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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儂欲怜人還自怜,為誰擺布入情天。
好花怎肯媚人妍,明月何須對我圓。
一身之事無主權,愿將幸福長棄捐。
嗚呼六歌兮歌當哭,天地無情日月惡。
歌至此,琴聲划然而止。風曳余音,自窗隙中送出,旋繞于夢霞之耳鼓。曲終人不見,窗外夕陽紅。夢霞聞此歌聲,雖未見其人,而已知其意。回憶六歌,字字深嵌腦際,細味其語,不禁憤從中來。自怨自艾,恨不即死以謝此歌者,表明我之心跡,償還彼之幸福。要知落花空有意,流水本無情,肅郎原是路人,天下豈無佳婿?既為馬牛之風,怎作鳳鸞之侶?謝絕鴆媒,乞還鴛帖,豈不美哉?夢霞一人獨自深思,竟忘卻身在窗外,非應至之地,亦非應聞之語。
徘徊間,忽聞窗內有人語聲。一人入曰:“阿姑作甚么?适聞琴聲知此間無能此者,必姑也。特來訪姑,一聆雅奏,幸勿以余非知音人而揮諸門外也。”一人答曰:“此調不彈久矣。寒窗吊影,苦無排遣,新譜數曲,恨未入妙,試一弄以正節拍,不虞為嫂所聞。歌譜具在,乞嫂為妹一點纂之何如?”一人又曰:“白雪陽春之調,高山流水之音,個中人知其妙。姑音樂大家也,余愧無師曠之聰,并乏巴人之識,而姑言乃如此,殆有意戲余耶?”一人又答曰:“嫂勿過謙,曩聞嫂月下吹《离鸞》一曲,令人意消。簫与琴雖二器,理實相通。以嫂之敏慧,苟一習之,三日可畢其能事矣。”兩人絮絮答答,夢霞佇听良久,恐為所窺見,不敢久留,乃躡足循牆而出。
第二十三章 剪情
“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胡薄命。”此聯為寶玉誄晴雯之語,而他日夢霞即可移以誄筠倩者。蓋婚約已成,而筠倩之死机伏矣。筠倩所處之地位,等于晴雯。所异者,晴雯与寶玉彼此情深,而事卒未成,為人构陷,以至于死。筠倩与夢霞,彼此均非自主,實說不到“愛情”二字,強為人撮合,遂成怨偶。斯時筠倩尚未知夢霞之情之誰屬,而夢霞則已知筠倩之情之不屬己矣。未婚之前,隔膜若此,既婚之后,兩情之相左,不問可知。其能為比翼之鴛鴦、和鳴之鸞鳳耶?夢霞愧對筠倩,筠倩必不愿見夢霞。用情与晴雯异,結果与晴雯同。异日夢霞之誄筠倩,亦惟有以“我本無緣,卿胡薄命”二語表其哀悼之誠、惋惜之情耳。
從此筠倩遂輟學矣。青春大好,芳心已灰,往日所習,悉棄不理,日惟悶坐書窗,致力于吟詠,以凌惋之詞,寫悲涼之意。苦吟傷心,對鏡自嗟,儼然小青化身矣。而彼梨娘,自婚約既成之后,竟与夢霞不相聞問。匝旬以來,并未有一紙之通情、一詩之示愛。兩人不期而遽形淡漠。夢霞恝然若忘,梨娘亦棄之如遺,雙方若互相會意,而寄其情于不言中者。此中理由,殊非局外人所能知其究竟。意者其有悔心歟?然大錯鑄成,悔之何及!又三日而兩人之齟齬乃生,風平情海,陡起惊波。此后之《玉梨魂》,由熱鬧而入于冷淡,由希望而趨于結束。一篇斷腸曲,漸將唱到尾聲矣。
夢霞于無意中偷听得一曲風琴,雖并非知音之人,正別有會心之處。念婚姻之事,在彼固無主權,在我亦由強制。彼此時方嗟實命之不猶,异日且歎遇人之不淑。僵桃代李,牽合無端;彩鳳隨鴉,低徊有恨。揣彼歌中之意,已逆知薄情夫婿,必為秋扇之捐矣。夫我之情既不能再屬之彼,我固不愿彼之情竟能專屬之我。設彼之情而竟能屬我者,則我之造孽且益深,遺恨更無盡矣。我深幸其心腦中并無“夢霞”兩字之存在也。所最不安者,彼或不知此事因何而發生,或竟誤謂出自我意。且將以為神奸巨慝,欺彼無母之孤女,奪他人之幸福,以償一己之色欲,則彼之怨我、恨我,更何所底止!我于此事,雖不能無罪,然若此則我万死不敢承認者。筠倩乎,亦知此中作合,自有人在?汝固為人作嫁,我亦代人受過乎?雖然,此不可不使梨娘知也。
筠倩与梨娘相惜相怜,情同姊妹者也。此次假歸十日,不复再整書囊,鼓棹向鵝湖而去。是年冬假,已屆畢業之期,九仞之功,虧于一簣。梨娘深惜之,促之再四。筠倩終不為動,歎曰:“嫂休矣,妹心已灰。此后杜門謝客,不愿再問人間事。青燈古佛,伴我生涯,妹其為《紅樓夢》之惜春矣。”言畢欷x。梨娘為之愕然。筠倩在校中成績最优,深為校長所嘉許,同學亦莫不愛之、敬之。以其久假不來,共深懸詫,問訊之函,絡繹而至。筠倩權托詞謝絕之,而別作一退學書,呈之校長。鵝湖一片土,從此竟不复有筠倩之蹤跡。有名之女學,失一好學生,亦大為之減色。校中人知其不來,無不同聲惋惜,而卒莫明其退學之故也。
梨娘以筠倩突變常態,悒悒不歡,亦自惊疑,而不能作何語以為勸慰。兩人并無惡感,而相見時冷若霜雪,絕無笑容,亦不作諧語。姊妹間圓滿之愛情,竟逐漸減缺,几至于盡。以筠倩之性情洒落,气度雍容,似不應至此。況彼与梨娘,固愛之蔑以加者,平日每當梨娘愁悶難舒之際,筠倩亦故作嬌憨之態,以趣語引逗其歡心,梨娘輒為之破顏。今筠倩易地以處,梨娘欲轉有以慰藉之,而竟不生效力。問所以其至此之故,則婚姻問題未發生以前,筠倩固猶是舊時之筠倩也。在梨娘初意,固以此事雙方允洽,十分美滿,為夢霞計者固得,為筠倩計者亦未嘗不深。以貌言,則何郎風貌足媲潘郎;以才言,則崔女清才不輸謝女。兩人异日者,合歡同夢,不羡鴛鴦。飲水思源,毋忘媒妁。万千辛苦,抽盡情絲。百六韻華,還他艷福。我雖無分,心亦可以少慰矣。熟知人各有心,情難一例,才作紅絲之系,便賦白頭之吟,良緣竟是孽緣,如意翻成惡意,弄巧成拙,變喜為愁,筠倩無片時之歡笑,梨娘其能有一日之宁貼耶?在筠倩不過以一身無主,自恨自怜,對于夢霞并非有所深惡,對于梨娘亦并未有所不懌。而為梨娘者,一片痴心,指望玉成好事。乃事才入港,遽有此不情之態,映入眼帘。費卻几許心机,換得一聲懊惱,將何以自解而自慰乎?自是厥后,兩人雖多見面之時,無复談心之樂。一則含恨不平,一則有怀難白。不言不笑,若即若脫。嗟乎梨娘,又添一种奇苦矣。而不料夢霞之書,更于此無可奈何中送到妝台之畔。
梨娘之得書也,意書中必無他語,殆彼已得家報,而以個中消息慰我無聊歟。否則必一幅琳琅,又來索和矣。霞郎霞郎,亦知余近日為汝重生煩惱,憂心悄悄,日夜不宁,有甚心情,再与汝作筆墨間之酬答耶?梨娘執書自語,固以此書為掃愁帚,為續命湯,昵愛如筠倩,今亦如此,舍彼更無能以一紙溫語相慰藉者矣。孰知拆閱內容,乃不覺大失望,蓋書中之語,竟全出于梨娘意想之外,而為梨娘所不愿聞者也。書作何語?怨望之詞耶,決絕之言耶,人情輕薄,覆雨翻云,厭故喜新,大抵如是。夢霞忍哉,既得蜀,便棄隴耶!然情摯如夢霞,夫豈食言而遁,而愿作薄幸人者。其作此書也,乃有激而發,惟對于梨娘,有生死不解之情。聞琴而后,悔恨交加,急欲一訴,措辭之間不覺出之以怨憤。初不知梨娘与筠倩亦已大傷情感也。如知之,此書固屬多事,亦決不肯再作不情之語,重增其苦痛矣。此書全篇,記者已不能盡憶,僅記其中幅有曰:
……齊大非吾偶也。吾誤從卿言,悔之無及。渠之心理,實大不滿意于此事,吾已偵知之。卿与之朝夕相處,亦曾一探其衷曲否耶?此事本由卿一人之主張,吾恐傷卿意而勉從之,今乃知為卿所誤矣。吾自怨,吾尤不得不怨卿。吾自惜,吾尤不能不為人惜。蓋吾固不慣受人冷眼,尤不愿人為吾而失其幸福也。……卿必欲成就此事,果何意耶?豈欲脫自身之關系,而陷二人于不堪之境耶?……吾愛卿,吾決不放卿自由,吾決不受卿愚弄。卿休矣,戀我耶?絕我耶?吾均不問。欲出奈何天,除非身死日……。
書語若此,唐突甚矣,而謂梨娘能堪乎?方夢霞作書時,雖亦自覺過激,然語皆出于至情,意梨娘必能相諒。若在平日,此書亦等諸尋常通訊之詞,必不至誤會而生齟齬。今适當左右為難之際,方冀其有以慰我,乃亦從而怨我,不覺其言外自有深情,但覺其字里都含芒刺。梨娘誦畢此書,為之目瞪口呆,大有水盡山窮之感。筠倩失其自主之權,未免稍含怨望,猶無足怪。夢霞固深知其中委曲者,我之苦費心机,玉成此事,不為渠,卻為誰耶?乃亦不能相諒,以一封書來相責問。試思筠倩之終身,干余底事?我因無以償彼深情,故欲強作鴛盟之主。早知如此,我亦何苦為人作嫁,而使身為怨府乎?嗚呼夢霞,汝非鐵作心肝者,而忍出此。宇宙雖寬,我直無容身地矣。至此不覺一陣心酸,淚珠疾瀉,愈思愈哭,愈哭愈苦,一幅云箋,霎時間盡為淚花浸透,字跡模糊不可复識。此一陣哭,較之月夜哭冢,聲益凄慘,蓋傷心之极,悲不自胜矣。若使夢霞聞之,其痛心又當何如耶?
