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雙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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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昌又問道:「可知他如今在甚麼地方?」那老兒道:「他要避這姪兒,是悄悄去的。 如何肯說出地方?」端昌又問道:「他這姪兒如今怎麼了?」那老兒道:「惡人自有天報, 他竟全家害瘟病死了。」端昌又問道:「你這邊原有一位鳳御史老爺,如今可在家嗎?」那 老兒說道:「這鳳老爺數年前被仇家陷害,已降了邊外驛丞,同了家眷去了。」端昌又問道 :「他家還有人嗎?」那老兒道:「自從鳳老爺去後,家人無主,各自四散,房產俱被人占
去了。」 端昌聽見兩家俱是如此,真正是哭不得、笑不得,只得歎了數聲。因見這老兒說了半日 的話,遂叫家人取了五錢銀子賞他。那老兒接了銀子,滿心歡喜,因作下半個揖去道:「多 謝相公賞賜。下次若要問親戚,只來問我。」端昌空訪了一場,無可奈何,惟暗暗啼噓。只 得回到店中,又過了一夜。這一夜在店中,正是:
重來指望說從前,不道重來是枉然。 想想思思心欲碎,那能魂夢得安然。
次日,端昌只得起身。不日到了長安,叫人尋了寓所,安頓行李。心上雖繫念希堯,悶 悶不悅,卻因場期在邇,只得藏修守候不題。
卻說這王成美受了端知縣這些說話,連忙來見柳刑尊,細細述知。柳星見說,大怒道: 「端知縣甚是無禮!我一個刑廳,與你知縣聯姻,也不為辱你。我一個進士的千金小姐,與 你這老貢生的兒子成親,孰輕孰重?怎一毫世務也不知?我所愛者,止不過犁牛之子耳。他 說鳳儀有約,況這鳳儀忤觸朝廷,流貶關外數年,這段姻事從何結起?既是鳳儀有約,當日 初議時何不明言?今日又朦朧推托?此不過見兒子新中,不屑與我聯姻,故此推三阻四,奚 落於我。你今尚在我屬下,怎這等可惡?也罷,今日再煩賢契去對他說,無論鳳家親事有無 ,即使果有這鳳儀之女,已在關外多年,存亡未卜。近來也不知嫁與那個驛丞的公子了,即 使此女尚在,塞外風霜,花容憔悴,也不堪作玉堂金馬之配了。」
王成美無法,只得又來見端知縣,細細述了一遍,道:「這段姻親,實是門當戶對。況 柳老師令愛貌美而賢,足堪為公子之配。」端知縣道:「小兒臨去時,曾說鳳家姻事,一絲 已定,生死不移。決不以富貴易念。此乃小兒敦義之處,本縣亦不能強。何柳刑尊不察,強 使退婚、就婚?風化所關,非所宜出。即使可強,亦要男貪女愛。若逼迫而成,恐亦非父母 之教也。」王成美只得說道:「老父母大人與令公郎所見,自是不差。但生員想來,仕途窄 狹,誠恐好事不成。柳老師惱羞變怒,未免於老父母大人有礙。」端居大笑道:「居官賢否 ,自有公論。賢契倒不消為我慮得。」
王成美見端知縣迂腐固執,只得回來細細告知柳星。柳星勃然大怒道:「我將好意待他 ,他反無禮待我!他一個貢生,多大腳力?虧得上台抬舉他,故此一向安然。」因說道:「 賢契且回,我自有處。少不得他有求我之處。只怕他自來求親,也不可知。這也且慢說。」 王成美見兩邊參差,甚覺無趣。只得告辭。柳星便暗暗尋思,要捉弄端知縣一番,使他知悔 。
過不得月餘,恰好按院到省,眾刑官進見,即當面發下許多已結、未結、積年的疑難文 書與各刑官,叫他一一審明回報。眾刑官俱吃了一驚,皆面面相覷,不敢則聲。早有柳刑官 上前跪稟道:「宜城縣知縣端居,素稱折獄。容刑官帶回,使他審定回報,無不合宜矣。」
按院聽了,即發與柳星帶回。柳星歸到衙中,只將容易留下自己審錄,揀那些疑惑難審之 事,俱著仰宜城縣知縣審明,詳院定奪。端居只得逐件細審,及送到柳刑廳處,柳星又駁下 來。審不得三五件,尚未結局。柳星又發下數十件來,不幾日案積如山。端居只得慢慢審去 。怎當得柳星動不動說是按台事情,不可遲延,火速著人來催。弄得個端居日不安、夜不寧 ,審了月餘,漸漸有些頭緒。
不期柳星又發下許多來,端居想道:「按台審錄,原是刑尊之事,與知縣何涉?如此發 來,不過刑尊為姻事不諧,故借此來奈何我。我若再不知機,只消他撿出一些不到之處,在 按君面前撥弄是非,豈不將我名聲壞了?況我孩兒,鳳家這頭親事是他心中所慕,經過幾番 垂死,而猶念念不忘,堅守其義。我為父的,豈可一旦畏勢變常,使他終身抱恨,豈非我為 父的陷之於不義了?我在此為官,雖略略有些名望,怎當得理刑與我為難?他是上台耳目, 若墮其術中,非削即貶,豈不出丑?且我年已望六,何苦戀此浮名?況我孩兒又能繼我之業 ,何不乘其未動之時,告病回去,優閒林下,以樂天年。」
主意定了,遂吩咐掩門,連夜做成文書,到上司去告病。喜得上司一向知其清廉,遂准 他回籍養病。病好再補原官。不一日文書下來,端居大喜,遂將一應事情,留與後官。柳星 忽曉得端居告病,還打帳到按院處留他,怎奈各上司俱批准回籍。見事不能挽回,只得罷了 。端居遂辭了各官,竟同夫人,帶了僕從,起身回去。宜城縣百姓俱焚香遠送。端居此時, 真是無官一身輕,竟自自在在一路回來,不題。正是:
