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喻世明言
Author: Menglong F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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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壁此時有婚有宦,又有了千貫資裝,分明是十八層地獄的苦鬼, 直升到一十一天去了。若非裴令公仁心慷慨,怎肯周旋得人十分滿足?   次日,唐璧又到裴府謁謝。令公預先分付門吏辭回:“不勞再見。” 唐璧回寓,重理冠帶,再整行裝,在京中買了几個童仆跟隨,兩口儿 回到家鄉,見了岳丈黃太學。好似枯木逢春,斷弦再續,歡喜無限。 過了几曰,夫婦雙雙往湖州赴仕。感激裴令公之恩,將沉香雕成小像, 朝夕拜禱,愿其福壽綿延。后來裴令公壽過八旬,子孫蕃衍,人旨以 為陰德所致。詩云: 無室無官苦莫論,周旋好事賴烘恩。人能步步存陰德,福祿綿綿及子 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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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 膝大尹鬼斷家私

  玉樹庭前諸謝,紫荊花下一田。塤篪和公弟兄賢,父母心中歡忭。
多少爭財竟產,同根何苦自相煎。相持鷸蚌枉垂涎,落得漁人取便。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勸人家弟兄和睦的。”   且說如今一藏經典,都是教人為善的。懦教育十一經、六經、五 經,釋教育諸品《大藏金經》,道教育《南華沖虛經》及諸品藏經, 盈箱滿案,干言万語,看來都是贅瘋。依我說,要做好人,只消個兩 字經,是“孝弟”兩,個字。那兩字經中,又只消理會一個字,是個 “孝”字。假如孝順父母的,見父母所愛者,亦愛之;父母所敬者亦 敬之。何況兄弟行中,同气連枝,想到父母身上去,那有不和不睦之 理?就是家私田產,總是父母掙來的,分什么爾我?較什么肥瘠?假 如你生于窮漢之家,分文沒得承受,少不得自家挽起眉毛,掙扎過活。 見成有田有地,几自爭多嫌寡,動不動推說爹娘偏愛,分受不均。那 爹娘在九泉之下,他心上必然不樂。此豈是孝子所為?所以古人說得 好,道是:難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怎么是難得者兄弟?且說人生在世,至親的莫如爹娘,爹娘養下 我來時節,极早已是壯年了,況且爹娘怎守得我同去?也只好半世相 處。再說至愛的莫如夫婦,白頭相守,极是長久的了。然未做親以前, 你張我李,各門各戶,也空著幼年一段。只有兄弟們,生于一家,從 幼相隨到老。有事共商,有難共救,真像手足一般,何等情誼!譬如 良田美產,今日棄了,明日又可掙得來的;若失了個弟兄,分明割了 一手,析了一足,乃終身缺陷。說到此地,豈不是難得者兄弟,易得 者田地?若是為田地上,坏了手足親情,到不如窮漢,赤光光沒得承 受,反為干淨,省了許多是非口舌。   如今在下說一節國朝的故事,乃是“滕縣尹鬼斷家私”。這節故 事是勸人重義輕財,休忘了“孝弟”兩字經。看官們或是有弟兄沒兄 弟,都不關在下之事,各人自去摸著心頭,學好做人便了。正是:善 人听說心中刺,惡人听說耳邊風。話說國朝永樂年間,北直順天府香 河縣,有個倪太守,雙名守謙,字益之,家累干金,肥田美宅。夫人 陳氏,單生一子,名曰善繼,長大婚娶之后,陳夫人身故。倪太守罷 官鰥店,雖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債之事,件件關心, 不肯安閒享用。其年七十九歲,倪善繼對老子說道:“人生七十古來 稀。父親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齊頭了,何不把家事交卸与孩儿掌管, 吃些見成茶飯,豈不為美?”老頭子搖著頭,說出几句道:“在一日, 管一日。督你心,督你力,掙些利錢穿共吃。直持兩腳壁立直,那時 不關我事得。”   每年十月間,倪太守親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庄戶人家,肥 雞美酒,盡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几日。偶然一日,午后無事, 繞庄闊步,觀看野景。忽然見一女子同著一個自發婆婆,向溪邊石上 搗衣。那女子雖然村妝打撈,頗有几分姿色:   發同漆黑,眼若波明。纖纖十指似栽蔥,曲曲雙眉如抹黛。隨常 布帛,俏身軀賽著續羅;點景野花,美丰收不須釵鈿。五短身材偏有 趣,二八年紀正當時。   倪太守老興勃發,看得呆了。那女子搗衣己畢,隨著老婆婆而走。 那老儿留心觀看,只見他走過數家,進一個小小自篱笆門內去了。倪 太守連忙轉身,喚管庄的來,對他說如此如此,教他訪那女子跟腳, 曾否許人,若是沒有人家時,我要娶他為妄,未知他肯否?管庄的巴 不得奉承家主,領命便走。   原來那女子姓梅,父親也是個府學秀才。因幼年父母雙亡,在外 婆身邊居住。年一十七歲,尚未許人。管庄的訪得的實了,就与那老 婆婆說:“我家老爺見你女孫儿生得齊整,意欲聘為偏房。雖說是做 小,老奶奶去世己久,上面并無人拘管。嫁得成時,丰衣足食,自不 須說;連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顧;臨終還得個好 斷送,只怕你老人家沒福。”老婆婆听得花錦似一片說話,即時依允。 也是姻緣前定,一說便成。管庄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講定財 禮,討皇歷看個吉日,又恐儿子阻擋,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親。成 親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為證:

  一個烏紗自發,一個綠鬢紅妝。   枯藤纏樹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   一個心中凄楚,一個暗地惊慌。   只愁那話武郎當,雙手扶持不上。

  當夜倪太守抖擻精神,勾消了姻緣簿上。真個是:恩愛莫忘今夜 好,風光不減少年時。   過了一朝,喚個轎子抬那梅氏回宅,与儿子、媳婦相見。闔宅男 婦,都來磕頭,稱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賞与眾人,各各歡 喜。只有那倪善繼心中不美,面前雖不言語,背后夫妻兩口儿議論道: “這老人武沒正經!一把年紀,風燈之燭,做事也須料個前后。知道 五年十年在世,卻去干這樣不了不當的事!討這花枝般的女儿,自家 也得精神對付他,終不然擔誤他在那里,有名無實。還有一件,多少 人家老漢身邊有了少婦,支持不過;那少婦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 露丑,為家門之站。還有一件,那少婦蹋隨老漢,分明似出外度荒年 一般,等得年時成熟,他便去了。平時偷短偷長,做下私房,東一西 四的畜開;又撤嬌撤痴,要漢子制辦衣飾与他。到得樹倒鳥飛時節, 他便顛作嫁人,一包儿收拾去受用。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虫。人家 有了這般人,最損元气的。”又說道:“這女子嬌模嬌樣,好像個妓 女,全沒有良家体段,看來是個做聲分的頭儿,擒老公的太歲。在咱 爹身邊,只該半妄半婢,叫聲姨姐,后日還有個退步。可笑咱爹不明, 就叫眾人喚他做‘小奶奶’,難道要咱們叫他娘不成?咱們只不作准 他,莫要奉承透了,討他做大起來,明日咱們顛到受他嘔气。”夫妻 二人,唧唧噥噥,說個不了,早有多嘴的,傳話出來。倪太守知道了, 雖然不樂,卻也藏在肚里。幸得那梅氏秉性溫良,事上接下,一團和 气,眾人也都相安   過了兩個月,梅氏得了身孕,瞞著眾人,只有老公知道。一日一, 一日九,捱到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小孩儿出來,舉家大惊!這日正是 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陽儿。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這年恰好 八十歲了,貿窖盈門。倪太守開筵管持,一來為壽誕,二來小孩儿一 朝,就當個湯講之會。眾賓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個小令郎, 足見血气不衰,乃上壽之征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繼背后又說道: “男子六十而精絕,況是八十歲了,那見枯樹上生出花來?這孩子不 知那里來的雜种,決不是咱爹嫡血,我斷然不認他做兄弟。”老子又 曉得了,也藏在肚里。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一年。重陽儿周歲,整備做萃盤故事。里親 外眷,又來作貿。倪善繼到走了出門,不來陪客。老子己知其意,也 不去尋他回來,自己陷著諸親,吃了一日酒。雖然口中不語,心內未 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寬。那倪善繼乎日做人,又貪 又狠;一心只怕小孩子長大起來,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認做兄 弟;預先把惡話謠言,日后好擺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讀書做官的人, 這個關竅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陽儿成人長大,日后少 不得要在大儿子手里討針線;今日与他結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 這點小孩子,好生病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紀,好生怜他。常時想一 會,悶一會,惱一會,又懊悔一會。   再過四年,小孩子長成五歲。老子見他伶俐,又武會頑耍,要送 他館中上學。取個學名,哥哥叫善繼,他就叫善述。揀個好日,備了 果酒,領他去拜師父。那師父就是倪太守請在家里教孫儿的,小叔侄 兩個同館上學,兩得其便。誰知倪善繼与做爹的不是一條心腸。他見 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与他儿子同學讀書, 到要儿子叫他叔叔,從小叫叫了,后來就被他欺壓;不如喚了儿子出 來,另從個師父罷。當日將儿子喚出,只推有病,連日不到館中。倪 太守初時只道是真病。過了几日,只听得師父說:“大令郎另聘了個 先生,分做兩個學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听猶可,听了此言,不 覺大怒,就要尋大儿子問其緣故。又想到:“天生活般逆种,与他說 也沒干,由他罷了!”含了一口悶气,回到房中,偶然腳慢,拌著門 檻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攙到醉翁床上坐下,己自不省人事。急請醫 生來看,醫生說是中風。忙取姜湯灌醒,扶他上床。雖然心下清爽, 卻滿身麻木,動撣不得。梅氏坐在床頭,煎湯煎藥,殷勤伏侍,連進 几服,全無功效。醫生切脈道:“只好延框子,不能全愈了。”倪善 繼聞知,也來看覷了几遍。見老子病勢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 打童罵仆,預先裝出家主公的架子來。老子听得,愈加煩惱。梅氏只 得啼哭,連小學生也不去上學,留在房中,相伴老子。倪太守自知病 篤,喚大儿子到面前,取出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頭帳目總 數,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歲,衣服尚要人照管;梅氏又 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盡數交付与你。 倘或善述日后長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督他娶房媳婦,分他小 屋一所,良田五六十畝,勿令饑寒足矣。這段話,我都寫絕在家私簿 上,就當分家,把与你做個執照。梅氏若愿嫁人,听從其便;倘肯守 著儿子度日,也莫強他。我死之后,你一一恢我言語,這便是孝子, 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繼把簿子揭開一看,果然開得細,寫得 明,滿臉堆下笑來,連聲應道:“爹休憂慮,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 抱了家私簿子,欣然而去。   梅氏見他走得遠了,兩眼垂淚,指著那孩子道:“這個小冤家, 難道不是你嫡血?你卻和盤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兩口, 异日把什么過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繼不是個良善 之人,若將家私平分了,連這小孩子的性命也難保;不如都把与他, 像了他意,再無護忌。”梅氏又哭道:“雖然如此,自古道子無嫡庶, 武殺厚簿不均,被人笑話。”倪太守道:“我也顧他不得了。你年紀 正小,趁我未死,將儿子囑付善繼。持我去世后,多則一年,少則半 載,盡你心中,揀擇個好頭腦,自去圖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們身邊 討气吃。”梅氏道:“說那里話!奴家也是懦門之女,婦人從一而終; 況又有了這小孩儿,怎割舍得拋他?好歹要守在這孩子身邊的。”倪 太守道:“你果然肯守志終身么?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發起大誓 來。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堅莫愁母子沒得過活。”便向枕邊摸出 一件東西來,交与梅氏。梅氏初時只道又是一個家私簿子,卻原來是 一尺闊、一尺長的一個小軸子。梅氏道:“要這小軸儿何用?”倪太 守道:“這是我的行樂園,其中自有奧妙。你可俏地收藏,休露人目。 直持孩子年長,善繼不肯看顧他,你也只含藏于心。等得個賢明有間 官來,你卻將此軸去訴理,述我遺命,求他細細推詳,自然有個處分, 盡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軸子。話休絮煩,倪太守又延了數 日,一夜痰撅,叫喚不醒,嗚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歲。正是: 一寸气在于般用,一日無常万事休。早知九泉將不去,作家辛苦著何 由!

  且說倪善繼得了家私簿,又討了各倉各庫匙鑰,每日只去查點家 財雜物,那有功夫走到父親房里問安。直等嗚呼之后,梅氏差丫鬟去 報知凶信,夫妻兩口方才跑來,也哭了几聲“老爹爹”。沒一個時辰, 就轉身去了,到委著梅氏守尸。幸得衣袁棺槨諸事都是預辦下的,不 要倪善繼費心。殯殮成服后,梅氏和小孩子,兩口守著孝堂,早暮啼 哭,寸步不离。善繼只是點名應窖,全無哀痛之意,七中便擇日安葬。 回喪之夜,就把梅氏房中,傾箱倒筐;只怕父親存下些私房銀兩在內。 梅氏乖巧,恐怕收去了他的行樂園,把自己原嫁來的兩只箱籠,到先 開了,提出几件穿舊的衣裳,教他夫妻兩口撿看。善繼見他大意,到 不來看了。夫妻兩口儿亂了一回,自去了。梅氏思量苦切,放聲大哭。 那小孩子見親娘如此,也哀哀哭個不住。恁般光景,任是泥人應墮淚, 從教鐵漢也酸心。   次早,倪善繼又喚個做屋匠來看這房子,要行重新改造,与自家 儿子做親。將梅氏母子,搬到后園一間雜屋內栖身。只与他四腳小床 一張和几件粗台粗凳,連好家火都沒一件。原在房中伏侍有兩個丫鬟, 只揀大些的又喚去了,止留下十一二歲的小使女。每日是他廚下取飯。 有菜沒菜,都不照管。梅氏見不方便,索性討些飯米,堆個土灶,自 炊來吃。早晚做些針指,買些小菜,將就度日。小學生到附在鄰家上 學,束脩都是梅氏自出。善繼又屢次數妻子勸梅氏嫁人,又尋媒姬与 他說親,見梅氏誓死不從,只得罷了。因梅氏十分忍耐,凡事不言不 語,所以善繼雖然凶狠,也不將他母子放在心上。   光陰似箭,善述不覺長成一十四歲。原來梅氏乎生謹慎,從前之 事,在儿子面前一字也不題。只怕娃子家口滑,引出是非,無益有損。 守得一十四歲時,他胸中漸漸淫渭分明,瞞他不得了。一日,向母親 討件新絹衣穿,梅氏回他:“沒錢買得。”善述道:“我爹做過太守, 止生我弟兄兩人。見今哥哥恁般富賈,我要一件衣服,就不能勾了, 是怎地?既娘沒錢時,我自与哥哥索討。”說罷就走。梅氏一把扯住 道:“我儿,一件絹衣,直甚大事,也去開口求人。常言道:‘惜福 積福’,‘小來穿線,大來穿絹’。若小時穿了絹,到大來線也沒得 穿了。再過兩年,等你讀書進步,做娘的情愿賣身來做衣服与你穿著。 你那哥哥不是好惹的,纏他什么!”善述道:“娘說得是。”口雖答 應,心下不以為然,想著:“我父親万貫家私,少不得兄弟兩個大家 分受。我又不是隨娘晚嫁、拖來的油瓶,怎么我哥哥全不看顧?娘又 是恁般說,終不然一匹絹儿,沒有我分,直持娘賣身來做与我穿著。 這話好生奇怪!哥哥又不是吃人的虎,怕他怎的?”   心生一計,瞞了母親,徑到大宅里去。尋見了哥哥,叫聲:“作 揖。”善繼到吃了一惊,問弛:“來做甚么?”善述道:“我是個紹 紳子弟,身上藍縷,被人恥笑。特來尋哥哥,討匹絹去做衣服穿。” 善繼道:“你要衣服穿,自与娘討。”善述道:“老爹爹家私,是哥 哥管,不是娘管。”善繼听說“家私”二宇,題目來得大了,便紅著 臉問道:“這句話,是那個數你說的?”你今日來討衣服穿,還是來 爭家私?”善述道:“家私少不得有日分析,今日先要件衣服,裝裝 体面。”善繼道:“你這般野种,要什么体面!老爹爹縱有万貫家私, 自有嫡子嫡孫,干你野种屁事!你今日是听了甚人躥掇,到此討野火 吃?莫要惹著我性子,教你母子二人無安身之處!”善述道:“一般 是老爹爹所生,怎么我是野种?惹著你性子,便怎地?難道謀害了我 娘儿兩個,你就獨占了家私不成?”善繼大怒,罵道:“小畜生,敢 挺撞我!”牽住他衣袖儿,捻起拳頭,一連七八個栗暴,打得頭皮都 青腫了。善述掙脫了,一道煙走出,哀哀的哭到母親面前來,一五一 十,備細述与母親知道。梅氏抱怨道:“我教你莫去惹事,你不听教 訓,打得你好!”口里雖然此說,扯著青布衫,督他摩那頭上腫處, 不覺兩淚交流。有詩為證: 少年嫠婦擁遺孤,食薄衣單百事無。只為家庭缺孝子,同枝一樹判榮 枯。

  梅氏左思右量,恐怕善繼藏怒,到道使女進去致意,說小學生不 曉世事,沖撞長兄,招個不是。善繼几自怒气不息。次日侵早,邀几 個族人在家,取出父親親筆分關,請梅氏母子到來,公同看了,便道: “尊親長在上,不是善繼不肯養他母子,要捻他出去。只因善述昨日 与我爭取家私,發許多話,誠恐日后長大,說話一發多了,今日分析 他母子出外居住。東庄住房一所,田五十八畝,都是遵依老爹爹遺命, 毫不敢自專,伏乞尊親長作證。”這伙親族,乎昔曉得善繼做人利害, 又且父親親筆遺囑,那個還肯多嘴,做閒冤家?都將好看的話儿來說。 那奉承善繼的說道:“干金難買亡人筆。照依分關,再沒話了。”就 是那可怜善述母子的,也只說道:“男子不吃分時飯,女子不著嫁時 衣。多少白手成家的!如今有屋住,有田种,不算沒根基了,只要自 去掙錢。得粥莫嫌薄,各人自有個命在。”   梅氏料道:“在園屋居住,不是了日!”只得听憑分析,同孩儿 謝了眾親長,拜別了祠堂,辭了善繼夫婦;教人搬了几件舊家火和那 原嫁來的兩只箱籠,雇了牲口騎坐,來到東庄屋內。只見荒草滿地, 屋瓦稀疏,是多年不修整的。上漏下濕,怎生住得?將就打掃一兩間, 安頓床舖。喚庄戶來問時,連這五十八畝田,都是最下不堪的:大熟 之年,一半收成還不能勾;若荒年,只好賠糧。梅氏只叫得苦。到是 小學生育智,對母親道:“我弟兄兩個,都是老爹爹親生,為何分關 上如此偏向?其中必有緣故。莫非不是老爹爹親筆?自古道:家私不 論尊卑。母親何不告官申理?厚簿憑官府判斷,到無怨心。”梅氏被 孩儿題起線索,便將十來年隱下衷情,都說出來道:“我儿休疑分關 之語,這正是你父親之筆。他道你年小,恐怕被做哥的暗算,所以把 家私都判与他,以安其心。臨終之日,只与我行樂園一軸。再一囑咐: ‘其中含藏啞謎,直持賢明有間在任,送他詳審,包你母子兩口有得 過活,不致貧苦’。”善述道:“既有此事,何不早說,行樂園在那 里?快取來与孩儿一看。”梅氏開了箱儿,取出一個布包來。解開包 袱,里面又有一重油紙封裹著。拆了封,展開那一尺闊、一尺長的小 軸儿,挂在椅上,母子一齊下拜。梅氏通陳道:“村庄香燭不便,乞 恕褻慢。”善述拜罷,起來仔細看時,乃是一個坐像,烏紗自發,畫 得丰采如生。怀中抱著嬰儿,一只手指著地下,揣摩了半晌,全然不 解。只得依舊收卷包藏,心下好生煩悶。   過了數日,善述到前村要訪個師父講解,偶從關王廟前經過。只 見一伙村人搶著豬羊大禮,祭賽關圣。善述立住腳頭看時,又見一個 過路的老者,拄了一根竹杖,也來閒看,問著眾人道:“你們今日為 甚賽神?”眾人道:“我們遭了屈官司,幸賴官府明白,斷明了這公 事。向日許下神道愿心,今日特來拜償。”老者道:“什么屈官司? 怎生斷的?”內中一人道:“本縣向毒上司明文,十家為甲。小人是 甲首,叫做成大。同甲中,有個趙裁,是第一手針線。常在人家做夜 作,整几日不歸家的。忽一日出去了,月余不歸。老婆劉氏央人四下 尋覓,并無蹤跡。又過了數日,河內淳出一個尸首,頭都打破的,地 方報与官府。有人認出衣服,正是那趙裁。趙裁出門前一日,曾与小 人酒后爭句閒話。一時發怒,打到他家,毀了他几件家私,這是有的。 誰知他老婆把這樁人命告了小人。前任漆知縣,听信一面之詞,將小 人間成死罪。同甲不行舉首,連累他們都有了罪名。小人無處伸冤, 在獄一載。”   “幸遇新任滕爺,他雖鄉科出身,甚是明白。小人因他熟審時節 哭訴其冤。他也疑惑道:‘酒后爭嚷,不是大仇,怎的就謀一命?, 准了小人狀詞,出牌拘人覆審。滕爺一眼看著趙裁的老婆,千不說, 万不說,開口便問他曾否再醮?劉氏道:‘家貧難守,己嫁人了。’ 又問:‘嫁的甚人?’劉氏道:‘是班輩的裁縫,叫沈八漢。’滕爺 當時飛拿沈八漢來問道:‘你几時娶這婦人?’八漢道:‘他丈夫死 了一個多月,小人方才娶回。’滕爺道:‘何人為媒?用何聘禮?’ 八漢道:‘趙裁存日曾借用過小人七八兩銀子,小人聞得趙裁死信, 走到他家探問,就便催取這銀子。那劉氏沒得抵償,情愿將身許嫁小 人,准析這銀兩,其實不曾央媒。’滕爺又問道:‘你做手藝的人, 那里來這七八兩銀子?’八漢道:‘是陸續湊与他的。’滕爺把紙筆 教他細開逐次借銀數目。八漢開了出來,或米或銀共十一次,湊成七 兩八錢之數。”   “膝爺看罷,大喝道‘趙裁是你打死的,如何妄陷乎人?’便用 夾棍夾起,八漢還不肯認。滕爺道:‘我說出情弊,教你心服既然放 本盤利,難道再沒第二個人托得,恰好都借与趙裁?必是乎昔間与他 妻子有好,趙裁貪你東西,知情放縱。以后想做長久夫妻,便謀死了 趙裁。卻又教導那婦人告狀,拈在成大身上。今日你開帳的字,与舊 時狀紙筆跡相同,這人命不是你是誰?’再教把婦人拶指,要他承招。 劉氏听見滕爺言語,句句合拍,分明鬼谷先師一般,魂都惊散了,怎 敢抵賴。拶子套上,便承認了。八漢只得也招了。原來八漢起初与劉 氏密地相好,人都不知。后來往來勤了,趙裁怕人眼目,漸有隔絕之 意。八漢私与劉氏商量,要謀死趙裁,与他做夫妻。劉氏不肯。八漢 乘趙裁在人家做生活回來,哄他店上吃得爛醉;行到河邊,將他推倒; 用石塊打破腦門,沉尸河底。只等事冷,便娶那婦人回去。后因尸骸 淳起,被人認出,八漢聞得小人有爭嚷之隙,卻去唆那婦人告狀。那 婦人直持嫁后,方知丈夫是八漢謀死的;既做了夫妻,便不言語。卻 被滕爺審出真情,將他夫妻抵罪,釋放小人宁家。多承列位親鄰斗出 公分,督小人賽神。老翁,你道有這般冤事么?”老者道:“恁般賢 明官府,真個難遇!本縣百姓有幸久”   倪善述听在肚里,便回家學与母親知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有恁地好官府,不將行樂園去告訴,更持何時?”母子商議己定。 打听了放告日期,梅氏起個黑早,領著十四歲的儿子,帶了軸儿,來 到縣中叫喊。大尹見沒有狀詞,只有一個小小軸儿,甚是奇怪,問其 緣故。梅氏將倪善繼乎昔所為,及老子臨終遺囑,備細說了。滕知縣 收了軸子,教他且去,“持我進衙細看。”正是: 一幅畫圖藏啞謎,千金家事仗搜尋。只因嫠婦孤儿苦,費盡神明大尹 心。

  不題梅氏母子回家。且說滕大尹放告己畢,退歸私衙,取那一尺 闊、一尺長的小軸,看是倪太守行樂園:一手抱個嬰孩,一手指著地 下。推詳了半日,想道:“這個嬰孩就是倪善述,不消說了。那一手 指地,莫非要有間官念他地下之情,督他出力么?”又想道:“他既 有親筆分關,官府也難做主了。他說軸中含藏啞謎,必然還有個道理。 若我斷不出此事,枉自聰明一世。”每日退堂,便將畫圖展玩,于思 万想。如此數日,只是不解。   也是這事合當明白,自然生出机會來。一日午飯后,又去看那軸 子。丫鬟送茶來吃,將一手去接茶甌,偶然失挫,潑了些茶把軸子沾 濕了。滕大尹放了茶甌,走向階前,雙手扯開軸子,就日色晒干。忽 然,日光中照見軸子里面有些字影,滕知縣心疑,揭開看時,乃是一 幅字紙,托在畫上,正是倪太守遺筆。上面寫道:   老夫官居五馬,壽逾八旬。死在旦夕,亦無所恨。但孽子善述, 方年周歲,急未成立。嫡善繼素缺孝友,日后恐為所戕。新置大宅二 所及一切田戶,悉以授繼。惟左偏舊小屋,可分与述。此屋雖小,室 中左壁理銀五千,作五壇;右壁理銀五千,金一千,作六壇,可以准 田園之額。后有賢明有司主斷者,述儿毒酬自金一百兩。八十一翁倪 守謙親筆。年月日花押。   原來這行樂園,是倪太守八十一歲上与小孩子做周歲時,預先做 下的。古人云知子莫若父,信不虛也。滕大尹最有机變的人,看見開 著許多金銀,未免垂涎之意。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差人“密拿倪善 繼來見我,自有話說。”   卻說倪善繼獨罷家私,心滿意足,日日在家中快樂。忽見縣差毒 著手批拘喚,時刻不容停留。善繼推阻不得,只得相隨到縣。正直大 尹升堂理事,差人稟道:“倪善繼己拿到了。”大尹喚到案前,問道: “你就是倪太守的長子么?”善繼應道:“小人正是。”大尹道:“你 庶母梅氏有狀告你,說你逐母逐弟,占產占房,此事真么?”倪善繼 道:“庶弟善述,在小人身邊,從幼撫養大的。近內告有家財万貫, 非同小可;遺筆直偽,也未可知。念你是縉紳之后,且不難為你。明 日可喚齊梅氏母子,我親到你家查閱家私。若厚薄果然不均,自有公 道,難以私情而論。”喝教室快押出善繼,就去拘集梅氏母子,明日 一同听審。公差得了善繼的東道,放他回家去訖,自往東庄拘人去了。   再說善繼听見官府口气利害,好生惊恐。論起家私,其實全未分 析,單單持著父親分關執照,干鈞之力,須要親族見證方好。連夜將 銀兩分送一党親長,囑托他次早都到家來。若官府問及遺筆一事,求 他同聲相助。這伙一党之親,自從倪太守亡后,從不曾見善繼一盤一 盒,歲時也不曾酒杯相及。今日大塊銀子送來。正是閒時不燒香,急 來抱佛腳,各各暗笑,落得受了買東西吃。明日見官,旁觀動靜,再 作區處。時人有詩云: 休嫌庶母妄興詞,自是為兄意太私。今日將銀買一党,何如匹絹贈孤 儿?

  且說梅氏見縣差拘喚,己知縣主与他做主。過了一夜,次日侵早, 母子二人,先到縣中去見滕大尹。大尹道:“怜你孤儿寡婦,自然該 督你說法。但聞得善繼執得有亡父親筆分關,這怎么處?”梅氏道: “分關雖寫得有,卻是保全孩子之計,非出亡夫本心。恩相只看家私 簿上數目,自然明白。”大尹道:“常言道清官難斷家事。我如今管 你母子一生衣食充足,你也休做十分大望。”梅氏謝道:“若得兔于 饑寒足矣,豈望与善繼同作富家郎乎?”滕大尹分付梅氏母子:“先 到善繼家伺候。”   倪善繼早己打掃廳堂,堂上設一把虎皮交椅,焚起一爐好香。一 面催請親族:“早來守候。”梅氏和善述到來,見十親九眷都在眼前, 一一相見了,也不兔說几句求情的話儿。善繼雖然一肚子惱怒,此時 也不好發泄。各各暗自打點見官的說話。   等不多時,只听得遠遠喝道之聲,料是縣主來了。善繼整頓衣帽 迎接;親族中,年長知事的,准備上前見官;其幼輩怕事的,都站在 照壁背后張望,打探消耗。只見一對對執事兩班排立,后面青羅傘下, 蓋著育才有智的滕大尹。到得倪家門首,執事跪下,嗆喝一聲。梅氏 和倪家兄弟,都一齊跪下來迎接。門子喝聲:“起去!”轎夫停了五 山屏風轎子,滕大尹不慌不忙,跟下轎來。將欲進門,忽然對著空中, 連連打恭;口里應對,恰像有主人相迎的一般。眾人都吃惊,看他做 甚模樣。只見滕大尹一路揖讓,直到堂中。連作數揖,口中敘許多寒 溫的言語。先向朝南的虎皮交椅上打個恭,恰像有人看坐的一般,連 忙轉身,就拖一把交椅,朝北主位排下;又向空再一謙讓,方才上坐。 眾人看他見神見鬼的模樣,不敢上前,都兩旁站立呆看。只見滕大尹 在上坐拱揖,開談道:“令夫人將家產事告到晚生手里,此事端的如 何?”說罷,便作傾听之狀。良久,乃搖首吐舌道:“長公子太不良 了。”靜听一會,又自說道:“數次公子何以存活?”停一會,又說 道:“右偏小屋,有何活計?”又連聲道:“領教,領教。”又停一 時,說道:“這項也交付次公子?晚生都領命了。”少停又拱揖道: “晚生怎敢當此厚惠?”推遜了多時,又道:“既承尊命懇切,晚生 勉領,便給批照与次公子收執。”乃起身,又連作數揖,一稱:“晚 生便去。”眾人都看得呆了。   只見滕大尹立起身來,東看西看,問道:“倪爺那里去了?”門 子稟道:“沒見甚么倪爺。”滕大尹道:“有此怪事?”喚善繼問道: “方才令尊老先生,親在門外相迎;与我對坐了,講這半日說話,你 們諒必都听見的。”善繼道:“小人不曾听見。”滕大尹道:“方才 長長的身儿,瘦瘦的臉儿,高顴骨,細眼睛,長眉大耳,朗朗的一牙 須,銀也似自的,紗帽皂靴,紅袍金帶,可是倪老先生模樣么?”唬 得眾人一身冷汗,都跪下道:“正是他生前模樣。”大尹道:“如何 忽然不見了?他說家中有兩處大廳堂,又東邊舊存下一所小屋,可是 有的?”善繼也不敢隱瞞,只得承認道:“有的。”大尹道:“且到 東邊小屋去一看,自有話說。”眾人見大尹半日自言自語,說得活龍 活觀,分明是倪太守模樣,都信道倪太守真個出現了。人人吐舌,個 個惊心。誰知都是胰大尹的巧言。也是看了行樂園,照依小像說來, 何曾有半句是真話!有詩為證: 圣賢自是空題目,惟有鬼神不敢触。若非大尹假裝詞,逆子如何肯心 服?

