取隔壁賣腐家所磨豆漿灌之,鹵得豆漿,則凝漿為 腐而不凝血。我是前村老狐,曾聞仙人言此方也。』語訖不見,試之,果見蘇。」 劉涓子有鬼遺方,此可稱狐遺方也。
客作秦爾嚴,嘗御車自李家窪往淮鎮,遇持銃擊鵲者,馬皆驚逸。爾嚴倉皇墮 下車,橫臥轍中,自分無生理,而馬忽不行。抵暮歸家,沽酒自慶,燈下與儕輩話 其異。聞窗外人語曰:「爾謂馬自不行耶?是我二人掣其轡也。」開戶出視,寂無 人跡。明日,因齎酒脯至墮處祭之。先姚安公聞之曰:「鬼如此求食,亦何惡於鬼 。」
里人王五賢(幼時聞呼其字,是此二音,不知即此二字否也),老塾師也。嘗 夜過古墓,聞鞭扑聲,並聞責數曰:「爾不讀書識字,不能明理,將來何事不可為 ?上干天律時,爾悔遲矣!」謂:「深更曠野,誰人在此教子弟?」諦聽,乃出狐 窟中。五賢喟然曰:「不圖此語聞之此間。」
先叔儀南公,有質庫在西城。客作陳忠,主買菜蔬。儕輩皆謂其近多餘潤,宜 饗眾,忠諱無有。次日,篋鑰不啟,而所蓄錢數千,惟存九百。樓上故有狐,恒隔 窗與人語。疑所為,試往扣之。果朗然應曰:「九百錢是汝僱值,分所應得,吾不 敢取。其餘皆日日所乾沒,原非爾物。今日端陽,已為汝買棕若干,買酒若干,買 肉若干,買雞魚及瓜菜果實各若干,並泛酒雄黃,亦為買得,皆在樓下空屋中,汝 宜早烹炮。遲則天暑,恐腐敗。」啟戶視之,累累具在,無可消納,竟與眾共餐。 此狐可謂惡作劇,然亦頗快意人也。
亥有二首六身,是拆字之權輿矣。漢代圖讖,多離合點畫,至宋謝石輩,始以 是術專門。然亦往往有奇驗。乾隆甲戌,余殿試後,尚未傳臚。在董文恪公家,偶 遇一浙士能測字。余書一「墨」字,浙士曰:「龍頭竟不屬君矣。裡字拆之,為二 甲,下作四點,其二甲第四乎?然必入翰林。四點庶字腳,士吉字頭,是庶吉士矣 。」後果然。又戊子秋,余以漏言獲遣。獄頗急,日以一軍官伴守。一董姓軍官云 能拆字,余書「董」字使拆,董曰:「公遠戍矣,是千里萬里也。」余又書「名」 字,董曰:「下為口字,上為外字偏旁,是口外矣;日在西為夕,其西域乎?」問 將來得歸否,曰:「字形類君,亦類召,必賜環也。」問在何年,曰:「口為四字 之外圍,而中缺兩筆,其不足四年乎?今年戊子,至四年為辛卯,夕字卯之偏旁, 亦相合也。」果從軍烏魯木齊,以辛卯六月還京。蓋精神所動,鬼神通之;氣機所 萌,形象兆之。與揲蓍灼龜,事同一理,似神異而非神異也。
醫者胡宮山,不知何許人,或曰:「本姓金,實吳三桂之間諜,三桂敗,乃變 易姓名。」事無左證,莫之詳也。余六七歲時及見之,年八十餘矣,輕捷如猿猱, 擊技絕倫。嘗舟行,夜遇盜,手無寸刃,惟倒持一煙筒,揮霍如風,七八人並刺中 鼻孔,仆。然最畏鬼,一生不敢獨睡。說少年嘗遇一僵屍,揮拳擊之,如中木石, 幾為所搏,幸躍上高樹之頂,屍繞樹踴距,至曉乃抱木不動。有鈴馱群過,始敢下 視。白毛遍體,目赤如丹砂,指如曲鉤,齒露唇外如利刃,怖幾失魂。又嘗宿山店 ,夜覺被中蠕蠕動,疑為蛇鼠。俄枝梧撐拄,漸長漸巨,突出並枕,乃一裸婦人, 雙臂抱住,如巨絙束縛,接吻噓氣,血腥貫鼻,不覺暈絕。次日,得灌救乃蘇。自 是膽裂,黃昏以後,遇風聲月影,即惴惴卻步云。
南皮令居公鋐,在州縣幕二十年,練習案牘,聘幣無虛歲。擁資既厚,乃援例 得官,以為駕輕車就熟路也。比蒞任,乃憒憒如木雞,兩造爭辯,輒面赤語澀,不 能出一字。見上官進退應對,無不顛倒。越歲餘,遂以才力不及劾。解組之日,夢 蓬首垢面人長揖曰:「君已罷官,吾從此別矣。」霍然驚醒,覺心境頓開。貧無歸 計,復理舊業,則精明果決,又判斷如流矣。所見者其夙冤耶?抑亦昌黎所送之窮 鬼耶。
裘文達公言,官詹事時,遇值日,五鼓,赴圓明園。中途見路旁高柳下,燈火 圍繞,似有他故,至則一護軍縊於樹,眾解而救之,良久得蘇。自言過此暫憩,見 路旁小室中有燈火,一少婦坐圓窗中招我,逾窗入,甫一俯首,項已被掛矣。蓋縊 鬼變形求代也。此事所在多有,此鬼乃能幻屋宇,設繩索,為可異耳。又先農壇西 北,文昌閣之南(文昌閣俗曰高廟。),匯有積水,亦往往有溺鬼誘人。余十三四 歲時,見一人無故入水,已沒半身,眾譟而挽之,始強回。癡坐良久,漸有醒意, 問:「何所苦而自沉?」曰:「實無所苦,但渴甚。見一茶肆,趨往求飲,猶記其 門懸匾額,粉板青字,曰『對瀛館』也。」命名頗有文義,誰題之,誰書之乎?此 鬼更奇矣。
山東劉君善謨,余丁卯同年也。以其黠巧,皆戲呼曰劉鬼谷。劉故詼諧,亦時 以自稱。於是鬼谷名大著,而其字若別號,人轉不知。乾隆辛未,僦校尉營一小宅 ,田白巖偶過閒話,四顧慨然曰:「此鳳眼張三舊居也,門庭如故,埋香黃土已二 十餘年矣。」劉駭然曰:「自卜此居,吾數夢豔婦來往堂廡間,其若人乎?」白巖 問其狀,良是。劉沉思久之,撫几曰:「何物淫鬼,敢魅劉鬼谷?果現形,必痛抶 之。」白巖曰:「此婦在時,真鬼谷子,捭闔百變,為所顛倒者多矣。假鬼谷子何 足云?京師大矣,何必定與鬼同住?」力勸之別徙。余亦嘗訪劉於此,憶斜對戈芥 舟宅約六七家,今不得指其處矣。
史太常松濤言,初官戶部主事時,居安南營,與一孀婦鄰。一夕,盜入孀婦家 ,穴壁已穿矣。忽大呼曰:「有鬼!」狼狽越牆去,迄不知其所見為何。豈神亦哀 其煢獨,陰相之歟?又戈東長前輩一日飯罷,坐階下看菊,忽聞大呼曰:「有賊! 」其聲喑嗚,如牛鳴盎中,舉家駭異。俄連呼不已,諦聽,乃在廡下爐坑內。急邀 邏者來啟視,則闇然一餓夫,昂首長跪。自言前兩夕乘累闌入,伏匿此坑,冀夜深 出竊。不虞二更微雨,夫人命移醃齏兩甕,置坑板上,遂不能出。尚冀雨霽移下, 乃兩日不移,饑不可忍,自思出而被執,罪不過杖,不出則終為餓鬼,故反作聲自 呼耳。其事極奇,而實為情理所必至。錄之亦足資一粲也。
河間府吏劉啟新,粗知文義。一日,問人曰:「梟鳥破獍是何物?」或對曰: 「梟鳥食母,破獍食父,均不孝之物也。」劉拊掌曰:「是矣!吾患寒疾,昏懵中 魂至冥司,見二官連几坐,一吏持牘請曰:『某處狐為其孫齧殺,禽獸無知,難責 以人理。今惟議抵,不科不孝之罪。』左一官曰:『狐與他獸有別,已煉形成人者 ,宜斷以人律;未煉形成人者,自宜仍斷以獸例。』右一官曰:『不然。禽獸他事 與人殊,至親屬天性,則與人一理。先王誅梟鳥破獍,不以禽獸而貸也。宜科不孝 ,付地獄。』左一官首肯曰:『公言是。』俄吏抱牘下,以掌摑吾,悸而蘇。所言 歷歷皆記,惟不解梟鳥破獍語,竊疑為不孝之鳥獸,今果然也。」案此事新奇,故 陰府亦煩商酌,知獄情萬變,難執一端。據余所見,事出律例外者。一人外出,訛 傳已死,其父母因鬻婦為人妾。夫歸,迫於父母,弗能訟也。潛至娶者家,伺隙一 見,竟攜以逃。越歲緝獲。以為非姦,則已別嫁;以為姦,則本其故夫。官無律可 引。又劫盜之中,別有一類,曰趕蛋,不為盜而為盜之盜。每伺盜出外,或襲其巢 ,或要諸路,奪所劫之財。一日,互相格鬥,並執至官,以為非盜,則實強掠;以 為盜,則所掠乃盜贓,官亦無律可引也。又有姦而懷孕者,決罰後,官依律判生子 還姦夫。後生子,本夫恨而殺之。姦夫控故殺其子。雖有律可引,而終覺姦夫所訴 ,有理無情;本夫所為,有情無理,無以持其平也。不知彼地下冥官遇此等事,又 作何判斷耶?
豐宜門外風氏園古松,前輩多有題詠。錢香樹先生尚見之,今已薪矣。何華峰 云:「相傳松未枯時,每風靜月明,或聞絲竹。一巨公偶遊其地,偕賓友夜往觀之 。二鼓後有琵琶聲,似出樹腹,似在樹梢,久之,小聲緩唱曰:『人道冬夜寒,我 道冬夜好。繡被暖如春,不愁天不曉。』巨公叱曰:『何物老魅,敢對我作此淫詞 ?』戛然而止。俄登登復作,又唱曰:『郎似桃李花,妾似松柏樹。桃李花易殘, 松柏常如故。』巨公點首曰:『此乃差近風雅。』餘音搖曳之際,微聞樹外悄語曰 :『此老殊易與,但作此等語,言便生歡喜。』撥剌一響,如有弦斷。再聽之,寂 然矣。」
佃戶卞晉寶,息耕隴畔,枕塊暫眠。朦朧中聞人語曰:「昨官中有何事?」一 人答曰:「昨勘某人繼妻,予鐵杖百,雖是病容,尚眉目如畫,肌肉如凝脂,每受 一杖,哀呼宛轉,如風引洞簫,使人心碎。吾手顫不得下,幾反受鞭。」問者太息 曰:「惟其如是之妖媚,故蠱惑其夫,荼毒前妻兒女,造種種惡業也。」晉寶私念 :「是何官府,乃用鐵杖?」欲起問之,欠伸拭目,乃荒煙蔓草,四顧闃然。
故城賈漢恒言,張二酉、張三辰兄弟也。二酉先卒,三辰撫姪如己出。理田產 ,謀婚娶,皆殫竭心力。姪病瘵,經營醫藥,殆廢寢食。姪歿後,恒忽忽如有失。 人皆稱其友愛。越數歲病革,昏瞀中自語曰:「咄咄怪事。頃到冥司,二兄訴我殺 其子,斬其祀,豈不冤哉!」自是口中時喃喃,不甚可辨。一日稍蘇曰:「吾之過 矣,兄對閻羅數我曰:『此子非不可誨者,汝為叔父,去父一間耳,乃知養而不知 教,縱所欲為,恐拂其意,使恣情花柳,得惡疾以終,非爾殺之而誰乎?』吾茫然 無以應也。吾悔晚矣。」反手自椎而歿。三辰所為,亦末俗之所難,坐以殺姪,《 春秋》責備賢者耳。然要不得謂二酉苛也。
平定王執信,余己卯所取士也。乞余誌其繼母墓,稱母生一弟,曰執蒲,庶出 一弟,曰執璧,平時飲食衣物,三子無所異;遇有過,責罵箠楚,亦三子無所異也 。賢哉,數語盡之矣。
錢遵王《讀書敏求紀》載:「趙清常歿,子孫鬻其遺書。武康山中,白晝鬼哭 。聚必有散,何所見之不達耶?明壽寧侯故第在興濟,斥賣略盡,惟廳事僅存。後 鬻其木於先祖。拆卸之日,匠者亦聞柱中有泣聲。千古癡魂,殆同一轍。」余嘗與 董曲江言,大地山河,佛氏尚以為泡影,區區者復何足云!我百年後,儻圖器書玩 散落人間,使賞鑒家指點摩挲,曰:「此紀曉嵐故物。」是亦佳話,何所恨哉?曲 江曰:「君作是言,名心尚在。余則謂消閒遣日,不能不借此自娛。至我已弗存, 其他何有?任其飽蟲鼠,委泥沙耳。故我書無印記,硯無銘識,正如好花朗月,勝 水名山,偶與我逢,便為我有;迨雲煙過眼,不復問為誰家物矣。何必鐫號題名, 為後人計哉?」所見尤灑脫也。
職官姦僕婦,罪止奪俸。以家庭匿近,幽曖難明,律法深微,防誣蔑反噬之漸 也。然橫干強逼,陰譴實嚴。戴遂堂先生言:「康熙末,有世家子挾污僕婦,僕氣 結成噎膈。時婦已孕,僕臨歿以手摩其腹曰:『男耶女耶?能為我復仇耶?』後生 一女,稍長,極慧豔。世家子又納為妾,生一子。文園消渴,俄夭天年。女帷薄不 修,竟公庭涉訟,大損家聲。十許年中,婦縞袂扶棺,女青衫對簿,先生皆目見之 ,如相距數日耳。豈非怨毒所鍾,生此尤物以報哉?」遂堂先生又言:「有調其僕 婦者,婦不答。主人怒曰:『敢再拒,捶汝死!』泣告其夫。方沉醉,又怒曰:『 敢失志,且剚刃汝胸!』婦憤曰:『從不從皆死,無寧先死矣。』竟自縊。官來勘 驗,屍無傷,語無證,又死於夫側,無所歸咎,弗能究也。然自是所縊之室,雖天 氣晴明,亦陰陰如薄霧。夜輒有聲如裂帛,燈前月下,每見黑氣搖漾如人影,跡之 則無。如是十餘年,主人歿乃已。未歿以前,晝夜使人環病榻,疑其有所見矣。」
烏魯木齊軍吏鄔圖麟言,其表兄某,嘗詣涇縣訪友。遇夜雨,投一廢寺。頹垣 荒草,四無居人,惟山門尚可棲止,姑留待霽。時雲黑如墨,暗中聞女子聲曰:「 怨鬼叩頭,求賜紙衣一襲,白骨銜恩。」某怖不能動,然度無可避,強起問之。鬼 泣曰:「妾本村女。偶獨經此寺,為僧所遮留。妾哭詈不從,怒而見殺。時衣已盡 褫,遂被裸埋,今百餘年矣!雖在冥途,情有廉恥。身無寸縷,愧見神明。故寧抱 沉冤,潛形不出。今幸逢君子,倘取數翻彩楮,剪作裙襦,焚之寺門,使幽魂遮體 ,便可愬諸地府,再入轉輪。惟君哀而垂拯。」某戰慄諾之,哭聲遂寂。後不能再 至其地,竟不果焚。嘗自謂負此一諾,使此鬼茹恨黃泉,恒耿耿不自安也。
于道光言,有士人夜過岳廟,朱扉嚴閉,而有人自廟中出,知是神靈,膜拜呼 上聖。其人引手掖之曰:「我非貴神,右臺司鏡之吏,齎文簿到此也。」問:「司 鏡何義,其業鏡也耶?」曰:「近之,而又一事也。業鏡所照,行事之善惡耳。至 方寸微曖,情偽萬端,起滅無恒,包藏不測,幽深邃密,無跡可窺,往往外貌麟鸞 ,中蹈鬼域,隱匿未形,業鏡不能照也。南北宋後,此術滋工,塗飾彌縫,或終身 不敗。故諸天合議,移業鏡於左臺,照真小人;增心鏡於右臺,照偽君子。圓光對 映,靈府洞然:有拗捩者,有偏倚者;有黑如漆者,有曲如鉤者;有拉雜如糞牆者 ,有混濁如泥滓者;有城府險阻千重萬掩者,有脈絡屈盤左穿右貫者;有如荊棘者 ,有如刀劍者,有如蜂蠆者,有如虎狼者;有現冠蓋影者,有現金銀氣者;甚有隱 隱躍躍現秘戲圖者。而回顧其形,則皆岸然道貌也;其圓瑩如明珠、清激如水晶者 ,千百之一二耳。如是者,吾立鏡側,籍而記之,三月一達於岳帝,定罪福焉。大 抵名愈高,則責愈嚴;術愈巧,則罰愈重。《春秋》二百四十年,癉惡不一,惟震 伯夷之廟,天特示譴於展氏,隱匿故也。子其識之!」士人拜授教,歸而乞道光書 額,名其室曰「觀心」。
有歌童扇上畫雞冠,於筵上求李露園題。露園戲書絕句曰:「紫紫紅紅勝晚霞 ,臨風亦自弄夭斜。枉教蝴蝶飛千遍,此種原來不是花。」皆歎其運意雙關之巧。 露園赴任湖南後,有扶乩者或以雞冠請題,即大書此詩。余駭曰:「此非李露園作 耶?」乩忽不動。扶乩者狼狽去。顏介子歎曰:「仙亦盜句。」或曰:「是扶乩者 本偽托,已屢以盜句敗矣。」
從兄垣居言,昔聞劉馨亭談二事。其一,有農家子為狐媚,延術士劾治,狐就 擒,將烹諸油釜,農家子叩額乞免,乃縱去。後思之成疾,醫不能療。狐一日復來 相見,悲喜交集,狐意殊落落,謂農子家曰:「君苦相憶,止為悅我色耳,不知是 我幻相也,見我本形,則駭避不遑矣。」欻然撲地,蒼毛修尾,鼻息咻咻,目睒睒 如炬,跳擲上屋,長嗥數聲而去。農家子自是病痊。此狐可謂能報德。其一,亦農 家子為狐媚,延術士劾治,法不驗,符籙皆為狐所裂,將上壇毆擊。一老媼似是狐 母,止之曰:「物惜其群,人庇其黨。此術士道雖淺,創之過甚,恐他術士來報復 ,不如且就爾婿眠。」聽其逃避。此狐可謂能遠慮。
康熙癸巳,先姚安公讀書於廠里(前明土貢登漿磚。此地磚廠故址也。),偶 折杏花插水中。後花落,結二杏如豆,漸長漸巨,至於紅熟。與在樹無異。是年逢 萬壽恩科,遂舉於鄉。王德安先生時同住,為題額曰瑞杏軒。此莊後分屬從弟東白 。乾隆甲申,余自福建歸,問此匾,已不存矣。擬請劉石庵補書,而代葺此屋,作 記刻石龕於壁,以存先世之跡。因循未果,不識何日償此願也。
先姚安公言,雍正初,李家窪佃戶董某,父死,遺一牛,老且跛,將鬻於屠肆 。牛逸至其父墓前,伏地僵臥。牽挽鞭箠皆不起,惟掉尾長鳴。村人聞是事,絡繹 來視。忽劉某鄰叟憤然至,以杖擊牛曰:「渠父墮河,何預於汝?使隨波漂流充魚 鱉食,豈不大善?汝無故多事,引之使出,多活十餘年。致渠生奉養,病醫藥,死 棺斂,且留此一墳,歲需祭發,為董氏子孫無窮累,汝罪大矣。就死汝分,牟牟者 何為?」蓋其父嘗墮深水中,牛隨之躍入,牽其尾得出也。董初不知此事,聞之大 慚,自批其頰曰:「我乃非人!」急引歸。數月後病死,泣而埋之。此叟殊有滑稽 風,與東方朔救漢武帝乳母事,竟暗合也。
姨丈王公紫府,文安舊族也。家未落時,屠肆架上一豕首,忽脫鉤落地,跳擲 而行。市人噪而逐之,直入其門而止。自是日漸衰謝,至饘粥不供,今子孫無孑遺 矣。此王氏姨母自言之。又姚安公言,親表某氏家(歲久忘其姓氏,惟記姚安公言 此事時,稱曰汝表伯。),清曉啟戶,有一兔緩步而入,絕不畏人,直至內寢牀上 臥,因烹食之。數年中死亡略盡,宅亦拆為平地矣。是皆衰氣所召也。
王菊莊言,有書生夜泊鄱陽湖,步月納涼,至一酒肆,遇數人各道姓名,云皆 鄉里,因沽酒小飲。笑言既洽,相與說鬼,搜異抽新,多出意表。一人曰:「是固 皆奇,然莫奇於我所見矣。曩在京師避囂,寓豐臺花匠家,邂逅一士共談。吾言此 地花事殊勝,惟墟墓間多鬼可憎。士曰:『鬼亦有雅俗,未可概棄。吾曩游西山, 遇一人論詩,殊多精詣。自誦所作,有曰深山遲見日,古寺早生秋;又曰鐘聲散墟 落,燈火見人家;又曰猿聲臨水斷,人語入煙深;又曰林梢明遠水,樓角掛斜陽; 又曰苔痕寢病榻,雨氣入昏燈;又曰鵂盋歲久能人語,魍魎山深每晝行;又曰空江 照影芙蓉淚,廢苑尋春蛺蝶魂。皆楚楚有致。方擬問其居停,忽有鈴馱琅琅,欻然 滅跡。此鬼寧復可憎耶?』吾愛其脫灑,欲留共飲,其人振衣起曰:『得免君憎, 已為大幸,寧敢再入郇廚?』一笑而隱。方知說鬼者即鬼也。」書生因戲曰:「此 等奇豔,古所未聞。然陽羨鵝籠,幻中出幻,乃轉輾相生,安知說此鬼者,不又即 鬼耶?」數人一時變色,微風颯起,燈光黯然,並化為薄霧輕煙,濛濛四散。
庚午四月,先太夫人病革時,語子孫曰:「舊聞地下眷屬,臨終時一一相見, 今日果然。幸我平生尚無愧色,汝等在世,家庭骨肉,當處處留將來相見地也。」 姚安公曰:「聰明絕特之士,事事皆能知,而獨不知人有死;經綸開濟之才,事事 皆能計,而獨不能為死時計。使知人有死,一切作為,必有索然自返者;使能為死 時計,一切作為,必有悚然自止者。惜求諸六合之外,失諸眉睫之前也。」
一南士以文章游公卿間,偶得一漢玉璜,則理瑩白而血斑徹骨,嘗用以鎮紙。 一日借寓某公家,方燈下構一文,聞窗隙有聲。忽一手探入,疑為盜,取鐵如意欲 擊,見其纖削如春蔥,瑟縮而止。穴紙竊窺,乃一青面羅剎鬼,怖而仆地。比蘇, 則此璜已失矣。疑為狐媚幻形,不復追詰。後於市上偶見,詢所從來,轉輾經數主 ,竟不得其端緒。久乃知為某公家奴偽作鬼狀所取。董曲江戲曰:「渠知君是惜花 御史,故敢露此柔荑。使遇我輩粗才,斷不敢自取斷腕。」余謂此奴偽作鬼裝,一 以使不敢攬執,一以使不復追求。又燈下一掌破窗,恐遭捶擊,故偽作女手,使知 非盜;且引之窺見惡狀,使知非人。其運意亦殊周密。蓋此輩為主人執役,即其鈍 如椎;至作姦犯科,則奇計環生,如鬼如蜮。大抵皆然,不獨此一人一事也。
朱竹坪御史,嘗小集閻梨材尚書家。酒次,竹坪慨然曰:「清介是君子分內事 ,若恃其清介以凌物,則殊嫌客氣不除。昔某公為御史時,居此宅,坐間或言及狐 媚,某公痛罵之。數日後,月下見一盜逾牆入,內外搜捕,皆無跡,擾攘徹夜。比 曉,忽見廳上臥一老人,欠身而起曰:『長夏溽暑(長夏字,出黃帝《素問》,謂 六月也。王太僕注讀上聲。杜工部長夏江村事事幽句皆讀平聲。蓋注家偶未考也。 ),偶投此納涼,致主人竟夕不安,殊深慚愧。』一笑而逝。蓋無故侵狐,狐以此 戲之也。豈非自取侮哉!」
朱天門家扶乩,好事者多往看。一狂士自負書畫,意氣傲睨,旁若無人。至對 客脫襪搔足垢,向乩哂曰:「且請示下壇詩。」乩即題曰:「回頭歲月去駸駸,幾 度滄桑又到今。曾見會稽王內史,親攜賓客到山陰。」眾曰:「然則仙及見右軍耶 ?」乩書曰:「豈但右軍,並見虎頭。」狂生聞之起立曰:「二老風流。既曾親睹 ,此時群賢畢至,古今人相去幾何?」又書曰:「二公雖絕藝入神,然意存衝挹, 雅人深致,使見者意消。罵座灌夫,自別是一流人物;離之雙美,何必合之兩傷? 」眾知有所指,相顧目笑。回視狂生,已著襪欲遁矣。此不識是何靈鬼,作此虐謔 。惠安陳舍人雲亭,嘗題此生《寒山老木圖》曰:「憔悴人間老畫師,平生有恨似 徐熙。無端自寫荒寒景,皴出秋山鬢已絲。使酒淋漓禮數疏,誰知俠氣屬狂奴。他 年倘續宣和譜,畫師如今有灌夫。」乩所云罵座灌夫,當即指此。又不識此鬼,何 以知此詩也?
舅氏張公夢徵言,兒時,聞滄州有太學生,居河干。一夜,有吏持名剌叩門, 言新太守過此,聞為此地巨室,邀至舟中相見。適主人以會葬,宿姻家,相距十餘 里。閽者持刺奔告,急命駕返,則舟已行。乃飭車馬具贄幣,沿岸急追,晝夜馳二 百餘里。已至山東德州界,逢人詢問,非惟無此官,並無此舟,乃狼狽而歸。惘惘 如夢者數日。或疑其家多貲,劫盜欲誘而執之,以他出倖免;又疑其視貧親友如仇 ,而不惜多金結權貴;近村故有狐魅,特惡而戲之。皆無左證。然鄉黨喧傳,咸曰 某太學遇鬼。先外祖雪峰公曰:「是非狐非鬼亦非盜,即貧親友所為也。」斯言近 之矣。
俗傳鵲蛇鬥處為吉壤,就鬥處點穴,當大富貴,謂之龍鳳地。余十一二歲時, 淮鎮孔氏田中,嘗有是事,舅氏安公實齋親見之。孔用以為墳,亦無他驗。余謂鵲 以蟲蟻為食,或見小蛇啄取,蛇蜿蜒拒爭,有似乎鬥,此亦物態之常。諒必當日曾 有地師為人卜葬,指蛇鵲鬥處是穴,如陶侃葬母,仙人指牛眠處為穴耳。後人見其 有驗,遂傳聞失實,為鵲蛇鬥處必吉。然則因陶侃事,謂凡牛眠處吉乎?