涉世難逃是與非,為人只合要知機。 一朝脫卻樊籠去,好似高天鴻鵠飛。
卻說端昌在京住下,細細訪問,方知鳳儀降在榆林驛做驛丞。心中想道:「既然鳳老伯 尚在,則小姐自然無恙。小姐無恙,定然為我堅守。我若再能僥倖,則見小姐之面,尚有可 望。」遂將一切外念放下,自在下處揣摹。到了場期,依舊入場文戰。只因胸藏錦繡,筆帶 風雲,早三場得意。到了揭曉之日,竟高高中了第六名會魁。
到了殿試,對策詳明,言多剴切,龍顏大悅。又見他年少,遂賜端昌榜眼及第。端昌得 中之後,十分榮耀,在京中遊街三日,即選入翰林院編修。就有在京多官,見他少年高中, 凡有女兒之家,人人羨慕,俱著人來求親。端昌俱一力以有聘辭了。怎當得回了這家,又是 那家來求。端昌見瑣碎得不耐煩,只得在齒錄中填了娶妻鳳氏,眾人看見,方才住了。
此時,曹、石等終日驕功恣意,驅逐大臣,天子亦甚薄之。眾臣雖有章疏,不敢明言, 虛應故事,俱留中不發。端昌因想道:「鳳儀當時降削,使我與小姐不得團圓。曹吉祥、石 亨二人實罪之魁也。我何不參他一本,倘蒙聖上垂憐,一則為國,一則為私,放回鳳儀,則 我那表妹隨父回京,相逢有日矣。若空空妄想,一毫無益。」即將二人惡跡,細細草成一疏 上了。
天子大喜道:「不意新進小臣,倒有如此膽量。不避權奸,深為可嘉。」遂將二奸即日 削職,鳳儀欽賜還朝,官原舊職。聖旨下了,誰敢不遵!端昌見了,不勝大喜道:「不意聖 上憐准除奸,又蒙賜歸岳父。這段姻親,皆出之聖恩矣!」遂望闕拜謝。
方欲差端勤馳書告知父母,忽見湖廣報到,說端知縣告病致仕。端昌吃了一驚,道:「 別來不久,父親雖然有年,尚還筋力未衰。為何忽然有病,以致解任?今既聞知,豈有不歸 省之理。」遂要打點上疏歸家省親。又想道:「既然父親患病,為何不有家書?莫非其中尚 有委曲?」又想道:「目今鳳老伯已是賜回,大約不久可到。他來我去,豈不又是一番錯誤 ?不如且候候家書,並見見老伯與伯母、小姐,說明婚姻,然後省親歸娶,豈不一舉而兩得 ?」端昌因在京中等候。只因這一守候,有分教:
想望無限歡欣,見面俱成惆悵。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遭遷御史苦思君遠塞得生還 改姓貴人不忘舊中堂抵死認
詞曰:
忠臣只望,朝廷正鋤奸,誰惜身和命,漫道遠疏離,生還原有時。相逢換頭面,何處尋
針線。說出舊根苗,方知是久要。
右調《菩薩蠻》 話說端居自離了宜城縣,一路由長江而還。風恬浪靜,不日到家,重置房屋,拜祖修墳 ,然後答拜親友。見了朱天爵,方曉得昌全回家,也做了官。心中又驚又喜,即忙來拜。昌 全兩人相見,已是發鬢蕭蕭,彼此慰問,不勝歡忭。昌全遂述一番間別之苦,又說一番繼去 兒子之事。今蒙聖恩賜歸,苟全性命。端居道:「別後想念仁兄,只道今生已矣,不期我兩 人端然無恙,依舊重逢。真人生之僥倖!」又告訴一番失去女兒之事,幸喜小弟過繼得一螟 蛉之子,盡可娛老。昌全道:「令公郎何不同來?」端居道:「小兒幸叨一第,今又公車矣 。」
昌全聽了大喜道:「原來令公郎高發,皆是仁兄積德所致。小弟不勝欣羨。」端居因問 道:「老仁兄既然繼去公郎,無消無息,近來膝前將何慰?」昌全見問,蹙著眉頭道:「小 弟雖福薄,有子而無子。幸喜天還憐見,在窮途中繼得一女。然女雖不如男,若論才情,卻 勝於男子。故借此少解寂寞。」端居也喜道:「不意仁兄有女如玉,真可賀也。」昌全歎息 道:「小弟有子得女,仁兄有女得男。顛顛倒倒,真令人莫測。」遂說道:「小兒當年看會 時,蒙朱天爵贊襄,得蒙老仁兄俯允絲蘿。豈知我兩老人尚存,兩小兒女轉做了鏡花水月, 無影無蹤。真可歎也!」二人說到傷心之處,大家灑淚唏噓。二人又談了半晌,方才別過。 正是: 真真糊塗假惺惺,眼看差池耳怎聽。 親女親男都不識,反從人說是螟蛉。
昌全、端居雖是姻親無望,卻是患難好友,便日日你來看我,我去看你,甚是相憐相愛 。端居因回家平安,即備細寫了一書,著人進京報知兒子。過了場期,端居便在祖宗面前禱 告,願兒子早得成名。過不得數日,早有報到。報端昌已中了第六名進士。
端居、李氏大喜,打發報人去了。一時間親戚填門,俱送禮來賀。端居終日款賓待客, 大吹大擂的飲酒。一連半月,客尚未曾請完。忽又報來,報端昌中了榜眼,先前還是一個進 士,雖然稱喜,也還不奇。不期今日忽又報了榜眼,又是一番熱鬧。個個稱奇,人人說好。 不一時,連府、縣官俱親自到門賀喜。華亭縣官著人豎旗桿,上匾額,人人爭看,十分熱鬧 不題。
卻說端昌自從聞父親告病回鄉之後,便心神不定,疑疑惑惑。又不便輕離,只得硬著心 腸等信。又過了些時,忽家人持書拜見。端昌連忙拆書看了,方知為柳家姻事不便應承,父 親辭歸,這些緣故。端昌方才放心。因想道:「上本之後,將及三月。為何尚不見鳳老伯的 家眷回來?不知是何緣故?」便終日差人在外打聽不題。
