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嬌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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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盧小姐後園贈金
詩曰: 人才只恨不芳妍,那有多才人不憐。 窺客文君能越禮,識人紅拂善行權。 百磨不悔方成節,一見相親始是緣。 慢道婚姻天所定,人情至處可回天。 話說蘇友白忙到後園門首,來會盧夢梨。只見盧家園緊閉,不聞動靜。立了一會,心下沈吟道:「少年兒小子,莫非是言話不實?」又想道:「我看此兄雖然年少,卻舉止有心,斷無失信之理。」正是等人易久,一霎時便有千思萬慮。正費躊躇,忽聽得一聲門響,盧夢梨翩然而來,即道:「蘇兄信人也,來何速,真不愧於同心。」蘇友白見了,有如從天而至,欣喜不勝,忙迎上前以手相攜,笑答道:「與玉人期,何敢後也。」盧夢梨道:「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始終如一,方成君子之交。」蘇友白道:「無終之人,原未嘗有私,只是一輩眼中無珠之人不識耳。若夫松柏在前,豈待歲寒,方知其後凋也。」 盧夢梨道:「兄快論,釋小弟無限之疑。」因說道:「小弟有一言相問,只恐交淺言深,不敢啟口。」蘇友白道:「一言定交,終身相托。小弟與仁兄雖偶爾邂逅,然意氣已深,有何至情,不妨吐露。」盧夢梨道:「蘇兄既許小弟直言,且請問京中一行,為名乎,為利乎,尚可緩乎?」蘇友白道:「小弟此行,一不為名,又不為利,然而情之所鍾,必不容緩。」盧夢梨又問道:「仁兄青年,老伯與伯母自應康健,尊嫂一定娶了。」蘇友白道:「不幸父母雙亡,尚隻身未娶。」盧夢梨道:「仁兄青年高才,美如金玉,應多擲果之人,必有東床之選,何尚求鳳未遂,而隻身四海也?」蘇友白道:「不瞞仁兄說,小弟若肯苟圖富貴,則室中有婦久矣。只是小弟從來有一痴想,人生五倫,小弟不幸父母雙亡,又鮮兄弟,君臣朋友,閒有遇合,尚不可知,若是夫婦之間,不得一有才有德的絕色佳人,終身相對,則雖金馬玉堂,終不快心,故飄零一身,今猶如故。」 盧夢梨道:「蘇兄深情,足令天下有才女子,已為感泣。」因嘆一口氣道:「蘇兄擇婦之難如此,不知絕色佳人或制於父母,或誤於媒妁,不能得一風流才婿,而飲恨深閨者不少。故文君既見相如,不辭越禮,良有以也。」蘇友白道:「禮制其常耳,豈為真正才子佳人而設?」盧夢梨道:「吾兄此行,既不為名為利,必有得意之人,故不惜奔走也。」蘇友白道:「盧兄有心人,愛我如此,敢不盡言。小弟行此,寔為一頭親事,要求一翰林公作伐。但目今鄉試在邇,恐他點了外省主考出京,不得相遇,故急急要去。」盧夢梨道:「以蘇兄之求,自是絕代佳人,但不識為誰氏之女?」蘇友白道:「是江南宦家。說來兄未必知,不說可也。盧夢梨道:「說來弟知,可以不說。說來不知,又何妨一說。」蘇友白笑道:「說果不妨,就是敝鄉白侍郎之女,名喚紅玉,美麗無比,詩才之妙,弟輩亦當遜席,至於憐才一念,尤古今無有。故小弟寤寐不能忘情,若今生不得此女為婦,情願一世孤單。」 盧夢梨聽了,沉吟半晌又問道:「白侍郎是甚名字,住在何處?」蘇友白道:「白侍郎諱玄字太玄,住在錦石村裡。」盧夢梨聽了,明知是他母舅,卻不說破,只道:「有美如此,無怪兄之鍾情,但天下大矣,設使更有美者,則蘇兄又將何如?」蘇友白道:「好色豈有兩心,使有美如此,則小弟之傾慕又自如此,然此志專一,則小弟死不負心。」 盧夢梨聽了,又沉吟半晌道:「吾兄情見乎辭,此行決不可挽矣。既如此,何必沉吟行李之費,小弟已攜在此。」就袖中取出白銀三十兩,遞與蘇友白道:「行李如憂不足,些許少坐,尚有舍妹金鐲一對明珠十粒,路上可為補湊之用。」遂在兩臂上除下金鐲,並明珠一串,又遞將過來。蘇友白道:「行李只假得數十金足矣,何必許多。仁兄過於愛弟,白銀受之,小弟自有餘矣。至於金鐲明珠珍貴之物,況出之令妹,弟何敢再受?」盧夢梨道:「仁兄快士,何以作此腐談?客貧求人最難。珠鐲二物,不作為多,可以防意外之變。倘或不用,即留為異日相見之端,亦佳事耳。」蘇友白道:「吾兄柔媚如女子,而又具此俠腸,山川英雄,所鍾特異。小弟偶爾得交,何幸如之。小弟初時去心,有如野馬,今被仁兄一片深情,如飛鳥依人,名花繫念,使小弟心醉魂銷,戀戀不忍言別。小弟從來念頭,只知有夫婦,不知有朋友,今復添一段良友相思之苦,教小弟一身一心,如何兩受。」盧夢梨道:「小弟奉先人之教,守身如處女,並未從師傅,何況求友。今一晤仁兄,不知情從何生。兄實深情者,幸剖以教我。」蘇友白道:「小弟深情不過一往,盧兄深情,其柔如水,太白詩云:『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以為盧兄今日道也。小弟何情,當此際惟有暗然。」盧夢梨道:「兄所慮者,似乎言別不易。弟所慮者,又在後會之難。不知此別後,更有與兄相會之期否?」友白驚訝道:「盧見何出此言,爾我今日之遇,雖然朋友,實深骨肉,吾兄自是久要之人,小弟亦非負心之輩,小弟進京,即歸時過貴鄉,自當登堂拜謁,再圖把臂談心,安有不見之理?」盧夢梨沉吟半晌不語。 蘇友白道:「仁兄不語,莫非疑小弟未必重來。」盧夢梨道:「小弟沉吟者,非疑吾兄不來,只恐仁兄重來,而小弟子虛烏有,不可物色矣。」蘇友白道:「吾兄尊慈在堂,未必遊於他鄉,愛我實深,料無拒絕之理,為何不可物色?」盧夢梨道:「聚散固不由人,天下事奇奇怪怪,吾兄豈能預定?」蘇友白道:「在天者難定,在人者易知。若說小弟日後不來見兄,小弟愈可自信。若說日後兄不見弟,則兄今日見弟何為,此理之易明者。」盧夢梨道:「今日小弟可見則見,後日小弟不可見則不見,亦未可知。」蘇友白道:「吾兄一見弟而諄諄肝膽,猶慮交淺言深,此時情同骨肉,而轉為此糢糊之語,不幾交深而言淺乎,弟所不解。」盧夢梨道:「初時以為可言,故諄諄言之。此時以為不可言,故不言也,何必費解。」 蘇友白道:「小弟一人之身,即在此一日之內,吾兄何所見,而有可言不可言之別?」盧夢梨道:「言之可行故欲言,言之知不可行又何必言。」蘇友白道:「小弟聞所貴乎朋友者,貴相知心,今兄與弟言且不可,況乎知心,而仁兄違心以賜,小弟腆顏而受,是以黃金而結交矣。小弟雖窮途,斷不肯以悠悠行路自處。」意遂欲將珠鐲送還。盧夢梨揚言道:「仁兄何罪弟之深也,小弟初見兄時,實有一肝膽之言相告,及後詢兄行止,言之無益,而且羞人,故不欲言,非以仁兄為不知心,而不與言也。仁兄既深罪小弟,小弟只得蒙恥言之矣。」蘇友白道:「知己談心,何恥之有?萬望見教。」 盧夢梨羞澀半晌,被蘇友白催促不已,只得說道:「小弟有一舍妹,與小弟同胞,也是一十六歲,姿容之陋酷類小弟,學詩學文,自嚴親見背,小弟兄妹間,實自相師友,雖不及仁兄所稱淑女之美,然憐才愛才,恐失身匪人,一念在兄,女子實有同心,一相緣家母多病,未遑擇婿,小弟又年少,不會閱人,兼之門楣冷落,故待字閨中,絕無知者,昨樓頭偶見仁兄翩翩吉士,未免動摽梅之思。小弟探知其情,故感遇仁兄謀之自媒之計。今挑問仁兄,知仁兄鍾情有在,料難如願,故不欲言也。今日之見,冀事成也。異日兄來,事已不成,再眉目相見,縱兄不以此見笑,弟獨不愧於心乎,故或有不見之說。今仁兄以市交責弟,弟只得實告。此實兒女私情,即今日言之已覺面熱顏赤,倘泄之他人,豈不令弟羞死。」 蘇友白聞言,愕然驚喜道:「吾兄戲言耶,抑取笑小弟也。」盧夢梨淒然道:「出之肺腑,安敢相戲?」蘇友白道:「莫非夢耶?」盧夢梨道:「青天白日之下,何夢之有?」蘇友白道:「若是真,豈不令小弟狂喜欲死。」盧夢梨道:「事之不濟,悵也何如,仁兄乃謂之喜,何哉?」蘇友白道:「小弟飄流四海,孑然一身,忽有才美如仁兄之淑女,剛半面,而即以終身相處,弟雖草木,亦知向春為榮,況弟人也,云胡不喜!」 盧夢梨道:「吾兄好逑已自有人,豈能捨甜桃復尋苦李。小弟兄妹之私,不過虛願耳。」蘇友白道:「宋玉有云:『天下之美,無如西施。西施之美,無如東鄰之子。』仁兄令妹之美,何異於是,小弟今遇令妹之美,尚不知求,而浪云求鳳,豈非葉公之好畫龍,而見真龍反卻走也?」夢梨道:「仁兄既不欲棄捐弟妹,將無使意中之艷,怨作負心人耶?」友白道:「負心則吾豈敢!」夢梨道:「吾固知兄不負也,使吾兄而憐於弟妹,而有負於前,倘異日復有美於弟妹者,不又將弟妹為芻狗耶!無論前人怨君薄倖,亦大非弟妹所重於兄,人而仰望以為終身者也。」 蘇友白道:「仁兄曲諭,不獨深得弟心,而侃侃正言,更使弟敬畏,弟之柔腸癡念,已為兄寸斷百結,不復知有生死性命矣。」盧夢梨道:「兄情人也,不患情少,正患情多。顧今日之事,計將安出?」友白微笑道:「既不獨棄,除非兩全,但恐非深閨兒女之所樂聞也。」夢梨道:「舍妹年雖幼小,性頗幽慧,豈可以兒女視之。戀君真誠,昨已與弟言之矣。娶則妻,奔則妾。自媒近奔,即以小星而侍君亦無不可。但恐兄所求之淑女,未必能容耳。」蘇友白大喜道:「若非淑女,小弟可以無求。若果淑女,那有淑女而生妒心者,三人既許同心,豈可強分妻妾!倘異日書生僥倖得嬪二女,若不一情相處,有如皎日。」盧夢梨亦大喜道:「兄能如此,不負弟妹之苦心矣。雖倉卒一言,天地鬼神實與聞之,就使海枯石爛,此言不朽矣。」友白道:「弟思白小姐,而事尚屬虛懸。今令妹事既蒙金諾,小弟何不少留數日,就求媒一議。」夢梨道:「仁兄初意,原為白小姐而來,而半途忽先婿了舍妹,無論仁兄先已負心,就令白小姐聞之,自應不悅,豈不開異日爭端。況舍妹尚幼,既已許君,斷無改移。兄宜速速進京早完白小姐之事,但只是還有一語相問。」友白道:「更有何語?」 盧夢梨道:「仁兄雖屬意白小姐,不識白小姐亦知有仁兄否?」蘇有白道:「仁兄愛我至此,實不相瞞。」遂將和新柳詩并後來攷送鴻迎燕事情,細說一遍。夢梨道:「既如此,兄只消去完白小姐之盟,不必更尋小弟。彼事若完,舍妹之事自完矣,決然斷無相負。」蘇友白道:「固知兄不負我,只是纔得相逢,又欲分袂,寸心耿耿,奈何?」夢梨道:「弟豈忍然者,但以後會甚多為慰。今若過於留戀,恐為僕婢所窺,異日又增一番物議矣。」友白道:「仁兄之高論,於理甚當,但後會未卜何期。今日蒙兄恩愛如此,盤纏不足,小弟即此徑行也,不別李老矣。」夢梨道:「徑行甚妙,小弟尚有一言為贈。」 蘇友白道:「仁兄金玉,敢求見教。」夢梨道:「千秋才美,固不需於富貴,然天下所重者功名也,仁兄既具拾芥之才,此去又適當鹿鳴之候,若一舉成名,凡事又盡易為力矣。大都絕世佳人既識憐才,自能貞守,何必汲汲作兒女情痴之態,以誤功名。」蘇友白改容稱謝道:「仁兄至情之言,當銘五內。儻得寸進,前途容再圖把臂。」二人說罷,友白原是空身,只叫小喜帶上門道:「我們動身罷。」夢梨道:「從此小徑繞過城灣,就是北門,小弟本當遠送,深惡有人看見不便,只此就別。蘇兄前途保重!」一面說一面落下數點淚,忙以衫袖掩住。蘇友白見了,也忍不住數行泣下道:「離別之懷,爾我難堪。閨中弱質,又將奈何?」此時蘇友白一道殷勤,夢梨含淚點首。二人眷戀一會,沒奈何分手而去。正是: 意合情偏切,情深別更難。 丈夫當此際,未免淚珠彈。 盧夢梨歸去不題。 卻說蘇友白轉出此門,恐怕李中書錢舉人來纏擾,不敢到舊主人家去,只得又去另尋一家安息。拿些散碎銀子備了行李,僱下馬匹,到次日絕早就行。一路上癡癡迷迷,只是想念。起初只為白小姐一人,如今又添了盧夢家小姐二人,弄得滿心中無一刻之安,一時想道:「白小姐雖見其才,未睹其貌。盧小姐雖未見其貌,然其兄之美如此,則其妹之丰姿可想見矣,此婚得成,無論受用其妹,即日與其兄相對也是人生一快。」一時又想到:「盧夢梨雖然年少,卻慮事精詳,用情真至,自是一慧心才人,自稱其妹有才,斷非過譽,即使學問不充,明日與白小姐同處閨中,不愁不漸進高妙。我蘇友白何福,遇此二美。」心中快暢,不覺信馬而行,來到一鎮。 忽聽得兩面鑼頭,乒乒嗙嗙打將來。隨後就是一對對清道旂,許多執手擺列將來。友白問人,知是按院出巡回府。只得下了馬,立於路旁,讓他過去。不多時,只見一柄藍傘,一乘大轎,跟隨衙役簇擁這一位官人過去,後面許多官舍跟隨。內中一個承差見了蘇友白,看了一看,慌忙下馬來道:「這是大相公,小的春間,那裡不尋到,如何今日卻在此處。」友白聽了吃驚道:「你是何人?」那承差道:「小的是按院蘇大人承差,大人春間,曾差小的來接相公,一道就忘記了。」蘇友白道:「原來是兄,老爺如今在那裡?」承差道:「方纔過去的不是。」友白道:「原來就是家叔,家叔復命不久,為何又點出來?」承差道:「大人不喜在京中住,前任湖廣,只得半年,入補討此差出來。大人自尋大相公不見,時常懸念大相公,快上馬去見大人。」 蘇友白遂依其言,連忙上馬,意欲又復轉來。見那承差扯住了馬說道:「大相公慢來,小的先去報大人知。」遂將馬加上鞭,跑向前去。不多時,又走轉迎著相公說道:「大人聽見大相公在此,甚是歡喜,說道路上不好見,叫小的服侍大相公同到街中去相會。」友白道:「回到縣中尚有三四十里路,今日恐不能到。」承差道:「大人衙門在府中,不由縣過,此去到府中,只得七八里路了。」二人一路上,說些閒話,不多時,就到了衙門。守門人役接著,道:「大相公快請進去,老爺在內堂立等。」蘇友白下了馬,叫小喜打發了,整整衣冠,竟進後堂來。只見蘇御史,果立在堂上等候。 蘇友伯進得堂來就請蘇御史拜見畢,命坐,就坐於蘇御史側邊。蘇御史看友白人才秀美,滿心歡喜,因說道:「我想得見賢姪時,尚是垂髻,十數年不見,竟成一美丈夫,使劣叔老懷,不勝欣慰。」友白道:「愚姪不幸幼失嚴親,早歲慈母見背,又緣道途修阻,不能趨侍膝前,仰承先教。遂致孤身流落,有墮家聲。今瞻前思後,慚愧何堪。」蘇御史道:「劣叔老矣,既無詞續,況且倦遊,前程有限。我看賢姪正在英年之志,當是千里之駒,異日當光吾宗,劣叔可免門戶憂矣。」友白道:「愚姪失之於前,尚望尊叔教之於後。倘不至淪落,聊以衍眉山一派,亦可稍盡後人之責。」蘇御史道:「我既無子,汝又父母雙亡。我春間曾有書與汝,道及此事,意欲叔姪改為父子,聊慰眼前寂寞。至於異日誥贈,當還之先兄先嫂,如不然,則是欲嗣吾宗,而絕汝後也。不知賢姪曾細思否?」友白道:「尊叔此意,見之遠,慮之深,使孤子有托,二先人之所深願也。尊叔所願,愚姪未有不願者。」