慶雲鹽山間,有夜過墟墓者,為群狐所遮,裸體反接,倒懸樹杪,天曉人始見 之,掇梯解下,視背上大書三字曰:「繩還繩」。莫喻其意。久乃悟二十年前,曾 捕一狐倒懸之,今修怨也。胡厚庵先生,仿《西涯新樂府》中,有繩還繩一篇曰: 「斜柯三丈不可登,誰躡其杪如猱升。諦而視之兒倒繃,背題三字繩還繩。問何以 故心懵騰,恍然忽省蹶然興。束縛阿紫當年曾,舊事過眼如風燈。誰期狹路遭其朋 ,吁嗟乎,人妖異路炭與冰,爾胡肆暴先侵陵?使銜怨毒伺隙乘,吁嗟乎,無為禍 首茲可懲。」即此事也。
劉香畹言,滄州近海虞有牧童,年十四五,雖農家子,頗白皙。一日,陂畔午 睡,醒,覺背上似負一物。然視之無形,捫之無質,問之亦無聲,怖而返,以告父 母。無如之何。數日後漸似擁抱,漸似撫摩,既而漸似夢魘,遂為所污。自是媟狎 無時,而無形無質無聲,則仍如故。時或得錢物果餌,亦不甚多。鄰塾師語其父曰 :「此恐是狐,宜藏獵犬,俟聞媚聲時,排闥嗾攫之。」父如所教,狐鐍然破窗出 ,在屋上跳擲,罵童負心。塾師呼與語曰:「君幻化通靈,定知世事。夫男女相悅 ,感以情也。然朝盟同穴,夕過別船者,尚不知其幾;至若孌童,本非女質,抱衾 薦枕,不過以色為市耳。當其傅粉熏香,含嬌流盼,纏頭萬錦,買笑千金,非不似 碧玉多情,回身就抱;迨富者貲盡,貴者權移,或掉臂長辭,或倒戈反噬,翻雲覆 雨,自古皆然。蕭韶之於庾信,慕容沖之於符堅,載在史冊,其尤著者也。其所施 者如彼,其所報者尚如此。然則與此輩論交,如摶沙作飯矣。況君所贈,曾不及五 陵豪貴之萬一,而欲此童心堅金石,不亦傎乎?」語訖寂然,良久忽聞頓足曰:「 先生休矣。吾今乃始知吾癡!」浩歎數聲而去。
田白巖言,有士人行桐柏山中,遇鹵簿前導,衣冠形狀,似是鬼神。甫避林內 ,輿中貴官已見之,呼出與語,意殊親洽。因拜問封秩,曰:「吾即此山之神。」 又拜問神生何代,冀傳諸人世,以廣見聞。曰:「子所問者人鬼,吾則地祇也。夫 元黃剖判,融結萬形,形成聚氣,氣聚藏精,精凝孕質,質立含靈,故神祇與天地 並生,惟聖人通造化之原。故燔柴瘞玉,載在《六經》。自稗官瑣紀創造鄙詞,曰 劉曰張,謂天帝有廢興;曰呂曰馮,謂河伯有夫婦。儒者病之。紫陽崛起,乃以理 詁天,並皇矣之下臨,亦斥為烏有;而鬼神之德,遂歸諸二氣之屈伸矣。夫木石之 精,尚生夔罔;雨土之精,尚生羵羊。豈有乾坤斡運,元氣鴻洞,反不能聚而上升 ,成至尊之主宰哉?觀子衣冠,當為文士,試傳吾語,使儒者知聖人饗報之由。」 士人再拜而退,然每以告人,輒疑以為妄。余謂此言推鬼神之末始,植義甚精,然 是白巖寓言,托諸鬼神耳。赫赫靈祇,豈屑與講學家爭是非哉!
裘編修超然言,豐宜門內玉皇廟街,有破屋數間,鎖閉已久,云中有狐魅。適 江西一孝廉,與數友過夏(唐舉子下第後讀書待再試,謂之過夏。),取其地幽僻 ,僦舍於旁。一日,見幼婦立簷下,態殊娬媚,心知為狐,少年豪宕,意殊不懼。 黃昏後,詣門作禮,祝以媟詞。夜中聞牀前窸窸有聲,心知狐至。暗中舉手引之, 縱體入懷,遽相狎昵,冶蕩萬狀,奔命殆疲。比月上窗明,諦視,乃一白髮媼,黑 陋可憎,驚問:「汝誰?殊不愧赧!」自云:「本城樓上老狐,娘子怪我饕餮而慵 作,斥居此屋,寂寞已數載,感君垂愛,故冒恥自獻耳。」孝廉怒搏其頰,欲縛箠 之。撐拄擺撥間,同舍聞聲,皆來助捉,忽一脫手,已琤然破窗遁。次夕,自坐屋 簷,作軟語相喚,孝廉詬罵,忽為飛瓦所擊。又一夕,揭帷欲寢,乃裸臥牀上,笑 而招手,抽刃向擊,始泣罵去。懼其後至,移寓避之。登車頃,突見前幼婦自內走 出,密遣小奴訪問,始知居停主人之甥女,昨偶到街買花粉也。
琴工錢生(以鼓琴客裘文達公,滑稽善諧戲,因面有瘢風,皆呼曰「錢花臉」 。來往數年,竟不能舉其里居名字也。)言一選人,居會館,於館後牆缺,見一婦 甚有姿色,衣裳故敝,而修飾甚整潔,意頗悅之。館人有母,年五十餘,故大家婢 女,進退語言,均尚有矩度,每代其子應門。料其有幹才,賂以金,祈謀一晤。對 曰:「向未見此,似是新來,姑試偵探,作萬一想耳。」越十數日,始報曰:「已 得之矣。渠本良家,以貧故,忍恥出此。然畏人知,俟夜深月黑乃可來,切勿秉燭 ,勿言勿笑,勿使童僕及同館聞聲息,聞鐘聲即勿留,每夕贈以二金足矣。」選人 如所約,已往來月餘。一夜,鄰弗戒於火,選人惶遽起,僮僕皆入室救囊篋,一人 急搴帳曳茵褥,訇然有聲,一裸婦墮榻下,乃館人母也。莫不絕倒。蓋京師媒妁最 奸黠,遇選人納媒,多以好女引視,面臨期陰易以下材,覺而涉訟者有之;幕首入 門,背燈障扇,俟定情後始覺,委曲遷就者亦有之。此媼狃於鄉風,竟以身代也。 然事後訪問四鄰,牆缺外實無此婦,或曰魅也。裘文達公曰:「是此媼引致一妓, 炫誘選人耳。」
安氏從舅善鳥銃,郊原逐兔,信手而發,無得脫者,所殺殆以千百計。一日, 遇一兔人立而拱,目炯炯如怒,舉銃欲發,忽炸而傷指,兔已無跡,心知為兔鬼報 冤,遂輟其事。又嘗從禽晚歸,漸已昏黑,見小旋風裹一物,火光熒熒,轉旋如輪 ,舉銃中之,乃禿筆一枝,管上微有血漬。明人小說載牛天錫供狀事,言凡物以庚 申日得人血,皆能成魅,是或然歟?
奴子王廷佑之母言,青縣一民家,歲除日,有賣通草花者叩門呼曰:「佇立久 矣,何花錢尚不送出耶?」詰問家中,實無人買花。而賣者堅執一垂髻女子持入。 乃正紛擾間,聞一老媼急呼曰:「真大怪事,廁中敝帚柄上插花數朵也!」驗取, 果適所持入,乃銼而焚之,呦呦有聲,血出如縷。此魅既解化形,即應潛養靈氣, 何乃作此變異,使人知而殲除,豈非自取其敗耶?天下未有所成,先自炫耀;甫有 所得,不自韜晦者,類此帚也夫。
外祖雪峰張公家奴子王玉善射,嘗自新河攜鹽租返,遇三盜,三矢仆之,各唾 面縱去。一日,攜弓矢夜行,見黑狐人立,向月拜,引滿一發,應弦飲羽。歸而寒 熱大作,是夕繞屋有哭聲,曰:「我自拜月練形,何害於汝?汝無故見殺,必相報 恨。汝未衰,當訴諸司命耳。」數日後,窗櫺上鏗然有聲,愕眙驚問,聞窗外語曰 :「王玉,我告汝,我昨訴汝於地府,冥官見籍,乃知汝過去生中負冤訟辯,我為 刑官,陰庇私囊,使你理直不得申,抑鬱憤恚,自刺而死。我墮身為狐,此一矢所 以報也。因果分明,我不怨你,惟當日違心枉拷,尚負汝笞掠百餘,汝肯發願免償 ,則陰曹銷籍,來生拜賜多矣。」語訖,似聞叩額聲。王叱曰:「今生債尚不了了 ,誰能索前生債耶?妖鬼速去,無擾我眠!」遂寂然。世見作惡無報,動疑神理之 無據,烏知冥冥之中,有如是之委曲哉?
雍正甲寅,余初隨姚安公至京師,聞御史某公,性多疑。初典永光寺一宅,其 地空曠,慮有盜。夜遣家奴數人,更番司鈴柝,猶防其懈,雖嚴寒溽暑,必秉燭自 巡視,不勝其勞。別典西河沿一宅,其地市磣櫛比,又慮有火,每屋儲水甕,至夜 鈴柝巡視,如在永光寺時,不勝其勞。更典虎坊橋東一宅,與余只隔數家,見屋宇 幽邃,又疑有魅,先延僧誦經放燄口,鈸鼓琤琤者數日,云以度鬼;復延道士設壇 ,召將懸符持咒,鈸鼓琤琤者又數日,云以驅狐。宅本無他,自是以後,魅乃大作 。拋擲磚瓦,攘竊器物,夜夜無寧居。婢媼僕隸,因緣為奸,所損失者無算。論者 皆謂妖由人興。居未一載,又典繩匠衚衕一宅,去後不通聞問,不知其作何設施矣 。姚安公曰:「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其此公之謂乎?
錢塘陳乾緯言,昔與數友泛舟至西湖深處,秋雨初晴,登寺樓遠眺。一友偶吟 「舉世盡從忙裡老,誰人肯向死前休」句,相與慨歎。寺僧微哂曰:「據所聞見, 蓋死尚不休也。數年前,秋月澄明,坐此樓上,聞橋畔有詬爭聲,良久愈厲。此地 無人居,心知為鬼,諦聽其語,急遽攙奪,不甚可辯,似是爭墓田地界。俄聞一人 呼曰:『二君勿喧,聞老僧一言可乎?夫人在世途,膠膠擾擾,緣不知此生如夢耳 。今二君夢已醒矣。經營百計以求富貴,富貴今安在乎?機械萬端以酬恩怨,恩怨 今又安在乎?青山未改,白骨未枯,孑然惟剩一魂。彼幻化黃梁尚能省悟,何身親 閱歷,反不知萬事皆空?且真仙真佛以外,自古無不死之人;大聖大賢以外,自古 亦無不消之鬼。並此孑然一魂,久亦不免於澌滅,顧乃於電光石火之內,更興蠻觸 之干戈,不夢中夢乎?』語訖,聞嗚嗚飲泣聲。又聞浩歎聲,曰:『哀樂未忘,宜 乎其未齊得喪。如是罣礙,老僧亦不能解脫矣。』遂不復再語。疑其難未已也。」 乾緯曰:「此是僧粲化之舌耳,然默驗人情,實亦為理之所有。」
陳竹吟嘗館一富室。有小女奴,聞其母行乞於道,餓垂斃,陰盜錢三千與之, 為儕輩所發,鞭箠甚苦。富室一樓有狐,借居數十年,未嘗為祟。是日女奴受鞭時 ,忽樓上哭聲鼎沸。怪而仰問,聞聲應曰:「吾輩雖異類,亦具人心。悲此女年未 十幾,而為母受箠,不覺失聲,非敢相擾也。」主人投鞭於地,面無人色者數日。
竹吟與朱青雷游長椿寺,於鬻書畫處,見一卷擘窠,書曰:「梅子流酸濺齒牙 ,芭蕉分綠上窗紗。日長睡起無情思,閒看兒童捉柳花。」款題山谷道人。方擬議 真偽,一乞者在旁睨視微笑曰:「黃魯直乃書楊誠齋詩,大是異聞。」掉臂竟去。 青雷訝曰:「能作此語,安得乞食!」竹吟太息曰:「能做此語,又安得不乞食? 」余謂此竹吟憤激之談。所謂名士習氣也。聰明穎雋之士,或恃才兀傲,久而悖謬 乖張,使人不敢相邇者,其勢亦可以乞食;或有文無行,久而穢跡惡聲,使人不屑 齒錄者,其勢可以乞食。是豈可賦《感士不遇》哉!
一宦家子,資巨萬。諸無賴偽相親昵,誘之冶游,飲博歌舞。不數載,炊煙竟 絕,顑頷以終。病革時語其妻曰:「吾為人蠱惑,以至此,必訟諸地下。」越半載 ,見夢於妻曰:「訟不勝也。冥官謂妖童娼女,本捐棄廉恥,藉聲色以養生。其媚 人取財,如虎豹之食人,鯨鯢之吞舟也。然人不入山,虎豹焉能食;舟不航海,鯨 鯢焉能吞?汝自就彼,彼何尤焉?惟淫朋狎客,如設井以待獸,不入不止;懸餌釣 魚,不得不休,是宜陽有明刑,陰有業報耳。」又聞有書生昵一狐女,病瘵死,家 人清明上塚,見少婦奠酒焚楮錢,伏哭甚哀。其妻識是狐女,遙罵曰:「死魅害人 ,雷行且誅,汝尚假慈悲耶?」狐女襝衽徐對曰:「凡我輩女求男者,是為採補, 殺人過多,天理不容也;男求女者,是為情感,耽玩過度,以致傷生。正如夫婦相 悅,成疾夭折,事由自取。鬼神不追理其衽席也,姊何責耶?」此二事足相發明也 。
干寶《搜神記》載馬勢妻蔣氏事,即今所謂走無常也。武清王慶垞曹氏有傭媼 ,充此役。先太夫人嘗問以:「冥司追攝,豈乏鬼卒,何故須汝輩?」曰:「病榻 必有人環守,陽光熾盛,鬼卒難近也。又或有真貴人,其氣旺,有真君子,其氣剛 ,尤不敢近。又或兵刑之官,有肅殺之氣,強悍之徒,有凶戾之氣,亦不能近。惟 生魂體陰,而陽氣盛,無慮此數事,故必攜之以為備。」語頗近理,似非媼所能臆 撰也。
河間一舊家,宅上忽有鳥十餘,哀鳴旋繞,其音甚悲,若曰:「可惜,可惜。 」知非佳兆,而莫測兆何事。數日後,乃知其子鬻宅償博負,鳥啼之時,即書券之 時也。豈其祖父之靈所憑歟?為人子孫者,聞此宜愴然思矣。
有游士借居萬柳堂。夏日,湘簾榧几,列古硯七八,古器銅器磁器十許,古書 冊畫卷又十許,筆牀水注、灑盞茶甌、紙扇棕拂之類,皆極精緻。壁上所粘,亦皆 名士筆跡。焚香宴坐,琴聲鏗然,人望之若神仙,非高軒駟馬不能登其堂也。一日 ,有道士二人相攜遊覽,偶過所居,且行且言曰:「前輩有及見杜工部者,形狀殆 如村翁。吾曩在汴京,見山谷東坡亦都似措大風味,不及近日名流有許多家事。」 朱導江時偶同行,聞之怪訝,竊隨其後,至馬車雜處,紅塵漲合,倏已不見,竟不 知是鬼是仙。
烏魯木齊遣犯劉剛,驍健絕倫,不耐耕作,伺隙潛逃。至根克忒,將出境矣。 夜遇一叟,曰:「汝逋亡者耶?前有卡倫(卡倫,戍守瞭望者,克之地也。),恐 不得過,不如暫匿我室中,候黎明耕者畢出,可雜其中以脫也。」剛從之。比稍辨 色,覺恍如夢醒,身坐老樹腹中,再視叟,亦非昨貌,諦審之,乃夙所手刃棄屍深 澗者也。錯愕欲起,邏騎已至,乃弭首就擒。軍屯法遣犯私逃,二十日內自歸者, 尚可貸死,剛就擒在二十日將曙,介在兩歧,屯官欲遷就活之,剛自述所見,知必 不免,願早伏法,乃送轅行刑。殺人於七八年前,久無覺者,而遊魂為厲,終索命 於二萬里外,其可畏也哉!
日南防守柵兵王十,姚安公舊僕夫也。言乾隆辛酉夏,夜坐高廟納涼,暗中見 二人坐閣下,疑為盜,靜伺所往。時紹興會館西商放債者,演劇賽神,金鼓聲未息 ,一人曰:「此輩殊快樂,但巧算剝削,恐造業亦深。」一人曰:「其間亦有差等 。昔聞判司論此事,凡選人或需次多年,旅食匱乏;或赴官遠地,資斧艱難,此不 得已而舉借。其中苦況,不可殫陳。如或乘其急迫,抑勒多端,使進退觸藩,茹酸 書券,此其罪與劫盜等。陽律不過笞杖,陰律則當墮泥犁。至於冶蕩性成,驕奢習 慣,預期到官之日,可取諸百姓以償補,遂指以稱貸,肆意繁華,已經負債如山, 尚復揮金如土。致漸形竭蹶,日見追呼,銓授有官,逋逃無路,不得不吞聲飲恨, 為几上之肉,任若輩之宰烹。積數既多,取償難必,故先求重息以冀得失之相當, 在彼為勢所必然,在此為事由自取。陽官科斷,雖有明條,鬼神固不甚責之也。」 王聞是語,疑不類生人。俄歌吹已停,二人並起,不待啟鑰,已過柵門。旋聞道路 傳喧酒闌客散,有一人中暑暴卒。乃知二人為追攝之鬼也。
莆田林生霈言,閩中一縣令,罷官居館舍。夜有盜破扉而入,一媼驚呼,刃中 腦仆地。僮僕莫能出,有邏者素弗善所為,亦坐視,盜遂肆意搜掠。其幼子年十四 五,以錦衾蒙首臥,盜掣取衾,見姣麗如好女,嘻笑撫摩,似欲為無禮。中刃媼突 然躍起,奪取盜刀,逕負是子奪門去,追者皆被傷,乃僅捆載所劫去。縣令怪媼已 六旬,素不聞其能技擊,何勇鷙乃爾。急往尋視,則媼挺立大言曰:「我某都某甲
也,曾蒙公再生恩,歿後執役土神祠,聞公被劫,特來視。宦貲是公刑求所得,冥 官判飽盜橐,我不敢救。至侵及公子,則盜罪當誅,故附此媼與之戰。公努力為善 ,我去矣!」遂昏昏如醉臥,救蘇問之,懵然不憶。蓋此令遇貧人與貧人訟,剖斷 亦甚公明,故卒食其報云。
州縣官長隨,姓名籍貫皆無一定,蓋預防奸贓敗露,使無可蹤跡追捕也。姚安 公嘗見房師石窗陳公一長隨,自稱山東朱文;後再見於高淳令梁公潤堂家,則自稱 河南李定。梁公頗倚任之。臨啟程時,此人忽得異疾,乃托姚安公暫留於家,約痊 時續往。其疾自兩足趾,寸寸潰腐,以漸而上,至胸膈穿漏而死。死後檢其囊,篋 有小冊,作蠅頭字,記所閱凡十七官,每官皆疏其陰事。詳載某時某地某人與聞, 某人旁睹,以及往來書札,讞斷案牘,無一不備錄。其同類有知之者曰:「是嘗挾 制數官矣。其妻亦某官之侍婢,盜之竊逃,留一函於几上,官竟不敢追也。今得是 疾,豈非天道哉?」霍文易曰:「此輩依人門戶,本為舞弊而來。譬彼養鷹,斷不 能責以食穀,在主人善駕馭耳。如善其便捷,任以耳目心腹,未有不倒持干戈,授 人以柄者。此人不足責,吾責彼十七官也。」姚安公曰:「此言猶未揣其本。使十 七官者,絕無陰事之可書,雖此人日日橐筆,亦何能為哉?」
理所必無者,事或竟有,然究亦理之所有也,執理者自泥古耳。獻縣近歲有二 事,一為韓守立妻俞氏,事祖姑至孝。乾隆庚辰,祖姑失明,百計醫禱,皆無驗。 有黠者紿以刲肉燃燈,祈神佑,則可速癒,婦不知其紿也,竟刲肉燃之。越十餘日 ,祖姑目竟復明。夫受紿亦愚矣,然惟愚故誠,惟誠故鬼神為之格,此無理而有至 理也。一為丐者王希聖,足雙攣,以股代足,以肘撐之行。一日,於路得遺金二百 ,移橐匿草間,坐守以待覓者。俄商家主人張際飛,倉皇尋至,叩之,語相符,舉 以還之。際飛請分取,不受。延至家,議養贍終其身。希聖曰:「吾形殘廢,天所 罰也。違天坐食,將必有大咎。」毅然竟去。後困臥斐聖公祠下(斐聖公不知何時 人,志乘亦不能詳。土人云,祈雨時有驗。),忽有醉人曳其足,痛不可忍,醉人 去後,足已伸矣,由是遂能行,至乾隆己卯乃卒。際飛,故先祖門客,余猶及見, 自述此事甚詳。蓋希聖為善宜受報,而以命自安,不受人報,故神代報也。非似無 理而亦有至理乎?戈芥舟前輩嘗載此二事於縣誌。講學家頗病其語怪,余謂芥舟此 志,惟乩仙聯句及王生殤子二條,偶不割愛耳。全書皆體例謹嚴,具有史法,其載 此二事,正以見匹夫匹婦,足感神明,用以激發善心,砥礪薄俗,非以小說家言濫 登輿記也。漢建安中,河間太守劉照妻,葳蕤鎖事,載《錄異傳》;晉武帝時,河 間女子剖棺再活事,載《搜神記》,皆獻邑故實,何嘗不刪薙其文哉?