卻說鳳儀自從路上失了女兒,因同著王夫人悲悲啼啼,到了驛中安身。王夫人想一回 女兒,念一回家鄉。自解自歎,真是受盡了風霜,耐盡了寒暑。鳳儀與王夫人無可奈何,只 得安心忍耐。此時朝中這些正直忠良,俱已黜退。即有與風儀相好的,亦只好自己保守身家 ,那個還肯出頭去捋虎鬚,作逆鱗之事?自也不望生還。曹、石二權奸知他不能生還,也不 追求了。故此鳳儀在這個所在,倒無榮無辱。只在鎮守之處,支些錢糧度日。又且他是個御 史出身,人還敬他。故此緣邊這些武官,俱曉諭兵丁,不許在驛地遠近騷擾驚動他。到了時 節,還送些禮物資助他。故鳳儀在驛中倒也相安。
不知不覺,已住了六七年。他夫妻二人又無子女親戚在朝,也就得一日過一日,還鄉之 念也不敢指望了。不期一日,鳳儀在驛中坐得無聊,同了一個家人到山前去眺望。眺望了半 晌,忽向著東北上說道:「此去就是帝京了,我感蒙聖恩,不賜我死,尚得餘生。今我在此 漠外,怎奈天高聽高,無由傳入九重。我今只好神馳帝闕,以盡臣職罷了。」遂望著東北上 ,雙膝跪下,再三拜呼:「萬歲!」
家人看見老爺如此,甚是笑他。鳳儀拜完,家人攙了他起來,又周圍看了一遭。鳳儀指 著東南上對家人說道:「此去白雲盡頭,是我故鄉。我今有翅亦不能回矣!」說罷,低頭沉 想。正在出神之際,忽抬頭看見遠遠的一陣,有十數個京樣的大漢,飛馬直奔將來。奔到山 下,看見有人,就高叫道:「兀那山上的老兒,可曉得榆林驛鳳老爺住在那裡?」
鳳儀突然見問,不敢回他。家人嚇得心慌,悄悄的說道:「老爺不好了!莫非京中有變 ,又差校尉來嗎?這都是老爺方才拜出來的,這事怎麼好?」鳳儀想道:「既是朝廷拿人 ,他怎肯口口聲聲叫我老爺?畢竟還有別的緣故。」只得硬著膽問道:「你們要問他何用? 」這幾個大漢道:「俺們是京中差來,報鳳老爺榮升,並接鳳老爺去上任的。」
家人聽見,歡喜得只是打跌道:「原來老爺這一拜,就是個官了。」遂大叫道:「你們 要尋鳳老爺,這不是嗎!」眾漢子道:「果真是鳳老爺嗎?」家人道:「怎麼不真?難道我 哄你不成。」眾大漢聽見是真,一齊下馬走上山頭,齊齊的跪拜道:「老爺恭喜,官還原職 。快些接旨。」鳳儀不敢怠慢,遂同了眾人一齊回到驛中,此時家人先已報知王夫人了。鳳 儀忙排香案謝恩,方拆開詔書。只見上寫著:
新科榜眼翰林院編修臣端昌一本:為鋤惡薦賢事,奉聖旨覽奏。劾曹吉祥、石亨朋黨為 奸,惡跡甚著。即著削職聽勘。曹、石既罪在不赦,則鳳儀之遠謫無辜。官還原職。該部知 道
鳳儀看罷,又驚又喜。喜的是依舊原官,身回故里。驚的是這姓端的新中榜眼,他又後 生,並未識面,非親非戚,為何肯出死力救我?此恩此德,真沒世難忘。又想道:「他新進 有膽,能繼我志。又能聳動君王,除奸去惡。一片忠肝義膽,又勝我十倍矣。朝中有此忠良 ,真社稷之福也。」遂細細告知王夫人。
王夫人亦說道:「難得此人素無一面,不避生死,救我二人榮歸故里。日後到家,當刻
木拜他,猶恐不盡。」於是夫妻歡然,收拾行囊。一時傳開,這些武將曉得鳳儀欽詔進京,
依然御史。凡是素常有些冒功不法的,恐他進京去說長道短,遂一時俱來相送。各有厚贈。
鳳儀見無盤費,也只得笑納了。遂同了王夫人一齊起身,望北京而來。正是:
當時遠謫愁無奈,今日生還笑有聲。
萬死不辭維大節,一朝得釋是重生。
鳳儀不一日到了。離京不遠,那幾個差人早飛馬先入城中,報知各衙門、府、縣都知, 忙一面差人料理他的衙門,就一面出城迎接。不多時,將鳳儀接到。鳳儀不敢先進衙門,因 借公館宿了一夜。
次日五更,即入朝謝恩朝見。朝見過,然後同了王夫人進衙。不一時,同官拜見,各各 稱賀一番。鳳儀送客出門,才走入穿堂,早有門上人來稟,說新科榜眼端老爺來拜,說是老 爺至親,有名帖在此。鳳儀見說是榜眼端昌,正要打帳去拜謝他,不期他倒先來了。又見說 是至親,便連忙接過名帖一看,卻是愚表姪小婿端昌頓首百拜。
鳳儀看了,不覺大驚起來,因暗想道:「我親族中並無此姓。就是年家也不見有。又稱 是小婿,我又無女嫁他。」又想道:「我雖得了一個女兒,已經失散。當初又不曾許人,為 何他寫小婿二字?」一時心上驚疑,轉不便接見。因對家人說道:「你出去拜上端爺,說我 老爺感恩甚厚。只因初到,朝事未完,尚未走候。少刻即踵門矣。」家人連忙出來,走到端 榜眼轎前,即將老爺之言說了一遍。
端昌連忙走下轎來,笑說道:「我是你老爺的至親,如何見外?」遂不由分說,竟一直 走上堂來。家人不敢攔阻,慌忙報知鳳儀。鳳儀只得連忙迎將出來,遠遠看見這端榜眼甚是 少年,只好十八、九歲,卻生得面如白雪,唇若丹涂,又帶著烏紗,穿著大紅圓領,越發好 看。笑嘻嘻走將上來,說道:「老伯可還認得愚姪、小婿嗎?」跟來的家人早已將紅氈鋪下 ,端榜眼連忙移椅子放在中間,要請鳳儀去坐。
鳳儀見他如此稱呼,又見他十分親厚,又見他殷殷要拜,一時竟摸不著頭腦。只得連忙 扶住道:「學生遭斥邊庭,自分必死。感蒙大恩人鼎力回天,剪除凶類,不但救回老夫,抑 且歸還原職。報君者忠,扶危者義,不意大恩人少年,而具此忠義,直比古人矣。今早朝見 之後,正欲登堂一拜,不意大恩人轉逆禮先施,學生得罪多矣。」說罷連忙要同拜下去。
