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梅傳

雪月梅傳
Author: active 18th century Lang Chen
Pages: 278,469 Pages
Audio Length: 3 hr 52 min
Languages: zh

Summary

Play Sample

得裏邊點響。這成縣尊已迎出堂來,兩人即便下轎。成公見他二人一般素服,遂 一同打恭讓進內衙。劉雲先與成公敘過同寅禮,即指著殷勇道:「這是舍表弟, 因契闊多年,驟難認知,及敘起方知,不料在此處相逢,又救了弟一場大禍。」 成公道:「昨夜鄉地等來報,祇說是一位過路客商,不想卻是令表弟,一發難得 。」隨施禮就坐。成公道:「殷兄才勇過人,自然是武庫名賢了。」劉雲道:「 舍表弟以家計之累,隨叔貿易,未能進取功名。」成公道:「殷兄豪傑之士,豈 可久屈商賈?此時正是用人之際,以如此膽勇,何愁不見功立業?今與弟境內除 此大害,自當一力保舉。祇恐殷兄不屑小就,但建功立業也須由卑而陞。」因對 劉雲道:「小弟昨夜接著尊刺,即刻問供,已將同夥招出,尚有逃者十名,內有 幾名籍隸鄰封。據那小張三供招,係是鄰境甚麼青草蛇江六糾合來的。因連夜備 了移文,差役即刻前往知會,協同拿捉,限兩日內回話。在本境的限今日午堂帶 到,倘不能齊獲,當先將現在盜犯定擬招解。今欲先具一通稟,聲明事主並拿盜 之人不能久候緣由,然後由府招解上去。此是立決之犯,十天內便可先結。敢屈 二位在敝署相敘數天,俟招解轉時,方可尊便。不然上臺若要見二位時,弟亦不 敢擅主。」劉雲道:「老寅翁所見周詳,敢不從命?舍表弟倘蒙薦舉,自當報效 。」三人茶罷,就請 到書房。早飯畢,彼此談論江晉兩省的民風土俗。   敘話間,見外邊傳梆來報:「昨夜被打落水身死,不知姓名盜犯一名,尸首 現今飄起。」成公即細問殷勇昨夜如何拿捉情形,明日好敘親供附卷。殷勇道: 「是夜聞聲往救,見船上、岸上共有十數個強盜明火執仗,因縱身上船,鐧打腳 踢兩盜下水,當就水中拿住一個,這一個不知死活。祇須押著一盜前去看驗,他 自然認識。」成公道:「是。」即刻委了典史帶同捕快,押著小張三前去看驗明 白回話。   當日將及午時,又拿到逸盜四名:洪三、馬大、李標、刁積四名。少刻,典 史回來稟明,驗得該盜肩脊打折,落水身死。據小張三認識,係是青草蛇江六。 當下成公即刻坐堂審問,四盜招供畫一,著牢固監禁,隨取具岸鄰證見、鄉地人 等,實係強盜甘結,祇等鄰封人犯拿到即便招解﹔又吩咐地方將江六尸首掩埋亂 塚,發放畢,退堂與劉雲敘述。劉雲見成公辦事英決,甚為欽敬,午飯後即欲告 辭回船等候。成公執意不肯,道:「天各一方,幸得相敘,正要借此領教數天, 豈可言別?且有事相商往返亦覺不便。」劉雲見成公如此用情,因吩咐昨夜來的 這個家人回船看守,並吩咐送食物到店中去與二相公用,家人領命而去。   此時,成公即取出稟稿請劉雲觀看,上面先敘獲盜情由,後面極敘殷勇人品 膽勇,並仰體各憲愛惜人材至意,不敢不敘功保舉,並聲明事主不能等候,因取 親供附卷代質,俟拿獲鄰境逸盜即日招解緣由備細敘述。劉雲看罷道:「簡切詳 明,不能增減一字。舍表弟承老寅翁抬愛,倘得進步,不但身受者終身感戴,即 弟亦拜惠不淺。」成公道:「這也是因公起見,非弟私意。」是夜賓主三人飲酒 談心,情甚相洽。   次日一早,將各憲稟帖先發。是晚,差往鄰封人役俱回,帶有回文。成公拆 看,卻是移覆:「盜犯江六係是孤身並無妻小,又無一定住居,現今在逃。其餘 逸盜因江六未獲,不知姓名住址,無從查拿。俟拿獲江六到案,即嚴刑究出同夥 ,拿獲另解」云云 。原來這江六就是謀害殷勇母親的混江鰍江七的哥子。他弟兄幾個都是盜賊,先 防事發株連,故四散分居,蹤跡莫定,且又勾連倭寇趙天王,暗喫海俸,作內地 奸細,一發肆惡無忌。卻不道天理難容,這江六已先表在殷勇鐵鐧之下。那江二、 江四早已去投奔 汪直做了頭目。他娘已死。這江五、江七知道江六事發,恐有連累,帶了郎氏, 三人扮作洋客,連夜投奔倭首趙天王去了。這是後話慢提。   當時成公看回文對劉雲道:「眼見江六已死,無從追究。」劉雲道:「死了 江六,卻是那幾個的造化。」當晚成公吩咐刑書照供敘稿,以上船者為首、在岸 者為從,首盜江六已死勿論。又與劉、殷二人各敘了一紙親供附卷,連夜備成文 案。次日早堂,遴選幹役二十名,委典史押解這七名大盜赴應天府來。   原來由縣到省水陸祇有數十里,半日便到。且不說這邊成公款待劉、殷二位 ,且說該典史押解這干盜犯到府,當晚收監。這府尊已見過通稟,備知細底, 即於次日早堂復審各盜口供,與原詳畫一,當即備文轉解按察司衙門,並一面