二更天气,一隙燈光。鵬郎課畢入內,夢霞自起扃戶,獨坐觀書。夜深人倦,不遽就枕,掩卷假寐。忽聞叩門聲甚急,問何人不應。門啟,鵬郎飄然入,置一紙裹于案上,返身便去,并無一言。夢霞頗錯愕,取而去其外裹,則內有函一封、書一冊,另有素帕裹物一。先視其書,即梨娘前攜去之《紅樓影事詩》也。此詩為兩人愛情之紹介,夢霞曾囑梨娘善藏之,以為永久紀念。今并未見索而忽歸趙璧,其意何居,殊令人不解。再視其帕,系一半舊羅巾,斑斑點點,淚漬甚多,新痕猶溫。按之則輕軟如綿,不知內藏何物。急啟視之,一黝然有光之物,突呈于眼前,乃才剪之青絲一縷也。夢霞驟睹此物,惊极而怖,繼而大悟,泣曰:“梨娘殆絕我矣!金剪無情,下此毒手,忍哉、忍哉!”語已而哭,淚滴帕上,与梨娘之啼痕混合為一,如水投乳,一色瑩然。良久,乃拭淚取函閱之,且讀且哭,未終幅而夢霞已慘無人色矣。是書為梨娘憤极所作,墨淡不濃,行疏不整,大變其昔日簪花休格,想見其握管時之心煩意亂也。錄其詞如左:
君多情人也。梨影飫君之情,愿為君死,而自顧此身已為墮溷之花,難受東風抬舉。無可奈何,出此下策,冀以了我之情,償君之恨,雙方交益,計至得也。不料因此一念,更墮入万重暗霧中,昏黑迷离,大有倀倀何之之概。所藉以自慰者,君固深知我心。我為君故,雖任勞任怨,亦所不辭也。今讀君書,我竟不能自解,君言如此,是君直未知我心也!是君心直并未有我也!亦知我不為君,則羅敷自有夫,使君自有婦,何預我事?而為此移花接木之舉耶?嗚呼,君与我皆為情所誤耳。君固未嘗誤我,我亦何曾誤君哉。今君以我為誤君,我复何言?我誤君,我不敢再誤君;君怨我,我卻不敢怨君。半載相思,一場幻夢,嗟乎霞郎,從此絕矣。《紅樓影事詩》一冊,謹以奉還,斷情根也,青絲一縷,贈君以留紀念。不能效陶母之留賓,亦不愿學楊妃之希寵,聊以斬我情絲,絕我痴念耳。我負人多矣,負生、負死、負君、負姑,負人已甚,自負亦复深,而今而后,木魚貝葉,好忏前情,人世悲歡,不愿复問。望君善自為謀,鵬儿亦不敢重以相累,人各有命,听之可也。本來是色即空,悟拈花之微旨,倘有余情未了,愿結草于來生。
第二十四章 揮血
淚長如線,燈暗無花。夢霞得此意外之惊耗,急痛攻心,為之暈絕。良久始稍清醒,危坐如痴,神色沮喪。复取書,复閱之。繼取發摩撫之,心更大痛不可止。淚珠歷落,襟袖盡滿。旋目注詩冊,若有所感,變色而起,執卷就燈焚之,須臾已成灰燼。悲憤之情不能自抑,如飛蛾之扑火者然。然而,其心苦矣。
即焚稿,复就坐,沉思至再,欲作一复書,而急切不知作何語。驟受劇烈之痛苦,神經盡為之瞀亂。知梨娘此時之悲哀激切,當必有較甚于己者,不再有以慰之,不知又將續演出若何慘劇矣。讀者諸君,梨娘之為此,出于一時憤激,繼知夢霞見之,必不能堪,亦自覺其過甚。當夢霞躊躇不決之時,正梨娘追悔莫及之際。在夢霞則以釁自我開,不怪梨娘之無情,而惟恨己之無情,無端以一書傷其心,致彼憤而出此,實無顏以對知己矣。嗚呼,兩人之情,深摯若此,纏綿若此,非至死時,豈尚有解決之希望者?今欲一朝決絕,亦徒自增其煩惱耳。夢霞此時急欲作一謝罪之函,以解梨娘之怒,而心亂如麻,苦不能成只字。時已鐘鳴一下矣,乃仍以紙納函,以帕裹發,置之枕旁,忍痛就睡。
就睡后,輾轉不能成夢。約二小時,夢霞忽推枕起,時燈焰漸熄,就案剔之,光明复現。尋檢一洁白之素箋,复取一未用之新筆,嚙指出血,以筆醮血而書之紙上。其咬處在左手將指之下,傷處甚深,血流不止。而夢霞若不知痛苦者,隨出隨蘸,隨蘸隨書。頃刻間滿紙淋漓,都作深紅一色,書成而血猶未盡。此時稍覺微痛,函封既竣,乃徐徐以水洗去指上血痕,以巾裹其傷處,复和衣就榻臥。晨光已上窗矣。嗚呼,男儿流血自有价值,今夢霞仍用之于儿女之愛情,毋乃不值歟!雖然,天地一情窟也,英雄皆情种也。血者,制情之要素也,流血者,即愛情之作用也。情之為用大矣,可放可卷,能屈能伸。下之极于男女戀愛之私,上之极于家國存亡之大,作用雖不同,而根于情則一也。故能流血者,必多情人。流血所以濟情之窮,痴男怨女,海枯石爛不變初志者,此情也。偉人志士,投艱蹈險不惜生命者,亦此情也。能為儿女之愛情而流血者,必能為國家之愛情而流血,為儿女之愛情而惜其血者,安望其能為國家之愛情而拼其血乎?情摯如夢霞,固有血性之男子也。彼直視愛情為第二生命,故流血以贖之耳。情自可貴,血豈空流?雖云不值,亦何害其為天下之多情人哉!
次日,梨娘得書,惊駭几絕。血誠一片,目炫神迷,斑斑點點,模模糊糊,此猩紅者何物耶?霞郎、霞郎,此又何苦耶!梨娘此時又惊又痛,手且顫,色且變,眼且花,而心中且似有万錐亂刺,若不能一刻耐者。無已,乃含淚讀其辭:
嗚呼!卿絕我耶!卿竟絕我耶!我复何言,然我又何可不言!我不言,則我之心終于不白,卿之憤亦終于不平。卿誤會我意而欲与我絕,我安得不剖明我之心跡,然后再与卿絕。心跡既明,我知卿之終不忍絕我也。前書過激,我已知之,然我當時實驟感劇烈之激刺,一腔怨憤,舍卿又誰可告訴者?不知卿固同受此激刺,而我書益以傷卿之心也。我過矣,我過矣!我先絕卿,又何怪卿之欲絕我?雖然,我固無情,我并無絕卿之心也。我非木石,豈不知卿為我已心力俱瘁耶?我感卿實達于极點,此外更無他人能奪我之愛情。卿固愛我怜我者也,卿不愛我,誰复愛我?卿不怜我,誰复怜我?卿欲絕我,是不啻死我也。卿竟忍死我耶?卿欲死我,我烏得而不死?然我愿殉卿而死,不愿絕卿而死。我雖死,終望卿之能怜我也。我言止此,我恨無窮,破指出血,痛書二紙付卿,將死哀鳴,惟祈鑒宥。
巳酉十一月十一日四鼓夢霞嚙血書。
梨娘閱畢,心大不忍,哭几失聲。其惊痛之神情,与夢霞之得彼書時,正复相似。無端情海翻波,還說淚珠有价,其實兩人均有誤會,逞一時之憤激,受莫大之痛苦,自作之孽,夫又奚尤!兩人生于情,死于情,層層情网,愈縛愈緊,使其果能決絕也,亦何待于此日。夢霞曰:“欲出奈何天,除非身死日。”斯言是也。不到埋香之日,安有撒手之期?不慎語言,自尋煩惱,徒自苦耳,甚無謂也。得書后之梨娘,早易其怨憤之心,复為怜惜之心矣。彼以堂堂七尺,為一女子故,出此過情之舉,甘作謝過之詞,并忘剜膚之痛,余罪大矣。今無他法,惟有權作溫語以慰之耳。
錦箋往返,忙煞鵬郎。夢霞再得梨娘書,心乃大慰。意謂幸有此一點血誠,得回梨娘之心,此彼再不能多言挑釁矣。梨娘函尾,尚有一絕句,其起聯曰:“血書常在我咽喉,一紙焚吞一紙留”,其下二句,則記者不能复憶,但記其押劉字韻而已。夢霞亦續賦二律以答之曰:
春風識面到今朝,強半光陰病里消。 一縷青絲拼永絕,兩行紅淚最無聊。 銀壺漏盡心同滴,玉枕夢殘身欲飄。 風雨層樓空悵望,錦屏秋盡玉人遙。 時有風濤起愛河,遲遲好事鬼來磨。 百年長恨悲無极,六尺遺孤累若何。 艷祿輸人緣命薄,浮名誤我患才多。 萍根浪跡今休問,眼底殘年疾電過。
次日,梨娘复以簡約夢霞往,夢霞從之。此次為兩人第二次會晤。前次相見時,梨娘曾有今日之事,可一不可再之言,今何以忽有此約?梨娘非得已也,欲一見以剖明其衷曲,解釋其疑團也。以雙方誤會之故,一則亂斬情絲,一則狂拼熱血,演出离奇慘痛之怪劇。情思之纏綿曲折,本非管城子所能達其万一。青鳥無知,慣傳訛信。黃昏待到,便是佳期。兩人相見后,自有一番情話,然亦不過如上文所云,大家以溫存体貼之言,互相和解,今亦不必贅述。惟當時夢霞曾賦六絕句,錄之以為此章之煞尾。
深深小巷冒寒行,一步回頭一步惊。
計此時光夜將半,半牆殘月趁人明。
回廊曲曲傍高垣,舊地重經路轉昏。
行到階前還細認,逡巡未敢便敲門。
拈毫日日費吟神,苦說燈前一段因。
后會不如何處是,卿須怜取眼前人。
情愛偏從恨里真,生生世世愿相親。
桃源好把春光閉,莫遣飛花出舊津。
保此微軀尚為劉,我生不免淚長流。
當初何不相逢早,一局殘棋怎樣收。
誓須攜手入黃泉,到死相從愿已堅。
一樣消磨愁病里,明知相聚不多年。
第二十五章 惊鴻
花前偎淚,燈下盟心,去影匆匆,余情惘惘。夢霞別后,梨娘猶悄對殘煄A追思往事。遙听牆外柝聲,似摧人睡;推出窗前月影,莫照心來。人去情留,愁來夢杳,鬟低弄影,手倦支頤。視案上吟箋,墨痕猶濕,低哦一過,惻然神傷。顧影低徊,縈思宛轉,即援筆續其后曰:
寄書几度誤青鸞,因愛成猜解決難。 見面又多難訴處,了無數語到更闌。 情絲抽盡苦纏綿,此后悲歡事在天。 只是病軀秋葉似,如何支得二三年。 薄命原知命不長,并頭空自妒鴛鴦。 最怜費盡心机巧,只博燈前哭几場。 深院鉤帘坐小窗,無言暗泣對殘煄C 飛蛾莫扑釵頭焰,留照情人淚兩雙。 万千辛苦恨難平,一死頻拼死不成。 如此風波如此險,可怜還為戀情生。 碧窗記得曾攜手,青鳥回來重寄詞。 雁夜鶯春愁一樣,楚魂湘血怨同時。
噫,豈料悲吟,竟成凶讖。薄命女非長命女,生前心是死前心。二三年固不能支,孰知天劫紅顏,將立演出月缺花殘之慘劇,并二三月亦不能支耶!噫,此酸楚之哀音,竟為兩人最終之酬答,而此夜之幽期,即為兩人最后之交際,從此更無一面緣矣。
窮陰殺節,急景凋年。越三四星期而冬假之期已至,石痴复欲离家,夢霞亦須旋里。君自南歸我自東,鞭絲帽影各匆匆。兩人一去,蓉湖風月大為之減色。歡會無蹤,別情如晝,兩人這回分手,從此亦竟消息沉沉,音容渺渺。知音之感無窮,聚首之緣莫卜。石痴未行之前,以明年校務,仍挽夢霞主持。夢霞意欲辭職,石痴維縶甚堅,不得已諾焉。既行,夢霞料理校中試驗事,三日而畢,亦束裝歸。于斯時也,梨娘又久未通辭矣。夢霞歸心爆急,亦不复一探其消息,且謂開校之期,一瞬即至。暫時相別,無足介意,臨行寄語,徒亂人怀。而不知此時之梨娘,病已中乎膏肓,魂已游于墟墓,去埋玉之期已不甚遠矣。一行便隔仙凡,再到難尋人面,是豈夢霞所及料者哉!