外叔祖張公紫衡家有小圃,中築假山,有洞曰泄雲洞。前為盡菊地,山後養數 鶴。有王昊廬先生,集歐陽永叔、唐彥謙句,題聯曰:「秋花不比春花落,塵夢乃 知鶴夢長。」頗為工切。一日,洞中筆硯移動,滿壁皆摹仿此十四字,拗捩欹斜, 不成點畫。用筆或自下而上,自右而左,或應連者斷,應斷者連,似不識字人所書 。疑為童稚遊戲,重堊鐍而其戶。越數日,啟視復然,乃知為魅。一夕,聞格格磨 墨聲,持刃突入掩之,一老猴躍起衝人去,自是不復見矣。不知其學書何意也?余 嘗謂小說載異物能文翰者,惟鬼與狐差可信。鬼本人,狐近於人也,其他草木禽獸 何自知聲病?至於渾家門客,並蒼蠅、草帚亦具能詩,即屬寓言,亦不應荒誕至此 。此猴歲久通靈,學人塗抹,正其頑劣之本色,固不必有所取義耳。
第八卷 如是我聞二
先叔儀南公言,有王某曾某,素相善。王豔曾之婦,乘曾為盜所誣引,陰賄吏 斃於獄。方營求媒妁,意忽自悔,遂輟其謀。擬為作功德解冤,既而念佛法有無未 可知,乃迎曾父母妻子於家,奉養備至,如是者數年。耗其家貲之半,曾父母意不 自安,欲以婦歸王,王固辭,奉養益謹。又數年,曾母病,王侍湯藥,衣不解帶, 曾母臨歿曰:「久蒙厚恩,來世何以為報乎?」王乃叩首流血,具陳其實,乞冥府 見曾為解釋。母慨諾,曾父亦作手書一札,納曾母袖中曰:「死果見兒,以此付之 ,如再修怨,黃泉下無相見也。」後王為曾母營葬,督工勞倦,假寐壙側,忽聞耳 畔大聲曰:「冤則解矣,爾有一女,忘之乎!」惕然而寤。遂以女許嫁其子,後竟 得善終。以必不可解之冤,而感以不能不解之情,真狡黠人哉!然如是之冤有可解 ,知無不可解之冤矣。亦足為悔罪者勸也。
從兄旭升言,有丐婦甚孝其姑,嘗饑踣於路,而手一盂飯不肯釋,曰:「姑未 食也。」自云初亦僅隨姑乞食,聽指揮而已。一日,同棲古廟,夜聞殿上厲聲曰: 「爾何不避孝婦,使受陰氣發寒熱?」一人稱:「手捧急檄,倉卒未及睹。」又聞 叱責曰:「忠臣孝子,頂上神光照數尺,爾豈盲耶?」俄聞鞭箠呼號聲,久之乃寂 。次日至村中,果聞一婦饁田,為旋風所撲,患頭痛。問其行事,果以孝稱。自是 感動,事姑恒恐不至云。
旭升又言,縣吏李懋華,嘗以事詣張家口。於居庸關外,夜失道,暫憩山畔神 祠。俄燈光晃耀,遙見車騎雜遝,將至祠門,意是神靈,伏匿廡下。見數貴官並入 祠,坐左側似是城隍,中四五座則不識何神。數吏抱簿陳案上,一一檢視。竊聽其 語,則勘驗一郡善惡也。一神曰:「某婦事親無失禮,然文至而情不至;某婦亦能 得舅姑歡,然退與其夫有怨言。」一神曰:「風俗日偷,神道亦與人為善。陰律孝 婦延一紀,此二婦減半可也。」僉曰:「善。」俄一神又曰:「某婦至孝而至淫, 何以處之?」一神曰:「陽律犯淫罪止杖,而不孝則當誅,是不孝之罪重於淫也。 不孝之罪重,則能孝者福亦重,輕罪不可削重福,宜捨淫而論其孝。」一神曰:「 服勞奉養,孝之小者;虧行辱親,不孝之大者。小孝難贖大不孝,宜捨孝而科其淫 。」一神曰:「孝大德也,非他惡所能掩;淫大罰也,非他善所能贖。宜罪福各受 其報。」側坐者罄折請曰:「罪福相抵可乎?」神掉首曰:「以淫而削孝之福,是 使人疑孝無福也;以孝而免淫之罪,是使人疑淫無罪也,相抵恐不可。」一神隔坐 言曰:「以孝之故,雖至淫而不加罪,不使人愈知孝乎?以淫之故,雖孝而不獲福 ,不使人愈戒淫乎?相抵是。」一神沉思良久曰:「此事出入頗重大,請命於天曹 可矣。」語訖俱起,各命駕而散。李故老吏嫻案牘,陰記其語,反覆思之不能決。 不知天曹作何判斷也。
董曲江言,鄰縣一嫠婦,夏夜為盜撬窗入,乘夜睡污之,醒而驚呼,則逸矣。 憤恚病卒,竟不得賊之主名。越四載餘,忽村民李十雷震死。一婦合掌誦佛曰:「 某婦之冤雪矣。當其呼救之時,吾親見李十躍牆出,畏其悍而不敢言也。」
西城將軍教場一宅,周蘭坡學士嘗居之。夜或聞樓上吟哦聲,知為狐,弗訝也 。及蘭坡移家,狐亦他徙。後田白巖僦居數月,狐乃復歸。白巖祭以酒脯,並陳祝 詞於几曰:「聞此蝸廬,曾停鶴馭,復聞飄然遠引,似桑下浮圖;鄙人匏繫一官, 萍飄十載,拮据稱貸,卜此一廛。數夕來欬笑微聞,似仙輿復返。豈鄙人德薄,故 爾見侵?抑夙有因緣,來茲聚處歟?既承惠顧,敢拒嘉賓。惟冀各守門庭,使幽明 異路,庶均歸寧謐;異苔不害於同岑,敬布腹心,伏惟鑒燭。」次日,樓前飄墮一 帖云:「僕雖異類,頗悅詩書。雅不欲與俗客伍。此宅數十年來,皆詞人棲息,愜 所素好,故挈族安居。自蘭坡先生恝然捨我,後來居者,目不勝駔儈之容,耳不勝 歌吹之音,鼻不勝酒肉之氣。迫於無奈,竄跡山林。今聞先生山之季子,文章必有 淵源,故望影來歸,非期相擾。自今以往,或檢書獺祭,偶動芸簽;借筆鴉塗,暫 磨鸜眼。此外如一毫陵犯,任先生訴諸明神。願廓清襟,勿相疑貳。」末題「康默 頓首頓首」。從此聲息不聞矣。白巖嘗以此帖示客,斜行淡墨,似匆匆所書。或曰 :「白巖托跡微官,滑稽玩世,故作此以寄詼嘲,寓言十九。」是或然歟?然此與 李慶子遇狐叟事大旨相類,不應俗人雅魅,疊見一時。又同出於山左,或李因田事 而附會,或田因李事而推演,均未可知。傳聞異詞,姑存其砭世之意而已。
一故家子,以奢縱嬰法網。歿後數年,親串中有召仙者,忽附乩自道姓名,且 陳愧悔。既而復書曰:「僕家法本嚴,僕之罹禍,以太夫人過於溺愛,養成驕恣之 性,故陷之井而不知耳。雖然僕不怨太夫人,僕於過去生中負太夫人命,故今以愛 之者殺之,隱藏其冤。因果牽纏,非偶然也。」觀者皆為太息。夫償冤而為逆子, 古有之矣;償冤而為慈母,載籍之所未睹也。然據其所言, 乃鑿然中理。
宛平何華峰,官寶慶同知時,山行疲困,望水際一草庵,投之暫憩。榜曰「孤 松庵」,門聯曰:「白鳥多情留我住,青山無語看人忙。」有老僧應門延入,具茗 ,頗香潔,而落落無賓主意。室三楹,亦甚樸雅,中懸畫佛一軸,有八分書題曰: 「半夜鐘磬寂,滿庭風露清。琉璃青黯黯,靜對古先生。」不署姓名,印章亦模糊 不辨。旁一聯曰:「花幽防引蝶,雲懶怯隨風。」亦不題款。指問:「此師自題耶 ?」漠然不應,以手指耳而已。歸途再過其地,則波光嵐影,四顧蕭然,不見向庵 所在。從人記遺煙筒一枝,尋之,尚在老柏下。竟不知是佛祖是鬼魅也。華峰畫有 《佛光示現卷》,並自記始末甚悉。華峰歿後,想已雲煙過眼矣。
族兄次辰言,其同年康熙甲午孝廉某,嘗游嵩山,見女子汲溪水,試求飲,欣 然與一瓢;試問路,亦欣然指示。因共坐樹下語。似頗涉翰墨,不類田家婦,疑為 狐魅。愛其娟秀,且相款洽。女子忽振衣起曰:「危乎哉,吾幾敗!」怪而詰之, 赧然曰:「吾從師學道百餘年,自謂此心如止水。師曰:『汝能不起妄念耳,妄念 故在也。不見可欲故不亂,見則亂矣。平沙萬頃,中留一粒草子,見雨即芽。汝魔 障將至,明日試之當自知。』今果遇君。問答流連,已微動一念;再片刻,則不自 持矣。危乎哉,吾幾敗!」踴身一躍,直上木杪,瞥如飛鳥而去。
次辰又言,族祖征君公諱炅,康熙己未舉博學鴻詞,以天性疏放,恐妨遊覽, 稱疾不預試。嘗至登州觀海市,過一村塾小憩。見案上一舊端硯,背刻狂草十六字 曰:「萬木蕭森,路古山深。我坐其間,寫上堵吟。」側書惜哉此叟四字,蓋其號 也。問所自來,塾師云:「村南林中有厲鬼,夜行者遇之輒病。一日,眾伺其出, 持其杖擊之,追至一墓而滅。因共發掘,於墓中得此硯,我以粟一斗易之也。」按 上堵吟乃孟達作,是必勝國舊臣,降而復叛,敗竄山林以死者。生既進退無據,歿 又不自潛藏,取暴骨之禍。真頑梗不靈之鬼哉。
海之有夜叉,猶山之有山魈,非鬼非魅,乃自一種類,介乎人物之間者也。劉 石庵參知言,諸城濱海處,有結寮捕魚者。一日,眾皆掉舟出,有夜叉入其寮中, 盜飲其酒盡一罌,醉而臥,為眾所執,束縛捶擊,毫無靈異,竟困踣而死。
族姪貽孫言,昔在潼關宿一驛,月色滿窗,見兩人影在窗上,疑為盜,諦視則 腰肢纖弱,鬟髻宛然,似一女子將一婢。穴紙潛覷,乃不睹其形,知為妖魅,以佩 刀隔櫺斲之,有黑煙兩道,聲如鳴鏑,越屋脊而去。惡其次夜復來,戒僕借鳥銃以 俟。夜半果復見影,乃二虎對蹲,與僕發銃並擊,應聲而滅,自是不復至。疑本遊 魂,故無形質,陽光震爍,消散不能聚矣。
獻縣王生相御,生一子,有抱之者,輒空中擲與數十錢。知縣楊某往視,乃擲 下白金五星,此子旋夭亡,亦無他異。或曰:「王生倩作戲術者搬運之,將托以箕 斂。」或曰:「狐所為也。」是皆不可知。然居官者遇此等事,即確有鬼憑,亦當 禁治,使勿熒民聽,正不必論其真妄也。
李又聃先生言,雍正末年,東光城內,忽一夜家家犬吠聲若潮湧,皆相驚出視 。月下一人,披髮至腰,蓑衣麻帶,手執巨袋,袋內有千百鵝鴨聲,挺立人家屋脊 上,良久又移過別家。次日,凡所立之處,均有鵝鴨二三隻自簷擲下。或烹而食, 與常畜者味無異,莫知何怪。後凡得鵝鴨之家,皆有死喪。乃知為兇煞偶現也。先 外舅馬公周籙家,是夜亦得二鴨,是歲其弟靖逆同知庚長公卒,信又聃先生語不謬 。顧自古及今,遭喪者恒河沙數,何以獨示兆於是夜?是夜之中,何以獨示兆於數 家?其示兆皆擲以鵝鴨,又義何所取?鬼神之故,有可知有不可知,存而不論可矣 。
道士王昆霞言,昔游嘉禾,新秋爽朗,散步湖濱,去人稍遠。偶遇宦家廢圃, 叢篁老木,寂無人蹤,徙倚其間,不覺晝寢。夢古衣冠人長揖曰:「岑寂荒林,罕 逢嘉賓。既見君子,實慰素心,幸勿以異物見擯。」心知是鬼神,詰所從來。曰: 「僕耒陽張湜,元季流寓此邦,歿而旅葬。愛其風土,無復歸思。園林凡易十餘主 ,棲遲未能去也。」問:「人皆畏死樂生,爾何獨耽鬼趣?」曰:「死生雖殊,性 靈不改,境界亦不改。山川風月,人見之,鬼亦見之;登臨吟詠,人有之,鬼亦有 之。鬼何不如人?且幽深險阻之勝,人所不至,鬼得以魂遊;蕭寥清絕之景,人所 不睹,鬼得以夜賞。人且有時不如鬼。彼夫畏死而樂生者,由嗜慾攖心,妻孥結戀 ,一旦捨之入冥漠,如高官解組,息跡林泉,勢不能不戚戚。不知本住林泉,耕田 鑿井,恬熙相安,原無所戚戚於中也。」問:「六道輪迴,事有主者,何以竟得自 由?」曰:「求生者如求官,惟人所命;不求生者如逃名,惟己所為。苟不求生, 神不強也。」又問:「寄懷既遠,吟詠必多。」曰:「興之所至,或得一聯一句, 率不成篇,境過即忘,亦不復追索。偶然記憶可質高賢者,纔三五章耳。」因朗吟 曰:「殘照下空山,溟色蒼然合。」昆霞擊節。又吟曰:「黃葉…」甫得二字,忽 聞噪叫聲,霍然而悟。則漁艇打槳相呼也。再倚杖瞑坐,不復成夢矣。
昆霞又言,其師精曉六壬,而不為人占。昆霞為童子時,一日蚤起,以小札付 之曰:「持此往某家借書,定以申刻至。先期後期皆笞汝。」相去七八十里,竭蹶 僅至,則某家兄弟方鬩牆。啟視其札,惟小字一行曰:「借《晉書.王祥傳》一閱 。」兄弟相顧默然,鬥遂解。蓋其弟正繼所生云。
嘉峪關外有戈壁,徑一百二十里,皆積沙無寸土,惟居中一巨阜,名天生墩, 戊卒守之,冬積冰,夏儲水,以供驛使之往來。初威信公岳公鍾琪西征時,疑此墩 本一土山,為飛沙所沒,僅露其頂。既有山必有水,發卒鑿之,穿至數十丈,忽持 鍤者皆墮下。在穴上者俯聽之,聞風聲如雷吼,乃輟役。穴今已圮。余出塞時,彷 彿尚見其遺蹟。案佛氏有地水風火穴之說,余聞陝西有遷葬者,啟穴時棺已半焦, 茹千總大業親見之,皆地火所灼。又獻縣劉氏母卒,合葬啟穴,不得其父棺,跡之 ,乃在七八步外,倒植地中。先姚安公親見之。彭芸楣參知亦云,其鄉有遷葬者, 棺中之骨,攢聚於一角,如積薪然。蓋地風所吹也。是知大氣斡運於地中,陰氣化 水,陽氣則化風化火。水土同為陰類,一氣相生,故無處不有。陽氣則包於陰中, 其微者,爍動之性為陰所解;其稍壯者,聚而成硫黃丹砂礬石之類;其最盛者,鬱 而為風為火,故恒聚於一所,不處處皆見耳。
伊犁城中無井,皆汲水於河。一佐領曰:「戈壁皆積沙無水,故草木不生。今 城中多老樹,苟其下無水,樹安活?」乃拔木就根下鑿井,果皆得泉,特汲須修綆 耳。知古稱雍州厚土水深,灼然不謬。徐舍人蒸遠,曾預斯役,嘗為余言,此佐領 可云格物。蒸遠能舉其名,惜忘之矣。後烏魯木齊築城時,鑒伊犁之無水,乃卜地 通津,以就流水。余作是地雜詩有曰:「半城高阜半城低,城內清泉盡向西。金井 銀牀無處用,隨心引取到花畦。」紀其實也。然或雪消水漲,則南門為之不開。又 北山支麓逼近譙樓,登岡頂關帝祠戲樓,則城中纖微皆見。故余詩又曰:「山圍草 木翠煙平,迢遞新城接舊城。行到叢祠歌舞處,綠氍毹上看棋枰。」巴公彥弼鎮守 時,參將海起云:「請於山麓堅築小堡,為倚角之勢。」巴公曰:「汝但能野戰, 汝不知兵。北山雖俯瞰城中,敵或結棚,可築炮臺仰擊。火性炎上,勢便而利,地 勢逼近,取準亦不難。彼雖眾,不能屯聚也。如築小堡於上,兵多則地狹不能容, 兵少則力弱不能守。為敵所據,反資以保障矣。」諸將莫不歎服。因記伊犁鑿井事 ,並附錄之於後。
烏魯木齊泉甘土沃,雖花草亦皆繁盛。江西蠟五色畢備,朵若巨杯,瓣葳蕤如 洋菊,虞美人花大如芍藥。大學士溫公以倉場侍郎出鎮時,階前虞美人一叢,忽變 異色,瓣深紅如丹砂,心則濃綠如鸚鵡,映日灼灼有光,似金星隱耀,雖畫設色不 能及。公旋擢福建巡撫去。余以彩線繫花梗,秋收其子,次歲種之,仍常花耳。乃 知此花為瑞兆,如揚州芍藥,偶開金帶圍也。
辛彤甫先生記異詩曰:「六道誰言事杳冥,人羊轉轂迅無停。三弦彈出邊關調 ,親見青驢側耳聽。」康熙辛丑館余家日作也。初里人某貨郎,逋先祖多金不償, 且出負心語。先祖性豁達,一笑而已。一日午睡起,謂姚安公曰:「某貨郎死已久 ,頃忽夢之,何也?」俄圉人報馬生一青騾,咸曰:「某貨郎償夙逋也。」先祖曰 :「負我償者多矣,何獨某貨郎來償?某貨郎負人亦多矣,何獨來償我?事有偶合 ,勿神其說,使人子孫蒙恥也。」然圉人每戲呼某貨郎,轉昂首作怒狀。平生好彈 三弦,唱邊關調,或對之作此曲,輒聳耳以聽云。
古書字以竹簡,誤則以刀削改之,故曰刀筆。黃山谷名其尺牘曰刀筆,已非本 義。今寫訟牒者稱刀筆,則謂筆如刀耳,又一義矣。余督學閩中時,一生以導人誣 告,戍邊。聞其將敗前,方為人構詞,手中筆爆然一聲,中裂如劈,恬不知警,卒 及禍。又文安王岳芳言,其鄉有搆陷善類者,方具草,訝字皆赤色,視之乃血自毫 端出。投筆而起,遂輟是業,竟得令終。余亦見一善訟者,為人畫策,誣富民誘藏 其妻。富民幾破家,案尚未結,而善訟者之妻竟為人所誘逃。不得主名,竟無所用 其訟。
天道乘除,不能盡測。善惡之報,有時應,有時不應,有時即應,有時緩應, 亦有時示巧應。余在烏魯木齊時,吉木薩報遣犯劉允成,為逋負過多,迫而自縊。 余飭吏銷除其名籍,見原案注語云:「為重利盤剝,逼死人命事。」
烏魯木齊巡檢所駐曰呼圖壁,呼圖譯言鬼,呼圖壁譯言有鬼也。嘗有商人夜行 ,暗中見樹下有人影,疑為鬼,呼問之。曰:「吾日暮抵此,畏鬼不敢前,待結伴 耳。」因相趁共行,漸相款洽,其人問:「有何急事,冒凍夜行?」商人曰:「吾 夙負一友錢四千,聞其夫婦俱病,飲食藥餌恐不給,故往送還。」是人卻立樹背曰 :「本欲祟公,求小祭祀。今聞公言,乃真長者,吾不敢犯公,願為公前導,可乎 ?」不得已,姑隨之。凡道路險阻,皆預告。俄缺月微升,稍能辨物,諦視乃一無 首人,慄然卻立,鬼亦奄然而滅。
馮巨源官赤城教諭時,言赤城山中一老翁,相傳元代人也。巨源往見之,呼為 仙人。曰:「我非仙,但吐納導引,得不死耳。」叩其術,曰:「不離乎《丹經》 ,而非《丹經》所能盡。其分寸節度,妙極微芒,苟無口訣真傳,但依法運用,如 檢譜對弈,弈必敗;如拘方治病,病必殆。緩急先後,稍一失調,或結為癰疽,或 滯為拘攣,甚或精氣瞀亂,神不歸舍,竟至於顛癇,是非徒無益已也。」問:「容 成彭祖之術可延年乎?」曰:「此邪道也。不得法者,禍不旋踵;真得法者,亦僅 使人壯盛。壯盛之極,必有決裂橫潰之患。譬如悖理聚財,非不驟富,而斷無久享 之理。公毋為所惑。」又問:「服食延年,其法如何?」曰:「藥所以攻伐疾病, 調補氣血,而非所以養生。方士所餌,不過草木金石。草木不能不朽腐,金石不能 不消化,彼且不能自存,而謂借其餘氣,反長存乎?」又問:「得仙者果不死歟? 」曰:「神仙可不死,而亦時時可死。夫生必有死,物理之常;煉氣存神,皆逆而 制之者也。逆制之力不懈,則氣聚而神亦聚;逆制之力或疏,則氣消而神亦消,消 則死矣。如多財之家,儉勤則長富,不勤不儉則漸貧,再加以奢蕩,則貧立至。彼 神仙者,固亦兢兢然,恐不自保,非內丹一成,即萬劫不壞也。」巨源請執弟子禮 。曰:「公於此道無緣,何必徒荒其本業,不如其已。」巨源悵然而返。景州戈魯 齋為余述之,稱其言皆篤實,不類方士之炫惑云。
先姚安公言,有扶乩治病者,仙自稱蘆中人。問:「豈伍相國耶?」曰:「彼 自隱語,吾真以此為號也。」其方時效時不效,曰:「吾能治病,不能治命。」一 日,降牛丈希英(姚安公稱牛丈字,作此二字,音未知是否。牛諱瑍,娶前母安太 夫人。)家,有乞虛損方者,仙判曰:「君病非藥所能治,但遏除嗜慾,遠勝於草 根樹皮。」又有乞種子方者,仙判曰:「種子有方,並能神效。然有方與無方同, 神效亦與不效同。夫精血化生,中含慾火,尚毒發為痘,十中必損其一二。況助以 熱藥,摶結成胎,其蘊毒必加數倍。故每逢生痘,百不一全。人徒於夭折之時,惜 其不壽,而不知未生之日,已伏必死之機。生如不生,亦何貴乎種耶?此理甚明, 而昔賢未悟。山人志存濟物,不忍以此術欺人也。」其說其理,皆醫家所不肯言, 或真有靈鬼憑之歟?又聞劉季箴先生嘗與論醫,乩仙云:「公補虛好用參。夫虛證 種種不同,而參之性則專有所主,不通治各證。以臟腑而論,參惟至上焦中焦,而 下焦不至焉;以榮衛而論,惟至氣分,而血分不至焉。腎肝虛與陰虛,而補以參, 庸有濟乎?豈但無濟,亢陽不更煎鑠乎?且古方有生參熟參之分,今採參者,得即 蒸之,何處得有生參乎?古者參出於上黨,秉中央土氣,故其性溫厚,先入中宮。 今上黨氣竭,惟用遼參,秉東方春氣,故其性發生,先升上部。即以藥論,亦各有 運用之權。願公審之。」季箴極不以為然。余不知醫,並附錄之,待精此事者論定 焉。
歙人蔣紫垣,流寓獻縣程家莊,以醫為業。有解砒毒方,用之即痊,然必邀取 重貲,不滿所欲,則坐視其死。一日,暴卒,見夢於居停主人,曰:「吾以耽利之 故,誤人九命矣。死者訴於冥司,冥司判我九世服砒死。今將轉輪,賂鬼卒,得來 見君,特以此方奉授,君能持以活一人,則我少受一世業報也。」言訖,涕泣而去 ,曰:「吾悔晚矣,其方以防風一兩,研為末,水調服之而已。無他秘藥也。」又 聞諸沈丈豐功曰:「冷水調石青,解砒毒如神。」沈丈平生不妄語,其方當亦驗。
老儒劉挺生,言東城有獵者,夜半睡醒,聞窗紙淅淅作響。俄又聞窗下窸窣聲 ,披衣叱問,忽答曰:「我鬼也,有事求君,君勿怖。」問其何事,曰:「狐與鬼 自古不並居。狐所窟穴之墓,皆無鬼之墓也。我墓在村北三里許,狐乘我他往,聚 族居之,反驅我不得入。欲與鬥,則我本文士,必不勝;欲訟諸土神,即幸而得申 ,彼終亦報復,然又必不勝。惟得君等行獵時,或繞道半里,數過其地,則彼必恐 怖而他徙矣。然倘有所遇,勿遽殪獲,恐事機或泄,彼又修怨於我也。」獵如其言 ,後夢其來謝。夫鵲巢鳩據,事理本直,然力不足以勝之,則避而不爭;力足以勝 之,又長慮深思,而不盡其力。不求幸勝,不求過勝,此其所以終勝歟?孱弱者遇 強暴,如此鬼可矣。
舅氏張公健亭言,滄州牧王某,有愛女嬰疾沉困。家人夜入書齋,忽見其對月 獨立花陰下,悚然而返,疑為狐魅托形,嗾犬撲之,倏然滅跡。俄室中病者曰:「 頃夢至書齋看月,意殊爽適。不虞犬至,幾不得免,至今猶悸汗。」知所見乃其生 魂也。醫者聞之,曰:「是形神已離,雖盧扁莫措矣。」不久果卒。
閩有方竹;燕山之柿形微方,此各一種也。山東益都有方柏,蓋一株偶見,他 柏樹則不方。余八九歲時,見外祖家介祉堂中,有菊四盎,開花皆正方瓣,整齊如 裁剪。云得之天津查氏,名黃金印。先姚安公乞其根歸,次歲花漸圓,再一歲則全 圓矣。或曰:「花原常菊,特種者別有法。如靛浸蓮子,則花青;墨揉玉簪之根, 則花黑也。」是或一說歟?
家奴宋遇,病革時忽張目曰:「汝兄弟輩來耶?限在何日?」既而自語曰:「 十八日亦可。」時一講學者館余家,聞之哂曰:「譫語也。」屆期果死。又哂曰: 「偶然耳。」申鐵蟾方與共食,投箸太息曰:「公可謂篤信程朱矣。」
奇節異烈,湮沒無傳者,可勝道哉!姚安公聞諸雲臺公曰:「明季避亂時,見 夫婦同逃者,其夫似有腰纏,一賊露刃追之急,婦忽回身屹立,待賊至,突抱其腰 ,賊以刃擊之,血流如注,堅不釋手,比氣絕而仆,則其夫脫去久矣。惜不得其名 姓。」又聞諸鎮番公曰:「明季河北五省皆大饑,至屠人鬻肉,官弗能禁。有客在 德州景州間入逆旅餐,見少婦裸體伏俎上,繃其手足,方汲水洗滌。恐怖戰悚之狀 ,不可忍視。客心憫惻,倍償贖之。釋其縛,助之著衣,手觸其乳。少婦艴然曰: 『荷君再生,終身賤役無所悔。然為婢媼則可,為妾媵則必不可,吾惟不肯事二夫 ,故鬻諸此也,君何遽相輕薄耶?』解衣擲地,仍裸體伏俎上,瞑目受屠。屠恨之 ,生割其股肉一臠,哀號而已,終無悔意。惜亦不得其姓名。」
肅寧王太夫人,姚安公姨母也,言其鄉有嫠婦,與老姑撫孤子,七八歲矣。婦 故有色,媒妁屢至,不肯嫁。會子患痘甚危,延某醫診視,某醫與鄰媼密語曰:「 是證吾能治,然非婦薦枕,決不往。」婦與姑皆怒誶。既而病將殆,婦姑皆牽於溺 愛,私議者徹夜,竟飲泣曲從。不意施治已遲,迄不能救。婦悔恨投繯殞。人但以 為痛子之故,不疑有他。姑亦深諱其事,不敢顯言。俄而醫死,俄而其子亦死,室 弗戒於火,不遺寸縷,其婦流落入青樓,乃偶以告所歡云。
余布衣蕭客言,有士人宿會稽山中,夜間隔澗有講誦聲,側耳諦聽,似談古訓 詁。次日,越澗尋訪,杳無蹤跡。徘徊數日,冀有所逢。忽聞木杪人語曰:「君嗜 古乃爾,請此相見。」回顧之頃,石室洞開,室中列坐數十人,皆掩卷振衣,出相 揖讓。士人視其案上,皆諸經注疏。居首坐者拱手曰:「昔尼山奧旨,傳在經師。 雖舊本猶存,斯文未喪,而新說疊出,嗜古者稀。先聖恐久而漸絕,乃搜羅鬼籙, 徵召幽靈,凡歷代通儒精魂尚在者,集於此地,考證遺文,以此轉輪生於人世,冀 遞修古學,延杏壇一線之傳。子其記所見聞告諸同志,知孔孟所式憑,在此不在彼 也。」士人欲有所叩,忽已夢醒,乃倚坐老松之下。蕭客聞之,裹糧而往,攀蘿捫 葛,一月有餘,無所睹而返。此與朱子穎所述經香閣事大旨相類。或曰:「蕭客喜 談古義,嘗撰《古經解鉤沉》,故士人投其所好以戲之。」是未可知。或曰:「蕭 客造此言以自托降生之一。」亦未可知也。
姚安公官刑部日,同官王公守坤曰:「吾夜夢人浴血立,而不識其人,胡為乎 來耶?」陳公作梅曰:「此君恒恐誤殺人,惴惴然如有所歉,故緣心造象耳。本無 是鬼,何由識其為誰?且七八人同定一讞牘,何獨見夢於君?君勿自疑。」佛公倫 曰:「不然。同事則一體,見夢於一人,即見夢於人人也。我輩治天下之獄,而不 能慮天下之囚。據紙上之供詞,以斷生死,何自識其人哉?君宜自儆,我輩皆宜自 儆。」姚安公曰:「吾以佛公之論為然。」
呂太常含輝言,京師有富室娶婦者,男女並韶秀,親串皆望若神仙,窺其意態 ,夫婦亦甚相悅。次日天曉,門不啟,呼之不應,穴窗窺之,則左右相對縊,視其 衾已合歡矣。婢媼皆曰:「是昨夕已卸裝,何又著盛服而死耶?」異哉!此獄雖皋 陶不能聽矣。
里胥宋某,所謂東鄉太歲者也。愛鄰童秀麗,百計誘與狎,為童父所覺,迫童 自縊。其事隱密竟無人知。一夕,夢被拘至冥府,云為童所訴。宋辯曰:「本出相 憐,無相害意。死由爾父,實出不虞。」童言:「爾不誘我,何緣受淫?我不受淫 ,何緣得死?推原禍本,非爾其誰?」宋又辯曰:「誘雖由我,從則由爾。回眸一 笑,縱體相從者誰乎?本未強干,理難歸過。」冥官怒叱曰:「稚子無知,陷爾機 井。餌魚充饌,乃反罪魚耶?」拍案一呼,慄然驚悟。後官以賄敗,宋名麗案中, 禍且不測。自知業報,因以夢備告所親。逮及獄成,乃僅擬城旦,竊謂夢境無憑也 。比三載釋歸,則鄰叟恨子之被污,乘其婦獨居,餌以重幣,己見金夫,不有躬矣 。宋畏人多言,竟慚而自縊。然則前之倖免,豈非留以有待示所作所受,如影隨形 哉?
舊僕鄒明言,昔在丹陽縣署,夜半如廁,過一空屋中,有男女媟狎聲,以為內 衙僮僕幽會於斯,懼為累,潛蹤而返。後月夜復聞之,從窗隙竊窺,則內衙無此人 。又時方冱凍,乃裸無寸縷,疑為狐魅,於窗外輕嗽,倏然滅跡。偶與同伴語及, 一火夫曰:「此前官幕友某所居。幕友有雕牙秘戲像一盒,腹有機輪,自能運動, 恒置枕函中,時出以戲玩。一日失去,疑為同事者所藏,終後無跡。豈此物為祟? 」遍索室中,迄不可得。以不為人害,亦不復追求。殆常在茵席之間,得人精氣, 久而幻化歟?