申報巡道。   且說這南直操江察院原與總制同駐應天省城,其時因倭寇肆擾太倉、蘇、松 一帶,地方制憲請旨,移駐蘇城經理,省城祇有操江駐節。這操江察院姓程雙名宏 達,原籍河南,係現任東閣大學士程公子,為官風厲,品望非常。這日看了江浦縣 的通稟,因想 一人能擒數盜,必有非常技勇,因即令僉牌行縣飭知:「事主既係丁艱職官,取有 親供,不必到案。該員表親殷勇,著即日送轅驗看,毋違。

  這日成公接著憲牌,知是大憲美意,不敢怠慢,隨差家人送殷勇到省。其時正 值本府轉解到司,遂先在司前聽候。這日臬司晚堂審理此案,先叫一干鄰證鄉地保 等問過情形,即傳殷勇看問。這臬憲見了殷勇一表人材心下甚喜,因問了這獲盜始 未情由,笑道:「原來你就是本省人,如何與劉知縣又是表親?」殷勇回說:「原 是兩姨弟兄,祇因隔了省分,雖知道他在山西做官,卻多年不會,一時不能認識, 及至說起纔知。」臬憲道:「這也難得。」因獎賞了幾句道:「此番送你到院,必 有遭際。」殷 勇謝了出來,隨帶各盜逐一問供,俱與原詳無異,發下收監。   次日,由司解院。這是欽差衙門,非同小可,三通吹打,放炮開門。官吏人等整 肅伺候聽得裏邊排衙點鼓陞座,巡捕官傳出,先帶鄰證地保等,問了出來,隨傳殷 勇進去。程公在座看殷勇時,生得七尺以上身材,二十上下年紀,豹頭燕頷,一貌 堂堂,心中大喜。暗想:若非此人,那得力獲數盜?因和顏霽色細細問了一番。殷 勇聲如洪鐘,朗朗答應。程公道:「你雖與劉知縣是姨表弟兄,但你籍隸丹徒,本 院如今保舉你做一個把總,俟有功之日再行陞賞,你意下如何?」殷勇叩謝道:「 這是大老爺恩典栽培,怎敢有違?」程公道:「你且在此暫候,待本院移會制憲公 同錄用。」殷勇因稟道:「蒙大老爺宏恩,即當在此伺候。祇為家中有老年叔嬸不 知此事,求大 老爺給假半月,回家稟明,即到轅伺候。」程公道:「這卻應當,准你半月,不可 過限。」又道:「你且等候,本院給你一角牌文帶回江浦縣,在該縣庫中取給官賞 銀三百兩,准於公項報銷。」殷勇稟道:「已蒙大老爺洪恩超拔,不敢再領賞銀。 乞留縣庫,另賞有功。」程公道:「這是你分內應得,正好拿去辦理軍裝,不必推 卻。」殷勇叩謝了出來,祇聽裏邊雷聲一般喝帶首盜。小張三,馬大等逐一推問, 悉照原供無異,即日發回臬司,仍飭各縣鎮密跴緝盜五名,務獲解報,一面關移總制不提。