端昌連忙攙住笑說道:「尊卑之禮,從來一定。怎麼亂得?還是老伯請台坐,容愚姪拜 見為正。」鳳儀道:「且莫說恩私。只大恩人玉堂金馬,翰苑名流,亦無拜御史之理。」端 榜眼道:「愚姪與老伯原係至親,名分所關,故請拜見。老伯為何就外人泛論?想是老伯一 時間認不得愚姪了。請進去見見老伯母,老伯母自然認得。」
一面說,一面就要走進內衙去見夫人。鳳儀越發驚慌,連忙扯住道:「大恩人且請坐下 ,請教明白,不妨再見。我學生被謫,昏聵有年。前事俱漠然矣。但細細想來,凡有瓜葛之 牽,實未見有貴姓。雖有一小女,當年實未字人,不知大恩人是何枝派,又與小女何處言盟 ?乞細細見教明白,庶免學生疑疑惑惑。」
端榜眼見問,方笑嘻嘻說道:「老伯疑惑的原不差。愚姪本不姓端。姓端者,乃難後從 恩父收留之姓也。前邊家父,實係姓唐,就是令愛小姐之婚,亦係在唐家時,與老伯母面訂 。非端家事也。求老伯詢之老伯母,方知愚姪小婿非謊言也。」
鳳儀聽見,半日糊塗帳,今聽見說出姓唐。方驚問道:「大恩人莫非是我表弟唐希堯一 家嗎?」端榜眼連忙應道:「唐希堯就是家君。」鳳儀見說是表弟唐希堯的兒子,便又驚又 喜,連忙道:「這等說起來,你實實是我表姪了。」端榜眼道:「若不實是,怎敢妄認?」 就要拜見。鳳儀道:「慢些,見過你伯母未遲。」 二人歡歡喜喜,鳳儀扯著端昌的手兒,同入後堂,大叫道:「夫人那裡?快來相見。」 王夫人忙走出來,鳳儀即用手指著端榜眼說道:「夫人你可認得他嗎?他就是我的姪兒,他 就是表弟唐希堯的兒子,他就是上疏救我的恩人。」
夫人聽說,大喜不勝。連忙上前細認道:「正是,正是,若不說明,也認不得了。」端 榜眼就請鳳儀、王夫人上坐,拜了四拜。王夫人道:「不意別了幾年,賢姪如此長成。今又 作皇家翰苑,叔叔、嬸嬸真好福分也。只不知賢姪為何又改了姓?」端榜眼遂將別後被人謀 害,更名出姓始末根由,又說了一遍。又將進京會試,尋訪父母不見,今又著人四處訪問, 尚未回音,也說了一遍。說罷,三人各自流淚。
端榜眼拭淚,又問道:「賢表妹近來想已長成了?敢請來一見。」王夫人聽見端榜眼要 請表妹相見,不覺淒然變色。道:「我那賢姪,你還想要問表妹,我勸你不如不問吧!」端 昌聽了大驚道:「伯母此話說得大奇,姪兒怎麼不問?當時和《詠飛花》之詩,已蒙老伯鑒 賞。後來聯《詠飛花》之詩,又蒙老伯母鐘愛,配為夫婦之言,又公出之老伯母。《長相思 》之詞,又私與表妹訂盟。況小姪為有此盟,就在顛沛流離九死一生之際,也未敢少忘。就 在登科得意柯斧奔走之時,也不敢負心。怎盼到如今,老伯與老伯母又塞外歸來,小姪又僥 倖通籍,為何表妹轉不許問及?大奇,大奇!」
王夫人見他說得傷心,不覺放聲大哭起來,一把扯著端昌,道:「我那有情有義的姪兒 呀!你表妹我既已許你,怎麼不許你問?但可惜你問遲了,如今問也沒用了。」端昌吃驚道 :「為何沒用?伯母快說與姪兒知道。」王夫人因又痛哭道:「我那孝順的女兒呀!我那命 苦的女兒呀!只指望與你同去同歸,誰知半路裡丟得我好苦也!」鳳儀在旁也自流淚嗚咽。
端榜眼看了,忙忙驚問道:「二大人如此傷心,莫非我表妹有甚不測嗎?」王夫人只是 哭,那裡說得出。還是鳳儀說道:「因我連貶,帶他赴驛,同至中途,不期天雄關兵變,一 時兵民紛擾,將女兒衝散,又不知是蹂躪死了,又不知是流落他方。叫我老夫妻哭哭啼啼, 思思想想,至今魂夢不寧。」
說罷,王夫人愈加痛哭。端榜眼聽了,嚇得面如土色,四肢癱軟。禁不住撲籟籟淚珠亂 滾,道:「小姐呀!小姐呀!何我與你薄命無緣若此耶!猶記聯吟續句,月下言盟,誓同生 死。到今竟成虛話耶!豈不將我數年眷懷寤寐,悉付東流耶?」說罷哀哀大哭,哽咽不能出 聲。
鳳儀、王夫人見他如此,著實憐他。只得拭淚,住了自哭,轉勸他道:「小女福薄,不 能承受賢姪鳳冠。今賢姪青年,自有福人相配。請自開懷。」端榜眼道:「姪兒只為小姐, 流離抱病,幾不願生。今不死者,實欲希圖完此一段姻緣。不想今成永別。當日姪兒與小姐 定盟,原說男義女節,今無論小姐存亡,我只堅心不娶而已!」
鳳儀只得寬慰道:「賢姪既能逢難不死,焉知我小女不在天涯?小女既與賢姪有這番願 娶願嫁之私,則一念真誠,上蒼決不有負!況天下事奇奇怪怪者不少,或尚有相逢,也未可 料。況賢姪雖居翰苑,實在可待之年。今我已歸,就好尋訪了。」端榜眼到了此時,也無可 奈何,只得收淚,即欲辭去。王夫人留住道:「你我三人在京中,殊覺寂寞。姪兒可移來同 住,大家也可商量找尋。」端榜眼也不忍分別,只得叫家人將寓中的行李搬來,住下不題。
卻說端居、昌全二人在家,以為生死重逢,又念昔日一段兒女之情,故此越發比當年更 加親熱。連朱天爵竟做了二人的幫閒,便終日去登山問水,看月尋花。或是你請,或是我邀 ,三人甚是得意。
一日,同在舟中,朱天爵因說道:「當初我指望你二人結成親家往來,不期今日彼此失 散,化為子虛。我今更有一言,只不知二位可肯聽嗎?」昌全、端居同聲說道:「你我老友 ,仁兄有言,敢不恭聽。」朱天爵道:「近來聞知你二位皆有子女。端兄令郎,雖然高發, 尚未受室。昌兄令愛,雖已長成,亦未曾許人。何不也象當年你二人重結親家,使親情不絕 ?當初昌男端女,如今昌女端男,陰變為陽,陽變為陰。反覆配合,豈不又是一段奇緣?不 知你二人心下如何?」