梨娘之死,死于夢霞,實死于筠倩。蓋彼与夢霞再會之后,深知夢霞之心,誓死不肯移易,可笑亦复可怜。感泣之余,而念及夫筠倩,姻事我所主張,原冀其他日偶俱無猜,享閨闈之樂,我則一身干淨,斷情愛之媒。以今觀之,此事后來終無良好之結果。我以愛夢霞者,誤夢霞,以愛筠倩者,誤筠倩矣。我一婦人而誤二人,因情造孽,不亦太深耶!我生而夢霞之情終不變,筠倩將淪于悲境;我死而夢霞之情亦死,或終能与筠倩和好。我深誤筠倩,生亦無以對筠倩,固不如死也。我死可以保全一己之名節,成就他人之好事,則又大可死也。自是以后,梨娘遂存一決死之心,坐亦思死,臥亦思死,念念在茲,躊躇滿志,竟不复有他种念慮縈其腦際。
死念已堅,生机漸促。痛哉梨娘,惟求速死,竟將瘦弱之軀,自加戕賊。茶飯不常下咽,睡眠每喜臨風,一意孤行,十分糟蹋。憔悴余花,怎禁得几許摧殘蹂躪;人見其無恙,而不知其已深种病根,樂尋鬼趣矣。曾几何時,心血盡枯,形神俱化。引鏡自照,兩頰若削,歎曰:“死期近矣。”遂臥不复起,時夢霞猶未行也。
越三日,夢霞不別歸,梨娘病亦漸劇。家人咸來問訊,見容顏雖減,神識甚清,意此微疾耳,不久可愈,故多不甚注意。惟筠倩憂形于色,視之而泣曰:“嫂病深矣,幸嫂自愛。”讀者須知,筠倩固未嘗有所怨于梨娘,不過兩人各有難言之心事,以至稍形疏遠。今梨娘病矣,病且劇矣,筠倩對于梨娘非無一點真愛情者,能不留心視察、加意護持耶?顧筠倩雖殷勤,而梨娘殊冷淡,似不自知其病之深者。蓋筠倩固未知梨娘早已存死志也,為之延醫,卻不欲。筠倩陰告父,嫂病象不佳,當速治。崔父乃急遣人招醫生至。醫生費姓,即前視夢霞之病者,鄉僻間之名醫也。診畢而出,斟酌良久,始成一方,曰:“姑試之,然吾決其無效。此病系積憂久郁所致,本非藥石可療。且外感亦深,未病之前,飲食起居,已久失其營衛,夫人体質又弱,欲治之,恐難為力也。”
家人聞醫言,始知梨娘之病几成絕症,一時群相惊扰,環侍不去。蓋梨娘平日,事上盡禮,待下有恩,只手持家,久耗心血,一生積善,廣种福田。破落門庭有此賢能之主婦,真不啻中流之一柱、大廈之一木也。故以崔氏之門衰丁少,實賴梨娘為之主持一切。翁未終養,姑未与醮,子未成人,瘦削香肩,擔負綦重。茫茫身世,未了猶多,此時烏可以遽死。然而梨娘竟無意求生,有心竟死。未病之前,死机早伏,既病之后,危象漸呈。微特崔父与筠倩等銜憂莫釋,求神問卜,無所不至。即婢媼輩亦均愁顏相對,有歎息者,有暗泣者。心慌神亂,此去彼來,咸愿盡其心力,以愈梨娘疾。忙亂數日,病卒不減,梨娘又不肯服藥,迫以翁命,勉盡一盞,然藥入腹中,竟無影響。視彼病容,日形萎損,惟有同喚奈何而已。
夢霞行十日矣,游子遠歸,慈烏含笑,況此次入門帶喜,家庭之間尤多樂意。夢霞以姻事已成,此后与梨娘相聚之日正長,心中之愉快更不可言喻。初不料有情好月,未曾圓到天中;無主殘花,不久香埋地下。一面已慳,百身莫贖。去時未悉病情,別后猶勞夢想,此時之梨娘已屬半人半鬼,此時之夢霞固依然如醉如痴也。又三日,乃得一可惊可愕之凶耗,凶耗非他,即梨娘最后之手書也。
哀鴻一聲,愁魔万丈。此函乃梨娘力疾所書,以遺夢霞,作訣別之紀念者。夢霞于希望之余,得此絕望之函,如小鹿撞胸,如冷水澆背,一時惊絕駭絕,腦筋之震動,一分時不知其几千百次。惊痛過劇,雙目瞪然,轉無一點淚,惟有對書木坐,口中喃喃,默祝天佑伊人,消此實難而已。書語錄下:
梨影病矣,病十日矣。方君行時,梨影已在床席間討生活,所以不使君知者,恐君聞之而不安,且誤歸期也。君臨去竟無一言志別,想系成行匆迫所致,我未以病訊告君,君亦不以歸期語我,二者适相等,可毋責焉。梨影病中亦無大苦,不過一時感冒,并無十分危險。君聞此信,為梨影怜則可,為梨影愁則不可也。但孱軀弱質,已受磨于情魔,怎禁再受磨于病魔。偶攖微疾,便自疑懼,不死不休,即死何惜?環縛于情网而不知脫,沉沒于愛河而不知拔,是無异行于死柩之中而求生也。以梨影平日之心情,固早知其必死。一病之余,便覺泉台非遠,深恐旦暮間溘朝露、离塵海,我余未盡之情,君抱無涯之戚。況梨影生縱無所戀,死尚有難安。七旬衰老,六尺遺孤,扶持而愛護之,舍知己又將奚托?此梨影今生未了之事,梨影若死,君其為我了之。然梨影固猶冀須臾緩死,不愿即以此累君,但未卜天心何若耳?瞑眩之中,不忘深愛,伏枕草草,淚与墨并。霞郎,霞郎,恐將与君長別矣。我歸天上,君駐人間,一枝木筆,銷恨足矣,又何惜梨花竟死。孽緣有盡,艷福無窮,伏惟自愛。
已酉十二月十九日白,梨影伏枕泣書。
第二十六章 鵑化
斷腸遺字,痴付青禽;薄命余生,痛埋黃土。夢霞讀此書后,惊定轉生疑竇。憶疇昔之夜,月冷燈昏,曾親香澤,雖玉容慘淡,眼角眉梢,親見渠深鎖几重幽怨,而丰神玉立,心跡冰清,愁恨之中,乃不減其天然嫵媚,固絕無一分病態也。今几日耳?何遽至抱病,病亦何至便死?此中消息殊費疑猜。如書言,則方我歸時渠已為病魔所苦,我火急歸心,方寸無主,臨行竟未向妝台問訊,荒唐疏忽,負我知音,彼縱不加責,我能無愧于心乎?所异者,彼可愛之鵬郎,平日間碌碌往來,為兩人傳消遞息,凡其母之一顰一笑、一梳一沐,無不悉以告我,獨此次驟病,亦為緘口之金人,不作傳言之玉女。鵬郎何知?殆亦受梨娘之密囑,勿泄其事于先生,書中故有恐誤歸期之言也。嗚呼梨姊,汝果病耶?汝病果何如耶?汝言病無大苦,真耶?抑忍苦以慰我耶?初病時不使我知,今胡為忽傳此耗,則其病狀誠有難知者矣。嗟乎梨姊,汝病竟危耶?今世之情緣,竟以兩面了之耶?天道茫茫,我又何敢遽信為必然耶?夢霞此時,目注淚箋,心馳香閣,自言自語,難解難明,欲親往一探,而無辭以藉口,行動未得自由,听之則心實難安。從此言笑改常,寢食俱廢,几有見于羹見于牆之象,不得已賦詩二律,以相寄慰。
苦到心頭只自知,病來莫誤是相思。 拋殘血淚難成夢,嘔盡心肝尚愛詩。 錦瑟年華悲暗換,米鹽瑣屑那支持。 知卿玉骨才盈把,猶自燈前起課儿。 江湖我亦鬢將絲,种种傷心強自支。 應是情多難恨少,不妨神合是形离。 琵琶亭下帆歸遠,燕子樓中月落遲。 一樣窗紗人暗泣,此生同少展眉時。
吟箋疊就,鳥使未逢,欲寄相思,惟余悵望。蓋此時梨娘方在病中,設貿然以此詩付郵,烏能直上妝台,徑投病榻?不幸為旁人覷破個中秘密,且將据之以為梨娘致病之鐵證,梨娘將何以堪?是欲以慰之,而反以苦之也。況乎二詩都作傷心之語,絕非問病之詞,病苦中之梨娘,豈容复以此酸聲凄語,再添其枕上之淚潮、藥邊之苦味!籌思及此,夢霞乃擱筆輟吟,不作一字之答复,惟將梨娘來書反覆展玩。有時拍案惊起,仰天呼號,有時枯坐竟日,不言不笑,非病非癲,家中人亦莫測其因何也。如是者三日,夢霞固無一刻忘梨娘,惟痴望玉人無恙,速以大佳消息,慰我凄涼。豈知木筆驕春,才借題紅之筆;梨花葬月,突來飛白之書。值元旦之良辰,得情天之凶耗。爆竹揚灰,不報平安之竹;桃符作怪,竟為催命之符。嗚呼!梨娘竟死矣。
梨娘死矣,吾書今須述梨娘死前之病情与夫死時之慘狀,然記者于此,實不忍下筆。吾字未成,吾淚已濕透紙背。蓋梨娘之死,极天下之至慘,事雖与吾無關,而人孰無情?天乎何罪?多情如梨娘,多才如梨娘,命薄于云,身輕若絮,埋愁壓恨,泣血椎心,一旦玉碎珠沉,香銷魂化。奈何天里,不能久駐芳顏;前度人來,無复相依倩影。茫茫后果,鴛鴦空視長生;負負前緣,蝴蝶遽醒短夢。吁可痛已!以才盡之江郎,寫傷心之情史,箋愁賦恨,痛死怜生,握管沉吟,枯腸寸斷。情根不死,低頭愿拜梨花;文字無靈,寄恨徒憑香草。伊人結局,絕類顰儿;鯫生不才,欲為殷浩。叩碧翁而無語,碧海沉沉;起黃土兮何年,黃塵莽莽。可怜知己無多,況出飄零紅粉;漫說干卿底事,不教狼藉青衫。吾本個中人,誰非有情物,為梨娘哭,更為普天下薄命女即之如梨娘者哭。聲聲帶恨,字字斷腸,想閱者諸君亦愿陪此一掬同情之淚也。
梨娘之死,其事至可奇,而其情至可哀。蓋梨娘固不可以死者,且又可以不死者。不可以死而死,可以不互而竟死,則情實誤之。古今來痴女子之死于情者亦多矣,顧未有如梨娘用心之苦者。未病之前自知必病,既病之后自知必死,死而情可已,事不可了。故力疾作書以与夢霞,諄諄以后事相囑托,而又吞吐其詞,若未必果死者。蓋彼之意,固不欲夢霞知其病,更不欲夢霞知其死耳。此書也,在他人視之,為病中之書,在梨娘視之,即絕命之書矣。
自是以后,病勢日危一日,時而清時,時而昏惘,旦夕之間,其態万變。家人見狀相顧失色,醫藥祈禱均無效,而梨娘至此,水漿不入于口者,已兩星期矣。骨瘦如柴,顏枯如鬼,又加之以嗽,益不能支。自知不起,即亦無慮,万念皆空,瞑目待死。顧病者無求愈之心,而家人希望之心乃与病而俱增。鎮日忙亂,如午衙之蜂,而卒無補于万一。梨娘病中,厭与人語,戚党之來問疾者概行謝絕,即家中之婢媼,輕易亦不令其望見顏色,帷中悄悄,日侍其側者一鵬郎、一筠倩也。
筠倩見梨娘病情大惡,終日隨侍不去,捧湯進藥,皆躬親其役,若欲与万惡之病魔,爭此垂死之病人者。梨娘殊不欲言,扶持一切,自有鵬郎及秋儿在,万不敢以此猥瑣之事累及吾妹,而益重吾罪也。筠倩聞言,益涕泣不肯去。梨娘乃長歎無語。嗚呼,自梨娘病臥以來,筠倩心滋戚戚,未嘗有一日离于病榻之側,襟袖間淚痕時濕,惟不使梨娘見之耳。而梨娘對之,乃不能如從前之親熱,雖病中心緒不佳,亦不應淡漠若此。筠倩于是憶及前以婚姻問題,致兩情微有不懌,其言若此,似尚未能去怀,或者此番病根,即种因于此,亦未可知。筠倩默念至此,悔恨不胜,祝望益切,其心謂若梨娘而克愈者,吾猶可以自贖,脫不幸而竟死者,則吾實殺吾姊。此恨不啻終天,欲忏悔而無從矣。筠倩作如是想,益不肯稍弛其調護之力,以為補過之謀。噫,豈知梨娘之心,實有不可以遽告筠倩者。今見筠倩若是其懇摯,益不自安,嚙被忍痛,惟求早死一日,早免一日之苦。嗚呼,慘矣!