蘇御史聽了大喜,遂擇一吉日,安排酒筵,令蘇友白拜他為父。自此以後,遂為子稱呼。所有府縣司道,及各郡鄉宦,聞知繼了新公子,都來慶賀送禮。不想李中書也在其中,就將寫四景的錦屏送來。 這日蘇御史公堂有事,就著交友白,到賓館中來接待眾鄉宦。李中書看見新公子,就是蘇友白,著了一驚,忙出位作揖謝罪。言道:「前日多有得罪,治弟拜客回來,不知兄台為何就徑行了,自是怪治弟失陪,治弟備了些簿禮鋪程,四下訪問,並無蹤跡。以一時俗冗,開罪賢豪,至今悔恨無已,更加為驄馬貴介,真可謂有眼不識泰山,今幸再睹台顏,罪容荊請。」友白道:「前擾不勝銘感,小弟緣有簿事,急於要行,又恐復叨纏愛,未及謝別賢主,非敢過求。」李中書道:「兄台海量,或不深罪,反之於心,終屬不安。」再三謝過,方纔眾鄉宦別去。正是: 接貧驕傲,趨富足恭。 小人常態,天下皆然。 蘇御史公事畢,查點禮物,全銀綢緞食用之物,一概不受,止有書畫文墨,關係贊揚德政者,有款在上只得受了。一一細看,大都套話為多。看到李中書錦屏四詩,清新雋逸,筆墨不群,心下甚愛,就叫衙役掛到後堂,擺列賞玩。適直友白走來,蘇御史就指與友白看道:「此四詩筆鮮句逸,絕無錐鑿,我甚愛之,恐未必係李中書所作,不知出之何人。我聞汝亦愛詞賦,此詩不可以其應酬而不賞也。」友白道:「此四詩實孩兒代筆,倉卒應酬,豈足當父親珍賞。」蘇御史又驚又喜道:「這又奇了,我就疑山東無此俊筆,亦不意吾兒才美如此。我且問你,你如何得代他作詩?」友白道:「前日孩兒來時,途中被劫,行李盡失,不能前行。在旅次中偶然相遇,他許贈孩兒盤費,故孩兒代他作詩,只說是送按院,不知就是大人。」 蘇御史道:「連日忙乏,我到不曾問得汝,我今春間,著承差接你,你許了來,為何後又不至。今又到此,卻是為何?」蘇友白道:「孩兒在家時,出門甚少,原不識路。彼時只道江口大路易行,竟信馬而行,不意錯走到句容鎮上錦石村。次日急欲趕路,不料受些寒病,不能動身,只得借了一個觀音庵住下,養了半月病方好,故失了大人之約。今日之來,就因孩兒在寺裡住,訪知彼地白鄉宦有一女,多才能詩,美麗異常,孩兒妄想,欲求為婦,人人都道白公擇婿甚嚴,不肯輕許,孩兒又訪知金陵吳翰林是他至親,言則必從,今聞吳翰林欽詔進京,故孩兒此來,一則尋訪大人,二則就要央求吳翰林為媒。」蘇御史道:「原來有許多緣故,這白鄉宦想定是白太玄了。白太玄是我同年,他的事我細細盡知。他女兒詩才果妙,此老擇婿果嚴,只因為求婚不從,幾乎連性命不保。」蘇友白道:「這是為何?」 蘇御史就將賞菊花代父作詩,及楊御史求親不遂,學保迎請上皇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以汝才華,求他作配,自是佳偶。吳瑞庵作伐固好,我寫書也有幾分眉目。然此老怪性,且又多疑,尚有幾分不穩。」友白道:「為何不穩?」蘇御史道:「你今縱有才情,只是一窮秀才。他科甲人家,恐嫌寒微,故曰不穩。以我想來,目今鄉試近了,我看你才學亦已充足,我與你即早打點,即捐納了北監,竟先去求功名。倘遇少年登弟,意興勃勃,那時就邀吳瑞庵為媒,我再一封書去,就十分有望,不患不成矣。功名既就,婚姻又成,一則遂爾之願,二則悅我之望,豈不美哉。」友白及蘇御史之言,與盧夢梨相合,如夢初醒道:「大人嚴訓,敢不聽從。」只因這一去,有分教──龍虎榜中,標名顯姓。婚姻簿上,跨鳳求凰。正是: 天意從來欣富貴,人情到底愛勳名。 謾誇一字千金重,不帶烏紗頭角輕。 不知蘇友白去求功名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秋試春闈雙得意
詩曰: 人愛何境是神仙,服藥求師總不然。 寒士得官如得道,貧儒登第似登天。 玉堂金馬真迢島,御酒宮花寔妙丹。 慢道山中多甲子,貴來一日勝千年。 卻說蘇御史同友白算計停當,就一面差人去起文書,又一面打點銀子,差人進京去納監。御史人家,辦事甚是省力,不幾日,便都打點端正。又過了幾日,蘇御史就對友白說道:「我這衙門中多事,你在此未免忙忙碌碌過了,如今既要求名,莫若早送你進京,尋一靜地,潛養潛養,庶幾有益。」蘇友白心下也要進京,訪吳翰林消息,連連應諾。便就擇日起程。府縣并各鄉宦聞知,都來送行作餞。李中書加意奉承。 又忙亂了幾日,方拜別蘇御史長行。此時是按院公子,帶了小喜,并幾個承差,裘馬當盛,一路上好不雄豪,與前窮秀才落落行藏,大不相同。不一日到了京中,尋個幽靜下處住了。一面去行進監之事,一面差人打聽吳翰林消息。不意吳翰林數日前,已點了湖廣正主考,出京去了。蘇友白惆悵不已,然沒法奈何,只想著盧夢梨之言,安心讀書,以為進取之計。 時光易過,倏忽之間,早已秋試之期。友白隨眾應試,三場已畢,到了揭曉之日,友白高中了第五名經魁。報到山東,蘇御史不勝歡喜,就寫書差人,就寄與蘇友白。叫他不必出京,可於西山中,尋一僻處住下,加意用工,等來春中了進士,一同討差回省祭祖。此時不必往來道路,枉費精神。蘇友白一中了,就思南還,一來迫於父命,二來吳翰林尚未回京,三來恐一舉人,動白公不得,只得在京中捱過殘冬。 到了新年,轉眼已是春闈,友白照舊入場。真是人齊福齊,又高中了第十三名進士。及至殿試又是二甲第一名。選了館職。只因去秋順天鄉試,宰相陳循之子陳英,與及王文,有子王倫,俱不曾得中。二相公懷恨,因上一疏,劾奏主考劉儼王諫二人閱卷不公,請加重罪。虧了少保高穀,回奏景泰皇帝說道:「大臣子與寒士並進,已自不可,況又不安於命,搆考官可乎?」景泰皇帝心下明白,遂不加罪主考,卻又撇二相公體面不過,因特旨欽賜陳英王倫二人為舉人,一同會試。主考劉儼,仍分房考。恰恰友白又是劉儼房中中的,況且中得又高,及殿試又是二甲第一名選了館職,二相公因恨劉儼,遂與吏部說了,竟將蘇友白改選浙江杭州府推官。蘇友白聞報,以為定有了衙門,便可出京,又以為浙江,必由金陵過,便可順路去與白公求親,到滿心歡喜,不以為怪。只候蘇御史來京復命,相會過便要起身。不期蘇御史未來,恰恰吳翰林到先來復命。友白訪知甚喜,忙寫一個鄉眷晚生的名帖去拜見。 原來吳翰林在鄉會試錄,見蘇友白中了,甚是歡喜。及見是河南籍貫,便以為同名同姓,就丟開了。這日來拜見,名帖上用一鄉字,心下卻又驚又喜,就不回不在定,連忙出去接待。到得前廳,遠遠望見友白進來,恰原是當年梅花下,題詩風流少年。以為眼力不差,滿心歡喜,就笑欣欣將蘇友白迎上廳來。 友白見了,深深打恭,以前輩禮拜見吳翰林。禮畢就坐。吳翰林問道:「去歲令兄下顧,小弟奉扳時,只知賢兄在鄉間藏修,要應南試,故未蒙降駕,不知何故,又改入北雍,而注河南籍貫。」友白驚訝道:「學生不幸,父母早背,隻身並無兄弟,去春自得罪台憲之後,即浪遊外郡。偶在齊魯遇家叔,家叔自念無嗣,又念晚生孤身,遂收育為子,故得僥倖北雍,河南者,從父籍也。」吳翰林道:「令叔莫非台中蘇方回兄麼?」蘇友白道:「正是。」 吳翰林道:「原來如此,賢兄既無兄弟,則去歲來為賢兄,要小弟與白太玄作伐者,卻是何人?」蘇友白吃驚道:「晚生雖實有此念,卻未曾託人相求,不識還記得此人名字否?」吳翰林道:「只記得說是令兄,名字卻忘。」因問管家帖家人,家人稟道:「名字叫做蘇有德。」友白聽了,又吃一驚道:「原來是蘇有德。」因嘆息道:「甚矣,人情之難測也。」吳翰林道:「卻是為何?」蘇友白道:「晚生去春留錦石村,為慕令甥女之才,欲求為蘋藻主,百計不能。後訪知惟老生之言是聽,故欲回頭相懸,不意行至半途,忽遇蘇有德再三留飲,詢問晚生行藏,晚生一時不慎,遂真情告之。彼餂知晚生之意,遂力言老先生之欽召進京,徒勞往返,因勸晚生便道進京,又贈晚生行李之費,彼時晚生深感其義氣,故竟渡江北行,不知其蓄假冒狡謀,而有誑于老先生也,此時不識老先生何以應之?」吳翰林道:「小弟一聞令兄之教,隨發書與舍親矣。」因笑道:「這件事如今看來,自是賢兄當面錯過,如今卻又千里求人。」蘇友白諤然道:「卻是為何?」 吳翰林道:「前歲白太玄奉命使虜,慮有不測,遂以甥女見托。小弟在靈谷寺看梅,見賢兄詩才並丰儀之美,遂欲以甥女附喬,以完舍親之托,總一甥女也,不知昔何所見,而固執不從,今又何所聞,而諄諄如此,豈非當面錯過,而又千里求人?」蘇友白聽了,痴呆了半晌,連連謝罪道:「晚生自作之孽,應自受之,只是晚生日寢處于老先生恩私中,而竟不知,真下愚也。」吳翰林道:「亦非兄之過,總是好事多磨耳。」蘇友白道:「多磨尤可,恐蘇有德這奸人,借老先生尊翰大力,負之而去,則奈何?」吳翰林道:「這斷不能,白舍親最精細最慎重,豈容奸人假冒,設使舍親輕信,舍甥女何等慧心明眼,料無墮他術中之理,此兄亦徒作山鬼伎倆耳,兄萬萬放心,至於兄之事,都在小弟身上。」友白忙深深打一恭道:「全賴老先生終始玉成,晚生不敢忘德。」吃了三道茶,又敘了些寒溫,方纔辭出。正是: 柳藏鸚鵡方弄語,雪隱鷺鷥始見飛。 蘇友白因吳翰林將前情細細說明,心中無限追悔道:「早知燈是火,飯熟已多時。多時不細心訪問,當面錯過。如今東西求人,尚不知緣分如何。」又想道:「白小姐之美,人人稱揚,定非虛言,當日後園所見,卻未必佳,莫非一時眼花,看不仔細?」又想道:「我聞得他自有一女,已許了人,或者看的是他,亦未可知。」心下終有狐疑。不一日,蘇御史來京復命,父子相見,不勝之喜。蘇御史道:「你功名已成,只有婚姻了,我明日見吳瑞庵,求他周旋,我再寫一書與他,料無不成之理。」蘇友白因心下有事,急急打點要行。蘇御史見憑限緊急,也不敢苦留。又過了數日,就打發蘇友白起身。蘇友白此時就有許多同年,浙江及地方餞行,好不興頭。正是: 來無冠蓋迎,歸有車徒馭。 止此一人身,前後分恭倨。 蘇友白出得都門,本該竟往河南去祭祖,只因要見盧夢梨,就吩咐家人人夫,要打從山東轉到河南。人夫不敢違拗,只得往山東進發。行得十數日,就到了鄒縣。蘇友白叫人夫俱在城外住下,只帶小喜,仍照舊時打扮進城來尋訪。不多時到盧家門首。只見大門上一把大鎖鎖了,兩條封皮,橫豎封著,絕無一人。 蘇友白心下驚疑不定了,只得又轉到後園門首來看,只見後園門上,也是一把鎖,兩條封皮,封得緊緊。蘇友白愈覺驚疑道:「只是為何了,莫非前日是夢?」再細看時,前日與盧夢梨同坐的一塊白石,依舊門前,四圍樹木,風景宛如昔日。只是主人不知何處,恰似劉阮重到天台一般。蘇友白只管沉吟惆悵,不期隔壁李中書的家人,都是認得蘇友白的,在門前看見了,即暗暗報知李中書。李中書此時已知蘇友白,又是簇新一個進士,巴不得要奉承,忙叫人四下邀往,隨即開了後門來迎接,只見蘇友白在盧家園門首痴痴立著。忙上前作禮道:「兄翁聯捷,未及面敘,尊駕今日降臨,為何不一光顧,卻在此徘徊?」蘇友白忙答禮道:「正欲進謁,偶遇於此,覽此風景如故,不覺流連,何期驚動高賢,乃承隆重。」李中書一面說就邀蘇友白進園中來。二人重新講話已畢,李中書就叫人備酒,定要留酌,又叫人去請錢舉人來陪。蘇友白因要訪盧家消息,也就不辭。 不一時,有酒了,錢舉人也來了。相見過,敘些寒溫,就上席吃酒。吃了半晌,蘇友白問道:「前日學生在此下塌時,曾在後園門首,遇見隔壁盧家公子,甚是少年,今日為何園門封鎖,一人不見。李老先生乃是近鄰,必知其詳。」李中書道:「隔壁是副使盧公諱一泓的宅子,自盧公死,他公子尚小,止好五六歲,此外惟他夫人與幼寡處,並無餘丁,那得少年,兄翁莫非錯記了。」友白驚訝道:「學生明明遇著,接談半日,安得錯記,莫非是親族人家子姪,暫住於此?」李中書道:「盧公起家,原是寒族,不聞有甚親眷。況此公在日,為人孤峻,不甚與人往來,他的夫人,又是江南宦家女兒,父母遠懸,且治家嚴肅,豈容人家子弟往來。或者是外來之人,有求於兄翁,故冒稱盧公子。」蘇友白道:「此兄不獨無求于弟,且有德于弟,分明從園中出入,豈是外人,這大奇了。」李中書道:「兄翁可曾問他名字否?」蘇友白道:「他名夢梨。」 李中書想了想道:「夢梨二字,彷彿像他令愛的乳名。」因笑說道:「莫非他令愛與兄翁相會的?」蘇友白也笑道:「盧公子家,無別少年,這也罷了,且請問為何前後門俱封鎖,難道他夫人與他令愛也是無的?」李中書笑道:「夫人與他令愛,這是有的。」友白道:「既有而今安在?」李中書道:「半月前往南海燒香去了,故空空鎖封于此。」蘇友白道:「只為南海燒香,為何全家都去,只怕其中還有別故。」錢舉人接說道:「燒香是名色,寔別有一個緣故的,小弟略聞一二,卻不得其詳。」蘇友白道:「敢求見教。」錢舉人向李中書道:「別有緣故,有所聞麼?」李中書道:「別有緣故,到不曉得。」 錢舉人道:「聞得盧公有一仇教,近日做了大官。聞得盧公死了,要來報仇,故盧夫人以燒香之名,寔為避禍而去。」蘇友白道:「此去不知何往?」錢舉人道:「盧夫人原是江南宦族,此行定向江南父母家去了。」蘇友白聽了,神情俱失,只得勉強應酬。又飲了半日,只等承應人夫都來了,方纔謝別李錢二人起身。正是: 記得春風巧笑,忽然明月盧花。 細想未來過去,大都載鬼一車。 蘇友白別了李錢二人,就叫人夫往河南進發。一路正思量道:「盧郎贈我的金鐲明珠,日在衣袖中,而其人不知何處。似夫人與小姐既避禍去,未必一時便歸,且江南宦族甚多,何處去問,他當日曾說重來,未必能見,便有深意了。既重來難見,何不并當時不見,奈何相逢戀戀,別去茫茫,單留下這段相思與我?」又想道:「他說白小姐事成,他事亦成,看盧兄有心人,或別有深意,亦未可知。莫若且依他言,去求白小姐之事。」正是: 得之為喜,未得為愁。 喜知何月,愁在心頭。 按下蘇友白一路上思想不題。 且說白侍郎自從病好了,也不出門,也不見客,只在家中與白小姐作詩消遣。到南場鄉試畢,看試錄上第二名,轉是蘇友白名字看上面,卻是監生河南人。心下驚疑,因想莫非蘇友白前程黜退,納了北監?又想道監便納的,籍貫卻如何改得,自是同名同姓。也就丟開。到了次年春間,又想道:「我擇婿數年,只有這個蘇友白中意,卻又浮蹤浪跡,無處去尋訪。女孩兒今年已是十八,于歸之期,萬不可緩。我聞武林西湖,乃天下之名勝,文人才子,往往流寓其間,乘此春光,何不前去一遊。一則娛我老懷,二則好歹擇一佳婿,完結了婚姻之事。只是他一人在家不便。」心下躊躇不定。又過了數日,忽報山東盧太太同小姐與少公子,挈家都到在外面。白公大驚道:「這是為何?」慌忙叫將盧太太盧小姐的轎,抬進後廳來了,其餘僕從,且發在前廳。 原來這盧太太,正是白公的妹子,不一時,轎進後廳。白公與紅玉小姐接住。先是白公與盧夫人兄妹拜見過,就是盧小姐與少公子拜見母舅。白公道:「甥兒甥女幾年不見,也是這等長大了。」