外祖雪峰張公家,牡丹盛開。家奴李桂,夜見二女憑闌立,其一曰:「月色殊 佳。」其一曰:「此間絕少此花,惟佟氏園與此數株耳。」桂知是狐,擲片瓦擊之 ,忽不見。俄而磚石亂飛,窗櫺皆損,雪峰公自往視之,拱手曰:「賞花韻事,步 月雅人,奈何與小人較量,致殺風景?」語訖寂然。公歎曰:「此狐不俗。」
佃戶張九寶言,嘗夏日鋤禾畢,天已欲暝,與眾同坐田塍上。見火光一道如赤 練,自西南飛來,突墮於地。乃一狐,蒼白色,被創血流,臥而喘息。急舉鋤擊之 ,復努力躍起,化火光投東北去。後牽車販鬻至棗強,聞人言某家婦為狐所媚,延 道士劾治,已捕得封罌中。兒童輩私揭其符,欲視狐何狀,竟破罌飛去。問其月日 ,正見狐墮之時也。此道士咒術,可云有驗。然無奈騃稚之竊窺。古來竭力垂成, 而敗於無知者之子手,類如斯也。
老僕劉琪言,其婦弟某嘗夜獨臥一室,榻在北牖。夜半覺有手捫搎,疑為盜。 驚起諦視,其臂乃從南牖探入,長殆丈許。某故有膽,遽捉執之。忽一臂又破櫺而 入,逕批其頰,痛不可忍。方回手支拒,所捉臂已掣去矣。聞窗外大聲曰:「爾今 畏否!」方憶昨夕林下納涼,與同輩自稱不畏鬼也。鬼何必欲人畏?能使人畏,鬼 亦何榮?以一語之故,尋釁求勝,此鬼可謂多事矣。裘文達公嘗曰:「使人畏我, 不如使人敬我。敬發乎人之本心,不可強求。」惜此鬼不聞此語也。
宗室瑤華道人言,蒙古某額駙嘗射得一狐,其後兩足著紅鞋,弓彎與女子無異 。又沈少宰雲椒言,李太僕敬堂,少與一狐女往來。其太翁疑為鄰女,布灰於所經 之路。院中足印作獸跡,至書室門外,則足印作纖纖樣矣。某額駙所射之狐,了無 他異;敬堂所眷之狐,居數載別去。敬堂問何時再晤,曰:「君官至三品當來迎。 」此語人多知之,後果驗。
外叔祖張公雪堂言,十七八歲時,與數友月夜小集。時霜蟹初肥,新篘亦熟。 酣洽之際,忽一人立席前,著草笠,衣石藍衫,攝鑲去履,拱手曰:「僕雖鄙陋, 然頗愛把酒持螯,請附末坐可乎?」眾錯愕不測,姑揖之坐。問姓名,笑不答,但 痛飲大嚼,都無一語。醉飽後蹶然起曰:「今朝相遇,亦是前緣,後會茫茫,不知 何日得酬高誼?」語訖,聳身一躍,屋瓦無聲,已莫知所在。視椅上有物粲然,乃 白金一餅,約略敵是日之所費。或曰仙也,或曰術士也,或曰劇盜也。余為劇盜之 說為近之。小時見李金梁輩,其技可以至此。又聞竇二東之黨(二東,獻縣劇盜。 其兄曰大東,皆逸其名,而以乳名傳。他書記載或作竇爾敦,音之轉耳。),每能 夜入人家,伺婦女就寢,脅以力,禁勿語,並衾褥卷之,挾以越屋數十重,曉鐘將 動,仍卷之送還。被盜者惘惘如夢。一夕,失婦家伏人於室,俟其送還,突出搏擊 ,乃一手揮刀格鬥,一手擲婦於牀上,如風旋電掣,倏已無蹤。殆唐代劍客之支流 乎?
奇門遁甲之書,所在多有,然皆非真傳。真傳不過口訣數語,不著諸紙墨也。 德州宋先生清遠言,曾訪一友(清遠嘗舉其姓名,歲久忘之。清遠稱雨後泥濘,借 某人一騾騎往,則所居不遠矣。),友留之宿曰:「良夜月明,觀一戲劇可乎?」 因取凳十餘,縱橫布院中,與清遠明燭飲堂上。二鼓後,見一人越垣入,環轉階前 ,每遇一凳,輒蹣跚,努力良久乃跨過。始而順行,曲踴一二百度;轉而逆行,又 曲踴一二百度。疲極踣臥,天已向曙矣。友引至堂上,詰問何來,叩首曰:「吾實 偷兒。入宅以後,惟見層層皆短垣,愈越愈不能盡。窘而退出,又愈越愈不能盡。 困頓故見擒,死生惟命。」友笑遣之,謂清遠曰:「昨卜有此偷兒來,故戲以小術 。」問:「此何術?」曰:「奇門法也。他人得之恐召禍,君真端謹,如願學,當 授君。」清遠謝不願,友太息曰:「願學者不可傳,可傳者不願學,此術其終絕矣 。」意若有失,悵悵送之返。
有故家子,日者推其命大貴,相者亦云大貴,然垂老官僅至六品。一日扶乩, 問仕路崎嶇之故。仙判曰:「日者不謬,相者亦不謬。以太夫人偏愛之故,削減官 祿至此耳。」拜問:「偏愛固不免,然何至削減官祿?」仙又判曰:「《禮》云繼 母如母,則視前妻之子當如子。庶子為嫡母服三年,則視庶子亦當如子。而人情險 惡,自設町畦,所生與非所生,釐然如水火不相入。私心一起,機械萬端。小而飲 食起居,大而貨財田宅,無一不所生居於厚,非所生者居於薄,斯已干造物之忌矣 。甚或離間讒搆,密運陰謀,詬誶囂陵,罔循理法,使罹毒者吞聲,旁觀者切齒, 猶嘵嘵稱所生者之受抑。鬼神怒視,祖考怨恫,不禍譴其子,何以見天道之公哉? 且人之受享只有此數,此贏彼縮,理之自然。既于家庭之內,強有所增,至於仕官 之途,陰有所減。子獲利於兄弟多矣,物不兩大,亦何憾於坎坷乎?」其人悚然而 退。後親串中聞之,一婦曰:「悖哉此仙。前妻之子,恃其年長,無不吞噬其弟者 ;庶出之子,恃其母寵,無不陵轢其兄者。非有母為之撐拄,不盡為魚肉乎?」姚 安公曰:「是雖妒口,然不可謂無此理也。世情萬變,治家者平心處之可矣。」
族祖黃圖公言,順治、康熙間,天下初定,人心未一。某甲陰為吳三桂諜,以 某乙驍健有心計,引與同謀。既而梟獍伏誅,鯨鯢就築,亦既洗心悔禍,無復逆萌 。而往來秘札,多在乙處。書中故無乙名,乙脅以訐發,罪且族滅,不得已以女歸 乙,贅于家。乙得志益驕,無復人理,迫淫其婦女殆遍。乃至女之母不免;女之幼 弟,纔十三四亦不免。皆飲泣受污,惴惴然恐失其意。甲抑鬱不自聊,恒避於外。 一日,散步田間,遇老父對語,怪附近村落無此人。老父曰:「不相欺,我天狐也 。君固有罪,然乙逼君亦太甚,吾竊不平。今盜君秘札奉還,彼無所挾,不驅自去 矣。」因出十餘紙付甲,甲驗之良是,即毀裂吞之,歸而以實告乙。乙防甲女竊取 ,密以鐵瓶瘞他處,潛往檢視,果已無存,乃踉蹌引女去。女日與詬誶,旋亦仳離 。後其事漸露,兩家皆不齒於鄉黨,各攜家遠遁。夫明季之亂極矣,聖朝蕩滌洪爐 ,拯民水火。甲食毛踐土已三十餘年,當吳三桂拒命之時,彼已手戮桂王,斷不得 稱楚之三戶。則甲陰通三桂,亦不能稱殷之頑民。即闔門並戮,亦不為冤。乙從而 污其閨幃,較諸荼毒善良,其罪似應未減。然乙初本同謀,罪原相埒;又操戈挾制 ,肆厥凶淫,罪實當加甲一等。雖後來食報無可證明,天道昭昭,諒必無倖免之理 也。
姚安公讀書舅氏陳公德音家。一日早起,聞人語喧闐曰:「客作張珉,昨夜村 外守瓜田,今早已失魂不語。灌救百端,至夕乃蘇。曰:『二更以後,遙見林外有 火光,漸移漸近。比至瓜田,乃一巨人,高十餘丈,手執竹籠,大如一間屋,立團 焦前,俯視良久。吾駭極暈絕,不知其何時去也。』或曰:『魍魎。』或曰:『當 是主夜神。』」案《博物志》載,主夜神咒曰「婆珊婆寅底」,誦之可以辟惡夢、 止恐怖,不應反現異狀,使人恐怖。疑魍魎為近之。
姚安公又言,一夕,與親友數人同宿舅氏齋中。已滅燭就寢矣,忽大聲如巨炮 ,發於牀前,屋瓦皆震。滿堂戰慄,噤不能語,有耳聾數日者。時冬十月,不應有 雷霆,又無燄光衝擊,亦不似雷霆,公同年高丈爾玿曰:「此為鼓妖,非吉徵也。 主人宜修德以禳之。」德音公亦終日慄慄,無一事不謹慎。是歲家有縊死者,別無 他故。殆戒懼之力歟?
姚安公聞先曾祖潤生公言,景城有姜三莽者,勇而憨。一日,聞人說宋定伯賣 鬼得錢事,大喜曰:「吾今乃知鬼可縛!如每夜縛一鬼唾使變羊,曉而牽賣於屠市 ,足供一日酒肉資矣!」於是,夜夜荷梃執繩,潛行墟墓間,如獵者之伺狐兔,竟 不能遇。即素稱有鬼之處,佯醉寢以誘致之,亦寂然無睹。一夕,隔林見數磷火, 踴躍奔赴,未至間,已星散去。懊恨而返。如是月餘,無所得,乃止。蓋鬼之侮人 ,恒乘人之畏。三莽確信鬼可縛,意中已視鬼蔑如矣,其氣燄足以懾鬼,故鬼反避 之也。
益都朱天門言,有書生僦住京師雲居寺,見小童年十四五,時來往寺中。書生 故蕩子,誘與狎,因留共宿。天曉有客排闥入,書生窘愧,而客若無睹。俄僧送茶 入,亦若無睹,書生疑有異。客去,擁而固問之,童曰:「公勿怖,我實杏花之精 也。」書生駭曰:「子其魅我乎?」童曰:「精與魅不同。山魈厲鬼,依草附木而 為祟,是之謂魅;老樹千年,英華內聚,積久而成形,如道家之結聖胎,是之謂精 。魅為人害,精則不為人害也。」問:「花妖多女子,子何獨男?」曰:「杏有雌 雄,吾故雄杏也。」又問:「何為而雌伏?」曰:「前緣也。」又問:「人與草木 安有緣?」慙沮良久,曰:「非借人精氣,不能煉形,故也。」書生曰:「然則子 仍魅我耳。」推枕遽起。童亦艴然去。書生懸崖勒馬,可謂大智慧矣。其人蓋天門 弟子,天門不肯舉其名云。
申鐵蟾,名兆定,陽曲人。以庚辰舉人,官知縣,主余家最久。庚戌秋在陝西 試用,忽寄一札與余訣,其詞恍惚迷離,抑鬱幽咽,都不省為何語。而鐵蟾固非不 得志者,疑不能明也。未幾訃音果至,既而見邵二雲贊善,始知鐵蟾在西安病數月 ,病癒後,入山射獵,歸而目前見二圓物如球,旋轉如風輪,雖瞑目亦見之。數日 ,忽暴然裂,二小婢從中出,稱仙女奉邀,魂不覺隨之往。至則瓊樓貝闕,一女子 色絕代,通詞自媒,鐵蟾固謝,托以不慣居此宅,女子薄怒揮之出,霍然而醒。越 月餘,目中見二圓物如前爆出,二小婢亦如前仍邀之往,已別構一宅,幽折窈窕, 頗可愛。問:「此何地?」曰:「佛桑。請題堂額。」因為八分書「佛桑香界」字 ,女子再申前請,而意不自持,遂定情。自是恒夢游,久而女子亦晝至,禁鐵蟾弗 與所親通,遂漸病劇。時方士李某以赤丸餌之,嘔逆而卒,其事甚怪。始知前札, 乃得心疾時作也。鐵蟾聰明絕特,善詩歌,又工八分,馳騁名場。然以風流自命。 與人交,意氣如雲,郵筒走天下。中年忽慕神仙,遂生是魔障,迷罔以終。妖以人 興,象由心造。才意高廣,翻以好異隕生,可惜也夫!
崔莊舊宅廳事西有南北屋各三楹,花竹翳如,頗為幽僻。先祖在時,奴子張雲 會夜往取茶具,見垂鬟女子潛匿樹下,背立向牆隅。意為宅中小婢於此幽期,遽捉 其臂,欲有所挾。女子突轉其面,白如傅粉,而無耳目口鼻。絕叫仆地。眾持燭至 ,則無睹矣。或曰:「舊有此怪。」或曰:「張雲會一時目眩。」或曰:「實一黠 婢,猝為人阻,弗能遁。以素巾幕面,偽為鬼狀以自脫也。」均未知其審。然自此 群疑不釋,宿是院者恒凜凜,夜中亦往往有聲。蓋人避弗居,斯鬼狐入之耳。又宅 東一樓,明隆慶初所建,右側一小屋,亦云有魅。雖不為害,然婢媼或見之。姚安 公一日檢視廢書,於簏下捉得二獾。眾曰:「是魅矣。」姚安公曰:「獾弭首為童 子縛,必不能為魅。然室無人跡,至使野獸為巢穴,則有魅也亦宜。斯皆空穴來風 之義也。」後西廳析屬從兄垣居,今歸從姪汝侗。樓析屬先兄睛湖,今歸姪汝份。 子姪日繁,家無隙地,魅皆不驅自去矣。
甲與乙相善,甲延乙理家政。及官撫軍,並使佐官政,惟其言是從。久而貲財 皆為所乾沒,始悟其奸,稍稍譙責之。乙挾甲陰事,遽反噬。甲不勝憤,乃投牒訴 城隍。夜夢城隍語之曰:「乙險惡如是,公何以信任不疑?」甲曰:「為其事事如 我意也。」神喟然曰:「人能事事如我意,可畏甚矣。公不畏之,而反喜之,不公 之紿而紿誰耶?渠惡貫將盈,終必食報。若公則自貽伊戚,可無庸訴也。」此甲親 告姚安公者。事在雍正末年,甲滇人,乙越人也。
《杜陽雜編》記李輔國香玉闢邪事,殊怪異,多疑為小說荒唐,然世間實有香 玉。先外祖母有一蒼玉扇墜,云是曹化淳故物,自明內府竊出,製作樸略,隨其形 為雙螭糾結狀,有血斑數點,色如溶蠛,以手摩熱嗅之,作沉香氣;如不摩熱則不 香。疑李輔國玉,亦不過如是。記事者點綴其詞耳。先太夫人嘗密乞之,外祖母曰 :「我死則傳汝。」後外祖母歿,舅氏疑在太夫人處,太夫人又疑在舅氏處。衛氏 姨母曰:「母在時佩此不去身,殆攜歸黃壤矣。」侍疾諸婢皆言殮時未見。因此又 疑在衛氏姨母處。今姨母久亡,衛氏式微已甚,家藏玩好典賣絕盡,未見此物出鬻 ,竟不知其何往也。
有客攜柴窯片磁,索數百金。云嵌於冑,臨陣可以辟火器。然無知有確否。余 曰:「何不繩懸此物,以銃發鉛丸擊之?如果辟火,必不碎,價數百金不為多;如 碎,則辟火之說不確,理不能索價數百金也。」鬻者不肯,曰:「公於賞鑒非當行 ,殊殺風景。」即懷之去。後聞鬻於貴家,竟得百金。夫君子可欺以其方,難罔以 非其道,炮火橫衝,如雷霆下擊,豈區區片瓦所能禦?且雨過晴天,不過泑色精妙 耳,究由人造,非出神功,何斷裂之餘,尚有靈如是耶?余作《舊瓦硯歌》有云: 「銅省臺址頹無遺,何乃剩瓦多如斯?文士例有好奇癖,心知其妄姑自欺。」柴片 亦此類而已矣。
嘉峪關外,有闊石圖嶺,為哈密巴爾庫爾界。闊石圖,譯言碑也。有唐太宗時 侯君集平高昌碑在山脊,守將砌以磚石,不使人讀。云讀之則風雪立至,屢試皆不 爽。蓋山神木石有精,示怪異以要血食,理固有之。巴爾庫爾又有漢順帝時斐岑破 呼衍王碑,在城西十里海子上,則隨人揭摹,了無他異。惟云海子為冷龍所居,城 中不得鳴夜炮,鳴夜炮則冷龍震動,天必奇寒。是則不可以理推也。
李老人不知何許人,自稱年已數百歲,無可考也。其言支離荒杳,殆前明醒神 之流。曩客先師錢文敏公家,余曾見之。符藥治病,亦時有小驗。文敏次子寓京師 水月庵,夜飲醉歸,見數十厲鬼遮路,因發狂自劙其腹。余偕陳裕齋、倪餘疆往視 ,血肉淋漓,僅存一息,似萬萬無生理。李忽自來舁去,療半月而創合,人頗以為 異。然文敏公誤信祝由,割指上疣贅,創發病卒,李療之竟無驗。蓋符籙燒煉之術 ,有時而效,有時而不效也。先師劉文正公曰:「神仙必有,然非今之賣藥道士; 佛菩薩必有,然非今之說法禪僧。」斯真千古持平之論矣。
楊主事頀,余甲辰典試所取士也。相法及推算八字五星,皆有驗。官刑部時, 與阮吾山共事。忽語人曰:「以我法論,吾山半月內當為刑部侍郎。然今刑部侍郎 不缺員,是何故耶?」次日堂參後,私語同官曰:「杜公缺也。」既而杜凝臺果有 伊犁之役。一日,倉皇乞假歸,來辭余。問:「何匆遽乃爾?」曰:「家惟一子侍 老父,今推子某月當死,恐老父過哀,故急歸耳。」是時尚未至死期。後詢其鄉人 ,果如所說,尤可異也。余嘗問以子平家謂命有定,堪輿家謂命可移,究誰為是? 對曰:「能得吉地即是命,誤葬凶地亦是命,其理一也。」斯言可謂得其通矣。
吉昌遣犯彭杞,一女年十七,與其妻皆病瘵。妻先歿,女亦垂盡。彭有官田耕 作,不能顧女,乃棄置林內,聽其生死,呻吟淒楚,見者心惻。同遣者楊熺語彭曰 :「君大殘忍,世寧有是事!我願舁歸療治,死則我葬,生則為我妻。」彭曰:「 大善。」即書券付之。越半載,竟不起。臨歿,語楊曰:「蒙君高義,感沁心脾。 緣伉儷之盟,老親慷諾。故飲食寢處,不畏嫌疑;搔仰撫摩,都無避忌。然病骸憔 悴,迄未能一薦枕衾,實多愧負。若歿而無鬼,夫復何言;若魂魄有知,當必有以 奉報。」嗚咽而終。楊涕泣葬之。葬後,夜夜夢女來,狎昵歡好,一若生人;醒則 無所睹。夜中呼之,終不出;纔一交睫,即弛服橫陳矣。往來既久,夢中亦知是夢 ,詰以不肯現形之由。曰:「吾聞諸鬼云,人陽而鬼陰,以陰侵陽,必為人害。惟 睡則斂陽而入陰,可以與鬼相見。神雖遇而形不接,乃無害也。」此丁亥春事,至 辛卯春四年矣。余歸之後,不知其究竟如何。夫盧充金碗,於古嘗聞;宋玉瑤姬, 偶然一見。至於日日相覿,皆在夢中,則載籍之所希睹也。
有孟氏媼清明上塚歸,渴就人家求飲。見女子立樹下,態殊婉孌。取水飲媼畢 ,仍邀共坐,意甚款洽。媼問其父母兄弟,對答具有條理。因戲問:「已許嫁未? 我為汝媒。」女面赧避入,呼之不出。時已日暮,乃不別而行。越半載,有為媼子 議婚者,詢之,即前女,大喜過望,急促成之。于歸後,媼撫其肩曰:「數月不見 ,汝更長成矣。」女錯愕不知所對。細詢始末,乃知女十歲失母,鞠於外氏五六年 ,納幣後始歸。媼上塚時,原未嘗至家也。女家故外姓,又頗窘乏,非媼親見其明 慧,姻未必成。不知是何鬼魅托形以聯其好?又不知鬼魅何所取義,必托形以聯其 好?事有不可理推者,此類是矣。
交河蘇斗南,雍正癸丑會試歸,至白溝河,與一友遇於酒肆中。友方罷官,飲 醉後,牢騷抑鬱,恨善惡之無報。適一人褶褲急裝,繫馬於樹,亦就對坐,側聽良 久,揖其友而言曰:「君疑因果有爽耶?夫好色者必病,嗜博者必敗,勢也;劫財 者必誅,殺人者必抵,理也。同好色而稟有強弱,同嗜博而技有工拙,則勢不能齊 ;同劫財而有首有從,同殺人而有誤有故,則理宜別論。此中之消息微矣。其間功 過互償,或以無報為報;罪福未盡,或有報而不即報,毫釐比較,益微乎微矣。君 執目前所見,而疑天道難明,豈不值乎?且君亦何可怨天道?君命本當以流外出身 ,官至七品,以君機械多端,伺察多術,工於趨避,而深於擠排,遂削官為八品; 遷八品之時,自謂以心計巧密,由九品而升;不知正以心計巧密,由七品而降也。 」因附耳而語。語訖,大聲曰:「君忘之乎!」因駭汗浹背。問:「何以能知微? 」笑曰:「豈獨我知?三界孰不知?」掉頭上馬,惟見黃塵滾滾然,斯須滅跡。
乾隆壬戌癸亥間,村落男婦,往往得奇疾。男子則尻骨生尾,如鹿角如珊瑚枝 ;女子則患陰挺,如葡萄如芝菌。有能醫之者,一割立癒,不醫則死。喧言有妖人 投藥於井,使人飲水成此病,因以取利。內閣學士永公時為河間守,或請捕醫者治 之。公曰:「是事誠可疑,然無實據。一村不過三兩井,嚴守視之,自無所施其術 。倘一逮問,則無人復敢醫此證,恐死者多矣。凡事宜熟慮其後,勿過急也。」固 不許。患亦尋息。郡人或以為鎮定,或以縱奸。後余在烏魯木齊,因牛少價昂,農 者頗病,遂嚴禁屠者,價果減。然販牛者聞牛賤,不肯復來,次歲牛價乃倍貴。弛 其禁,始漸平。又深山中盜採金者,殆數百人,捕之恐激變,聽之又恐養癰,因設 策斷其糧道,果饑而散出。然散出之後,皆窮而為盜,巡防察緝,竟日紛紛。經理 半載,始得靖。乃知天下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有收目前之效,而貽日後之憂 者。始服永公熟慮,其後一言,真瞻言百里也。
第九卷 如是我聞三
王徵君載揚言,嘗宿友人蔬圃中,聞窗外人語曰:「風雪寒甚,可暫避入空屋 。」又聞一人語曰:「後垣半圮,偷兒闖入,將奈何?食人之食,不可不事人之事 。」意謂僮僕之守夜者。天曉啟戶,地無人跡,惟二犬偃臥牆缺下,雪沒腹矣。嘉 祥曾映華曰:「此載揚寓言,以愧僮僕之負心者也。」余謂犬之為物,不煩驅策, 而警夜不失職,寧忍寒餓,而戀主不他往。天下為僮僕者,實萬萬不能及。其足使 人愧,正不在能語不能語耳。
從孫翰清言,南皮趙氏子,為狐所媚,附於其身,恒在襟袂間與人語。偶懸鍾 馗小像於壁,夜聞室中跳躑聲,謂驅之去矣。次日語如故。詰以曾睹鍾馗否?曰: 「鍾馗甚可怖,幸其軀幹僅尺餘,其劍僅數寸。彼上牀則我下牀,彼下牀則我上牀 ,終不能擊及我耳。」然則畫像果有靈歟?畫像之靈,果軀幹皆如所畫歟?設畫為 徑寸之像,亦執鍼鋒之劍,蠕蠕然而斬邪歟?是真不可解矣。
乾隆戊午夏,獻縣修城。役夫數百拆故堞,破磚擲城下;城下役夫數百,運以 荊筐。炊熟,則鳴柝聚食。方聚食間,役夫辛五告人曰:「頃運磚時,忽聞耳畔大 聲曰:『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汝知之乎!』回顧無所睹,殊可怪也。」俄而眾手 合作,磚落如雹,一磚適中辛五,腦裂死。驚呼擾攘,竟不得擊者主名。官司莫能 詰斷,令役夫之長出錢十千,棺斂而已。乃知辛五夙生負擊者命,役夫長夙生負辛 五錢。因果牽纏,終相填補,微鬼神先告,幾何不以為偶然耶?
諸桐嶼言,其鄉舊家有書樓,恒鐍鑰。每啟視,必見凝塵之上有女子足跡,微 削僅二寸有餘。知為鬼魅,然數十年寂無形聲,不知何怪也。里人劉生,性輕脫, 妄冀有王軒之遇。祈於主人,獨宿樓上,具茗果酒肴,焚香切祝,明燭就寢,屏息 以伺,亦無所見聞。惟漸覺陰森之氣,砭入肌骨,目能視,耳能聽,口不能言,四 肢不能動;久而寒沁肺腑,如臥層冰積雪,苦不可忍,至天曉乃能出語,猶若凍僵 。至是無敢復下榻者。此怪形蹤,可云隱秀;即其料理劉生,不動聲色,亦有雅人 深致也矣。
顧非熊再生事,見段成式《酉陽雜俎》,又見孫光憲《北夢瑣言》。其父顧況 集中,亦載是詩,當非誣造。近沈雲椒少宰撰其母《陸太夫人志》,稱太夫人于歸 ,甫匝歲,贈公即卒。遺腹生子,恒週三歲亦殤。太夫人哭之慟曰:「吾之為未亡 人也,以有汝在,今已矣!吾不忍吾家之宗祀自此而絕也。」於其斂,以朱志其臂 ,祝曰:「天不絕吾家,若再生以此為驗。」時雍正己酉十二月也。是月,族人有 比鄰而居者,生一子,臂朱灼然。太夫人遂撫之,以為後即少宰也。余官禮部尚書 時,與少宰同事,少宰為余口述尤詳。蓋釋氏書中,誕妄者原有,其徒張皇罪福, 誘人施捨,詐偽者尤多。惟輪迴之說,則鑿然有證。司命者每因一人一事,偶示端 倪,彰人道之教。少宰此事,即借轉生之驗,以昭苦節之感者也。儒者甚言無鬼, 又烏乎知之?
伶人方俊官,幼以色藝擅場,為士大夫所賞。老而販鬻古器,時來往京師。嘗 覽鏡自歎曰:「方俊官乃作此狀,誰信曾舞衫歌扇,傾倒一時耶?」倪餘疆感舊詩 曰:「落拓江湖鬢有絲,紅牙按曲記當時。莊生蝴蝶歸何處?惆悵殘花剩一枝。」 即為俊官作也。俊官自言本儒家子,年十三四時,在鄉塾讀書,忽夢為笙歌花燭, 擁入閨闥。自顧,則繡裙錦帔,珠翠滿頭;俯視雙足,亦纖纖作弓彎樣,儼然一新 婦矣。驚疑錯愕,莫知所為,然為眾手挾持,不能自主,竟被扶入幃中,與男子並 肩坐,且駭且愧,悸汗而寤。後為狂且所誘,竟失身歌舞之場,乃悟事皆前定也。 餘疆曰:「衛洗馬問樂令夢,樂云:『是想汝。』殆積有是想,乃有是夢;既有是 想是夢,乃有是墮落。果自因生,因由心造,安可委諸夙命耶?」余謂此輩沉淪賤 穢,當亦前身業報,受在今生,未可謂全無冥數。餘疆所言,特正本清源之論耳。 後蘇杏村聞之曰:「曉嵐以三生論因果,惕以未來;餘疆以一念論因果,戒以現在 。雖各明一義,吾終以餘疆之論,可使人不放其心。」
族祖黃圖公言,嘗訪友至北峰。夏夜散步村外,不覺稍遠。聞秫田中有呻吟聲 ,尋聲往視,乃一童子裸體臥。詢其所苦,言薄暮過此,遇垂髫婦女,招與語,悅 其韶秀,就與調謔。女言父母皆外出,邀到家小坐。引至秫葉深處,有屋三楹,闃 無一人。女闔其戶,出瓜果共食,笑言既洽,弛衣登榻。比擁之就枕,則女忽變形 為男子,狀貌猙獰,橫施暴虐。怖不敢拒,竟受其污,蹂躪毒楚,至於暈絕。久而 漸蘇,則身臥荒煙蔓草間,並室廬失所在矣。蓋魅悅此童之色,幻女形以誘之也。 見利而趨,反為利餌,其自及也宜矣!