燈光撮豆,枕淚傾潮。梨娘徹夜呻吟,筠倩衣不解帶,達旦不寐。強之睡,不可,則亦听之。一夕,病勢突覺銳減,嗽亦間作,神志清明如曩日。筠倩心竊喜。梨娘謂之曰:“妹厚我甚矣,我恨無以報。妹妹亦弱質,能有几許精神?疲勞如此,不將与我俱病耶?今我病已覺少可,倦而思睡,今夜毋需人伴,妹亦請自安睡以資養息。”筠倩猶徘徊不去,梨娘再三迫之,乃回房就寢,斯時室中尚有鵬郎在也。
鵬郎自梨娘病后,輟學侍疾,終日依依床側,曾不少离。雖幼不解事,而孺慕性成,亦知保護其病中之母。母憂亦憂,母泣亦泣,淚痕時暈其小頰。是夕見病勢突減,亦不覺喜形于色,就燈下弄釵,口唱小歌以娛其母。梨娘呼而語之曰:“汝倦乎?倦即睡。”鵬郎急曰:“我不倦,我須俟阿母睡著乃亦睡耳。”梨娘笑曰:“痴儿,我若永遠不睡,汝亦永遠不睡耶?我竟長睡不醒,則汝又將如何?”鵬郎不解其語,但以目視梨娘。梨娘語時,微合其眼,若欲睡者,鵬郎遂默無聲,恐多言以扰其安眠也。半晌,忽又呼鵬郎,命取床頭一小箱。箱以玳瑁為之,小僅盈尺,制作絕巧,乃閨閣中用以藏貯妝飾品者也。鵬郎取至,置于枕旁。梨娘曰:“啟之。”既啟,則中有錦箋一束。梨娘一一檢閱之,閱畢,令移燈近前,輒舉而就火焚之。鵬郎惊而扑救,已盡為灰燼矣。繼命攜箱复置原處,將地上紙灰收拾淨盡。時夜已午,視梨娘神色如常,并無變態,鵬郎亦倦极,乃和衣睡于其旁。
鵬郎既睡,鼾聲旋作。約二小時,梨娘忽大嗽,鵬郎睡夢中聞聲惊覺,視梨娘兩眼直視,十指撫心,急气塞喉,喘聲如牛,狀至可怖。連呼阿母,搖首不答,幸燈焰尚未盡熄,乃急起拔關出,至筠倩寢門外,直聲呼曰:“阿姑……阿姑……阿姑速起!……阿母病又大變矣!”其聲高以促,雜以哭泣之音,筠倩亦惊醒,踉蹌披衣出,隨鵬郎入視。時梨娘嗽方大作,喘絲不絕如線,若畢命即在俄頃間者。筠倩見狀,手足無措。移時忽作倒噎,若喉間有物欲躍出者然,急以盂承之。梨娘遂大吐,驀覺一陣腥,橫沖鼻官,吐畢就燈視之,則滿盂皆血也。筠倩大惊,几欲失聲而訝,再視梨娘,气息奄奄,顏色慘白,微言曰:“我覺喉間有腥味,盂中得毋有异否?”筠倩曰:“無之,皆痰耳。”語時以目語鵬郎,令速藏盂,复取溫茶半杯与梨娘嗽口。
時天已大明,家人皆起,咸來詢夜來病狀。入則見筠倩与鵬郎皆已成為淚人,知必有變,相顧錯愕。筠倩搖手令勿聲,囑鵬郎靜守,己則往尋其父。家人亦隨出。筠倩含淚述病狀,言黃昏時病勢似殺,余亦就睡,天將明,聞鵬郎泣呼,惊起入視,見彼痰喘甚急,旋咯血一盂,嗽止而面無人色矣。家人聞之,皆咭舌不能答。崔父立遣急足召醫生。醫至診視畢,出謂家人曰:“心血已竭,危象立見。草根樹皮,無能為力。速理后事,恐彌留在半日間耳。”語已,返其酬金,乘輿而去。
至是家人咸知梨娘不救,各失聲哭,崔父亦痛揮老淚,楚囚相對,開辟一淚世界焉。有頃,筠倩收淚起曰:“徒哭無益,今病者尚省人事,醫言亦胡可遽信?一線生机未絕,或者祖宗有靈,念此后老翁稚子,事育無人,冥冥中挽回其壽命,則疾尚可為也。脫果絕望者,則預備后事,在所不免。衰落門庭,無多戚族,誰來吊唁,又誰來襄理,衣衾棺槨,均須妥為購置,夫豈一哭可以了之者?”崔父曰:“筠儿之言是也。為今之計,姑入視病者,察其有無變態,僥幸得有轉机,便是如天之福。”言已,与筠倩入,家人從之。
天雞唱午,夢熟黃粱。眾人咸集病室中,無數模糊之淚眼,視線所集,咸注射于病者之面。時梨娘兩目垂帘,喘絲斷續,气息甚微,形神全失。良久,忽見其面色轉紅,艷若桃花,知其回光返照也。于是眾人益形慌亂,束手無策。鵬郎見狀,以為病有佳朕,不覺喜形于色。繼見眾人無不慌亂,始知其非妙,則复斂笑而泣。梨娘忽張目視翁,微言曰:“儿病不起矣,儿無命,不能終代子職,中道棄翁,又使翁垂老之年,歷斯慘境。儿死后,翁不可過痛,以增儿冥中之罪孽。有阿姑在,晨昏可以無缺,儿歸泉下,亦瞑目矣。”繼复注視筠倩,欲言不言者再,旋曰:“吾負妹,吾負妹,妹不忘十年來相愛這情,此后鵬儿幸垂青眼。”筠倩聞言,悲痛不能胜,僅一呼一聲曰:“嫂……”已淚隨聲出,以袖掩面,不复能言矣。梨娘言畢,复大喘。移時,呼鵬郎至前,執其手而囑之曰:“儿乎,……吾可愛之儿乎,……儿無父,今更無母矣。吾棄汝去,汝亦勿哭,此后事阿翁仍如平日,事阿姑當如事我,事先生如事汝父,此三言汝謹記勿忘。”鵬郎涕泣受命。梨娘一一囑畢,含笑而逝。死時异香滿室,空中隱隱有■管之聲,時己酉十二月大除夕四時一刻也,年二十有七。嗟嗟,腊鼓一聲,殘花自落,筠床三尺,余淚猶斑。家事難言,身后几多未了;痴情不死,胸頭尚有微溫。一霎紅顏,不留曇影;千秋碧血,應逐鵑魂。此恨綿綿,他生渺渺,悲乎痛哉!