二人聽了,細細尋思,俱各欣然道:「朱兄妙論,愈出愈奇。可謂善於撮合矣。」朱天
爵問道:「令郎先生不知幾時方得榮歸?」端居道:「前日,小兒書中已說,不久告假省親
,大約不遠。」朱天爵又接一句道:「今日說過,等令郎榮歸,小弟准吃喜酒矣。」三人大
笑。正是:
舊親欲改做新親,誰道新親是舊人。
天意錯綜人不識,一番春認兩番春。
卻說曹、石二人,自從被端榜眼上疏革職,也就有言官你一本、我一疏,不消幾日,奉 旨處死。又查他二人往日這些阿附黨羽,削的削,處的處,早將常勇削職問罪。當事的因念 鳳儀忠義可用,將他點了淮揚鹽院,以報他數年之苦。不日命下,鳳儀謝恩辭朝,領了文憑 ,同王夫人起身。
端榜眼見鳳儀差了外任,不日起身。自己思想在京無聊,因想道:「我何不同去省親過
?再來也好。」也就上了一疏,告假省親。疏上也就准了。端榜眼見准了,遂歡歡喜喜同鳳
儀、王夫人一齊出京。只因這一來,有分教:
踏破鐵鞋,終成眷屬。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便曉。
第十六回 飛花詠夫妻小會合 玉雙魚父母大團圓
詞云:
天心不是多顛倒,要見人心好。始終若一,死生不變,方偕到老。東邊是肉,西邊是骨
,這相逢偏巧。一時看破,一時說出,古今稀少。
右調《賀聖朝》
話說端榜眼上了一疏,奉旨省親,遂同著鳳儀、王夫人一齊起身。在朝同官聞知鳳儀起
身,又見端榜眼欽賜還鄉,俱來餞別鳳儀、端昌,然後出京。一個是御史,一個是翰林,一
路上十分榮耀。逢府、州、縣俱遠遠相迎相送。
不日已到臨清不遠,鳳儀早先著人去找尋原住,不期房子俱被人占去了,家人俱逃走了 。住房的人忽聽見鳳儀依舊有官,又聞得同了新科端榜眼回來要房子,嚇得魂膽俱無,連夜 搬出。家人即扭見鳳儀,鳳儀竟不計較,遂同了夫人、姪兒到家,復招了幾個家人,在家整 理。
端榜眼在屋中,想起當年與小姐題詩月下之事,每每長歎道:「物在人亡,信不誣也! 」又問明唐家祖墳,即著人備禮去祭。祭禮甚是齊整,遂驚動了臨清城裡、城外人來觀看, 方知端榜眼是唐希堯過繼之子,今日做了大官回來祭祖。又曉得是昔年不見,被人拐出,故 此改姓。只可惜唐希堯不知在那裡去了?以致人人爭羨,個個稱揚。
又過了數日,早有揚州衙役來接鳳儀上任。端昌遂同了鳳儀、王夫人離家起身,不一日 ,到了境中。鳳儀的屬官俱來迎接,就不是統屬,因是端榜眼同來,俱雜在中間同接,故此 更多了一番熱鬧。鳳儀到了衙中,端榜眼也住了數日,方才別了鳳儀、王夫人,獨往松江。 端榜眼坐了一隻頭號官船,好不風騷。
到了華亭縣,縣官著人迎接,端昌到家,拜見了父母。不一時,賀客填門,知縣也來拜 見,忙了數日。朱天爵來見端居,說道:「令公郎今日榮歸,前日小弟舟中之言,老仁兄想 必料理矣。乞示一言,方好到昌兄處去說。」端居因不曾與兒子說明,只得含糊應道:「小 弟處無不願從。然婚姻事必先從女家說起,乞兄到昌兄處討一允來,然後行事。」
朱天爵忙到昌家,昌全接見,朱天爵就先說道:「端榜眼已榮歸矣。小弟前日面見時, 細觀其貌,潘安不如,才過蘇柳,更不必言。況年方弱冠,已身到鳳凰池。最可喜者,今尚 還未娶。小弟前日之約,諒仁兄已籌之熟矣,乞賜一言,容小弟轉致端兄,促其聘禮,以賦 桃夭。」
昌全聽了,忽歎息說道:「前承仁兄高見,實是允合人心。只恨其中緣薄耳。」朱天爵 驚問道:「以令愛之賢淑,配端榜眼之才華,兩才遇合,千載難逢。自是一段良緣,有何厚 薄?」昌全又歎息道:「前領大教,即與拙荊細言。及會端姪,弟心實愛之。不期拙荊言於 小女,小女實不願從。其中情事,不便細言。故使小弟不能主持,只好聽從其志耳。」
朱天爵又驚問道:「自來婚配,雖說是男歡女悅而後成,亦必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豈有為父母而不能主持之理?昌兄之言,可謂千古獨創之奇談了。」昌全只是歎息。朱天爵 道:「仁兄既薄其人,不屑踐約,何不直截痛快,竟回了他?又推托在令愛身上,何為?」
昌全見朱天爵發急,只得說道:「此小弟所深願,怎說推托?實實小女從幼即有人聘過 矣。」朱天爵道:「既有人聘過,今其人安在?」昌全道:「今其人雖在天涯,遇合甚難, 但小女貞節自守,百勸不回。小弟在參軍時,常總鎮為兒求媳,那時小弟不審小女前因,竟 誤許了。小女聞知,又不說出,但自絕食,以致葉悴花枯,奄然長逝。幸喜天祿未終,逝魂 復返。再三追求,方知心貞性烈,只知從一,不知有他。當此之際,不嫁則常聘難辭,欲強 其嫁,則小女惟有一死。事在兩難,小弟已拚受禍,多虧周總戎設策,以李代桃,方能苟免 。又恐風聲漏泄後有是非,故為小弟出疏賜歸,以絕其念。仁兄前日舟中之議,小弟唯唯否 否,不遽苦辭者,只以常子武徒,非其所欲,今端姪翰林鼎甲,又年少風流,或者又當別論 。故令弟婦微言探之。誰知小女冰霜松柏,只論節,不論人。視端姪猶常子,故小弟無可奈 何。因此得罪仁兄,並得罪端兄也。」