先師趙橫山先生,少年讀書於西湖,以寺樓幽靜,設榻其上。夜聞室中窸窣聲 ,似有人行,叱問:「是鬼是狐,何故擾我?」徐聞囁嚅而對曰:「我亦鬼亦狐。 」又問:「鬼則鬼,狐則狐耳,何亦鬼亦狐也?」良久復對曰:「我本數百歲狐, 內丹已成。不幸為同類所扼殺,盜我丹去,幽魂沉滯,今為狐之鬼。」問:「何不 訴諸地下?」曰:「凡丹由吐納導引而成者,如血氣附形,融合為一,不自外來, 人弗能盜也;其由採補而成者,如劫奪之財,本非己物,故人可殺而吸取之。吾媚 人取精,所傷害多矣,殺人者死,死當其罪,雖訴神,神不理也。故寧鬱鬱居此耳 。」問:「汝居此樓作何究竟?」曰:「本匿影韜聲,修太陰鏈形之法。以公陽光 薰鑠,陰魄不寧,故出而乞哀,求幽明各適。」言訖,惟聞搏顙聲,問之不復再答 。先生次日即移出。嘗舉以告門人曰:「取非所有者,終不能有,且適以自殺也。 」可畏哉!
從兄萬周言,交河有農家婦,每歸寧輒騎一騾往。騾甚健而馴,不待人控引, 即知路。或其夫無暇,即自騎以行,未嘗有失。一日,歸稍晚,天陰月黑,不辨東 西。騾忽橫逸,載婦逕入秫田中,密葉深叢,迷不得返。半夜,乃抵一破寺,惟二 丐者棲廡下。進退無計,不得已留與共宿。次日,丐者送之還,其夫愧焉,將鬻騾 於屠肆。夜夢人語曰:「此騾前世盜汝錢,汝捕之急,逃而免。汝囑捕役繫其婦, 羈留一夜。今為騾者,盜錢報;載汝婦入破寺者,係婦報也。汝何必反結來世冤耶 ?」惕然而寤,痛自懺悔,騾是夕忽自斃。
奴子任玉病革時,守視者夜聞窗外牛吼聲,玉駭然而歿。次日,共話其異。其 婦泣曰:「是少年嘗盜殺數牛,人不知也。」
余某者老於幕府,司刑名四十餘年。後臥病瀕危,燈月下恍惚似有鬼為厲者, 余某慨然曰:「吾存心忠厚,誓不敢妄殺一人,此鬼胡為乎來耶?」夜夢數人浴血 泣曰:「君知刻酷之積怨,不知忠厚亦能積怨也。夫煢煢孱弱,慘被人戕,就死之 時,楚毒萬狀。孤魂飲泣,銜恨九泉,惟望強暴就誅,一申積憤。而君但見生者之 可憫,不見死者之可悲,刀筆舞文,曲相開脫,遂使兇殘漏網,白骨沉冤。君試設 身處地,如君無罪無辜,受人屠割,魂魄有知,旁觀讞是獄者,改重傷為輕,改多 傷為少,改理曲為理直,改有心為無心,使君切齒之仇,從容脫械,仍縱橫於人世 ,君感乎怨乎?不是之思,而詡詡以縱惡為陰功,被枉死者,不仇君而仇誰乎?」 余某惶怖而寤,以所夢備告其子,回手自撾曰:「吾所見左矣,吾所見左矣。」就 枕未安而歿。
滄洲劉太史果實,襟懷夷曠,有晉人風。與飴山老人、蓮洋山人皆善友,而意 趨各殊。晚歲家居,以授徒自給,然必孤貧之士乃容執贄。脩脯皆無幾,簞瓢屢空 ,晏如也。嘗買米斗餘,貯罌中,月餘不盡,意甚怪之。忽聞簷間語曰:「僕是天 狐,慕公雅操,日日私益之耳,勿訝也。」劉詰曰:「君意誠善,然君必不能耕, 此粟何來?吾不能飲盜泉也,後勿復爾。」狐歎息而去。
亡姪汝備,字理含,嘗夢人對之誦詩,醒而記其一聯曰:「草草鶯花春似夢, 沉沉風雨夜如年。」以告余。余訝其非佳讖,果以戊辰閏七月夭逝。後其妻武強張 氏,撫弟之子為嗣,苦節終身,凡三十餘年,未嘗一夕解衣睡。至今婢媼能言之。 乃悟二語為孀閨獨宿之兆也。
雍正丙午丁未間,有流民乞食過崔莊,夫婦並病疫。將死時,持券哀呼於市, 願一幼女賣為婢,而以賣價買二棺。先祖母張太夫人為葬其夫婦,而收養其女,名 之連貴。其券署父張立,母黃氏,而不著籍貫。問之,已不能語矣。連貴自云:「 家在山東,門臨驛路,時有大官車馬往來,距此約行一月餘,而不能舉其縣名。」 又云:「去年曾受對門胡家聘,胡家乞食在外,不知所往。越十餘年,杳無親戚來 尋訪,乃以配圉人劉登。登自云:『山東新泰人,本姓胡,父母俱歿,有劉氏收養 之。因從其姓。小時記父母為聘一女,但不知其姓氏。』」登既胡姓,新泰又驛路 所經,流民乞食計程亦可以月餘,與連貴言皆符,頗疑其樂昌之鏡,離而復合,但 無顯證耳。先叔粟甫公曰:「此事稍為點綴,竟可以入傳奇。惜此女蠢若鹿豕,惟 知飽食酣眠,不稱點綴,可恨也。」邊隨園徵君曰:「秦人不死,信符生之受誣; 蜀老猶存,知諸葛之多枉(此乃劉知幾《史通》之文。符生事見《洛陽伽藍記》。 諸葛事則見《魏書》毛修之傳。浦二田注《史通》以為未詳,蓋偶失考。)。史傳 不免於緣飾,況傳奇乎?《西樓記》稱穆素暉豔若神仙,吳林塘言其祖幼時及見之 ,短小而豐肌,一尋常女子耳。然則傳奇中所謂佳人,半出虛說?此婢雖粗,倘好 事者按譜填詞,登場度曲,他日紅氍毹上,何嘗不鶯嬌花媚耶?先生所論,猶未免 於盡信書也。」
聶松巖言,膠州一寺,經樓之後有蔬圃。僧一夕開牖納涼,月明如畫,見一人 徙倚老樹下,疑竊蔬者,呼問為誰,磬折而對曰:「師勿訝,我鬼也。」問:「鬼 何不歸爾墓?」曰:「鬼有徒黨,各從其類。我本書生,不幸葬叢塚間。不能與馬 醫夏畦伍,此輩亦厭我非其族,落落難合,故寧避囂於此耳。」言訖,冉冉沒。後 往往遙見之,然呼之不應矣。
福州學使署,本前明稅璫署也。奄人暴橫,多潛殺不辜,至今猶往往見變怪。 余督閩學時,奴輩每夜驚。甲寅夏,先姚安公至署,聞某室有鬼,輒移榻其中,竟 夕晏然。昀嘗乘間微諫,請勿以千金之軀與鬼角,因誨昀曰:「儒者論無鬼,迂論 也,亦強詞也。然鬼必畏人,陰不勝陽也;其或侵人,必陽不足以勝陰也。夫陽之 盛也,豈持血氣之壯與性情之悍哉!人之一心,慈祥者為陽,慘毒者為陰;坦白者 為陽,深險者為陰;公直者為陽,私曲者為陰。故易象以陽為君子,陰為小人。苟 立心正大,則其氣純乎陽剛。雖有邪魅,如幽室之中,鼓洪爐而熾烈燄,冱凍自消 。汝讀書亦頗多,曾見史傳中有端人碩士為鬼所擊者耶?」昀再拜受教,至今每憶 庭訓,輒悚然如左右也。
束州邵氏子,性佻蕩。聞淮鎮古墓有狐女甚麗,時往伺之。一日,見其坐田塍 上,方欲就通款曲,狐女正色曰:「吾服氣煉形,已二百餘歲,誓不媚一人,汝勿 生妄想。且彼媚人之輩,豈果相悅哉?特攝其精耳。精竭則人亡,遇之未有能免者 ,汝何必自投陷井也?」舉袖一揮,淒風颯然,飛塵瞇目,已失所在矣。先姚安公 聞之曰:「此狐能作此語,吾斷其必生天。」
獻縣李金梁、李金桂兄弟,皆劇盜也。一夕,金梁夢其父語曰:「夫盜有敗, 有不敗,汝知之耶?貪官墨吏,刑求威脅之財;神奸巨蠹,豪奪巧取之財;父子兄 弟,隱匿偏得之財;朋友親戚,強求詐誘之財;黠奴幹役,侵漁乾沒之財;巨商富 室,重息剝削之財,以及一切刻薄計較,損人利己之財,是取之無害。罪惡重者, 雖至殺人亦無害,其人本天道之所惡也。若夫人本善良,財由義取,是天道之所福 也,如干犯之,事為悖天,悖天終必敗。汝兄弟前劫一節婦,使母子冤號,鬼神怒 視,如不悛改,禍不遠矣!」後歲餘,果並伏法。金梁就獄時,自知不免,為刑房 吏史真儒述之。真儒余里人也,嘗舉以告姚安公,謂盜亦有道。又述劇盜李志鴻之 言曰:「吾鳴髇躍馬三十年,所劫奪多矣,見人劫奪亦多矣。蓋敗者十之二三,不 敗者十之七八;若一污人婦女,屈指計之,從無一人不敗者。故恒以自戒其徒。」 蓋天道禍淫,理固不爽云。
辛卯夏,余自烏魯木齊從軍歸,僦居珠巢街路東一宅,與龍臬司承祖鄰。第二 重室五楹,最南一室,簾恒飈起尺餘,有若風鼓之者。余四室之簾則否,莫喻其故 。小兒女入室,輒驚啼,云牀上坐一肥僧,向之嬉笑。緇徒厲鬼,何以據人家宅舍 ,尤不可解也。又三鼓已後,往往聞龍氏宅中有女子哭聲,龍氏宅中亦聞之,乃云 聲在此宅,疑不能明。然知其鑿然非善地,遂遷居柘南先生雙樹齋後。居是二宅者 ,皆不吉。白環九司寇無疾暴卒,即在龍氏宅也。凶宅之說,信非虛語矣。先師陳 白崖先生曰:「居吉宅者未必吉,居凶宅者未必不兇。如和風溫煦,未必能使人祛 病,而嚴寒沴厲,一觸之則疾生;良藥滋補,未必能使人驟健,而峻劑攻伐,一飲 之則洞泄。」此亦確有其理,未可執定命與之爭。孟子有言:「是故知命者不立巖 牆之下。」
洛陽郭石洲言,其鄰縣有翁姑,受富室二百金,鬻寡媳為妾者。至期,強被以 綵衣,掖之登車。婦不肯行,則以紅巾反接其手,媒媼擁之坐車上。觀者多太息不 平,然婦母族無一人,不能先發也。僕夫振輿之頃,婦舉聲一號,旋風暴作,三馬 皆驚逸不可止,不趨其家,而趨縣城。飛渡泥淖,如履康莊,雖仄逕危橋,亦不傾 覆,至縣衙乃屹然立,其事遂敗。因知庶女呼天,雷電下擊,非典籍之虛詞。
從舅姚公介然曰:「厲鬼還冤,見於典記者不一,得於傳聞者亦不一。癸未五 月,自鹽山耿家庵還崔莊,乃親見之。其人年約五十餘,戴草笠,著苧衫,以一驢 馱襆被,繫河干柳樹下,倚樹而坐。余亦繫馬小憩。忽其人蹶然而起,以手作撐拒 狀,曰:『害汝命,償汝命耳,何必若是相毆也?』支柱良久,語漸模糊不可辨。 忽踴身一躍,已汨沒於波浪中矣。同見者十餘人,咸合掌誦佛。雖不知所報何冤, 然害命償命,則其人所自道也。」
戊子夏,小婢玉兒病瘵死。俄復甦曰:「冥役遣我歸索錢。」市冥鏹焚之,乃 死。俄又復甦曰:「銀色不足,冥役不受也。」更市金銀箔折錠焚之,則死不復甦 矣。因憶雍正壬子,亡弟映谷瀕危時,亦復類是。然作冥鏹果有用耶?冥役需索如 是,冥官又所司何事耶?
胡牧亭侍御言,其鄉有生為冥官者,述冥司事甚悉,不能盡憶,大略與傳記所 載同。惟言六道輪迴,不煩遣送,皆各隨平生之善惡,如水之流濕,火之就燥,氣 類相感,自得本途。語殊有理,從來論鬼者未道也。
狐之媚人,為採補計耳,非漁色也。然漁色者亦偶有之。表兄安滹北言,有人 夜宿深林中,聞草間人語曰:「君愛某家小童,事已諧否?此事亢陽熏爍,消蝕真 陰,極能敗道,君何忽動此念耶?」又聞一人答曰:「勞君規戒,實緣愛其美秀, 遂不能忘情。然此童貌雖豔冶,心無邪念,吾於夢中幻諸淫態誘之,漠然不動,竟 無如之何,已絕是想矣。」其人覺有異,潛往窺視,有二狐跳踉去。
泰州任子田,名大椿,記誦博洽,尤長於三禮注疏,六書訓詁。乾隆己丑,登 二甲一名進士,浮沉郎署,晚年始得授御史,未上而卒。自開國以來,二甲一名進 士不入詞館者僅三人,田實居其一。自言十五六時,偶為從父侍姬以宮詞書扇,從 父疑之,致侍姬自縊死。其魂訟於地下,子田奄奄臥疾,魂亦自追去考問。閱四五 日,冥官庭鞫七八度,辨明出於無心,然卒坐以過失殺人,減削官祿,故仕途偃蹇 如斯。賈鈍夫舍人曰:「治是獄者,即顧郎中德懋。二人先不相知,一日相見,彼 此如舊識。時同在坐,親見追話冥司事,子田對之,猶慄慄然也。」
即墨楊槐亭前輩言,濟寧一童子,為狐所昵,夜必同衾枕。至年二十餘,猶無 虛夕。或教之留鬚,鬚稍長輒睡中為狐薙去,更為傅脂粉。屢以符籙驅遣,皆不能 制。後正乙真人舟過濟寧,投詞乞劾治,真人牒於城隍。狐乃詣真人自訴,不睹其 形,然旁人皆聞其語。自言:「過去生中為女子,此童為僧,夜過寺門,被劫閉窟 室中,隱忍受辱者十七載,鬱鬱而終。訴於地下,主者判是僧地獄受罪畢,仍來生 償債,會我以他罪墮狐身,竄伏山林百餘年,未能相遇。今煉形成道,適逢僧後身 為此童,因得相報,十七年滿,自當去,不煩驅遣也。」真人竟無如之何。後不知 期滿果去否?然據其所言,足知人有所負,雖隔數世猶償也。
同年項君廷模言,昔嘗館翰林某公家,相見輒講學。一日,其同鄉為外吏者, 有所饋贈,某公自陳平生儉素,雅不需此。見其崖岸高峻,遂逡巡攜歸。某公送賓 之後,徘徊廳事前,悵悵惘惘,若有所失,如是者數刻。家人請進內午餐,大遭詬 怒。忽聞有數人吃吃竊笑之,視之無跡,尋之,聲在承塵上,蓋狐魁云。
陳少廷尉耕巖,官翰林時為魅所擾,避而遷居,魅輒隨往。多擲小帖,道其陰 事,皆外人不及知者。益悚懼,恒虔祀之。一日,擲帖責其待姪之薄,且曰:「不 厚資助,禍且至。」眾緣是竊疑其姪。密約伺察。夜聞擊損器物聲,突出掩執,果 其姪也。耕巖天性長厚,尤篤於骨肉,但曰:「爾需錢可告我,何必乃爾?」笑遣 之歸寢。由是遂安。後吳編修樸園突遭回祿,莫知火之自來,凡再徙居而再焚。余 意亦當如耕巖事。樸園曰:「固亦疑之。然第三次遷泉州會館,適與客坐廳事中, 忽烈燄赫然,自承塵下射,是非人所能上,亦非人所能入也。殆真魅所為矣。」
程也園舍人,居曹竹虛舊宅中。一夕,弗戒於火,書畫古器多遭焚毀。中褚河 南臨《蘭亭》一卷,乃五百金所質,方慮來贖時轇轕,忽於火燼中揀得。匣及袱並 爇,而書卷無一字之損。表弟張桂巖館也園家,親見之。白香山所謂「在在處處有 神物護持」者耶?抑成毀各有定數,此卷不在此火劫中耶?然事則奇矣,亦將來賞 鑒家一佳話也。
同年柯禺峰,官御史時,嘗借宿內城友人家。書室三楹,東一室隔以紗廚,扃 不敢啟,置榻外室南牖下。睡至半夜,聞東室有聲如鴨鳴,怪而諦視。時明月滿窗 ,見黑煙一道,從東室門隙出,著地而行,長可丈餘,蜿蜓如巨蟒,其首乃一女子 ,鬟鬟儼然。昂而仰視,盤旋地上,作鴨鳴不止。禺峰素有膽,拊榻叱之,徐徐卻 行,仍從門隙而入。天曉以告主人,主人曰:「舊有此怪,或數年一出,不為害, 亦無他休咎。」或曰:「未買是宅前,舊主有侍姬死此室,未知其審也。」
胥魁有善博者,取人財猶探物於囊,猶不持兵而劫奪也。其徒黨密相羽翼,意 喻色授,機械百出,猶臂指之相使,猶呼吸之相通也。騃豎多財者,則猶魚吞餌, 猶雉遇媒耳。如是近十年,橐金巨萬,俾其子賈於長蘆,規什一之利。子亦狡黠, 然冶蕩好漁色。有墮其術而破家者,銜之次骨。乃乞與偕往,而陰導之為北里游, 舞衫歌扇,耽志忘歸,耗其貲十之九。胥魁微有所聞,自往檢校,已不可收拾矣。 論者謂:「事雖人謀,亦有天道。仇者之動此念,殆神啟其心歟?不然,何前愚而 後智也?」
故城刁飛萬言,其鄉有與狐女生子者,其父母怒誶之。狐女涕泣曰:「舅姑見 逐,義難抗拒。但子未離乳,當且攜去耳。」越兩歲餘,忽抱子詣其夫曰:「兒已 長,今還汝。」其夫遵父母戒,掉首不與語。狐女太息,抱之去。此狐殊有人理, 但抱去之兒,不知作何究竟?將人所生者仍為人,廬居火食,混跡閭閻歟?抑妖所 生者仍為妖,幻化通靈,潛蹤墟墓歟?或雖為妖,而猶承父姓,長育子孫,在非妖 非人之界歟?雖為人,而猶依母黨,往來窟穴,在亦人亦妖之間歟?惜見首不見尾 ,竟莫得而質之。
同年蔣心餘編修言:「其鄉有故家廢宅,往往見豔女靚妝,登牆外視。武生王 某,粗豪有膽,竟攜被獨宿其中,冀有所遇。至夜半寂然,乃拊枕自語曰:『人言 此宅有狐女,今何往耶?』窗外小聲應曰:『六娘子知君今日來,避往溪頭看月矣 。』問:『汝為誰?』曰:『六娘子之婢。』又問:『何故獨避我?』曰:『不知 何故,但云畏見此腹負將軍,亦不解為何語也。』王後每舉以問人曰:『腹負將軍 是武職幾品?』莫不粲然。」後問其鄉人,曰:「實有其人,亦實有其事,然竟旁 皇盡夜,一無所見耳。其語,則心餘所點綴也。」心餘好詼諧,理或然歟?
先母張太夫人,嘗僱一張媼司爨,房山人也,居西山深處。言其鄉有極貧棄家 覓食者,素未出外,行半日則迷路。石徑崎嶇,雲陰晦暗,莫知所適,姑坐枯樹下 ,俟天明辨南北。忽一人自林中出,三四人隨之,並猙獰偉岸,有異常人。心知非 山靈,即妖魅,度不能隱避,乃投身叩拜,泣訴所苦。其人惻然曰:「爾勿怖,不 害汝也。我是神虎,今為諸虎配食料,待虎食人,爾收其衣物,即自活矣。」因引 至一處,激然長嘯,眾虎岔集。其人舉手指揮,語啁哳不可辨。俄俱散去,惟一虎 留伏叢莽間,俄有荷擔度林者,虎躍起欲搏,忽避易而退。少頃,一婦人至,乃搏 食之。撿其衣帶,得數金,取以付之,且告曰:「虎不食人,惟食禽獸。其食人者 ,人而禽獸者耳。大抵人天良未泯者,其頂上必有靈光,虎見之即避;其天良澌滅 者,靈光全息,與禽獸無異,虎乃得而食之。頃前一男子兇暴無人理,然攘奪所得 ,猶恤其寡嫂孤姪,使不饑寒,以是一念,靈光煜煜如彈丸,故虎不敢食;後一婦 人,棄其夫而私嫁,尤虐其前妻之子,身無完膚。更盜後夫之金,以貽前夫之女, 即懷中所攜是也。以是諸惡,靈光消盡,虎視之非復人身,故為所啖。爾今得遇我 ,亦以善事繼母,輟妻子之食以養,頂上靈光高尺許,故我得而誘之,非以爾叩拜 求哀也。勉修善業,當尚有後福。」因指示歸路。越一日夜,得至家。張媼之父與 是人為親串,故得其詳。時家奴之婦,有虐使其七歲孤姪者,聞張媼言,為之少戢 。聖人以神道設教,信有以夫。
磷為鬼火。《博物志》謂戰血所成,非也,安得處處有戰血哉?蓋鬼者,人之 餘氣也。鬼屬陰,而餘氣則屬陽。陽為陰鬱,則聚而成光。如雨氣至陰,而螢火化 ;海氣至陰,而陰火然也。多見於秋冬而隱春夏,秋冬氣凝、春夏氣散故也。其或 見於春夏者,非幽房廢宅,必深巖幽谷,皆陰氣常聚故也。多在平原曠野,藪澤沮 洳,陽寄於陰,地陰類,水亦陰類,從其本類故也。先兄晴湖,嘗同沈豐功年丈夜 行,而磷火在高樹嶺,青熒如炬,為從來所未聞。李長吉詩曰:「多年老鴞成木魅 ,笑聲碧火巢中起。」疑亦曾睹斯異,故有斯詠。先兄所見或木魅所為歟?
賈人持巨硯求售,色正碧而紅斑點點如血,沁試之,乃滑不受墨。背鐫長歌一 首曰:「祖龍奮怒鞭頑石,石上血痕胭脂赤。滄桑變幻幾度經,水舂沙蝕存盈尺。 飛花點點粘落紅,芳草茸茸挼嫩碧。海人漉得出銀濤,鮫客咨嗟龍女惜。云何強遣 充硯材,如以嬙施司洴澼。凝脂原不任研磨,鎮肉翻成遭棄擲(原註:客問鎮肉事 ,判曰:「出《夢溪筆談》。」)。音難見賞古所悲,用弗量才誰之責。案頭米老 玉蟾蜍,為汝傷心應淚滴。」後題「康熙己未重九,餐花道人降乩,偶以頑硯請題 ,立揮長句,因鐫諸硯背以記異。」款署「奕燽」二字,不著其姓,不知為誰;餐 花道人亦無考。其詞感慨抑鬱,不類仙語,疑亦落拓之才鬼也。索價十金,酬以四 ,不肯售。後再問之,云四川一縣令買去矣。
奴子紀昌,本姓魏,用黃犢子故事,從主姓。少喜讀書,頗嫻文藝,作字亦工 楷。最有心計,平生無一事失便宜。晚得奇疾,目不能視,耳不能聽,口不能言, 四肢不能動,周身並痿痹,不知痛癢。仰置榻上,塊然如木石,惟鼻息不絕。知其 未死,按時以飲食置口中,尚能咀咽而已。診之乃六脈平和,毫無病狀,名醫亦無 所措手,如是數年乃死。老僧果成曰:「此病身死而心生,為自古醫經所不載,其 業報歟?」然此奴亦無大惡,不過務求自利,算無遺策耳。巧者,造物之所忌,諒 哉!
奴子李福之婦,悍戾絕倫,日忤其姑舅,面詈背詛,無所不至。或微諷以不孝 有冥謫,輒掉頭哂曰:「我持觀音齋,誦觀音咒,菩薩以甚深法力消滅罪愆,閻羅 王其奈我何?」後嬰惡疾,楚毒萬端,猶曰:「此我誦咒未漱口,焚香用灶火,故 得此報,非有他也。」愚哉!
蔡太守必昌,嘗判冥事。朱石君中丞問:「以佛法懺悔,有無利益?」蔡曰: 「尋常冤譴,佛能置訟者於善處,彼得所欲,其怨自解,如人世之有和息也;至重 業深仇,非人世所可和息者,即非佛所能懺悔,釋迦牟尼亦無如之何。」斯言平易 而近理。儒者謂佛法為必無,佛者謂種種罪惡皆可消滅,蓋兩失之。
余家距海僅百里,故河間古謂之瀛州。地勢趨東,以漸而高,故海岸絕陡,潮 不能出,水亦不能入。九河皆在河間,而大禹導河不直使入海,引之北行數百里, 自碣石乃入,職是故也。海中每數歲或數十歲,遙見水雲澒洞中,紅光燭天,謂之 燒海。輒有斷椽折棟,隨潮而上,人取以為薪。越數日,必互言某匠某匠,為神召 去營龍宮,然無親睹其人話鮫室貝闕之狀者,第傳聞而已。余謂是殆重洋巨舶,弗 戒於火,水光映射,空無障翳,故千百里外皆可見。梁柱之類,舶上皆有,亦不必 定屬殿材也。
獻縣捕役某,嘗奉差捕劇盜,就縶矣。盜婦有色,盜乞以婦侍寢而縱之逃,某 弗許。後以積蠹多贓坐斬。行刑前二日,獄舍牆圮,壓而死。獄吏葉某,坐不早葺 治,得重杖。先是葉某夢身立堂下,聞堂上官吏論捕役事。官指揮曰:「一善不能 掩千惡,千惡亦不能掩一善,免則不可,減則可。」既而吏抱牘出,殊不相識,諦 視其官亦不識,方悟所到非縣署。醒而陰賀捕役,謂且減死;不知神以得保首領為 減也。人計捕役生平,只此一善,而竟得免刑。天道昭昭,何嘗不許人晚蓋哉!