  倪善繼引路,眾人隨著大尹,來到東偏舊屋內。這舊屋是倪太守 未得第時所居,自從造了大廳大堂,把舊屋空著,只做個倉廳,堆積 些零碎米麥在內,留下一房家人。看見大尹前后走了一遍,到正屋中 坐下,向善繼道:“你父親果是有靈,家中事体,備細与我說了。教 我主張,這所舊宅子与善述,你意下何如?”善繼叩頭道:“但憑恩 台明斷。”大尹討家私簿子細細看了,連聲道:“也好個大家事。” 看到后面遺筆分關,大笑道:“你家老先生自家寫定購,方才卻又在 我面前,說善繼許多不是,這個老先儿也是沒主意的。”喚倪善繼過 來,“既然分關寫定,這些田園帳目,一一給你,善述不許妄爭。” 梅氏暗暗叫苦,方欲上前哀求,只見大尹又道:“這舊屋判与善述, 此屋中之所有,善繼也不許妄爭。”善繼想道:“這屋內破家破火, 不直甚事。便堆下些米麥,一月前都策得七八了,存不多儿,我也勾 便宜了。”便連連答應道:“恩台所斷极明。”大尹道:“你兩人一 言為定,個無翻悔。眾人既是親族,都來做個證見。方才倪老先生當 面囑付說:‘此屋左壁下,理金五千兩,做五壇,當与次儿。’”善 述不信,稟道:“若果然如此,即使万金,亦是兄弟的,小儿并不敢 爭執。”大尹道:“你就爭執時,我也不准。”   便教手下討鋤頭、鐵鍬等器,梅氏母子作眼,率領民壯,往東壁 下掘開牆基,果然理下五個大壇。發起來時,壇中滿滿的,都是光銀 子。把一壇銀子上秤稱時,算來該是六十二斤半,剛剛一千兩足數。 眾人看見,無不惊訝。善繼益發信真了:“若非父親陰靈出現,面訴 縣主,這個藏銀,我們尚且不知,縣主那里知道?”只見藤大尹教把 五壇銀子一字儿擺在自家面前,又分付梅氏道:“右壁還有五壇,亦 是五千之數。更有一壇金子,方才倪老先生育命,送我作酬謝之意, 我不敢當,他再一相強,我只得領了。”梅氏同善述叩頭說道:“左 壁五千,己出望外;若右壁更有,敢不依先人之命。”大尹道:“我 何似知之?据你家老先生是恁般說,想不是虛話。”再教人發掘西壁, 果然六個大壇,五壇是銀,一壇是金。善繼看著許多黃自之物,眼里 都放出火來,恨不得搶他一錠;只是有言在前,一字也不敢開口。滕 大尹寫個照帖,給与善述為照,就將這房家人,判与善述母子。梅氏 同善述不胜之喜,一同叩頭拜謝。善繼滿肚不樂,也只得磕几個頭, 勉強說句“多謝恩台主張”。大尹判几條封皮,將一壇金子封了,放 在自己轎前,抬回衙內,落得受用。眾人都認道真個倪太守許下酬謝 他的,反以為理之當然,那個敢道個“不”字。這正叫做鷸蚌相持, 漁人得利。若是倪善繼存心忠厚,兄弟和睦,肯將家私平等分析,這 干兩黃金,弟兄大家該五百兩,怎到得滕大尹之手?自自里作成了別 人,自己還討得气悶,又加個不孝不弟之名,干算万計,何曾其計得 他人,只算計得自家而己!閒話休題。再說梅氏母子,次日又到縣拜 謝膝大尹。大尹己將行樂園取去遺筆,重新裱過,給還梅氏收領。梅 氏母子方悟行樂園上,一手指地,乃指地下所藏之金銀也。此時有了 這十壇銀子,一般置買田園,遂成富室。后來善述娶妻,連生一子, 讀書成名。倪氏門中,只有這一枝极盛。善繼兩個儿子,都好游蕩, 家業耗廢。善繼死后,兩所大宅子,都賣与叔叔善述管業。里中凡曉 得倪家之事本末的,無不以為天報云。詩曰:

從來天道有何私,堪笑倪郎心太痴,   忍以嫡兄欺庶母,卻教死父算生儿。   軸中藏字非無意,壁下理金屬有間。   何似存些公道好,不生爭竟不興詞。

  ————————— 第十一卷 赴伯升茶肆遇仁宗

一寸舌為安國劍,五言詩作上天梯。   青云有路終須到,金榜無名誓不歸。

  話說大宋仁宗皇帝朝司,有一個秀士,姓趙,名旭,字伯升,乃 是西川成都府人氏。自幼習學文章,詩、書、禮、樂一覽下筆成文, 乃是個飽學的秀才。喜聞東京開選,一心要去應舉,特到堂中,稟知 父母。其父趙倫,字文寶;母親劉氏,都是世代詩禮之家。見子要上 京應舉,遂允其請。趙旭擇曰束裝,其父贈詩一首。詩云:但見詩書 頻入目,莫將花酒苦迷腸。來年一月桃龍浪,奪取羅袍轉故鄉。   其母劉氏亦叮嚀道:“愿孩儿早奪魁名,不負男儿之志。”趙旭 拜別了二親,遂攜琴、劍、書箱,帶一仆人,徑望東京進發。有親友 一行人,送出南門之外。趙旭口占一詞,名曰《江神子》。詞曰:

  旗亭誰唱渭城詩?兩相思,怯羅衣。野渡舟橫,楊柳析殘枝。怕 見蒼山千万里,人去遠,草煙迷。英蓉秋露洗服脂,斷風凄,晚霜微。 劍懸秋水,离別慘虹霓。剩有青衫千點淚,何曰里,滴休時。

  趙旭詞畢,作別親友,起程而行。于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 則一日,來到東京。遂入城中觀看景致。只見樓台錦繡,人物繁華, 正是龍虎風云之地。行到狀元坊,尋個客店安歇,守持試期。入場赴 選,一場文字己畢,回歸下處,專等黃榜。趙旭心中暗喜:“我必然 得中也。”次日,安排早飯己罷。店對過有座茶坊,与店中朋友同會 茶之間,趙旭見案上有詩牌,遂取筆,去那粉壁上,寫下詞一首。詞 云:   足躡云梯,手攀仙桂,姓名己在登科內。馬前喝道狀元來,金鞍 玉勒成行隊。宴罷歸來,醉游街市,此時方顯男儿志。修書急報鳳樓 人,這回好個風流婿。   寫畢,趙旭自心歡喜。至晚各歸店中,不在話下。   當時仁宗皇帝早朝升殿,考試官閱卷己畢,齊到朝中。仁宗皇帝 問:“卿所取榜首,年例三名,今不知何處人氏?”試官便將一名文 卷,呈上御前。仁宗親自觀覽。看了第一卷,龍顏微笑,對試官道: “此卷作得极好!可惜中間有一字差錯。”試官俯伏在地,拜問圣上: “未審何字差寫?”仁宗笑曰:“乃是個‘唯’字。原來‘口’旁, 如何卻寫‘么’旁?”試官再拜叩首,奏曰:“此字旨可通用。”仁 宗問道:“此人姓甚名誰?何處人氏?”拆開彌封看時,乃是四川成 都府人氏,姓趙,名旭,見今在狀元坊店內安歇。仁宗著快行急宣。   那時趙旭在店內蒙宣,不敢久停,隨使命直到朝中。借得藍袍槐 簡,引見御前,叩首拜舞。仁宗皇帝問道:“卿乃何處人氏?”趙旭 叩頭奏道:“臣是四川成都府人氏,自幼習學文藝,特赴科場,幸瞻 金厥。”帝又問曰:“卿得何題目?作文字多少?內有几字?”趙旭 叩首,一一回奏,無有差錯。仁宗見此人出語如同注水,暗喜稱奇, 只可惜一字差寫。上曰:“卿卷內有一字差錯。”趙旭惊惶俯伏,叩 首拜問:“未審何字差寫?”仁宗云:“乃是個‘唯’字。本是個 ‘口’旁,卿如何卻寫作‘么’旁?”趙旭叩頭回奏道:“此字旨可 通用。”仁宗不悅,就御案上取文房四寶,寫下八個字,遞与趙旭日: “卿家著想,寫著‘簞單、去吉、吳矣、呂台。,卿言通用,与朕拆 來。”趙旭看了半晌,無言抵對。仁宗曰:“卿可暫退讀書。”趙旭 羞傀出朝,回歸店中,悶悶不己。   眾朋友來問道:“公必然得意!”趙旭被問,言說此事,眾皆大 惊。遂乃邀至茶坊,啜茶解悶。趙旭驀然見壁上前日之辭,嗟吁不己, 再把文房四寶,作詞一首。云:

  詞羽翼將成,功名欲遂,姓名己稱男儿意。東君為報牡丹芳,瓊 林錫与他人醉。‘唯’字曾差,功名落地,天公誤我乎生存。問歸來, 回首望家鄉,水遠山遙,一千余里。

  持得出了金榜,著人看時,果然無趙旭之名。吁嗟涕泣,流落東 京,羞歸故里。“再持一年,必不負我。”在下處悶悶不悅,浸題四 句于壁上。詩曰: 宋玉徒悲,江淹是恨,韓愈投荒,蘇秦守困。

  趙旭寫罷,在店中悶倦無聊,又作詞一首,名《院溪沙》,道:   秋气天寒万葉飄,蛩聲唧唧夜無聊,夕陽人影臥乎橋。菊近秋來 都爛縵,從他霜后更蕭條,夜來風雨似今朝。   思憶家鄉,功名不就,展轉不寐,起來獨坐,又作《小重山》詞 一首,道:   獨坐清燈夜不眠,寸腸千万縷,兩相牽。鴛鴦秋雨傍池蓮,分飛 苦,紅淚晚風前。回首雁翩翩,寫來思畜去,遠如天。安排心事持明 年,愁難持,淚滴滿青氈。   自此流落東京。至秋夜,仆人不肯守持,私奔回家去。趙旭孤身 旅鄖,又無盤纏,每曰上街与人作文寫字。爭親身上衣衫藍縷,著一 領黃草布衫,被西風一吹,趙旭心中苦悶,作詞一首,詞名《鷓鴣天》, 道:

  黃革遮寒最不宜,況兼久敝色如灰,肩穿袖破花成縷,可親金風 早晚吹。才挂体,淚沾衣,出門羞見舊相知。鄰家女子低聲問:覓与 奴糊隔帛儿?

  時值秋雨紛紛,趙旭坐在店中。店小二道:“秀才,你今如此窮 窘,何不去街市上茶坊酒店中吹笛?覓討些錢物,也可度日。”趙旭 听了,心中焦躁,作詩一首。詩曰: 旅店蕭蕭形影孤,時挑野萊作羹蔬。村夫不識調羹手,問道能吹笛也 無?

  光陰茬苗,不覺一載有余。忽一日,仁宗皇帝在官中,夜至一更 時分,夢一金甲神人,坐駕太平車一輛,上載著九輪紅曰,直至內廷。 猛然惊覺,乃是南柯一夢。至來日,早朝升殿,臣僚拜舞己畢,文武 散班。仁宗宣問司天台苗太監曰:“寡人夜來得一夢,夢見一金甲神 人,坐駕太平車一輛,上載九輪紅曰,此夢主何吉凶?”苗太監奏曰: “此九日者,乃是個‘旭’字,或是人名,或是州郡。”仁宗曰:“若 是人名,朕今要見此人,如何得見?卿与寡人占一課。”原來苗太監 曾遇异人,傳授諸葛馬前課,占問最靈。當下奉課,奏道:“陛下要 見此人,只在今日。陛下須与臣扮作自衣秀上,私行街市,方可遇之。” 仁宗依奏,卸龍衣,解玉帶,扮作自衣秀才,与苗太監一般打撈。出 了朝門之外,徑往御街并各處巷陌游行。及半晌,見座酒樓,好不高 峻!乃是有名的樊樓。有《鶴鴿天》詞為證:

  “城中酒樓高入天,烹龍煮風味肥鮮。公孫下馬聞香醉,一飲不 惜費万錢。招貴客,引高賢,樓上笙歌列管弦。百般美物珍羞昧,四 面欄杆彩畫檐。

  仁宗皇帝与苗太監上樓飲酒,君臣二人,各分尊卑而坐。王正盛 夏,天道炎熱。仁宗手執一把月樣自梨玉柄扇,倚著欄杆看街。將扇 柄敲楹,不覺失手,墮扇樓下。急下去尋時,無有。仁宗教苗太監更 占一課。苗太監領旨,發課罷,詳道:“此扇也只在今日重見。”二 人飲酒畢,算還酒錢下樓出街。   行到狀元坊,有座茶肆。仁宗道:“可吃杯茶去。”二人人茶肆 坐下,忽見自壁之上,有詞二只,句語清佳,字畫精壯,后寫:“錦 里秀才趙旭作。”仁宗失惊道:“莫非此人便是?”苗太監便喚茶博 士問道:“壁上之詞是何人寫的?”茶博士答道:“告官人,這個作 詞的,他是一個不得第的秀才,差歸故里,流落在此。”苗太監又問 道:“他是何處人氏?今在何處安歇?”茶博士道:“他是西川成都 府人氏,見在對過狀元坊店內安歇。專与人作文度日,等候下科開選。” 仁宗想起前因,私對苗太監說道:“此人原是上科試官取中的榜首, 文才盡好,只因一字差誤,朕怪他不肯認錯,遂黜而不用,不期流落 于此。”便教茶博士:“去尋他來,我要求他文章,你若尋得他來, 我自賞你。”茶博士走了一回,尋他不著。歎道:“這個秀才,真個 沒福,不知何處去了。”茶博士回覆道:“二位官人,尋他不見。” 仁宗道:“且再坐一會,再點茶來。”一邊吃茶,又教茶博士去尋這 個秀才來。茶博士又去店中并各處酒店尋問,不見。道:“真乃窮秀 才!若遇著這二位官人,也得他些資助,好無福分!”茶博士又回覆 道:“尋他不見。”   二人還了茶錢,正欲起身,只見茶博士指道:“几那趙秀才來 了!”苗太監道:“在那里?”茶博士指街上:“穿破藍衫的來者便 是。”苗太監教請他來。茶博士出街樓著道:“趙秀才,我茶肆中有 二位官人等著你,教我尋你,兩次不見。”趙旭慌忙走入茶坊,相見 禮畢,坐于苗太監肩下,一人吃茶。問道:“壁上文詞,可是秀才所 作?”趙旭答道:“學生不才,信口胡謅,甚是笑話。”仁宗問:“秀 才是成都人,卻緣何在此?”趙旭答道:“因命薄下第,羞歸故里。” 正說之司,趙旭于袖中撈摸。苗太監道:“秀才袖中有何物?”趙旭 不答,即時袖中取出,乃是月樣玉柄自梨扇子,手捧与苗太監看時, 上有新詩一首。詩道: 屈曲交枝翠色蒼,困龍未際土中藏。他時若得風云會,必作擎天白玉 粱。

  苗太監道:“此扇從何而得?”趙旭答道:“學生從樊樓下走過, 不知樓上何人墜下此扇,偶然插于學生破藍衫袖上,就去王丞相家作 松詩,起筆因書于扇上。”苗太監道:“此扇乃是此位趙大官人的, 因飲酒墜于樓下。”趙旭道:“既是大官人的,即當奉還。”仁宗皇 帝大喜!又問:“秀才,上科為何不第?”趙旭答言:“學生一場文 字懼成,不想圣天子御覽,看得一字差寫,因此不第,流落在此。” 仁宗曰:“此是今上不明。”趙旭答曰:“今上至明。”仁宗曰:“何 字差寫?”趙旭日:“是‘唯’宇。學生寫為‘么’旁,天子高明, 說是‘口’旁。學生奏說:‘皆可通用’。今上御書八字:‘簞單、 去吉、吳矣、呂台。‘卿言通用,与朕拆來。’學生無言抵對,因此 黜落,至今淹滯,此乃學生考究不精,自取其咎,非圣天子之過也。”   仁宗問道:“秀才家居錦里,是西川了。可認得王制置么?”趙 旭答道:“學生認得王制置,王制置不認得學生。”仁宗道:“他是 我外甥,我修封書,著人送你同去投他,討了名分,教你發跡如何?” 趙旭倒身便拜:“若得二位官人提攜,不敢忘恩。”苗太監道:“秀 才,你有緣遇著大官人抬舉,你何不作詩謝之?”趙旭應諾,作詩一 首。詩曰: 白玉隱于頑石里,黃金理入污泥中。今期遇貴相提掇,如立天梯上九 重。

  仁宗皇帝見詩,大喜道:“何作此詩?也未見我荐得你不。我也 回詩一首。”詩曰: 一字爭差因關第,京師流落誤佳期。与君一柬投西蜀,胜似山呼拜風 樨。

  趙旭得大官人詩,感恩不己。又有苗太監道:“秀才,大官人有 詩与你,我豈可無一言乎?”乃贈詩一首。詩曰: 旭臨帝厥應天文,本得名魁一字渾。 今日柬投王制置,錦衣光耀趙家門。

  苗太監道:“秀才,你回下處去,持來日早辰,我自催促大官人, 著人將書并路費,一同送你起程。”趙旭問道:“大官人第宅何處? 學生好來拜謝。”苗太監道:“第宅离此甚遠,秀才不勞訪問。”趙 旭就在茶坊中拜謝了,一人一同出門,作別而去。   到來日,趙旭早起等待。果然昨日沒須的自衣秀士,引著一個虞 候,擔著個衣箱包袱,只不見趙大官人來。趙旭出店來迎接,相見禮 畢。苗太監道:“夜來趙大官人依著我,委此人送你起程。付一錠白 銀五十兩,与你文書,繼到成都府去。文書都在此人處,著你路上小 心徑往。”趙旭再一稱謝,問道:“官人高姓大名?”苗太監道:“在 下姓苗,名秀,就在趙大官人門下做個館賓。秀士見了王制置時,自 然曉得。”趙旭道:“學生此去倘然得意,決不忘犬馬之報。”遂吟 詩一首,寫于素箋,以寓謝別之意。詩曰: 舊年曾作登科客,今日還期暗點頭。 有意去尋丞相府,無心偶會酒家樓。 空中扇墜籃衫插,袖里詩成黃閣留。 多謝貴人修尺一,西川制置徑相投。

  苗太監領了詩箋,作別自回,趙旭遂將此銀鑿碎,算還了房錢, 整理衣服齊備,一日后起程。   于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約莫到成都府地面百余里 之外,听得人說:“差人遠接新制置,軍民喧鬧。”趙旭聞信大惊, 自想:“我特地來尋王制置,又离任去了,我直如此命薄!怎生是 好?”遂吟詩一首,詩曰: 尺書手棒到川中,千里投人一旦空。 辜負高人相汲引,家鄉雖近轉忱沖。

  虞候道:“不須愁煩,且前進,打听的實如何。”趙旭行一步, 懶一步,再行二十五里,到了成都地面。接官亭上,官員人等喧哄, 都說:“伺候新制置到任,接了一日,并無消息。”虞候道:“秀才, 我与你到接官亭上看一看。”趙旭道:“不可去,我是個無倚的人。” 虞候不管他說,一直將著袱包,挑著衣箱,徑到接官亭上歇下。虞候 道:“眾官在此等甚?何不接新制置?”眾官失惊,問道:“不見新 制置來?”虞候打開袱包,拆開文書,道:“這秀才便是新制置。” 趙旭也吃了一惊。虞候又開了衣箱,取出紫袍金帶、象簡烏靴,戴上 舒角璞頭,宣讀了圣旨。趙旭謝恩,叩首拜敕,授西川五十四州都制 置。眾官相見,行禮己畢。趙旭著人去尋個好寺院去處暫歇,選曰上 任。自思前事:“我狀元到手,只為一字黜落。誰知命中該發跡,在 茶肆遭遇趙大官人,原來正是仁宗皇帝。”此乃是:著意种花花不活, 無心栽柳柳成陰。趙旭問虞候道:“前者,自衣人送我起程的,是何 官宰?”虞候道:“此是司天台苗太監,旨意分付,著我同來。”趙 旭自道:“我有眼不識太山也。   擇曰上任,駿馬雕鞍,張一檐傘蓋,前面隊伍擺列,后面官吏蹋 隨,威儀整肅,气象軒昂。上任己畢,歸家拜見父母。父母驀然惊懼, 合家迎接,門前車馬喧天。趙旭下馬入堂,紫袍金帶,象簡烏靴,上 堂參拜父母。父母問道:“你科舉不第,流落京師,如何便得此職? 又如何除授本處為官?”趙旭具言前事,父母聞知,拱手加額,感曰 月之光,愿孩儿忠心報皇恩。趙旭作詩一首,詩曰: 功名著態本掄魁,一字爭差不得歸。 自恨禹門風浪急,誰知平地一聲雷!

  父母心中,不胜之喜。合家歡悅,親友齊來慶貿,做了好几曰筵 席。舊時逃回之仆,不念舊惡,依還收用。思量仁宗天子恩德,自修 表章一道,進謝皇恩,從此西川做官,兼管軍民。父母懼迎在衙門中 奉養。所謂一子受皇恩,全家食天祿。有詩為證: 相如持節仍歸蜀,季子怀金又過周。 衣錦還鄉從古有,何如茶肆遇宸游?

  ————————— 第十二卷 眾名姬春風吊柳七

北厥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自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這首詩,乃是唐朝孟洁然所作。他是襄陽第一個有名的詩人,流 寓東京,宰相張說甚重其才,与之交厚。一日,張說在中書省入直, 草應制詩,苦思不就。道堂吏密請孟洁然到來,商量一聯詩句。正爾 烹茶細論,忽然唐明皇駕到。孟洁然無處躲避,伏于床后。明皇早己 瞧見,問張說道:“适才避朕者,何人也?”張說奏道:“此襄陽詩 人孟洁然,臣之故友。偶然來此,因布衣,不敢唐突圣駕。”明皇道: “朕亦素聞此人之名,愿一見之。”孟洁然只得出來,拜伏于地,口 稱:“死罪。”明皇道:“聞卿善詩,可將生平得意一首,誦与朕听?” 孟洁然就誦了《北厥休上書》這一首。明皇道:“卿非不才之流,朕 亦未為明主;然卿自不來見朕,朕未嘗棄卿也。”當下龍顏不悅,起 駕去了。次日,張說入朝,見帝謝罪,因力荐洁然之才,可充館職。 明皇道:“前朕聞孟洁然有‘流星譫河漢,疏雨滴梧桐’之句,何其 清新!又聞有‘气蒸云夢澤,波憾岳陽樓’之句,何其雄壯!昨在朕 前,偏述枯搞之辭,又且中怀怨望,非用世之器也。宣听歸南山,以 成其志!”由是終身不用,至今人稱為孟山人。后人有詩歎云: 新詩一首獻當朝,欲望榮華轉寂寥。

  不是不才明主棄,從來貴賤命中招。

  古人中,有因一言拜相的,又有一篇賦上遇主的,那孟洁然只為 錯念了八句詩,失了君王之意,豈非命乎?如今我又說一樁故事,也 是個有名才子,只為一首詞上誤了功名,終身坎凜,后來顛到成了風 流佳話。那人是誰?說起來,是宋神宗時人,姓柳,名永,字耆卿。 原是建宁府崇安縣人氏,因隨父親作宦,流落東京。排行第七,人都 稱為柳七官人。年二十五歲,丰姿洒落,人才出眾;琴、棋、書、畫, 無所不通;至于吟詩作賦,尤其本等。還有一件,最其所長,乃是填 詞。怎么叫做填詞?假如李太自有《憶秦娥》、《菩薩蠻》,王維有 《郁輪袍》,這都是詞名,又謂之詩余,唐時名妓多歌之。至宋時, 大員府樂官,博采詞名,填腔進御。這個詞,比切聲調,分配十二律, 其某律某調,句長句短,合用乎、上、去、入四聲字眼,有個一定不 移之格。作詞者,按格填入,務要字与音協,一些杜撰不得,所以謂 之填詞。那柳七官人于音律里面,第一精通,將大晟府樂詞,加添至 二百余調,真個是詞家獨步。他也自恃其才,沒有一個人看得入眼, 所以紹紳之門,絕不去走,文字之交,也沒有人。終日只是穿花街, 走柳巷,東京多少名妓,無不敬慕他,以得見為榮。若有不認得柳七 者,眾人都笑他為下品,不列妹妹之數。所以妓家傳出几句口號。道 是:

不愿穿續羅,愿依柳七哥;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   不愿千黃金,愿中柳七心;   不愿神仙見,愿識柳七面。

  那柳七官人,真個是朝朝楚館,夜夜秦樓。內中有一個出名上等 的行首,往來尤密。一個喚做陳師師,一個喚做趙香香,一個喚做徐 冬冬。這一個行首,贍著自己錢財,爭養柳七官人。怎見得?有戲題 一詞,名《西江月》為證:

  “調笑師師最慣,香香暗地情多,今今与我煞脾和,獨自窩盤一 個。‘管’字下達無分,‘閉’字加點如何?權將‘好’字自停那, ‘好’字中司著我。

  這柳七官人,詩詞文采,壓于朝士。因此近侍官員,雖聞他恃才 高傲,卻也多少敬慕他的。那時天下太平,凡一才一藝之士,無不錄 用。有司荐柳永才名,朝中又有人保奏,除授浙江管下余杭縣宰。這 縣宰官儿,雖不滿柳耆卿之意,把做個進身之階,卻也罷了。只是舍 不得那一個行首。時值春暮,將欲起程,乃制《西江月》為詞,以寓 惜別之意:

  風額繡帘高卷,獸檐朱戶頻搖。兩竿紅曰上花梢,春睡厭厭難覺。
好夢枉隨飛絮,閒愁濃胜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又是韶光過了。

  一個行首,聞得柳七官人浙江赴任,都來餞別。眾妓至者如云,
耆卿口占《如夢令》云:

  郊外綠陰千里,掩映紅裙十隊。惜別語方長,車馬催人速去。
淚,偷淚,那得分身應你!