第二十七章 隱痛
絕代佳人,一場幻夢。血枯淚竭,還他干淨身軀;蘭盡膏殘,了卻纏綿情緒。梨娘之死慘矣,然其致死之由,梨娘苦于不能自言,家人固不得知。即朝夕相處如筠倩,生死相從如夢霞,此時亦未能遽悉。忍淚吞聲,不明不白,此梨娘之死所以慘也。既死之后,家人咸哭。筠倩尤椎胸大慟,哽咽而呼曰:“嫂乎,嫂竟棄我而去乎!我于世為畸零人,誰复有愛我如嫂者?天乎無情,复奪我愛嫂以去,留此薄命孤花,飄泊倩誰護惜?其不隨嫂而死者,曾几何時耶!嫂而有知,白楊衰草間,毋虞寂寞,不久有人來,与嫂同領夜台滋味矣。”且哭且呼,淚落衾畔,几成小河。力竭矣,聲嘶矣,而痛尤未殺。筠倩与梨娘姑嫂之情耳,并無浹髓淪肌之愛,鏤心刻骨之情,今梨娘死,筠倩哭之,即對于親姊,亦無斯哀痛,此則旁觀者所不解也。
夫以梨娘之貌、梨娘之才、梨娘之命,苟非鐵作心肝者,誰不怜之、愛之、惜之、痛之?況平日端庄賢淑,溫順如處子,慈善有佛心,一旦仙姿遽萎,遺愛猶留。如斯人者,于臨歿時欲得人几副眼淚,殊非難事。然而感情有厚薄,斯哀思有淺深。他人之哭梨娘不過一時触目傷心之慘痛,如太空之浮云,一過便無蹤影,蓋無深感,故亦無深痛也。筠倩之哭梨娘,与他人迥异,其痛刺心,其痛入骨。若非梨娘复生,其痛終無止境,除是此身示死,其痛乃有已時。筠倩對于梨娘胡竟抱此深痛?蓋感于生前者,固屬非淺,感于死時者,尤有難言。人知梨娘病死,而筠倩則固知梨娘決非病死也。梨娘致死之由,梨娘不為家人言。梨娘決非病死,筠倩知之,而生前不能問梨娘,死后亦不能語家人。忍令此可怜之軀殼,斷送于模糊影響之中。難言之痛,与忍死之痛,兩重并作一重,更不容稍加遏抑。此眾人哭梨娘之淚,筠倩所以獨多歟。
天寒日慘,愁云蔽空,薤歌一聲,路人魂斷。家人各收淚料理后事。筠倩哭泣模糊,已不成人狀。鵬郎則匍匐于梨娘身旁,號漸大哭。崔父亦雙袖龍鐘,痛揮老淚。一室之中,惟聞哭聲嗚嗚,惟見淚波汨汨,人世殆無其慘。良久,筠倩止泣,為梨娘沐浴,褻衣甫解,胸前突露一物,狀類書函。是函蓋梨娘絕筆,于病中乘間書此,留以貽筠倩者。筠倩此時,亦不遑啟視,乃取而納諸怀中,薰香滌梨娘尸体,整冠易衣畢,延羽士持誦。蓋南方俗例,人死必延羽士,為死者指引冥途,猶西人之延牧師也。羽士至,家人复哭。棺衾已備,旋即大殮,哭聲益縱,蓋棺時筠倩几欲躍入棺中,与梨娘俱逝。家人力勸始止。
比安靈已畢,天已大明,忽聞爆竹聲聲,震動耳鼓,家人如夢方醒,乃知今日之為元旦良辰也。傷哉薄命,三九年華,節屆歲除,魂歸离恨。竟不得續一絲余命,度此殘宵,人与歲俱除,恨又与歲俱新矣。万戶千門,春聲盈耳,桃符換舊,一色渲紅。惟崔氏門前則一片喪幡,檐端高挂。長庭冷落,風日凄清,亦新年之怪現象也。
香魂已渺,哀思難刪,是夜家人咸各睡息。筠倩猶獨守空幃,凄然吊影。一星幽火,冷照靈床,痛死怜生,無窮哀感。乃取出梨娘遺筆,咽淚而誦其詞:
余有隱事,不能為妹言,但此事于妹終身頗有關系,不為妹言,則負妹滋甚,而余罪將不可逭。今余將死,不能不將余心窩中蓄久未泄之事,為妹傾筐倒篋而出之,以贖余生前之愆。而事太穢瑣,礙難出口,欲言而噤者屢矣。余病已深,自知去死不遠,而此事不能終秘妹,不能与妹明言,當与妹作筆談。余今握管書此,即為余今生拈弄筆墨之末次。余至今日,甚悔自幼識得几個字也。僅草數行,余手已僵,余眼已花,余頭涔涔,而余心且作惊魚之跳,余淚且作連珠之濺矣。天乎!
余于未言之先,欲有求于妹者一事,蓋余之言不能入妹之耳,妹將閱之而色變眥裂,盡泯其愛我怜我之心,而鄙我恨我,曰:若是死已晚矣。余不能禁妹之不恨我,妹果恨我,余且樂甚。蓋恨我愈甚,即愛我益深。余無狀,不能永得妹之愛,亦不敢再冀妹之愛。余死后之罪孽,或轉因妹之恨我,冥冥中為之消減。故余深望妹之能恨我也。
此事為余一生之污點,實亦前世之孽根。余雖至死,并無悔心。不過以此事涉于妹,以余一人之私意,奪妹之自由,強妹以所難,此實為余之負妹處。至今思之,猶不胜懊惱也。然余當初亦為愛妹起見,而竟以愛妹者負妹,此余始料所不及也。余今以一死報妹,贖余之罪,余死而妹之幸福得以保全矣。妹乎!此一點良心,或終能見諒于妹乎?
余書至此,余心大痛,不能成字,擲筆而伏枕者良久,乃复續書。余死殆在旦暮間矣,不于此時,將余之心事掬以示妹,后將無及,故力疾書此。妹閱之,妹當知余之苦也。余自求死,本非病也,而家人必欲以藥苦我,若以余所受之苦為未足者,余不能言,而余心乃益苦。妹以余病,愛護倍至,日夜不肯离。余深感妹,而愧無福以消受妹之深情,欲与妹言,而未能遽言。余心之苦,乃臻至极點。余因欲報妹,而反以累妹,余之罪且將因之而增加。眼前若是其扰扰,余死愈一日不可緩,而此書乃愈不能不于未死之前忍痛疾書,然后瞑以待死。
余年花信,即喪所天。寂處孤幃,一空塵障。縷縷情絲,已隨風寸斷。薄命紅顏,例受摧折。余亦無所怨也。孰知彼蒼者天,其所以折磨我者,猶不止此,复從他方面施以种种播弄,步步逼迫,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已。余情如已死之灰,而彼竭力為之挑撥,使得复燃;余心如已枯之井,而彼竭力為之鼓蕩,使得再波。所以如此者,殆使余生作孀雌,尤欲余死為冤鬼,不如此不足以死余也。自計一生,此百結千層至厚极密之情綱,出而复入者再。前之出為幸出,后之入乃為深入。既入之后,漸縛漸緊,永無解脫之希望,至此余身已不能自主,一任情魔顛倒而已。余之自誤耶?人之誤余耶?余亦茫然。然無論自誤被誤,同一誤耳,同一促余之命耳。今已有生無几,去死匪遙,彼至忍之天公与万惡之情魔,目的已達,可以拍掌相賀。然余也,前生何孽?今世何愆?而冥冥中之所以處余者,乃若是其慘酷也。
此事首尾情節,頗极變幻,此時余亦不遑細述,妹后詢夢霞可得其詳。今欲為妹言者,余一片苦心,固未嘗有負于妹耳。妹之姻事,余所以必欲玉成之者,余蓋自求解脫,而實亦為妹安排也。事成之后,妹以失卻自由,郁郁不樂,余心為之一懼。而彼夢霞,复抵死相纏,終不肯移情別注,余心更為大懼。蓋余已自誤,万不可使妹亦因余而失其幸福。而欲保全妹之幸福,必先絕夢霞戀余之心。于是余之死志決矣。移花接木,計若兩得,今乃用心之左也。
上所言者,即余致死之由。然余幸無不可告妹之事,偶惹痴情,遽罹慘劫。此一死非殉情,聊以報妹,且以謝死者耳。余求死者非一日矣,而今乃得如愿。余死而余之宿孽可以清償,余之余情可以拋棄。以余之遭遇,直可為普天下古今第一個薄命紅顏之標本,复何所戀而寶貴其生命哉?妹閱此,當知余之所以死,莫以余為慘死之人,而以余為樂死之人,則不當痛余之死,惜余之苦,且應以余得及早脫离苦海而為余賀也。余固愛妹者,妹亦愛余者,姑嫂之情,熱于姊妹。十年來耳鬢廝磨,蘭閨長伴。妹無母,余無夫,一樣可怜虫,几為同命鳥。妹固不忍离余而去,余亦何忍棄妹而逝哉?然而筵席無不散之時,楸枰無不了之局,余已作失群之孤雁,妹方為出谷之雛鶯。春蘭秋菊,早晚不同;老干新枝,榮枯互异。余之樂境已逐華年而永逝,妹之樂境方隨福命以俱長。則余与妹之不能久相与處者,命也,亦勢也。然余初謂与妹不能長聚,而孰知与妹竟不能兩全也。今与妹長別矣,与使余忍恥偷生,而使妹之幸福因以減缺,則余雖生何樂?且恐其苦有更甚于死者。蓋此時妹之幸福完全与不完全,實以余之生死為斷。余生而妹苦,余亦并無樂趣,無宁余死而妹安,余亦可了痴情也。余言至此畢矣,尚有一語相要。余不幸為命所磨,為情所誤,心雖糊涂,身猶干淨。今以一死保全妹一生之幸福,妹能諒余苦心,幸為余保全死后之名譽也。至家庭間未了之事,情關骨肉,妹自能為余了之,毋煩余之喋喋矣。
第二十八章 斷腸
墨痕慘淡,語意酸辛。此一幅斷腸遺稿,字字皆血淚鑄成。筠倩閱之,乃恍然于梨娘之所以死,初不料貞洁如梨嫂,亦有此放佚之行也。既而歎曰:“韶華未老,歡愛已乖,蓮性雖馴,藕絲難殺,深閨寂處,傷如之何?名士坎坷,佳人偃蹇,相逢遲暮,未免情牽,此不足為梨嫂病也。況乎兩下飄零,相怜同命,一身干淨,未染點污。雖涉非分之譏,要异怀春之女,發乎情,止乎禮義,感以心不以形跡。還珠有淚,贈k無心。其痴情可憫,其毅力足嘉,彼司馬、文君應含羞千古矣。惜乎設想痴時,忽生幻想,痴情深處,未脫欲情。太空無物,著來几點浮云;底事干卿,吹皺一池春水。地老天荒,已痴矢來生之愿;桃僵李代,欲強全今世之緣。而余也,以了無關系之身,為他人愛情之代价,以姻緣簿作如意珠,此實用情之過,亦不思之甚矣。雖然,嫂固愛我者也,因愛我而發生此事,因愛我而成就此緣,其心可諒,而其情尤可感也。卒也逆知事無結局,先自殺以明志,我未為人作嫁,人已由我而死。在彼則得一知己,可以無恨;在我則失其所愛,能不傷心。痛哉梨嫂,真教人感恨俱難矣。嫂乎,汝為我而棄其生命,我安忍賣嫂以求幸福?休矣,我何惜此薄命微軀,而不為愛我者殉耶?”感念至此,寸寸柔腸,如著利剪,不覺撫棺大慟,一聲“愛嫂”淚若綆縻。嗟乎,筠倩之心傷,筠倩之命短矣。
風雪天寒,棠梨花死。這番青鳥使,化作白衣人。夢霞、夢霞,得此可惊、可痛之慘耗,其將何以為情耶?方其得梨娘書也,知其病、知其病且危,而苦不能行,尤苦不能答。耐來几日工夫,郁住一腔心事,猶冀東皇,偶發慈悲,護持此瘦弱之花魂,不令其遽被東風吹斷。而孰意紅顏老去,竟不及待到春殘。惊心触目之死耗,及与病者之手書,繼續而呈于痴望者之眼帘。
節屆元辰,人多喜气。夢霞方与家人骨肉,食歡喜團圓,而一幅素箋突然飛至,無邊哀痛乃即以元旦日為開始之期。夢霞訂婚后,嘗陳梨娘之賢于家人,今聞其死,無不扼腕歎惜,老母心慈,亦賠下几點眼淚。夢霞此時,惊与痛均達至极點,几疑身入夢境,非复人間。人受劇烈之痛苦,而可以言、可以哭,則其痛苦因能泄,即能漸減。若所受者為無名之痛苦,既不能言,又不能哭,激刺于外,郁結于中。有恨自飲,有淚自咽,痛心疾首,莫可名言,則其痛苦終不能泄,遂終不能減。其最后之痛苦,則或病或痛,其次者,或成癲癇之疾,或作逃禪之想,終身不能回复其有生之樂趣。如夢霞者,即其人矣。