吳江吳林塘言,其親表有與狐女遇者,雖無疾病,而惘惘恒若神不足,父母憂 之。聞有遊僧能劾治,試往祈請。僧曰:「此魅與郎君夙緣,無相害意,郎君自耽 玩過度耳。然恐魅不害郎君,郎君不免自害,當善遣之。」乃夜詣其家,趺坐誦梵 咒。家人遙見燭光下似繡衫女子,冉冉再拜,僧舉拂子曰:「留未盡緣,作來世歡 ,不亦可乎?」欻然而隱,自是遂絕。林塘知其異人,因問以神仙感遇之事,僧曰 :「古來傳記所載,有寓言者,有托名者,有借抒恩怨者,有喜談詼詭以詫異聞者 ,有點綴風流以為佳話,有本無所取而寄情綺語,如詩人之擬豔詞者,大都偽者十 八九,真者十一二。此一二真者,又大都皆才鬼靈狐花妖木魅,而無一神仙。其稱 神仙必詭詞。夫神正直而聰明,仙沖虛而清靜,豈有名列丹臺,身依紫府,復有蕩 姬佚女,參雜其間,動入桑中之會哉?」林塘歎其精識,為古所未聞。說是事時, 林塘未舉其名字。後以問林塘子鍾僑,鍾僑曰:「見此僧時,纔五六歲,當時未聞 呼名字,今無可問矣。惟記其語音,似杭州人也。」
李芍亭家扶乩,其仙自稱邱長春,懸筆而書,疾於風雨,字如顛素之狂草。客 或拜求丹方,乩判曰:「神仙有丹訣,無丹方,丹方是燒煉金石之術也。《參同契 》爐鼎鉛汞,皆是寓名,非言燒煉。方士轉相附會,遂貽害無窮。夫金石燥烈,益 以火力,亢陽鼓蕩,血脈僨張,故筋力似倍加強壯,而消鑠真氣,伏禍亦深。觀藝 花者,培以硫黃,則冒寒吐蕊,然盛開之後,其樹必枯。蓋鬱熱蒸於下,則精華湧 於上,湧盡則立槁耳。何必縱數年之欲,擲千金之軀乎?」其人悚然而起。後芍亭 以告田白巖,白巖曰:「乩仙大抵皆托名,此仙能作此語,或真是邱長春歟?」
吳雲巖家扶乩,其仙亦云邱長春。一客問曰:「《西遊記》果仙師所作,以演 金丹奧旨乎?」批曰:「然。」又問:「仙師書作於元初,其中祭賽國之錦衣衛, 朱紫國之司禮監,滅法國之東城兵馬司,唐太宗之太學士,翰林院中書科,皆同明 制。何也?」乩忽不動,再問之不復答。知已詞窮而遁矣。然則《西遊記》為明人 依托,無疑也。
文安王氏姨母,先太夫人第五妹也。言未嫁時,坐度帆樓中,遙見河畔停一船 ,有宦家中年婦,伏窗而哭,觀者如堵。乳媼啟後戶往視,言是某知府夫人,晝寢 船中,夢其亡女為人執縛宰割,呼號慘切,悸而寤,聲猶在耳,似出鄰船,遣婢尋 視,則方屠一豚子,瀉血於盎,未竟也。夢中見女縛足以繩,縛手以紅帶,復視其 前足,信然,益悲愴欲絕,乃倍價贖而瘞之。其僮僕私言,此女十六而歿,存日極 柔婉,惟嗜食雞,每飯必具,或不具則不舉箸,每歲恒割雞七八百,蓋殺業云。
交河有書生,日暮獨步田野間,遙見似有女子避入秫田,疑蕩婦之赴幽期者。 逼往視之,寂無所睹。疑其竄伏深叢,不復追跡。歸而大發寒熱,且作譫語曰:「 我餓鬼也。以君有祿相,不敢觸忤,故潛匿草間。不虞忽相顧盼,枉步相尋,既爾 有情,便當從君索食,乞惠薄奠,即從此辭。」其家為具紙錢肴酒,霍然而癒。蘇 進士語年曰:「此君本無邪心,以偶爾多事,遂為此鬼所乘。小人之於君子,恒伺 隙而中之也,言動可不慎哉?」
炎涼轉瞬,即鬼魅亦然。程魚門編修曰:「王文莊公遇陪祀北郊,必借宿安定 門外一墳園。園故有祟,文莊弗睹也。一歲,燈下有所睹,越半載而文莊卒矣。所 謂山鬼能知一歲事耶?」
太原申鐵蟾言,昔自蘇州北上,以舵牙觸損,泊舟興濟之南。荒塍野岸,寂無 一人,而夜聞草際有哦詩聲,心知是鬼,與其友諦聽之,所誦凡數十篇,幽咽斷續 ,不甚可辨,鐵蟾惟聽得一句曰:「寒星炯炯生芒角。」其友聽得二句曰:「夜深 翁仲語,月黑鬼車來。」
張完質舍人,僦居一宅,或言有狐。移入之次日,書室筆硯皆開動,又失紅柬 一方,紛紜詢問間,忽一錢錚然落几上,若償紅柬之值也。俄喧言所失紅柬,粘宅 後空屋,完質往視,則楷書「內室止步」四字,亦頗端正。完質曰:「此狐狡獪。 」恐其將來惡作劇,乃遷去。聞此宅在保安寺街,疑即翁覃溪宅也。
李又聃先生言,東光某宅有狐,一日,忽擲磚瓦,傷盆盎。某氏詈之。夜聞人 叩窗語曰:「君睡否?我有一言。鄰里鄉黨,比戶而居,小兒女或相觸犯,事理之 常,可恕則恕之,必不可恕,告其父兄,自當處置。遽加以惡聲,於理毋乃不可。 且我輩出入無形,往來不測,皆君聞見所不及,提防所不到。而君攘臂以為難,庸 有幸乎?於勢亦必不敵。君熟計之。」某氏披衣起謝,自是遂相安。會親串中有以 僮僕微釁,釀為爭鬥,幾成大獄者,又聃先生歎曰:「殊令人憶某氏狐。」
北河總督署有樓五楹,為蝙蝠所據多年矣。大小不知凡幾,中一白者,巨如車 輪,乃其魁也,能為變怪。歷任總督,皆扃鑰弗居。福建李公清時,延正一真人劾 治,果皆徙去。不久,李公卒。蝙蝠復歸。自是無敢問之者。余謂湯文正公驅五通 神,除民害也。蝙蝠自處一樓,與人無患,李公此舉,誠為可已而不已。至於猝捐 館舍,則適值其時,不得謂蝙蝠為祟。修短有數,豈妖魅能操其權乎?
余七八歲時,見奴子趙平,自負其膽,老僕施祥搖手曰:「爾勿恃膽,吾已以 恃膽敗矣。吾少年氣最盛,聞某家凶宅,無人敢居,逕攜襆被臥其內。夜將半,剨 然有聲,承塵中裂,忽墮下一人臂,跳擲不已;俄又墮一臂,又墮兩足,又墮其身 ,最後乃墮其首,並滿屋迸躍如猿猱。吾錯愕不知所為。俄已合為一人,刀痕杖跡 ,腥血淋漓,舉手直來搦吾頸。幸夏夜納涼,掛窗未闔,急自窗躍出,狂奔而免, 自是心膽並碎,至今猶不敢獨宿也。汝恃膽不已,無乃不免如我乎?」平意不謂然 ,曰:「丈原大誤。何不先捉其一段,使不能湊合成形?」後夜飲醉歸,果為群鬼 所遮,掖入糞坑中,幾於滅頂。
同年鍾上庭言,官寧德日,有幕友病亟。方服藥,恍惚見二鬼曰:「冥司有某 獄待君往質,藥可勿服也。」幕友言:「此猶已五十餘年,今何尚未了?」鬼曰: 「冥司法至嚴,而用法至慎,但涉疑似,雖明知其事,證人不具,終不為獄成,故 恒待至數十年。」問:「如是,不稽延拖累乎?」曰:「此亦千萬之一,不恒有也 。」是夕果卒。然則果報有時不驗,或緣此歟?又小說所載,多有生魂赴鞫者,或 宜遲宜速,各因其輕重緩急歟?要之早晚雖殊,神理終不憒憒,則鑿然可信也。
田氏媼詭言其家事狐神,婦女多焚香問休咎,頗獲利。俄而群狐大集,需索酒 食,罄所獲不足供,乃被擊破甕盎,燒損衣物。哀乞不能遣,怖而他投。瀕行時, 聞屋上大笑曰:「爾還敢假名斂財否?」自是遂寂。亦遂不徙,然並其先有之資, 耗大半矣。此余幼時聞先太夫人說。又有道士稱奉王靈官,擲錢卜事時有驗,祈禱 亦盛。偶惡少數輩,挾妓入廟,為所阻。乃陰從伶人假靈官鬼卒衣冠,乘其夜醮, 突自屋脊躍下,據坐訶責其惑眾,命鬼卒縛之,持鐵藜將拷問。道士惶怖伏罪,具 陳虛誑取錢狀。乃哄堂一笑,脫衣冠高唱而出。次日覓道士,則已竄矣。此雍正甲 寅七月事。余隨先姚安公宿沙河橋,聞逆旅主人說。
安邑宋半塘,嘗官鄞縣。言鄞有一生,頗工文,而偃蹇不第。病中夢至大官署 ,察其形狀,知為冥司。遇一吏乃其故人,因叩其:「此病得死否?」曰:「君壽 未盡而祿盡,恐不久來此。」生言:「生平以館穀餬口,無過分之暴殄,祿何以先 盡?」吏太息曰:「正為受人館穀,而疏於訓課,冥司謂無功竊食,即屬虛糜,銷 除其應得之祿,補所探支,故壽未盡而祿盡也。蓋在三之義,名分本尊,利人修脯 ,誤人子弟,譴責亦最重。有官祿者減官祿,無官祿者則減食祿,一錙一銖,計較 不爽。世徒見才士通儒或貧或夭,動言天道之難明,焉知自誤生平,罪多坐此哉! 」生悵然而寤,病果不起。臨歿,舉以戒所親。故人得知其事云。
道士龐鬥樞,雄縣人,嘗客獻縣高鴻臚家。先姚安公幼時,見其手撮棋子布几 上,中間橫斜縈帶,不甚可辨,外為八門,則井然可數。投一小鼠,從生門入,則 曲折尋隙而出,從死門入,則盤旋終日,不得出。以此信魚腹陣圖,定非虛語。然 鬥樞謂此特戲劇耳。至國之興亡,繫乎天命,兵之勝敗,在乎人謀,一切術數,皆 無所用。從古及今,有以壬遁星禽成事者,即如符咒厭劾,世多是術,亦頗有驗時 。然數千年來,戰爭割據之世,是時豈竟無傳,亦未聞某帝某王某將某相死於敵國 之魘魅也。其他可類推矣。姚安公曰:「此語非術士所能言,此理亦非術士所能知 。」
從舅安公介然言,佃戶劉子明,家粗裕。有狐居其倉屋中,數十年一無所擾。 惟歲時祭以酒五盞,雞子數枚而已。或遇火盜,輒叩門窗作聲,使主人知之。相安 已久。一日,忽聞吃吃笑不止,問之不答。笑彌甚,怒而訶之,忽應曰:「吾自笑 厚結盟之兄弟,而疾其親兄弟者也;吾自笑厚其妻前夫之子,而疾其前妻之子者也 ,何預於君,而見怒如是?」劉大慚,無以應。俄聞屋上朗誦《論語》曰:「法語 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為貴。巽語之言,能無悅乎?繹之為貴。」太息數聲而寂。 劉自是稍改其所為。後余以告邵暗谷,暗谷曰:「此至親密友所難言,而狐能言之 ;此正言莊論所難入,而狐以詼諧悟之,東方曼倩何加焉?子倘到劉氏倉屋,當向 門三揖之。」
瑪納斯有遣犯之婦,入山採樵,突為瑪哈沁所執。瑪哈沁者,額魯特之流民, 無君長,無部族,或數十人為隊,或數人為隊,出沒深山中,遇禽食禽,遇獸食獸 ,遇人即食人。婦為所得,已褫衣縛樹上,熾火於旁。甫割左股一臠,忽聞火器一 震,人語喧闐,馬蹄聲殷動林谷,以為官軍掩至,棄而遁。蓋營卒牧馬,偶以鳥槍 擊雉子,誤中馬尾。一馬跳擲,群馬皆驚,相隨逸入萬山中,共譟而追之也。使少 遲須臾,則此婦血肉狼藉矣。豈非若或使之哉?婦自此遂持長齋,嘗謂人曰:「吾 非佞佛求福也。天下之痛苦,無過於臠割者;天下之恐怖,亦無過於束縛以待臠割 者。吾每見屠宰,輒憶自受楚毒時。思彼眾生,其痛苦恐怖,亦必如我,固不能下 咽耳。」此言亦可告世之饕餐者也。
奴子劉琪,畜一牛一犬,牛見犬輒觸,犬見牛輒噬,每鬥至血流不止。然牛惟 觸此犬,見他犬則否;犬亦惟噬此牛,見他牛則否。後繫至兩處,牛或聞犬聲,犬 或聞牛聲,皆昂首瞑視。後先姚安公官戶部,余隨至京師,不知二物究竟如何也。 或曰:「禽獸不能言者,皆能記前生。此牛此犬,殆佛經所謂夙冤,今尚相識歟? 」余謂夙冤之說,鑿然無疑;謂能記前生,則似乎未必。親串中有姑嫂相惡者,嫂 與諸小姑皆睦,惟此小姑則如仇;小姑與諸嫂皆睦,惟此嫂則如仇,是豈能記前生 乎?蓋怨毒之念,根於性識,一朝相遇,如相反之藥,雖枯根朽草,本自無知,其 氣味自能激鬥耳。因果牽纏,無施不報,三生一瞬,可快意於睚眥哉。」
從伯君章公言,前明清縣張公,十世祖贊祁公之外舅也。嘗與邑人約連名訟縣 吏,乘馬而往。經祖墓前,有旋風撲馬首,驚而墮。從者舁以歸,寒熱陡作,忽迷 忽醒,恍惚中似睹鬼物。將延巫禳解,忽起坐作其亡父語曰:「爾忽祈禱,撲爾馬 者我也。凡訟無益,使理曲,何可證?使理直,公論具在,人人為扼腕,是即勝矣 ,何必訟?且訟役訟吏,為患尤大,訟不勝,患在目前;幸而勝,官有來去,此輩 長子孫,必相報復,患在後日。吾是以阻爾行也。」言訖,仍就枕,汗出如雨,比 睡醒則霍然矣。既而連名者皆敗,始信非譫語也。此公聞於伯祖湛元公者,湛元公 一生未與人涉訟,蓋守此戒云。
世有圓光術,張素紙於壁,焚符召神,使五六歲童子視之,童子必見紙上突現 大圓鏡,鏡中人物歷歷,示未來之事,猶卦影也。但卦影隱示其象,此則明著其形 耳。龐鬥樞能此術,某生素與鬥樞狎,嘗覬覦一婦,密祈鬥樞圓光,觀諧否。鬥樞 駭曰:「此事豈可瀆鬼神!」固強之。不得已勉為焚符,童子注視良久,曰:「見 一亭子,中設一榻,三娘子與一少年坐其上。」三娘子者,某生之亡妾也。方詬責 童子妄語,鬥樞大笑曰:「吾亦見之,亭中尚有一匾,童子不識字耳。」怒問:「 何字?」曰:「『己所不欲』四字也。」某生默然拂衣去。或曰:「鬥樞所焚實非 符。先以餅餌誘童子,教作是語。」是殆近之。雖曰惡謔,要未失朋友規過之義也 。
先太夫人言,外祖家恒夜見一物,舞蹈於樓前,見人則竄避。月下循窗隙窺之 ,衣慘綠衫,形蠢蠢如巨鱉,見其手足而不見其首,不知何怪。外叔祖紫衡公遣健 僕數人,持刀杖繩索伏門外,伺其出,突掩之。踉蹌逃入樓梯下。秉火照視,則牆 隅綠錦袱包一銀船,左右有四輪,蓋外祖家全盛時兒童戲劇之物。乃悟綠衫其袱, 手足其四輪也。熔之得三十餘金。一老媼曰:「吾為婢時,房中失此物,同輩皆大 遭棰楚。不知何人竊置此間,成此魅也。」《搜神記》載孔子之言曰:「夫六畜之 物,龜蛇魚鱉草木之屬,神皆能為妖怪,故謂之五酉。五行之方,皆有其物。酉者 ,老也,故物老則為怪矣。殺之則已,夫何患焉?」然則物久而幻形,固事理之常 耳。
兩世夫婦如韋皋、玉簫者,蓋有之矣。景州李西崖言,乙丑會試,見貴州一孝 廉,述其鄉民家生一子,甫能言,即云:「我前生某氏之女,某氏之妻,夫名某字 某,吾卒時夫年若干,今年當若干,所居之地,距民家四五日程耳。」此語漸聞。 至十四五歲時,其故夫知有是說,逕來尋問,相見涕泗,述前生事悉相符。是夕, 竟抱被同寢,其母不能禁。疑而竊聽,滅燭以後,已妮妮兒女語矣。母怒,逐其故 夫去,此子憤悒不食,其故夫亦棲遲旅舍不肯行。一日,防範偶疏,竟相偕遁去, 莫知所終。異哉此事,古所未聞也。此謂發乎情而不止乎禮矣。
東光霍從占言,一富室女,五六歲時,因夜出觀劇,為人所掠賣。越五六年, 掠賣者事敗,供曾以藥迷此女。移檄來問,始得歸。歸時視其肌膚,鞭痕、杖痕、 剪痕、錐痕、烙痕、燙痕、爪痕、齒痕,遍體如刻畫,其母抱之泣數日。每言及, 輒沾襟。先是女自言主母酷暴無人理,幼時不知所為,戰慄待死而已。年漸長,不 勝其楚。思自裁,夜夢老人曰:「爾勿短見。再烙兩次,鞭一百,業報滿矣。」果 一日,縛樹受鞭,甫及百,而縣吏持符到。蓋其母御婢極殘忍,凡觳觫而侍立者, 鮮不帶血痕;回眸一視,則左右無人色。故神示報於其女也。然竟不悛改,後疽發 於項死,子孫今亦式微。從占又云,一宦家婦遇婢女有過,不加鞭箠,但褫下衣使 露體伏地,自云如蒲鞭之示辱也。後患顛癇,每防守稍疏,輒裸而舞蹈云。
汲孺愛先生言,其僕自鄰村飲酒歸,醉臥於路,醒則草露沾衣,月向午矣。欠 伸之頃,見一人瑟縮立樹後,呼問為誰,曰:「君勿怖,身乃鬼也。此間群鬼喜嬲 醉人,來為君防守耳。」問:「素昧生平,何以見護?」曰:「君忘之耶?我歿之 後,有人為我婦造蜚語,君不平而白其誣,故九泉銜感也。」言訖而滅,竟不及問 其為誰,亦不自記有此事。蓋無心一語,黃壤已聞。然則有意造言者,冥冥之中寧 免握拳齧齒耶?
河間獻王墓,在獻縣城東八里。墓前有祠,祠前二柏樹,傳為漢物,未知其審 ,疑後人所補種。左右陪葬二墓,縣誌稱左毛萇,右貫長卿。然任邱又有毛萇墓, 亦莫能詳也。或曰:「萇宋代追封樂壽伯,獻縣正古樂壽地,任邱毛公墓,乃毛亨 也。」理或然歟。從舅安公五占言,康熙中,有群盜覬覦玉魚之藏,乃種瓜墓前, 陰於團焦,中穿地道。將近墓,探以長錐,有白氣隨錐射出,聲若雷霆,衝諸盜皆 仆,乃不敢掘。論者謂:「王墓封閉二千載,地氣久鬱,故遇隙湧出,非有神靈。 」余謂:「王功在《六經》,自當有鬼神呵護。穿古塚者多矣,何他處地氣不久鬱 而湧乎?」
鬼魅在人腹中語,余所見聞凡三事。一為雲南李編修衣山,因扶乩與狐女唱和 ,狐女姊妹數輩,並入居其腹中,時時與語。正一真人劾治弗能遣,竟顛癇終身。 余在翰林目見之。一為宛平張文鶴友,官南汝光道時,與史姓幕友宿驛舍。有客投 剌謁史,對語徹夜。比曉,客及僕皆不見,忽聞語出史腹中,後拜斗祛之去。俄仍 歸腹中,至史死乃已。疑其夙冤也。聞金聽濤少宰言之。一為平湖一尼,有鬼在腹 中,談休咎多驗,檀施鱗集。鬼自云:「夙生負此尼錢,以此為償。」如《北夢瑣 言》所記田布事。人側耳尼腋下,亦聞其語,疑為樟柳神也。聞沈雲椒少宰言之。
晉殺秦諜,六日而蘇。或由縊殺杖殺,故能復活,但不識未蘇以前作何情狀。 詁經有體,不能如小說瑣記也。佃戶張天錫,嘗死七日,其母聞棺中擊觸聲,開視 ,已復生。問其死後何所見。曰:「無所見,亦不知經七日,但倏如睡去,倏如夢 覺耳。」時有老儒館余家,聞之拊髀雀躍曰:「程朱聖人哉!鬼神之事,孔孟猶未 敢斷其無,惟二先生敢斷之。今死者復生,果如所論,非聖人能之哉!」余謂:「 天錫自氣結屍厥,瞀不知人,其家誤以為死耳,非真死也。虢太子事載於《史記》 ,此翁未見耶?」
帝王以刑賞勸人善,聖人以褒貶勸人善,刑賞有所不及,褒貶有所弗恤者,則 佛以因果勸人善,其事殊,其意同也。緇徒執罪福之說誘脅愚民,不以人品邪正分 善惡,而以佈施有無分善惡,福田之說興,瞿曇氏之本旨晦矣。聞有走無常者,以 血盆懺經有無利益問冥吏,冥吏曰:「無是事也。夫男女構精,萬物化生,是天地 自然之氣,陰陽不息之機也。化生必產育,產育必穢污,雖賢媛淑母亦不得不然, 非自作之罪也。如以為罪,則飲食不能不便溺,口鼻不能不涕唾,是亦穢污,是亦 當有罪乎?為是說者,蓋以最易惑者惟婦女,婦女所必不免者惟產育,以是為有罪 ,以是罪為非懺不可,而閨閣之財無不充功德之費矣。爾出入冥司,宜有聞見,血 池果在何處,墮血池者果有何人,乃猶疑而問之歟?」走無常後以告人,人訖無信 其言者。積重不返,此之謂矣。
釋明玉言,西山有僧,見游女踏青,偶動一念。方徙倚凝思間,有少婦忽與目 成,漸相軟語,云:「家去此不遠,夫久外出,今夕,當以一燈在林外相引。」叮 嚀而別。僧如期往,果熒熒一燈,相距不半里,穿林渡澗,隨之以行,終不能迫及 。既而或隱或現,倏左倏右,奔馳轉輾,道路遂迷,困不能行,踣臥老樹之下。天 曉諦觀,仍在故處,再往林中,則蒼蘚綠莎,履痕重疊,乃悟徹夜繞此樹旁,如牛 旋磨也。自知心動生魔,急投本師懺悔,後亦無他。又言山東一僧,恒見經閣上有 豔女下窺,心知是魅,然思念魅亦良得,逕往就之,則一無所睹,呼之亦不出。如 是者凡百餘度,遂惘惘得心疾,以至於死。臨死乃自言之。此或夙世冤愆,借以索 命歟?然二僧究皆自敗,非魔與魅敗之也。
吳惠叔言,醫者某生,素謹厚。一夜,有老媼持金釧一雙就買墮胎藥,醫者大 駭,峻拒之。次夕,又添持珠花兩枝來,醫者益駭,力揮去。越半載餘,忽夢為冥 司所拘,言有訴其殺人者。至,則一披髮女子,項勒紅巾,泣陳乞藥不與狀。醫者 曰:「藥醫活人,豈敢殺人以漁利?汝自以姦敗,於我何有?」女子曰:「我乞藥 時,孕未成形。倘得墮之,我可不死,是破一無知之血塊,而全一待盡之命也。既 不得藥,不能不產。以致子遭扼殺,受諸痛苦,我亦見逼而就縊。是汝欲全一命, 反戕兩命矣。罪不歸汝,反歸誰乎?」冥官喟然曰:「汝所言,酌乎時勢;彼所執 者,則理也。宋以來固執一理,而不揆事勢之利害,獨此人也哉?汝且休矣。」拊 几有聲,醫者悚然而悟。
惠叔又言,有疫死還魂者,在冥司遇其故人,襤褸荷校,相見悲喜,不覺握手 太息曰:「君一生富貴,竟不能帶至此耶?」其人蹙然曰:「富貴皆可帶至此,但 人不肯帶爾。生前有功德者,至此何嘗不富貴耶?寄語世人早作帶來計可也。」李 南澗曰:「善哉斯言,勝於謂富貴皆空也。」
第十卷 如是我聞四
長山聶松巖言,安邱張卯君先生家有書樓,為狐所據,每與人對語。媼婢僮僕 ,凡有隱匿,必對眾暴之。一家畏若神明,惕惕然不敢作過。斯亦能語之繩規,無 形之監史矣。然奸黠者,或敬事之,則諱其所短,不肯質言。蓋聰明有餘,正直則 不足也,斯狐之所以為狐歟!