朱天爵聽了方驚道:「原來令愛有此委曲,又具此貞烈,殊可敬也。但有一說,若是行 聘之人知在何處,守之可也。今其人消息未知,生死未卜,豈不令才女虛生於天地?此亦老 仁兄一件不了的大心事,不可不急為料理也。」昌全點頭道:「仁兄之言甚是,且容小弟再 商可也。」朱天爵遂別過。
次日,來見端居道:「小弟只以為媒人易做,故叨攬在身上。誰知費唇費舌,不勝其勞 。」端居笑道:「仁兄且莫怨勞,只怕勞而無功,更要埋怨。」朱天爵道:「勞則定要成功 。」端居皺眉道:「這功似乎難成。今早小弟將仁兄之意,細細與小兒說知。只道他斷然樂 從,誰知小兒聞知,竟誓死推托。以負台望。」
朱天爵聽了著驚道:「這又奇了,令公郎正在受室之年,大登、小登。夫誰不願?令公 郎為何苦辭?」端居道:「此事小弟一時也說不盡。吾兄只問小兒自知。」因叫人去請小老 爺來。不一時端昌出來相見過,朱天爵因說道:「昌老伯令愛,才過道韞,貌勝西施。賢姪 玉堂翰苑,年齒相當,若琴瑟友之,鐘鼓樂之,則周南雅化,無逾此矣。賢姪為何不遵庭訓 ,而再三推托?」
端昌忙打一恭道:「小姪豈敢有違父命,而招愆於淑女?但思人居天地,節義為重。人 苟不持節義,則與禽獸何異?小姪不敢欺瞞老伯,實自幼已蒙一才女見憐,詩詞媒證,久訂 終身。今此女雖飄蓬不知何處,欲見無由,然義之所在,情之所關,小姪焉敢負心?故年將 二十,絕無琴瑟之想,惟有求之天涯海角,以完此盟。如其不能,獨宿終身,亦甘心俟之矣 。」
朱天爵聽了大驚道:「原來賢姪不娶也為守義,真與昌小姐是一時奇聞了!」端居忙問
道:「昌小姐又有何奇處?」朱天爵遂將昌全之言細細述了一遍,道:「昌小姐守節不嫁
,令公郎守義不娶,豈不是一對奇聞?」端居父子聽了,也暗暗稱奇。朱天爵見兩家俱不願
成,只得且暫別過。正是:
節婦甘心不嫁,義夫豈肯成親。
兩家都遵倫禮,只是苦了媒人。
卻說一日,昌全見端榜眼新回,遂具柬請他父子。又著人去請朱天爵來陪。此時昌全園 中,海棠盛開,昌全遂設席園中。將近晌午,端家父子來了,朱天爵也到了,四人入席,在 花下飲酒。昌全只叫了幾個小優清唱,到飲得歡然。到半酣之際,朱天爵道:「久聞賢姪詩 才高妙,今當春晝,又在此花下,賢姪何不賜教一首,以志今日之樂?」昌全道:「朱兄高 論,既合時宜,又得文人之趣。端賢姪只得要發興了。」遂叫書童去取筆、硯。
書童走至內室,恰恰昌小姐坐在書房看書消遣,忽見書童忙忙取了筆、硯、箋紙去,小 姐因問道:「你取筆、硯何用?」書童道:「老爺同端老爺、端榜眼、朱相公在園中看花飲 酒,如今要端榜眼做詩,故老爺叫取筆、硯。」小姐因想道:「他一個少年鼎甲,自然才思 不同。只不知是何做法?」因想道:「我有道理。」遂吩咐書童道:「你今出去,倘端老爺 做完,你可悄悄拿來我一看,看過即送去。」書童答應去了。
走到席間,送上筆、硯、箋紙,端昌正欲尋思,忽抬頭看見落花片片,飛舞筵前,一時 觸動當年,想起鳳小姐《飛花詩》之妙,竟提起筆來,照他的前詩寫出。寫完,送與昌全、 朱天爵同看。大家看了俱贊道:「賢姪倚馬而成,有如宿構。且風旨瀟灑,意味深長,真翰 苑雄才也。」因又奉酒勸飲,遂將詩放在桌旁,彼此交贊,然後又飲。
不期,這小書童受了小姐吩咐,今見詩完,遂悄悄挨近桌邊,乘他們飲得熱鬧之處,只 推是收筆、硯,遂連詩都竊了,一逕走入書房,遞與小姐。小姐忙展開一看,只見詩柄是《 飛花》,因觸著心事,不禁唏噓。因暗想道:「不知這榜眼又是甚麼做法?」及細細看去, 竟是當年自家在鳳儀船上做的,一字不差。因大驚道:「這又奇了!我這首詩,只有鳳家父 母知道,除了鳳家父母,只有唐家哥哥和我一同知道,此外並無一人曉得。緣何被這榜眼盜 襲了?莫非唐表兄與這榜眼相好,與他說的?」
再細細翻看道:「不獨詩是我的,這字跡起落,也宛然是唐表兄的筆法。難道這榜眼就 是唐表兄不成?」一時心亂起來,要悄悄走入園中偷看,又想道:「不可。他一個外人,我 怎好去看?」又想了半晌道:「我有個法兒,何不將他的和韻詩寫出去與他,看看他驚也不 驚,便知他是也不是。」算計定了,遂取一幅一樣的箋紙,照他的行款,竟將他和韻《飛花 詩》寫在上面,付與書童,叫他拿出去,仍放在原處。書童領命放了。
端昌飲了幾杯酒,放不下鳳小姐《飛花詩》之妙,又將箋帖取了來看,只見箋帖上竟不 是鳳小姐的原《飛花詩》,竟是自家和鳳小姐的《飛花詩》。吃了一驚,竟驚得將頭亂顛, 口裡亂嚷道:「大奇,大奇!這詩是誰人改寫過了?改寫過了,他怎改寫出我和鳳小姐的《 飛花詩》來?況我這首和詩,只有鳳小姐知道,難道是鳳小姐改寫的不成?大奇,大奇!」 因向昌全連連打恭道:「昌老伯,可憐小姪為這兩首詩,幾番要死。今日既見此詩,是誰寫 的?須要還我一個明白!」
眾人見了,盡皆驚訝。昌全忙取詩箋一看,見果不是原詩,又聽見端榜眼鳳小姐長、鳳 小姐短,心下早有幾分明白。因說道:「賢姪不必著忙,待我查清了,還你一個明白便了。 」遂拿著詩竟入內,問女兒道:「這詩果是你改寫的嗎?」