一聲去了,咽住喉嚨,欲放聲一慟,則恐家人生疑。而目瞪口呆,鼻酸心刺,并人世間無盡之歡娛,亦不能償此時夢霞一刻之痛苦。淚潮有信,若相候于兩眶間,欲強自遏制,而一霎時推波助瀾,不知不覺間已泛濫于目眶之外。良久,歎息語家人曰:“余非痛死者,痛生者耳。六旬衰老,痛抱喪明,僅此遺嫠,尚不能承歡終老。孫未成人女未嫁,哀哀煢獨,极人世之慘境矣。”繼請于母,欲親往吊奠。母曰:“崔家舊屬葭莩,今又新聯秦晉,遭斯慘變,苦煞老翁矣。儿欲往唁,禮也,余何阻焉?”乃草草具賻儀,覓舟子,詰朝遂行。
片帆無恙,前路已非。一葉扁舟,又載征人遠去;兩行別淚,竟隨江水長流。痛哉此行,如登鬼域。此七八十里之水程,在夢霞不啻以冥冥之泉路視之矣。使前日聞病即往,則藥煙淚雨之中,猶及見伊人一而,今何及矣!然而罡風孽雨,苦摧短命之花;三島十洲,難覓返魂之藥。相見更難乎為別,目睹尤慘于耳聞。我且以不及見梨娘之死,為夢霞幸也。所痛者,相知未及一年,此恨遽成千古。梨娘為夢霞有生以來第一知心之人,則梨娘之死,實為夢霞有生以來第一痛心之事。而意中好事,方期秋月重圓;劫后余花,不道春風再肅。病不知其由,死不在其側,殮不憑其棺,天公作惡,刻扣良緣,平時會少离多,并此最后之死別,亦故靳之而不与,此尤為痛之不可解者。而今日者,煙波一棹,不為問津之漁郎,翻作登門之吊客。俯听江流,几聲嗚咽;舉頭天際,一色杳茫。水复山重,化作愁城恨海。而江花汀草,點綴閒情,鷗港漁磯,別饒野趣。一路江春早景,大足以娛行客,在夢霞視之,則形形色色,皆組織愁絲之資料,招徠愁魔之媒介也。
人來前度,魂斷當年。夢霞之泛棹蓉湖,今日為第四次矣。今番意興,大异從前,恨与時積,情隨境遷。昔日之行,無殊身到桃源,步步趨入佳境;今日之行,恰是身臨蒿里,行行漸近愁關。故昔日之行,惟恐其遲;今日之行,則惟恐其速。可恨江神不解事,今朝偏助一帆風,僅半日許而數十里之長途,瞥然過去。人世間有一無二,至慘至痛之境,已黯然呈于夢霞之眼前矣。
野渡無人,衡門在望,有一物焉,隨風飄揚于屋角檐梢,翩躚作態。遠望之,疑為白蝴蝶之飛舞,又如酒家招客之青帘。此何物耶?此非喪家之標識耶?而謂夢霞之眼帘能容此物耶?睹此一尺布幡,而夢霞之心旌亦隨之而搖曳,飄飄蕩蕩,靡所底止。噫,此种境地,是人間而非人間,至此地者,殆皆尋死趣而來,其去人世間固已遠矣。
舟無恙,客無恙,岸上之人家無恙。天台耶,蓬島耶,作客于此,遇仙于此,辟詩界于此,營情窟于此。曾日月之几何,而歡喜事去,煩惱事生,愁云慘霧,籠罩一村矣。离恨天耶,相思地耶,茫茫一塊土,生离于此。死別于此。几番悲慘之活劇,于是開場,亦于是收場焉。彼鼓棹而來者,雖非此地之主人翁,而不得謂為与此地無緣,然亦不得謂為与此地有緣。謂為無緣,胡為以并無關系之人,忽焉而萍飄絮蕩,偶到是鄉,羈留于此者一年,醉吟于此者一年?謂為有緣,則何以此一年之中,所遇者皆失意之人,所歷者皆傷心之境。過去之情怀,未來之幸福,一至此皆消歸烏有,而維戀戀于現在之悲歡离合?戴奈何天,唱懊儂曲,迷迷惘惘,了而不了。以一年最短促之時期,乃有此一段至复雜之情史。南國青年,竟做了潯陽白傅;月底西廂,忽變了夢里南柯。然則斯地也,乃情天之幻境耳。入幻境者,無不為幻境所迷,身心俱為幻境所束縛。迨至參透個中幻象,欲跳出幻境范圍,而軀殼雖存,靈魂已死。一生事業,強半蹉跎,猶不如飄流荒島者,處万死一生之境,終有一線不絕之希望也。夢霞來此,在今日為末次,此后將与此地長別。問迷津而來,航恨海而去,夢霞無恙,而平昔之气概之抱負,已悉為情魔攘奪而無余。惜哉此人,其將長此終古乎?雖然夢霞多情人,實至情人也。天下惟至情人,必不輕殉私情,則夢霞之結果,或尚有惊人之舉在。
夢霞之來也,距梨娘之死,僅二日耳。此二日之距离,以時計之,不過四十八小時。年華之遞嬗不常,人事之變遷太速,此四十八小時中時已隔歲,人且隔世矣。似此門庭冷落,家室飄搖,路人見之亦增忉怛,矧當斯境者,為個中人乎?為多情之夢霞乎?叩門則雙扉虛掩,牆邊之睡犬不聞;蒞庭則四顧無人,枝上之栖鴉并起。凄涼狀況,触目何堪?足為之軟,而步為之蹇矣。登堂則老翁相見,揮淚而訴病情;入室則稚子含悲,伏地而迎吊客。夢霞此時,難以慰己,而轉以慰人,無以吊生,更何以吊死?斟几滴無情之酒,淚味含酸;O一炷斷頭之香,心灰寸死。余藥猶存,案上之銅爐未熄;倩魂不返,棺中之玉骨已寒。死者長已矣,生者將何以為情?恨事太無端,后事更不堪設想。淚世界非長生國,歸來歸來兮,此間不可以久留,然夢霞猶未忍掉頭竟去也。
空庭如洗,冷風乍凄,撼樹簌簌響。庭之畔荒土一□,累累墳起,斷碑倚之,苔蘚延繞几遍,四圍小草,環冢成一大圈,幽寂不類人境。時夜將半,有人焉,惘然趨赴其處,藉草為茵,坐而哭,哭甚哀。噫,此何地?斷腸地也。伊何人?即手辟此斷腸境界、手植此斷腸標識者也。其標識為何?曰:“梨花香冢。”然則哭者為夢霞無疑。夢霞自葬花之后,以眼淚沃此冢土者,不知其几千万斛。然尚有一人,与夢霞同情,為夢霞賠淚,此人即花之影也。花之魂,夢霞葬之,而為花之影者,感此葬花者而哭之。哭花之魂,哭己為花之影也。為花之影,即同花之命。花魂無再醒之時,花影安有常留之望?一剎那間,而花影花魂,無從辨認,人耶花耶,同歸此冢。彼葬花者以傷心人而寄情于花,惜此花而葬之,不料此已死之花,竟從此与之不絕關系,香泥一掬,遂种孽因。始則獨哭此花,繼則与人同哭此花,今則复哭此同哭此花之人。花魂逝矣,花影滅矣,哭花以哭人,复哭人以哭花。兩重哀痛,并作一重。至此而夢霞之淚,所余能有几耶?嗚呼,花可活而人不蘇,淚有盡而恨無窮。而此一部悲慘之《玉梨魂》,以一哭開局,亦遂以一哭收場矣。
第二十九章 日記
余書將止于是,而結果未明,未免留閱者以有余不盡之恨。爰濡余墨,續記如下。恨余筆力脆弱,不能為神龍之掉也。
余与夢霞無半面之識,此事蓋得之于一友人之傳述。此人与夢霞有交誼固無待言,且可決其為与是書大有關系之人。蓋夢霞之歷史,知之者曾無几人,而此人能悉舉其隱以告余,其必為局中人無疑也。閱者試掩卷一思,當即悟為石痴矣。
石痴者,某六年前之同學也。余家琴水,石家蓉湖,散學后天各一方,不复知其蹤跡。庚戌之冬,余自吳門歸,案頭得一函,乃自東京早稻田大學發者。函外附紙裹一,類印刷品,啟視之,殊非是,乃絕妙一部哀情小說資料也。函即石痴所貽。外附之件,即為《玉梨魂》之來歷。茲將石痴函中与吾書有關系者,節錄如左:
……何君夢霞,古之傷心人也。去年掌教吾鄉,因与相識。為人放誕不羈,風流自賞,丰于才而嗇于命,富于情而慳于緣。造物不仁,置斯人于愁城恨海之中,偃蹇人宅傺,蹭蹬籠東,負負狂呼,書空咄咄。賈生流涕,抱孤憤以雞嗚;荀倩傷神,負痴情而莫訴。茫茫若此,倀倀何之,殊可歎也。所幸者,元龍豪气猶存,司馬雄心未死,身陷情關,卒能自拔。雖欷x郁抑,落落寡歡,而珍重此身,猶足系蒼生之望。今其人亦在東京,每与余道及前事,輒痛哭不置,既忽慨然謂余曰:“若人因愛余而致死,在義,余亦應以一死相報。然男儿七尺軀,當為國效死,烏可輕殉儿女子之痴情?且若人未死之前,固嘗勸余東游,為將來奮飛計。今言猶在耳,夢已成煙。余之忍痛抱恨而來此者,即從其昔日之言,暫緩須臾毋死,冀得一當以報國,即以報知己于地下耳。”余聞其言,深服之。夢霞蓋至情中人,能以身役情,而不為情所役,比之負心薄幸之徒固判若霄壤,即彼琅琊之情死,寶玉之逃禪,等性命于鴻毛,棄功名如敝屣,雖一往情深,畢竟胸怀太窄,未能將愛情之作用,鑒別其大小,權衡其輕重也。余愛夢霞,余佩夢霞,余于是欲將其歷史,著之于篇,可作青年之鏡。而愧無妙筆,負此良材,率爾操觚,轉以抹煞一段風流佳語。素知君有東方仲馬之名,善寫難言之情愫,故將其人其事錄以寄君,請君以纏綿之筆,寫成一篇可歌可泣之文章,可以博普天下才子佳人同聲一哭。君亦多情人,當樂于伸紙抽毫,為情人寫照也。是編一出,洛陽紙貴矣。余准備手盥薔薇之露,眼洗云水之光,以待新編之出世。……
余讀石痴書,复閱其所述夢霞之歷史,辭气抑揚之際,所以傾倒斯人者備至。余當時竊有所疑,以梨娘待彼之情,若是其深摯,夢霞始則挑之,終則死之,既以越分玷梨娘,复以虛名誤筠倩,至于香消玉碎,伯仁由我而亡。為夢霞者,追韓憑化蝶之蹤,以一死報知己,尚不失為愛力界中一敢死之健將,今乃偷息人間,遁跡海外,明明已作王魁,复托詞以自遁,此實無賴之尤,何得謂為情种?余以是心鄙其人,遂無意徇石痴之情,且石痴之書,僅述至梨娘之死,而于筠倩結果,則付闕如。雖飄泊孤花,其運命不難推測,而全書既為實錄,若稍有臆造,即足掩其真相。若置之夏五郭公之列,則關節屬于緊要,佚之即不成完璧。職是之故,余乃不愿浪費閒筆墨,寫此斷碎破裂之情史,适以滋閱者之惑,而為通人所譏也。
擱置既久,遂不复省憶。而余也,歷碌風塵,東奔西逐,亦不獲閉戶閒居,從事涂抹,几案生塵矣。越一年,義師起武漢間,海內外愛國青年云集影從,以文弱書生荷槍挾彈、從容赴義者,不知凡几。后有友人黃某自鄂歸,為余道戰時情狀。言是役也,革命軍雖勇气百倍,而從軍者多自筆陣中來,棄三寸毛錐,代五響毛瑟,腕弱力微,槍法又不熟諳,徒憑一往直前之概,沖鋒陷陣,視死如歸,往往槍机未撥,而敵人之彈,已貫其腦而洞其胸矣。血肉狼藉,肢体縱橫,厥狀至慘。曾親見一人,類留學生,面如冠玉,其力殆足縛雞,時已身中數彈,血濡盈褲,猶舉槍指敵,連發殪三人,然后擲槍倒地,身簌簌動。余遠在百碼以外,望之殊了了,中心震悼。俟敵已去遠,趨詢所苦,其人瞠目直視,良久言曰:“君操吳音,非江蘇人乎?余亦蘇產,与君誼屬同鄉。今創甚,已無生望,怀中有一物,死后乞代取之。”余方欲就問姓名,而气已絕矣。檢其衣囊,得小冊一,余即怀之而歸。至其遺骸,后有一老教士,收而埋諸教堂之側。不知誰家少年郎,棄其父若母、妻若孥,葬身槍林彈雨之中。其存其沒,家莫聞知。“可怜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言之殊凄人心脾也。
余友述至此,即出其所得小冊示余。翻閱未半,余忽有所省,蓋上半冊皆詩詞,系死者与一多情女子唱和之作,題曰《雪鴻淚草》,惟兩人皆不署名。情詞哀艷,使人意消,而余閱之,恍如陳作。余腦海中已早有諸詩之余韻,纏綿繚繞于其間,不知于何處見過。力索之,恍憶石痴書中,仿佛曾有是作,因于故紙堆中檢得石痴函,与是冊參閱之,若合符節。噫,异哉,死者其果為何夢霞耶?