拜畢,就是白小姐拜見盧姑娘。白小姐拜畢,纔是姐妹小弟三人交拜。大家拜完坐定。白公就問道:「只因路遠,久不相聞。今日為著何事,卻挈家到此?」盧夫人道:「你妹夫在江西做兵備時,有一個金谿知縣,做官貪酷,你妹夫上疏,將他參奏了。不知後來怎麼又謀幹改補了別縣,如今又不知怎麼行取了御史,探知你妹夫去世,他舊恨在心,又新點了山東按院,要來報仇,我一個孤寡之人,你外甥又小,山東又無親,如何敵得他過!故與甥女商議,乘他未曾入境,推說南海燒香,來借哥哥這堙A暫住幾時,避他一避。」白公道:「原來為此,這也論得是,如今時勢,這等惡人,只是避他也罷了。且吾妹今日來得好,我目下要往武林一遊,正愁姪女獨自在家,無人看管,恰好吾妹到來,可以教訓他,又有甥女與他作伴,我就可放心去了。」 盧夫人道:「有我在家相陪姪女,哥哥去自不妨。只是我此來,一則避禍,二則還有一事要累哥哥。」白公道:「又有何事?」盧夫人道:「自你妹丈去世,門庭冷落,你甥女今年是十七歲了,婚姻尚未有人,雖有幾家來求,我一寡婦,見人不便,難以主張,故同他來,要求娘舅與他擇一佳婿,完他終身大事。」白公歎一口氣道:「擇婿到也是件難事,我紅玉婚事,受了多少惡氣,至今尚未得一人。你是一個婦人家,更不便於選擇。既是託我,我當留心。但我看甥女容貌妍秀,體態端淑,女工諸事,自然精工。」盧夫人道:「描鸞刺繡針指之事,雖然件件皆能,卻非其好,素性只好文墨,每日不是寫字,就是做詩,自小到今,這書從未離手。他父親在日,常常說他聰明,任他吟弄,我也不知他做得好做得不好,娘舅若閑了,考他一考。」白公驚喜道:「原來也好文墨,正好與紅玉作對。」白公口便是這等說,心下也只道他略略識字,未必十分。說罷就叫家人收拾內廳傍兩間大樓,與盧夫人小姐公子居住,行李搬了進來。其餘僕從,都發在外面傍房內住。安置停當,就吩咐備酒接風。 不一時,酒有了兩桌,一桌在左邊,盧夫人上坐,盧小姐與盧公子,就坐在橫頭,一桌擺在右邊,白公坐了,白小姐就從坐在橫頭。兄妹一面飲酒,一面說些家事。飲了一會,盧夫人問白小姐道:「姪女今年想也是十七?」白小姐答道:「十八了。」盧夫人道:「這就大夢梨一歲,還是姐姐。」白公道:「我一生酷好詩酒,況無子嗣,到虧你姪女日夕在前吟弄,娛我晚景。今不意甥女也善文墨,又是一快。」因對夢梨小姐說道:「你有做的或詩或嗣詞一篇,與我賞玩。」夢梨小姐答道:「雖有些舊作,俱是過時陳句,不堪復吟。母舅若肯教誨甥女,乞賜一題,容夢梨呈醜,求母舅與姐姐改正。」白公聽了大喜道:「如此更妙,也不好要你獨做,我叫紅玉陪你。」盧小姐道:「得姐姐同做,使甥女有所摹仿,更為有益。」 白公心下還疑盧小姐未必精通,因暗道:「若我出一題二人同做,便妍媸相形,不好意思。莫若出三個題目,各做一首,雖有低昂,便不大覺了。」因說道:「我昨日偶會金陵一友,傳來二題,到也有致,一個是老女嘆,一個是擊腕歌,他說金陵詩社中,無人不做。你姊妹二人,何不就將此題各拈一首?」盧小姐答道:「是,還求母舅將題目鬮分。」白公道:「這不難。」隨叫嫣素取過筆硯,并兩幅花箋,一幅上寫了老女嘆,一幅上寫了擊腕歌,下面都注了,要四換韻歌行。寫完到將題目捲在堶情A外面卻看不見,又拏起來攬一攬,並放在桌上道:「你二人可伸手各取一幅去。」二小姐忙忙起身來,各取了一幅,打開一看,白小姐卻是老女嘆,盧小姐卻是擊腕歌。原來白公與小姐時常做詩,這些侍婢都是服侍慣的,見二小姐分了題,就各人面送過筆硯來。此時二小姐各要逞才,得了題目,這一個搆思那白雪,那一個練句陽春。只見兩席之上,墨花亂墜,筆態橫飛,頃刻各各詩成四韻。正是: 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 千秋才子事,一旦屬佳人。 二小姐詩做完了,卻也不先不後,同送到白公面前。白公看見盧小姐做得,到無若澀之態,能與白小姐一時同完,心下已自十分驚訝,就先展開一看。只見上寫: 擊腕歌 楊柳飛花不捲簾,美人幽恨上眉尖。 翠蛾春煖懶未畫,金針晝長嬌不妍。 欲隨紅紫作痴玩,踏青鬥草時俱換。 笑語才郎賭奕棋,不賭金釵賭擊腕。 輸贏擊腕鼓消魂,欲擊遲遲意各有。 輕攬素絹雲度影,斜飛春筍玉留痕。 相爭相擊秋千下,擊重擊輕都不怕。 只因貪歡不肯休,中庭一樹花梨謝。 白公字字細細看完,但覺清新俊秀,不覺滿心驚喜,因對盧夫人說道:「我只道是閨娃識字,聊以洗脂粉之羞,不知甥女有如此高才,謝家道韞不足數矣。」就將詩遞與白小姐道:「我兒你看,句逸字芳,真香奩佳味,你今遇一敵手矣。」白小姐看了,也贊不絕口。 盧小姐遜謝道:「甥女閨中孤陋蕪詞,恐涉妖冶,尚望母舅與姐姐教正。」說畢,白公方將白小姐詩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老女嘆 春風紫曰花如許,看花陌上多遊女。 花開花謝自年年,有女看花忽無語。 看花無語有所思,思最傷心人不知。 記得畫眉如新月,曾經押髻笑花枝。 前年恨殺秋風早,今春便覺腰圍小。 可憐如血石榴裙,不及桃花顏色好。 歲月無情只自噓,幾回臨鏡憶當初。 鄰家小婦不解事,猶自妝成吟向余。 白公看了道:「渾合不露,深得盛唐風,與甥女並驅,不知鹿死誰手。」叫嫣素送與盧小姐看。盧小姐細細看了,稱贊道:「姐姐佳作,體氣高妙,絕無煙火。小妹方之,滿紙斧鑿矣。」因暗想道:「自小才華如此,怪不得蘇郎痴想。」因這兩首詩,你歡我愛,又添上許多親熱。正是: 親情雖本序,到底只親情。 才與才相合,方纔愛慕生。 不知二小姐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花姨月姊兩談心
詩曰: 謾言兒女不同居,只是千秋慧不如。 記得英皇共生死,未聞蠻素異親疏。 子躬不閱情原薄,我見猶憐意豈虛。 何事醋酸鴆肉妒,大都了不識關雎。 卻說白公自見盧小姐作詩之後,心下甚是歡喜道:「我到處搜求,要尋一個才子,卻不能彀。不期家門之中,又生出這等一個才女來,正好與紅玉作伴,只是一個女婿,尚然難選,如今要選兩個,越發難了。莫若乘此春光,往武林一遊,人文聚處,或者姻緣有在。」亦與盧夫人及紅玉夢梨二小姐,將心事一一說了,便吩咐家人,打點舟車行李,就要起程。紅玉小姐再三叮囑道:「家中雖有姑娘看管,爹爹暮年在外,無人侍奉,亦須早歸。」白公許諾。不一日,竟帶領個家人,往武林去了。不題。 卻說白小姐見盧小姐顏色如花,才情似雪,十分愛慕。盧小姐見白小姐詩思不群,儀容絕世,百般敬重。每日不是你尋我問奇,就是我尋你分韻。花前清晝,燈下長宵,如影隨形,不能相捨。說來的無不投機,論來的自然中意。 一日,白小姐新妝初罷,穿一件淡淡春衫,叫嫣素拏了一面大鏡子,又自拏一面,走到簾下,迎著那射進來的光亮,左右照看。不料盧小姐悄悄走來,看見微笑道:「閨中的事,姐姐奈何都要占盡,今日之景,又一美景也。」白小姐也笑道:「賢妹既不容愚姐獨占,又愛此美題,何不見贈一詩,便平分一半去矣。」盧小姐道:「分得固好,但恐點污不佳,反失美人之韻,又將奈何?」白小姐道:「品題在妹,居然佳士,雖王嬙復生,亦無慮矣。」盧小姐遂笑吟的,忙索紙筆,題詩一首呈上。白小姐一看,只見上寫五言律一首: 美人簾下照鏡 妝成不自喜,鸞鏡下簾隨。 景落回身照,光分射目窺。 梨花春對月,楊柳晚臨池。 已足銷人魂,何須更相陪。 白小姐看了歡喜道:「瀟灑風流,六朝佳句。若使賢妹是男子,則愚姐願侍巾櫛終身矣。」盧小姐聽了,把眉一蹙,半晌不言道:「小妹既非男子,難道姐姐就棄捐小妹不成,此言殊薄情也。」 白小姐笑道:「吾妹誤矣,此乃深愛賢妹才華,願得終身相聚,而恐不能,故為此不得已之極思也。正情之所鍾,何薄之有!」盧小姐道:「終身聚與不聚,在姐與妹願與不願耳。你我若願,誰得禁之而慮不能。」白小姐道:「慮不能者,慮妹之不願也。妹若願之,何必男子。我若不願,則不願妹為男子矣。」盧小姐乃回嗔作喜道:「小妹不自愧其淺,反疑姐姐深意,其可笑也。只是還有一說,我兩人願雖不異,然聚必有法。不知姐姐聚之法,又將安出?」白小姐道:「吾聞昔日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常深慕之,不識妹有意乎?」盧小姐大喜道:「小妹若無此意,也不來了。」白小姐道:「你我才貌雖不比英皇,然古所稱閨中淑女之秀,林下風頗亦不愧,但不識今天下,可能一有福才郎,得消受你我?」盧小姐沉吟半晌道:「既許小妹同心,有事便當直言,何為相瞞?」白小姐道:「肝膽既立,更有何事相瞞?」盧小姐道:「既不瞞我,姐姐意中之人,豈非才郎,何必更求之天下?」 白小姐笑道:「妹可詐也,莫說我意中無人,縱我意中有人,妹亦從何而知也?」盧小姐大笑道:「俗話說得好,若要不知,除非莫為。觀才子佳人,一舉一動,關人耳目,動成千秋佳話。妹雖疏遠,實知之久矣。」白小姐不信道:「妹既知之,何不直言,莫非誤聞張軌如新柳詩之事乎?」盧小姐笑道:「此事人盡知之,非妹所獨知也。妹所知者,非假冒新柳詩之張,乃真和新柳詩,並作送鴻迎燕之蘇郎也。」 白小姐聽見說出心事,便痴呆了,做聲不得,只以目視嫣素。盧小姐道:「姐妹一心,何嫌何疑,而作此態?」白小姐驚訝了半晌,知說話有因,料瞞不過,方說道:「妹真有心人也,此事只我與嫣素知道,雖夢寐之中,未嘗敢言。不識賢妹何以得知,莫非我宅中婢妾有窺測者,而私與言乎?」盧小姐笑道:「姐姐此事,鬼神不測,那有知者!此語實出蘇郎之口。」 白小姐道:「蘇郎去將一載,我爹爹叫人那裡不去尋,並無消息。知他盡日流落何方,就是或在山東,妹乃一個閨中艷質,如何得與他會?」盧小姐道:「姐姐猜疑亦是,但小妹寔是見過蘇郎,談及姐姐之事,決非虛哄姐姐。」白小姐道:「妹妹說得不經不情,叫我如何肯信?」盧小姐道:「姐姐今日自然不信,到明日與蘇郎相會時,細細訪問,方知妹言之不誣也。」白小姐道:「蘇郎斷根浮萍,一去杳然,不以我為念,妹妹知無相會之期,故為此說。」盧小姐道:「姐姐是何言也!蘇郎為姐姐婚事,東西奔走,不知有生,奈何姐姐有此薄倖之言,豈不辜負此生一片至誠,昨秋已登北榜,何言斷根浮萍?」 白小姐驚喜道:「蘇友白第二各,原來就是他,為何寫河南籍?」盧小姐道:「聞他叔子蘇按院是河南人,如今繼他為子,故此就入藉河南。」白小姐道:「他既中了,就該歸來尋盟,為何至今絕無音耗?」盧小姐道:「想是要中了進士纔歸,姐姐須耐心俟之,諒也只在早晚。」白小姐道:「我看賢妹言之鑿鑿,似非無據,但只是妹妹,不出閨門女子,如何能與他相見,諒是轉問於人,又未必曉得這般細詳,妹妹既然愛我,何不始末言之,釋我心下之疑?」盧小姐道:「事已至此,只得與姐姐寔說了,只是姐姐不要笑我。」白小姐道:「閨中兒女之私,有甚於此,妹不嗤我足矣,愚姐安敢笑妹!」盧小姐道:「既不相笑,只得實告,一年蘇郎為姐姐之事,要進京求吳翰林作伐,不期到了山東,路上被劫,行李俱無,在旅次徘徊。恰好妹子隔壁,有一李中書遇見,說知此情,見蘇郎是個飽學秀才,就要他吟四景詩,做錦屏送按院,許贈盤纏,故請他到家,留在後園居住。妹子的住樓,與他後園緊接,故妹子得與窺視。見他氣像不凡,詩才敏捷,知是風流才子,因自思父親已亡過了,只有煢煢寡母,兄弟又小,婚姻之事,無人料理,若是株守常訓,豈不自誤!沒奈何只得行權,改做男裝,進後園門與他一會。」 白小姐聽了驚喜道:「妹子年紀小小,不意到有這個奇想,又有這等悄眼,可謂美人中之俠士也。」盧小姐道:「也不是甚奇想,就是姐姐願妹為男子,不得已之極思也。」白小姐道:「這也罷了,妹子乍會,我的事如何與他說得起,書生可謂多言。」盧小姐道:「非他多言,妹子以婚姻相託,他再三推辭,不肯應允,妹強迫其故,他萬不得已,方吐露前情也。且事在千里之外,又諒妹必不能知。不意說出舅父與姐姐,恰我所知,信有緣也。」 白小姐道:「賢妹之約,後來如何?」盧小姐道:「我見他與姐姐背地一言,死生不負,必非浪子。今日不負姐姐,則異日必不負妹子。故妹子迫之愈急,他不得已,方許雙棲,妹子所以借避禍之機,勸家母來此相依,實為有此一段隱情,要來謀之姐姐,不意姐姐弘關雎樛木之量,許妹共事,與蘇郎之意,不謀而合,可謂天從人願,不負妹之一片苦心矣。」 白小姐道:「賢妹真有心人也,蘇生行止茫然,若墮舟露,不是妹妹說明,至今猶然蕉鹿。賢妹又能移花接木,捨己從人,古之女俠,當不是過,但蘇生別去,後來入籍河南之信,又何以得知?」盧小姐道:「隔壁李中書專好趨奉勢炎,前日見他備厚禮,去賀按院新公子,說就是題詩之人,因前慢他,故欲加厚,非蘇君而誰。按院河南人,故妹子知其入籍,後北榜發了,李中書又差人去賀,定是他中。」白小姐道:「如此說來,是書生無疑矣,彼既戀戀不忘,則前盟自在。今又添賢妹一助,異日閨閤之中,不憂寂寞矣。」 盧小姐道:「前日母子避亂來此,恐蘇郎歸途不見,無處尋問,曾差一僕寄書與他,尚無回信。且今會試已過,但不知蘇郎曾僥倖否,姐姐何不差人一訪?」白小姐道:「我到忘記了,前日有人送會試錄與爹爹,我也無心,未曾看得。今不知放在何處?」嫣素在傍道:「想是放在夢草軒中,待我去尋了來。」不多時,果能就尋了來。二小姐開展來看,只見第十三名,就是蘇友白。二小姐滿心歡喜道:「可謂天從人願。」自此之後,二小姐愈加敬愛,一刻不離。正是: 一番辛苦蜂成蜜,百結柔腸蠶吐絲。 不是美人親說破,寒溫冷暖有誰知。 按下白盧二小姐,在閨中歡喜。不題。 卻說蘇友白從山東一路轉到河南,祭了祖,竟往金陵而來。不一日到了金陵,就要到錦石村來拜白公。一面備辦禮物,一面就差人,將吳翰林與蘇御史的兩書,先送了去。心下只望書到,必有好音。不期到了次日,送書人回來稟復道:「小的去時,白老爺不在家,往杭州西湖遊賞去了。兩封書交與管門人收下,他說只等白老爺回來,方有回書。我對他說,老爺去拜望。管門的說,他老爺出門,並無一人接待,不敢勞老爺車駕。若要拜只消留一帖,上門簿是了。」 蘇友白聽得,呆了半晌,心中暗想道:「我蘇友白只恁無緣,到山東盧夢梨又尋不見。到此,白公又不在家,如何區處?」又想道:「白公少不得要回來,莫若在此暫等幾日。」又問道:「你就該問白老爺幾時方可回來。」差人道:「小人問過,他說道,白老爺去不久,賞玩的事情,一月也是,兩月也是,那堜w得日期?」友白想道:「白公雖不在家,我明日原去拜他,或取巧見見嫣素,訪問小姐近日行藏也好。」又想道:「我去時,車馬僕從,前前後後,如何容得一人獨訪,廳堂之上,嫣素不便出來,去也徒然。