  柳七官人別了眾名姬,攜著琴、劍、書箱,扮作游學秀士,迤儷 上路,一路觀看風景。行至江州,訪問本處名妓。有人說道:“此處 只有謝玉英,才色第一。”耆卿問了住處,徑來相訪。玉英迎接了, 見耆卿人物文雅,便邀入個小小書房。耆卿舉目看時,果然擺設得精 致。但見:明窗淨几,竹棍茶爐。床司挂一張名琴,壁上懸一幅古畫。 香風不散,寶爐中常熱沉檀;清風逼人,花瓶內頻添新水。万卷圖書 供玩覽,一抨棋局佐歡娛。耆卿看他桌上擺著一冊書,題云:“柳七 新詞”。撿開看時,都是耆卿乎曰的樂府,蠅頭細字,寫得齊整。耆 卿問道:“此詞何處得來?”玉英道:“此乃東京才子柳七官人所作, 妄乎昔甚愛其詞,每听人傳誦,輒手錄成帙。”耆卿又問:“天下詞 人甚多,卿何以獨愛此作?”玉英道:“他描情寫景,字字逼真。如 《秋思》一篇末云:‘黯相望,斷鴻聲里,立盡斜陽。’《秋別》一 篇云:‘今宵酒醒何處?楊柳曉風殘月。’此等語,人不能道。妄每 誦其詞,不忍釋手,恨不得見其人耳。”耆卿道:“卿要識柳七官人 否?只小生就是。”玉英大惊,問其來歷。耆卿將余杭赴任之事,說 了一遍。玉英拜倒在地,道:賤妄凡胎,不識神仙,望乞恕罪。”置 酒款待,殷勤留宿。   耆卿深感其意,一連位了一五日;恐怕誤了憑限,只得告別。玉 英十分眷戀,設下山盟海誓,一心要相隨柳七官人,侍奉箕帚。耆卿 道:“赴任不便。若果有此心,候任滿回曰,同到長安。”玉英道: “既蒙官人不棄賤妄,從今為始,即當杜門絕客以持。切勿遺棄,使 妄有白頭之歎。”耆卿索紙,寫下一詞,名《玉女搖仙佩》。詞云:

  飛瓊伴侶,偶別珠官,未返神仙行綴。取次梳妝,尋常言語,有 得几多妹麗?擬把名花比,恐旁人笑我,談何容易。細思算,有葩艷 卉,惟是深紅淺自而己。爭如這多情,占得人司千嬌百媚。須信畫堂 繡圖,皓月清風,忍把光陰輕棄?自古及今,佳人才子,少得當年雙 美!且芭恁相偎倚,未消得怜我多才多藝。愿奶奶蘭心蕙性,枕前言 下,表余深意。為盟誓,今生斷不辜鴛被。

  耆卿吟詞罷,別了玉英上路。不一日。來到姑蘇地方,看見山明 水秀,到個路旁酒樓上,沾飲一杯。忽听得鼓聲齊響,臨窗而望,乃 是一群儿童,掉了小船,在湖上戲水采蓮。口中唱著吳歌云:   采蓮阿姐斗梳妝,好似紅蓮搭個自蓮爭。紅蓮自道顏色好,自蓮 自道粉花香。粉花香,粉花香,貪花人一見便來搶。紅個也武賈,自 個也弗強。當面下手弗得,和你私下商量,好像荷葉遮身無人見,下 頭成藕帶絲長。   柳七官人听罷,取出筆來,也做一只吳歌,題于壁上。歌云:

  十里荷花九里紅,中司一朵自松松。自蓮則好摸藕吃,紅蓮則好 結蓮蓬。結蓮蓬,結蓮蓬,蓮蓬生得武玲攏。肚里一團清趣,外頭包 裹重重。有人吃著滋味,一時劈破難容。只圖口甜,那得知我心里苦? 開花結子一場空。

  這首吳歌,流傳吳下,至今有人唱之。   卻說柳七官人過了姑蘇,來到余杭縣上任,端的為官清正,訟簡 詞稀。听政之暇,便在大滌、天柱、由拳諸山,登臨游玩,賦詩飲酒。 這余杭縣中,也有几家官妓,輪番承直。但是訟碟中犯者妓著名字, 便不准行。妓中有個周月仙,頗有姿色,更通文墨。一日,在縣衙唱 曲情酒,柳縣宰見他似有不樂之色,問其緣故。月仙低頭不語,兩淚 交流。縣宰再一盤問,月仙只得告訴。原來月仙与本地一個黃秀才, 情意甚密。月仙一心只要嫁那秀才,親秀才家貧,不能備辦財禮。月 仙守那秀才之節,誓不接客。老鴇再一逼迫,只是不從;因是親生之 女,無可奈何。黃秀才書館与月仙只隔一條大河,每夜月仙渡船而去, 与秀才相聚,至曉又回。同縣有個劉二員外,愛月仙丰姿,欲与歡會。 月仙執意不肯,吟詩四句道: 不學路旁柳,甘同幽谷蘭;游蜂若相詢,莫作野花看。

  劉二員外心生一計,囑咐舟人,教他乘月仙夜渡,移至無人之處, 強奸了他,取個執證回話,自有重賞。舟人貪了賞賜,果然乘月仙下 船,遠遠撐去。月仙見不是路,喝他住船。那舟人那里肯依?直搖到 聲花深處,僻靜所在,將船泊了。走入船艙,把月仙抱住,逼著定要 云雨。月仙自料難以脫身,不得己而從之。云收雨散,月仙調悵,吟 詩一首: 自恨身為妓,遭污不敢言。羞歸明月渡,懶上載花船。

  是夜,月仙仍到黃秀才館中住宿,卻不敢聲告訴,至曉回家。其 舟人記了這四句詩,回复劉二員外,員外將一錠銀子,賞了舟人去了。 便差人邀請月仙家中情酒,酒到半酣,又去調戲月仙,月仙仍舊報阻。 劉二員外取出一把扇子來,扇上有詩四句,教月仙誦之。月仙大惊! 原來卻是舟中所吟四句,當下頓口無言。劉二員外道:“此處牙床錦 被,強似聲花明月,小娘子勿再推托。”月仙滿面羞漸,安身無地, 只得從了劉二員外之命。以后劉二員外曰逐在他家占住,不容黃秀才 相處。自古道:小娘子愛俏,鴇儿愛鈔。黃秀才雖然懦雅,怎比得劉 二員外有錢有鈔?雖然中了鴇儿之意,月仙心下只想著黃秀才,以此 悶悶不樂。今番被縣宰盤問不過,只得將情訴与。柳耆卿是風流首領, 听得此語,好生怜憫。當日就喚老鴇過來,將錢八十千付作身价,耆 月仙除了樂籍。一面請黃秀才相見,親領月仙回去,成其夫婦。黃秀 才与周月仙拜謝不盡。正是:風月客怜風月客,有情人遇有情人。   柳耆卿在余杭一年,任滿還京。想起謝玉英之約,便道再到江州。 原來謝玉英初別耆卿,果然杜門絕客。過了一年之后,不見耆卿通問, 未免風愁月限,更兼日用之需,無從進益。曰逐車馬填門,回他不脫。 想著五夜夫妻,未知所言真假;又有閒漢從中攛掇,不兔又隨風倒舵, 依前接客。有個新安大貴孫員外,頗有文雅,与他相處年余,費過于 金。耆卿到玉英家詢問,正值孫員外邀玉英同往湖口看船去了。耆卿 到不遇。知玉英負約,映映不樂,乃取箋一幅,制詞名《擊梧桐》。 詞云:

  香靨源源,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識伊來便好看承,會得 妖撓心素。臨岐再約同歡,定是都把乎生相許。又恐恩情易破難成, 未免千般思慮。近日重來,空房而己,苦殺四四言語。便認得听人數 當,擬把前言輕負。見說蘭台宋玉,多才多藝善詞賦。試与問,朝朝 暮暮,行云何處去?

  后寫:

  “東京柳永,訪玉卿不遇,浸題。”耆卿寫畢,念了一遍,將詞 箋粘于壁上,拂袖而出。回到東京,屢有人舉荐,升為屯田員外郎之 職。東京這班名姬,依舊來往。耆卿所支傣錢,及一應求詩詞饋送下 來的東西,都在妓家銷化。

  一日,正在徐冬冬積翠樓戲耍。宰相呂夷簡差堂吏傳命,直尋將 來。說道:“呂相公六十誕辰,家妓無新歌上壽,特求員外一闕,幸 即揮毫,以便演習。蜀錦二端,吳續四端,聊充潤筆之敬,伏乞俯納。” 耆卿允了,留堂吏在樓下酒飯。問徐冬冬有好紙否,徐冬冬在筐中, 取出兩幅英蓉箋紙,放于案上。耆卿磨得墨濃,蘸得筆飽,拂開一幅 箋紙,不打草儿,寫下《千秋歲》一闋云:

  泰階乎了,又見一合耀。烽火靜,杉槍掃。朝堂耆碩輔,樽俎英
雄表。福無艾,山河帶礪人難老。
  渭水當年釣,晚應飛熊兆;同一呂,今偏早。烏紗頭未自,笑把
金樽倒。人爭羡,二十四遍中書考。

  耆卿一筆寫完,還剩下英蓉箋一紙,余興未盡,后寫《西江月》
一調云:

  腹內胎生异錦,筆端舌噴長江。縱教匹絹字難償,不屑与人稱量,
我不求人富貴,人須求我文章。風流才子占詞場,真是自衣卿相

  耆卿寫畢,放在桌上。恰好陳師師家差個侍儿來請,說道:“有 下路新到一個美人,不言姓名,自述特慕員外,不遠千里而來,今在 寒家奉候,乞即降臨。”耆卿忙把詩詞裝入封套,打發堂吏動身去了, 自己隨后往陳師師家來。一見了那美人,吃了一惊。那美人是誰?正 是:著意尋不見,有時還自來。那美人正是江州謝玉英。他從湖口看 船回來,見了壁上這只《擊梧桐》詞,再一諷詠,想著:“耆卿果是 有情之人,不負前約。”自覺慚愧。瞞了孫員外,收拾家私,雇了船 只,一徑到東京來問柳七官人。聞知他在陳師師家往來极厚,特拜望 師師,求其引見吾卿。當時分明是斷花再接,缺月重圓,不胜之喜。 陳師師問其詳細,便留謝玉英同住。玉英怕不穩便,商量割東邊院子 另住。自到東京,從不見客,只与吾卿相處,如夫婦一般。耆卿若往 別妓家去,也不阻擋,甚有賢達之稱。   話分兩頭。再說耆卿匆忙中,將所作壽詞封付堂吏,誰知忙中多 有錯,一時失于點撿,兩幅箋都封了去。呂丞相拆開封套,先讀了《千 秋歲》調,到也歡喜。又見《西江月》調,少不得也念一遍。念到“縱 教匹絹字難償,不屑与人稱量”,笑道:“當初裴晉公修福光寺,求 文于皇甫,緹每字索絹一匹。此子嫌吾酬儀太簿耳!”又念到“我不 求人富貴,人須求我文章”,大怒道:“小子輕薄,我何求汝耶?” 從此銜恨在心。柳耆卿卻是疏散的人,寫過詞,丟在一邊了,那里還 放在心上。又過了數日,正值翰林員缺,吏部開荐柳永名字;仁宗曾 見他增定大晟樂府,亦慕其才,問宰相呂夷簡道:“朕欲用柳永為翰 林,卿可識此人否?”呂夷簡奏道:“此人雖有詞華,然恃才高傲, 全不以功名為念。見任屯田員外,日夜留連妓館,大失官緘。若重用 之,恐士習由此而變。”遂把吾卿所作《西江月》詞誦了一遍。仁宗 皇帝點頭。早有知諫院官,打听得呂丞相銜恨柳永,欲得逢迎其意, 連章參劫。仁宗御筆批著四句道: 柳永不求富貴,誰將富貴求之?任作自衣卿相,風前月下填詞。

  柳耆卿見罷了官職,大笑道:“當今做官的,都是不識字之輩, 怎容得我才子出頭?”因改名柳一變,人都不會其意,柳七官人自解 說道:“我少年讀書,無所不窺,本求一舉成名,与朝家出力;因屢 次不第,牢騷失意,變為詞人。以文采自見,使名留后世足矣;何期 被荐,頂冠柬帶,變為官人。然淳沉下僚,終非所好;今奉自放落, 且逍遙自在,變為仙人。”從此益放曠不撿,以妓為家。將一個手板 上寫道:“奉圣旨填詞柳一變。”欲到某妓家,先將此手板送去,這 一家便整備酒看,伺候過宿。次日,再要到某家,亦复如此。凡所作 小詞,落款書名處,亦寫“奉圣旨填詞”五字,人無有不笑之者。   如此數年。一日,在趙香香家偶然晝寢,夢見一黃衣吏從天而下, 道說:“奉玉帝敕旨,《霓裳羽衣曲》己舊,欲易新聲,特借重仙筆, 即刻便往。”柳七官人醒來,便討香湯林浴。對趙香香道:“适蒙上 帝見召,我將去矣。各家妹妹可畜一信,不能候之相見也。”言畢, 矚目而坐。香香視之,己死矣。慌忙報知謝玉英,玉英一步一跌的哭 將來。陳師師、徐冬冬兩個行首,一時都到,又有几家曾往來的,聞 知此信,也都來趙家。   原來柳七官人,雖做兩任官職,毫無家計。謝玉英雖說蹋隨他終 身,到帶著一家一火前來,并不費他分毫之事。今日送終時節,謝玉 英便是他親妻一般;這几個行首,便是他親人一般。當時陳師師為首, 斂取眾妓家財帛,制買衣袁棺槨,就在趙家殯殮。謝玉英衰經做個主 喪,其他一個的行首,都聚在一處,帶孝守幕。一面在樂游原上,買 一塊隙地起墳,擇曰安葬。墳上豎個小碑,照依他手板上寫的增添兩 字,刻云:“奉圣旨填詞柳一變之墓。”出濱之曰,官僚中也有相識 的,前來送葬。只見一片縞素,滿城妓家,無一人不到,哀聲震地。 那送葬的官僚,自覺慚愧,掩面而返。不逾兩月,謝玉英過哀,得病 亦死,附葬于柳墓之旁。亦見玉英貞節,妓家難得,不在話下。自葬 后,每年清明左右,春風驗蕩,諸名姬不約而同,各備祭禮,往柳七 官人墳上,挂紙錢拜掃,喚做“吊柳七”,又喚做“上風流家”。未 曾“吊柳七”、“上風流家”者,不敢到樂游原上踏青。后來成了個 風俗,直到高宗南渡之后,此風方止。后人有詩題柳墓云: 樂游原上妓如云,盡上風流柳七墳。可笑紛紛紹紳輩,怜才不及眾紅 裙。

  ————————— 第十三卷 張道陵七試趙升

但聞白日升天去,不見青天走下來。有朝一日天破了,人家都叫阿癐 癐。

  這四句詩乃國朝唐解元所作,是譏消神仙之說,不足為信。此乃 戲謔之語。從來混沌劊判,便立下了一教:太上老君立了道教,釋迦 祖師立了佛教,孔夫子立了懦教。懦教中出圣賢,佛教中出佛菩薩, 道教中出神仙。那三教中,懦教武平常,佛教武清苦,只有道教,學 成長生不死,變化無端,最為洒落。看官!我今日說一節故事,乃是 張道陵七試趙升。那張道陵,便是龍虎山中歷代住持道教的正一天師 第一代始祖,趙升乃其徒弟。有詩為證: 劊開頑石方知玉,淘盡泥沙始見金。不是世人仙气少,仙人不似世人 心。

  話說張天師的始祖,諱道陵,字輔漢,沛國人氏,乃是張子房第 八世孫。漢光武皇帝建武十年降生。其母夢見北斗第七星從天墜下, 化為一人,身長丈余,手中托一九仙藥,如雞卵大,香气襲人。其母 取而吞之,醒來便覺滿腹火熱,异香滿室,經月不散,從此怀孕。到 十月滿足,忽然夜半屋中光明如晝,遂生道陵。七歲時,便能解說《道 德經》,及河圖讖緯之書,無不通曉。年十六,博通五經。身長九尺 二寸;龐眉廣顙,朱項綠睛,隆准方頤,伏犀賃頂;垂手過膝,龍蹲 虎步,望之使人可畏。舉賢良方正,入太學。一旦,喟然歎曰:“流 光如電,百年瞬息耳;縱位极人臣,何益于年命之數乎?”遂專心修 煉,欲求長生不死之術。同學有一人,姓王,名長,聞道陵之言,深 以為然,即拜道陵為師。愿相隨名山訪道。行至豫章郡,遇一繡衣童 子。問曰:“日暮道遠,二公將何之?”道陵大惊,知其非常人,乃 自述訪道之急。童子曰:“世人論道,皆如捕風捉影,必得‘黃帝九 鼎丹法’,修煉成就,方可升天。”于是師徒二人,拜求指示。童子 口授二語,道是:左龍并右虎,其中有天府。說罷,忽然不見。道陵 記此二語,但未解其意。   一日,行至龍虎山中,不覺心動,謂王長曰:“左龍右虎,莫非 此地乎?‘府’者,藏也,或有秘書藏于此地。”乃登其絕頂,見一 石洞,名曰壁魯洞。洞中或明或暗,委曲异常。走到盡處,有生成石 門兩扇。道陵想道:“此必神仙之府。”乃与弟子王長端坐石門之外。 凡七日,忽然石門洞開,其中石桌、石凳懼備;桌上無物,只有文書 一卷。取而觀之,題曰《黃帝九鼎太清丹經》。道陵舉手加額,叫聲: “慚愧”。師徒二人,歡喜無限!取出丹經,晝夜觀覽,具知其法。 但修煉合用藥物、爐火之費甚廣,無從措辦。道陵先年曾學得有治病 符水,聞得蜀中風俗醇厚,乃同王長入蜀,結廬于鶴鳴山中;自稱真 人,專用符水救人疾病。投之輒驗,來者漸廣,又多有人拜于門下, 求為弟子,學他符水之法。   真人見人心信服,乃立為條例:所居門前有水池,凡有疾病者, 皆疏記生身以來所為不善之事,不許隱瞞;真人自書仟文,投池水中, 与神明共盟約,不得再犯,若复犯,身當即死。設誓畢,方以符水飲 之。病愈后,出米五斗為謝。弟子輩分路行法,所得米絹數目,悉開 報于神明,一毫不敢私用。由是百姓有小疾病,便以為神明譴責,自 來首過。病愈后,皆羞慚改行,不敢為非。如此數年,多得錢財。乃 廣市藥物,与王長居密室中,共煉“龍虎大丹”。一年丹成,服之。 真人年六十余,自服丹藥,容顏轉少,如三十歲后生模樣。從此能分 形散影,常乘小舟,在東西二溪往來游戲;堂上又有一直人,誦經不 輟。若賓客來訪,迎送應對;或酒杯、棋局,各各有一直人,不分真 假,方知是仙家妙用。   一日,有道士來言:“西城有自虎神,好飲人血,每歲,其鄉必 殺人祭之。”真人心中不忍。將到祭把之期,真人親往西城,果見鄉 中百姓綁縛一人,用鼓樂導引,送于自虎神廟。真人間其緣故,所言 与道士相合。“若一年缺祭,必然大興風雨,毀苗殺稼,殃及六畜, 所以一方懼怕。每年用重价購求一人,赤身綁縛,送至廟中。夜半, 憑神吭血享用。以此為常,官府亦不能禁。”真人曰:“汝放此人去, 將我代之,何如?”眾鄉民道:“此人因家貧無倚,情愿舍身充祭; 得我們五十干錢,葬父嫁妹,花費己盡。今日之死,乃其分內,你何 苦自傷性命?”真人曰:“我不信有神道吃人之事,若果有此事,我 自愿承當,死而無怨。”眾人商量道:“他自不信,不干我事,左右 是一條性命。”便恢了真人言語,把綁縛人解放了。那人得了命,拜 謝而去。眾人侵要來綁縛真人,真人曰:“我自情愿,決不逃走,何 用綁縛?”眾人依允。真人人得廟來,只見廟中香煙繚繞,燈燭煒煌, 供養土偶神像,猙獰可畏;案桌上擺列著許多祭品。眾人叩頭,宣疏 己畢,將真人閉于殿門之內,隨將封鎖。真人矚目靜坐以持。   約莫更深,忽听得一陣狂風,自虎神早到。一見真人,便來攫取。 只見真人口、耳、眼、鼻中,都放出紅光,罩定了自虎神。此乃是仙 丹之力。自虎神大惊,忙問:“汝何人也?”真人曰:“吾奉上帝之 命,管攝四海五岳諸神,命我分形查勘。汝何方孽畜,敢在此虐害生 靈?罪業深重,天誅難免!”自虎神方欲抗辨,只見前后左右都是一 般真人,紅光遍体,唬得自虎神眼縫也開不得,叩頭求哀。原來自虎 神是金神,自從五丁開道,鑿破蜀山,金气發泄,變為自虎;每每出 現,生災作耗。土人立廟,許以歲時祭享,方得安息。真人煉過金丹, 養就真火,金怕火克,自然制伏。當下真人与他立誓:不許生事害民! 自虎神受戒而去。次日侵晨,眾鄉民到廟,看見真人端然不動,駭問 其由。真人備言如此如此,今后更不妄害民命,有損無益。眾鄉民拜 求名姓,真人曰:“我乃鶴鳴山張道陵也。”說罷,飄然而去。眾鄉 民在自虎廟前,另創前殿三間,供養張真人像,從此革了人祭之事。 有詩為證: 積功累行始成仙,豈止區區服食緣。自虎神藏人祭革,活人陰德在年 年。

  那時廣漢青石山中,有大蛇為害。晝吐毒霧,行人中毒便死。真 人又去剿除了那毒蛇。山中之人,方敢晝行。順帝漢安元年,正月十 五夜,真人在鶴鳴山精舍獨坐,忽聞隱隱天樂之聲,從東而來,鑾佩 珊珊漸近。真人出中庭瞻望,忽見東方一片紫云,云中有素車一乘, 再再而下。車中端坐一神人,容若冰玉,神光照人,不可正視。車前 站立一人,就是前番在豫章郡所遇的繡衣童子。童子謂真人曰:“汝 休惊怖,此乃太上老君也。”真人慌忙禮拜。老君曰:“近蜀中有眾 鬼魔王,枉暴生民,深可痛惜。子其為我治之,以福生靈,則子之功 德無量,而名錄丹台矣。”乃授以《正一盟威秘錄》,三清眾經九百 三十卷:符錄丹灶秘訣七十二卷:雌雄劍二口:都功印一枚。又囑道: “与子刻期,干日之后,全于閬苑。”真人叩頭領訖,老君升云而去。   真人從此日昧秘文,按法遵修。聞知益州有八部鬼帥、各領鬼兵, 動億万數;周行人間,暴殺万民,枉天無數。真人奉老君諸命,佩《盟 威秘錄》,往青城山,置琉璃高座。左供大道元始天尊,右置三十六 部真經;立十絕靈幡,周匝法席,鳴鐘叩罄;布下龍虎神兵,欲擒鬼 帥。鬼帥乃驅率眾鬼,接兵刃矢石,來害真人。真人將左手豎起一指, 那指頭變成一大朵蓮花,干葉扶疏,兵矢皆不能人。眾鬼又持火干余 炬來,欲行燒害。真人把袖一拂,其火即返燒眾鬼。眾鬼乃遙謂真人 曰:“吾師自住鶴鳴山中,何為來侵奪我居處?”真人曰:“汝等殘 害眾生,罪通于天。吾奉太上老君之命,是以來伐汝。汝若知罪,速 避西方不毛之地,勿复行病人間,可保無事。如仍前作業,即行誅戮, 不留余种。”鬼帥不服。   次日,复會六大魔王,率鬼兵百万,安營下寨,來攻真人。真人 欲服其心,乃謂曰:“試与爾各盡法力,觀其胜負。”六魔應諾。真 人乃命王長積薪放火,火勢正猛,真人投身入火,火中忽生青蓮花, 托真人兩足而出。六魔笑曰:“有何難哉!”把手分開火頭,擁)身便 跳。兩個魔王,先跳下火的,須眉皆燒坏了,負痛奔回。那四個魔王, 更不敢動撣。真人又投身人水,即乘黃龍而出,衣服毫不濡濕。六魔 又笑道:“火其實利害!這水打甚緊?”扑通的一聲,六魔齊跳入水, 在水中連番几個筋斗,忙忙爬起,己自吃了一肚子淡水。真人复以身 投石,石忽開裂,真人從后而出。六魔又笑道:“論我等气力,便是 山也穿得過,況于石乎?”硬挺著肩腫,捱進石去。真人誦咒一遍, 六個魔王半身陷于石中,展動不得,哀號欲絕。其時八部鬼帥大怒, 化為八只吊睛老虎,張牙舞爪,來攫真人。真人搖身一變,變成獅子 逐之。鬼帥再變八條大龍,欲擒獅子。真人又變成大鵬金翅鳥,張開 巨喙,欲啄龍睛。鬼帥再變五色云霧,昏天暗地。真人變化一輪紅日, 升于九霄,光輝照耀,云霧即時流散。   鬼帥變化己窮。真人乃拈取片石,望空撇去,須輿化為巨石,如 一座小山相似。空中一線系住,如藕絲之細,懸罩于鬼營之上;石上 又有二鼠,爭嚙那一線,岌岌欲墮。魔王和鬼帥在高處看見,恐怕滅 絕了營中鬼子鬼孫,乃同聲哀告:“饒命!愿往西方裟羅國居住,再 不敢侵扰中土。”真人遂判令六大魔王歸于北酆,八部鬼帥竄于西域。 其時魔王身离石中,和鬼帥合成一党,几自躊躇不去。真人知眾鬼不 可善道,乃口敕神符一道,飛上層霄;須輿之間,只見風伯招風,雨 師降雨,雷公興雷,電母閃電,天將神兵,各持刃兵,一時齊集,殺 得群鬼形消影絕,真人方才收了法力。謂王長曰:“蜀人今始得安寢 矣。”有《西江月》為證:

  鬼帥空施伎倆,魔王枉逞英雄。誰知大道有神通,一片精神運動。 水大不加寒熱,騰身陷石如空。一場風雨眾妖空,才識仙家妙用。

  真人复謂王長曰:“吾上升之期己近,壁魯洞乃吾得道之地,不 可忘本。”于是再至豫章,結廬于龍虎山中,師徒二人,潛修九還七 返之功。忽一日,复聆鑾佩天樂之音,与鶴鳴山所聞無二。真人急忙 整身,叩伏階前。見于乘万騎,簇擁著老君,在云端徘徊不下。真人 再拜,老君乃命使者告曰:“子之功業,合得九真上仙。吾昔位子入 蜀,但區別人鬼,以布清淨之化。子殺鬼過多,又檀興風雨,役使鬼 神,陰景翳晝,殺气穢空,殊非天道好生之意。上帝正責子過,所以 吾曰不得近子也。子且退居,勤行修道。同時飛舉者,數合一人。候 數到之日,吾持子于上清八景宮中。”言訖,圣駕复去。真人乃精心 忏悔,再与王長回鶴鳴山去。   山中諸弟子曉得真人法力廣大,只有王長一人,私得其傳。紛紛 議論,盡疑真人偏向,有吝法之心。真人曰:“爾輩俗气未除,安能 遺世?止可得吾導引房中之術,或服食草木以延壽命耳。明年正月七 日午時,有一人從東方來,方面短身,貂襲錦襖,此乃真正道中之人, 不弱于王長也。”諸弟子聞言,半疑不信。到來年正月初七日,半正 午,真人乃謂王長曰:“汝師弟至矣,可使人如此如此。”王長領了 法旨,步出山門,望東而看,果見一人來至。衣服狀貌,一如真人所 言,諸弟子暗暗稱奇。王長私謂諸弟子曰:“吾師將傳法于此人,若 來時,切莫与通信;更加辱罵,不容入門;彼必去矣。”諸弟子相顧, 以為得計。那人到門,自稱姓趙,名升,吳郡人氏,慕真人道法高妙, 特來拜謁。諸弟子回言,“吾師出游去了,不敢擅留。”趙升拱立伺 候,眾人四散走開了。到晚,徑自閉門不納。趙升乃露宿于門外。   次日,諸弟子開門看時,趙升恢前拱立,求見師長。諸弟子曰: “吾師甚是私刻,我等伏侍數十年,尚無絲毫秘訣傳授,想你來之何 益?”趙升曰:“傳与不傳,惟憑師長。但某遠路而來,只愿一見, 以慰乎生仰慕耳。”諸弟子又曰:“要見亦由你,只吾師實不在此。 知他何日還山?足下休得痴等,有誤前程。”趙升曰:“某之此來, 出于積誠。若真人十日不歸,愿等十日;百日不來,愿等百日。”眾 人見趙升這位數日,并不轉身,愈加厭惡。漸漸出言侮慢,以后競把 作乞儿看待,惡言辱罵。趙升愈加和悅,全然不校。每日,只于午前 往村中買一餐,吃罷,便來門前伺候。晚間,眾人不容進門,只就階 前露宿,如此四十余日。諸弟子私相議論道:“雖然辭他不去,且喜 得瞞過師父,許久尚不知覺。”只見真人在法堂鳴鐘集眾,曰:“趙 家弟子到此四十余日,受辱己足了,今日可召人相見。”眾弟子大惊, 才曉得師父有前知之靈也。王長受師命,去喚趙升進見。趙升一見真 人,涕泣交下,叩頭求為弟子。真人己知他真心求道,再欲試之,過 了數日,差往田舍中,看守黍苗   趙升奉命來到田邊,只有小小茅屋一間,四圍無倚,野獸往來极 多。趙升朝暮伺候赶逐,全不懈怠。忽一夜,日明如晝。趙升獨坐茅 屋中,只見一女子,美貌非常。走進屋來,源源道個万福。說道:“妾 乃西村農家之女,隨伴出來玩月。因往田中小解,失了伴侶,追尋不 著,迷路至此。兩足走得疼痛,寸步難移,乞善士可怜,容妄一宿, 感恩非淺。”趙升正持推阻,那女子徑往他床舖上,倒身睡下。口內 嬌啼宛轉,只稱腳痛。趙升認是真情,沒奈何,只得容他睡了。自己 另舖些亂草,和衣倒地,睡了一夜。次日,那女子又推腳痛,故意不 肯行走,撤嬌撤痴的要茶要飯。趙升只得管顧他。那女子到說些風話, 引誘趙升。到晚來,先自脫衣上舖,央趙升与他扯披加衣。趙升心如 鐵石,見女子著邢,連茅屋也不進了,只在田膛邊露坐到曉。至第四 日,那女子己不見了,只見牆上,題詩四句,道是: 美色人皆好,如君鐵石心。少年不作樂,辜負好光陰。

  字畫柔媚,墨跡如新。趙升看罷,大笑道:“少年作樂,能有几 時?”便脫下鞋底,將字跡撻沒了。正是: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 情戀落花。   光陰茬苗,不覺春去秋來。趙升奉真人之命,擔了樵斧,去山后 砍柴。偶然砍倒一株枯松,去得力大,忽喇一聲,松根進起。趙升將 雙手拔起松根,看時,下面顯出黃燦燦的一窖金子。忽听得空中有人 云:“天賜趙升。”趙升想道:“我出家之人,要這黃金何用?況且 無功,豈可貪天之賜?”便將山土掩覆。收拾了柴擔,覺得身子困倦, 靠石而坐,少憩片時。忽然狂風大作,山凹里跳出三只黃斑老虎。趙 升安坐不動,那一只虎攢著趙升,咬他的衣服,只不傷身。趙升全然 不懼,顏色不變,謂虎曰:“我趙升生平不作昧心之事,今棄家人道, 不遠千里,來尋明師,求長生不死之路。若前世欠你宿債,今生合供 你啖嚼,不敢畏避;如其不然,便可速去,休在此篙惱人。”一虎聞 言,皆弭耳低頭而去。趙升曰:“此必山神道來試我者。死生育命, 吾何懼哉!”當日荷柴而歸,也不對同輩說知見金、逢虎之事。   又一日,真人分付趙升往市上買絹十匹。趙升還值己畢,取絹而 歸。行至中途,忽聞背后有人叫喊云:“劫絹賊慢走!”趙升回頭看 時,乃是賣絹主人,飛奔而來,一把扯住趙升,說道:“絹价一些未 還,如何將我絹去?好好還我,万事全体!”趙升也不爭辨,但念: “此絹乃吾師欲用之物,若還了他,如何回覆師父?”便脫下貉襲与 絹主,准其絹价。絹主尚嫌其少,又脫錦襖与之,絹主方去。趙升持 絹獻上真人。真人間道:“你身上衣服,何處去了?”趙升道:“偶 然病熱,不曾穿得。”真人歎曰:“不吝己財,不談人過,真難及也。” 乃將布袍一件,賜与趙升,趙升欣然穿之。   又一日,趙升和同輩在田間收谷,忽見路旁一人,仰頭乞食,衣 裳破敝、面目塵垢,身体瘡膿,臭穢可憎;兩腳皆爛,不能行走。同 輩人人掩鼻,叱喝他去。趙升心中獨怀不忍,乃扶他坐于茅屋之內, 問其疾苦。將自己飯食,省与他吃。又燒下一桶熱湯,督他洗滌臭穢。 那人又說身上寒冷,預求一衣。趙升解開布袍,卸下里衣一件,与之 遮寒。夜間念他無倚,親自作伴。到半夜,那人又叫呼要解。趙聲聞 呼,慌忙起身,扶他解手,,又扶進來。日間省返食養他。常自半饑 的過了,夜間用心照管。如此十余日,全吳倦怠。那人瘡患將息漸好, 忽然不辭而去。趙升也吳怨心。后人有詩贊曰: 逢人患難要施仁,望報之時亦小人。不吝施仁不望報,分明天地布陽 春。