石痴前函,既詳述其事,此一小冊又取諸其怀,則死者非夢霞而誰歟?夢霞死矣,夢霞殉國而死矣。余曩之所以不滿于夢霞者,以其欠梨娘一死耳。孰知一死非夢霞所難,徒死非夢霞所愿,彼所謂得一當以報國,即以報知己者,其立志至高明,其用心至堅忍。余因不識夢霞,故以常情測夢霞,而疑其為惜死之人、負心之輩,固安知一年前余意中所不滿之人,即為一年后革命軍中之無名英雄耶?吾過矣,吾過矣!今乃知夢霞固磊落丈夫,梨娘尤非尋常女子。無儿女情,必非真英雄;有英雄气,斯為好儿女。梨娘初遇夢霞之后,即力勸東行,以圖事業。彼固深愛夢霞,不忍其為終窮天下之志士,心事何等光明,識見何其高卓,柔腸俠骨,兼而有之。夢霞不能于生前從其言,而于死后從其言,暫忍一死,卒成其志。此一年中之臥薪嘗膽,苦心孤詣,蓋有較一死為難者。夫殉情而死与殉國而死,其輕重之相去為何如!曩令夢霞竟死殉梨娘,作韓憑第二,不過為茫茫情海添一個鬼魂,莽莽乾坤留一樁恨事而已。此固非夢霞之所以報梨娘,而亦非梨娘之所望于夢霞者也。天下惟至情人,乃能一時忽然若忘情。夢霞不死于埋香之日,非惜死也。不死,正所以慰梨娘也。卒死于革命之役,死于戰,仍死于情也。夢霞有此一死,可以潤吾枯筆矣。雖然,飛鳥投林,各有歸宿,而彼薄命之筠倩,尚未知飄泊至于何所,吾書又烏能恝然遺之?
余方欲求筠倩之結果,而一時實無從問訊。夢霞之死耗,余于意外得之。彼筠倩者,從二人于地下乎?抑尚在人間乎?非特閱者在悶葫蘆中,即記者此時亦在悶葫蘆中也。余乃欲上碧落,問月下老人,取姻緣簿視之;又欲下黃泉,謁閻羅天子,乞生死籍檢之。正游思間,而此小冊若詔我曰:“伊人消息可于此中得之,無事遠求也。”迨閱至冊尾,乃得一奇异之記載。此奇异之記載,上冠日期,下敘事實,不知所始,亦不知所終。閱之,乃轉令人茫然。凝目注之,突有數字直射于余之眼帘,曰“夢霞”,曰“梨娘”。余乃憬然悟,喟然歎曰:“噫,筠倩真死矣,此非其病中之日記耶?”此日記語意酸楚,不堪卒讀。余亦不遑詳閱,但視其標揭之時日,自庚戌六月初五日起,至十四日止。意者此日記之開局,即為筠倩始病之期,此日記之終篇,即為筠倩臨終之語。而此日記為夢霞所得,則夢霞于筠倩死后,必再至是鄉,收拾零香剩粉,然后脫离情海,飛渡扶桑。此雖屬余之臆測,揆諸事實,蓋亦不謬。然筠倩病中之情形如何?死后之狀況如何?記者未知其詳,何從下筆?無已,其即以此日記介紹于閱者諸君可乎?
六月初五日 自梨嫂死后,余即忽忽若有所失。余痛梨嫂,余痛梨嫂之為余而死。余非一死,無以謝梨嫂。今果病矣,此病即余亦不知其由,然人鮮有不病而死者。余既求死,烏得不病?余既病,則去死不遠矣。然余死后,人或不知余之所以死,而疑及其他,則余不能不先有以自明也。自今以往,苟生一日,可以扶枕握管者,當作一日之日記。春蚕到死絲方盡,蜡炬成灰淚尚流。此方方之硯,尖尖之筆,殆終成為余之附骨疽矣。
初六日 自由自由,余所崇拜之自由,西人琩央G不自由,無宁死。余即此言之實行家也。憶余去年此日,方為鵝湖女校之學生,与同學諸姊妹,課余無事,聯袂入操場,作种种新游戲,心曠神怡,活潑潑地是何等快樂。有時促膝談心,憤家庭之專制,慨社會之不良,侈然以提倡自由為己任,是又何等希望!乃曾几何時,而人世間极不自由之事,竟于余身親歷之。好好一朵自由花,遽墮飛絮輕塵之劫,強被東風羈管,快樂安在?希望安在?從此余身已為傀儡,余心已等死灰。鵝湖校中遂絕余蹤跡矣。迄今思之,脫姻事而不成者,余此時已畢所業,或留學他邦,或掌教异地,天空海闊,何處不足以任余翱翔?余亦何至抑郁以死?抑又思之,脫余前此而不出求學者,則余終處于黑暗之中,不知自由為何物,橫逆之來,或轉安之若素,余又何至抑郁而死?而今已矣,大錯鑄成,素心莫慰。哀哀身世,寂寂年華。一心愿謝夫世緣,孤處早淪于鬼趣。最可痛者,誤余而制余者,乃出于余所愛之梨嫂,而嫂之所以出此者,偏又有許多离奇因果,委曲心情,卒之為余而傷其生,此更為余所不及知而不忍受者。天乎,天乎!嫂之死也至慘,余敢怨之哉?余非惟不敢怨嫂,且亦不敢怨夢霞也。彼夢霞者,亦不過為情顛倒而不能自主耳。梨嫂死,彼不知悲痛至于胡地矣!煩惱不尋人,人自尋煩惱。唉!可怜虫,可怜虫,何苦!何苦!
初七日 余病五日矣。余何病?病無名,而瘦骨棱棱,狀如枯鬼,久病之人,轉無此狀。余自知已無生理矣。今晨強起臨窗,吸受些儿新空气,胸膈間稍覺舒暢,而病軀不耐久立,搖搖欲墜,如臨風之柳,久乃不支,复就枕焉。舉目四矚,鏡台之上,積塵盈寸,蓋余未病之前,已久不對鏡理妝矣,此日容顏,更不知若何憔悴!恐更不能与帘外黃花商量肥瘦矣。美人愛鏡,愛其影也。余非美人,且已為垂死之人,此鏡乃不复為余所愛。余亦不欲再自見其影,轉動余自怜之念,而益增余心之痛也。
初八日 昨夜又受微寒,病進步益速,寒熱大作,昏不知人。向晚熱勢稍殺,人始清醒。老父以醫來,留一方,家人市藥煎以進。余乘間傾之,未之飲也。夜安睡,尚無苦。
初九日 晨寒熱复作,頭涔涔然,額汗出如沈。余甚思梨嫂也。梨嫂善病,固深領略此中況味者,卒乃脫离病域,一瞑不視。余欲就死,不能不先歷病中之苦,一死乃亦有必經之階級耶?死非余所懼,而此病中之痛苦,日甚一日,余實無能力可以承受也。嫂乎!陰靈不遠,其鑒余心,其助余之靈魂与軀殼戰。
初十日 傷哉,無母之孤儿也。人誰無父母?父母誰不愛其儿女?而母之愛其所生之儿往往甚于其父。余也不幸,愛我之母,撇余已七年矣,煢煢孤影,与兄嫂相依,乃天禍吾宗。阿兄复中道夭折,夭兄之愛余,無异于母也。母死而愛余者,有父、有兄、有嫂,兄死而愛余者,益寥寥無几矣。豈料天心刻酷,必欲盡奪余之所愛者,使余于人世間無复生趣而后已。未几,而數年來相處如姊妹之愛嫂,又隨母兄于地下敘天倫之樂矣。今日余病處一室,眼前乃無慰余者。此幽邃之曲房,几至終日無人過問。脫母与兄嫂三人中有一人在者,必不至冷漠若此也。余處此万不能堪之境,欲不死殆不可得。然余因思余之死母,复思余之生父。父老矣,十年以來,死亡相繼,門戶凋零,老怀可云至惡。設余又死者,則歡承色笑,更有何人?風燭殘年,其何能保?余念及斯,余乃复希望余病之不至于死,得終事余之老父。而病軀萎損,朝不及夕,此愿殆不能遂。傷哉余父,垂老又抱失珠之痛,其恕儿之無力与命爭也。
十一日 醫复來。余感老父意,乃稍飲藥,然卒無效。老父知余病亟,頻入視余,時以手按余之額,覘冷熱之度,狀至憂急。余將死,复見余親愛之父,余心滋痛矣。
十二日 今日乃不能強起,昏悶中合眼即見余嫂,豈憶念所致?抑精誠所結耶?泉路冥冥,知嫂待余久矣,余之歸期,當已不遠。余甚盼夢霞來,以余之衷曲示之,而后目可瞑也。余与彼雖非精神上之夫妻,已為名義上之夫妻。余不情,不能愛彼,即彼亦未必能愛余。然余知彼之心,未嘗不怜之、惜之也。余今望彼來,彼固未知余病,更烏能來?即知余病,亦將漠然置之,又烏能來?余不久死,死后彼將生若何之感情,余已不及問。以余料之,彼殆無余淚哭其未婚之妻矣。余不得已,竟長棄彼而逝,彼知之,彼當諒余,諒余之為嫂而死也。
十三日 余病臥大暑中,乃不覺气候之炎蒸。余素畏熱,今則厚擁重衾,猶嫌其冷。手撫胸頭,僅有一絲微熱,已成伏茧之僵蚕矣。醫复來,診視畢,而有難色,躊躇良久,始成一方,竊囑婢媼,不知作何語,然可決其非吉利語也。是日老父乃守余不去,含淚謂余曰:“儿失形矣!何病至是?”余無語。余淚自枕畔曲曲流出,濕老父之衣襟。痛哉!余心實不能掬以示父也。
十四日 余病甚。滴水不能入口,手足麻木,漸失知覺。喉頭干燥,不能作聲。痰涌气塞,作吳牛之喘,若有人扼余吭者,其苦乃無其倫。老父已為余致書夢霞,余深盼夢霞來,而夢霞遲遲不來。余今不及待矣。余至死乃不能見余夫一面,余死何能瞑目!余死之后,余夫必來,余之日記,必能入余夫之目,幸自珍重,勿痛余也。余書至此,已不能成字,此后將永無握管之期。
第三十章 憑吊
此篇日記,筆跡与上半冊相符,系夢霞手鈔,非筠倩親筆,而日記之末,尚有夢霞附記數語,因并錄之,寥寥百余字,亦以見夢霞固未嘗忘情于筠倩也。
此余妻之病中日記也。余妻年十八,沒于庚戌年六月十七日。此日記絕筆于十四,蓋其后三日,正病劇之時,不复能作書也。余聞病耗稍遲,比至,已不及与余妻為最后之訣別。聞余妻病中,日望余至,死時尚呼余名。此日記則留以貽余者。余負余妻,余妻乃能曲諒余心,至死不作怨語。余生無以對之,死亦何以慰之耶?無才薄命不祥身,直遣凶災到玉人。一之為甚,其可再乎?余妻之死,余死之也。生前擔個虛名,死后淪為孤鬼。一場慘劇,遽爾告終。余不能即死以謝余妻,余又安能不死以謝余妻?行矣,行矣!會有此日,死而有知。离恨天中,為余虛一席焉可也!