我若在此守候,憑限又緊。既然白公在西湖遊賞,莫若就到西湖尋他見罷。」算計定了,適值衙役來接,蘇友白就發牌起身,一路無辭。 只七八日,到了杭州。一面參見上司,一面到任,忙了幾日,方纔稍暇,就差人到西湖上,訪問金陵白侍郎老爺,寓在何處。差人尋了一日,回覆道:「小的到西湖各寺,並酒船莊院都尋遍,都說沒有甚麼侍郎到此。」蘇友白道:「這又奇了,他家明說來此,如何又不在?」又叫差人城中各處去尋訪。不題。 原來白侍郎,雖在西湖上遊賞,因楊御史在此做都院,恐怕他知道,只說前番在他家擾過,今日來打秋風,因此改了姓名。將白字加一王字,只說是皇甫員外,故無人知道。就租了面冷橋旁一所莊院住下。每日布衣草履,叫人攜了文房四寶,或是小舟,或是散步,瀏覽那兩峰六橋之勝,每見人家少年子弟便留心訪察。 一日,偶在冷泉亭上閒坐,玩賞那白石清泉之妙。忽見一班有六七個少年,都是闊巾華服,後面跟隨許家人,攜了氈單,抬著酒盒,一擁到冷泉亭上,要來飲酒。看見白公先在堶情A雖然布衣草履,然體貌清奇,又隨著一個童子,不像個落寞之人,便大家拱一拱手,同坐下。不多時,眾家人將盒擺齊,眾少年便邀白公道:「老先生不嫌棄,請同坐一坐。」白公見六七人都是少年,只恐有奇才在內,故不甚推辭,只說道:「素不相識,如何好擾?」眾少年道:「山水之間,四海朋友,這何妨的。」白公說:「這等多謝了。」就隨眾坐下。 飲不得一二盃,內中一少年問道:「我看老先生言語,不像杭州人,請問貴鄉何處,高姓大名,因何至此?」白公道:「我是金陵人,賤姓皇甫,因慕貴府山水之妙,故到此一遊。」那少年又問道:「還是在庠,還是在監?」白公道:「也不在庠,也不在監,只有兩畝薄田,在鄉間耕種而已。」那少年道:「老兄是鄉下人,曉得來遊山水,到是個有趣的人了。」白公道:「請問列位先生,還是在庠在監?」內中有一少年道:「你我等人,原是同社。」指著眾人道:「這三位是和學,這二位是錢塘學,我小的原也是府學,近加納了南雍。」又指著那先問話的少年道:「此位與老兄一樣,卻不在庠,也不在監。」白公道:「這等想是高發了。」那少年道:「老兄好猜,一猜就著,此位姓王,去秋發了的,簇簇新新一個貴人。」白公道:「這等說,都是斯文一派,失敬了。」王舉人就接說道:「說甚斯文,也是折骨頭的生意,你當容易中個舉人哩,嘴唇都讀破了,反是老兄不讀書的快活,多買幾畝田做箇財主,大魚大肉,好不受用。」又一少年道:「王兄你既得中,就是神仙了,莫要說這等風流話。我們做秀才的,纔是苦哩,宗師到了,又要科考歲考,受不盡的苦辛,時平時朋友們,還是做會結社,不讀書又難,讀書又難。」又一少年道:「老哥只撿難的說,府裡縣裡去說人情,吃葷飯又何等容易的。」大家都笑起來。 又吃了半晌道:「我們今日原是會期,文字既不曾做,也該出個詩題大家做做,聊以完今日會課之案。」又二少年道:「酒後誰耐煩做詩!」那少年道:「詩就不做出個題目,或對朋友,也好掩飾。」王舉人道:「不要說這不長進的話。今要做就做,如詩不成,罰酒三碗!」那少年道:「這等方有興,只是這位皇甫老兄卻如何?」王舉人說:「他既不讀書,如何強他做詩,只吃酒罷。」那少年道:「有理有理,請出題目。」王舉人說道:「就是遊西湖罷了,那裡又去別尋。」眾少年道:「題目雖好,只是難做些,也說不得了。」就叫家人將帶來的紙墨筆硯,分在各人面前。大家做詩。 也有沉吟搆思的,也有銜盃覓句的,有拈毫起草的,有叉手苦吟的。大家做了半日,並無一個成篇。白公看了,不覺失笑。王舉人道:「老兄不要笑,你不讀書,不曉得做詩的苦處。古人云:『吟成五個字,撚斷數莖鬚。』」白公笑道:「我書雖不讀,詩到曉得做兩句。」眾少年道:「你既曉得做詩,何不就也做一首。」白公道:「既要我做,須限一韻,不言這遊西湖詩,作者甚多,只說是抄就了。」王舉人見白公說大話,心下想道:「他既要限韻,索性難他一難。」抬頭忽見亭旁一顆海棠,因指著說道:「就以海棠花的『棠』字為韻罷。」白公道:「使得。」就叫跟隨的童子,在拜匣中取出一方端溪舊硯,一枝班管兔毫,一塊久藏名墨,一幅烏絲箋紙,放在席上。眾人看筆墨精良,有三分疑惑,暗想道:「不料這老兒有這樣好東西,必定是個好財主了。」又想道:「若是個財主,必做不得詩。」 正猜疑間,只見白公提起筆來,行雲流水一般,不消片刻,四韻皆成。白公做完,眾少年連忙取來看,只見上寫著: 鶯聲如織燕飛忙,十里湖堤錦繡香。 日蕩芳塵馳馬路,春閨笑語毬蹴場。 山通城郭橋通寺,花抱人家柳抱莊。 若問東風誰領略,玉簫金管在沙棠。 金陵皇甫老人題 眾少年看了,都吃驚道:「好詩好詩,又如此敏捷,不像是個不讀書的,莫非是發過的老先生,取笑我們?」白公笑道:「那有此事,我學生詩雖能做幾句,寔是不曾讀書。古人有云:『詩有別才,非關學也。』」 此時日已西墜,只見接白公的家人,一乘小轎,也尋將來了。白公就立起身來,辭眾少年道:「本該在此相陪,只是天色晚了,老人家不敢久留。」眾少年見此光景,都慌忙起身相送。白公又謝了,竟上轎,家人童子簇擁而去。眾少年猜猜疑疑,知他不是常人,始悔前言輕薄。正是: 秋水何嘗知有海,朝菌決不信多年。 書生何處多狂妄,只為時窺管裡天。 一日,有昭慶寺僧閒雲,來送新茶與白公,白公就收拾些素酒,留他閒話。因問道:「西湖乃東南名勝,文人所聚,不知當今少年名士推重何人?」閒雲道:「這湖上往來的名士最多,然也有真名的,也有虛名的。也有那盡日松江來了兩位相公,一位姓趙號千里,一位姓周號聖王,兩個人是真正名士。」白公道:「何以見得?」閒雲道:「年又少,人物又清俊,做出來的文章無一人不稱羨。每日間來拜他的鄉紳朋友,絡繹不絕。天下的名公鉅鄉都相識,或是求他作文,或是邀結社,終日湖船飲酒不了。前日去見撫台楊老爺,楊老爺甚是優待,說遲兩日,還要請他哩。昨日又有人來求他選鄉會墨卷。若不是個真正才子,如何欽動得許多文人。」白公道:「此二人寓之那裡?」閒雲道:「就寓在敝寺東廊。」白公道:「東廊那一房?」閒雲道:「不消問得,到了寺前,只說一聲趙千里周聖王,那一個不曉得的。」白公道:「這等說,果誠是個名士了。」又說了些閒話,閒雲別去。白公暗喜道:「我原想這西湖上有人,今果不出吾料,我明日去會一會,若果是真才,則紅玉夢梨兩人之事完矣。」 到次日,葛巾野服,打扮個山人行徑,寫個名帖,只說是金陵皇甫,又帶了一個小童,來拜訪二人。到了寺前,才要問,就有人說:「你們料想來拜趙周二相公的了,往東廊去。」白公進得東廊,早望見一僧,房門口,許多的青衣僕從,或拏帖子,或抬禮物,走出走入,甚是熱鬧,白公料道是了。走到門前,就叫小童,將名帖遞將過去。管門人接了回道:「家相公出門了,有失迎接,尊帖留下罷。」白公道:「你二位相公,往那裡去了?」管門人道:「城裡王春元家請去,商量做甚碑文,就順路回拜客去,只怕午後方可回來。這是錢塘張爺請回來,就要去吃酒了。」白公道:「既這等,名帖煩管門收了,明日再來。」管門人應聲諾,就問小童:「你老爺寓在那裡,我家相公明日好來回拜。」答云在西湖冷橋奏衙莊。說罷白公方纔出寺。只見進寺來拜他二人的紛紛,白公心下笑道:「何物少年,傾人如此!」 回到寓所,歇息了一回,將近日落,白公又到西冷橋上閒望。只見一隻大酒船,笙簫歌吹,望橋下撐來。旁邊有人說道:「這是錢塘縣太爺請客。」不多時到了亭下。白公留心一看,只見縣主下陪,上面兩席,坐的兩個少年,在那裡高談闊論,遠遠望去,人物到也風流。看不多時,就過去了。白公看了,甚是思慕。 到了次日又去拜又不在。直候了四五日,方見一個家人拏著兩個名帖,慌慌忙忙,先跑將來問道:「這是皇甫相公寓處麼?」家人答道:「是。」那家人叫快接帖子,松江趙周二相公來拜,船就到了。白公聽見,忙出來迎接,只見二人已進門了,相讓迎入禮畢,分賓主坐下。趙千里就說道:「前承老先生光顧,即欲趨謁,奈這兩日有事於撫台,昨又為縣君招飲,日奔走於車馬之間,是以候遲,萬望勿罪。」白公道:「二兄青年美才,傾動一時,使人欣羨。」 周聖王道:「孤陋書生,浪得虛名,不勝慚愧。請問老丈貴鄉?」白公道:「金陵。」趙千里道:「金陵大邦人物。」因問道:「貴鄉吳瑞庵翰林與白太玄工部,老丈定是相識!」白公驚道:「聞是聞得,卻不曾會過,敢問二兄何以問及?」趙千里道:「二公金陵之望,與弟輩相好,故此動問。」白公道:「果會過否?」趙千里道:「去秋吳公楚中典試,要請小弟與聖王兄,他作程文并試錄前序,弟因等社會許多朋友不肯放,故不曾去得。」白公道:「原來如此,只是我聞得白太玄,此老甚是寡交,二兄何以與他相好。」周聖王道:「白公雖是寡交,卻好詩酒,弟輩於他詩酒往還,故此綢繆。」白公笑道:「這等說,可謂天下無人不識君矣。」又說了一會,吃過茶就起身告辭。白公也就不留,相送出門而去。正是: 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 所見非所聞,虛名何足慕。 白公因嘆道:「名士如此,真是羞死。」不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勢位逼倉卒去官
詩曰: 小人情態最堪憎,惡毒渾如好奉承。 見客便猶門戶犬,纏人不去夏秋蠅。 佛頭上面偏加糞,冷眼中間卻放冰。 賭面不情饒惹厭,誰知到底不相應。 卻說白公要在西湖上擇婿,擇來擇去,不是無才惡少,便是誇詐書生,並無一個可人。住了月餘,甚覺無味,便渡過錢塘江,去遊山陰禹穴。不題。 且說蘇友白,自到任後,日日差人,去尋訪白公,並無蹤跡,在衙中甚是憂悶。一日有公務,去見楊撫台。楊撫台收完文書,就掩門留茶。因問道:「賢司理甚是青年。」蘇友白道:「不敢,推官今年二十有一。」楊巡撫說道:「本院在京時,尊公朝夕盤桓情意最篤,到不曾會得賢司理。」蘇友白道:「推官與家尊原係叔姪,去歲纔過繼為子,故在京中時,不曾上謁老大人。」楊巡撫道:「原來如此,我記得尊公一向無子,賢司理聲音不似河南,原籍何處?」蘇友白道:「推官原係金陵人。」楊巡撫道:「我在齒錄上,見司理尚在未曾授室?」蘇友白道:「推官一向流蕩四方,故此遲晚。」楊巡撫道:「如今也再遲不得了。」又說道:「昨聞陳相公加官,加宮保銜了,本院要做一篇文字去賀他。司理大才,明日還要借重。」蘇友白道:「推官菲才,自當效命。」吃了兩道茶,蘇友白就謝了辭出。 原來這楊巡撫就是楊廷詔,他有一女,正當笄年。因見蘇友白少年進士,人物風流,便就注意於他,故此留茶詢問。知他果未取親,不勝歡喜。到次日,府尊來見,也就留在後堂,將要擇蘇友白為婿之事說了。就央府尊說合。府尊不敢辭,回衙就請蘇友白來見說道:「寅兄恭喜了!」蘇友白道:「不知何喜?」府尊道:「今日去見撫台,留茶說道,他有一位令愛,德貌兼全,因慕寅兄青年甲第,聞知未婚娶,故托小弟作伐,意欲締結朱陳之好,此乃至美之事,非喜而何,故此奉賀。」蘇友白道:「撫台厚意,堂翁美情,本不當辭,只是晚弟家尊,已致書求聘於敝鄉白公之女,已久有約。況家君書云,兼有吳瑞庵太史為媒,斷無不允之理,豈敢別有所就。撫台美事,萬望堂翁為晚弟委曲善辭。」 府尊道:「辭亦何難,但只是又有一說,撫台為人,也是難拗。況你我做官,又在他屬下,這親事了回,便有許多不便。」蘇友白道:「做官自有官職,這就此段姻緣,卻難從命。」府尊道:「雖如此說,寅兄還要三思,不可固執。」友白道:「他事尚可通融,這婚姻乃人倫禮法所關,既已有求,豈容再就,只求堂翁多方復之。」府尊見友白再三不允,沒奈何,只得就將蘇友白之言,就回覆了撫台。撫台聞知他求的就是白公之女,心下暗想道:「白太玄女兒,才美有名,人人所慕,又有吳瑞庵太史,況蘇方回又與他相厚,十有九成,他如何不去指望,卻來就我,我雖官高似他,他一個青年科甲,未必在心。除非白老回覆了他,他那時自然來就我了,但不知白公近時作何狀。」尋思半晌,再無計策,忽想道:「前日白老留我盤桓時,曾有一個西賓張軌如,日日相陪,我別也到忘了,前日傳一帖,說是他來謁見,想必是借白老爺一脈來打抽風。我因無甚要緊,不曾接待,今莫若請他到來一問。則可知白公之近況何如。倘有可乘之機,再作區處。」主意定了,就叫中軍官發個名帖,請丹陽張軌如相公後堂一飯。中軍領命,忙發一帖,差人去請。 原來張軌如,自在白公家出了一場醜,假托鄉試之名,辭歸在家。因想高攀楊巡撫,往拜不會,也就丟開了。不期這日差人拏個名帖來請,滿心歡喜,連忙換了衣巾,到軍門前伺候。只等到午後,傳梆開門叫請,方纔進去。相見告坐畢,楊巡撫說道:「承降後就要屈兄一敘,因衙門多事,遲遲勿罪。」張軌如道:「前賜登龍,已不勝榮幸。今復蒙寵召,何以克當。」不一時擺上酒來,飲數巡,楊巡撫道:「兄下榻與白太玄處,何以有暇至此。」張軌如道:「生員因去秋鄉試,就辭了白老先生,故得至此面聆道德之光。」楊巡撫道:「原來兄至了白太玄,不知他令愛的婚事,近日如何,兄還知道麼?」張軌如道:「不瞞老恩台說,生員前在白公處,名雖西賓,寔見許東床,後為匪人所譖,白公聽信,故生員辭出。近聞他令愛猶然待字。」楊巡撫道:「白公為人,最是任性,當初在京時,本院為小兒再三求他,他也不允。」張軌如道:「若是這等擇婿,只是他令愛今生嫁不成了。」 楊巡撫大笑道:「果然果然!近聞蘇推官,央吳瑞庵為媒去求他,兄可知道麼?」張軌如道:「這到不知,且請問這蘇推官是誰?」楊巡撫道:「就是新科的蘇友白。」張軌如道:「這個蘇友白是河南人。」楊巡撫道:「他乃叔是河南人,故入藉河南,卻是金陵人。」張軌如大驚道:「原來就是蘇蓮仙兄,生員只道又是一個。」楊巡撫道:「兄與他有交情麼?」張軌如道:「蘇兄與生員最厚,他曾在生員園裡,住了月餘。」楊巡撫道:「如此卻好,本院有一女兒相託,意欲招他坦腹,他因注意白公之女,故再三不允。兄既與他相厚,就煩兄去與他說,白公為人執拗,婚姻事甚是難成,不如就了本院之婚,倘得事成,自當圖報。」 張軌如打一恭道:「生員領命。」又飲了幾杯,就起身謝了辭出。張軌如回到下處,他心中暗想道:「我當初為白家親事,不知費了許多心機,用多少閒錢,我便脫空,他到中了一個進士,打點做女婿,叫我如何不氣。莫若設一計,使大家不成,也還氣得他過,且可借他奉承了撫台。只是小蘇一向想慕白小姐,若飢若渴。若只靠唇舌勸阻他,如何肯聽!我想白公家近事,他也未必得知,莫若調一個謊,只說白小姐死了,絕了他的念頭,則楊撫台之婚姻,不患不成。」算計定了,到了次日,備些禮物,寫了名帖,就來拜賀了。蘇友白門役傳報進去,蘇友白此時正無處訪白公蹤跡,見了張軌如名帖,心甚喜之。