  時值初夏,真人一日會集諸弟子,同登天柱峰絕頂。那天柱峰, 在鶴鳴山之左。三面懸絕,其狀如城。真人引弟子于峰頭下視,有一 株桃樹。傍生石壁,如人舒出一臂相似,下鄰不測深淵。那桃樹上結 下許多桃子,紅得可愛。真人謂諸弟子曰:“有人能得此桃實,當告 以至道之要。”那時諸弟子除了王長、趙升外,共二百一十四人。皆 臨崖窺瞰,莫不股戰流汗,連腳頭也站不定。略看一看,慌忙退步, 惟恐墜下。只是一人,挺然而出,乃趙升也。對眾人曰:“吾師命我 取桃,必此桃有可得之理;且圣師在此,鬼神呵護,必不使我死于深 谷之中。”乃看准了桃樹之處,擁身望下便跳。有這等异事,那一跳 不歪不斜,不上不下,兩腳分開,剛剛的垮于桃樹之上,將桃實忽意 采摘。遙望石壁上面,懸絕二三丈,四旁又無攀緣,無從爬上,乃以 所摘桃子,向上拋去。真人用手一一接之。拋了又摘,摘了又拋;下 邊拋上邊接,把一樹桃子,摘個干淨。真人接完桃子,自吃了一顆, 王長吃了一顆,把一顆留与趙升,恰好余下二百一十四顆,分派諸弟 子,每人一顆,不多不少。   真人間:“諸弟子中那個有本事,引得趙升上來?”諸弟子面面 相覷,誰敢答應?真人自臨崖上,舒出一臂,接引趙升。那臂忽長儿 二三丈,直到趙升身邊。趙升隨臂而上,眾弟子莫不大惊。真人將所 留桃實一顆,与趙升食畢。真人笑而言曰:“趙升心正,能投樹上, 足不蹬跌。吾今欲自試投下,若心正時,當得大桃。”眾弟子皆諫曰: “吾師雖然廣有道法,豈可自試于不測之崖乎?方才趙升幸賴吾師接 引。若吾師墜下,更有何人接引吾師者?万万不可也。”有數人牽住 衣据,苦勸。惟王長、趙升,默然無言。真人不從眾人之勸遂向空自 拋。眾人急覷桃樹上不見真人蹤跡;看著下面茫茫無底又無道路可通。 眼見得真人墜于深谷部知死活存亡。諸弟子人人惊歎個個悲啼。趙升 對王長說道:“師猶父也吾師自投不測之崖,吾何以自安?不若同投 下去,看其下落。”于是升、長二人,各奮身投下,剛落在真人之前。 只見真人端坐于磐石之上,見升、長墜下,大笑曰:“吾料定汝二人 必來也。”這几樁故事,小說家喚做“七試趙升”。那見得七試?第 一試,辱罵不去。第二試,美色不動心。第三試,見金不取。第四試, 見虎不懼。第五試,償絹不吝、被誣不辨。第六試,存心濟物。第七 試,舍命從師。   原來這七試,都是真人的主意。那黃金、美女、大虫、乞丐,都 是他役使精靈變化來的。賣絹主人,也是假的。這叫做將假試真。凡 人道之人,先要斷除七情。那七情?喜、怒、憂、懼、愛、惡、欲。 真人先前對諸弟子說過的:“汝等俗气未除,安能遺世?”正謂此也。 且說如今世俗之人,驕心傲气,見在的師長,說話略重了些,几自气 憤憤地。況肯為求師上,受人辱罵,著甚要緊加添四十余日露宿之苦? 只這一件,誰人肯做?至于“色”之一字,人都在這里頭生,在這里 頭死,那個不著迷的?列位看官們,假如你在閒居獨宿之際,偶遇個 婦人,不消一分半分顏色。管請你失魂落意,求之不得;況且十分美 貌,顛倒(手亞)身卻不動心?古人中,除卻柳下惠,只怕沒有第二 個人了。又如今人為著几賃錢鈔上,兄弟分顏,朋友破口。在路上拾 得一文錢,卻也叫聲:“吉利!”眉花眼笑。眼見這一窖黃金,無主 之物那個不起貪心?這件又不是難得的?今人見一只惡犬走來,心頭 也唬一跳;況一個大虫,全不怖畏,便是呂純陽祖師,舍得喂虎,也 只好是這般了。再說買絹這一節,你看如今做買做賣的,討得一分便 宜,几自歡喜。乎日間,冤枉他一言半字,便要贍神罰咒,那個肯重 疊還价?隨他天大冤枉加來,付之不理;脫去衣裳絕無吝色;不是眼 孔十二分大,怎容得人如此?又如父母生了惡疾,子孫在床前服事, 若不是足色孝順的,口中雖不說,心下未免憎嫌。何況路旁乞食之人, 那解衣推食,又算做小事了?結未來,兩遍投崖,是信得師父十分真 切,雖死不悔。這七件都試過,才見得趙升七情上,一毫不曾粘帶, 俗气盡除,方可人道。正是:道意堅時塵趣少,俗情斷處法緣生。   閒話休題。真人見升、長二人,道心堅固,乃將生平所得秘訣, 細細指授。如此三日三夜,二人盡得其妙。真人乃飛身上崖,二人從 之,重歸舊舍。諸弟子相見,惊悼不己。真人一日閉目晝坐,既覺, 謂王長、趙升曰:“巴東有妖,當同往除之。”師弟一人,行至巴東, 忽見十二神女笑迎于山前。真人間曰:“此地有咸泉,今在何處?” 神女答曰:“前面大揪便是。近為毒龍所占,水己濁矣。”真人遂書 符一道,向空擲去。那道符從空盤旋,忽化為大鵬金翅鳥,在揪上往 來飛舞。毒龍大惊,舍揪而去,揪水遂清。十二神女各于怀中探出一 玉環來獻,曰:“妄等仰慕仙真,愿操箕帚。”真人受其環,將手緝 之,十二環合而為一。真人將環投于井中,謂神女曰:“能得此環者, 應吾風命,吾即納之。”十二神女要取神環,急先解衣入井。真人遂 書符,投于井中,約曰:“干秋万世,永作井神。”即時喚集居民, 汲水煎煮,皆成食鹽。囑付:“今后煮鹽者,必祭十二神女。”那十 二神女都是妖精,在一方迷感男子,降災降禍。被真人將神符鎮壓, 又安享祭把,再不出現了。從此巴東居民,無神女之害,而有咸井之 利。   真人除妖己畢,复歸鶴鳴山中。一日午時,忽見一人,黑幘,絹 衣,佩劍,捧一玉函,進曰:“奉上清真符,召真人游閬苑。”須輿, 有黑龍駕一紫輿,玉女二人,引真人登車,直至金闕。群仙畢集,謂 真人曰:“今日可朝太上元始天尊也。”俄有二青童,朱衣繹節,前 行引導。至一殿,金階玉砌,真人整衣趨進,拜舞己畢。殿上敕青童 持玉冊,授真人“正一天師”之號,使以“正一盟威”之法,世世宣 布,為人間天師,勸度未悟之人。又密渝以飛升之期。真人受命回山, 將“盟威”、“都功”等諸品秘錄,及斬邢二劍、玉冊、玉印等物, 封置一函。謂諸弟子曰:“吾沖舉有日,弟子中有能舉此函者,便為 嗣法。”弟子爭先來舉,如万斤之重,休想移動得分毫。真人乃曰: “吾去后三日,自有嫡嗣至此,世為汝師也。”   至期,真人獨召王長、趙升二人謂曰:“汝二人道力己深,數合 沖舉;尚有余丹,可分餌之。今日當隨吾上升矣。”亭午,群仙儀從 畢至,天樂擁導,真人与王長、趙升在鶴鳴山中,白日升天。諸弟子 仰視云中,良久而沒。時桓帝永壽元年九月九日事,計真人己一百二 十三歲矣。真人升天后三日,長子張衡從龍虎山适至。諸弟子方悟“嫡 嗣”之語,指示封函,備述真人遺命。張衡輕輕舉起,揭封開看,遂 向空拜受玉冊、玉印。于是將諸品秘錄,盡心參討,斬妖縛邢,其應 如響。至今子孫嗣法,世世為天師。后人論“七試趙升”之事,有詩 為證: 世人開口說神仙,眼見何人上九天?不是仙家盡虛妄,從來難得道心 堅。

  ————————— 第十四卷 陳希夷四辭朝命

人人盡說清閒好,誰肯逢閒閒此身?不是逢閒閒不得,清閒豈是等閒 人?

  則今且說個“閒”字,是“門”字中著個“月”字。你看那一輪 明月,只見他忙忙的穿窗入戶,那天上清光不動,卻是冷淡無心。人 學得他,便是鬧中取靜,才算得真閒。有的悅:“人生在世,忙一半, 閒一半。”假如曰里做事是忙,夜司睡去便是閒了。卻不知曰里忙忙 做事的,精神散亂.晝之所思,夜之所夢,連睡去的魂魄,都是忙的, 那得清閒自在?古時有個仙長,姓庄,名周,睡去夢中化為蝴蝶,棚 棚而飛,其意甚樂。醒將轉來,還只認做蝴蝶化身。只為他胸中無事, 逍遙洒落,故有此夢。世上多少渴睡漢,怎不見第二個人夢為蝴蝶? 可見夢睡中也分個閒忙在。且莫論閒忙,一入了名利關,連睡也討不 得足意。所以古詩云: 朝臣持漏五更寒,鐵甲將軍夜度關。山寺曰高僧未起,算來名利不如 閒。

  《心相篇》有云:“上床便睡,定是高人;支枕無眠,必非閒客。” 如今人名利關心,上了床,于思万想,那得便睡?比及睡去,忽然又 惊醒將來。盡有一般昏昏沉沉,以晝為夜,睡個沒了歇的,多因酒色 過度,四肢困倦;或因愁緒牽纏,心神濁亂所致。總來不得睡趣,不 是睡的樂境。   則今且說第一個睡中得趣的,無過陳摶先生。怎見得?有詩為證: 昏昏黑黑睡中天,無暑無寒也沒年。彭祖壽經八百歲,不比陳摶一覺 眠。   俗說陳摶一覺,睡了八百年。按陳摶壽止一百十八歲,雖說是尸 解為仙去了,也沒有一睡八百年之理。此是評話?只是說他睡時多, 醒時少。他曾兩隱名山,四辭朝命,終身不近女色,不親人事,所以 步步清閒。則他這睡,也是仙家伏气之法,非他人所能學也。說話的, 你道他隱在那兩處的名山?辭那四朝的君命?有詩為證:紛紛五代戰 塵囂,轉眼唐周又宋朝。多少彩禽技籠罩,云中仙鶴不能招。   話說陳摶先生,表字圖南,別號扶搖子,毫州真源人氏。生長五 六歲,還不會說話,人都叫他“啞孩儿”。一日,在水邊游戲,遇一 婦人,身穿青色之農,自稱毛女。將陳摶抱去山中,飲以瓊漿,陳摶 便會說話,自覺心竅開爽。毛女將書一冊,投他怀內,又贈以詩云: 藥苗不滿笥,又更上危巔。回指歸去路,相將入翠煙。

  陳摶回到家中,忽然念這四句詩出來,父母大惊!問道:“這四 句詩,誰教你的?”陳摶說其緣故,就怀中取出書來看時,乃是一本 《周易》。陳摶便能成誦,就曉得八卦的大意。自此無書不覽,只這 本《周易》,坐臥不离。又愛讀《黃庭》、《老子》諸書,洒然有出 世之志。十八歲上,父母雙亡。便把家財拋散,分贈親族鄉党。自只 攜一石擋,往本縣隱山居住。夢見毛女授以煉形歸气、煉气歸神、煉 神歸虛之法,遂毒而行之,足跡不入城市。粱唐士大夫慕陳先生之名, 如活神仙,求一見而不可得。有造謁者,先生輒側臥,不与交接。人 見他鼾睡不起,歎息而去。   后唐明宗皇帝長興年司,聞其高尚之名,御筆親書丹謠,道宮招 之。使者絡繹不絕,先生違不得圣旨,只得隨使者取路到洛陽帝都, 遇見天子,長揖不拜,滿朝文武失色,明宗全不嗔怪。御手相攙,錦 墩賜坐,說道:“勞苦先生遠來,朕今得睹清光,三生之幸。”陳摶 答道:“山野鄙夫,自比朽木,無用于世。過蒙陛下來錄,有負圣意, 乞從賜放歸,以全野性。”明宗道:“既荷先生不棄而來,朕正欲侍 教,豈可輕去?”陳摶不應,閉目睡去了。明宗歎道:“此高士也, 朕不可以常禮持之。”乃送至禮賢賓館,飲食供帳甚設。先生一無所 用,早晚只在個蒲團上打坐。明宗屢次駕幸禮賢館,有時值他睡臥, 不敢惊醒而去。明宗心知其為异人,愈加敬重,欲授以大宮,陳摶那 里肯就。   有丞相馮道奏道:“臣聞:七情莫甚于愛欲,六欲莫甚于男女。 方今冬天雨雪之際,陳摶獨坐蒲團,必然寒冷。陛下差一使命,將嘉 醞一樽賜之;妙選美女三人,前去与他情酒暖足。他若飲其酒,留其 女,何愁他不受宮爵矣!”明宗從其言,于宮中選二八女子一人,美 麗無比裝束華整,更自動人。又將尚方美醞一樽,道內侍宣賜。內侍 口傳皇命道:“宮家見天气苛冷,特賜美醞消道;又賜美女与先生暖 足,先生万勿推辭。”只見陳摶欣然對使開樽,一飲而盡:送來美人, 也不推辭。內侍入宮复命,明宗龍顏大悅。次日,早朝己畢,明宗即 差馮丞相親詣禮賢館。請陳摶入朝見駕。只等來時,加宮授爵。馮丞 相領了圣旨,上馬前去。你道請得來,請不來?正是:神龍不貪香餌, 彩風不入雕籠。馮丞相到禮賢賓館看時,只見一個美女,閉在一司空 室之中,己不見了陳摶。問那美女道:“陳先生那里去了?”美女答 道:“陳先生自飲了御酒,便向蒲團睡去。妾等候至五更方醒。他說: ‘勞你們辛苦一夜,無物相贈。’乃題詩一首,教妾收留,回复天子。 遂閉妾等于此室,飄然出門而去,不知何往。”馮丞相引著一個美人, 回朝見駕。明宗取詩看之,詩曰: 雪為肌体玉為腮,多謝景王送得來。處士不興巫峽夢,空煩神女下陽 台。

  明宗讀罷書,歎息不己。差人四下尋訪陳摶蹤跡,直到隱山舊居, 并無影響。不在話下。   卻說陳摶這一去,直走到均州武當山。原來這山初名太岳,又喚 做太和山,有二十七峰,三十六岩,二十四澗。是真武修道、自曰升 天之處。后人謂:“此山非真武,不足以當之。“更名武當山。陳摶 至武當山,隱于九石岩。忽一日,有五個自須老愛來問《周易》八卦 之義。陳摶与之劊晰微理,因見其顏如紅玉,亦問以導養之方。五老 告之以蟄法。怎喚做蟄法?凡寒冬時令,天气伏藏,龜蛇之類,皆蟄 而不食。當初,有一人因床腳損坏,偶取一龜支之。后十年移床,其 龜尚活,此乃服气所致。陳摶得此蟄法,遂能辟谷。或一睡數月不起。 若沒有這蟄法,睡夢中腹中饑餓,腸鳴起來,也要醒了。陳摶在武當 山住了二十余年,壽已七十余歲。忽一日,五老又來對陳摶說道:“吾 等五人,乃曰月池中五龍也。此地非先生所栖,吾等受先生講誨之益, 當送先生到一個好所在去。”令陳傳:“閉目休開!”五老翼之而行。 覺兩足騰空,耳邊惟聞風雨之聲。頃刻司,腳蹋著地,開眼看時,不 見了五老,但見空中五條龍天矯而逝。陳摶看那去處,乃西岳太華山 石上,己不知來了多少路,此乃神龍變化之妙。陳摶遂留居于此。太 華山道士,見其所居沒有鍋灶,心中甚异,俏地稟之。更無他事,惟 鼾睡而己。一日,陳傳下九石岩,數月不歸。道土疑他往別處去了。 后于柴房中,忽見一物,近前看之,乃先生也。正不知几時睡在那里 的!搬柴的堆積在上,直持燒柴將盡,方才看見。又一日,有個樵夫 在山下割草,見山凹里一個尸骸,塵埃起寸。樵夫心中怜憫,欲取而 理之。提起來看時,卻認得是陳摶先生。樵夫道:“好個陳摶先生, 不知如何死在這里?”只見先生把腰一伸,睜開雙眼,說道:“正睡 得快活,何人攪醒我來?”樵夫大笑。   華陰令王睦,親到華山求見先生。至九石岩,見光光一片石頭, 絕無半司茅舍。乃問道:“先生寢止在于何所?”陳摶大笑,吟詩一 首答之,詩曰: 蓬山高處是吾宮,出即凌風跨曉風。台榭不將金鎖閉,來時自有自云 封。

  王睦要与他伐木建庵,先生固辭不要。此周世宗顯德年司事也。 這四句詩直達帝听,世宗知其高士,召而見之,問以國柞長短。陳摶 說出四句,道是:“好塊木頭,茂盛無賽。若要長久,添重寶蓋。” 世宗皇帝本姓柴、名榮,木頭茂盛,正合姓名。又有“長久”二字, 只道是佳兆,卻不知趙太祖代周為帝,國號宋,“木”安添蓋乃是 “宋”字。宋朝享國長久,先生己預知矣。   且說世宗要加陳摶以极品之爵,陳摶不愿,堅請還山。世宗采其 “來時自有自云封”之句,賜號“自云先生”。后因陳橋兵變,趙太 祖披了黃袍,即了帝位。先生适乘驢到華陰縣,聞知此事,在驢背上 拍掌大笑。有人間道:“先生笑甚么?”先生道:“你們眾百姓造化, 造化!天下是今日定了。”原來后唐未年司,契丹兵起,百姓紛紛避 亂。先生在路上闊步,看見一婦人,挑著一個竹籃而走,籃內兩頭坐 兩個孩子。先生口吟二句,道是:“莫言皇帝少,皇帝上擔挑。”你 道那兩個孩子是誰?那大的便是宋太祖趙匡胤,那小的便是宋太宗趙 匡義,這婦人便是杜太后。先生二十五六年前,便識透宋朝的真命天 子了。   又一日,先生游長安市上,遇趙匡胤兄弟和趙普,共是三人,在 酒肆飲酒。先生亦入肆沾飲,看見趙普坐于二趙之右,先生將趙普推 下去道:“你不過是紫微垣邊一個小小星儿,如何敢占在上位?”趙 匡胤苛其言。有認得的,指道:“這是自云先生陳摶。”匡胤就問前 程之事。陳摶道:“你弟兄兩的星,比他大得多哩!”匡胤自此自負。 后來定了天下,屢次差宮迎取陳摶入朝,陳摶不肯。后來趙太祖手謠 促之,陳摶向使者說道:“創業之君,必須尊崇体貌,以示天下,我 等以山野廢人,入見天子,若下拜,則違吾性;若不下拜,則褻其体。 是以不敢毒謠。”乃于謠書之尾,寫四句附奏,云:“九重天謠,休 教丹風銜來:一片野心,己被自云留住。”使者复命,太祖笑而置之。   后太祖晏駕,太宗皇帝即位,念酒肆中之舊,召与相見,說過持 以不臣之禮。又賜御詩云: 曾向前朝號白云,后來消息畜無聞。如今若肯隨征召,總把三峰乞与 君。

  先生見詩,乃服華陽巾、布袍、草履,來到東京。見太宗于便殿, 只是長揖道:“山野廢人,与世隔絕,不習跪拜,望陛下优容之。” 太宗賜坐,問以修養之道。陳摶對道:“天子以天下為一身,假令自 曰升天,競何益于百姓?今君明臣良,興化勤政,功德被乎八荒,榮 名流于力世。修煉之道,無出于此。”太宗點頭稱善,愈加敬重。問 道:“先生心中,有何所欲?可為喋言之。”陳摶答道:“臣無所欲, 只愿求一靜室。”乃賜居于建隆道觀。   其時太宗正用兵征伐河東,道人間先生胜負消息。先生在使者掌 中,寫一“休”字,太宗見之不樂。因軍馬己發,不曾停止。再道人 間先生時,但見他閉目而睡,鼾齁之聲,直達戶外。明日去看,仍复 如此。一連睡了三個月,不曾起身。河東軍將,果然無功而返。太宗 正當嗟歎,忽見陳摶道冠野服,逍遙而來,直上金鑾寶殿。太宗見其 不召自來,甚以為异。陳摶道:“老夫今日還山,將來辭駕。”太宗 聞言,如有所失,欲加傳以帝師之號,筑宮毒事,時時請教。陳摶固 辭求去,呈詩一首。詩云:

草澤吾皇謠,圖南傳姓陳。   三峰千栽窖,四海一閒人。   世態從來薄,詩情自得真。   乞全獐鹿性,何處不稱臣?

  又道:“二十年之后,老夫再來候見圣顏。”太宗知不可留,特 賜御宴于都堂,使宰相、兩禁官員懼侍坐,每人制送行詩一首,以寵 其歸。又將太華全山,御筆判与陳摶為修真之所,他人不得侵漁。賜 號為“自云洞主希夷先生”,听其還山。此太平興國元年事也。   到端拱五年,太宗皇帝管二十年的乾坤,尚不曾立得太子。長子 楚王元佐,因九月九日,不曾預得御宴,縱火燒宮。太宗大怒,廢為 庶人。心愛第三子襄王元侃,未知他福分如何,一中不言,心下思想: “惟有希夷先生陳摶,最善相人。當初在酒肆中,就相定我兄弟二人, 當為皇帝,趙普為宰相。如今得他一來,決斷其事便好。”轉念猶未 了,內侍報道:“有太華山處士陳摶,叩宮門求見。”太宗大惊,即 時宣進,問道:“先生此來何意?”陳摶答道:“老夫知陛下胸中有 疑,特來決之。”太宗大笑道:“朕固疑先生有前知之術,今果然也。 朕東宮未定,有襄王元侃,寬仁慈愛,有帝王之度,但不知福分如何, 煩先生到襄府一看。”陳摶領命,才到襄府門首便回。太宗問道:“朕 煩先生到襄府看襄王之相,如何不去而回?”陳摶道:“老夫已看過 了。襄府門前,毒役奔走之人、都有將相之福,何必見襄王哉?”太 宗之意遂決。即日宣謠,立襄王為太子,后來真宗皇帝就是。陳摶在 京師,又住了一月。忽然辭去,仍歸九石岩。   其時,有門人穆伯長、种放等百余人,皆筑室于華山之下,朝夕 听講。惟有五龍蟄法,先生未嘗授人。忽一日,道門人輩于張超谷口, 高岩之上,鑿一石室。門人不敢違命。室既鑿成,先生同門人往觀之。 其岩最高,望下云煙如翠。先生指道:“此毛女所謂‘相將人翠煙’ 也,吾其歸于此乎?”言末畢,屈膝而坐,揮門人使去。右手支頤, 閉目而逝,年一百一十八歲。門人環守其尸,至七日,容色如生,肢 体溫軟,异香扑鼻。乃制為石匣盛之,仍用石蓋;柬以鐵鎖數丈,置 于石室。門人方去,其岩自崩,遂成陡絕之勢。有五色云,封住谷口, 彌月不散。后人因名其處為希夷峽。   到徽宗宣和年司,有閩中道士徐知常,來游華山。見峽上有鐵鎖 垂下,知常攀緣而上,至于石室。見匣蓋歌側,啟而觀之,惟有仙骨 一具,其色紅潤,香气逼人。知常再拜畢,為整其蓋,复攀緣而下。 其時徐知常得幸于徽宗,宮拜左街道錄。將此事奏知天子,天子差知 常賚御香一注,重到希夷峽,要取仙骨供養在大內。來到峽邊,己不 見有鐵鎖,但見云霧重重,危岩壁立,歎息而返。至今希夷先生蛻骨 在張超谷,無复有人見之者矣!有詩為證:

從來處士竊名淳,誰似希夷閒到頭?   兩隱名山供笑傲,四斧朝中肯淹留。   五龍蟄法前人少,八卦神机后學求。   片片自云迷峽鎖,石床高臥足干秋。

  ————————— 第十五卷 史弘肇龍虎君臣會

  倦壓螯頭請左符,笑尋赬尾為西湖。   二三賢守去非遠,六一清風今不孤。   四海共知霜鬢滿,重陽曾插菊花無?   聚星堂上誰先到?欲傍金尊倒玉壺。

  這一首詩,乃宋朝士大夫劉季孫《畜蘇子瞻自翰苑出守杭州》詩。 元來東坡先生蘇學士凡兩次到杭州:先一次;神宗皇帝熙宁二年,通 判杭州;第二次,元佑年中,知杭州軍州事。所以臨安府多有東坡古 跡詩句。后來南渡過江,文章之士极多。惟有烘內翰才名,可繼東坡 之作。烘內翰曾編了《夷堅》三十二志,有一代之史才。在孝宗朝, 圣眷甚隆。因在禁林,乞守外郡、累次上章,圣上方允,得知越州紹 興府。是時,淳熙年上,到任時遇春天,有首回文詩,做得极好!乃 詩人熊元素所作。詩云:

    融融日暖乍晴天,駿馬雕鞍銹轡聯。   風細落花紅襯地,雨微垂柳綠拖煙,   茸舖草色春江曲,雪剪花梢玉砌前。   同恨此時良會罕,空飛巧燕舞翩翩。

  若倒轉念時,又是一首好詩!