宛轉纏綿,凄涼悱惻。余讀筠倩之日記,余為筠倩傷矣。一枝木筆,未受東風吹拂,遽遭苦雨摧殘。筠倩之薄命,与梨娘同;筠倩之遭際,殆較梨娘而尤酷。夢霞,情种也,亦情魔也,因鐘情于一人,复牽連及于一人。顛倒情緣,离奇因果,以誤用其情之故,卒使玉人雙殞,好夢成空。鐵血孤埋,征魂不返。茫茫万古,銷不盡者相思;草草一□,填不平者長恨。余亦傷心人,寫此斷腸史,事不相干,情胡能已!擲筆欷,誠不知涕泗之何從也。
余書今可与諸君告別矣,然佳人才子,結果固已如斯。彼窮老孤儿,近狀又复奚若?是不可不窮其究竟,以收拾此一局殘棋也。梁琴水,猶邾魯耳。余何惜費几日之工夫,作一番之偵探。意既決,乃獨駕扁舟,作蓉湖之游。余之此行,擬先訪石痴,因介紹見崔翁,可得余意中所欲知者。設石痴而不遇,則余將失望,余于崔氏素無瓜葛,未便造廬而謁也。比至,則石痴負芨歸來,尚未及旬日,見余頗錯愕。余与石痴別七年矣,歲月漸增,形容都改,乍見几不相識焉。既而開樽話舊,倍极留連。石痴因詢余來意。余曰:“余此來,為君去歲一封書耳。”石痴初若不省憶者,尋思半晌,乃曰:“有之,托君之事,今若何矣?能以全豹示我否?”余乃告以前此擱置之故。石痴默然。余卒然問曰:“今其人安在耶?”石痴曰:“武漢事起,留學生紛紛歸國,夢霞先余行半月。臨別為余言:此行或不返里,當效力于民軍,償余素志。今別近匝月,尚未知其消息。君不來,余方擬買棹往伊家一探也。”余曰:“夢霞蹤跡,余頗知之,余尚欲請君觀一物也。”探怀出小冊授石痴。石痴閱未數行,即訝曰:“此夢霞之袖中秘也,在東京時,彼曾出以示余。君于何處得之?”余君于何處得之?”余黯然曰:“夢霞死矣!”
石痴大惊,轉詰余:“君言云何?”余乃以武昌歸友之言,詳為石痴道,且曰:“此一小冊,經滄海、歷戰場,余友得之于槍林彈雨之中,卒輾轉而入于余手。孰牽引之,孰介紹之,此中或非無意,不然,武漢之役,少年仗義之徒,不著姓氏,輕擲頭顱者眾矣。而夢霞獨藉一小冊子留遺于世,其名遂不至淹歿而無聞。或者,彼已死之梨娘,一縷芳魂常繞情人左右,冥冥中陰為布置,俾其所愛者之奇情偉績,得藉文士之筆墨,傳播于人間,事非偶然也。”石痴聞言,慨焉歎息,曰:“彼別余時,侃侃數言。余早知其必能實行其志。今果烈烈轟轟,流血而去。渠死可以無恨。而此小冊既入君手,則為死者表揚。君不得辭其責。前函具在,事跡可稽。今有此一死,更足令全書生色,可以濡染大筆,踐余昔日之請矣。”余應曰:“唯唯。”
既而請于石痴曰:“余尚有所詢。彼黃發垂髫無恙耶?”石痴愀然曰:“崔翁乎?骨已朽矣。言之殊惻人怀。自梨、筠二人相繼殞謝后,彼矍鑠之老翁,乃若碩果之僅存,老境太覺不堪,未几即感疾死。渠家戚族無多,翁死遂無人主持,僅有外戚某氏,遠隔城鄉,聞訃奔至。后經眾提議,將鵬郎寄養于某老,遺產亦委某氏代為經理,俟成人授室后,再整舊日門庭。議既決,某氏前攜鵬郎去。其遺宅則由某氏雇仆媼二人以守之,幸未至鞠為茂草。數年之間,一家盡毀。吾鄉中死亡之慘、衰敗之速,殆未有若彼家之甚者。想君聞之,亦當生一种滄桑之感也。”余喟然曰:“興廢不常,盛衰有准,環境往复,理所必然。積善之家,余慶未絕,有佳儿在,遲以十年,夏少康中興之業成矣。”石痴頷余言,复曰:“君既來此,有意至夢霞葬花處一吊埋香遺跡乎?余當導群君。”余曰:“甚愿。此去或拾得零香剩粉歸,可為余書煞尾,著一點江上青峰也。”
几株敗柳,一曲清溪,老屋數椽,重門深鎖。時值孟冬,百草皆死,門以外一片荒蕪,不堪入目,境地至為幽寂。石痴語余曰:“此即崔氏之舊居也。夢霞寓此時,余常來此,今絕跡者已年余矣。此其后舍,守者即居于此。前門則久為鐵將軍所据,無人問津,門上恐已生莠草也。”且行且語,已至門次。石痴舉掌叩門,作敗鼓聲。良久,有老嫗拔關出見余等,注視不語,若甚訝來客之突兀者,旋問曰:“客來何事?殆訪崔家舊主人乎?惜來遲一年,今渠家已無人矣。”石痴曰:“姥姥不識我耶?”嫗熟視石痴,乃笑曰:“君非秦公子耶?余老眼花矣。”石痴告以來意。嫗即導余等入內。過一小圃,晚菘盈畦,青滑可擷,曲折達一書舍,室門上加以鎖,積塵封焉。前有庭,庭廣不足一畝,庭中景象,絕類古剎。牆階之上,遍舖苔衣,不露一罅縫痕,蓋絕人跡者久矣。
石痴引余至一處,有土墳起,累然成小阜,云即夢霞葬花處。欲尋碑石,則已不見,殆歷時既久,為地心吸力所吸入歟?抑為人攜去,珍之為秦磚漢瓦歟?不可得而知。冢上短草獢A生意歇絕。草根之下,杭泥凝結成小塊無數,仿佛猶有傷心人血淚痕也。憑吊久這,彷徨回顧,余突謂石痴曰:“君誑我,空庭如洗,安有所謂梨花与辛夷耶?”石痴曰:“异哉,是誠有之,今何并枯枝敗葉亦俱杳然?意者美人已返瑤台,而此美人之靈根,亦為司花吏拔去,移值天上耶?”因呼嫗問之,嫗言前聞庭中實有二樹,梨夫人死后,春來梨樹即不發花,辛夷雖吐蕊,亦不能如往年之盛。是年六月,筠姑娘又死,二樹均日就枯萎,柔條曼葉,失盡舊觀。比老主人死,余等來時,僅見枯干兩株,兀然直立,枝葉皆化為烏有。問:“枯干何在?”則曰:“已斫作柴燒矣。”余曰:“惜哉,是亦焦桐之類也。草木無知,乃為人殉,斯真所謂情种矣。”子然一枯干,大足以供后人之憑吊,何物老嫗,大煞風景。此已死之情根,尚不能久留于世,彼痴男怨女,情死情生,宜其一霎時便成為歷史上之人物也,与石痴歎息者久之。
余旋指書舍問石痴曰:“此即夢霞寓居之所耶?”石痴曰:“然。余昔年時与夢霞促坐閒談于此。猶憶某年秋,余訪夢霞,夢霞沾酒留飲。半酣,夢霞指庭畔香冢語余曰:‘此余之埋愁地、銷魂窟也。余死苟得埋骨于此,則此身長伴花魂,死可無恨。’又指庭前二樹謂余曰:‘此余之膩友,亦余之愛妻也。其和靖妻萼綠華,為千秋佳話。余今妻此二花,和靖且輸余艷福矣。’言已大笑。复曰:‘明年此花開時,君能歸來,當再与君對花痛飲一醉,以余瀝澆花,為二花壽。’噫!孰知酒杯才冷,人事已非,人既云亡,花亦不壽,徒剩傷心之境地,尚入余之眼際。情長緣短,室邇人遙,既含宿草之悲,再下哭死之淚。余獨何人,乃能堪此?自今以后,亦不能再至是間矣。”石痴言時,淚盈襟袖。余至此亦覺触目凄涼,百感交集,恨無以塞石痴之悲也。
石痴复令嫗啟書室門,与予俱人。則見塵埃滿地,桌椅俱無。窗上玻璃碎者碎,不碎者亦為塵所蒙,非复光明本質。石痴一一指示余:此夢霞下榻處,此夢霞設案處,此余与夢霞對飲處。四顧壁立,空無一物,惟門側倚一敗簏,字紙充實其中。石痴就而翻檢焉。室中空气惡濁,余不能耐,呼石痴曰:“去休,是間不可以少駐矣。”石疾忽檢得一紙,欣然向余曰:“君試閱之,此情天劫后之余灰也。”余受而審視,上有秋詞一闋,詞曰:
秋光惊眼。將前塵后事,思量都遍。极目處,一片苔痕。記手折梨花,那時曾見。病葉西風,這次第,光陰輕變。算相思只有,三寸瑤箋,与人方便。蓬萊水清且淺。只魂飛夢渡,來去無間。最難是,立盡黃昏,知對月長吁,一般難免。薄命牽連。真怜惜,空深依戀。還只恐,未償宿債,今生又欠。
——右調《解連環》
舊恨猶長,新愁相接,眉頭心上頻攢。獨客空齋,孤枕伴清寒。醉時解下青衫看,數淚點,曾無一處干。道飄零非計,秋風菰米,強勤加餐。 老去秋娘還在,總是一般淪落,薄命同看。怜我怜卿,相見太無端。痴情此日渾難忏。恐一枕梨云夢易殘。算眼前無恙,夕陽樓閣,明月闌干。 ——右調《送入我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