至見此人,便知白公消息矣。忙到寅賓館來相見。二人喜笑相迎,見禮畢,歡然就座。 張軌如道:「兄翁突然別去,小弟無日不思。今欣相逢,然咫尺有雲泥之隔了,不勝欣慶了。」蘇友白道:「常思高情,僥倖後即欲遣候,奈道遠莫致。前過金陵,又緣憑限緊急,不能造謁,惆悵至今,今欣逢光臨,曷勝快慰,請問吾兄,當白太玄家西席,待兄旦夕不離,為何卻舍而遠出?」張軌如道:「小弟初見,原只為貪他令愛,此兄翁所知也。後來他令愛死了,小弟還只管依戀何用,故此辭了。」 蘇友白大驚道:「那個死了?」張軌如道:「就是他令愛白小姐死了,兄台難道還不知麼?」蘇友白驚得痴呆了道:「小弟怎生知道。」因問:「幾時死的,得何病症?」張軌如道:「死是去年冬間,大都女子有才,不是好事,白小姐自恃有才,終朝吟詠,見了那些秋月春花,好不感傷,又遇著這等一個強倔父親,一個女婿,選來選去,只是不成。閨中抱怨,染成一病,懨懨不起,醫人都說弱症,以小弟看來,總是相思害死了。」蘇友白聽說是真,不覺撲簌簌落下淚來道:「小弟遲歸者,為功名也。為功名者,寔指望功名成,而僥倖小姐一日之婚姻也。今日功名雖成,而小姐已逝,則是我為功名所誤,小姐又為我所誤也。古人云:『我雖不殺伯仁,伯仁寔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負此良友,正今日小弟,與白小姐之謂也,寧不痛心乎!」 張軌如道:「公庭之上,士民觀瞻,兄翁似宜以禮節情。」蘇友白道:「古人有言:『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又言:『禮豈為我輩而設。』小弟何人,仁兄奈何不諒?」張軌如道:「兄翁青年科第,豈患天下無美婦,而必戀戀於此。」蘇友白道:「小弟平生所慕白小姐一人而已,今白小姐人琴俱亡,小弟形影自守,決不負心而別求佳麗。」張軌如道:「一時聞信,自難為情也,怪兄翁不得。凡是一身上關宗祧,中係蘋藻,豈當為硜硜之言,兄翁亦當漸漸思之。」蘇友白道:「仁兄愛我,話出至情,但我心匪石,恐不能轉也。」張軌如道:「兄翁過悲,到是小弟多言了,小弟且別去,改日再來奉慰。」蘇友白道:「方寸之亂,不敢強留,容日奉扳,再領大教。」說畢,二人相送別去。 到次日,蘇友白去回拜了。張軌如又勸道:「兄翁雖與白小姐有憐才之心,而寔無婚姻之約。若必欲以白小姐之死而不娶,則是以桑濮待白小姐矣。近聞楊撫台有一小姐,才美出倫,前託府尊來扳兄翁,兄翁以先聘白小姐為辭,今聞白小姐已死,則兄翁再無推託之義,又知小弟在兄翁愛下,故托小弟再言之,兄翁不可錯了主意。」蘇友白道:「小弟雖愚,出於至性,今日婚姻,寔有不忍言者。撫台之命,萬萬難從,兄翁轉辭。」 張軌如只百般苦勸,蘇友白只百般辭。張軌如沒法,只得回覆楊巡撫,將蘇友白反復的言語,一一說了。楊巡撫笑道:「且由他,兄請回我是有處。」正是: 採不得香蜂蝶恨,留春無計鶯燕羞。 花枝失卻東皇意,雨雨風風那得休。 卻說楊撫見蘇友白不從親事,懷恨在心,就批發幾件疑難之事,與蘇友白審問。蘇友白審問明白,申詳上去,多不合撫台之意,往往駁下來。友白審了又審,上面駁了又駁。幾件事完了,又發幾件下來。或是叫他追無主贓銀,或是拏無影的盜賊。弄得個蘇友白日日奔忙,事完了,又討不得一些好意。蘇友白心下想:「這明是為婚姻不成,要奈何我了,我正是他屬官,如何抗得他過!我想白小姐又死了,盧夢梨與盧小姐又無影響,我一個隻身,上無親生的父母,內無妻妾,又不圖錢財,只管戀著這頂烏紗,在簿書中作牛馬,甚覺無味。況上面又有這個對頭,我如今到任不久,他要難為我,也無題目。到明日做久了,他尋些事故參論,即時與他分辨便費力了。不如挂冠而去,傍人自知為他去的,也有公論,日後倘要改補,卻也容易。」 算計定了,就將上司批的事情,一件一件,趕申報完了,本衙牌票,一概鎖了,又寫下一封書,差衙役投送與府尊,煩他報知三院并各司道。他原無家眷,自家便服,只帶原來的家人并小喜,與些隨身行李,起過早,只推有按院訪察公事,不許衙役跟隨,竟自出錢塘門來,要叫船回金陵。出得城門,到了湖上,心下又想道:「我無故而行,堂尊兩縣得知,定要著人來趕。我欲從此路去,定然趕上。若趕了回去,反為不妙。不如渡過錢塘江,往山陰禹穴一遊,過了數日,他們尋趕不著,自然罷了。那時再從容回去,有何不可?」主意定了,就湖上叫了一隻小船,返轉往江頭而來。到了岸,蘇友白就緩步而行。約里許,見一大寺,門前深深松柏,頗幽潔,蘇友白就在一塊乾淨石上,坐下歇息。坐了一會,只見一個起課的先生,在面前走了過去。蘇友白偶然一看,只見那先生: 一頂方巾透腦油,海青穿袖破肩頭。 面皮之上加圈點,頸項旁邊帶癭瘤。 課筒手把常搖響,招牌腰掛不須鉤。 誰知外貌不堪取,腹裡玄機神鬼愁。 蘇友白看見那先生,生得人物醜陋。忽見他腰間挂著小小招牌,上面寫著賽神仙課泄天機七個字,猛然想起道:「我記得那年初出門,遇著那個要馬鞭子去尋妻子的人,曾對我說,那起課的先生,叫做賽神仙。方纔過去的這個先生,莫非就是他?我在前句容鎮上,還要尋他,如今怎麼當面錯過。」忙叫一個家人趕上請來。 那賽神仙見有人請,就復身回來,與蘇友白拱拱手,也就坐下在一塊石上問道:「相公要起課麼?」蘇友白道:「正是要起課,且請問先生是定居於此,還是新來的?」賽神仙道:「我學生到處起課,那有一定。去年秋間,纔到此處。」蘇友白道:去春你在句容鎮上時,有一人不見妻子,求起課,你許他趕到四十里外,遇一騎馬人,討了馬鞭就有妻子,還記得麼?」賽神仙答道:「課是日日起,那裡記得許多。」因又想一想道:「是是,我還記得些影兒,那日起的是個姤卦。姤者遇也,姤者又婚姤也,故所遇皆婚姻之事,料他尋得著,後來不知怎麼,相公為何曉得?」 蘇友白道:「他遇見的正是我,要了我的馬鞭子,就扒到一枝大柳樹上,折柳條與我換,恰恰看見他妻子,被人拐在廟中,故此尋著,先生神課,真過賽神仙也。」賽神仙道:「這都是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聖人著此爻象之妙,與我學生何干,學生只知據理直斷。」我今要煩先生起一課。賽神仙就將手中課筒遞與蘇友白道:「請通誠。」蘇友白接了,謝著天地,暗暗禱祝一番,仍將課筒遞還,賽神仙拏在手中,搖來搖去,口中念那些單單單,拆拆拆,內象三爻,外象三爻,許多儀文,不多時起成一課說道:「這也奇,正說姤卦,恰好又起一個姤卦,不知相公那裡用?」蘇友白道:「是為婚姻的。」 賽神仙道:「我方纔說的個姤者遇也,又婚媾也,這婚姻已有根了的。絕妙一段良緣,目前就見。一說就肯,不消費力。內外兩爻發動,更有一樁奇妙之處,一娶卻是兩位夫人。」蘇友白道:「若是兩個,或前或後有之,那有一娶便是兩個?」賽神仙道:「兩爻相對發動,若是前後,不為稀罕。」蘇友白道:「若要一娶兩個,除非是人家姊妹同胞。」賽神仙道:「外屬乾,內屬巽,雖屬姊妹,卻又一南一北,不是親姊妹。」蘇友白道:「不瞞先生說,我求婚姻兩年,且訪得有兩家之人,到是一南一北,不是親姊妹,一個不幸死了,一個不知飄流何處,雖別有人家,肯與我,卻又不中我意,自分今生斷無洞房之日。先生又說得如此容易,莫非取笑?」賽神仙道:「起課是我的生意,如何取笑!課上若無,我不敢妄許。卦上既有,難道叫我我了不成!」 蘇友白笑道:「我隻身於此,無蹤無影,叫我那裡去求好。既先生說目前就見,請問該在那一方?」賽神仙將手輪一輪道:「又作怪了,這兩位夫人,雖在金陵地方,然今日去求,卻要過錢塘江,往山陰禹穴一路尋去,不出半月,定要見了。」蘇友白道:「這一發不能了,我小弟從來痴念頭,頭必要親見,其人才貌,果是出類,方可議姻。那有人在一處,而定親又能在一處之理?」 賽神仙道:「這卦象好得緊,兩位夫人俱是絕色,大是得意之人,相公萬萬不可錯過。若錯過這個親事,再也不能了。」蘇友白道:「雖如此說,但我此去過江,並無一人熟識,叫我那家去求?」賽神仙道:「姤者也遇也,不消求得,自然相遇。」蘇友白道:「不知是甚等人家?」賽神仙道:「這又有奇了,說來只平平,成時是大貴人家。」蘇友白道:「今日此課斷來,都自相矛盾,莫有差誤?」賽神仙道:「只好據理直斷理之妙所在,到應驗時,方知其妙,此時連我也不解。」 蘇友白道:「我記得先生替那尋妻子起課,連我的衣服顏色都斷出來,今日我此去,所遇婚姻之人,是何形狀,可斷得出麼?」賽神仙又將手一輪說道:「到丙寅日,若遇著個老者,生得清奇古怪,穿一件白布衣服,便是他了。這段姻緣,十分之美,走遍天下也求不出,相公不可錯過。」 蘇友白道:「可請再起一課。」賽神仙道:「我的課不重卜,若問別事,可再起。」蘇友白道:「正是還要起一課。」又禱祝了。賽神仙重排爻象,又起成一課,卻是賁卦。賽神仙道:「賁者文明之象也,問何事?」蘇友白道:「問前程起復。」賽神仙道:「前程未曾壞,何用起復。」蘇友白道:「壞已壞了。」賽神仙道:「不曾不曾。」蘇友白道:「你且斷是何等前程。」賽神仙道:「科甲不必說,文明之象大都是翰苑。」友白笑道:「先生這卻斷錯了,一個推官已離了任,便是壞了。就是起復,也不能彀翰林。賽神仙又將手輪一輪道:「明明翰林,何消復得。我到不錯,只怕這個推官到做錯了。」蘇友白似信不信道:「既這等多勞了。」取了五錢銀與他,賽神仙得了銀子,竟飄然而去。正是: 天地有先機,世人不能識。 只到事過時,方知凶與吉。 蘇友白起了課,半信半疑,只因初意原要過江,今合其意,故叫了一隻船,竟渡過錢塘江,望山陰一路而來。只因這一來,有分教──冰清不減玉潤,泰山真選東床。正是: 無緣千里空奔走,有幸相逢咫尺間。 造化小兒大無奈,東來西去許多般。 不知蘇友白此去,困遇其人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山水遊偶然得婿
詩曰: 物自兮兮類自通,難將要事語水虫。 絕無琴瑟音相左,那有芝蘭氣不同。 鮑子所知真不朽,鍾期之聽卻何聰。 果然伯樂逢良馬,只在尋常一顧中。 卻說蘇友白遇見賽神仙起了課,說得活活現現,只得依了他。往西興一路而來。恐怕人知,隱起真名,因與白小姐和新柳詩,就說姓柳,逢人只說是柳秀才。 不數日到了山陰道上,真個是千岩競秀,萬壑爭流。無窮好境,應接不暇。蘇友白心下甚是愛戀,就在形勝之處,尋了一個古寺,叫做禹跡寺住下。日夕遊賞,不期白侍郎遊禹穴回來,也在這禹跡寺中。 一日飯後,二人都出來遊玩景致。忽然撞見,蘇友白抬頭一見,恰是老者。頭上戴著一頂葛巾,身上穿著一件白衣布道袍,生得清秀古怪,不是尋常。蘇友白心下暗想賽神仙之言,不勝驚訝,就立定了腳不走。白公看見蘇友白青年俊秀,一表人才,甚是歡喜,又見蘇友白立定看他,白公也就立住了腳,二人兩目相對,大家就拱一拱手,你看我,我看你,不忍別去。白公因笑說道:「仁兄獨散步於此,山水之興甚豪。」蘇友白亦答道:「晚生豈敢稱豪,亦步老先生之後塵耳。」白公見路旁長松數株,歷落可愛,同是山水中人,何不松下稍坐一談。 蘇友白道:「固所願也,只恐不敢抑扳。」二人遊入松間,尋了兩塊石頭坐下。蘇友白道:「請問老先生高姓貴鄉,因何到此?」白公道:「學生覆姓皇甫,金陵人氏,因慕山陰禹穴之妙,故漫道至此。不知仁兄貴姓,到此貴幹?我聽仁兄聲音,似是同鄉。」蘇友白道:「晚生賤姓柳,亦慕此地山水而來,正也是金陵人,在本鄉到不曾拜識荊州。不意於此得奉台顏,可謂厚幸。」 白公道:「學生老人無用於世,故借此山水,聊以娛情。柳兄青年秀美,自是金馬玉堂人物,何亦徜徉於此?」蘇友白道:「晚生聞太史公,遊遍天下名山大川,胸襟浩瀚,故文章擅千古之奇,正老先生今日之謂也。晚生未學,雖竊慕之,而愧非其人。」白公道:「大才自有大志,非老朽之夫所能知也。但遊人子有戒,柳兄獨不聞乎?」蘇友白道:「不幸父母雙亡,隻身未娶,故得任意飄流,重蒙台誨,不勝悽感於懷。」白公道:「原來如此。」友白道:「請問老先生尊府,住在城中何處,明日歸去時,好來趨謁。」白公道:「我學生居鄉,離城六七十里,叫做錦石村。」 蘇友白道:「原來就是錦石村,村中白太玄工部曾相識否?」白公見問,心下想笑道:「他也來問,莫非此人也是趙千里?」因答道:「白太玄正是舍親,怎麼不認得?柳兄問他,想是與他相好?」蘇友白道:「不是相好,晚生因素慕其高風,故偶爾問及。」白公道:「白舍親為人最是高傲,柳兄何以慕之?」蘇友白道:「俗則不能高,無才安敢傲,高傲正文人之品,晚生慕之,不亦宜乎。但則是此公,也有一件不妙處。」白公道:「那一件?」蘇友白道:「無定識,往往為小人播弄。」白公道:「正是,我也是這般說,柳兄既不與交,何以知其詳也?」蘇友白道:「白公有一令愛,才美古今莫倫,老先生既係親戚,自然知道。」白公道:「這個知道。」蘇友白道:「有女如此,自應擇婿,奈何擇來擇去,只有膏粱白衣中求人,而才子當前不問也,故晚生說他個無定識。」 白公道:「柳兄曾去見舍親麼?」蘇友白道:「晚生去是去的,見是未見。」白公道:「柳兄也不要錯怪了,舍親也只是無緣,未及與柳兄相會耳。若是會見柳兄,豈有不知子都之姣者,無目者也。」蘇友白道:「晚生何足道,但只他選入幕者,未必佳耳。」白公暗想到:「天下事最古怪,我錯選一張軌如,他偏曉得。注意一個蘇友白,他就未必得知。真是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因問道:「金陵學中,有個蘇友白,想柳兄也相認麼?」蘇友白聽了,心下吃了一驚道:「他如何問我?」因答道:「蘇友白與晚生同窗,最相好的,老先生何故問他?」白公道:「且請問柳兄,你道蘇友白才品何如?」蘇友白微笑道:「也不過是晚生一流人耳。」白公道:「得似柳兄,其人可知,白舍親亦曾對學生說,他注意東床之選者蘇生也,其餘皆游蜂浪蝶,自奔忙耳,柳兄如何說他無定識?」蘇友白聽了,心下又驚又喜,又不甚歎息道:「原來如此,這是晚生失言了。」 二人說畢,又談論些山水之趣,只坐到夕陽時候,方起身緩緩同步回寺而別。正是: 青眼共看情不厭,素心相對共偏長。 不知高柳群峰外,鳥去雲歸已夕陽。 卻說蘇友白回到寓處,心下暗暗想道:「原來白公胸中,亦知有我,我若早去睹面求親,事已成了。只因去尋吳瑞庵,遂被功名耽延歲月,歸來遲了,以致白小姐含恨九泉。這等看來,蘇友白雖死,亦不足盡辜矣。但我初來,原無意功名,卻是盧夢梨苦苦相勸。」又想到:「盧夢梨勸我,也是好意,只說是功名到手,百事可為。