    翩翩舞燕巧飛空,罕會良時此恨同。   前砌玉梢花尊雪,曲江春色草舖茸。   煙拖綠柳垂微雨,地襯紅花落細風。   聯轡銹鞍雕馬駿,天睛乍暖日融融。

  這烘內翰遂安排筵席于鎮越堂上,請眾官宴會。那四間六局袛應 供過的人都在堂下,甚次第1當日果獻時新,食烹异昧。酒至三杯, 眾妓中有一妓,姓王,名英。這王英以纖纖春筍柔荑,捧著一管纏金 絲龍笛,當筵品弄一曲。吹得清音嘹亮,美韻悠揚,文官听之大喜。 這烘內翰令左右取文房四寶來,諸妓女供侍于面前,對眾官乘興,一 時文不加點,掃一只詞,喚做《虞美人》詞云:   忽聞碧玉接頭笛,聲透晴空碧。官商角羽任西東,映我奇觀惊起 碧潭龍。數聲嗚咽青霄去,不舍《粱州序》。穿云裂石響無蹤,惊動 梅花初謝玉玲瓏。   烘內翰珠礬滿腹,錦繡盈腸,一只曲儿,有甚難處?做了呈眾官, 眾官看罷,皆喜道:“語意清新,果是佳作。”方才夸羡不己,只見 一個官員,在眾中呵呵大笑,言曰:“學士作此龍笛詞,雖然奇妙, 此詞八句,偷了古人作的雜詩、詞中各一句也。”烘內翰看那官人, 乃孔通判諱德明。烘內翰大惊道:“孔丈既知如此,可望見教否?一 孔通判乃就筵上,從頭一一解之。   第一句道:“忽聞碧玉接頭笛。”偷了張紫微作《道隱》詩中第 四句。詩道:

  試問清軒可煞青,霜天孤月照蓬瀛。   廣寒宮里琴三弄,碧玉接頭笛一聲。   金井轆轤秋水冷,石床茅舍暮云清。   夜來忽作瑤池夢,十二闌干獨步行。

  第二句道:“聲透晴空碧。”偷了駱解元作《王嬌姿唱詞》中第 一句。詩道:

  謝氏筵中聞雅唱,何人隔幕在帘幃?
  一聲點破睛空碧,遏住行云不敢飛。

  第一句道:“官商角羽任西東。”偷了曹仙姑作《風響》詩中第
二句。詩道:

  碾玉懸絲挂碧空,官商角羽任西東。
  依稀似曲才堪听,又被風吹別調中。

  第四句道:“映我奇觀惊起碧潭龍。”偷了東坡作《櫓》詩中第
三、第四句。詩道:

  伊軋江心激箭沖,天涯無際去無蹤。
  遙遙映我奇觀處,料應惊起碧潭龍。

  過處第五句道:“數聲嗚咽青霄去。”偷了朱淑真作《雁》詩中
第四句。詩道:

  傷怀遣我腸干縷,征雁南來無定据。
  嘹嘹嚦嚦自孤飛,數聲嗚咽青霄去。

  第六句道:“不舍《粱州序》。”偷了秦少游作《歌舞》詩中第
四句。詩道:

  纖腰如舞態,歌韻如鶯語。   似錦罩廳前,不舍《粱州序》。

  第七句道:“穿云裂石響無蹤。”偷了劉兩府作《水底火炮》   詩中第三句。詩道:一激轟然如霹雷,万波鼓動魚龍息。   穿云裂石響無蹤,卻虜驅邪歸正直。   臨了第八句道:“惊動梅花初謝玉玲瓏。”偷了士人劉改之來遇 見婺州陳侍郎作《元宵望江南》詞中第四句。詞道:   元宵景,天气正融融。柳線正垂金落索,梅花初謝玉玲瓏。明月 映高空。賢太守,歡樂与民同。簫鼓聯殘燈火市,輪蹄踏破廣寒宮。 良夜莫匆匆。   孔通判從頭解說罷,烘內翰大喜!眾官稱歎道:“奇哉!奇哉!” 烘內翰教左右別辦一勸。勸罷,与孔通判道:“适間門下解說得甚妙, 甚妙!欲求公作《龍笛》詞一首,永為珍賜。”孔通判相謝罷,遂作 一詞,喚做《水調歌頭》。詞云:   玉人揎皓腕,纖手映朱唇。龍吟越調孤噴,清濁最堪听。欲度宁 王一曲,莫學桓伊三弄,听答几中丁。憶昔知音窖,鑒別在柯亭。至 更深,宣月朗,稱疏星。天高气爽,霜重水綠与山青。幸遇良宵佳景, 轟起一聲蘄州,耳釁覺冷冷。裂石穿云去,万鬼盡潛形。   兀的正是:高才得見高才窖,不枉留傳紀好音。   說話的,你因甚的頭回說這“八難龍笛詞”?自家今日不說別 的,說兩個客人,將一對龍笛蘄材,來東峰岱岳燒獻。只因燒這蘄材, 卻教鄭州毒宁軍一個上廳行首,有分做兩國夫人,嫁一個好漢,后來 為當朝四鎮令公,名標青史。直到如今,做几回花錦似話說。這未發 跡的好漢,卻姓甚名誰?怎地發跡變泰?直教縱橫宇宙三千里,威鎮 華夷四百州。   有一詩,單道五代興亡。詩云

  自從唐季墜朝綱,天下生靈被扰攘。   社稷安危懸卒伍,朝廷輕重系藩方。   深冬寒木固不脫,未旦小星猶有光。   五十三年更五姓,始知迅掃持真王。

  卻說是五代唐朝里,有兩個客人:王一太,王二太,乃兄弟兩人。 獲得一對蘄州出的龍笛材,不曾開成笛。天生奇异,根似龍頭之狀, 世所無者。特地將來究州毒符縣東峰東岱岳殿下火池內燒獻。燒罷, 圣帝賜与炳靈公。炳靈公遂令康、張二圣前去鄭州毒宁軍,喚開笛閻 招亮來。康、張二圣領命,即時到鄭州,變做兩個凡人,徑來見閻招 亮。這閻招亮正在門前開笛,只見兩個人來相揖。作揖罷,道:“一 個官員,有兩管龍笛蘄材,欲請持謠便去開則個。這官員急性,開畢 重重酬謝,便等同去。”閻招亮即時收拾了作仗,廝赶二人來。頃刻 間,到一個所在。閻招亮抬頭看時,只見牌上寫道:“東峰東岱岳。” 但見:

  群山之祖,五岳為尊。上有三十八盤,中有七十二間。水帘映日, 天柱插空。九間大殿,瑞光罩碧瓦凝煙;四面高峰,偃仰見金龍吐露。 竹林寺有影無形,看日山藏真隱圣。

  閻招亮理會不下。康、張二圣相引去,參拜了炳靈公。將至一閣 子內,己安蘄材在桌上,教閻招亮就此開笛。分付道:“此乃陰間, 汝不可遠去。倘行遠失路,難以回歸。”分付畢,二圣自去。   招亮片時開成龍笛。吹其聲,清幽可愛。等半晌,不見康、張二 圣來。招亮默思量起:“既到此間,不去看些所在,也須可惜。”遂 出閣子來。行不甚遠,見一座殿宇,招亮走至廊下,听得靜鞭聲急, 遂去窗縫里偷眼看時,只見:   蝦須帘卷,雉尾扇開。冕旒升殿,一人端拱坐中間;簪笏隨朝, 眾圣趁將分左右。金鐘響動,玉磬聲頻。悠揚天樂五云間,引領百神 朝圣帝。   圣帝降輦升殿,眾神起居畢。傳圣旨:“押過公事來。”只見一 個漢,項戴長枷,臂連雙扭,推將來。閻招亮肚里道:“這個漢,好 面熟!”一時間,急省不起他是几誰。再傳圣旨,令押去換銅膽鐵心; 卻令回陽世,為四鎮令公,告戒:“切勿妄殺人命。”招亮听得,大 惊。忽然一鬼吏喝道:“凡夫怎得在此偷看公事?”當時,閻招亮听 得鬼吏叫,急慌走回,來開笛處閣子里坐地。良久之間,康、張二圣, 來那閣子里來。見開笛了,同招亮將龍笛來呈。吹其笛,聲清韻長。 炳靈公大喜道:“教汝福上加福,壽上加壽。”招亮告曰:“不愿加 其福壽;招亮有一親妹閻越英,見為娼妓。但求越英脫离風塵,早得 從良,實所愿也。”炳靈公道:“汝有此心,乃凡夫中賢人也,當令 汝妹嫁一四鎮令公。”招亮拜謝畢,康、張二圣送歸。行至山半路高 險之處,指招亮看一去處。正看里,被康、張二圣用手打一推,顛將 下峭壁岩崖里去。閻待謠吃一惊,猛閃開眼,卻在屋里床上,渾家和 儿女都在身邊。問那渾家道:“做甚的你們都守著我眼淚出?”渾家 道:“你前日在門前正做生活里,驀然倒地,便死去。摸你心頭時, 有些溫,扛你在床上兩日。你去下世做甚的來?”招亮從康、張二圣 來叫他去許多事,一一都說。屋里人見說,盡旨駭然。自后過了几時, 沒話說。   時遇冬間,雪降長空,石信道有一首《雪》詩,道得好:

  六出飛花夜不收,朝來佳景有宸州。   重重玉字三千界,一一瓊台十二樓。   痰岭寒梅何處放?章台飛絮几時休?   還思碧海銀蟾畔,誰駕丹山碧風游?

  其雪轉大。閻待謠見雪下,當日手冷,不做生活,在門前閒坐地。 只見街上一個大漢過去。閻待謠見了,大惊道:“這個人,便是在東 岳換鋼膽鐵心未發跡的四鎮令公,卻打門前過去,今日不結識,更持 何時?”不顧大雪,撩衣大步赶將來。不多几步,赶上這大漢。進一 步,叫道:“官人拜揖。”那大漢卻認得閻招亮,是開笛的,還個喏, 道:“持謠沒甚事?”閻待謠道:“今日雪下,天色寒冷。見你過去, 特赶來相請,同飲數杯。”便拉入一個酒店里去。這個大漢,姓史, 雙名弘肇,表字化元,小字憨儿。開道營長行軍兵。按《五代史》本 傳上載道:“鄭州榮澤人也。為人驍勇,走及奔馬。”酒罷,各自歸 家。   明日,閻待謠到妹子閻越英家,說道:“我昨日見一個人來,今 日特地來和你說。我多時曾死學兩日,東岳開龍笛。見這個人換了銅 膽鐵心,當為四鎮令公,道令你嫁這四鎮令公。我曰多時,只省不起 這個人。昨日忽然見他,我請地吃酒來。”閻越英問道:“是兀誰?” 閻招亮接口道:“是那開道營有情的史大漢。”閻越英听得說是他, 好場惡气!“我元來合當嫁這般人?我不信!”   自后閻待謠見史弘肇,須買酒請他。史大漢數次吃閻待謠酒食。 一日,路上相撞見,史弘肇遂請閻招亮去酒店里,也吃了几多酒共食。 閻待謠要還錢,史弘肇那里肯:“相扰持謠多番,今日特地還席。” 閻招亮相別了,先出酒店自去。史弘肇看著量酒道:“我不曾帶錢來, 你頗赶我去營里討還你。”量酒只得隨他去。到營門前,遂分付道: “我今日沒一文,你且去。我明日自送來,還你主人。”量酒廝帶道: “歸去吃罵,主人定是不肯。”史大漢道:“主人不肯后要如何?你 會事時,便去;你若不去,教你吃頓惡拳。”量酒沒奈何,只得且回。   這史弘肇卻走去營門前賣樣糜王公處,說道:“大伯,我欠了店 上酒錢,沒得還。你今夜留門,我來偷你鍋子。”王公只當做耍話, 歸去和那大姆子說:“世界上不曾見這般好笑,史憨儿今夜要來偷我 鍋子,先來說,教我留門。”大姆子見說,也笑。當夜二更一點前后, 史弘肇真個來推大門。力气大,推析了門問。走入來,兩口老的听得。 大姆子道:“且看他怎地?”史弘肇大惊小怪,走出灶前,掇那鍋子 在地上,道:“若還破后,難析還他酒錢。”拿條棒敲得當當響。掇 將起來,翻轉覆在頭上。不知那鍋底里有些水,澆了一頭一臉,和身 上都濕了。史弘肇那里顧得干濕,戴著鍋儿便走。王公大叫:“有賊!” 披了衣服赶將來。地方听得,也赶將來。史弘肇吃赶得謊,撇下了鍋 子,走入一條巷去躲避。誰知筑底巷,卻走了死路。鬼謊盤上去人家 蕭牆;吃一滑,顛將下去。地方也赶入巷來,見他顛將下去,地方叫 道:“閻媽媽,你后門有賊,跳入蕭牆來。”閻行首听得,教奶了點 蜡燭去來看時,卻不見那賊,只見一個雪白异獸:   光閃爍渾疑素練,貌猙獰恍似堆銀。遍身毛抖擻九秋霜,一條尾 搖動三尺雪。流星眼爭閃電,巨海口露血盆。   閻行首見了,吃一惊。定睛再看時,卻是史大漢彎路蹲在東間邊。 見了閻行首,失張失志,走起來唱個喏。這閻行首先時見他异相,又 曾听得哥哥閻招亮說道他有分發跡,又道我合當嫁他,當時不叫地方 捉將去,倒教他人里面藏躲。地方等了一晌,不听得閻行首家里動靜。 想是不在了,各散去訖。閻行首開了前門,放史弘肇出去。   當夜過了。明日飯后,閻行首教人去請哥哥閻待謠來。閻行首道: “哥哥,你前番說史大漢有分發跡,做四鎮令公;道我合當嫁他,我 當時不信你說。昨夜后門叫有賊,跳入蕭牆來。我和奶子點蜡燭去照, 只見一只自大虫蹲在地上。我定睛再看時,卻是史大漢。我看見他這 异相,必竟是個發跡的人。我如今情愿嫁他。哥哥,你怎地做個道理, 与我說則個?”閻招亮道:“不妨,我只就今日,便要說成這頭親。” 閻待謠知道史弘肇是個發跡變泰底人,又見妹子又嫁他,肚里好歡喜, 一徑來營里尋他。史弘肇昨夜不合去偷王公鍋子,日里先少了酒錢, 不敢出門,閻待謠尋個恰好!遂請他出來,和地說道:“有頭好親, 我特來与你說。”史弘肇道:“說甚么親?”閻待謠道:“不是別人, 是我妹子閻行首。他隨身有若干房財,你意下如何?”史弘肇道:“好 便好,只有一件事,未敢成這頭親。”閻招亮道:“有那一件事?但 說不妨。”史弘肇道:“第一,他家財由吾使;第二,我入門后,不 許再著人窖;第一,我有一個結拜的哥哥,并南來北往的好漢,若來 尋我,由我留他飲食宿臥。如恢得這一件事,可以成親。”閻招亮道: “既是我妹子嫁你了,是事都由你。”當日說成這頭親,回复了妹子, 兩相情愿了。料沒甚下財納禮,揀個吉日良時,到做一身新衣服,与 史弘肇穿著了,招他歸來成親。   約過了兩個月,忽上間指揮差往孝義店,轉遞軍期文字,史弘肇 到那孝義店,過未得一個月,自押舖己下,皆被他無禮過。只是他身 邊有這錢肯使,舍得買酒請人,因此人都讓他。忽一日,史弘肇去舖 屋里睡。押舖道:“我沒興添這廝來意惱人。”正理冤哩,只見一個 人面東背西而來,向前与押舖唱個喏,問道:“有個史弘肇可在這 里?”押舖指著道:“見在那里睡。”只因這個人來尋他,有分數: 史弘肇發跡變泰。這來底人姓甚名誰?正是:兩腳無憑寰海內,故人 何處不相逢。   這個來尋史弘肇的人,姓郭,名威,表字仲文,邢州堯山縣人。 排行第一,喚做郭大郎。怎生模樣?   抬左腳,龍盤淺水;抬右腳,風舞丹墀。紅光罩頂,紫霧遮身。 堯眉舜目,禹背湯肩。除非天子可安排,以下諸侯樂不得。這郭大郎 因在東京不如意,曾扑了潘八娘子銀子,潘八娘子看見他异相,認做 兄弟;不教解去官司,倒養在家中,自好了。因去瓦里看,殺了构欄 里的弟子,連夜逃走。走到鄭州,來投奔他結拜兄弟史弘肇。到那開 道營前,問人時,教來孝義店相尋。當日,史弘肇正在舖屋下睡著, 押舖遂叫覺他來道:“有人尋你,等多時。”史弘肇焦躁,走將起來, 問:“几誰來尋我?”郭大郎便向前道:“吾弟久別,且喜安樂。” 史弘肇認得是他結拜的哥哥,扑翻身便拜。拜畢,相問動靜了。史弘 肇道:“哥哥,你莫向別處去,只在我這舖屋下,權且宿臥。要錢盤 纏,我家里自討來使。”眾人不敢道他甚的,由他留這郭大郎在舖屋 里宿臥。郭大郎那里住得几日,涸史弘肇無禮上下。兄弟兩人在孝義 店上,日逐趁贍,偷雞盜狗,一味干穎不美,蒿惱得一村□人過活不 得。沒一個人不嫌,沒一個人不罵。   話分兩頭。卻說后唐明宗歸天,閔帝登位。應有內人,盡令出外 嫁人。數中有掌印柴夫人,理會得些個風云气候,看見旺气在鄭州界 上,遂將帶房奩,望旺气而來。來到孝義店王婆家安歇了,要尋個貴 人。柴夫人住了几日,看街上往來之人,皆不入眼。看著王婆道:“街 上如何直恁地冷靜?”王婆道:“覆夫人,要熱鬧容易。夫人放買市, 這經紀人都來赶趁,街上便熱鬧。”夫人道:“婆婆也說得是。”便 教王婆四下說教人知:“來日柴夫人買市。”   郭大郎兄弟兩人听得說,商量道:“我們何自撰几錢買酒吃?明 朝賣甚的好?”史弘肇道:“只是賣狗肉。問人借個盤子和架子、砧 刀,那里去偷只狗子,把來打殺了,煮熟去賣,卻不須去上行。”郭 大郎道:“只是坊佐人家,沒這狗子;尋常被我們偷去煮吃盡了,近 來都不養狗了。”史弘肇道:“村東王保正家有只好大狗子,我們便 去對付休。”兩個徑來王保正門首,一個引那狗子,一個把條棒,等 他出來,要一棒捍殺打將去。王保正看見了,便把一百錢出來道:“且 饒我這狗子,二位自去買碗酒吃。”史弘肇道:“王保正,你好不近 道理!偌大一只狗子,怎地只把三百錢出來?須虧我。”郭大郎道: “看老人家面上,胡亂拿去罷。”兩個連夜又去別處偷得一只狗子, 剝干淨了,煮得稀爛。   明日,史弘肇頂著盤子,郭大郎駝著架子,走來柴夫人幕次前, 叫聲:“賣肉。”放下架子,圖那盤于在上。夫人在帘子里看見郭大 郎,肚里道:“何處不覓?甚處不尋?這貴人卻在這里。”使人從把 出盤子來,教簇一盤。郭大郎接了盤子,切那狗肉。王婆正在夫人身 邊,道:“覆夫人,這個是狗肉,貴人如何吃得?”夫人道:“買市 為名,不成要吃?”教管錢的支一兩銀子与他。郭大郎兄弟二人接了 銀子,唱喏謝了自去。   少間,買市罷。柴夫人看著王婆道:“問婆婆,央你一件事。” 王婆道:“甚的事?”夫人道:“先時賣狗的兩個漢子,姓甚的?在 那里住?”王婆道:“這兩個最不近道理。切肉的姓郭,頂盤子姓史, 都在孝義坊舖屋下睡臥。不知夫人間他兩個,做甚么?”夫人說:“奴 要嫁這一個切肉姓郭的人,就央婆婆做媒,說這頭親則個。”王婆道: “夫人偌大個貴人,怕沒好親得說,如何要嫁這般人?”夫人道:“婆 婆莫管,自看見他是個發跡變泰的貴人,婆婆便去說則個。”王婆既 見夫人恁地說,即時便來孝義店舖屋里,尋郭大郎,尋不見。押舖道: “在對門酒店里吃酒。”王婆徑過來酒店門口,揭那青布帘,入來見 了他弟兄兩個,道:“大郎,你卻吃得酒下!有場天來大喜事,來投 奔你,划地坐得牢里!”郭大郎道:“你那婆子,你見我撰得些個銀 子,你便來要討錢。我錢卻沒与你,要便請你吃碗酒。”王婆便道: “老媳婦不來討酒吃。”郭大郎道:“你不來討酒吃,要我一文錢也 沒。你會事時,吃碗了去。”史弘肇道:“你那婆子,武不近道理! 你知我們性也不好,好意請你吃碗酒,你卻不吃。一似你先時破我的 肉是狗肉,几乎教我不撰一文,早是夫人數買了。你好羞人,几自有 那面顏來討錢!你信道我和酒也沒,索性請你吃一頓拳踢去了。”王 婆道:“老媳婦不是來討酒和錢。适來夫人間了大郎,直是歡喜,要 嫁大郎,教老媳婦來說。”郭大郎听得說,心中大怒,用手打王婆一 個漏掌風。王婆倒在地上道:“苦也!我好意來說親,你卻打我!” 郭大郎道:“几誰調發你來廝取笑!且饒你這婆子,你好好地便去, 不打你。他偌大個貴人,卻來嫁我?”   王婆鬼慌,走起來,离了酒店,一徑來見柴夫人。夫人道:“婆 婆說親不易。”王婆道:“教夫人知,因去說親,吃他打來。道老媳 婦去取笑他。”夫人道:“帶累婆婆吃虧了。沒奈何,再去走一遭。 先与婆婆一只金銀子,事成了,重重謝你。”王婆道:“老媳婦不敢 去。再去時,吃他打殺了,也沒入勸。”夫人道:“我理會得。你空 手去說親,只道你去取笑他;我教你把這件物事將去為定,他不道得 不肯。”王婆問道:“卻是把甚么物事去?”夫人取出來,教那王婆 看了一看,唬殺那王婆。這件物,卻是甚購物?   君不見張負有女妻陳乎,家居陋巷席為門。門外多逢長者轍,丰 姿不是尋常人。又不見單父呂公善擇婿,一事樊侯一劉季。風云際令 十年間,樊作諸侯劉作帝。從此英名傳万古,自然光采生門戶。君看 如今嫁女家,只擇高樓与豪富。夫人取出定物來,教王婆看,乃是一 條二十五兩金帶。教王婆把去,定這郭大郎。王婆雖然适間吃了郭大 郎的虧,凡事只是利動人心,得了夫人金銀子,又有金帶為定,便忍 腳不住。即時提了金帶,再來酒店里來。   王婆路上思量道:“我先時不合空手去,吃他打來。如今須有這 條金帶,他不成又打我?”來到酒店門前,揭起青布帘,他兄弟兩個, 几自吃酒未了。走向前,看著郭大郎道:“夫人數傳語,恐怕大郎不 信,先教老媳婦把這條二十五兩金帶來定大郎,卻問大郎討回定。” 郭大郎肚里道:“我又沒一文,你自要來說,是与不是,我且落得拿 了這條金帶,卻又理會。”當時叫位婆且坐地,叫酒保添只盞來,一 道吃酒。吃了一盞酒,郭大郎額著王婆道:“我那里來討物事做回 定?”王婆道:“大郎身邊胡亂有甚物,老媳婦將去,与夫人做回定。” 郭大郎取下頭巾,除下一條鏖糟臭油邊子來,教王婆把去做回定。王 婆接了邊子,忍笑不住,道:“你的好省事!”王婆轉身回來,把這 邊子遞与夫人。夫人也笑了一笑,收過了。   自當日定親以后,兔不得揀個吉日良時,就王婆家成這親。遂請 叔叔史弘肇,又教人去鄭州請姊姊閻行首來相見了。柴夫人就孝義店 嫁了郭大郎,卻卷帳回到家中,住了几時。夫人忽一日看著丈夫郭大 郎道:“我夫若只在此相守,何時會得發跡?不若寫一書,教我夫往 西京河南府,去見我母舅符令公,可求立身進步之計,若何?”郭大 郎道:“深感吾妻之意。”遂恢其言。柴夫人修了書,安排行裝,擇 日教這貴人上路。   行時紅光罩体,坐后紫霧隨身。朝登紫陌,一條捍棒作朋債;暮 宿郵亭,壁上孤燈為伴侶。他時變豹貴非常,今日權為途路窖。   這貴人,路上离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到西京河 南府,討了個下處。這郭太郎當初來西京,指望投奔符令公,發跡變 泰。怎知道卻惹一場橫禍,變得人命交加。正是:未酬奮翼沖霄志, 翻作連天大地囚。郭大郎到西京河南府看時,但見:   州名豫郡,府號河南。人煙聚百万之多,形勢盡一時之胜。城池 廣闊,六街內士女駢闐;井邑繁華,九陌上輪蹄來往。風傳絲竹,誰 家別院奏清音?香散搞羅,到處名園開麗境。東連鞏縣,西接漫池, 南通洛口之饒,北控黃河之險。金城繚繞,依稀似伊月之形;雉堞巍 峨,仿佛有參天之狀。虎符龍節王候鎮,朱戶紅樓將相家。休言昔日 皇都,端的今時胜地。正是:春如紅錦堆中過,夏若青羅帳里行。   郭大郎在安歇處過了一夜,明早,卻持來將這書去見符令公。猛 自思量道:“大丈夫倚著一身本事,當自立功名;豈可用婦人女子之 書,以圖進身乎?”依舊收了書,空手徑來衙門前招人牌下,等著部 署李霸遇,來投見他。李霸遇問道:“你曾帶得來么?”貴人道:“帶 得來。”李部著問:“是甚的?”郭大郎言:“是十八股武藝。”李 霸遇所說,本是見面錢。見說十八股武藝,不是頭了,口里答應道: “候令公出廳,教你參謁。”比及令公出廳,卻不教他進去。   自從當日起,日逐去候候,擔閣了兩個來月,不曾得見令公。店 都知見貴人許多日不曾見得符令公,多道:“官人,你枉了日逐去候 候。李部署要錢,官人若不把与他,如何得見符令公?”貴人听得說, 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元來這賊,卻是如此!”   當日不去衙前侯候,悶悶不己,在客店前閒坐,只見一個扑魚的 在門前叫扑魚,郭大郎遂叫住扑。只一扑,扑過了魚。扑魚的告那貴 人道:“昨夜迫划得几文錢,買這魚來扑,指望贏几個錢去養老娘。 今日出來,不曾扑得一文;被官人一扑扑過了,如今沒這錢歸去養老 娘。官人可以借這魚去前面扑,贏得几個錢時,便把來還官人。”貴 人見地說得孝順,便借与他魚去扑。分付他道:“如有人扑過,卻來 說与我知。”扑魚的借得那魚去扑,行到酒店門前,只見一個人叫: “扑魚的在那里?”因是這個人在酒店里叫扑魚,有分郭大郎拳手相 交,就酒店門前變做一個小小戰場。這叫扑魚的是甚么人?從前積惡 欺天,今日上蒼報應。酒店里叫住扑魚的,是西京河南府部署李霸遇。 在酒店里吃酒,見扑魚的,遂叫人酒店里去扑。扑不過,輸了几文錢, 徑硬拿了魚。扑魚的不敢和他爭,走回來說向郭大郎道:“前面酒店 里,被人拿了魚,卻贏得他几文錢,男女納錢還官人。”貴人听得說, 道:“是甚么人?好不諸事!既扑不過,如何拿了魚?魚是我的,我 自去問他討。”這貴人不去討,万事懼休。到酒店里看那人時,仇人 廝見,分外眼睜。不是別人,卻是部署李霸遇。貴人一分焦躁變做十 分焦躁,在酒店門前,看著李霸遇道:“你如何拿了我的魚?”李霸 遇道:“我自問扑魚的要這魚,如何卻是你的?”貴人拍著手道:“我 西京投事,你要我錢,擔圖我在這里兩個來月,不教我見令公。你今 日對我,有何理說?”李霸遇道:“你明日來衙門,我周全你。”貴 人大罵道:“你這砍頭賊,閉塞賢路,我不算你,我和你就這里比個 大哥二哥!”   郭大郎先脫膊,眾人喊一聲。原來貴人幼時曾遇一道士,那道士 是個异人,督他右項上刺著几個雀儿,左項上刺几根稻谷,說道:“苦 要富貴足,直持雀銜谷。”從此人都喚他是郭雀儿。到登极之日,雀 与谷果然湊在一處。此是后話。這日郭大郎脫膊,露出花項,眾人喝 采。正是:近覷四川十樣錦,遠觀洛油一團花。李霸遇道:“你真個 要廝打?你只不要走!”貴人道:“你莫胡言亂語,要廝打快來!” 李霸遇脫膊,露出一身乾乾韃韃的橫肉,眾人也喊一聲。好似:生鐵 鑄在火池邊,怪石鐫來墳墓畔。二人拳手廝打,四下人都觀看。一肘 二拳,一翻四合,打到分際,眾人齊喊一聲,一個漢子在血爍里臥地。 當下卻是輸了几誰? 作惡欺天在世間,人人背后把眉攢。只知自有安身術,豈畏災來在目 前?

  郭大郎正打那李霸遇,直打到血流滿地。听得前面頭踏指約,喝 道:“令公來。”符令公在馬上,見這貴人紅光罩定,紫霧遮身,和 李霸遇廝打。李霸遇那里奈何得這貴人?符令公教手下人:“不要惊 動,為我召來。”手下人得了鈞自,便來好好地道:“兩人且莫頗打, 令公鈞自,教來府內相見。”二人同至廳下。符令公看這人時,生得: 堯眉舜目,禹背湯肩。令公鈞自,便問郭大郎道:“那里人氏?因甚 行打李霸遇?”貴人复道:“告令公,郭威是邢州堯山縣人氏,遠來 貴府投事。李霸遇要郭威錢,不令郭威參見令公鈞顏,擔閣在旅店兩 月有余。今日撞見,因此行打,有犯台顏。小人死罪,死罪!”符令 公問道:“你既然遠來投奔,會甚本事?”郭大郎复道:“郭威十八 股武藝盡都通曉。”令公鈞自:教李霸遇与郭威就當廳使棒。李霸遇 先時己被這貴人打了一頓,奈何不得這貴人。复令公道:“李霸遇使 棒不得。适間被郭威暗算,打損身上。”令公鈞旨定要使棒。郭威看 著李霸遇道:“你道我暗算你?這里比個大哥二哥!”二人把棒在 手,唱了喏,部者喝教二人放對   山東大擂,河北夾槍。山東大擂,鰲魚口內噴來;河北夾槍,昆 侖山頭瀉出。一轉身,兩顛腳。旋風響,臥烏鳴。遮攔架隔,有如素 練眼前飛;打齪支撐,不若耳邊風雨過。兩人就在廳前使那棒,一上 一下,一來一往,斗不得數合,令公符彥卿在廳上看見,喝采不迭。 羊糕病中推杜預,叔牙囚里荐夷吾。堪嗟四海英雄輩,若個男儿識大 夫?