  且說這殷勇出來,地鄰人等都來道喜。少刻,這些傳宣、巡捕、聽事,旂牌等
官都來識認殷勇,各各道喜甚是熱鬧。過了一回,祇見內巡捕齎了一角公文出來,
交給殷勇帶回江浦縣當堂開拆。殷勇謝過差官,領了牌文,隨同一行地鄰人等回江
浦縣來。此時成公的家人早已趕回縣衙通報一切。
  次日辰牌時分,殷勇到了縣前,人役即忙通報。成公一直接出堂來,十分歡喜
,攜手而進。正是:
  一朝龍虎風雲會,方顯英雄志量高。
  不知殷勇如何回家?且聽下回分解。

  鏡湖原是老幕,聞辦理大案,所保全者甚多,老年積有,三郎君都聰穎過人, 可云為善之報,篇中簡切詳明,是他本領,由縣至操江,寫得諸人無一不好,俱為 殷勇出色。劉雲認殷勇作舍親,附記一笑話:有甲乙同行,凡遇顯者,甲便趨避。 乙問其故,答:係舍親,恐致不便。屢次皆然,乙已鄙厭。适過一丐者,乙便拱揖 問好,甲驚問 其由,亦答係舍親。甲云:你何以認丐者作親?答云:好的都被你占去了呢!今劉 雲之認殷勇,其亦甲之流歟非耶?一笑。

第二十回 殷壯士立功辭叔嬸 程察院破格重英雄

  卻說成公接進殷勇,到書房與劉雲相見。殷勇遂拜謝成公舉薦,成公道:「以

兄的本領,誰不青眼?昨日家人回來,知大憲深加獎賞。將來萬里雲程從此發軔,但 願得與兄共事一方,弟亦叨庇不淺。」因著家人取出元寶八錠,對殷勇道:「此三百 金是官項。這百金是弟少申薄敬,望乞笑納。」殷勇道:「大憲雖然要踐前言,實非 治晚本意,懇將此項留賞有功。這盛情亦斷不敢領。」成公笑道:「這是官給開報之 項,並非私物,若殷兄不受,難道叫弟干沒入己不成?殷兄竟不須推讓。這百金原不 足言酬,不過少表微意,若是見卻,弟反增慚愧了。」劉雲見他二人彼此推讓,因對 殷通道:「聞吾弟領有憲檄,若果係官給,成寅翁亦決不肯存留,吾弟竟從直收下。 」因對成公道:「老寅翁的盛情,舍表弟自然斷不敢領的了。」殷勇因在懷中取出察 院公文遞與成公觀看。成公道:「弟已早知,不必再看,明日即當照牌申覆。」殷勇 見如此說,祇得將銀收下,成公不由分說,將自己的兩錠一並交與劉雲家人收去。殷 勇見情不可卻,祇得拜領。成公大喜道:「兄臺既有限期,不敢久留。今日草酌,盡 此一日之歡,又當送行。明日起程回府,數日後再圖相聚。