滄州插花廟老尼董氏言,嘗夜半睡醒,聞佛殿磬聲鏗然,如有人禮拜者。次日 告其徒,曰:「師耳鳴。」至夜復然,乃潛起躡足窺之。佛光青熒,依稀辨物,見 擊磬者,乃其亡師;一少婦對佛長跪,喁喁絮祝,回面向內,不識為誰。細聽所祝 ,則為夫病求福也。恐怖失措,觸朱槅有聲。陰氣冥蒙,燈光驟暗。再明,則已無 睹矣。先外祖雪峰張公曰:「此少婦已入黃壤,猶憂夫病,聞之使人增伉儷之情。 」董尼有言,近一賣花老媼,夜經某氏墓,突見某夫人魂立樹下,以手招之。無路 可避,因戰慄拜謁。某夫人曰:「吾夜夜在此,待一相識人寄信,望眼幾穿,今乃 見爾。歸告我女我婿,一切陰謀,鬼神皆已全知,無更枉拋心力。吾在冥府,大受 鞭笞,地下先亡,更人人唾詈,無地自容,惟日避此樹邊,苦雨淒風,酸辛萬狀, 尚不知沉淪幾輩,得付轉輪。似聞須所奪小郎貲財,耗散都盡,始冀有生路也。又 婿有密札數紙,病中置螺甸小篋中,囑其檢出毀滅,免得他日口實。」叮嚀再三, 嗚咽而滅。媼潛告其女。女怒曰:「為小郎游說耶?」迨於篋中見前札,乃始悚然 。後女家日漸消敗。親串中知其事者,皆合掌曰:「某夫人生路近矣。」
烏魯木齊提督巴公彥弼言,昔從征烏什時,夢至一處山麓,有六七行幄,而不 見兵衛,有數十人出入往來,亦多似文吏。試往窺視,遇故護軍統領某公(某名凡 五字,公以滾舌音急呼之,今不能記。)。握手相勞苦,問:「公久逝,今何事到 此?」曰:「吾以平生拙直,得受冥官,今隨軍籍記戰沒者也。」見其几上諸冊, 有黃色、紅色、紫色、黑色數種。問:「此以旗分耶?」微笑曰:「安有紫旗、黑 旗?(雖舊有黑旗,以黑色夜中難辨,乃改為藍旗,此公蓋偶未知也。)此別甲乙 之次第耳。」問:「次第安在?」曰:「赤心為國,奮不顧身者,登黃冊;恪遵軍 令,寧死不撓者,登紅冊;隨眾驅馳,轉輾而殞者,登紫冊;倉皇奔潰,無路求生 ,蹂踐裂屍,追殲斷脰者,登黑冊。」問:「同時受命,血濺屍橫,豈能一一區分 ,毫無舛誤?」曰:「此惟冥官能辨矣。大抵人亡魂在,精氣如生。應登黃冊者, 其精氣如烈火熾騰,蓬蓬勃勃;應登紅冊者,其精氣如烽煙直上,風不能搖;應登 紫冊者,其精氣如雲漏電光,往來閃爍。此三等中,最上者為神明,最下者亦歸善 道。至應登黑冊者,其精氣瑟縮摧頹,如死灰無燄,在朝廷褒崇忠義,自一例哀榮 ,陰曹則以常鬼視之,不復齒數矣。」巴公側耳敬聽,悚然心折,方欲自問將來, 忽炮聲驚覺。後常以告麾下,曰:「吾臨陣每憶斯語,便覺捐身鋒鏑,輕若鴻毛。 」
《夜燈叢錄》載謝梅莊戇子事,而不知戇子姓盧名志仁,蓋未見梅莊自作戇子 傳,僅據傳聞也。霍京兆易書,戍癸蘇圖時,轎夫王二與戇子事相類,後歿於塞外 ,京兆哭之慟。一夕,忽聞帳外語曰:「羊被盜矣,可急向西北追。」出視果然, 聽其語音,灼然王二之魂也。京兆有一僕方辭歸,是日睹此異,遂解裝不行,謂其 曹曰:「恐冥冥王二笑人。」
滄州瞽者蔡某,每過南山樓下,即有一叟邀之彈唱,且對飲。漸相狎,亦時至 蔡家共酌,自云:「姓蒲,江西人,因販磁到此。」久而覺其為狐。然契合甚深, 狐不諱,蔡亦不畏也。會有以閨閫蜚語涉訟者,眾議不一,偶與言及,曰:「君既 通靈,必知其審。」狐艴然曰:「我輩修道人,豈干預人家瑣事。夫房幃秘地,男 女幽期,曖昧難明,嫌疑易起,一犬吠影,每至於百犬吠聲。即使果真,何關外人 之事?乃快一日之口,為人子孫數世之羞,斯已傷天地之和,召鬼神之忌矣。況蛇 杯弓影,恍惚無憑,而點綴鋪張,宛如目睹,使人忍之不可,辨之不能,往往致抑 鬱難言,含冤畢命。其怨毒之氣,尤歷劫難消,苟有幽靈,豈無業報?恐刀山劍樹 之上,不能不為是人設一座也。汝素樸誠,聞此事亦當掩耳,乃考求真偽,意欲何 為?豈以失明不足,尚欲犁舌乎?」投杯逕去,從此遂絕。蔡愧悔,自批其頰,恒 述以戒人,不自隱匿也。
舅氏張公夢徵言,所居吳家莊西,一丐者死於路,所畜犬守之不去。夜有狼來 啖其屍,犬奮齧不使前。俄諸狼大集,犬力盡踣,遂並為所啖,惟存其首,尚雙目 怒張,皆如欲裂。有佃戶守瓜田者親見之。又程易門在烏魯木齊,一夕有盜入室, 已逾牆將出,所畜犬追齧其足,盜抽刃斲之,至死齧終不釋,因就擒。時易門有僕 曰龔起龍,方負心反噬。皆曰:「程太守家有二異,一人面獸心,一獸面人心。」
余在烏魯木齊日,驍騎校薩音綽克圖言,曩守江山口卡倫,一日將曙,有烏啞 啞對戶啼,惡其不吉,引骹矢射之,噭然有聲,掠乳牛背上過。牛駭而奔,呼數卒 急追。入一山坳,遇耕者二人,觸一人仆,扶視無大傷,惟足跛難行,問其家不遠 ,共舁送歸。入室坐未定,聞小兒連呼有賊,同出助捕,則逃遣犯韓雲,方逾垣盜 食其瓜,因共執焉。使烏不對戶啼,則薩音綽克圖不射;薩音綽克圖不射,則牛不 驚逸;牛不驚逸,則不觸人仆;不觸人仆,則數卒不至其家;徒一小兒見人盜瓜, 其勢必不能縶縛。乃轉輾相引,終使受縶伏誅。此烏之來,豈非有物憑之哉?蓋雲 本劇寇,所劫殺者多矣。爾時雖無所睹,實與劉剛遇鬼因果相同也。
又佐領額爾赫圖言,曩守吉木薩卡倫,夜聞團焦外嗚嗚有聲,人出逐,則漸退 。人止則止,人返則復來,如是數夕。一戍卒有膽,竟操刃隨之,尋聲迤邐入山中 ,至一僵屍前而寂。視之,有野獸齧食痕,已久枯矣。卒還以告。心知其求瘞也, 具棺葬之。遂不復至。夫神識已離,形骸何有?此鬼沾沾於遺蛻,殊未免作繭自纏 。然螻蟻魚鱉之談,自莊生之曠見。豈能使含生之屬,均如太上忘情?觀於茲事, 知棺衾必慎,孝子之心;胔骼必藏,仁人之政。聖人通鬼神之情狀,何嘗謂魂升魄 降,遂冥冥無知哉?
獻縣令某,臨歿前,有門役夜聞書齋人語曰:「渠數年享用奢華,祿已耗盡。 其父訴於冥司,探支來生祿一年治未了事,未知許否也?」俄而令暴卒。董文恪公 嘗曰:「天道凡事忌太甚,故過奢過儉,皆足致不祥。然歷歷驗之,過奢之罰,富 者輕,而貴者重;過儉之罰,貴者輕,而富者重。蓋富而過奢,耗己財而已;貴而 過奢,其勢必至於貪婪,權力重則取求易也。貴而過儉,守己財而已;富而過儉, 其勢必至於刻薄,計較明則機械多也。士大夫時時深念,知益己者必損人。凡事留 其有餘,則召福之道也。」
小奴玉保言,特納格爾農家,忽一牛入其牧群,甚肥健,久而無追尋者,詢訪 亦無失牛者,乃留畜之。其女年十三四,偶跨此牛往親串家,牛至半途,不循蹊徑 ,負女渡嶺驀澗,直入亂山。崖陡谷深,墮必糜碎,惟抱牛頸呼號,樵牧者聞聲追 視,已在萬峰之頂,漸滅沒於煙靄間。其或飼虎狼,或委谿壑,均不可知矣。皆咎 其父貪攘此牛,致罹大害。余謂此牛與此女,合是夙冤,即驅逐不留,亦必別有以 相報也。
故城刁飛萬言,一村有二塾師,雨後同步至土神祠,踞砌對談,移時未去。祠 前地淨如掌,忽見坌起似字跡,共起視之,則泥土杖畫十六字曰:「不趁涼爽,自 課生徒,溷入書館,不亦愧乎?」蓋祠無居人,狐據其中,怪二人久聒也。時程試 方增律詩,飛萬戲曰:「隨手成文,即四言叶韻,我愧此狐。」
飛萬又言,一書生最有膽,每求見鬼,不可得。一夕,雨霽月明,命小奴攜罌 酒詣叢塚間,四顧呼曰:「良夜獨游,殊為寂寞,泉下諸友,有肯來共酌者乎?」 俄見磷光熒熒,出沒草際。再呼之,嗚嗚相距丈許,皆止不進。數其影約十餘,以 巨杯挹酒,灑之,皆俯嗅其氣。有一鬼稱酒絕佳,請再賜。因且灑且問曰:「公等 何故不輪迴?」曰:「善根在者轉生矣,惡貫盈者墮獄矣。我輩十三人,罪根未滿 ,待輪迴者四;業報沉淪,不得輪迴者九也。」問:「何不懺悔求解脫?」曰:「 懺悔須及未死時,死後無著力處矣。」灑酒既盡,舉罌視之,各踉蹌去。中一鬼回 首叮嚀曰:「餓鬼得飫壺觴,無以報德,謹以一語奉贈:『懺悔須及未死時也。』 」
翰林院筆貼式伊實,從征伊犁時,血戰突圍,身中七矛。越兩晝夜復甦,疾馳 一晝夜,猶追及大兵。余與博晰齋同在翰林時,見有傷痕,細詢顛末。自言:「被 創時,絕無痛楚,但忽如沉睡。既而漸有知覺,則魂已離體,四顧皆風沙澒洞,不 辨東西。了然自知為已死,倏念及子幼家貧,酸徹心骨,便覺身如一葉,隨風漾漾 欲飛;倏念及虛死不甘,誓為厲鬼殺賊,即覺身如鐵柱,風不能搖。徘徊佇立間, 方欲直上山頂,望敵兵所在,俄如夢醒,已僵臥戰血中矣。」晰齋太息曰:「聞斯 情狀,使人覺戰死無可畏,然則忠臣烈士,正復易為,人何憚而不為也!」
里有古氏,業屠牛,所殺不可縷數。後古叟目雙瞽,古媼臨歿時,肌膚潰裂, 痛苦萬狀,自言:「冥司仿屠牛之法宰割我。」呼號月餘,乃終。侍姬之母沈媼親 見其事。殺業至重,牛有功於稼穡,殺之業尤重。《冥祥記》載晉庾紹之事,已有 「宜勤精進,不可殺生,若不能都斷,可勿宰牛」之語。此牛戒之最古者。《宣室 志》載夜叉與人雜居則疫生,惟避不食牛人。《酉陽雜俎》亦載之。今不食牛人遇 疫,實不傳染,小說固非盡無據也。
海寧陳文勤公言,昔在人家遇扶乩降壇者,安溪李文貞公也。公拜問涉世之道 ,文貞判曰:「得意時毋太快意,失意時毋太快口,則永保終吉。」公終身誦之, 嘗誨門人曰:「得意時毋太快意,稍知利害者能之;失意時毋太快口,則賢者或未
能。夫快口豈特怨尤哉!夷然不屑,故作曠達之語,其招禍甚於怨尤也。」余因憶 先高祖《花王閣》剩稿中載,宋盛陽先生(諱大壯,河間諸生,先高祖之外舅也。 )贈詩曰:「狂奴猶故態,曠達是牢騷。」與公所論殆似重規疊矩矣。
有額魯特女,為烏魯木齊民間婦,數年而寡。婦故有姿首,媒妁日叩其門,婦 謝曰:「嫁則必嫁。然夫死無子,翁已老,我去將誰依?請待養翁事畢,然後議。 」有欲入贅其家代養其翁者,婦又謝曰:「男子性情不可必,萬一與翁不相安,悔 且無及。亦不可。」乃苦身操作,翁溫飽安樂,竟勝於有子時。越六七年,翁以壽 終。營葬畢,始痛哭別墓,易彩服升車去。論者惜其不貞,而不能不謂之孝。內閣 學士永公時鎮其地,聞之歎曰:「此所謂質美而未學。」
新城王符九言,其友人某,選貴州一令,貸於西商,抑勒剝削,機械百出。某 迫於程限,委曲遷就,而西商枝節益多。爭論至夜分,始茹痛書券;計券上百金, 實得不及三十金耳。西商去後,持金貯篋,方獨坐太息。忽聞簷上人語曰:「世間 無此不平事!公太柔懦,使人憤填胸臆。吾本意來盜公,今且一懲西商,為天下窮 官吐氣也。」某悸不敢答。俄屋角窸窣有聲,已越垣逕去。次日,聞西商被盜,篋 中新舊借券,皆席捲去矣。此盜殊多俠氣。然亦西商所為太甚,干造物之忌,故鬼 神巧使相值也。
許文木言,其親串有得新官者,盛具牲醴享祖考。有巫能視鬼,竊語人曰:「 某家先靈受祭時,皆顏色慘沮,如欲下淚,而後巷某甲之鬼,乃坐對門屋脊上,翹 足而笑。是何故也?」後其人到官,未久即服法,始悟其祖考悲泣之由。而某甲之 喜,則終不解。久而有知其陰事者,曰:「某甲女有色,是嘗遣某嫗,誘以金珠, 同宿數夕,人不知而鬼知也。」誰謂冥冥可墮行哉!
王梅序孝廉言,交河城西有古墓,林木叢雜,云藏妖魅,犯之者多患寒熱。樵 牧不敢近。一老儒耿直負氣,由所居至縣城,其地適中,過必憩息,偃蹇傲倪,竟 無所見聞,如是數年。一日,又坐墓,袒裼納涼,歸而發狂譫語曰:「曩以汝為古 君子,故任汝放誕,未敢侮汝。汝近乃作負心事,知從前規言矩步,皆貌是心非, 今不復畏汝矣。」其家再三拜禱,昏憒數日,自是索然氣餒,每經其地,輒俯首疾 趨。觀此知魅不足畏,心苟無邪,雖凌之而不敢校;亦觀此而知魅大可畏,行苟有 玷,雖秘之而皆能窺。
門人蕭山汪生輝祖,字煥曾,乾隆乙未進士,今為湖南寧遠縣知縣。未第時, 久於幕府,撰《佐治藥言》二卷。中載近事數條,頗足以資法戒。其一曰:孫景溪 先生,諱爾周。令吳橋時,幕客葉某,一夕方飲酒,偃臥於地,歷二時而蘇。次日 ,閉戶書黃紙疏,赴城隍廟拜燬。莫喻其故。越六日,又偃仆如前,良久復起,則 請遷居於署外。自言:「八年前,在山東館陶幕,有士人告惡少調其婦。本擬請主 人專懲惡少,不必婦對質。而問事謝某,欲窺婦姿色,慫慂傳訊,致婦投環,惡少 亦抵法。今惡少控於冥府,謂婦不死則渠無死法,而婦死由內幕之傳訊。館陶城隍 神移牒來拘。昨具疏申辨,謂婦本應對質,且造意者為謝某。頃又移牒,謂:『傳 訊之意在窺其色,非理其冤,念雖起於謝,筆實操於葉,謝已攝至,葉不容寬。』 余必不免矣。」越夕而殞。其一曰:浙江臬司同公言,乾隆乙亥秋審時,偶一夜潛 出察諸吏治事狀,皆已酣寢,惟一室燈燭明。穴窗竊窺,見一吏方理案牘,几前立 一老翁一少婦,甚駭異,姑視之。見吏初抄一簽,旋毀稿更書,少婦斂衽退,又抽 一卷沉思良久,書一簽,老翁亦揖而退。傳詰此吏,則先理者,為臺州因奸致死一 案,初擬緩決,旋以身列青衿,敗檢釀命,改情實;後抽之卷,為寧波疊毆致死一 案,初擬情實,旋以索逋理直,死由還毆,改緩決。知少婦為捐生之烈魄,老翁累 囚之先靈矣。其一曰:秀水縣署有愛日樓,板梯久毀,陰雨輒聞鬼泣聲。一老吏言 ,康熙中,令之母善誦佛號,因建此樓。雍正初有令挈幕友胡姓來,盛夏不欲見人 ,獨處樓中,案牘飲食皆縋而上下。一日,聞樓上慘號聲,從者急梯而上,則胡裸 體浴血,自刺其腹,並碎劙周身,如刻畫。自云:「曩在湖南某縣幕,有姦夫殺本 夫者,姦婦首於官,吾恐主人有失察咎,以訪拿報,婦遂坐磔。頃見一神引婦來, 剚刃於吾腹,他不知也。」號呼越夕而死。其一曰:吳興某以善治錢穀有聲,偶為 同事者所慢,因密訐其寢盜陰事於上官,竟成大獄。後自齧其舌而死。又無錫張某 在歸安令裘魯青幕,有姦夫殺本夫者,裘以婦不同謀,欲出之,張大言曰:「趙盾 不討賊為殺君,許止不嘗藥為弒父,《春秋》有誅意之法,是不可縱也。」婦竟論 死。後張夢一女子披髮持劍,搏膺而至曰:「我無死法,汝何助之急也?」以刃刺 之,覺而刺處痛甚。自是夜夜為厲,以至於死。其一曰:蕭山韓其相先生,少工刀 筆,久困場屋,且無子,已絕意進取矣。雍正癸卯,在公安縣幕,夢神語曰:「汝 因筆孽多,盡削祿嗣。今治獄仁恕,賞汝科名及子,其速歸。」未以為信,次夕夢 復然。時已七月初旬,答以試期不及。神曰:「吾能送汝也。」寤後急理歸裝,江 行風利,八月初二日竟抵杭州,以遺才入闈中式。次年,果舉一子。煥曾篤實有古 風,其所言當不妄。又所記囚關絕嗣一條曰:平湖楊研耕,在虞鄉縣幕時,主人兼 署臨晉,有疑獄久未決。後鞫實為弟毆兄死,夜擬讞牘畢,未及滅燭而寢,忽聞牀 上鉤鳴,帳微啟,以為風也。少頃復鳴,則帳懸鉤上,有白鬚老人跪牀前叩頭。叱 之不見,而几上紙翻動有聲,急起視,則所擬讞牘也。反覆詳審,罪實無枉,惟其 家四世單傳,至其父始生二子,一死非命,一又伏罪,則五世之祀斬矣。因毀稿存 疑如故。蓋以存疑為是也。余謂以王法論,滅倫者必誅;以人情論,絕祀者亦可憫 。生與殺皆礙,仁與義竟兩妨矣。如必委曲以求通,則謂殺人者抵以死,死者之冤 已伸,伸己之冤以絕祖父之祀,其兄有知,必不願。使其竟願,是無人心矣。雖不 抵不為枉,是一說也。或又謂情者一人之事,法者天下之事也,使凡僅兄弟二人者 ,弟殺其兄,哀其絕祀皆不抵,則奪產殺兄者多矣,何法以正倫紀乎?是又未嘗非 一說也。不有皋陶,此獄實為難斷,存以待明理者之論定可矣。
姚安公言,昔在舅氏陳公德音家,遇驟雨,自巳至午乃息,所雨皆漚麻水也。 時西席一老儒方講學,眾因叩曰:「此雨究竟是何理?」老儒掉頭面壁曰:「子不 語怪。」
劉香畹言,曩客山西時,聞有老儒經古塚,同行者言中有狐,老儒詈之,亦無 他異。老儒故善治生,冬不裘,夏不絺,食不肴,飲不荈,妻子不宿飽,銖積錙累 得四十金,溶為四錠,秘緘之,而對人自訴無擔石。自詈狐後,所儲金或忽置屋顛 樹杪,使梯而取;或忽在淤泥淺水,使濡而求;甚或忽投圂圊,使探而濯;或移易 其地,大索乃得;或失去數日,從空自墮;或與客對坐,忽納於帽簷;或對人供揖 ,忽鏗然脫袖,千變萬化,不可思議。一日,突四鋌躍擲空中,如蛺蝶飛翔,彈丸 擊觸,漸高漸遠,勢將飛去,不得已,焚香拜祝,始自投於懷,自是不復相嬲,而 講學之氣燄,已索然盡矣。說是事時,一友曰:「吾聞以德勝妖,不聞以詈勝妖也 ,其及也固宜。」一友曰:「使周張程朱詈,妖必不興,惜其古貌不古心也。」一 友曰:「周張程朱必不輕詈,惟其不足於中,故悻悻於懷也。」香畹首肯曰:「斯 言洞癥結矣。」
香畹又言,一孝廉頗善儲蓄,而性嗇。其妹家至貧,時逼除夕,炊煙不舉,冒 風雪徒步數十里,乞貸三五金,期明春以其夫館穀償,堅以窘辭。其母涕泣助請, 辭如故。母脫簪珥付之去,孝廉如弗聞也。是夕,有盜穴壁入,罄所有去,迫於公 論,弗敢告官捕。越半載,盜在他縣敗,供曾竊孝廉家,其物猶存十之七,移牒來 問,又迫於公論,弗敢認。其婦惜財不能忍,因遣子往認焉。孝廉內愧,避弗見客 者半載。夫母子天性,兄妹至情,以嗇之故,人如陌路,此真聞之扼腕矣。乃盜遽 乘之,使人一快;失而弗敢言,得而弗敢取,又使人再快;至於椎心茹痛,自匿其 瑕,復敗於其婦,瑕終莫匿,更使人不勝其快。顛倒播弄,如是之巧,謂非若或使 之哉?然能愧不見客,吾猶取其足為善,充此一愧,雖以孝友聞,可也。
盧霽漁編修,患寒疾,誤延讀《景岳全書》者,投人參,立卒。太夫人悔焉, 哭極慟,然每一發聲,輒聞板壁格格響,夜或繞牀呼阿母,灼然辨為霽漁聲。蓋不 欲高年之過哀也。悲哉,死而猶不忘親乎?
海陽鞠前輩庭和言,一宦家婦臨卒,左手挽幼兒,右手挽幼女,嗚咽而終,力 擘之乃釋,目炯炯尚不瞑也。後燈前月下,往往遙見其形。然呼之不應,問之不言 ,招之不來,即之不見,或數夕不出,或一夕數出,或望之在某人前,而某人反無 睹,或此處方睹,而彼處又睹,大抵如泡影空花,電光石火,一轉瞬而即滅,一彈 指而倏生。雖不為害,而人人意中有一先亡夫人在,故後妻視其子女,不敢生分別 心,婢媼僮僕,視其子女,亦不敢生凌侮心。至男婚女嫁,乃漸不睹,然越數載, 或一見。故一家恒慄慄危懼,如在其旁。或疑為狐魅所托,亦是一說。惟是狐魅擾 人,而此不近人,且狐魅又何所取義,而辛苦十餘年,為時時作此幻影哉?殆結戀 之極,精靈不散,而為人子女者,知父母之心,歿而彌切如是也。其亦可以愴然感 乎?
庭和又言,有兄死而吞噬其孤姪者,迫脅侵蝕,殆無以自存。一夕,夫婦方酣 眠,忽夢兄倉皇呼曰:「起起,火已至!」醒而煙燄迷漫,無路可脫,僅破窗得出 。喘息未定,室已崩摧;緩須臾,則灰燼矣。次日,急召其姪,盡還所奪。人怪其 數朝之內,忽跖忽夷,其人流涕自責,始知其故。此鬼善全骨肉,勝於為厲多多矣 。
高淳令梁公欽,官戶部額外主事時,與姚安公同在四川司。是時六部規制嚴, 凡有故不能入署者,必遣人告掌印,掌印遣牒司務,司務每日匯呈堂,謂之出付, 不能無故不至也。一日,梁公不入署,而又不出付,眾疑焉。姚安公與福建李公根 侯,寓皆相近,放衙後,同往視之。則梁公昨夕睡後,忽聞砰訇撞觸聲,如怒馬騰 踏,呼問無應者,悸而起視,乃二僕一御者,裸體相搏,捶擊甚苦,然皆緘口無一 言。時四鄰已睡,寓中別無一人,無可如何,坐視其鬥,至鐘鳴乃並仆。迨曉而蘇 ,傷痕鱗疊,面目皆敗,問之都不自知,惟憶是晚同坐後門納涼,遙見破屋址上有 數犬跳踉,戲以磚擲之,嗥而跳。就寢後,遂有是變。意犬本是狐,月下視之未審 歟?梁公泰和人,與正一真人為鄉里,將往陳訴。姚安公曰:「狐自遊戲,何預於 人?無故擊之,曲不在彼,袒曲而攻直,於理不順。」李公亦曰:「凡僕隸與人爭 ,宜先克己。理直尚不可縱,使有恃而妄行,況理曲乎?」梁公乃止。
乾隆乙未會試前,一舉人過永光寺西街,見好女立門外,意頗悅之,托媒關說 以三百金納為妾,因就寓其家,亦甚相得。迨出闈返舍,則破窗麈壁,闃無一人; 污穢堆積,似廢壞多年者。訪問鄰家,曰:「是宅久空,是家來住僅月餘,一夕自 去,莫知所往矣。」或曰:「狐也,小說中蓋嘗有是事。」或曰:「是女為餌,竊 貲遠遁,偽為狐也。夫狐而偽人,斯亦黠矣;人而為狐,不更黠乎哉?」余居京師 五六十年,見此類者不勝數,此其一耳。
汪御史泉香言,布商韓某,昵一狐女,日漸尪羸。其侶求符籙劾禁,暫去仍來 。一夕,與韓共寢,忽披衣起坐曰:「君有異念耶?何忽覺剛氣砭人,刺促不寧也 ?」韓曰:「吾無他念。惟鄰人吳某,逼於償負,鬻其子為歌童。吾不忍其衣冠之 後淪下賤,措四十金欲贖之,故轉輾未眠耳。」狐女蹶然推枕曰:「君作是念,即 是善人。害善人者有大罰,吾自此逝矣。」以吻相接,噓氣良久,乃揮手而去。韓 自是壯健如初。
戴遂堂先生曰:「嘗見一巨公,四月八日,在佛寺禮懺放生。偶散步花下,遇 一遊僧合掌曰:『公至此何事?』曰:『作好事也。』又問:『何為今日作好事? 』曰:『佛誕日也。』又問:『佛誕日乃作好事,餘三百五十九日,皆不當作好事 乎?公今日放生,是眼前功德,不知歲歲庖廚之所殺,足當此數否乎?』巨公猝不 能對。知客僧代叱曰:『貴人護法,三寶增光,窮和尚何敢妄語?』遊僧且行且笑 曰:『紫衣和尚不語,窮和尚不得不語也。』掉臂逕出,不知所往。一老僧竊歎曰 :『此闍黎大不曉事,然在我法中,自是突聞獅子吼矣。』」昔五臺僧明玉嘗曰: 「心心念佛,則惡意不生,非日念數聲佛,為功德也;日日持齋,則殺業永除,非 月除數日,即為功德也。燔炙肥甘,晨昏厭飫,而月限某日某日不食肉,謂之善人 。然則苞苴公行,簠簋不飭,而月限某日某日不受錢,謂之廉吏乎?」與此遊僧之 言若相印合。李杏甫總憲則曰:「此為彼教言之耳。士大夫終身茹素,勢必不行, 得數日持月齋,則此數日可減殺;得數人持月齋,則此數人可減殺。不愈於全不持 乎?」是亦見智見仁,各明一義。第不知明玉倘在,尚有所辯難否耳?