  兩人就廳下使棒。李霸遇那里奈何得這貴人?被郭大郎一棒打 番。符令公大喜!即時收在帳前,遂差這貴人做大部署,倒在李霸遇 之上。郭大郎拜謝了令公,在河南府當職役。過了几時,沒話說。   忽一日,郭部署出衙門閒于事。行至市中,只見食店前一個官人, 坐在店前大‘晾小怪,呼左右教打碎這食店。貴人一見,遂問過賣: “這官人因甚的在此喧哄尋鬧?”過賣扯著部署在背后去告訴道: “這官人乃是地方中有名的尚衙內,半月前見主人有個女儿,十八歲, 大有顏色。這官人見了一面,歸去教人來傳語道:‘太夫人數請小娘 子過來,說話則個。若是你家缺少錢物,但請見渝。’主人道:‘我 家豈肯賣女儿?只割舍得死!’尚衙內見主人不肯,今日來此掀打。” 貴人見說,   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雄威動,風眼圓睜;烈性發,龍眉倒 豎。兩條忿气,從腳底板賃到頂門。心頭一把無明火,高一千丈,按 撩不下。   郭部署向前与尚衙內道:“凡人要存仁義,暗室欺心,神目如電。 尊官不可以女色而失正道。郭威言輕,請尊官上馬若何?”衙內焦躁 道:“你是何人?”貴人道:“姓郭,名威,乃是河南府符令公手下 大部署。”衙內說:“各無所轄,焉能管我?左右,為我毆打這廝!” 貴人大怒道:“我好意勸你,卻教左右打我,你不識我性!”用左手 押住尚衙內,右手就身邊拔出壓衣刀在手,手起刀落,尚衙內性命如 何?欲除天下不平事,方顯人間大丈夫。   郭部署路見不平,殺了尚衙內,一行人從都走。貴人徑來河南府 內自首。符令公出廳,貴人复道:“告令公,郭威殺了欺壓良善之賊, 特來請罪。”符令公問了起末,喝左右取長枷枷了,押下間理院問罪。 怎見得間理院的利害?   古名“廷尉”,亦號“推宮”果然是事不通風,端的底令人喪膽。 龐眉節級,執黃荊伊似牛頭;努目押牢,持鐵索渾如羅剎。枷分一等, 取勘情重情輕;牢眼四方,分別當生當死。風聲緊急,烏鴉鳴嗓勘官 廳;日影參差,綠柳遮籠蕭相廟。轉頭逢五道,開眼見閻王。   當日,那承吏王琇承了這件公事。罪人入獄,教獄子拼在廓上, 一面勘問。不多時,符令公鈞自,叫王琇來偏廳上。令公見王琇,遂 分付几句,又把筆去桌子面上寫四宇。王瑤看時,乃是:“寬容郭威。” 王琇道:“律有明條,領鈞自。”今公焦躁,遂轉屏風入府堂去。王 琇急慌唱了喏,悶悶不己,徑回來間房,伏案而睡。見一條小赤蛇儿, 戲于案上。王琇道:“作怪!”遂赶這蛇。急赶急走,慢赶慢走;赶 到東乙牢,這蛇入牢眼去,走上貴人枷上,入鼻內從七竅中穿過。王 琇看這個貴人時,紅光罩定,紫霧遮身。理會未下,就間房里,颯然 睡覺。元來人困后,多是肚中不好了,有那与決不下的事;或是手頭 窘迫,憂愁思慮。故“困”字著個“貧”字,謂之“貧困”。“愁” 字,謂之“愁困”。“憂”字,謂之“困”。不成“喜困”、“歡困”。 王琇得了這一夢,肚里道:“可知符令公教我寬容他,果然好人識好 人。”王琇思量半晌,只是未有個由頭出脫他。   不知這貴人直有許多顛扑:自幼便沒了親爹,隨母嫁潞州常家; 后來因事离了河北,筑筑磕磕,受了万千不易;甫能得符令公周全, 做大部署,又去閒管事,惹這場橫禍。至夜,居民遺漏。王琇眉頭一 縱,計從心上來。只就當夜,教這貴人出牢獄。當時王琇思量出甚計 來?正是:袖中伸出拿云手,提起天羅地网人。當夜黃昏后,忽居民 遺漏。王琇急去稟令公,要就熱亂里放了這貴人,只做因火獄中走了。 令公大喜!元來令公日間己寫下書,只要做道理放他,遂付書与王琇。 王琇接了書,來獄中疏了貴人戴的枷;拿頂頭巾,教貴人裹了;把持 令公的書与貴人。分付道:“令公教你去汗京見劉太尉,可便去,不 宣遲。”貴人得放出,火尚未滅。趁那撩亂之際,急走去部署房里, 收拾些錢物,當夜迤邐奔那汗京開封府路上來。   不則一日,到開封府,討了安歇處。明日早,徑往殿間衙門候候 下書。等候良久,劉太尉朝殿而回。只見:青涼傘招颭如云,馬領下 珠纓拂火。乃是侍衛親軍、左金吾衛、上將軍、殿前都指揮使劉知遠。 貴人走向前,應聲喏,覆道:“西京符令公有書拜呈,乞賜台覽。” 劉太尉教人接了書,陷人衙。劉大尉拆開書看了,教下書人來廳前參 拜了。劉太尉見郭威生得清秀,是個發跡的人,留在帳前作牙將使喚, 郭威拜謝訖。   自后過來得數日,劉太尉因操軍回衙,打從桑維翰丞相府前過。 是日,桑維翰与夫人在看街里,觀看往來軍民。劉知遠頭踏,約有一 百余人,真是威嚴可畏。夫人看著桑維翰道:“相公見否?”桑維翰 道:“此是劉太尉”。夫人說:“此人威嚴若此,想官大似相公。” 桑維翰笑曰:“此一武夫耳,何足道哉?看我呼至帘前,使此人鞠躬 听命。”夫人道:“果如是,妄當奉勸;如不應其言,相公當勸妄一 杯酒。”桑維翰即時令左右呼召劉太尉,又令人安靴在帘里,傳鈞自 赶上劉太尉,取覆道:“相公呼召太尉。”劉知遠隨即到府前下馬, 至堂下躬身應喏。正是:直饒百万將軍費,也須堂下拜靴尖。   劉太尉在堂下俟候,擔閣了半日,不聞鈞自。桑維翰与夫人飲酒, 忘了發付,又沒人敢去察覆。到晚,劉太尉只得且歸,到衙內焦躁道: “大丈夫功名,自以弓馬得之,今反被腐懦相侮。”到明日五更,至 朝見處,見桑維翰下馬,入閣子里去。劉知遠心中大怒:“昨日侮我, 教我看靴尖唱喏,今日有何面目相見?”因此怀忿,在朝見處,有犯 桑維翰,晉帝遂令劉知遠出鎮太原府。那里是劉知遠出鎮太原府?則 是那史弘肇合當出來,發跡變泰!正是:特意种花栽不活,等閒攜酒 卻成歡。   劉知遠出鎮太原府為節度使,日下朝辭出國門。擇了日,進發赴 任。劉太尉先同帳下官屬,帶行親隨起發,前往太原府。留郭牙將在 后,管押鈞眷。行李擔仗,當日起發。   朱旗颭颭,彩幟飄飄。帶行軍卒,人人腰跨劍和刀;將佐親隨, 個個腕懸鞭与簡。晨雞蹄后,束裝曉別孤村;紅日斜時,策馬暮登高 岭。經野市,過溪橋;歇郵亭,宿旅驛。早起看浮云陷曉翠,晚些見 落日伴殘霞。指那万水干山,迤邐前進。劉知遠方行得一程,見一所 大林:

  干聳干尋,根盤百里。掩映綠陰似障,搓牙怪木如龍。下長靈芝, 上巢彩風。柔條微動,生四野寒風;嫩葉初開,舖半天云影。闊遮十 里地,高拂九霄云。

  劉太尉方欲持過,只見前面走出一隊人馬,攔住路。劉太尉吃一 惊,將為道是強人,卻持教手下將佐安排去抵敵。只見眾人擺列在前, 齊唱一聲喏。為首一人稟复道:“侍衛司差軍校史弘肇,帶領軍兵, 接太尉節使上太原府。”劉知遠見史弘肇生得英雄,遂留在手下為牙 將。史弘肇不則一日,隨太尉到太原府。后面鈞眷到,史弘肇見了郭 牙將,扑翻身体便拜。兄弟兩人再廝見,又都遭際劉太尉,兩人為左 右牙將。后因契丹滅了石晉,劉太尉起兵入汗,史、郭二人為先鋒, 驅除契丹,代晉家做了皇帝,國號后漢。史弘肇自此直發跡,做到單、 滑、宋、汴四鎮令公。富貴榮華,不可盡述。   碧油幢擁,皂纛旗開。壯士攜鞭,佳人捧扇。冬眠紅錦帳,夏臥 碧紗廚。兩行紅袖引,一對美人扶。   這話本是京師老郎流傳。若按歐陽文忠公所編的《五代史》正傳 上載道:粱末調民,七戶出一兵。弘肇為兵,隸開道指揮,選為禁軍, 漢高祖典禁軍為軍校。其后漢高祖鎮太原,使將武節左右指揮,領雷 州刺史。以功拜忠武軍節度使,侍衛步軍都指揮使。再遷侍衛親軍馬 步軍都指揮使,領歸德軍節度使,同中書門下乎章事。后拜中書令。 周太祖郭威即位之日,弘肇己死,追封鄭王。詩曰: 結交須結英与豪,勸君君莫結儿女曹。英豪際會皆有用,儿女柔脆空 煩勞。

  ————————— 第十六卷 范巨卿雞黍死生交

  种樹莫种垂楊枝,結交莫結輕薄儿。楊枝不耐秋風吹,輕薄易結 還易离。君不見昨日書來兩相憶,今日相逢不相識!不如楊杖猶可久, 一度春風一回首。

  這篇言語是《結交行》,言結交最難。今日說一個秀才,是漢明 帝時人,姓張名劭,字元伯,是汝州南城人氏。家本農業,苦志讀書; 年一十五歲,不曾婚娶。其老母年近六旬,并弟張勤努力耕种,以供 二膳。時漢帝求賢。劭辭老母,別兄弟,自負書囊,來到東都洛陽應 舉。在路非只一日。到洛陽不遠,當日天晚,投店宿歇。是夜,常聞 鄰房有人聲喚。劭至晚問店小二:“司壁聲喚的是誰?“小二答道: “是一個秀才,害時症,在此將死。”劭曰:“既是斯文,當以看視 之。”小二日:“瘟病過人,我們尚自不去看他:秀才,你休去!” 劭曰:“死生育命,安有病能過人之理?吾須視之。”小二勸不住。 劭乃推門而入,見一人仰面臥于土榻之上,面黃肌瘦,口內只:“救 人!”劭見房中書囊、衣冠,都是應舉的行動,遂扣頭邊而言曰:“君 子勿憂,張劭亦是赴選之人。今見汝病至篤,吾竭力救之。藥餌粥食, 吾自供奉,且自寬心。”其人曰:“若君子救得我病,容當厚報。” 劭隨即挽人請醫用藥調治。早晚湯水粥食,劭自供給。   數日之后,汗出病減,漸漸將息,能起行立。劭問之,乃是楚州 山陽人氏,姓范,名式,字巨卿,年四十歲。世本商賈,幼亡父母, 有妻小。近棄商賈,來洛陽應舉。比及范巨卿將息得無事了,誤了試 期。范曰:“今因式病,有誤足下功名,甚不自安。”劭曰:“大丈 夫以義气為重,功名富賈,乃微末耳,已有分定。何誤之有?”范式 自此与張劭情如骨肉,結為兄弟。式年長五歲,張劭拜范式為兄。   結義后,朝暮相隨,不覺半年。范式思歸,張劭与計算房錢,還 了店家。二人同行。數日,到分路之處,張劭欲送范式。范式曰:“若 如此,某又送回。不如就此一別,約再相會。”二人酒肆共飲,見黃 花紅葉,妝點秋光,以劭別离之興。酒座司杯泛榮英,問酒家,方知 是重陽佳節。范式曰:“吾幼亡父母,屈在商賈。經書雖則留心,親 為妻子所累。幸賢弟有老母在堂,汝母即吾母也。來年今日,必到賢 弟家中,登堂拜母,以表通家之誼。”張劭曰:“但村落無可為款, 倘蒙兄長不棄,當設雞黍以持,幸勿失信。”范式曰:“焉肯失信于 賢弟耶?”二人飲了數杯,不忍相舍。張劭拜別范式。范式去后,劭 凝望墮淚;式亦回顧淚下,兩各悒怏而去。有詩為證: 手采黃花泛酒后,殷勤先訂隔年期。臨歧不忍輕分別,執手依依各淚 垂。

  且說張元伯到家,參見老母。母曰:“吾儿一去,音信不聞,令 我懸望,如饑似渴。”張劭曰:“不孝男于途中遇山陽范巨卿,結為 兄弟,以此逗留多時。”母曰:“巨卿何人也?”張劭備述詳細。母 曰:“功名事,皆分定。既逢信義之人結交,甚快我心。”少刻,弟 歸,亦以此事從頭說知,各各歡喜。自此張劭在家,再攻書史,以度 歲月。光陰迅速,漸近重陽。劭乃預先畜養肥雞一只,杜醞濁酒。是 曰早起,洒掃草堂;中設母座,旁列范巨卿位;遍插菊花于瓶中,焚 信香于座上。呼弟宰雞炊飯,以持巨卿。母曰:“山陽至此,迢遞千 里,恐巨卿未必應期而至。持其來,殺雞末遲。”劭曰:“巨卿,信 士也,必然今日至矣,安肯誤雞黍之約?入門便見所許之物,足見我 之持久。如候巨卿來,而后宰之,不見我倦倦之意。”母曰:“吾儿 之友,必是端士。”遂烹炮以持。是曰,天晴曰朗,万里無云。劭整 其衣冠,獨立庄門而望。看看近午,不見到來。母恐誤了農桑,令張 勤自去田頭收割。張劭听得前村犬吠,又往望之,如此六七遭。因看 紅曰西沉,觀出半輪新月,母出戶令弟喚劭曰:“儿久立倦矣!今日 莫非巨卿不來?且自晚膳。”劭謂弟曰:“汝豈知巨卿不至耶?若范 兄不至,吾誓不歸。汝農勞矣,可自歇息。”母弟再三勸歸,劭終不 許。   候至更深,各自歇息,劭倚門如醉如痴,風吹草木之聲,莫是范 來,皆自惊訝。看見銀河耿耿,玉宇澄澄,漸至三更時分,月光都沒 了。隱隱見黑影中,一人隨風而至。劭視之,乃巨卿也。再拜踊躍而 大喜曰:“小弟自早直候至今,知兄非爽信也,兄果至矣。舊歲所約 雞黍之物,備之己久。路遠風塵,別不曾有人同來?”便請至草堂, 与老母相見。范式并不答話,徑入草堂。張劭指座榻曰:“特設此位, 專持兄來,兄當高座。”張劭笑容滿面,再拜于地曰:“兄既遠來, 路途勞困,且未可与老母相見,杜釀雞黍,聊且充饑。”言訖又拜。 范式僵立不語,但以衫袖反掩其面。劭乃自奔入廚下,取雞黍并酒, 列于面前,再拜以進。曰:“酒看雖微,劭之心也,幸兄勿責。”但 見范于影中,以手綽其气而不食。劭曰:“兄意莫不怪老母并弟不曾 遠接,不肯食之?容請母出与同伏罪。”范搖手止之。劭曰:“喚舍 弟拜兄,若何?”范亦搖手而止之。劭曰:“兄食雞黍后進酒,若何?” 范蹙其眉,似教張退后之意。劭曰:“雞黍不足以奉長者,乃劭當日 之約,幸勿見嫌。”范曰:“弟稍退后,吾當盡情訴之。吾非陽世之 人,乃陰魂也。”劭大惊曰:“兄何放出此言?”范曰:“自与兄弟 相別之后,回家為妻子口腹之累,溺身商賈中,塵世滾滾,歲月匆匆, 不覺又是一年。向曰雞黍之約,非不挂心;近被蠅利所牽,忘其日期。 今早鄰右送榮英酒至,方知是重陽。忽記賢弟之約,此心口醉。山陽 至此,千里之隔,非一日可到。若不如期,賢弟以我為何物?雞黍之 約,尚自爽信,何況大事乎?尋思無計。常聞古人有云:人不能行千 里,魂能曰行干里。遂囑咐妻子曰:‘吾死之后,且勿下葬,持吾弟 張元伯至,方可入士。’囑罷,自則而死。魂駕陰風,特來赴雞黍之 約。万望賢弟怜憫愚兄,恕其輕忽之過,鑒其凶暴之誠,不以千里之 程,肯為辭親,到山陽一見吾尸,死亦矚目無憾矣。”言訖,淚如進 泉,急离坐榻,下階砌。劭乃趨步逐之,不覺忽踏了蒼苔,顛倒于地。 陰風拂面,不知巨卿所在。有詩為證: 風吹落月夜三更,千里幽魂敘舊盟。只恨世人多負約,故將一死見乎 生。

  張劭如夢如醉,放聲大哭。那哭聲,惊動母親并弟,急起視之, 見堂上陳列雞黍酒果,張元伯昏倒于地。用水救醒,扶到堂上,半晌 不能言,又哭至死。母問曰:“汝兄巨卿不來,有甚利害?何苦自哭 如此!”劭曰:“巨卿以雞黍之約,己死于非命矣。”母曰:“何以 知之?”劭曰:“适司親見巨卿到來,邀迎入坐,具雞黍以迎。但見 其不食,再三懇之。巨卿曰:為商賈用心,失忘了日期。今早方醒, 恐負所約,遂自則而死。陰魂千里,特來一見。母可容儿親到山陽葬 兄之尸,儿明早收拾行李便行。”母哭曰:“古人有云:囚人夢赦, 渴人夢漿。此是吾儿念念在心,故有此夢警耳。”劭曰:“非夢也, 儿親見來,酒食見在;逐之不得,忽然顛倒,豈是夢乎?巨卿乃誠信 之士,豈妄報耶!”弟曰:“此末可信。如有人到山陽去,當問其虛 實。”劭曰:“人稟天地而生,天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 人則有五常,仁、義、禮、智、信以配之,惟信非同小可。仁所以配 木,取其生意也。義所以配金,取其剛斷也。禮所以配水,取其謙下 也。智所以配火,取其明達也。信所以配土,取其重厚也。圣人云: ‘大車無輗,小車無(車兀),其何以行之哉?’又云:‘自古旨有死, 民無信不立。’巨卿既己為信而死,吾安可不信而不去哉?弟專務農 業,足可以奉老母。吾去之后,倍加恭敬;晨昏甘旨,勿使有失。” 遂拜辭其母曰:“不孝男張劭,今為義兄范巨卿為信義而亡,須當往 吊。己再三叮吟張勤,令侍養老母。母須早晚勉強飲食,勿以憂愁, 自當善保尊体。劭于國不能盡忠,于家不能盡孝,徒生于天地之司耳。 今當辭去,以全大信。”母曰:“吾儿去山陽,干里之遙,月余便回, 何放出不利之語?”劭曰:“生如淳漚,死生之事,旦夕難保。”慟 哭而拜。弟曰:“勤与兄同去,若何?”元伯曰:“母親無人侍季, 汝當盡力事母,勿令吾憂。”洒淚別弟,背一個小書囊,來早便行。 有詩為證: 辭親別弟到山陽,千里迢迢窖夢長。豈為友朋輕骨肉?只因信義迫中 腸。

  沿路上饑不擇食,寒不思衣。夜宿店舍,雖夢中亦哭。每曰早起 赶程,恨不得身生兩翼。行了數日,到了山陽。問巨卿何處住,徑奔 至其家門首。見門戶鎖著,問及鄰人。鄰人曰:“巨卿死己過二七, 其妻扶靈樞,往郭外去下葬。送葬之人,尚自未回。”劭問了去處, 奔至郭外,望見山林前新筑一所土牆,牆外有數十人,面面相覷,各 有惊异之狀。劭汗流如雨,走往觀之。見一婦人,身披重孝。一子約 有十七八歲,伏棺而哭。元伯大叫曰:“此處莫非范巨卿靈樞乎?” 其婦曰:“來者莫非張元伯乎?”張曰:“張劭自來不曾到此,何以 知名姓耶?”婦泣曰:“此夫主再一之遺言也。夫主范巨卿,自洛陽 回,常談賢叔盛德。前者重陽曰,夫主忽舉止失措。對妻曰:‘我失 卻元伯之大信,徒生何益!常聞人不能行千里,吾宁死,不敢有誤雞 黍之約。死后且不可葬,持元伯來見我尸,方可人士。今日己及二七, 人勸云:“元伯不知何曰得來,先葬訖,后報知未晚。’因此扶樞到 此。眾人拽植入金井,并不能動,因此停住墳前,眾都惊怪。見叔叔 遠來如此慌速,必然是也。”元怕乃哭倒于地。婦亦大慟,送殯之人, 無不下淚。   元伯于囊中取錢,令買祭物,香燭紙帛,陳列于前。取出祭文, 酹酒再拜,號泣而讀。文曰:   維某年月曰,契弟張劭,謹以炙雞絮酒,致祭于仁兄巨卿范君之 靈曰:于維巨卿,气賃虹霓,義高云漢。幸傾蓋于窮途,締盍淳于荒 店。黃花九日,肝矚相盟;青劍三秋,頭顱可斷。堪怜月下凄涼,恍 似曰司眷戀。弟今辭母,來尋碧水青松;兄亦囑妻,仁望素車自練。 故友那堪死別,誰將金石盟寒?大夫自是生輕,欲把昆吾鍔按。歷干 百而不磨,期一言之必踐。倘靈爽之憂存,料冥途之長伴。嗚呼哀哉! 尚饗。   元伯發棺視之,哭聲慟地。回顧嫂曰:“兄為弟亡,豈能獨生耶? 囊中己具棺槨之費,愿嫂垂怜,不棄鄙賤,將劭葬于兄側,乎生之大 幸也。”嫂曰:“叔何放出此言也?”勳曰:“吾志己決,請勿惊疑。” 言訖,掣佩刀自則而死。眾皆惊愕,為之設祭,具衣棺營葬于巨卿墓 中。   本州太守聞知,將此事表奏。明帝怜其信義深重,兩生雖不登第, 亦可褒贈,以勵后人。范巨卿贈山陽伯,張元伯贈汝南伯。墓前建廟, 號“信義之祠”,墓號“信義之墓。”旌表門閭。官給衣糧,以膳其 子。巨卿子范純綬,及第進士,官鴻臚寺卿。至今山陽古跡猶存,題 詠极多。惟有無名氏《踏莎行》一詞最好,詞云:   千里途遙,隔年期遠,片首相許心無變。宁將信義托游魂,堂中 雞黍空勞勸。月暗燈昏,淚痕如線,死生雖隔情何限。靈輀若候故人 來,黃泉一笑重相見。   ————————— 第十七卷 單符郎全州佳偶

郟鄏門開戰倚天,周公桔构尚依然。休言道德無關鎖,一閉乾坤八百 年。

  這首詩,單說西京是帝王之都,左成皋,右澠池,前伊朗,后大 河;真個形勢無雙,繁華第一;宋朝九代建都于此。今日說一樁故事, 乃是西京人氏,一個是邢知縣,一個是單推官。他兩個都枉孝感坊下, 并門而居。兩家宅眷,又是嫡親妹妹,姨丈相稱,所以往來甚密。雖 為各姓,無异一家。先前,兩家末做官時節,妹妹同時怀孕,私下相 約道:“若生下一男一女,當為婚姻。”后來單家生男,小名符郎, 邢家生女,小名春娘。妹妹各對丈夫說通了,從此親家往來,非止一 日。符郎和春娘幼時常在一處游戲,兩家都稱他為小夫婦。以后漸漸 長成,符郎改名飛英,字騰實,進館讀書;春娘深居繡閣。各不相見。   其時宋徽宗宣和七年,春三月,邢公選了鄧州順陽縣知縣,單公 選了揚州府推官,各要挈家上任。相約任滿之曰,歸家成親。單推官 帶了夫人和儿子符郎,自往揚州去做官,不題。卻說邢知縣到了鄧州 順陽縣,未及半載,值金韃子分道入寇。金將斡离不攻破了順陽,邢 知縣一門遇害。春娘年十二歲,為亂兵所掠,轉賣在全州樂戶楊家, 得錢十七干而去。春娘從小讀過經書及唐詩干首,頗通文墨,尤善應 對。鴇母愛之如寶,改名楊玉,教以樂器及歌舞,無不精絕。正是: 三千粉黛輸顏色,十二朱樓讓舞歌。只是一件,他終是宦家出身,舉 止端詳。每詣公庭侍宴,呈藝畢,諸妓調笑虐浪,無所不至。楊玉嘿 然獨立,不妄言笑,有良人風度。為這個上,前后官府,莫不愛之重 之。   話分兩頭。卻說單推官在任三年,時金虜陷了汗京,徽宗、欽宗 兩朝天子,都被他擄去。虧殺呂好問說下了偽帝張邦昌,迎康王嗣統。 康王渡江而南,即位于應天府,是為高宗。高宗懼怕金虜,不敢還西 京,乃駕幸揚州。單推官率民兵護駕有功,累遷郎官之職,又隨駕至 杭州。高宗愛杭州風景,駐蹕建都,改為臨安府。有詩為證: 山外青山樓外摟,西湖歌舞几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卻把杭州作汗 州。

  話說西北一路地方,被金虜殘害,百姓從高東南渡者,不計其數, 皆散處吳下。聞臨安建都,多有搬到杭州入籍安插。單公時在戶部, 閱看戶籍冊子,見有一“邢祥”名字,乃西京人。自思:“邢知縣名 偵,此人名樣,敢是同行兄弟?自從游宦以后,邢家全無音耗相通, 正在懸念。”乃道人密訪上,果邢知縣之弟,號為“四承務”者。急 忙請來相見,問其消息。四承務答道:“自鄧州破后,傳聞家兄舉家 受禍,未知的否。”因流淚不止,單公亦揪然不樂。念儿子年齒己長, 意欲別國親事;猶恐傳言未的,媳婦尚在,且持干戈宁息,再行探听。 從此單公与四承務仍認做親戚,往來不絕   再說高宗皇帝初即位,改元建炎;過了四年,又改元紹興。此時 紹興元年,朝廷追敘南渡之功,單飛英受父蔭,得授全州司戶。謝恩 過了,擇曰拜別父母起程,往全州到任。時年十八歲,一州官屬,只 有單司戶年少,且是儀容俊秀,見者無不稱羡。上任之曰,州守設公 堂酒會飲,大集聲妓。原來宋朝有這個規矩:凡在籍娼戶,謂之官妓; 官府有公私筵宴,听憑點名,喚來鄖應。這一日,楊玉也在數內。單 司戶于眾妓中,只看得他上眼,大有眷愛之意。詩曰: 曾紹紅繩到處隨,佳人才子兩相宜。風流的是張京兆,何日臨窗試畫 眉?

  司理姓鄭,名安,榮陽舊族,也是個少年才子。一見單司戶,便 意气相投,看他顧盼楊玉,己知其意。一日,鄭司理去拜單司戶,問 道:“足下清年名族,為何單車赴仕,不攜宅眷?”單司戶答道:“實 不相瞞,幼時曾定下妻室,因遭虜亂,存亡未卜,至今中饋尚虛。” 司理笑道:“离索之感,人孰無之?此司歌妓楊玉,頗饒雅致,且作 望梅止渴,何如?”司戶初時遜謝不敢,被司理言之再三,說到相知 的分際,司戶隱瞞不得,只得吐露心腹。司理道:“既才子有意佳人, 仆當為曲成之耳。”自此每遇宴會,司戶見了楊玉,反覺有些避嫌, 不敢注目;然心中思慕愈甚。司理有心要玉成其事,但懼怕太守嚴毅, 做不得手腳。   如此二年。舊太守任滿升去,新太守姓陳,為人忠厚至誠,且与 鄭司理是同鄉故舊。所以鄭司理屢次在太守面前,稱荐單司戶之才品, 太守十分敬重。一日,鄭司理置酒,專請單司戶到私衙清話,只點楊 玉一名抵候。這一日,比公里筵宴不同,只有賓主二人,單司戶才得 飽看楊玉,果然美麗!有詞名《憶秦娥》,詞云:   香馥馥,樽前有個人如玉。人如玉,翠翹金風,內家妝柬。嬌羞 慣把眉儿蹙,客人只唱傷心曲。傷心曲,一聲聲是怨紅愁綠。   鄭司理開言道:“今日之會,并無他窖,勿拘禮法。當開怀暢飲, 務取盡歡。”遂斟巨觥來勸單司戶,楊玉清歌情酒。酒至半酣,單司 戶看著楊玉,神魂飄蕩,不能自持;假裝醉態不飲。鄭司理己知其意, 便道:“且請到書齋散步,再容奉勸。”那書齋是司理自家看書的所 在,擺設著書、畫、琴、棋,也有些古玩之類。單司戶那有心情去看, 向竹榻上倒身便睡。鄭司理道:“既然仁兄困酒,暫請安息片時。” 忙轉身而出,卻教楊玉斟下香茶一匝送去。單司戶素知司理有玉成之 美,今番見楊玉獨自一個送茶,情知是放松了。忙起身把門掩上,雙 手抱住楊玉求歡。楊玉佯推不允,單司戶道:“相慕小姐子,己非一 日,難得今番机會。司理公平昔見愛,就使知覺,必不嗔怪。”楊玉 也識破三分關竅,不敢固卻,只得順情。兩個遂在榻上,草草的云雨 一場。有詩為證: 相慕相怜二載余,今朝且喜兩情舒。雖然未得通宵樂,猶胜陽台夢是 虛。

  單司戶私問楊玉道:“你雖然才藝出色,偏覺雅致,不似青樓習 气,必是一個名公苗裔。今日休要瞞我,可從實說与我知道,果是何 人?”楊玉滿面羞慚,答道:“實不相瞞,妾本宦族,流落在此,非 楊姬所生也。”司戶大惊,問道:“既系宦族,汝父何官何姓?”楊 玉不覺雙淚交流,答道:“妻本姓邢,在東京孝感坊居住,幼年曾許 与母姨之子結婚。妾之父授鄧州順陽縣知縣,不幸胡寇猖撅,父母皆 遭兵刃,妾被人掠賣至此。”司戶又問道:“汝夫家姓甚?作何官職? 所許嫁之子,又是何名?”楊玉道:“夫家姓單,那時為揚州推官。 其子小名符郎,今亦不知存亡如何。”說罷,哭泣不止。司戶心中己 知其為春娘了,且不說破,只安慰道:“汝今日鮮衣美食,花朝月夕, 勾你受用。官府都另眼看敝,誰人輕賤你?況宗族遠离,夫家存亡未 卜,隨緣快活,亦足了一生矣。何乃自生悲泣耶?”楊玉蹙順答道: “妻聞‘女子生而愿為之有家’,雖不幸風塵,實出無親。夫家宦族, 即使無恙,妾亦不作團圓之望。若得嫁一小民,荊級布裙,啜菽飲水, 亦是良人家媳婦,比在此中迎新送舊,胜卻千万倍矣。”司戶點頭道: “你所見亦是。果有此心,我當与汝作主。”楊玉叩頭道:“恩官若 能拔妾于苦海之中,真乃万代陰德也。”說未畢,只見司理推門進來 道:“陽台夢醒也未?如今無事,可飲酒矣。”司戶道:“酒己過醉, 不能复飲。”司理道:“一分酒醉,十分心醉。”司戶道:“一分醉 酒,十分醉德。”大家都笑起來,重來筵上,是曰盡歡而散。   過了數日,單司戶置酒,專請鄭司理答席,也喚楊玉一名答應。 楊玉先到,單司戶不复与狎呢,遂正色問曰:“汝前日有言,為小民 婦,亦所甘心。我今喪偶,未有正室,汝肯相隨我乎?”楊玉含淚答 道:“積棘豈堪鳳凰所栖,若恩官可怜,得蒙收錄,使得備巾櫛之列, 丰衣足食,不用送往迎來,固妾所愿也。但恐他日新孺人性嚴,不能 相容,然妻自當含忍,万一征色發聲,妾情愿持齋佞佛,終身獨宿, 以報思官之德耳。”司戶聞言,不覺摻然,方知其厭惡風塵,出于至 誠,非斑語也。少停,鄭司理到來,見楊玉淚痕未干,戲道:“古人 云樂极生悲,信有之乎?”楊玉斂斂答道:“忱從中來,不可斷絕 耳!”單司戶將楊玉立志從良說話,向鄭司理說了。鄭司理道:“足 下若有此心,下官亦愿效一臂。”這一日,飲酒無話。   席散后,單司戶在燈下修成家書一封,書中備言岳丈邢知縣全家 受禍,春娘流落為娼,厭惡風塵,志向可憫。男情愿复聯舊約,不以 良賤為嫌。單公拆書觀看大惊,隨即請邢四承務到來,商議此事,兩 家各傷感不己。四承務要親往全州主張親事;教單公致書于太守求為 春娘脫籍。單公寫書,付与四承務收訖,四承務作別而行。不一日, 來到全州,徑入司戶衙中相見,道其來歷。單司戶先与鄭司理說知其 事,司理一力攛掇,道:“諺云:賈易交,富易妻。今足下甘娶風塵 之女,不以存亡易心,雖古人高義,不是過也。”遂同司戶到太守處, 將情節告訴;單司戶把父親書札呈上。太守著了,道:“此美事也, 敢不奉命?”次日,四承務具狀告府,求為釋賤歸良,以續舊婚事, 太守當面批准了。   候至曰中,還不見發下文牒。單司戶疑有他變,密位人打探消息。 見廚司正在忙亂,安排筵席。司戶猜道:“此酒為何而設?豈欲与楊 玉舉离別觴耶?事己至此,只索听之。”少頃,果召楊玉抵候,席司 只請通判一人。酒至三巡,食供兩套。太守喚楊玉近前,將司戶愿續 舊婚,及邢樣所告脫籍之事,一一說了。楊玉拜謝道:“妾一身生死 榮辱,全賴恩官提拔。”太守道:“汝今日尚在樂籍,明日即為縣君, 將何以報我之德?”楊玉答道:“恩官拔人于火宅之中,陰德如山, 妾惟有曰夕吁天,愿恩官子孫富賈而己。”太守歎道:“麗色佳音, 不可复得。”不覺前起抱持楊玉說道:“汝必有以報我。”那通判是 個正直之人,見太守發狂,便离席起立,正色發作道:“既司戶有宿 約,便是孺人,我等懼有同僚叔嫂之誼。君子進退當以禮,不可苟且, 以傷雅道。”太守(足叔)(足昔)謝道:“老夫不能忘情,非判府之言, 不知其為過也。今得罪于司戶,當謝過以質耳。”乃令楊玉入內宅, 与自己女眷相見。卻教人召司理、司戶二人,到后堂同席,直吃到天 明方散。   太守也不進衙,徑坐早堂,便下文書与楊家翁、媼,教除去楊玉 名字。楊翁、楊媼出其不意,號哭而來,拜著太守訴道:“養女十余 年,費盡心力。今既蒙明判,不敢抗拒。但愿一見而別,亦所甘心。” 太守道人傳語楊玉。楊玉立在后堂,隔屏對翁、媼說道:“我夫妻重 會,也是好事!我雖承汝十年撫養之恩,然所得金帛己多,亦足為汝 養老之計。從此永訣,休得相念。”媼几自號哭不止,太守喝退了楊 翁、楊媼。當時差州司人從,自宅堂中掐出楊玉,徑送至司戶衙中; 取出私財十万錢,權佐資奩之費。司戶再三推辭,太守定教受了。是 曰,鄭司理為媒,四承務為主婚,如法成親,做起洞房花燭。有詩為 證: 風流司戶心如渴,文雅嬌娘意似狂。今夜官衙尋舊約,不教人話負心 郎。