誰知白小姐就死,連他也無蹤影,總是婚姻簿上無名的,故顛顛倒倒如此。前日賽神仙說,我此來定有所遇,今日恰遇此人。」又叫取曆書來看,恰恰是丙寅日,心下甚是奇怪:「莫非婚姻在此人身上?」一夜千思百想。 到次日,忙寫了一個鄉眷晚生帖子來拜白公。白公就留住不放,二人焚香弔古,對酒論文,盤桓了一日方散。次日,白公來拜友白,蘇友白留下飲酒。自此以後,或是分題做詩,或是看花品月,二人情投意合,日夕不離。 白公想到:「蘇友白雖說才美,我尚未見其人。今與柳生盤桓數日,底裡盡窺,才又高,學又博,人物又風流俊秀。我遨遊兩京各省,閱人多矣,從未見有此十全者,況他又未娶妻,若再誤過,豈不是他笑我的無定識了。只是還有一件,若單完了紅玉之事,夢梨甥女,卻教我那裡去再尋這等一個配他,他們豈不說我,分親疏厚薄了!若是轉先與夢梨,再替紅玉另尋,這又是矯情了。我看他姊姐兩個,才貌相仿,情意相投,莫若將他二人,同嫁與柳生,便大家之事都完了,豈不美哉!我看柳生異日,自是翰苑之才,功名決不在我之下,捨此人不嫁,再無人矣。」主意定了,白公便對蘇友白說道:「學生有一事,本當托一個朋友與仁兄言之,但學生與仁兄,相處在世俗之外,意欲直告,不識可否?」蘇友白道:「有何台諭,自當拱聽。」白公道:「非別事也,柳見前日說白太玄擇婿,只管擇來擇去,有美當前卻又不問,我再三思之,此言甚是有理。今我學生也有個小女,又有個舍甥女,雖不敢說個絕世佳人,卻與白太玄的女兒,依稀彷彿,不甚爭差。今遇柳兄青年才美,國士無雙,恰又未娶,若不願結絲蘿,恐異日失身非偶,豈不是笑白太玄的,又將笑我學生乎!不知柳兄亦有意否?」 蘇友白聽見說出一女一甥是兩個,與賽神仙之言,一一不爽,甚是驚奇,忙應道:「晚生一過激之言,老先生不以為狂,反引以自例,而欲以寒素充東床之選,何幸如之,但只是晚生尚有一隱情,不知可容上達?」白公道:「知己相遇,何妨盡言。」蘇友白道:「晚生雖未受室,然寔曾求聘二女,其一人琴俱亡,已抱九原之痛。其一避禍而去,音耗絕無。在死者不能起帳中之魂,然義無復娶之理。在生者,倘去珠復還,恐難比下山之遇。歷歷情義所關,望老先生有以教之。」白公道:「死而不娶,固情義所關,然柳兄青年無後之戒,又所當知也,去珠復還,別行權便。當其未還,安可株守?」 蘇友白道:「台教甚善,敢不敬尊,只恐晚生涼薄菲才,不足辱老先生門楣之選。」白公道:「寒微之門,得配君子,不勝有幸。」蘇友白道:「既蒙垂愛,即當納采。但旅不遑奈何?」白公道:「一言既許,終身不移,至於往來儀文,歸日行之未遲。」二人議定,各各歡喜。大家又遊賞了兩三日,白公就先辭道:「我學生離家已久,明日就要回去了,柳兄不知何日返棹?」蘇友白道:「晚生在此,也無甚事,老先生行後,也就要動身了,大都違顏半月,即當至貴村叩謁矣。」白公道:「至期當掃門拱候。」說罷次日白公就先別而去。不題。 卻說蘇友白,自白公去後,心下想道:「這賽神仙之言,真是活神仙。說來無一言不驗。只是我起的功名課,說我是翰林未壞,這就不可解了。」又遊了數日想道:「我如今回去,諒無人知覺。」遂叫家人僱了一隻船,就渡過錢塘江而來。 且說楊巡撫,初意再三難為蘇友白,心中也只要他從這頭親事。不期蘇友白竟自挂冠而去。府縣來報了,心中也有這快快,隨叫府縣去趕。府縣官差人各處去趕,那裡有個影兒。府縣回報。楊巡撫心下想道:「蘇友白雖是我的屬官,但他到任不久,又無過失贓罪,我雖不曾明明趕他去,然他之去,寔寔為我,監按二院,都是知道的。蘇方回在京聞知,豈不恨我?」也覺有些不妙。正在沉吟之際,忽送報來。楊巡無展開一看,只見吏部一本認罪事:奉聖旨蘇友白既係二甲第一,該選館職,如何誤選浙推,本該降罰,既自首認罪,姑免究。蘇友白著改正原授館職,浙推另行選補。欽此。 原來蘇友白已選了館職,因閣下怪他座主,故叫吏部改遠了推官。後來翰林館,俱不肯壞例,二甲既屬翰林,從無改選有司之理。固議大家要出公疏參處,吏部違例徇私。吏部了慌,只得出本認罪,故有此旨。楊巡撫見了蘇友白復了翰林,甚覺沒趣,又恐他懷恨在心,進京去說是說非,只得又叫人各處去追尋。不期一日,府尊在西湖上請客,客尚未至,獨自在船中推窗閒看。恰好這日蘇友白正過江來,到湖上叫了一隻小船,自南而北,適打從府尊大船邊過。早被府裡門子看見,忙指說道:「這是蘇爺。」府尊抬頭一看,果見是蘇友白,忙吩咐叫快留住蘇老爺船,急急迎出船頭來。眾衙役早將蘇友白的船拽到船頭邊來。蘇友白忽被府尊看見,沒法奈何,只得走上船來。府尊忙接著說道:「蘇老先生為何不別而行,小弟那裡不差人尋到。」 蘇友白道:「小弟性既疏懶,又短於吏治,故急急避去,以免被官之誚,理之宜也,怎敢勞堂翁垂念。」府尊就邀友白入船,作了揖,就放椅子在上面,請蘇友白坐,蘇友白不肯,只要東西列座。府尊道:「老先生自然上座,不消謙得。」蘇友白道:「堂道改了稱呼,豈晚弟不在其位而外之也?」府尊道:「翰林自有翰林之體,與在敞衙門不同,焉敢仍舊?」蘇友白大驚道:「晚弟既己去官,便是散人,怎麼說個翰林?」府尊道:「原來老先生尚未見報,吏部因誤選了老先生,為何司貴衙門不肯壞例,要動公舉,吏部著急,只得出疏認罪,前已有旨改正了。老先生恭喜,容當奉賀。」 蘇友白聽了,又驚又喜,暗想賽神仙之課,其靈如此!二人就坐,吃過茶又說了一會,蘇友白就要起身別去。府尊道:「撫台自老先生行後,甚是沒趣,大怪小弟不留,昨日還諭兩縣尋訪,今小弟既遇,怎敢輕易放去。」遂叫放船親送到昭慶寺禪堂,留蘇友白住下。又撥四名差役伺候,方且回船去請客。此時早已有人報知各衙門,先是兩縣並各廳來謁見。到次日,各司道都來拜望。不一時,楊巡撫也來拜了。相見時再三謝罪,就湖上備酒相請,十分綢繆。蘇友白仍執舊屬之禮,絕不驕傲。正是: 入任要分大小,為官只在衙門。 真似轆轤打水,或上或下難論。 卻說張軌如,此時尚在湖上未歸,打聽得蘇友白這等興頭,心下想道:「一個巡撫在前日那等奈何他,今日這等奉承他,在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我老張為何這等獃,只想與他為仇!況他待我原無甚不好,只為一個白小姐起的釁。如今白小姐與我至無分了,何不掉轉面孔,做個好人,將白小姐奉承了,他必然歡喜,我與他一個翰林相處,決不吃虧。」算計定了,就來拜蘇友白。 二人相見,張軌如說道:「兄翁知晚弟今日來拜之意乎。」蘇友白道:「不知也。」張軌如道:「一來請小弟之罪,二來賀兄翁之喜。」蘇友白道:「朋友相處,從無過言,何罪之請,內外總是一官,何喜可賀?」張軌如道:「所賀者非賀兄台榮秩之喜,乃是賀兄翁之大喜。」蘇友白道:「這等萬望見教。」張軌如道:「前日晚弟所言白小姐死信,其寔是虛。以前言之,是晚弟之罪,故來請。以今日言之,豈非兄翁之喜乎,故來賀。」蘇友白大驚道:「那有此事?」張軌如笑道:「其寔未死,前言戲之耳。」蘇友白又驚又喜道:「仁兄前日為何相戲?」張軌如道:「卻有姻緣故,只為楊撫台要扳兄翁為婚,知兄翁屬意白小姐,故令晚弟作此虛言,以絕兄翁之念耳。」 蘇友白聽了是真,滿心歡喜,因大笑道:「如此說來,真是仁兄之罪,與小弟之喜也。」張軌如道:「容晚弟去與兄翁作伐,將功折罪如何?」蘇友白道:「前日此事家尊與吳瑞庵俱有書云,再得仁兄一行更好,只是怎敢勞重?」張軌如道:「才子佳人,世之罕有,撮合成事,與有榮焉,何敢辭勞?」蘇友白道:「既蒙許諾,明日當登堂拜求。」張軌如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晚弟明日准行。兄翁玉堂人物,又有尊翁大人與吳瑞庵二書,自然一說就成。兄翁只消隨後來享洞房花燭之福也。」蘇友白道:「若得如仁兄之言,感德非淺,定當圖報。」說畢,張軌如辭出。 蘇友白心下暗想道:「白小姐既在,這段姻緣,尚有八九分指望。只是新近又許了皇甫家,這頭親事,卻如何區處?皇甫公是一個仁厚長者,待我情分不薄,如何負得?若是一個,或者兩就,也還使得。如今皇甫家,先是兩個了,如何再開得口?前日賽神仙的課,叫我應承,他說的話,無一句不驗,難道不是姻緣,叫我應承,莫非白小姐到底不成?」又想道:「皇甫公為人甚是真誠,我前日已有一言,他說臨時行權,今莫若仍作柳生,寫書一封,將此情細細告之,與他商量,或者有處,亦未可知。」算計定了,隨寫一書,次日來見張軌如,只說一友相托,轉寄錦石村皇甫員外處。張軌如應諾,就起身先去了。 蘇友白辭別了浙江多官,也望金陵而來。正是: 蝶是莊周周是蝶,蕉非死鹿鹿非蕉。 此身若問未來事,總是漫漫路一條。 不題蘇友白隨後而來。 且說白小姐與盧小姐,自白公出門後,日夕論文做詩。忽一日,管門的送進兩封書信來,一封是吳翰林的,一封是蘇御史的。原來白公在家時,往來書信,白小姐俱開看慣了的,這日書來,白公又不在家,白小姐竟自拆開,與盧小姐同看。見蘇御史書,上寫著: 年弟蘇淵頓首拜。恭候台禧,副啟一通。自兄榮歸之後,不奉台顏者經年矣。想東山高臥,詩酒徜徉,定百福之咸臻。弟役役王事,緬憶高風,不勝塵愧。舍姪友白,原籍貴鄉,一向隔絕,昨歲道遇,弟念乏嗣,已留為子。今僥倖聯捷,濫受浙推,然壯年尚未授室。聞令愛幽閒窈窕,過於關雎。故小兒輾轉反側,求之寤寐。不自揣,遂從兒女之私,干瀆大人之聽。倘不鄙寒賤,賜之東坦,固感激之無窮。若厭憎蘿俛,不許附喬,亦甘心而退聽。斷不敢復蹈前人之轍,而見笑於同心也。臨楮不勝待命之至。 二小姐看了,喜動眉宇。再將吳翰林書拆開,只見上寫著: 眷弟吳珪頓首拜。去歲匆匆進京,誤為奸人倚草附未,矯竊弟書,以亂台聽。雖鬼山伎倆,不能逃兄翁照察。然弟疏略之罪,不獲辭矣。今春復命面會蘇兄,驚詢其故,始知前誤。蘇兄近已戰勝南宮,司李西浙。夢想絲羅,懇求柯斧,今借之官之便,晉謁泰山,兄翁一顧,知衛玠荀倩之有真也。從前擇婿甚難,今日得之何易。弟不日告假南還,當即喜筵補日慶賀。先此布心,幸垂聽焉。餘不盡。 二小姐看完,滿心快暢。 盧小姐就起身,與白小姐恭賀道:「姐姐恭喜!」白小姐忙答禮道:「妹妹同此,何獨賀我?」盧小姐道:「姐姐之事,既有蘇御史父命來求,又有吳翰林親情作伐,舅舅回來見了,自然首肯。小妹之事,雖然心許,尚爾無媒。即使蘇郎不負心,而追尋前盟,亦不知小妹在於此處,即使得了妹書,跟尋到此,舅舅愛姐寔深,安肯一碗雙匙,復為妹乎!這等想來,小妹之事,尚未有定。」白小姐說道:「賢妹所慮,在世情固自不差,只是我爹爹,不是世情中人,愛愚姐自愛賢妹,況又受姑娘之托,斷不分彼此,叫愚姐作妒婦也。」盧小姐道:「雖如此說,尚有許多難處,纔聘其女,又欲聘其甥女,在蘇郎既難啟口。女選一人,甥女另選一人,在舅氏亦不為壞心。小妹處子,惟母與舅氏之言是聽,安敢爭執?」白小姐道:「賢妹不必多慮,若有爭差,愚姐當直言之,如賢妹之事不成,我也不獨嫁以負妹也。」盧小姐道:「若得如此,深感姐姐提攜。」又說道:「吳翰林書上,令借之官之,便晉謁泰山,則蘇郎一定同來書來拜矣。倘若來,怎麼透個消息,使他知我在此更妙。」白小姐道:「這有理。」因叫人去問管門的道:「蘇爺曾來拜訪?」管門人回道:「蘇爺差人說要來拜,只因小的回了,老爺不在家,無人接待,就要拜,只消留帖上門簿,不敢勞蘇爺遠來,差人去了,今日不知還來也不來。」白小姐道:「既這等回了,今日自然不來矣。」盧小姐道:「想便是這等想,就是來也難傳信。」白小姐笑道:「傳信有何難,只消賢妹改了男裝,照前相見,信便傳了。」盧小姐忍不住,也笑了一笑。正是: 閨中兒女最多情,一轉柔腸百慮生。 忽喜忽愁兼忽憶,等閒費殺俏心靈。 二小姐心中在閨中歡喜,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錯中錯各不遂心
詩曰: 天地何嘗欲見欺,大都人事會差池。 睜開眼看他非我,掉轉頭忘我是誰。 弄假甚多皆色誤,認真不少總情痴。 姻緣究竟從前定,倒去顛來總是疑。 話說白盧二小姐,日日在家閒論,忽一日報白公回,盧夫人與二小姐接住。只見白公滿面笑容,一面相見,一面白公就對盧夫人說道:「賢妹恭喜,我已選一佳婿,甥女與紅玉事俱可完了。」盧夫人聽了歡喜道:「如此多謝哥哥費心。」盧夫人見過,二小姐就同拜見白公。白公笑嘻嘻說道:「你姊妹二人,才美相敵,正好作伴我也,捨不得將你們分開。」二小姐聽了,心下只認道定是蘇友白在杭州會見了白公,求允了親事,故而此言。暗暗歡喜,遂不復問。盧小公子也拜見舅舅。一面查點行李,一面備酒與白公接風。白公更換了衣服,歇息了半晌,然後大家座定。 盧夫人先問道:「哥哥為何去了許久,一向只在湖上,卻是又在別處?」白公道:「我到杭州,恐怕楊巡撫知道,只說我去干謁他,故我改了姓名,只說是皇甫員外,在湖上潛住。人家年少子弟,到也不少,只是絕無一個真才。」就將在冷泉亭做詩,並趙千里周聖王虛名誇作之事,細說了一遍。二小姐都笑個不休。 盧夫人又問道:「後來卻又如何?」白公道:「我在湖上住了許久,看來看去,人才不過如此,遂渡過錢塘江去,遊覽那山陰禹穴之妙。忽遇一個少年,姓柳也是金陵人,他人物風流,真果是謝家玉樹。他與我同在禹跡寺裡作寓,朝夕論文作賦,談今弔古,盤桓了半月有餘。我看他神清骨秀,學博才高,旦暮間便當飛騰翰苑。我目中閱人多矣,從未見有此人全才。意欲將紅玉嫁他,又恐甥女說我偏心。欲要配了甥女,又恐紅玉說我矯情。除了柳生,若要再尋一個,卻萬萬不能。我想娥皇女英同事一舜,古聖人已有行之者,我又見你姊妹二人,互相愛慕,不啻良友,我也不忍分開,故當面一口,就都許了他。這件事我做得甚是快意,不知吾妹以為何如?」二小姐聽得呆了,面面相覷,不敢做聲。 盧夫人便答道:「哥哥主持有理,我正慮夢梨幼小,不堪獨主蘋藻,今得依傍姪女,我便十分放心了。況柳生才貌美如此,終身可托,你妹夫九泉之下,亦瞑目矣。」白公大喜道:「此言正合我心,我又無子,只有紅玉一女繫心,今得柳生為婚,了願足矣,雖明日蓋棺,亦暢然無累矣。」白公說說笑笑,甚是歡喜。盧夫人不知就理,也自快暢。獨有二小姐勉強應承,心下大費躊躇,又不可說出蘇友白求親之事。白小姐將目視嫣素。嫣素解意,就將蘇御史并吳翰林二書,送上白公。白公看了驚訝道:「原來北場聯捷的,便是這個蘇友白,既是蘇方回的姪兒,繼以為子,故入藉河南。早知如此,這親事幾早成了,何得此時來求。只是如今我已親口許了柳生了,他卻轉在後了,這怎麼處?」便是目視白小姐,白小姐低頭不語。 白公又想一想道:「蘇生才美,人人稱羨,今又聯捷,想其為人亦自不群,但可惜我未曾見。」