恒王府長史東鄂洛(據八旗氏族譜,當為董鄂。然自書為東鄂,案牘冊籍,亦 書為東鄂,《公羊傳》所謂名從主人也。),謫居瑪納斯,烏魯木齊之支屬也。一 日詣烏魯木齊,因避暑夜行,息馬樹下,遇一人半跪。問起居,云是戍卒劉青。與 語良久,上馬欲行。青曰:「有瑣事乞公寄一語,印房官奴喜兒欠青錢三百,青今 貧甚,宜見還也。」次日見喜兒,告以青語,喜兒駭汗如雨,面色如死灰,怪詰其 故,始知青久病死。初死時,陳竹山閔其勤慎,以三百錢付喜兒市酒脯青錢奠之。 喜兒以青無親屬,遂盡乾沒,事無知者,不虞鬼之見索也。竹山素不信因果,至是 悚然曰:「此事不誣,此語當非依托也。吾以為人生作惡,特畏人知,人不及知之 處,即可為所欲為也。今乃知無鬼之論,竟不足恃。然則負隱慝者,其可慮也夫。 」
昌吉平定後,以軍俘逆黨子女,分賞諸將。烏魯木齊參將某,實司其事。自取 最麗者四人,教以歌舞,脂香粉澤,彩服明璫,儀態萬方,宛如嬌女,見者莫不傾 倒。後遷金塔寺副將,屆期啟行,諸童檢點衣裝,忽篋中繡履四雙,翩然躍出,滿 堂翔舞,如蛺蝶群飛。以杖擊之,乃墮地,尚蠕蠕欲動,呦呦有聲。識者訝其不祥 。行至辟展,以鞭撻臺員,為鎮守大臣所劾,論戍伊犁,竟卒於謫所。
至危至急之地,或忽出奇焉;無理無情之事,或別有故焉。破格而為之,不能 膠柱而斷之也。吾鄉一媼,無故率媼嫗數十人,突至鄰村一家,排闥強劫其女去。 以為尋釁,則素不往來;以為奪婚,則媼又無子。鄉黨駭異,莫解其由。女家訟於 官,官即出牒拘攝。媼已攜女先逃,不知蹤跡。同行婢嫗亦四散逋亡。累紲多人, 輾轉推鞫,始有一人吐實曰:「媼一子病瘵垂歿,媼撫之慟曰:『汝死自命,惜哉 不留一孫,使祖父竟為餓鬼也。』子呻吟曰:『孫不可必得,然有望焉。吾與某氏 女私昵,孕八月矣。但恐產必見殺耳。』子歿後,媼咄咄獨語十餘日,突有此舉, 殆劫女以全其胎耳。』官憮然曰:『然則是不必緝,過二三月自返耳。』屆期,果 抱孫自首。官無如之何,僅斷以不應重律,擬杖納贖而已。此事如兔起鶻落,少縱 即逝,此媼亦捷疾若神矣。安靜涵言:「其攜女宵遁時,以三車載婢嫗與己,分四 路行,故莫測所在;又不遵官路,橫斜曲折,歧復有歧,故莫知所向;且曉行夜宿 ,不淹留一日,俟分娩乃稅宅,故莫跡所居停。其心計尤周密也。女歸為父母所棄 ,遂偕媼撫孤,竟不再嫁。以其初涉溱洧,故旌典不及,今亦不著其氏族也。」
李慶子言:「嘗宿友人齋中,天欲曉,忽二鼠騰擲相逐,滿室如飈輪旋轉,彈 丸迸躍,瓶彝罍洗,擊觸皆翻,砰鏗碎裂之聲,使人心戒久之。一鼠躍起數尺,復 墮於地,再踴再仆,乃僵。視之,七竅皆流血,莫知其故。急呼其家僮收驗器物, 見柈中所晾媚藥數十丸,齧殘過半,乃悟鼠誤吞此藥,狂淫無度,牝不勝嬲而竄避 ,牡無所發洩,蘊熱內燔以斃也。友人出視,且駭且笑,既而悚然曰:『乃至是哉 !吾知懼矣。』盡復所蓄藥於水。」夫燥烈之藥,加以鍛鍊,其力既猛,其毒亦深 ,吾見敗事者多矣。蓋退之硫黃,賢者不免,慶子此友,殆數不應盡,故鑒於鼠而 忽悟歟?
張鷟《朝野僉載》曰:「唐青州刺吏劉仁軌,以海運失船過多,除名為民,遂 遼東效力。遇病,臥平壤城下,褰幕看兵士攻城,有一兵直來前頭背坐,叱之不去 ,須臾,城頭放箭,正中心而死。微此兵,仁軌幾為流矢所中。」大學士溫公征烏 什時為領隊大臣,方督兵攻城,渴甚,歸帳飲。適一侍衛亦來求飲,因讓茵與坐。 甫拈碗,賊突發巨炮,一鉛丸洞其胸死。使此人緩來頃刻,則必不免矣。此公自為 余言,與劉仁軌事絕相似。後公征大金川,卒戰歿於木果木。知人之生死,各有其 地,雖命當陣隕者,苟非其地,亦遇險而得全。然畏縮求免者,不徒多一趨避乎哉 !
人物異類,狐則在人物之間;幽明異路,狐則在幽明之間;仙妖殊途,狐則在 仙妖之間。故謂遇狐為怪,可;謂遇狐為常,亦可。三代以上無可考。《史記.陳 涉世家》稱:「篝火作狐鳴,曰:『大楚興,陳勝王。』必當時已有是怪,是以托 之。」吳均《西京雜記》稱:「廣川王發欒書塚,擊傷塚中狐,後夢見老翁報冤。 」是初化人形,見於漢代。張鷟《朝野僉載》稱:「唐初已來,百姓多事狐神。當 時諺曰:『無狐魅,不成村。』」是至唐代乃最多。《太平廣記》載狐事十二卷, 唐代居十之九,是可以證矣。諸書記載不一,其源流始末,則劉師退先生所述為詳 。蓋舊滄州南一學究與狐友,師退因介學究與相見,軀幹短小,貌如五六十人,衣 冠不古不時,乃類道士。拜揖亦安詳謙謹。寒溫畢,問枉顧意。師退曰:「世與貴 族相接者,傳聞異詞,其間頗有所未明。聞君豁達,不自諱,故請祛所惑。」狐笑 曰:「天生萬物,各命以名。狐名狐,正如人名人耳。呼狐為狐,正如呼人為人耳 ,何諱之有?至我輩之中。好醜不一,亦如人類之內,良莠不齊,人不諱人之惡, 狐何諱狐之惡乎?第言無隱。」師退問:「狐有別乎?」曰:「凡狐皆可以修道, 而最靈者曰貔狐,此如農家讀書者少,儒家讀書者多也。」問:「貔狐生而皆靈乎 ?」曰:「此係乎其種類。未成道者所生,則為常狐;已成道者所生,則自能變化 也。」問:「既成道矣,自必駐顏,而小說載狐,亦有翁媼,何也?」曰:「所謂 成道,成人道也。其飲食男女,生老病死,亦與人同。若夫飛升霞舉,又自一事。 此如千百人中,有一二人求仕宦,其煉形服氣者,如積學以成名;其媚惑採補者, 如捷徑以求售。然遊仙島,登天曹者,必煉形服氣乃能。其媚惑採補,傷害或多, 往往干天律也。」問:「禁令賞罰,孰司之乎?』曰:「小賞罰統於長,其大賞罰 ,則地界鬼神鑒察之。苟無禁令,則往來無形,出入無跡,何事不可為乎?」問: 「媚惑採補,既非正道,何不列諸禁令,必俟傷人乃治乎?」曰:「此譬諸巧誘人 財,使人喜助,王法無禁也。至奪人殺人,斯論抵耳。《列仙傳》載酒家嫗,何嘗 干冥誅乎?」問:「聞狐為人生子,不聞人為狐生子,何也?」微哂曰:「此不足 論。蓋有所取,無所與耳。」問:「支機別贈,不憚牽牛妒乎?」又哂曰:「公太 放言,殊未知其審。凡女則如季姬鄶子之故事,可自擇配,婦則既有定偶,弗敢逾 防。若夫贈芍採蘭,偶然越禮,人情物理,大抵不殊,固可比例而知耳。」問:「 或居人家,或居曠野,何也?」曰:「未成道者,未離乎獸,利於遠人,非山林弗 便也。已成道者,事事與人同,利於近人,非城市弗便也。其道行高者,則城市山 林皆可居,如大富大貴家,其力百物皆可致,住荒村僻壤與通都大邑,一也。」師 退與縱談,其大旨惟勸人學道,曰:「吾曹辛苦一二百年,始化人身,公等現是人 身,功成已抵大半,而悠悠忽忽,與草木同朽,殊可惜也。」師退腹笥三藏,引與 談禪,則謝曰:「佛家地位絕高,然或修持未到,一入輪迴,便迷卻本來面目,不 如且求不死,為有把握。吾亦屢逢善知識,不敢見異而遷也。」師退臨別曰:「今 日相逢,亦是天幸,君有一言贈我乎?」躊躇良久,曰:「三代以下,恐不好名, 此為下等人言。自古聖賢,卻是心氣和平,無一毫做作。洛閩諸儒,撐眉努目,便 生出如許葛藤。先生其念之。」師退憮然自失。蓋師退崖岸太峻,時或過當云。
裘文達公言,嘗聞諸石東村曰:「有驍騎校,頗讀書,喜談文義。」一夜,寓 直宣武門城上乘涼,散步至麗樵之東,見二人倚堞相對語。心知為狐鬼,屏息伺之 。其一舉手北指曰:「此故明首善書院,今為西洋天主堂矣。其推步星象,製作器 物,實巧不可階;其教則變換佛經,而附會以儒理。吾曩往竊聽,每談至無歸宿處 ,輒以天主解結,故迄不能行,然觀其作事,心計亦殊黠。」其一曰:「君謂其黠 ,我則怪其太癡。彼奉其國王之命,航海而來,不過欲化中國為彼教,揆度事勢, 寧有是理?而自利瑪竇以後,源源續至,不償其所願,終不止。不亦傎乎?」其一 又曰:「豈但此輩癡,即彼建首善書院者,亦復大癡。奸黨柄國,方陰伺君子之隙 ,肆其詆排,而群聚清談,反予以鉤黨之題目,一網打盡,亦復何尤。且三千弟子 ,惟孔子則可,孟子揣不及孔子,所與講肄者,公孫丑、萬章等數人而已。洛閩諸 儒,無孔子之道德,而亦招聚生徒,盈千累萬,梟鸞並集,門戶交爭,遂釀為朋黨 ,而國隨以亡。東林諸儒不鑒覆轍,又鶩虛名而受實禍。今憑弔遺蹤,能無責備於 賢者哉!」方相對歎息,忽回顧見人,翳然而滅。東村曰:「天下趨之如鶩,而世 外之狐鬼,乃竊竊不滿也。人誤耶?狐鬼誤耶?」
王西園先生,守河間時,人言:「獻縣八里莊河,夜行者多遇鬼,惟縣役馮大 邦過,則鬼不敢出。有遇鬼者,或詐稱馮姓名,鬼亦卻避。」先生聞之曰:「一縣 役能使鬼畏,此必有故矣,密訪將懲之。」或為解曰:「本無是事,百姓造言耳。 」先生曰:「縣役非一,而獨為馮大邦造言,此亦必有故矣。」仍檄拘之。大邦懼 而亡去。此庚午辛未間事。去郡後數載,大邦尚未歸,今不知如何也。
里有崔某者,與豪強訟,理直而弗能伸也。不勝其憤,殆欲自戕。夜夢其父語 曰:「人可欺,神則難欺;人有黨,神則無黨。人間之屈彌甚,則地下之伸彌暢。 今日之縱橫如志者,皆十年外業鏡臺前觳觫對簿者也。吾為冥府司茶,更見判司注 籍矣。汝何恚焉?」崔自是怨尤都泯,更不復一言。
有善訟者,一日,為人書訟牒,將羅織多人,端緒繳繞,猝不得分明。欲靜坐 構思,乃戒毋通客,並妻亦避居別室。妻先與鄰子目成,家無隙所窺,伺歲餘無由 一近也,至是,乃得間焉。後每構思,妻則嘈雜以亂之,必叱其避出,襲為例。鄰 子乘間而來,亦襲為例,終其身不敗。歿後歲餘,妻以私孕,為怨家所訐,官鞫外 遇之由,乃具吐實。官拊几喟然曰:「此生刀筆巧矣,烏知造物更巧乎?」
必不能斷之獄,不必在情理外也;愈在情理中,乃愈不能明。門人吳生冠賢, 為安定令時,余自西域從軍還,宿其署中。聞有幼男幼女皆十六七歲,並呼冤於輿 前。幼男曰:「此我童養之婦,父母亡,欲棄我別嫁。」幼女曰:「我故其胞妹, 父母亡,欲占我為妻。」問其姓,猶能記;問其鄉里,則父母皆流丐,朝朝轉徙, 已不記為何處人也。問同丐者,則曰:「是到此甫數日,即父母並亡,未知其始末 。但聞其以兄妹稱。然小家童養媳,與夫亦例稱兄妹,無以別也。」有老吏請曰: 「是事如捉影捕風,杳無實證;又不可刑求。斷合斷離,皆難保不誤。然斷離而誤 ,不過誤破婚姻,其失小;斷合而誤,則誤亂人倫,其失大矣。盍斷離乎!」推研 再四,無可處分,竟從老吏之言。因憶姚安公官刑部時,織造海保方籍沒,官以三 步軍守其宅。宅凡數百間,夜深風雪,三人堅扃外戶,同就暖於邃密寢室中,篝燈 共飲。沉醉以後,偶剔燈滅,三人暗中相觸擊,因而互毆。毆至半夜,各困踣臥。 至曙,則一人死焉。其二人一曰戴符,一曰七十五,傷亦深重,幸不死耳。鞫訊時 並云共毆致死,論抵無怨。至是夜昏黑之中,覺有扭者即相扭,覺有毆者即還毆, 不知誰扭我誰毆我,亦不知我所扭為誰所毆為誰;其傷之重輕,與某傷為某毆,非 惟二人不能知,即起死者問之,亦斷不能知也。既一命不必二抵,任官隨意指一人 ,無不可者。如必研訊為某人,即三木嚴求,亦不過妄供耳。竟無如之何。相持月 餘,會戴符病死,藉以結案。姚安公嘗曰:「此事坐罪起釁者,亦可以成獄。然核 其情詞,起釁者實不知雖。鍛鍊而求,更不如隨意指也。迄今反覆追思,究不得一 推鞫法。刑官豈易為哉!」
文安王岳芳言,其鄉有女巫,能視鬼。嘗至一宦家,私語其僕婦曰:「某娘子 牀前一女鬼,著慘綠衫,血漬胸臆,頸垂斷而不殊,反折其首,倒懸於背後,狀甚 可怖。殆將病乎?」俄而寒熱大作,僕婦以女巫言告。具楮錢酒食送之,頃刻而痊 。余嘗謂風寒暑暍,皆可作疾,何必定有鬼為祟?一女巫曰:「風寒暑暍之疾,其 起也以漸而作,其癒也以漸而減。鬼病則陡然而劇,急然而止。以此為別。歷歷不 失也。」此言似亦近理。
陳石閭言,有舊家子偕數客觀劇九如樓。飲方酣,忽一客中惡仆地。方扶掖灌 救,突起坐張目直視,先拊膺痛哭,責其子之冶游;次齧齒握拳,數諸客之誘引。 詞色俱厲,勢若欲相搏噬。其子識是父語聲,蒲伏戰慄,殆無人色。諸客皆瑟縮潛 遁,有踉蹌失足破額者。四坐莫不太息。此雍正甲寅事,石閭曾目擊之,但不肯道 其姓名耳。先師阿文勤公曰:「人家不通賓客,則子弟不親士大夫,所見惟嫗婢僮 奴,有何好樣?人家賓客太廣,必有淫朋匪友參雜其間,狎昵濡染,貽子弟無窮之 害。」數十年來,歷歷驗所見聞,知公言真藥石也。
五軍塞王生言,有田父夜守棗林,見林外似有人影。疑為盜,密伺之。俄一人 自東來問:「汝立此有何事?」其人曰:「吾就木時,某在旁竊有幸詞,銜之二十 餘年矣。今渠亦被攝,吾在此待其縲絏過也。」怨毒之於人甚矣哉!
甲與乙有隙,甲婦弗知也。甲死,婦議嫁,乙厚幣娶焉。三朝後,共往謁兄嫂 ,歸而迂道至甲墓,對諸耕者、饁者拍婦肩呼曰:「某甲識汝婦否耶?」婦恚,欲 觸樹。眾方牽挽,忽旋飈颯然,塵沙瞇目,則夫婦已並似失魂矣。扶回後,倏迷倏 醒,竟終身不瘥。外祖家老僕張才,其至戚也,親目睹之。夫以直報怨,聖人弗禁 ,然已甚則聖人所不為。《素問》曰:「亢則害。」《家語》曰:「滿則覆。」乙 亢極滿極矣,其及也固宜。
僧所誦《燄口經》,詞頗俚,然聞其召魂施食諸梵咒,則實佛所傳。余在烏魯 木齊,偶與同人論是事,或然或否。印房官奴白六,故劇盜遣戍者也,卒然曰:「 是不誣也。曩遇一大家放燄口,欲伺其匆擾取事,乃無隙可乘。伏臥高樓簷角上, 俯見搖鈴誦咒時,有黑影無數,高可二三尺,或逾垣入,或由竇入,往來搖漾,凡 無人處皆滿。迨撒米時,倏聚倏散,倏前倏後,如環繞攘奪,並仰接俯拾之態,亦 彷彿依稀。其色如輕煙,其狀略似人形,但不辨五官四體耳。」然則鬼猶求食,不 信有之乎?
後漢敦煌太守裴岑《破呼衍王碑》,在巴里坤海子上關帝祠中。屯軍耕墾,得 之土中也。其事不見《後漢書》,然文句古奧,字畫渾樸,斷非後人所依托。以僻 在西域,無人摹搨,石刻鋒稜猶完整。乾隆庚寅,游擊劉存仁(此是其字,其名偶 忘之矣,武進人也。)摹刻一木本,灑火藥於上,燒為斑駁,絕似古碑。二本並傳 於世,賞鑒家率以舊石本為新,新木本為舊。與之辯,傲然弗信也。以同時之物, 有目睹之人,而真偽顛倒尚如此,況以千百年外哉!《易》之象數,《詩》之小序 ,《春秋》之三傳,或親見聖人,或去古未遠,經師授受,端緒分明,宋儒曰:「 漢以前人皆不知,吾以理知之也。」其類此夫。
康熙十四年,西洋貢獅,館閣前輩多有賦詠。相傳不久即逸去,其行如風,巳 刻絕鎖,午刻即出嘉峪關,此齊東語也。聖祖南巡,由衛河回鑾,尚以船載此獅。 先外祖母曹太夫人,曾於度帆樓窗罅窺之,其身如黃犬,尾如虎而稍長,面圓如人 ,不似他獸之狹削,繫船頭將軍柱上,縛一豕飼之。豕在岸猶號叫,近船即噤不出 聲。及置獅前,獅俯首一嗅,已怖而死。臨解纜時,忽一震吼聲,如無數銅鉦陡然 合擊。外祖家廄馬十餘,隔垣聞之,皆戰慄伏櫪下;船去移時,尚不敢動。信其為 百獸王矣。獅初至,時吏部侍郎阿公禮稗,畫為當代顧、陸,曾橐筆對寫一圖,筆 意精妙。舊藏博晰齋前輩家,阿公手贈其祖者也。後售於余,嘗乞一賞鑒家題簽。 阿公原未署名,以元代曾有獻獅事,遂題曰《元人獅子真形圖》。晰齋曰:「少宰 丹青,原不在元人下。此賞鑒未為謬也。」
乾隆庚辰,戈芥舟前輩扶乩,其仙自稱唐人張紫鸞,將訪劉長卿於瀛洲島,偕 游天姥。或叩以事,書一詩曰:「身從異域來,時見瀛洲島。日落晚風涼,一雁入 雲杳。」隱示鴻冥物外,不預人世之是非也。芥舟與論詩,即欣然酬答,以所游名 勝《破石崖》、《天姥峰》、《廬山聯句》三篇而去。芥舟時修《獻縣誌》,因附 錄志末。其《破石崖》一篇,前為五言律詩八韻,對偶聲韻俱諧;第九韻以下,忽 作鮑參軍《行路難》、李太白《蜀道難》體。唐三百年詩人無此體裁,殊不入格。 其以東、冬、庚、青四韻通押,仿昌黎「此日足可惜」詩;以穿鼻聲七韻為一部例 ,又似稍讀古書者。蓋略涉文翰之鬼,偽托唐人也。
河城(在縣東十五里,隋樂壽縣故城也。)西村民掘地得一鏡,廣丈餘,已觸 碎其半。見者人持一片去,置室中,每夕吐光。凡數家皆然。是亦王度神鏡,應月 盈虧之類。但殘破之餘,尚能如此,更異耳。或疑鏡何以如此之大,余謂此必河間 王宮殿中物。陸機與弟雲書曰:「仁壽殿中有大方鏡,廣丈餘,過之輒寫人影。」 是晉代猶沿此制也。
乾隆己卯庚辰間,獻縣掘得唐張君平墓志,大中七年明經劉伸撰。字畫尚可觀 ,文殊鄙俚,余拓示李廉衣前輩,曰:「公謂古人事事勝今人,此非唐文耶?天下 率以名相耀耳。如核其實,善筆札者必稱晉,其時亦必有極拙之字;善吟詠者必稱 唐,其時亦必有極惡之詩。非晉之廝役皆羲獻,唐之屠沽皆李杜也。西子東家,實 為一姓;盜跖柳下,乃是同胞。豈能美則俱美,賢則俱賢耶?」賞鑒家得一宋硯, 雖滑不受墨,亦寶若球圖;得一漢印,雖謬不成文,亦珍逾珠璧。問:「何所取? 」曰:「取其古耳。」東坡詩曰:「嗜好與俗殊酸咸。」斯之謂歟?
交河老儒劉君琢,名璞,素謹厚,以長者稱,在余家設帳二十餘年。從兄懋園 坦居,從弟東白羲軒,皆其弟子也。嘗自河間歲試歸,中途遇雨,借宿民家,主人 曰:「家惟有屋兩楹,尚可棲止,然素有魅,不知狐與鬼也,君能不畏,則請解裝 。」不得已宿焉。滅燭以後,承塵上轟轟震響,如怒馬奔騰,君琢起著衣冠,長揖 仰祝曰:「偃蹇寒儒,偶然宿此,欲禍我耶?我非君仇;欲戲我耶?與君素不狎昵 ;欲逐我耶?今夜必不能行,明朝亦必不能住,何必多此擾攘耶?」俄聞承塵上似 老媼語曰:「客言殊有理,爾輩勿太造次。」聞足音橐橐然,向西北隅去,頃刻寂 然矣。君琢嘗以告門人曰:「遇意外之橫逆,平心靜氣,或有解時。當時如怒詈之 ,未必不拋磚擲瓦。」又劉景南嘗僦一寓,遷入之夕,大為狐擾,景南訶之曰:「 我自出錢租宅,汝何得鳩占鵲巢!」狐厲聲答曰:「使君先居此,我續來爭,則曲 在我。我居此宅五六十年,誰不知者?君何處不可租宅,而必來共住?是恃氣相凌 也,我安肯讓君?」景南次日遂移去。何勵庵先生曰:「君琢所遇之狐能為理屈, 景南所遇之狐能以理屈人。」先兄晴湖曰:「屈狐易,能屈於狐難。」
道家有太陰煉形法,葬數百年,期滿則復生。此但有是說,未睹斯事。古以水 銀斂者,屍不朽,則鑿然有之。董曲江曰:「凡罪應戮屍者,雖葬多年,屍不朽。 呂留良焚骨時,開其棺,貌如生,刃之尚有微血。蓋鬼神留屍伏誅也。」某人(是 曲江之親族,當時舉其字,今忘之矣。)時官浙江,奉檄蒞其事,親目擊之。然此 類皆不為祟,其為祟者曰僵屍。僵屍有二,其一新屍未斂者,忽躍起搏人;其一久 葬不腐者,變形如魑魅,夜或出遊,逢人即攫。或曰旱魃即此,莫能詳也。夫人死 則形神離矣,謂神不附形,安能有知覺運動;謂神乃附形,是復生矣,何又不為人 而為妖?且新死屍厥者,並其父母子女,或抱持不釋,十指抉入肌骨,使無知何以 能踴躍,使有知何以一息纔絕,即不識其所親?是則殆有邪物憑之、戾氣惑之,而 非遊魂之為變歟?袁子才前輩《新齊諧》載南昌士人行屍夜見其友事,始而祈請, 繼而感激,繼而淒戀,繼而變形搏噬。謂人之魂善而魄惡,人之魂靈而魄愚。其始 來也,一靈不泯,魄附魂以行;其既去也,心事既畢,魂一散百魄滯。魂在則為人 也,魂去則非其人也。世之移屍走影皆魄為之,惟有道之人,為能制魄,語亦鑿鑿 有精理。然管窺之見,終疑其別有故也。
任子田言,其鄉有人夜行,月下見墓道松柏間有兩人並坐,一男子年約十六七 ,韶秀可愛,一婦人白髮垂項,佝僂攜杖,似七八十以上人。倚肩笑語,意若甚相 悅,竊訝何物淫嫗,乃與少年狎昵。行稍近,冉冉而滅。次日詢是誰家塚,始知某 早年夭折,其婦孀守五十餘年,歿而合窆於是也。《詩》曰:「穀則異室,死則同 穴。」情之至也。《禮》曰:「殷人之袝也,離之;周人之袝也,合之。善夫!」 聖人通幽明之禮,故能以人情知鬼神之情也。不近人情,又烏知《禮》意哉?
族姪肇先言,有書生讀書僧寺,遇放燄口,見其威儀整肅,指揮號令,若可驅 役鬼神。喟然曰:「冥司之敬彼教,乃逾於儒。」燈影朦朧間,一叟在旁語曰:「 經綸宇宙,惟賴聖賢,彼仙佛特以神道補所不及耳。故冥司之重聖賢,在仙佛上。 然所重者真聖賢,若偽聖賢則陰干天怒,罪亦在偽仙偽佛上。古風淳樸,此類差稀 ;四五百年以來,累囚日眾,已別增一獄矣。蓋釋道之徒,不過巧陳罪福,誘人施 捨,自妖黨聚徒,謀為不軌外,其偽稱我仙我佛者,千萬中無一。儒則自命聖賢者 ,比比皆是,民聽可惑,神理難誣,是以生擁皋比,歿沉阿鼻,以其貽害人心,為 聖賢所惡故也。」書生駭愕,問:「此地府事,公何由知?」一彈指間,已無所睹 矣。
甲乙有夙怨,乙日夜謀傾甲。甲知之,乃陰使其黨某,以他途入乙家。凡為乙 謀,皆算無遺策;凡乙有所為,皆以甲財密助其費,費省而功倍。越一兩歲,大見 信,素所倚任者皆退聽。乃乘間說乙曰:「甲昔陰調我婦,諱弗敢言,然銜之實刺 骨,以力弗敵,弗敢嬰。聞君亦有仇於甲,故效犬馬於門下。所以盡心於君故,以 報知遇,亦為是謀也。今有隙可抵,合圖之。」乙大喜過望,出多金使謀甲。某乃 以乙金,為甲行賂,無所不曲到。井既成,偽造甲惡跡,乃證佐姓名以報乙,使具 牒。比庭鞫,則事皆子虛烏有,證佐亦莫不倒戈,遂一敗塗地,坐誣論戍。憤恚甚 ,以昵某久,平生陰事,皆在其手,不敢再舉,竟氣結死。死時誓訴於地下,然越 數十年,卒無報。論者謂難端發自乙,甲勢不兩立,乃鋌而走險,不過自救之兵, 其罪不在甲。某本為甲反間,各忠其所事,於乙不為負心,亦不能甚加以罪,故鬼 神弗理也。此事在康熙末年,《越絕書》載子貢謂越王曰:「夫有謀人之心,而使 人知之者,危也。」豈不信哉!
里人范鴻禧,與一狐友昵,狐善飲,范亦善飲,約為兄弟,恒相對醉眠。忽久 不至。一日,遇於秫田中,問:「何忽見棄?」狐掉頭曰:「親兄弟尚相殘,何有 於義兄弟耶?」不顧而去。蓋范方與弟訟也。楊鐵崖《白頭吟》曰:「買妾千黃金 ,許身不許心。使君自有婦,夜夜白頭吟。」與此狐所見正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