  次日,太守同一府官員,都來慶貿,司戶置酒相持。四承務自歸 臨安,回复單公去訖。司戶夫妻相愛,自不必說。   光陰似箭,不覺三年任滿。春娘對司戶說道:“妾失身風塵,亦 荷翁姬愛官;其他妹妹中相處,也有情分契厚的。今將遠去,終身不 复相見。欲具少酒食,与之話別,不識官人肯容否?”司戶道:“汝 之事,合州莫不聞之,何可隱諱?便治酒話別,何礙大体?”春娘乃 設筵于會胜寺中,教人請楊翁、楊媼,及舊時同行妹妹相厚者十余人, 都來會飲。至期,司戶先差人在會胜寺等候眾人到齊,方才來稟。楊 翁、楊媼先到,以后眾妓陸續而來。從人點窖己齊,方敢稟知司戶, 請孺人登輿。仆從如云,前呼后擁。到會胜寺中,与眾人相見。略敘 寒喧,便上了筵席。飲至數巡,春娘自出席送酒。內中一妓,姓李, 名英,原与楊姐家連居。其音樂技藝,皆是春娘教導。常呼春娘為姊, 情似同胞,极相敬愛。自從春娘脫籍,李英好生思想,常有郁郁之意。 是曰,春娘送酒到他面前,李英忽然執春娘之手,說道:“姊今超脫 污泥之中,高翔青云之上,似妹于沉淪糞土,無有出期,相去不啻天 堂、地獄之隔,姊今何以救我?”說罷,遂放聲大哭。春娘不胜凄慘, 流淚不止。原來李英有一件出色的本事:第一手好針線,能干暗中縫 紉,分際不差。正是: 織發夫人昔擅苛,神針娘子古來稀。誰人乞得天孫巧?十二樓中一李 姬。

  春娘道:“我司戶正少一針線人,吾妹肯來与我作伴否?”李英 道:“若得阿姊為我方便,得脫此門路,是一段大陰德事。若司戶左 右要覓針線人,得我為之,素知阿姊心性,強似尋生分人也。”春娘 道:“雖然如此,但吾妹乎曰与我同行同輩,今日豈能居我之下乎?” 李英道:“我在風塵中,每自退姊一步,況今日云泥泅隔,又有嫡庶 之异;即使朝夕毒侍阿姊,比于侍嬸,亦所甘心。況敢与阿姊比肩耶?” 春娘道:“妹既有此心,奴當与司戶商之。”   當晚席散。春娘回衙,將李英之事對司戶說了。司戶笑道:“一 之為甚,豈可再乎!”春娘再三攛掇,司戶只是不允,春娘悶悶不悅。 一連几曰,李英道人以問安奶奶為名,就催促那事。春娘對司戶說道: “李家妹情性溫雅,針線又是第一,內助得如此人,誠所罕有。且官 人能終身不納姬侍則己,若納他人,不如納李家妹,与我少小相處, 兩不見笑。官人何不向守公求之?万一不從,不過棄一沒趣而己,妾 亦有詞以回絕李氏。倘僥幸相從,豈非全美!”司戶被孺人強逼數次, 不得己,先去与鄭司理說知了,提了他同去見太守,委曲道其緣故。 太守笑道:“君欲一箭射雙雕乎?敬當奉命,以贖前此通判所責之 罪。”當下太守再下文牒,与李英脫籍,送歸司戶。司戶將太守所贈 十万錢,一半繪与李姬,以為贖身之費;一半繪与楊姬,以酬其養育 之勞。自此春娘与李英妹妹相稱,极其和睦。當初單飛英只身上任, 今日一妻一妾,又都是才色雙全,意外良緣,歡喜無限。后人有詩云:

宮舍孤居思黯然,今朝彩線喜雙牽。   符郎不念當時舊,邢氏徒怀再世緣。   空手忽擎雙塊玉,污泥挺出并頭蓮。   姻緣不論良和賤,婚牒書來五百年。

  單司戶選吉起程,別了一府官僚,摯帶妻妾,還歸臨安宅院。單 飛英率春娘拜見舅姑,彼此不覺傷感,痛哭了一場。哭罷,飛英又率 李英拜見。單公問是何人,飛英述其來歷。單公大怒。說道:“吾至 親骨肉,流落失所,理當收拾,此乃万不得己之事。又旁及外人,是 何道理?”飛英皇恐謝罪,單公怒气不息,老夫人從中勸解,遂引去 李英于自己房中,要將改嫁。李英那里肯恢允,只是苦苦哀求。老夫 人見其至誠,且留作伴。過了數日,看見李氏小心婉順,又愛他一手 針線,遂勸單公收留与儿子為妾。   單飛英遷授令丞。上司官每聞飛英娶娼之事,皆以為有義气;互 相傳說,無不加意欽敬,累荐至太常卿。春娘無子,李英生一子,春 娘抱之,愛如己出。后讀書登第,遂為臨安名族。至今青樓傳為佳話。 有詩為證: 山盟海誓忽更遷,誰向青樓認舊緣?仁義還收仁義報,宦途無梗子孫 賢。

  ————————— 第十八卷 楊八老越國奇逢

  君不見平陽公主馬前奴,一朝富貴嫁為夫?又不見咸陽東門种瓜 者,昔日封侯何在也?榮枯貴賤如轉丸,風云變幻誠多端。達人知命 總度外,傀儡場中一例看。   這篇古風,是說人窮通有命,或先富后貧,先賤后貴,如云蹤無 定,瞬息改觀,不由人意想測度。且如宋朝呂蒙正秀才未遇之時,家 道艱難。三日不曾飽餐,天津橋上賒得一瓜,在橋柱上磕之,失手落 于橋下。那瓜順水流去,不得到口。后來狀元及第,做到宰相地位, 起造落瓜亭,以識窮時失意之事。你說做狀元宰相的人,命運未至, 一瓜也無福消受。假如落瓜之時,向人說道:“此人后來榮貴。”被 人做一万個鬼臉,啐干了一千擔吐沫,也不為過,那個信他?所以說: 前程如黑漆,暗中摸不出。又如宋朝軍卒楊仁杲為丞相丁晉公治第, 夏天負土運石,汗流不止,怨歎道:“同是一般父母所生,那住房子 的,何等安樂!我們替他做工的,何等吃苦!正是:有福之人人伏侍, 無福之人伏侍人。”這里楊仁杲口出怨聲,卻被管工官听得了,一頓 皮鞭,打得負痛吞聲。不隔數年,丁丞相得罪,貶做崖州司戶。那楊 仁杲從外戚起家,官至太尉,號為皇親,朝廷就將丁丞相府第,賜与 楊仁杲居祝丁丞相起夫治第,分明是替楊仁杲做個工頭。正是:

  桑田變滄海,滄海變桑田。   窮通無定准,變換總由天。

  閒話休題。則今說一節故事,叫做“楊八老越國奇逢”。   那故事,遠不出漢、唐,近不出二宋,乃出自胡元之世,陝西西 安府地方。這西安府乃《禹貢》雍州之域,周曰王畿,秦曰關中,漢 曰渭南,唐曰關內,宋曰永興,元曰安西。話說元朝至大年間,一人 姓楊名复,八月中秋節生日,小名八老,乃西安府盩屋縣人氏。妻李 氏,生子才七歲,頭角秀异,天資聰敏,取名世道。夫妻兩口儿愛惜, 自不必說。   一日,楊八老對李氏商議道:“我年近三旬,讀書不就,家事日 漸消乏。祖上原在閩、廣為商,我欲湊些資本,買辦貨物,往漳州商 販,圖几分利息,以為贍家之資,不知娘子意下如何?”李氏道:“妾 聞治家以勤儉為本,守株待兔,豈是良圖?乘此壯年,正堪跋踄,速 整行李,不必遲疑也。”八老道:“雖然如此,只是子幼妻嬌,放心 不下。”李氏道:“孩儿幸喜長成,妾自能教訓,但愿你早去早回。” 當日商量已定,擇個吉日出行,与妻子分別。帶個小廝,叫做隨童, 出門搭了船只,往東南一路進發。昔人有古風一篇,單道為商的苦處; 人生最苦為行商,拋妻棄子离家鄉。餐風宿水多勞役,披星戴月時奔 忙。水路風波殊未穩,陸程雞犬惊安寢。平生豪气頓消磨,歌不發聲 酒不飲。   少資利薄多資累,匹夫怀璧將為罪。偶然小恙臥床幃,鄉關万里 書誰寄?一年三載不回程,夢魂顛倒妻孥惊。燈花忽報行人至,闔門 相慶如更生。男儿遠游雖得意,不如骨肉長相聚。請看江上信天翁, 拙守何曾闕生計?   話說楊八老行至漳浦,下在檗媽媽家,專待收買番禺貨物。原來 檗媽媽無子,只有一女,年二十三歲,曾贅個女婿,相幫過活。那女 婿也死了,已經周年之外,女儿守寡在家。檗媽媽看見楊八老本錢丰 厚,且是志誠老實,待人一團和气,十分歡喜,意欲將寡女招贅,以 靠終身。八老初時不肯,被檗媽媽再三勸道:“楊官人,你千鄉万里, 出外為客,若沒有切己的親戚,那個知疼著熱?如今我女儿年紀又小, 正好相配官人,做個‘兩頭大’。你歸家去有娘子在家,在漳州來時, 有我女儿。兩邊來往,都不寂寞,做生意也是方便順溜的。老身又不 費你大錢大鈔,只是單生一女,要他嫁個好人,日后生男育女,連老 身門戶都有依靠。就是你家中娘子知道時,料也不嗔怪。多少做客的, 娼樓妓館,使錢撒漫,這還是本分之事。官人須從長計較,休得推阻。” 八老見他說得近理,只得允了,擇日成親,入贅于檗家。夫妻和順, 自此無話。不上二月,檗氏怀孕。期年之后,生下一個孩子,合家歡 喜。三朝滿月,親戚慶賀,不在話下。   卻說楊八老思想故鄉妻嬌子幼,初意成親后,一年半載,便要回 鄉看覷;因是怀了身孕,放心不下,以后生下孩儿,檗氏又不放他動 身。光陰似箭,不覺住了三年,孩儿也兩周歲了,取名世德,雖然与 世道排行,卻冒了檗氏的姓,叫做檗世德。楊八老一日對檗氏說,暫 回關中,看看妻子便來。檗氏苦留不住,只得听從。八老收拾貨物, 打點起身。也有放下人頭帳目,与隨童分頭并日催討。   八老為討欠帳,行至州前。只見挂下榜文,上寫道“近奉上司明 文:倭寇生發,沿海搶劫,各州縣地方,須用心巡警,以防沖犯。一 應出入,俱要盤詰。城門晚開早閉”等語。   八老讀罷,吃了一惊,想道:“我方欲動身,不想有此寇警。   倘或倭寇早晚來時,閉了城門,知道何日平靜?不如趁早走路為 上。”也不去討帳,徑回身轉來。只說拖欠帳目,急切難取,待再來 催討未遲。聞得路上賊寇生發,貨物且不帶去,只收拾些細軟行裝, 來日便要起程。檗氏不忍割舍,抱著三歲的孩儿,對丈夫說道:“我 母親只為終身無靠,將奴家嫁你,幸喜有這點骨血。你不看奴家面上, 須牽挂著小孩子,千万早去早回,勿使我母子懸望。”言訖,不覺雙 眼流淚。楊八老也命好道:“娘子不須挂怀,三載夫妻,恩情不淺, 此去也是万不得已,一年半載,便得相逢也。”當晚檗媽媽治杯送行。   次日清晨,楊八老起身梳洗,別了岳母和渾家,帶了隨童上路。 未及兩日,在路吃了一惊。但見:舟車擠壓,男女奔忙。人人膽喪, 盡愁海寇恁猖狂;個個心惊,只恨官兵無備御。扶幼攜老,難禁兩腳 奔波;棄子拋妻,單為一身逃命。不辨貧窮富貴,急難中總則一般; 那管城市山林,藏身處只求片地。正是:   宁為太平犬,莫作亂离人。   楊八老看見鄉村百姓,紛紛攘攘,都來城中逃難,傳說倭寇一路 放火殺人,官軍不能禁御,聲息至近,唬得八老魂不附体。進退兩難, 思量無計,只得隨眾奔走,且到汀州城里,再作區處。   又走了兩個時辰,約离城三里之地,忽听得喊聲震地,后面百姓 們都號哭起來,卻是倭寇殺來了。眾人先唬得腳軟,奔跑不動。楊八 老望見傍邊一座林子,向刺料里便走,也有許多人隨他去林叢中躲避。 誰知倭寇有智,慣是四散埋伏。林子內先是一個倭子跳將出來,眾人 欺他單身,正待一齊奮勇敵他。只見那倭子,把海叵羅吹了一聲,吹 得嗚嗚的響,四圍許多倭賊,一個個舞著長刀,跳躍而來,正不知那 里來的。   有几個粗莽漢子,平昔間有些手腳的,拚著性命,將手中器械, 上前迎敵。猶如火中投雪,風里揚塵,被倭賊一刀一個,分明砍瓜切 菜一般。唬得眾人一齊下跪,口中只叫饒命。   原來倭寇逢著中國之人,也不盡數殺戮。擄得婦女,恣意奸淫, 弄得不耐煩了,活活的放了他去。也有有情的倭子,一般私有所贈。 只是這婦女雖得了性命,一世被人笑話了。其男子但是老弱,便加殺 害;若是強壯的,就把來剃了頭發,抹上油漆,假充倭子。每遇廝殺, 便推他去當頭陣。官軍只要殺得一顆首級,便好領賞,平昔百姓中禿 發瘌痢,尚然被他割頭請功,況且見在戰陣上拿住,那管真假,定然 不饒的。這些剃頭的假倭子,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著倭勢,還有捱 過几日之理,所以一般行凶出力。那些真倭子,只等假倭擋過頭陣, 自己都尾其后而出,所以官軍屢墮其計,不能取胜。昔人有詩單道著 倭寇行兵之法,詩云:

  倭陣不喧嘩,紛紛正帶斜。   螺聲飛蛺蝶,魚貫走長蛇。   扇散全無影,刀來一片花。   更兼真偽混,駕禍扰中華。

  楊八老和一群百姓們,都被倭奴擒了,好似瓮中之鱉,釜中之魚, 沒處躲閃,只得隨順,以圖苟活。隨童已不見了,正不知他生死如何。 到此地位,自身管不得,何暇顧他人?莫說八老心中愁悶,且說眾倭 奴在鄉村劫掠得許多金寶,心滿意足。聞得元朝大軍將到,搶了許多 船只,驅了所擄人口下船,一齊開洋,歡歡喜喜,徑回日本國去了。   原來倭奴入寇,國王多有不知者,乃是各島窮民,合伙泛海,如 中國賊盜之類,彼處只如做買賣一般。其出掠亦各分部統,自稱大王 之號。到回去,仍复隱諱了。劫掠得金帛,均分受用,亦有將十分中 一二分,獻与本鳥頭目,互相容隱。   如被中國人殺了,只作做買賣折本一般。所擄得壯健男子,留作 奴仆使喚,剃了頭,赤了兩腳,与本國一般模樣,給与刀仗,教他跳 戰之法。中國人懼怕,不敢不從。過了一年半載,水土習服,學起倭 話來,竟与真倭無异了。   光陰似箭,這楊八老在日本國,不覺住了一十九年。每夜私自對 天拜禱:“愿神明護佑我楊复再轉家鄉,重會妻子。”   如此寒暑無問。有詩為證:

  异國飄零十九年,鄉關魂夢已茫然。   蘇卿困虜旄俱脫,洪皓留金雪滿顛。   彼為中朝甘守節,我成俘虜獲何愆?   首丘無計傷心切,夜夜虔誠禱上天。

  話說元泰定年間,日本國年歲荒歉,眾倭糾伙,又來入寇,也帶 楊八老同行。八老心中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所喜者,乘此机會,到 得中國。陝西、福建二處,俱有親屬,皇天護佑,万一有骨肉重逢之 日,再得團圓,也未可知。所憂者,此身全是倭奴形象,便是自家照 著鏡子,也吃一惊,他人如何認得?況且刀槍無情,此去多凶少吉, 枉送了性命。只是一說,宁作故鄉之鬼,不愿為夷國之人。天天可怜, 這番飄洋,只愿在陝、閩兩處便好,若在他方也是枉然。   原來倭寇飄洋,也有個天數,听憑風勢:若是北風,便犯廣東一 路;若是東風,便犯福建一路;若是東北風,便犯溫州一路;若是東 南風,便犯淮揚一路。此時二月天气,眾倭登船离岸,正值東北風大 盛,一連數日,吹個不住,徑飄向溫州一路而來。那時元朝承平日久, 沿海備御俱疏,就有几只船,几百老弱軍士,都不堪拒戰,望風逃走。 眾倭公然登岸,少不得放火殺人。楊八老雖然心中不愿,也不免隨行 逐隊。這一番自二月至八月,官軍連敗了數陣,搶了几個市鎮,轉掠 宁紹,又到餘杭,其凶暴不可盡述。各府州縣寫了告急表章,申奏朝 廷。旨下兵部,差平江路普花元帥領兵征剿。   這普花元帥足智多謀,又手下多有精兵良將,奉命克日興師,大 刀闊斧,殺奔浙江路上來。前哨打探俊寇占住清水閘為穴,普花元帥 約會浙中兵馬,水陸并進。那倭寇平素輕視官軍,不以為意。誰知普 花元帥手下有十個統軍,都有万夫不當之勇,軍中多帶火器,四面埋 伏。一等倭賊戰酣之際,埋伏都起,火器一齊發作,殺得他走頭沒路, 大敗虧輸,斬首千餘級,活捉二百餘人,其搶船逃命者,又被水路官 兵截殺,也多有落水死者。普花元帥得胜,賞了三軍。猶恐余倭未盡, 遣兵四下搜獲。真個是:饒伊凶暴如狼虎,惡貫盈時定受殃。   話分兩頭。卻說清水閘上有順濟廟,其神姓馮名俊,錢塘人氏。 年十六歲時,夢見玉帝遣天神傳命割開其腹,換去五髒六腑,醒來猶 覺腹痛。從幼失學,未曾知書,自此忽然開悟,無書不曉,下筆成文, 又能預知將來禍福之事。忽一日,臥于家中,叫喚不起,良久方醒。 自言适在東海龍王處赴宴,被他勸酒過醉。家人不信,及嘔吐出來都 是海錯异味,目所未睹,方知真實。到三十六歲,忽對人說:“玉帝 命我為江濤之神,三日后,必當赴任。”至期無疾而終。是日,江中 波濤大作,行舟將覆,忽見朱幡皂蓋,白馬紅纓,簇擁一神,現形云 端間,口中叱吒之聲。俄頃,波恬浪息。問之土人,其形貌乃馮俊也。 于是就其所居,立廟祠之,賜名順濟廟。紹定年間,累封英烈王之號。 其神大有靈應。   倭寇占住清水閘時,楊八老私向廟中祈禱,問答得個大吉之兆, 心中暗喜。与先年一般向被擄去的,共十三人約會,大兵到時,出首 投降,又怕官軍不分真假,拿去請功,狐疑不決。   到這八月二十八日,倭寇大敗,楊八老与十二個人,俱潛躲在順 濟廟中,不敢出頭。正在兩難,急听得廟外喊聲大舉,乃是老王千戶, 名喚王國雄,引著官軍入來搜廟。一十三人盡被活捉,捆縛做一團儿, 吊在廊下。眾人口稱冤枉,都說不是真倭,那里睬他?此時天色已晚, 老王千戶權就廟中歇宿,打點明早解官請功。   事有湊巧,老王千戶帶個貼身伏侍的家人,叫做王興,夜間起來 出恭,聞得廊下哀號之聲,其中有一個像關中聲音,好生奇异。悄地 點個燈去,打一看,看到楊八老面貌,有些疑惑,問道:“你們既說 不是真倭,是那里人氏?如何入了倭賊伙內,又是一般形貌?”楊八 老訴道:“眾人都是閩中百姓,只我是安西府盩厔縣人。十九年前在 漳浦做客,被倭寇擄去,髡頭跣足,受了万般辛苦。眾人是同時被難 的。今番來到此地,便想要自行出首。其奈形狀怪异,不遇個相識之 人,恐不相信,因此狐疑不決。幸天兵得胜,倭賊敗亡,我等指望重 見天日,不期老將軍不行細審,一概捆吊,明日解到軍門,性命不保。” 說罷,眾人都哭起來。王興忙搖手道:“不可高聲啼哭,恐惊醒了老 將軍,反為不美。則你這安西府漢子,姓甚名誰?”楊八老道:“我 姓楊名复,小名八老。長官也帶些關中語音,莫非同郡人么?”   王興听說,吃了一惊:“原來你就是我舊主人!可記得隨童么? 小人就是。”楊八老道:“怎不記得!只是須眉非舊,端的對面不相 認了。自當初在閩中分散,如何卻在此處?”王興道:“且莫細談, 明早老將軍起身發解時,我站在旁邊,你只看著我,喚我名字起來, 小人自來与你分解。”說罷,提了燈自去了。眾人都向八老問其緣故, 八老略說一二,莫不歡喜。   正是:

  死中得活因災退,絕處逢生遇救來。

  原來隨童跟著楊八老之時,才一十九歲,如今又加十九年,是三 十八歲人了,急切如何認得?當先与主人分散,躲在茅廁中,僥幸不 曾被倭賊所掠。那時老王千戶還是百戶之職,在彼領兵。偶然遇見, 見他伶俐,問其來歷,收在身邊伏侍,就便許他訪問主人消息,誰知 杳無音信。后來老王百戶有功,升了千戶,改調浙中地方做官。隨意 改名王興,做了身邊一個得力的家人。也是楊八老命不當盡,祿不當 終,否极泰來,天教他主仆相逢。   閒話休題。卻說老王千戶次早點齊人眾,解下一十三名倭犯,要 解往軍門請功。正待起身,忽見倭犯中一人,看定王興,高聲叫道: “隨童,我是你舊主人,可來救我!”王興假意認了一認,兩下抱頭 而哭。因事体年遠,老王千戶也忘其所以了,忙喚王興,問其緣故。 王興一一訴說:“此乃小人十九年前失散之主人也。彼時尋覓不見, 不意被倭賊擄去。小人看他面貌有些相似,正在疑惑,誰想他到認得 小人,喚起小人的舊名。望恩主辨其冤情,釋放我舊主人。小人便死 在階前,瞑目無怨。”說罷,放聲大哭。眾倭犯都一齊聲冤起來,各 道家鄉姓氏,情節相似。老王千戶道:“既有此冤情,我也不敢自專, 解在帥府,教他自行分辨。”王興道:“求恩主將小人一齊解去,好 做對證。”老王千戶起初不允,被王興哀求不過,只得允了。   當日將一十三名倭犯,連王興解到帥府。普花元帥道:“既是倭 犯,便行斬首。”那一十三名倭犯,一個個高聲叫冤起來,內中王興 也叫冤枉。王國雄便跪下去,將王興所言事情,稟了一遍。普花元帥 准信,就教王國雄押著一干倭犯,并王興發到紹興郡丞楊世道處,審 明回報。   故元時節,郡丞即如今通判之職,卻只下太守一肩,与太守同理 府事,最有權柄。那日,郡丞楊公升廳理事,甚是齊整。怎見得?有 詩為證:吏書站立如泥塑,軍卒分開似木雕。   隨你凶人好似鬼,公庭刑法不相饒。   老王千戶奉帥府之命,親押一十三名倭犯到楊郡丞廳前,相見已 畢,備言來歷。楊公送出廳門,复歸公座。先是王興開口訴冤,那一 班倭犯哀聲動地。楊公問了王興口詞,先喚楊八老來審。楊八老將姓 名家鄉備細說了。楊郡丞問道:“既是盩厔縣人,你妻族何姓?有子 無子?”楊八老道:“妻族東村李氏,止生一子,取名世道。小人到 漳浦為商之時,孩儿年方七歲。在漳浦住了三年,就陷身倭國,經今 又十九年。自從离家之后,音耗不通,妻子不知死亡。若是孩儿撫養 得長大,算來該二十九歲了。老爺不信時,移文到盩…''縣中,將三 党親族姓名,一一對驗,小人之冤可白矣。”再問王興,所言皆同。 眾人只齊聲叫冤。楊公一一細審,都是閩中百姓,同時被擄的。楊公 沉吟半晌,喝道:“權且收監,待行文本處查明來歷,方好釋放。”   當下散堂,回衙見了母親楊老夫人,口稱怪事不絕。老夫人問道: “孩儿今日問何公事?口稱怪异,何也?”楊公道:“有王千戶解到 倭犯一十三名,說起來都是我中國百姓,被倭奴擄去的,是個假倭, 不是真倭。內中一人,姓楊名复,乃關中縣人氏。他說二十一年前, 別妻李氏,往漳浦經商。   三年之后,遭倭寇作亂,擄他到倭國去了。与妻臨別之時,有儿 年方七歲,到今算該二十九歲了。母親常說孩儿七歲時,父親往漳州 為商,一去不回。他家鄉姓名正与父親相同,其妻子姓名,又分毫不 异。孩儿今年正二十九歲,世上不信有此相合之事。況且王千戶有個 家人王興,一口認定是他舊主。那王興說舊名隨童,在漳浦亂軍分散, 又与我爺舊仆同名,所以稱怪。”老夫人也不覺稱道:“怪事,怪事! 世上相同的事也頗有,不信件件皆合,事有可疑。你明日再行吊審, 我在屏后竊听,是非頃刻可決。”   楊世道領命,次日重喚取一十三名倭犯,再行細鞫。其言与昨無 二。老夫人在屏后大叫道:“楊世道我儿!不須再問,則這個盩厔縣 人,正是你父親!那王興端的是隨童了。”惊得郡丞楊世道手腳不迭, 一跌跌下公座來,抱了楊八老放聲大哭,請歸后堂,王興也隨進來。 當下母子夫妻三口,抱頭而哭,分明是夢里相逢一般。則這隨童也哭 做一堆。哭了一個不耐煩,方才拜見父親。隨童也來磕頭,認舊時主 人、主母。   楊八老對儿子道:“我在倭國,夜夜對天禱告,只愿再轉家鄉, 重會妻子。今日皇天可怜,果遂所愿。且喜孩儿榮貴,万千之喜。只 是那一十二人,都是閩中百姓,与我同時被擄的,實出無奈。吾儿速 与昭雪,不可偏枯,使他怨望。”楊世道領了父親言語,便把一十二 人盡行開放,又各贈回鄉路費三兩,眾人謝恩不荊一面分付書吏寫下 文書,申复帥府;一面安排做慶賀筵席。衙內整備香湯,伏侍八老沐 浴過了,通身換了新衣,頂冠束帶。楊世道娶得夫人張氏,出來拜見 公公。一門骨肉團圓,歡喜無限。   這一事鬧遍了紹興府前。本府檗太守听說楊郡丞認了父親,備下 羊酒,特往稱賀,定要請楊太公相見。楊复只得出來,見了檗公,敘 禮已畢,分賓而坐。檗太守欣羡不已。楊郡丞置酒留款。飲酒中間, 檗太守問楊太公何由久客閩中,以致此禍。楊八老答道:“初意一年 半載便欲還鄉,何期下在檗家,他家适有寡女,年二十三歲,正欲招 夫幫家過活。老夫入贅彼家,以此淹留三載。”檗公問道:“在彼三 年,曾有生育否?”八老答道:“因是檗家怀孕,生下一儿,兩不相 舍,不然也回去久矣。”檗公又問道:“所生令郎可曾取名?”八老 不知太守姓名,便隨口應道:“因是本縣小儿取名世道,那檗氏所生 就取名檗世德,要見兩姓兄弟之意。算來檗氏所生之子,今年也該二 十二歲了,不知他母子存亡下落。”說罷,下淚如雨。檗太守也不盡 歡。又飲了數杯,作別回去,与母親檗老夫人說知如此如此:“他說 在漳浦所娶檗家,与母親同姓,年庚不差,莫非此人就是我父親?” 檗老夫人道:“你明日備個筵席,請他赴宴,待我屏后窺之,便見端 的。”   次日,楊八老具個通家名帖,來答拜檗公,檗公也置酒留款。檗 老夫人在屏后偷看,那時八老衣冠濟楚,又不似先前倭賊樣子,一發 容易認了。檗老夫人听不多几句言語,便大叫道:“我儿檗世德,快 請你父親進衙相見!”楊八老出自意外,倒吃了一惊。檗太守慌忙跪 下道:“孩儿不識親顏,乞恕不孝之罪。”請到私衙,与檗老夫人相 見,抱頭而哭,与楊郡丞衙中無异。   正敘話間,楊郡丞遣隨童到太守衙中,迎接父親。听說太守也認 了父親,隨童大惊,撞入私衙,見了檗老夫人,磕頭相見。檗老夫人 問起,方知就是隨童。此時隨童才敘出失散之后,遇了王百戶始末根 由。闔門歡喜無限,檗太守娶妻蔣氏,也來拜見公公。檗公命重整筵 席,請楊郡丞到來,備細說明。一守一丞,到此方認做的親兄弟。當 日連楊衙小夫人張氏都請過來,做個合家歡筵席,這一場歡喜非校分 明是:苦盡生甘,否极遇泰。丰城之劍再合,合浦之珠复回。高年學 究,忽然及第連科;乞食貧儿,驀地發財掘藏。寡婦得夫花發蕊,孤 儿遇父草行根。   喜胜他鄉遇故知,歡如久旱逢甘雨。兩葉浮萍歸大海,人生何處 不相逢。   楊八老在日本國受了一十九年辛苦,誰知前妻李氏所生孩儿楊世 道,后妻檗氏所生孩儿檗世德,長大成人,中同年進士,又同選在紹 興一郡為官。今日天遣相逢,在枷鎖中脫出性命,就認了兩位夫人, 兩個貴子,真是古今罕有。第三日闔郡官員盡知奇事,都來賀喜。老 王千戶也來稱賀,已知王興是楊家舊仆,不相爭護。王興已娶有老婆, 在老王千戶家。老王千戶奉承檗太守、楊郡丞,疾忙差人送王興妻子 到于府中完聚。檗太守和楊郡丞一齊備個文書,到普花元帥處,述其 認父始末。普花元帥奏表朝廷,一門封贈。檗世德复姓歸宗,仍叫楊 世德。八老在任上安享榮華,壽登耆耋而終。此乃是死生有命,富貴 在天,榮枯得失,盡是八字安排,不可強求。有詩為證:

  才离地獄忽登天,二子雙妻富貴全。   命里有時終自有,人生何必苦埋怨?