小姐見事有根由,不敢推辭,只得答應道:「果是孩兒改寫的。」昌全道:「你為何改 寫?」小姐道:「這兩首《飛花詩》,原是孩兒與他初起訂盟之作,並無外人知道。他既不 忘情,還寫孩兒的原韻;孩兒怎敢負心,不寫出他的和詩?既兩詩有驗,其人尚存,則孩兒 往日有辜父母之心,不為虛謊矣。」昌全道:「既如此說,則今日之嫁,推辭不得了。」小 姐道:「既為此守,焉敢他辭!」
昌全聽了大喜,因復走了出來,笑對眾人說道:「原來小女之守,專為《飛花詩》而守 ;端賢姪之辭,亦為《飛花詩》而辭。今《飛花詩》既飛去飛來,復飛會於此,則守者、辭 者,俱苦盡甘來矣。」端居聽了大喜道:「若如此說來,則小兒所辭,正為令愛。令愛所守 ,正為小兒。昔有意難求,今無心會合,真天緣之奇妙也!」
昌全因又對端昌說道:「賢姪如今明白了?」端昌連連打恭道:「明白了!」朱天爵因 問道:「榜眼既已明白,這段婚姻還是辭也不辭?」端昌又打一恭道:「不敢辭了!」朱天 爵方大笑道:「媒人一般也有做成的日子,妙,妙,這喜酒吃得穩了!」大家都笑起來,重 新歡飲。大家因心中快活,直飲得沉沉酣酣,方才別去。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昌端兩家既已歡從,朱天爵又在兩邊撮合,早有端家行過極盛的聘禮去,昌家備了最厚 的嫁妝來。到了吉期,端家大開筵席,遍請親朋。端榜眼身穿大紅圓領,頭戴烏紗朝帽,腰 繫起花銀帶,上罩黃羅繡傘,騎一匹高頭駿馬,前擺著許多翰林的銀瓜執事,一路笙簫聒耳 ,火炮連天,自來親迎到了昌家門首。早有許多家人,捧了錦箋、筆、硯,求新榜眼題《催 妝詩》。端榜眼笑一笑,遂坐在馬上,飛筆題詩一首,道:
飛花飛去又飛還,依舊枝頭錦一團。 今才燈前含笑看,花歡恰好對人歡。
小姐看了大喜道:「果是表兄之筆,今日方完吾願矣!」於是妝成。候外面再三催促 ,方才拜別了父母,隨眾侍妾簇擁上轎。此時,端榜眼騎馬在轎前,昌全坐頭轎,在小姐 轎後又添了昌全的執事,越發人多。一路上熱熱鬧鬧,甚是榮耀。
到了端家,端居迎入中堂,方請新人下轎。丫鬟、伴娘扶著小姐,同端榜眼先拜了天 地,又拜了父母,然後送入洞房。伴娘將小姐揭去蓋頭,端榜眼偷睛一看,見小姐比舊日 越發出落得標緻非常。此時不敢開言。不一時做起花燭坐?,撤帳同飲合巹,端榜眼遂打 發眾人出房,然後恭恭敬敬朝著昌小姐又作了一揖,道:「自從與賢妹別後,愚兄廢寢忘 食,離愁莫遣。每欲飛傍妝前,不期遭難流落,不能如願。後感賢妹勉勵之情,努力幸叨 一第,即冒險以救尊公。只指望賢妹同回,佳期在即,不期賢妹又遭失散。愚兄歉恨無緣 ,死生無路,惟堅心不娶,以報賢妹之情。今不期與賢妹轉在此團圓,真意外之奇逢也! 」
昌小姐也不作兒女之態,竟說道:「賤妾蒙賢兄不棄,月下訂盟,實望進京以圖踐約 。誰知隨親遠謫,失散途中,又蒙恩父母撫育,遂漸遠漸疏,又不期常鎮求婚,父親不知就 裡,誤許聯姻。遂致小妹絕食而死,得恩人設策,婢作夫人,方使妾死裡回生。又得賜歸 ,居於此地。自分終身守義而已,昨又稱端榜眼之求,正費推辭,再不想端榜眼就是賢兄。 真天作之合,人力所不及也!」
二人將前後事說明,又喜不勝,合歡飲罷,端榜眼笑道:「昔日兒童,今俱長大。今不
可再作從前之拒也。」說罷,二人相視而笑。端榜眼走近身旁,遂與昌小姐解帶寬襦,擁入
銷金帳中,共結同心,而赴襄王之夢。真是:
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
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
端榜眼與昌小姐新婚快樂,且按下不題。
卻說鳳儀在揚州任上,忽一日,門上衙役進來稟道:「外面有老爺的表弟唐希堯要見。 」鳳儀聽見大喜,忙叫請進。迎入後衙,見了王夫人,各訴了一番離別之苦。鳳儀即道:「 表姪被難,過繼端家,今中了榜眼,選入翰林。我夫婦得他之力救回。當初令郎幼時,與我 小女有約,訂盟終身。不期小女前在途中失散,表姪大失所望,又打聽得你不知去向,前日 同我出京,已在臨清住了許久,在祖塋上拜掃一番。又同我來此到任,他如今回華亭縣省親 去了。省親之後,即來訪你了。」
唐希堯忽聽見有了兒子,已是千歡萬喜,又聽見得中榜眼,如此榮耀,真是快樂無窮。 王夫人即刻著人請了趙氏進衙來同住,說知前事。趙氏大喜。過了些時,正要到華亭縣去認 子,不期端榜眼已差人來下書,報知小姐之事。門上人傳進,鳳儀拆開看罷,不勝驚喜道: 「原來我女孩兒有人收留,今表姪訪著,已結婚成親了。」
王夫人聽見大喜道:「女兒、姪兒既相會成婚,乃大喜之事。我們至親,何不大家同去 認明,也是人生快事。況聞華亭也離此不遠。」鳳儀、唐希堯、趙氏俱說道:「有理,有 理。」鳳儀遂吩咐衙役道:「本院有事公出。」遂同王夫人並唐希堯夫婦下船。
不一日,到了華亭縣。鳳儀著人報知端昌,端昌告知父親道:「鳳老伯即昌小姐之親 父也。」端昌忙先到船迎接。到了船上,即走入艙中來見鳳儀。不期才跨入中艙,只見左邊 立著一個須鬢皓然的老人家,右邊又立著一個銀絲綰髻的老媽媽,端昌晉見,吃了一驚。因 暗想道:「我看此二人頭鬢雖白,面龐恰似我唐家的父母一般,他為何在此?」一時倉促, 不敢輕易上前相認。