又想一想道:「人才十全者少,有才者未必有貌,有貌者未必有才,到得才貌相兼可謂至矣。或者恃才凌物,舉止輕浮,則又非遠大之器。我看柳生才貌不必言,只說他氣宇溫和,言詞謙慎,真是修身如玉,異日功名,必在金馬玉堂內,蘇生縱是可人,亦未必便壓倒柳生。況柳生我已許出,蘇生尚在講求,這也是無法奈何了。」 盧夫人道:「柳生才貌,既是哥哥看得中意,斷然不差。女已許人,那有改移之道理。蘇生縱好,也是徒然,只須回覆他便了。」白公道:「也只得如此,這蘇生甚無緣分,當初吳瑞庵為我選他,他卻推辭。他以新柳詩求我,卻又被盜換。及我查明,到處尋他,卻又尋不見他。今日他中了,求得書來,我又已許人。大都是姻緣無分,故顛顛倒倒如此,不能遂心。」大家又說些閒話,就走散了。 盧小姐忙來見白小姐道:「姐姐當初只一蘇郎,如今又添一柳生,這件事卻如何區處?」白小姐歎一口氣道:「古人說:『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正你我今日之謂也。蘇郎之事,不知歷了多少變更,到得今日,爹爹心已肯了,他又中了,蘇御史與吳翰林又來求了,此事已萬分無疑,況爹爹為我擇婿數年,並無一人可意,誰想今日忽然得此柳生,將從前辛苦,一旦付之流水,此心何能安乎?」 盧小姐道:「姐姐與蘇郎雖彼此交慕,不可背地相思,從無半面相親,一言許可。小妹與他攜手相談,並肩而坐,說盟說誓,至再至三。今一旦而別事他人,則前為失節,後為負心矣,斷乎不可。」白小姐道:「我與蘇郎雖未會面,然心已許之,況新柳有和,送鴻迎燕之題,不為無因,亦難以路人視之。只是此等情事,你我閨中女子,如何說得出口?」盧小姐道:「姐姐的事,一時自難直言。若是小妹,自不妨容道一二。就是舅舅之意,原是為好,非故牴牾也。若知道小妹之委曲,或者別有商量。」白小姐道:「說是少不得要說,今且緩緩。昨聞吳舅舅已給假回家,只在這幾日要來看我們,等他來時,再看機會,與他說知。他既與蘇郎為媒,自肯盡言。」盧小姐道:「這也說得有理。」二小姐時刻將此事商量。正是: 自關兒女多情態,不是爹娘不諒人。 選得桃夭紅灼灼,誰知別戀葉蓁蓁。 過了三兩日,果然吳翰林打聽得白公回來,忙來探望。白公與吳翰林間隔年餘,相見不勝歡喜,就留在夢草軒住下。不多時,白小姐也出來拜見舅舅。吳翰林因對白公說道:「吾兄得此佳婿,也不枉了從前費許多心機,也不負甥女這般才美,真可喜可賀,但不知蘇蓮仙曾行過聘否?」白公道:「多感吾兄厚情,這事可惜不成了。」吳翰林道:「又來奇了,卻是為何?」白公道:「別無他故,只是兄與蘇年兄書來遲了些,小弟已許別人矣。」吳翰林道:「小弟書已來的久了,何為說遲?」白公道:「小弟因病後在家悶甚,春初即出門去,遊覽那兩浙之勝,偶在山陰遇一少年才子,遂將紅玉並盧家甥女都許了他,到前日回家,方見二書,豈不遲了?」 吳翰林道:「這少年姓甚,想就是山陰人了?」白公道:「他姓柳,也是金陵人。」吳翰林道:「其人如何,為何就中了仁兄之意?」白公道:「言其貌,古稱潘安,恐不及也。論其才,若初子建,自謂過之。有婿如此,小弟能不中意?」吳翰林道:「吾兄曾問他在金陵城中住,還是鄉間住?」白公道:「他說在城中住,又說也曾蒙仁兄賞鑒。」吳翰林道:「這又有些古怪,他若是山陰人,小弟不知,或者別有奇才,也不見得。他若說是金陵人,鄉間人小弟雖知,亦未必能盡,或者尚有遺才,也不能料。若說是城中人,曾為小弟賞鑒,則不但小弟從未交一姓柳之友,就是合學查來,也不見有一姓柳有才之人,莫非吾兄又為奸人愚了?」白公道:「小弟與他若是暫時相會,一面之間,或者看不仔細,他與小弟同寓一寺,朝夕不離,足足盤桓了半月有餘,看花分韻,對酒論文,或商量千古,或論時事,其風流淹貫,真令人心醉,故小弟慨然許婚。若有毫疑,小弟安敢孟浪從事?」 吳翰林道:「仁兄賞鑒,自然不差。只惜仁兄不曾見得蘇蓮仙,若是見過,則柳生之優劣自辨矣。」白公笑道:「只怕還是吾兄不曾見得柳生,若見柳生,定不更作此言。」吳翰林笑道:「不是小弟皮相,柳生縱佳,尚然一窮秀才耳。」白公道:「只言才美,已定超群。若論功名,決不是群常科甲,定為翰苑名流,不在吾兄之下。」吳翰林道:「就是翰林,亦不為貴,但只是吾兄眼睜睜,將蘇友白一個現成翰林放了,卻指望那未定的翰林,亦是過情。」白公道:「前日吾兄書來,說蘇友白已授浙推,為何又說翰林?」吳翰林道:「蘇友白原是二甲第一,例皆選館,只為陳王兩相公怪他做主,故改選有司。後來敝衙門不肯壞例,要出公疏,吏部慌了,故認罪,回奏聖旨,今改正了,想他見報自然離任,也只在數日內定回矣。」 白公道:「柳生與小弟有約,相會之期也不出數日,大家一會,涇渭自分矣。」吳翰林道:「如此最妙。」大姐姐聽得吳翰林與白公爭論,便不好開口,只暗暗與盧小姐商議道:「二家俱未下聘,且待來下聘時,再作區處。」白公與吳翰林盤桓了數日。忽管門人報,舊時做西賓的張相公要見。白公沉吟道:「他又來做甚麼?」吳翰林道:「他來必有事故,見見何妨。」白公隨出廳來叫請。不一時,張軌如進來相見,見畢坐定。白公說道:「久違教了。」張軌如道:「晚生自去秋下第,就遊學浙中,故久失問候。」白公道:「幾時歸的?」張軌如道:「因有一事上瀆,昨日纔歸。」白公道:「不知有何事見教?」張軌如道:「晚生有一至契之友今日發過,久聞老先生令愛賢淑,有關雎之美,故此晚生敬執斧柯,欲求老先生曲賜朱陳之好。」白公道:「貴友為誰?」張軌如道:「就是新科翰林蘇友白。」白公道:「原來正是蘇兄,昨日吳舍親也為此事而來,正在這裡躊躇。」 張軌如道:「原來令親吳老先生也在此,蘇兄英年科甲,令愛閨閣名姝,正是天生一對,何必躊躇?」白公道:「躊躇不為別事,只為學生已許了他人了。」張軌如道:「蘇蓮仙兄,在考案首時,就蒙老先生親自許可矣,為何今日登了玉堂金馬,反又棄之,真所不解。」白公道:「兄且不必著急,容與舍親商議再復。」張軌如道:「此乃美事,還望老先生曲從。」留吃了茶,又說些閒話。張軌如因問道:「貴村人家甚多,不知都聚於此,還是四散居住?」白公道:「都聚於此,不甚散開,兄問為何?」張軌如道:「因有敝友託寄一書,晚生著人村前村後都尋遍,並不見有此人。」白公道:「兄尋那家?」張軌如道:「是皇甫員外家。」白公忙應道:「皇甫就是舍親,有甚書信,只消付學生轉付就是了。」張軌如道:「原來是令親,晚生那裡不尋?」因叫跟隨人,將書送上,白公接了,看了一看,就籠入袖中,二人又說些閒話,張軌如就辭出。 白公回到夢草軒,見吳翰林道:「張軌如此來,也是為蘇兄之事。」吳翰林道:「他果曾說蘇兄幾時到此麼?」白公道:「這到不曾問得,他到與柳生帶得一封書來。」因在袖中取出,拆開與翰林同看,只見上寫著: 鄉眷晚生柳學詩頓首拜:恭候台禧,副啟一通。微生末學,不意於山水之間,得睹仙人紫氣,親承提命。今雖違顏匝月,而父師風範,未嘗去懷,賜許朱陳,可謂寵賜自天,使人感激無地。但前已面啟,曾聘二姓,其一人琴俱亡,其一避禍無耗。蒙台翁曲諭,死者已矣,生者如還,別當行權。晚生歸詢,不意生者尚無蹤跡,而死者儼然猶在,蓋前傳言之誣。此婚家君主之,鄉貴作伐,晚生進退維谷,不知所出,只得直陳,所以上達翁台。翁台秉道義人倫之鑑,或經或權,必有以處,先此瀆聞,晚生不數日即當候階下,以聽台命。茲因鴻便,草草不宣。 白公看罷驚道:「這又奇了,何事情反覆如此。」吳翰林道:「他既以有聘求辭,吾兄正好借此回了,成全了蘇友白之事,豈不兩便?」白公說道:「只是柳生佳婿,吾不忍棄,且等他來,再與吾兄決之。」吳翰林道:「這也使得。」正是: 已道無反覆,忽然又變更。 不經千百轉,何以見人情。 按下白公等候柳生不題。 卻說盧小姐在山東,因要避禍江南,恐怕蘇友白來尋他不見,因寫了一封書,叫了一個老僕叫做王壽,與了他些盤費,叫他進京送與蘇友白相公,如不在京,就一路尋到金陵,來白舅老爺家悄悄回話。又吩咐書要收存,須面見了蘇友白,方可付與,萬萬不可錯與他人。王壽領諾而去。原來這王壽為人甚蠢,到了京中找尋時,蘇友白已出了京。他就一路趕了出來,他也不知蘇友白中了進士,選了官,一路上只問蘇友白相公,故無人知道。直直趕到金陵,在城中各處訪尋。事有湊巧,恰恰蘇有德正在城中。 原來蘇有德自從在白公家出了醜,甚覺沒趣,後來又打聽得蘇友白聯捷了,甚是拗悔道:「白白送了他二十兩銀子,一付行李,本是一段好情,如今到弄得不好相見。」不期一日正在城中,只因蘇友白聲音相近,王壽就誤聽了,就尋到蘇有德寓處來,問門上人道:「這可是蘇友白相公家?」門上人也誤聽了,答道:「正是蘇有德相公家,你是那裡來的?」王壽道:「我是山東盧相公差來送書的。」門上人就與蘇有德說了。 蘇有德說道:「我從來不曾認得甚麼山東盧相公,必定有誤,且去看看。」因走了出來。王壽看見,忙說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到京中去尋蘇相公,不期蘇相公又出來了,小人一路趕來,那裡尋不到了,不期卻在這裡。」蘇有德心下已疑是尋蘇友白的,卻不說破,因糊塗應道:「這等難你了,你相公來的書何在?」王壽道:「我家相公,因為避禍到江南來,恐怕相公出京尋不見,故叫小人送書知會。」因在懷中取出一封書來,雙手遞上。蘇有德接了在手,因說道:「你外面略坐,等我細看書中之意。」又吩咐家人收拾酒飯,款待來人。王壽應了出來。 蘇有德去進書房,將書一看,只見上下俱有花押,又雙鈐著小印,封得牢牢固固,中將寫著蘇相公親手開拆七個大字,下寫著台諱友白四個小字,字法甚是端楷精工,蘇有德心下想道:「這封書來的氣色,有些古怪,莫非內中有甚緣故,且偷開一看。」遂將抿子腳兒輕輕挑開,取出書來,展開細閱,只見滿紙上蠅頭小楷,寫道: 眷友盧夢梨頓首拜:奉書于蓮仙蘇兄行寓。偶爾相逢,似有天幸。倏然別去,殊苦人心。既已石上深盟,花前密約,歷歷在耳。而奈形東影西,再會不易。每一回思,宛如夢寐中事。然終身所托,萬萬不可作夢寐視之也。去秋聞魁乙榜,欣慰不勝,今春定看花上苑矣。本意守候仁兄歸途奉賀,不意近遭家難,暫避於江南白家。舊居塵鎖,恐仁兄尋訪,動桃源之疑,故遣老蒼特相報。倘猶念小弟與舍妹之情,幸至金陵錦石村白太玄工部處訪問,便知弟耗,千里片言,統祈心照不宣。 蘇友德看罷道:「原來蘇蓮仙,又在山東盧家,結了這頭親事。我若是再要去冒名頂替,恰恰又叫到白家去訪消息。白家已露過一番馬腳,如何再有去得?」又想一想道:「我聞他已選杭州折推,今又改入翰林,目下也將過去了,莫若特此相報,討個好掩飾前之事,他一個翰林,後來自有用他之處。」主意定了,等王壽吃了酒飯,就叫他進來,說道:「你回去拜上相公,說書中之事,我都知道了,當一一如命。恐有差池,我連回書也不寫了。」又拏出一兩銀子來與王壽道:「遠勞你了。」王壽道:「盤纏家相公與的儘有,怎敢又受蘇相公的?」蘇友德道:「不多,只好買酒吃罷。」王壽謝了辭出,竟去回覆盧小姐。不題。 卻說蘇友德,叫人打聽蘇爺幾時經過,須要邀住。忽然打聽得蘇友白到了金陵城中,只在明日,就要到錦石村去,蘇有德忙即備酒伺候。到了次日,巳牌時候,家人來報說:「蘇爺將盡到了。」蘇友德遂自家走出市來,迎不多時,蘇友白的轎子將到面前,蘇友德叫家人先拏了個名帖,走到轎前稟道:「家相公在此候見。」蘇友白看見名帖是蘇友德,連忙叫住轎。蘇友德見住了轎,忙走到轎前打一恭。蘇友白忙出轎答禮道:「正欲奉謁,何敢勞駕遠迎!」蘇友德道:「兄翁貴人,恐遺寒賤,特此奉迎。」二人說著話,同步到蘇有德家裡來。蘇友白叫跟隨拏了一個宗弟名帖送上,到堂中重新見禮,禮畢坐下。 蘇友白道:「向承惠厚,銘感於心,因備員閒散,尚未圖報。」蘇有德道:「微末之事,何足掛齒!」一面說話,一面就擺上酒來。蘇友白道:「纔奉謁,怎就好相擾?」蘇有德道:「城中到此,僕馬應倦,聊備粗糲之餐,少盡故人之意。」蘇友白道:「仁兄厚意,諄諄可愛,我之無已也。」二人對飲了半晌,蘇有備因問道:「兄翁此來,想是為白太玄老先生親事了?」蘇友白道:「正為此來,尚不知事體如何。」蘇有德笑道:「這段姻緣,前已有約,今日兄翁又是新貴,自然成的。只可惜山東盧家這件親事,等的苦了。」蘇友白大驚道:「這件事小弟從未告人,不識仁兄何以得知?」蘇有德又笑道:「這樣美事,兄翁難道就不容晚弟得知?」蘇友白道:「仁兄既知此事,必知盧兄消息,萬望見教。」蘇有德又笑道:「消息雖有,豈是容易說的?」蘇友白亦笑道:「只望仁兄見教,其餘悉聽仁兄處置,小弟敢不導命。」蘇有德道:「小弟怎好奈何兄翁,兄翁只吃三大杯酒罷。」蘇友白笑道:「小弟量雖淺,也辭不得了,只望仁兄見教。」蘇有德叫家人斟上三大杯,蘇友白沒奈何,只得說說笑笑吃了,定要蘇有德說盧夢梨消息。只因這一說,有分教──道路才郎,堅持雅志。深閨艷質,露出奇心。正是: 壞事皆緣錯,敗謀只為差。 誰知差錯處,成就美如花。 不知蘇有德果肯說盧夢梨消息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錦上錦大家如願