  ————————— 第十九卷 楊謙之客舫遇俠僧

  寶劍長琴四海游,浩歌自是恣風流。   丈夫莫道無知己,明月豪僧遇客舟。   楊益,字謙之,浙江永嘉人也。自幼倜儻有大節,不拘細行。博 學雄文,授貴州安庄縣令。安庄縣地接岭表,南通巴蜀,蠻僚錯雜, 人好蠱毒戰斗,不知禮義文字,事鬼信神,俗尚妖法,產多金銀珠翠 珍寶。原來宋朝制度,外官辭朝,皇帝臨軒親問,臣工各獻詩章,以 此卜為政能否。建炎二年丁卯三月,楊益承旨辭朝,高宗皇帝問楊益 曰:“卿為何官?”楊益奏曰:“臣授貴州安庄縣知縣。”帝曰:“卿 亦詢訪安庄風景乎?”楊益有詩一首獻上,詩云:

  蠻煙寥落在東風,万里天涯迢遞中。   人語殊方相識少,鳥聲睍睆听來同。   桄榔連碧迷征路,象郡南天絕便鴻。   自愧年來無寸補,還將禮樂俟元功。

  高宗听奏是詩,首肯久之,惻然心動,曰:“卿處殊方,誠為可 憫。暫去攝理,不久取卿回用也。”   楊益揮淚拜辭,出到朝外,遇見鎮撫使郭仲威。二人揖畢,仲威 曰:“聞君榮任安庄,如何是好?”楊益道:“蠻煙瘴疫,九死一生, 欲待不去,奈日暮途窮,去時必陷死地,煩乞賜教!”仲威答道:“要 知端的,除是与你去問恩主周鎮撫,方知備細。恩主見謫連州,即今 也要起身。”   二人同來見鎮撫周望,楊益叩首再拜曰:“楊某近任安庄邊縣, 煩望指示。”周望慌忙答禮,說道:“安庄蠻僚出沒之處,家戶都有 妖法,蠱毒魅人。若能降伏得他,財寶盡你得了;若不能處置得他, 須要仔細。尊正夫人亦不可帶去,恐土官無禮。”楊益見說了,雙淚 交流,道言:“怎生是好?”周望怜楊益苦切,說道:“我見謫遣連 州,与公同路,直到廣東界上,与你分別。一路盤纏,足下不須計念。” 楊益二人拜辭出來,等了半月有余,跟著周望一同起身。郭仲威治酒 送別過,自去了。   二人來到鎮江,雇只大船。周望、楊益用了中間几個大艙口,其 余艙口,俱是水手搭人覓錢,搭有三四十人。內有一個游方僧人,上 湖廣武當去燒香的,也搭在眾人艙里。這僧人說是伏牛山來的,且是 粗魯,不肯小心。共艙有十二三個人,都不喜他,他倒要人煮茶做飯 与他吃。這共艙的人說道:“出家人慈悲小心,不貪欲,那里反倒要 討我們的便宜?”   這和尚听得說,回話道:“你這一起是小人,我要你伏侍,不嫌 你也就夠了。”口里千小人,万小人罵眾人。眾人都气起來,也有罵 這和尚的,也有打這和尚的。這僧人不慌不忙,隨手指著罵他的說道: “不要罵!”那罵的人就出聲不得,閉了口,又指著打他的說道:“不 要打!”那打的人就動手不得,癱了手。這几個木呆了,一堆儿坐在 艙里,只白著眼看。有一輩不曾打罵和尚的人,看見如此模樣,都惊 張起來,叫道:“不好了,有妖怪在這里!”喊天叫地,各艙人听得, 都走來看。   也惊動了官艙里周、楊二公。   兩個走到艙口來看,果見此事,也吃惊起來。正要問和尚,這和 尚見周、楊二人是個官府,便起身朝著兩個打個問訊,說道:“小僧 是伏牛山來的僧人,要去武當隨喜的,偶然搭在寶舟上,被眾人欺負, 望二位大人做主。”周鎮撫說道:“打罵你,雖是他們不是;你如此, 也不是出家人慈悲的道理。”   和尚見說,回話道:“既是二位大人替他討饒,我并不計較了。”   把手去摸這啞的嘴,道:“你自說!”這啞的人便說得話起來; 又把手去扯這癱的手,道:“你自動!”這癱的人便抬得手起來,就 如耍場戲子一般,滿船人都一齊笑起來。周鎮撫悄悄的与楊益說道: “這和尚必是有法的,我們正要尋這樣人,何不留他去你艙里問他?” 楊益道:“說得是,我艙里沒家眷,可以住得。”就与和尚說道:“你 既与眾人打伙不便,就到我艙里權住罷。隨茶粥飯,不要計較。”和 尚說道:“取扰不該。”   和尚就到楊益艙里住下。   一住過了三四日,早晚說些經典或世務話,和尚都曉得。   楊益時常說些路上切要話,打動和尚,又与他說道要去安庄縣做 知縣。和尚說道:“去安庄做官,要打點停當,方才可去。”   楊益把貧難之事,備說与和尚。和尚說道:“小僧姓李,原籍是 四川雅州人,有几房移在威清縣住,我家也有弟兄姊妹。我回去,替 你尋個有法術手段得的人,相伴你去,才無事。若尋不得人,不可輕 易去。我且不上武當了,陪你去廣里去。”   楊益再三致謝,把心腹事備細与和尚說知。這和尚見楊益開心見 誠,為人平易本分,和尚愈加敬重楊公,又知道楊公甚貧,去自己搭 連內取十來兩好赤金子,五六十兩碎銀子,送与楊公做盤纏。楊公再 三推辭不肯受,和尚定要送,楊公方才受了。   不覺在船中半個月余,來到廣東瓊州地方。周鎮撫与楊公說:“我 往東去是連州,本該在這里相陪足下,如今有這個好善心的長老在這 里,可托付他,不須得我了。我只就此作別,后日天幸再會。”又再 三囑付長老說道:“凡事全仗。”長老說:“不須分付,小僧自理會 得。”周鎮撫又安排些酒食,与楊公、和尚作別。飲了半日酒,周望 另討個小船自去了。   且說楊公与長老在船中,又行了几日,來到偏橋縣地方。   長老來對楊公說道:“這是我家的地方了,把船泊在馬頭去處, 我先上去尋人,端的就來下船,只在此等。”和尚自駝上搭連禪杖, 別了自去。一連去了七八日,并無信息,等得楊公肚里好焦。雖然如 此,卻也諒得過這和尚是個有信行的好漢,決無誑言之事,每日只懸 懸而望。到第九日上,只見這長老領著七八個人,挑著兩擔箱籠,若 干吃食東西;又抬著一乘有人的轎子,來到船邊。掀起轎帘儿,看著 船艙口,扶出一個美貌佳人,年近二十四五歲的模樣。看這婦女生得 如何?詩云:獨占陽台万點春,石榴裙染碧湘云。   眼前秋水渾無底,絕胜襄王紫玉君。   又詩云:

  海棠枝上月三更,醉里楊妃自出群。   馬上琵琶催去急,阿蠻空恨艷陽春。

  說這長老与這婦人与楊公相見已畢,又叫過有媳婦的一房老小, 一個義女,兩個小廝,都來叩頭。長老指著這婦人說道:“他是我的 嫡堂侄女儿,因寡居在家里,我特地把他來伏事大人。他自幼學得些 法術,大人前路,凡百事都依著他,自然無事”就把箱籠東西,叫人 著落停當。天色已晚,長老一行人權在船上歇了。這媳婦、丫鬟去火 艙里安排些茶飯,与各人吃了,李氏又自賞了五錢銀子与船家。楊公 見不費一文東西,白得了一個佳人并若干箱籠人口,拜謝長老,說道: “荷蒙大恩,犬馬難報!”長老道:“都是緣法,諒非人為。”飲酒 罷,長老与眾人自去別艙里歇了。楊公自与李氏到官艙里同寢,一夜 綢繆,言不能荊次日,長老起來,与眾人吃了早飯,就与楊公、李氏 作別,又分付李氏道:“我前日已分付了,你務要小心在意,不可托 大!榮遷之日再會。”長老直看得開船去了,方才轉身。   且說這李氏,非但生得妖嬈美貌,又兼稟性溫柔,百能百俐。也 是天生的聰明,与楊公彼此相愛,就如結發一般。   又行過十數日,來到燸TM爚江了。說這個燸TM爚江,東通巴蜀 川江,西通滇池夜郎,諸江會合,水最湍急利害,無風亦浪,舟楫難 濟。船到江口,水手待要吃飯飽了,才好開船過江。開了船時,風水 大,住手不得,況兼江中都是尖鋒石插,要隨著河道放去,若遇著時, 這船就罷了。   船上人打點端正,才要發號開船,只見李氏慌對楊公說:“不可 開船,還要躲風三日,才好放過去。”楊公說道:“如今沒風,怎的 倒不要開船?”李氏說道:“這大風只在頃刻間來了。依我說,把船 快放入浦里去躲這大風。”楊公正要試李氏的本事,就叫水手問道: “這里有個浦子么?”水手稟道:“前面有個石圯浦,浦西北角上有 個羅市,人家也多,諸般皆有,正好歇船。”楊公說:“恁的把船快 放入去。”水手一齊把船撐動。剛剛才要撐入浦子口,只見那風從西 北角上吹將來,初時揚塵,次后拔木,一江綠水都烏黑了。那浪掀天 括地,鬼哭神號,惊怕殺人。這陣大風不知坏了多少船只,直顛狂到 日落時方息。李氏叫過丫環媳婦,做茶飯吃了,收拾宿了。   次日,仍又發起風來。到午后風定了,有几只小船儿,載著市上 土物來賣。楊公見李氏非但曉得法術,又曉得天文,心中歡喜,就叫 船上人買些新鮮果品土物,奉承李氏。又有一只船上叫賣蒟醬,這蒟 醬滋味如何?有詩為證:

  白玉盤中簇絳茵,光明金鼎露丰神。   椹精八月枝頭熟,釀就人間琥珀新。

  楊公說道:“我只聞得說,蒟醬是滇蜀美味,也不曾得吃,何不 買些与奶奶吃?”叫水手去問那賣蒟醬的,這一罐子要賣多少錢。賣 蒟醬的說:“要五百貫足錢。”楊公說:“恁的,叫小廝進艙里問奶 奶討錢數与他。”   小廝進到艙里,問奶奶取錢買醬。李氏說:“這醬不要買他的, 買了有口舌。”小廝出來回复楊公。楊公說:“買一罐醬值得甚的, 便有口舌?奶奶只是見貴了,不舍得錢,故如此說。”自把些銀子与 這蠻人,買了這罐醬,拿進艙里去。揭開罐子看時,這醬端的香气就 噴出來,顏色就如紅瑪瑙一般可愛。吃些在口里,且是甜美得好,李 氏慌忙討這罐子醬蓋了,說道:“老爹不可吃他的,口舌就來了。這 蒟醬我這里沒有的,出在南越國。其木似谷樹,其葉如桑椹,長二三 寸,又不肯多生。九月后,霜里方熟。土人采之,釀醞成醬,先進王 家,誠為珍味。這個是盜出來賣的,事已露了。”   原來這蒟醬是都堂著縣官差富戶去南越國用重价購求來的,都堂 也不敢自用,要進朝廷的奇味。富戶吃了千辛万苦,費了若干財物, 破了家,才設法得一罐子。正要換個銀罐子盛了,送縣官轉送都堂, 被這蠻子盜出來。富戶因失了醬,舉家慌張,四散緝獲,就如死了人 的一般。有人知風,報与富戶。富戶押著正牌,駕起一只快船,二三 十人,各執刀槍,鳴鑼擊鼓,殺奔楊知縣船上來,要取這醬。那兵船 离不遠,只有半箭之地。   楊知縣听得這風色慌了,躲在艙里說道:“奶奶,如何是好?” 李氏說道:“我教老爹不要買他的,如今惹出這場大事來。蠻子去處, 動不動便殺起來,那顧禮法!”李氏又道:“老爹不要慌。”連忙叫 小廝拿一盆水進艙來,念個咒,望著水里一畫,只見那只兵船就如釘 釘在水里的一般,隨他撐也撐不動,上前也上前不得,落后也落后不 得,只釘住在水中間。兵船上人都慌起來,說道:“官船上必然有妖 法,快去請人來斗法。”這里李氏已叫水手過去,打著鄉談說道:“列 位不要發惱,官船偶然在貴地躲風,歇船在此,因有人拿蒟醬來賣, 不知就里,一時間買了這醬,并不曾動。送還原物便罷,這价錢也不 要了。”兵船上人見說得好,又知道醬不曾吃他的,說道:“只要還 了原物,這原銀也送還。”水手回來复楊知縣,拿這罐醬送過去。兵 船上還了原銀,兩邊都不動刀兵。李氏把手在水盆里連畫几畫,那兵 船便輕輕撐了去,把這偷醬的賊送去縣里問罪。楊知縣說道:“虧殺 奶奶,救得這場禍!”李氏說道:“今后只依著我,管你沒事。”次 日,風也不發了。正是:金波不動魚龍寂,玉樹無聲鳥雀栖。   眾人吃了早飯,便把船放過江。一路上要行便行,要止便止,漸 漸近安庄地方。本縣吏書門皂人役接著,都來參拜。   原來安庄縣只有一知一典,有個徐典史,也來迎接相見了,先回 縣里去。到得本次,人夫接著,把行李扛抬起來,把乘四人轎抬了奶 奶,又有二乘小轎,几匹馬,与從人使女,各乘騎了,先送到縣里去。 楊知縣隨后起身,路上打著些蠻中鼓樂,遠近人听得新知縣到任,都 來看。楊知縣到得縣里,徑進后堂衙里,安穩了奶奶家小,才出到后 堂,与典史拜見。禮畢,就吃公堂酒席。   飲酒之間,楊知縣与徐典史說:“我初到這里,不知土俗民情, 煩乞指教。”徐典史回話道:“不才還要長官扶持,怎敢當此!”因 說道:“這里地方与馬龍連接,馬龍有個薛宣尉司,他是唐朝薛仁貴 之后,其富敵國。僚蠻仡佬,只服薛尉司約束。本縣雖与宣尉司表里, 衙門常規,長官行香后,先去看望他,他才答禮,彼此酒禮往來,煩 望長官在意。”楊知縣說道:“我都知得。”又問道:“這里与馬龍 多遠?”徐典史回話道:“离本縣四十余里。”又說些縣里事務。   飲酒已畢,彼此都散入衙去。楊知縣對奶奶說這宣尉司的緣故。 李氏說:“薛宣尉年紀小,极是作聰的。若是小心与他相好,錢財也 得了他的。我們回去,還在他手里。不可托大,說他是土官,不可怠 慢他。”又說道:“這三日內,有一個穿紅的妖人無禮,來見你時, 切不可被他哄起身來,不要采他。”楊知縣都記在心里了。   等待三日,城隍廟行香到任,就坐堂,所屬都來參見。發放已畢, 只見階下有個穿紅布員領戴頂方頭巾的土人,走到楊知縣面前,也不 下跪,口里說道:“請起來,老人作揖。”知縣相公問道:“你是那 縣的老人?与我這衙門有相干也無相干?”老人也不回報甚么,口里 又說道:“請起來,老人作揖。”   知縣相公雖不采他,被他三番兩次在面前如此侮弄,又見兩邊看 的人多了,褻威損重,又恐人恥笑,只記得奶奶說不要立起身來,那 時气發了,那里顧得甚么?就叫皂隸:“拿這老人下去,与我著實 打!”只見跑過兩個皂隸來,要拿下去打時,那老人硬著腰,兩個人 那里拿得倒?口里又說道:“打不得!”   知縣相公定要打。眾皂隸們一齊上,把這老人拿下,打了十板。 眾吏典都來討饒,楊公叱道:“赶出去!”這老人一頭走,一頭說道: “不要慌!”   知縣相公坐堂是個好日子,止望發頭順利,撞出這個歹人來,惱 這一場,只得勉強發落些事,投文畫卯了,悶悶的就散了堂,退入衙 里來。李奶奶接著,說道:“我分付老爹不要采這個穿紅的人,你又 与他計較!”楊公說道:“依奶奶言語,并不曾起身,端端的坐著, 只打得他十板。”奶奶又說道:“他正是來斗法的人!你若起身時, 他便夜來變妖作怪,百般惊嚇你。你卻怕死討饒,這縣官只當是他做 了。那門皂吏書,都是他一路,那里有你我做主?如今被打了,他卻 不來弄神通惊你,只等夜里來害你性命。”楊公道:“怎生是好?” 奶奶說道:“不妨事,老爹且寬心,晚間自有道理。”楊公又說道: “全仗奶奶。”   待到晚,吃了飯,收拾停當。李奶奶先把白粉灰按著四方,畫四 個符,中間空處,也畫個符,就教老爹坐在中間符上。分付道:“夜 里有怪物來惊嚇你,你切不可動身,只端端坐在符上,也不要怕他。” 李奶奶也結束,箱里取出一個三四寸長的大金針來,把香燭朱符,供 養在神前,貼貼的坐在白粉圈子外等候。   約莫著到二更時分,耳邊听得風雨之聲,漸漸響近,來到房檐口, 就如裂帛一聲響,飛到房里來。這個惡物,如茶盤大,看不甚明白, 望著楊公扑將來。扑到白圈子外,就做住,繞著白圈子飛,只扑不進 來。楊公惊得捉身不祝李奶奶念動咒,把這道符望空燒了。卻也有靈, 這惡物就不似發頭飛得急捷了。說時遲,那時快,李奶奶打起精神, 雙眼定睛,看著這惡物,喝聲:“住!”疾忙拿起右手來,一把去搶 這惡物,那惡物就望著地扑將下來。這李奶奶隨著勢,就低身把手按 住在地上,雙手拿這惡物起來看時,就如一個大蝙蝠模樣,渾身黑白 花紋,一個鮮紅長嘴,看了怕殺人。楊公惊得呆了半晌,才起得身來。 李氏對老爹說:“這惡物是老人化身來的,若把這惡物打死在這里, 那老人也就死了,恐不好解手。他的子孫也多了,必來報仇。我且留 著他。”把兩片翼翅雙疊做一處,拿過金針釘在白圈子里符上,這惡 物動也動不得。拿個籃儿蓋好了,恐貓鼠之類害他。李氏与老爹自來 房里睡了。   次日,起來升堂,只見有二十來個老人,衣服齊整,都來跪在知 縣相公面前,說道:“小人都是龐老人的親鄰,龐某不知高低,夜來 沖激老爹,被老爹拿了,煩望開恩,只饒恕這一遭,小人与他自來孝 順老爹。”知縣相公說道:“你們既然曉得,我若沒本事,也不敢來 這里做官。我也不殺他,看他怎生脫身!”眾老人們說道:“實不敢 瞞老爹,這縣里自來是他与几個把持,不由官府做主。如今曉得老爹 的法了,再也不敢冒犯老爹,饒放龐老人一個,滿縣人自然歸順!” 知縣相公又說道:“你眾人且起來,我自有處。”眾人喏喏連聲而退。   知縣散了堂,來衙里見李奶奶,備說討饒一事。李氏道:“待明 日這干人再來討饒,才可放他。”又過了一夜,次日知縣相公坐堂, 眾老人又來跪著討饒,此時哀告苦切。知縣說:“看你眾人面上,且 姑恕他這一次。下次再無禮,決不饒了!”   眾老人拜謝而去。知縣退入衙里來,李氏說:“如今可放他了。”   到夜來,李氏走進白圈子里,拔起金針,那個惡物就飛去了。   這惡物飛到家里,那龐老人就在床上爬起來,作謝眾老人,說道: “几乎不得与列位見了。這知縣相公猶可,這奶奶利害。他的法術, 不知那里學來的,比我們的不同。過日同列位備禮去叩頭,再不要去 惹他了。”請眾老人吃些酒食,各人相別,說道:“改日約齊了,同 去參拜。”   且說楊公退入衙里來,向李氏稱謝。李氏道:“老爹,今日就可 去看薛宣尉了。”楊公道:“容備禮方好去得。”李氏道:“禮已備 下了:金花金緞,兩匹文葛,一個名人手卷,一個古硯。”預備的, 取出來就是,不要楊公費一些心。楊公出來,撥些人夫轎馬,連夜去。 天明時分,到馬龍地方。這宣尉司偌大一個衙門,周圍都是高磚城裹 著;城里又筑個圃子,方圓二十余里;圃子里廳堂池榭,就如王者。 知縣相公到得宣尉司府門首,著人通報入去。   一會間,有人出來請入去。薛宣尉自也來接。到大門上,二人相 見,各遜揖同進。到堂上行禮畢,就請楊知縣去后堂坐下吃茶。彼此 通道寒溫已畢,請到花園里廳上赴宴。薛宣尉見楊知縣人品雖是瘦小, 卻有學問,又善談吐,能詩能飲。   飲酒間,薛宣尉要試楊知縣才思,叫人拿出一面紫金古鏡來。   薛宣尉說道:“這鏡是紫金鑄的,沖瑩光洁,悉照秋毫。鏡背有 四卦,按卦扣之,各應四位之聲,中則應黃鐘之聲。漢成帝嘗持鏡為 飛燕畫眉,因用不斷膠,臨鏡呢呢而崩。”楊公持看古鏡,果然奇古, 就作一銘,銘云:猗与茲器,肇制軒轅。大冶范金,炎帝秉虔。   鑿開混沌,大明中天。伏氏畫卦,四象乃全。因時制律,師曠審 焉。高下清濁,官微周旋。形色既具,效用不愆。君子視則,冠裳儼 然;淑婉臨之,朗然而天。妍媸畢見,不為少遷。喜怒在彼,我何与 焉?   相公寫畢,文不加點,送与薛宣尉看。薛宣尉把這文章番复細看, 又見寫得好,不住口稱贊,說是漢文晉字,天下奇才,王、楊、盧、 駱之流。又取出一面小古鏡來,比前更加奇古,再要求一銘。楊公又 作一銘,銘云:

  察見淵魚,實惟不祥。   靡聰靡明,順帝之光。   全神返照,內外兩忘。

  薛宣尉看了這銘,說道:“辭旨精拔,愈出愈奇。”更加敬服楊 公。一連留住五日,每日好筵席款洽楊公。薛宣尉問起龐老人之事, 楊公備說這來歷,二人都笑起來。楊公苦死告辭要回縣來,薛宣尉再 三不忍拋別,問楊公道:“足下尊庚?”楊公道:“不才虛度三十六 歲。”薛宣尉道:“在下今年二十六歲,公長弟十歲。”就拜楊公為 兄。二人結義了,彼此歡喜。又擺酒席送行,贈楊公二千余兩金銀酒 器。楊公再三推辭,薛宣尉說道:“我与公既為兄弟,不須計較。弟 頗得過,兄乃初任,又在不足中,時常要送東西与兄,以后再不必推 卻。”   楊公拜謝,別了薛宣尉,回到縣里來,只見龐老人与一干老人, 備羊酒緞匹,每人一百兩銀子,共有二千余兩,送入縣里來。楊知縣 看見許多東西,說道:“生受你們,恐不好受么!”眾老人都說道: “小人們些須薄意,老爹不比往常來的知縣相公。這地方雖是夷人難 治,人最老實一性的。小人們歸順,概縣人誰敢梗化?時常還有孝順 老爹。”楊公見如此殷勤,就留這一干人在吏舍里吃些酒飯。眾老人 拜謝去了。   舊例:夷人告一紙狀子,不管准不准,先納三錢紙价。每限狀子 多,自有若干銀子。如遇人命,若愿講和,里鄰干證估凶身家事厚薄, 請知縣相公把家私分作三股,一股送与知縣,一股給与苦主,留一股 与凶身,如此就說好官府。蠻夷中另是一种風俗,如遇時節,遠近人 都來饋送。楊知縣在安庄三年有余,得了好些財物。凡有所得,就送 到薛宣尉寄頓,這知縣相公宦囊也頗盛了。一日,對薛宣尉說道:“知 足不辱,楊益在此,蒙兄顧愛,嘗叨厚賜,況俸資也可過得日子了。 楊益已告致仕,只是有這些俸資,如何得到家里?煩望兄長救濟!” 薛宣尉說道:“兄既告致仕,我也留你不得了。這里積下的財物,我 自著人送去下船,不須兄費心。”楊公就此相別。   薛宣尉又擺酒席送行,又送千金贐禮,俱預先送在船里。   楊公回到縣里來,叫眾老人們都到縣里來,說道:“我在此三年, 生受你們多了。我已致仕,今日与你們相別。我也分些東西与你眾人, 這是我的意思。我來時這几個箱籠,如今去也只是這几個箱籠,當堂 上你們自看。”眾老人又稟道:“沒甚孝順老爹,怎敢倒要老爹的東 西?”各人些小受了些,都歡喜拜謝了自去。起身之日,百姓都擺列 香花燈燭送行。縣里人只見楊公沒甚行李,那曉得都是薛宣尉預先送 在船里停當了。楊公只像個沒東西的一般。楊公与李氏下了船,照依 舊路回來。   一路平安,行了一月有余,來到舊日泊船之處,近著李氏家了。 泊到岸邊,只見那個長老并几個人伴,都在那里等,都上船來,与楊 公相見,彼此歡天喜地。李氏也來拜見長老。   楊公就教擺酒來,聊敘久別之情。楊公把在縣的事都說与長老。 長老回話道:“我都曉得了,不必說。今日小僧來此,別無甚話,專 為舍侄女一事。他原有丈夫,我因見足下去不得,以此不顧廉恥,使 侄女相伴足下,到那縣里。謝天地,無事故回來。十分好了。侄女其 實不得去了,還要送歸前夫,財物恁憑你處。”   楊公听得說,兩淚交流,大哭起來,拜倒在奶奶、長老面前,說 道:“丟得我好苦,我只是死了罷!”拔出一把小解手刀來,望著咽 喉便刎。李氏慌忙抱住,奪了刀,也就啼哭起來。長老來勸,說道: “不要哭了,終須一別。我原許還他丈夫,出家人不說謊。”楊知縣 帶著眼淚,說道:“財物恁憑長老、奶奶取去,只是痛苦不得過。” 長老見這楊公如此情真,說道:“我自有處。且在船里宿了,明日作 別。”   楊公与李氏一夜不曾合眼,淚不曾干,說了一夜。到明日早起來, 梳洗飯畢。長老主張把宦資作十分,說:“楊大人取了六分,侄女取 了三分,我也取了一分。”各人都無話說。   李氏与楊公兩個抱住,那里肯舍?真個是生离死別。李氏只得自 上岸去了。楊公也開了船。那個長老又說道:“這條水路最是難走, 我直送你到臨安才回來。我們不打劫別人的東西也好了,終不成倒被 別人打劫了去。”這和尚直送楊知縣到臨安,楊知縣苦死留這僧人在 家住了兩月。楊公又厚贈這長老,又修書致意李氏,自此信使不絕。 有詩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