唐希堯、趙氏又見他烏紗圓領,氣象軒昂,也不敢輕易廝叫。鳳儀、王夫人早從後艙走 出來,說道:「姪兒,這是你的父母,為何不來拜見?」端昌聽見果是他的父母,方搶上前 ,左手扯著父親唐希堯,右手牽著母親趙氏,跪下大哭道:「不肖孩兒自從被難,數年不能 侍養,終朝思念父親、母親。今幸得第,指望少報寸恩,又不期父母潛身遠害,無處訪求。 在萬死飲泣之際,不期得遇表妹。因幼時在家有約,今又蒙恩父母再三勸勉,遂從權成婚。 今願二大人恕孩兒不告之罪。」
唐希堯、趙氏抱著端昌大哭道:「當日孩兒進場,不見回來,我二人思你、想你,肝腸 寸斷,甚是痛心!只說今生不復見面,誰知見了你鳳老伯,方知我兒高中,又知你與表妹成 親,快心不過,故特來看你。且喜你有志成名,不負我二人之望。」說罷 ,遂攙了端榜眼起 來。端居也來了,大家相見。端昌即告知緣故。端居方知二人是孩兒的親父母,今日重逢, 也覺大喜。遂迎請到家。
這日恰是滿月,昌全、杜氏俱在內室,忽聽見有人先來報道:「小老爺去迎接鳳老爺, 在船中忽認著了生身父母,如今同來了。」昌全又驚又喜,忙出來迎接,先拱請了鳳儀入去 ,再接第二個端昌新認之父,走到面前,卻是一個老者,依稀認得像是臨清托孤的唐希堯。 卻倉卒不敢廝叫,不期那老者看見昌全,早驚驚疑疑問道:「老先生莫非是數年前,在臨清 見過的昌先生嗎?」昌全方大喜道:「老丈既認得昌全,則老丈果是我好友唐希堯了!」
二人認明,大驚大喜。遂同入廳來各各相見過。昌全因說道:「我小弟幸獲一女,得贅 榜眼為婿,自謂邀榮矣。不期小女原係鳳老親翁之令愛,今不期小婿又係唐老親翁之令郎, 如今看來,小弟之榮,實借光於老親翁多矣。」
唐希堯聽了,哈哈大笑道:「昌親翁道 :『借光於小弟。』不知小弟實借光於昌親翁。 昌親翁,你道小弟這榜眼之子是誰?即昌親翁昔年過繼與小弟之兒也!」
昌全聽了,驚喜非常,道:「原來小婿不是小婿,轉是我親兒昌谷,大奇,大奇!」端 居聽見他二人說出始末緣由,亦大驚說道:「這樣看來,小兒端昌不是小兒,轉是我昔年之 婿,大奇,大奇!」
正說未完,只見端昌出來說道:「孩兒岳父轉是父親,父親轉是岳父,固已奇矣。誰知 端家的媳婦,轉是昌家原定的媳婦;昌家的繼女兒,轉是端家的親女兒,不更奇乎?」
眾人皆驚問道:「這是為何?」端昌道:「方才昌母親說起孩兒幼年看會,因作對定端 媳婦時,曾有一對玉雙魚,將一個與媳婦為聘,就將一個掛在孩兒身邊,以為比目之兆。後 因遭難,將孩兒過繼在唐父母處,還留下這個玉魚以為記念。方才昌母親與端母親說起往事 ,因取出這個玉魚來,問端母親那個可在?端母親說是掛在女兒身邊,並女兒失去,不勝感 歎。不期媳婦身邊也掛著一個玉魚,說是自小兒就有的。因愛其美,故至今不捨得放下。因 取下來一比,兩魚合攏一處,中間樞鈕聯合,分毫不差。方知鳳老伯收養之女,即是端父母 所失之女。既是端父母之女,豈不原是孩兒幼年所定之媳婦?顛顛倒倒,豈不更奇?」
眾人聽了,俱稱奇道快不已。忙叫取出玉魚來看,果然兩個湊成一個,是件寶物。大家 歡喜無已,因說道:「一向糊塗,今既分明,則名分俱要改正。」仍上疏改名昌谷,以昌全 、杜氏為生身父母,認唐希堯、趙氏為恩養父母,拜端居、李氏為岳父母。彩文小姐以端居 、李氏為生身父母,認鳳儀、王夫人為恩養父母,事昌全、杜氏為公婆。從新安排筵席,大 吹大擂,拜見一番,方正了名分。正是: 昔日分離悲不了,今朝相見喜非常。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自此以後,昌榜眼不忍唐希堯、趙氏遠去,端小姐不忍鳳儀、王夫人分開。鳳儀、唐希 堯、王夫人、趙氏也捨不得分離。因商量共置了一所大房,三姓同居。鳳儀因離任日久,不 便久住,只得單身赴任,到揚州做了三年鹽院。復過命,就告了致仕,不回臨清,竟來華亭 一起同居。
昌榜眼也起身進京,昌全吩咐道:「我當日若無恩人周重文,怎有今日之榮?父子怎能 相見?你今進京,以德報德,方見孝道。」昌谷領命。端小姐也說道:「當年常勇求媳,虧 春輝代替。若無春輝,我已骨化形銷。怎今日與你享夫婦、室家之樂?你此去若有可報處, 可為我報之。」昌谷應諾,進京復命。官居舊職。
過了些時,在當事面前吹噓,將周重文加了掛印總兵。又見常勇削職,又托人將常奇入 學,以報春輝。後來周、常聞知,方曉得這些報德之處,俱是親戚,往來不絕。昌谷遂著人 接了小姐進京。後來昌谷直做到大學士,見父母年老,方才告致仕來家。昌全直活到九十, 鳳儀、端居、唐希堯俱各有壽,相次而沒。李氏、趙氏、杜氏俱無病而卒。昌谷生有四子, 二子登甲,二子入泮。竟分接了三姓香火。以後夫妻相好愈篤,也活到八十而終。至今相 傳為《飛花詠》《玉雙魚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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