詩曰: 千魔百折見成功,到得山通水亦通 蓮子蓮花甘苦共,桃根桃葉死生同。 志如火氣終炎上,情似流波必向東。 留得一番佳話在,始知兒女意無窮。 卻說蘇友白吃了三大杯酒,定要蘇有德說盧夢梨消息。蘇有德又取笑一番,只得袖中取出原收,遞與蘇友白道:「這不是盧兄消息?」蘇友白接著細看了,不覺喜動顏色道:「兄真有心人也。」回問道:「此信吾兄從何處得來的?」蘇有德道:「送書人係一老僕,人甚愚蠢。因賤名與尊諱音聲相近,故尋到小弟寓處,小弟知是兄翁要緊之物,恐其別處失誤,只得留下致轉兄翁,將何以謝弟?」蘇友白道:「感激不盡,雖銜環不足以為報也。」蘇有德笑道:「報是不必,只望帶小弟吃杯喜酒罷。」二人說笑了半晌,又飲了幾杯,蘇友白就告辭起身,兩人別去。 蘇友白依舊上轎,竟先到白石村觀音寺來拜望淨心。淨心見車馬簇擁,慌忙出來迎接,蘇友白就說道:「老師還認得小弟麼?」淨心看了道:「原來是蘇爺,小僧怎麼不認得?」迎到禪堂中相見過,蘇友白就叫跟隨送上禮物。淨心謝了收過,因說道:「蘇爺幾時恭喜,小僧寄跡村野,全不知道,未及奉賀。」吃了茶,就叫備齋。蘇友白道:「齋且慢,小弟今日仍要借上剎下塌了。」淨心道:「蘇爺如今是貴人了,只恐草榻不堪。」二人扳談些閒話。蘇友白因問道:「近日白太玄先生好麼?」淨心道:「好的,春間去遊玩西湖兩三個月,回來不滿一月。」蘇友白又問道:「小姐曾有人家嫁了麼?」靜心道:「時常到有人來教的,尚是未嫁。昨日聞得白老爺在湖上許了甚人家,吳老爺又來作媒,兩下爭論高低,尚未曾定。」蘇友白又問道:「這錦石村中,有一個皇甫員外,老師知道麼?」淨心想了半晌道:「這錦石村到有千戶人家,小僧去化些米,家家都是認得,並不曾聞有個姓皇甫的。」蘇友白道:「他說是白太玄家親眷。」淨心道:「既是白老爺親眷,或者住在白家莊上,只消到白老爺府中一問,便曉得了。」蘇友白吃了齋,借宿了一夜。 到次日起來梳洗畢,吃過飯,就吩咐車馬僕從,都在寺中伺候。自已照舊日服色,只帶小喜一人,慢慢步入錦石村來。到了村中,看那些山水樹木,宛然如故,不知婚姻如何,不勝浩歡。正是: 桃花流水還如舊,前度劉郎今又來。 不識仙人仍在否,一回思想一徘徊。 蘇友白一頭走一頭想道:「不期兩家親事,弄在一村。若是先到白家,說了姓蘇,皇甫家便不好去了。若是只說姓柳,先去辟見了皇甫員外家。」 原來白公恐怕柳生來尋,早已吩咐跟去的家人,在村口接著。這日蘇友白一進村來,這家人早已看見,慌忙出來迎接道:「柳相公來了麼?」蘇友白見了歡喜道:「正是來了,員外在家麼?」家人道:「在家拱候相公。」就引蘇友白在東莊坐下。慌忙報知白公。白公歡喜道:「柳生信人也。」就吩咐家人備酒飯。因與吳翰林道:「小弟先去相見,就著人來請仁兄一會。」吳翰林笑道:「只恐所見不如所聞。」白公也笑道:「吾兄一見,便知決不劣於蘇生。」白公說罷,竟到東莊來見蘇友白。再仔細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風流俊秀的翩翩年少,滿心歡喜,因笑迎著說道:「柳兄為何今日纔至,我學生日夕盼望。」蘇友白忙忙打一恭道:「晚生是因到杭州,被朋友留了幾日了,故此晉謁遲遲,不勝有罪。」二人一面說,一面見禮分坐。白公道:「昨接手札,知說向所說死者未死,傳言之誣,大是快事。但不知此是誰家之女,又見云鄉貴作伐,鄉貴卻是何人?前已云令尊早已仙逝,為何云此婚尊公主之?」蘇友白道:「事已至此,料不能隱瞞,只得寔告,先嚴雖久棄世,昨歲家叔又收繼為子。此女亦非他人,就是向日所云白太翁之女也。作伐鄉貴,即吳瑞庵太史也。」白公聽了著驚道:「我聞得吳瑞庵作伐者,乃是蘇友白之事,柳兄幾時也曾煩他?」蘇友白忙起身,向白公深深打了一恭道:「晚生告罪,晚生不姓柳,寔寔是蘇友白也。」 白公聽了,又驚又喜道:「這太奇了。兄請坐,我且問蘇兄,已荐賢書,選了杭州司李,緣何又改姓名潛遊會稽?」蘇友白道:「只因楊撫台有一令愛,要招贅晚生,晚生苦辭,觸了撫台之怒,恐撫台常時尋事,加害晚生,晚生彼時是他屬官,違拗不得,故只得棄官改姓,暫遊山陰禹穴以避之,不期恰與老先生相遇。」白公道:「原來老楊還是這等作惡。後來白太玄令愛死信,又是誰傳的?」蘇友白道:「是張軌如說的,他為撫台令愛作伐,知晚生屬意白公之女,故命軌如詐為此言,以絕晚生之念耳。」白公道:「小人播弄,如此可恨。」又笑說道:「蘇兄新貴,既與白太玄有舊盟,又兼吳瑞庵作伐,這段姻緣,自美如錦繡。只是將置學生于何地?」 蘇友白道:「晚生處孤貧逆旅之中,外無貴介之緣,內乏鄉曲之譽,蒙老先生一顧,而慨許雙婚,真可謂相馬於牝牡驪黃之外,知己之感,夢寐不能忘,故日吐寔階前,以請台命。焉敢以塵世淨榮,誇耀於太君子之門,而取有識者之笑!」白公笑道:「蘇兄有此高誼,可謂不以富貴異其心矣,只是我學生怎好與他相爭,只得讓了白太玄罷。」蘇友白道:「如此說,則老先生為聖德之事,晚生乃負心之人矣,尚望老先生委曲處之。」 白公道:「這且再處,只是我學生也有一件得罪要奉告。我學生也不姓皇甫,蘇兄所說的白太玄就是學生。」蘇友白聽了,不勝歡喜道:「原來就是老先生遊戲,晚生真夢夢矣。」二人相視大笑。白公忙叫請吳舅老爺來。不多時,吳翰林來到,看見只有蘇友白在坐,並不見有柳生,因問道:「聞說是柳生來拜,為何轉是蓮仙兄在此?」蘇友白忙忙施禮,笑而不言。白公也笑道:「且見過再說。」吳翰林與蘇友白禮畢坐定。吳翰林見二人笑得有因,只管盤問。 白公笑道:「吾兄要見柳生?」因以手指蘇友白道:「只此便是。」吳翰林驚道:「這是何說?」白公因將前後細說了一遍。吳翰林大笑道:「原來有許多委曲,我就說金陵學中,不聞有個柳生,就說天下少年,那裡更有勝於蘇兄者,原來仍是蘇兄。」又對著白公說道:「吾兄於逆旅中,毫無把臂,能一見就字識蘇兄,許以婚姻不疑,亦可謂巨眼矣,吾所敬服。」白公笑道:「不是這等,則吾之愛才,出於仁兄下矣。」蘇友白道:「蒲柳之姿,怎敢當二老先生藻鑑。」大家歡喜不盡。不多時,家人備上酒來。三人序坐而飲,此時蘇友白就執子婿之禮,坐了橫頭。大家說說笑笑,十分快暢。飲了半日,吃過飯,家人撤去。大家就起身閒話。 蘇友白談了一會,就乘機說道:「小婿尚有一事上告。」白公道:「又有何事?」蘇友白道:「小婿前日所云避禍之人,昨日偶得一信,知他蹤跡,在了這個去處。說來又奇了,他說叫小婿在岳父府上訪問便知。」白公笑道:「這果又奇了,怎麼要訪問於我?兄且說他是江南誰氏之女?」蘇友白道:「不是江南,乃是山東盧姓。」白公道:「我聞得山東盧一泓物故久矣,他兒尚小,一個寡婦人家,蘇兄怎麼知道,又誰人為兄作伐?」蘇友白道:「小婿去歲進京時,行至山東,忽然被劫,栖于逆旅,進退不能。偶遇一個李中書,要晚生代他作詩,許贈盤纏,因邀晚生至家,不期這李家就與盧宅緊鄰。晚生偶在後園門首閒步,適值盧家公子也閒步出來,彼此相遇,偶爾談心,遂成密契。贈了小婿的路費,又說他有一妹,許結絲蘿。」白公道:「兄且說這盧家公子多大年紀,人物如何?」蘇友白道:「若說盧家這公子,去歲十六,今年十七,其人品之美,翩翩皎皎,真如玉樹迎風。小婿與他相對,實抱形貌之慚。」 白公道:「兄出京時,行過山東,又曾相會麼?」蘇友白道:「小婿出京,過了山東時,滿望一會,不期盧宅前後門俱封鎖,內並無一人。再三訪問,李中書只說他家止有寡婦弱女,公子纔五六歲,今避禍江南去了,並無十五六歲的公子。小婿又訪問一個錢孝廉,他亦如此說。故小婿一向如在夢中,茫然不知所以。昨在敝友處,偶得盧兄一信,始信盧兄自有其人,而前訪問之不的也。但只是書中叫到府上訪問,又是何說?」白公道:「這盧生叫甚名字?」蘇友白道:「叫做盧夢梨。」白公道:「他既說在我家,必然有因,容我與兄細查再復。」 吳翰林道:「蘇兄步來,車馬俱在何處?」蘇友白道:「就在前面白石村觀音寺中,乃舊向日之寓也。」白公道:「寺中甚遠,何不移到此處,以便朝夕接談?」遂吩咐家人去取行李。到了傍晚,又重新上席,三人雄談快飲,直吃到二鼓方散。蘇友白就在東莊住下,白公與吳翰林仍舊回家,吳翰林就在夢草軒去睡。白公退入後廳,因有酒也就睡了。 到次日起來梳洗畢,方叫嫣素請小姐來說話。原來白小姐,昨日已得人報知,柳生即是蘇生,與盧小姐不甚歡喜。今聞父命,忙來相見。白公見了,就笑說道:「原來柳生即是蘇生,如今看來,你母舅為你作伐,也不差,你父為你擇婿也不差,考案首與科甲取人,卻不差矣。可見有真才者,處處見賞。」白小姐道:「總是一個人,不意有許多轉折,累爹爹費心。」白公道:「這都罷了,只是還有一件。」就將蘇友白所說盧家之事,說了一遍道:「這分明是甥女之事,為何得有一個公子?」白小姐道:「盧夢梨妹子這事,也曾對孩兒說過。他父親又亡過了,兄弟又小,母親寡居,又不能擇婿,恐異日失身非偶,故行權改做男裝,與蘇郎相見,贈金許盟寄書都是有的,如今還望爹爹與他成全。」白公聽了大喜道:「不意他小小年紀,到有許多作用。我原主意,你姊妹二人同嫁柳生,今日同歸蘇郎也是一般。這等看來,他的願也遂了,我的心也盡了。此乃極快之事,有何不可?你可說與他知。姑娘面前不必題了。」白小姐應諾。 白公就同吳翰林到東莊來,三人見過,白公就對蘇友白說道:「昨日兄所托盧夢梨之事,我細細一訪,果有其人。」蘇友白歡喜道:「盧兄今在何處,可能一會?」白公道:「盧夢梨今避禍一處,今尚未可相見,若要他令妹親事,都在學生身上。」蘇友白道:「非是晚生得隴望蜀,貪得無厭了,只因小婿在窮途狼狽之際,蒙夢梨兄一言半面之頃,即慨贈三十金,又加以金鐲明珠,又許以婚姻之約,情意殷殷,雖古之大俠,不過是也。今小婿僥倖一第,即背前盟,真狗彘不食其餘矣。」 吳翰林道:「難得難得,夢梨之贈可謂之識人矣。」白公道:「此誠義舉,我輩亦樂觀其成。但只是我前日所許甥女,恐不能矣,再無三女同居之事。」蘇友白道:「夢梨俠士,岳父何不以外甥女配之,亦良偶也。」白公道:「這且再議。」大家閒談,又說起張軌如換新柳詩,並蘇有德詐書假冒之事,大家笑了一會。蘇友白道:「如今蒙岳翁垂愛,事已大定,從前之態,盡可相忘。況二人俱係舊故,望岳翁仍前優待,以示包容。」白公大笑道:「正我心也。」就叫家人發二個名帖,一個去請張軌如相公,一個去請蘇有德相公,就說蘇爺在此,請了同來。不多時二人先後都到,相見甚是足恭。大家在東莊閒耍。不題。 卻說蘇御史復命之後,見蘇友白改正了翰林,不勝歡喜。因後代有人,便無心做官,遂出疏告病,又出揭到督察院堂上,至再至三說了,方准回籍調理,俟痊可原官起用。蘇御史得了旨,就忙忙出京,先到河南家裡,住了月餘,就起身到金陵來,與蘇友白完婚。報到錦石村,蘇友白忙辭了白公吳翰林,就接到金陵城中舊屋裡來。恰恰這日蘇御史也到了。父子相見,不勝歡喜。蘇御史問及姻親之事,蘇友白就將楊巡撫要招贅,及改姓遇皇甫,歸來對明,并盧夢梨之事,前前後後,遂說一遍。蘇御史滿心歡喜道:「世事奇奇怪怪,異日可成一段佳話矣。」 府縣各官聞之,都來拜望請酒,熱鬧不休。蘇御史與蘇友白商量:「城中喧雜難住,莫若就在錦石村上居住,與白公為鄰。一來結婚甚便。二來白公無子,彼此相依,使他無孤寢之悲。三來村中山水幽勝,又有白公往來,終可娛我之老。」蘇友白道:「大人所見最善。」 到次日父子竟到錦石村來。白公與吳翰林張軌如蘇有德彼此交拜過,蘇御史就將要卜居村中之事,與白公說了。白公大喜,遂選了村中一個大宅,叫蘇御史用千金買了。蘇御史移了入去,就請酒,請吳翰林主婚,請張軌如與白小姐為媒,請蘇有德與盧小姐為媒。擇了一個吉日,備了兩副聘禮,一時同送到白公家來。白公自受了一副,將一副交與盧夫人收了。治酒款待眾人,彼此歡喜無盡。行聘之後,蘇御史又擇了一個大吉之期,要行親迎之禮。 這年蘇友白,是二十一歲,一個簇新的翰林,人物風流,才情出眾,人人羨慕。白小姐是十八歲。盧小姐是十七歲,二小姐工容言德,到處聞名。 到了迎娶這日,蘇御史大開喜筵。兩頂大轎,花燈夾道,鼓樂頻吹。蘇友白騎了一匹高頭駿馬,烏紗帽,皂朝靴,大紅圓領,翰林院都察院的執事兩邊擺列,蘇友白自來迎親。一路上火炮喧天,好不興頭熱鬧。二小姐金裝玉裹,打扮得如天仙帝女一般,拜辭白公與盧夫人,洒淚上轎。白公以彼此相知,不拘俗禮,穿了二品吉服,竟坐一乘四人大轎,擺列侍郎執事,自來送到。吳翰林也是吉服大轎。張軌如蘇有德,二人都是頭巾、藍衫駿馬、簪花掛紅,兩頭贊禮。 這一日之勝,真不減於登科。正是: 鐘鼓喧嗔琴瑟調,關雎賦罷賦桃夭。 袗衣在昔聞雙嫁,銅雀如今鎖二喬。 樓上紅絲留月繫,門前金幘倩花邀。 仙郎得意翻新樂,不擬周南擬舜韶。 不多時轎到門首,下了轎擁入中堂。蘇友白居中,二新人一左一右,參拜蘇御史及眾親。禮畢,鼓樂迎入洞房。 外面是蘇御史,陪著白公吳翰林張軌如蘇有德飲酒。房裡是三席,蘇友白與二小姐同飲花燭之下。蘇友白偷眼,將白小姐一看,真個是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可謂名不虛傳,滿心歡喜。再將盧小姐一看,宛然與盧夢梨一個面龐相似,心下又驚又喜,暗想姊妹們有這等相似的。因時侍妾林立,不便交言,將無限的歡喜都忍在肚中。只等眾人散去,方各各歸房。 原來內裡廳樓二間,左右相對,左邊是白小姐,右邊是盧小姐。蘇友白先到白小姐房中,訴說從前相慕之心并作新柳詩,及送鴻迎燕二作之事。白小姐也不作閨中兒女之態,便答應說了一回。 蘇友白又到盧小姐房中間問道:「令兄諱夢梨者,今在何處?」盧小姐道:「賤妾從無家兄,夢梨就是賤妾之名。」蘇友白大驚道:「向日石上所遇者,難道就是夫人?」盧小姐微笑道:「是與不是,郎君請自辨,賤妾不知也。」蘇友白大笑道:「半年之夢,今日方醒。我向日就有些心疑,天下那有這等少年!」蘇友白說了,又走到白小姐房中,與白小姐說知,笑了一會。因白小姐長一歲,這一夜就先在白小姐房中成親。真是少年才子佳人,你貪我愛,好不受用。 到次日,蘇友白又到白公家謝親,眾人又吃了一日酒。回來又備酒同白盧二小姐共飲。因取出向日唱和的新柳詩,并送鴻迎燕二詩,與盧小姐大家賞鑒。蘇友白又取出盧小姐所贈的金鐲明珠,與白小姐看。盧小姐道:「當時一念之動,不意借此遂成終身之好。」這一夜就在盧小姐房中親事,枕上細說改男裝之事,愈覺情親。三人從此之後,相敬相愛,百分和美。蘇友白又感嫣素昔日傳信之情,與二小姐說明,又就收用了。 蘇御史決意不出去做官,日夕與白公盤桓,後來竟將河南的事業,仍收拾歸金陵來。吳翰林雖不辭官,然翰林事簡,忙日少,閒日多,也時常來與二人遊賞。楊巡撫聞知此事,也差人送禮來賀。 蘇友白過了些時只得進京到任,住不上兩個月,因記挂二夫人,就引差回來,順路到山東,就與盧夫人料理家事。只等公子大了,方纔送回。此時錢舉人已選了知縣,去做官了。李中書在家,又請了兩席酒。蘇友白回家,只顧與二小姐做詩做文,不願出門。後一科就分房,又後一科浙江主試,收了許多門生。後來又做到詹事府正詹。因他無意做官,故不曾入閣。張軌如與蘇有德都虧他之力,借他的名色,張軌如選了二尹,蘇有德選了經歷。 白公有蘇御史作伴,又有蘇友白與二小姐,時時往來,頗不寂寞。後來白小姐生了二子,盧小姐生了一子。蘇友白即將白小姐所生次子承繼了白公之後。後來三子成就科甲。蘇友白為二小姐雖費了許多心機,然事成之後,他夫妻三人卻受了人間三四十年風流之福,豈非千古一段佳話! 有詩一首,單道白公好處,正是: 忤權使虜見孤忠,詩酒香山只素風。 莫道琴書傳不去,丈人峰上錦叢叢。 又有詩一首,單道蘇友白之妙: 少年才品李青蓮,只問佳人不問緣。 死死生生心力盡,天憐忽付兩嬋娟。 又有詩一首,單道白小姐之妙: 閨中兒女解憐才,詩唱詩酬詩作媒。 漫說謝家傳白雪,自家新柳也奇哉。 又有詩一首,單道盧小姐之妙: 樓頭一眼識人深,喜托終身暗托金。 莫作尋常花貌看,千秋義俠結同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