  當日三人談心暢飲,情意交孚。成公道:「我三人籍隸三省,又都連界。你二位 雖是至親卻多年不會,一朝相聚,緣分不小。將來或得與二位同事一方,亦不可定。 今日我三人當效桃園故事,結一患難之交,以為如何?」劉雲道:「弟實有此意,恐 老寅翁有所不屑,今既承不棄,實獲我心。」因各敘年齒。成公三十有八,大劉雲四 歲,做了長兄,殷勇不必說是三弟了。成公道:「我們結義,赤心如一,不必效世俗 的獻祝,明晨對天八拜,倘有負心,神人共殛。」劉、殷二人大喜,道:「兄長所極 是。」當日共飲至二更後方散。   次日凌晨起來,盥洗畢,在庭前設案,焚起一爐沉檀,三人對天結拜,就如親弟 兄一般,再無半點客套。殷勇對成公道:「弟有一事,今當稟知大哥。」成公道:「 賢弟有何事故?」殷勇遂將母、妹被溺情由說知:「現今小妹尚無下落,已在六合、 上元兩縣具呈懇緝,至今並無蹤跡,務懇大哥於拿獲盜賊之中留心查問,倘得兇徒下落,死生 銜感不盡。」成公道:「原來吾弟有這件傷心之事,祇是當時不知船戶姓名,若是遭 風被溺,令妹豈有竟無下落之理?其中必有緣故。愚兄當隨時察訪,倘有消息,即當通知。」   當日早飯後,殷勇即拜別起身。成公道:「我卻不留賢弟,你須速去速來,不要 過限,有負上台好意,我留住二弟在此候你到來,送你見了上臺,有了著落地方,好 叫他放心回去。」劉雲見說,也就不忍言別,因對殷勇道:「吾弟速回,倘得早到幾 天更好。」殷勇道:「上臺雖准假半月,我計程不出十天便可到此。但有一小事,尚 須兄長為我措辦。」成公道:「何事?」殷勇道:「明日去見大院,不便如此裝束, 必得制幾件合式的衣服。小弟家間一時不能措辦,須得兄長這裏與我一做。」成公笑 對劉雲道:「早是我兩個已計算及此,如今現叫裁工制作,五七日內便好齊全。賢弟 祇顧放心,來時包管合式。」殷勇道:「二位兄長真是無微不照。」當時家人過來回 說:「牲口都已齊備了。」劉雲即叫家人將行李取出,殷勇對成公道:「兄長與我留 下一半,打換碎銀,以便將來衙門一切使用,弟祇帶一半便了。」當下別了成、劉二 兄,家人跟隨上馬。   不及一個時辰,到了涼山周店,與兄弟殷富說了備細,大家歡喜,就要作辭店主 起身回家。這周店主還要邀鎮上人家酬謝餞行,殷勇道:「極承盛情,我已心領。如 今係是官身,立有期限,不敢遲誤。將來我兄弟到府時,諸凡仰仗照管,就感激不盡 了。」店主道:「這個不消吩咐,明朝老兄若恭喜到這裏來做官,我們俱叨庇不淺。 」當下弟 兄收拾行李,店主人必要留住午飯並管待成公家人。殷勇賞了他一兩銀子,又僱了一 人,拉著這匹空馬,跟送家丁回縣不提。   他弟兄二人辭謝了周店主,叫了一個便船,迅速趕行。至次日午前,已到京口。 回家同拜見了叔嬸。此時殷儉亦已強壯,看見他弟兄回來,兩老口歡喜道:「你們怎 麼就去了這好幾日?」殷勇即將前事一一稟說。」殷儉大喜道:「我們這裏前日也聽 得傳言有這件事,卻說是個過路客人拿住了強盜解官請賞,原來就是你!你從前原說 要去投充勇壯,立取功名,如今卻不用投充,已遂了你的志願。將來若再有個陞遷, 也與你父 母爭氣不小。」殷勇在行囊內取出四個元寶交與叔嬸收用,又將帳目一一指對清楚。殷 儉道:「你如今在本省做了官,又與那縣裏大爺結拜了弟兄,你兄弟出去再沒有人敢欺 侮他了。但是這宗銀子你還要到衙門去使用,還得做幾件本等服色,如何不帶了去,反 留在家裏擱著?如今你也正該婚取的時候,我雖一嚮留心,總不曾尋著一個門當戶對的 。這 番你去,有了地方便寄信回來。我一面與你打聽一頭好親事,好送到任上去與你完姻。 」殷勇道:「衙門使用,侄兒自有。衣冠等件,已承兩位義兄與我制辦。婚姻事叔父且 慢料理。不必性急。還不知將來是何光景,且待侄兒有了地方再作理會。祇是此時不能 耽待,明日就要拜別起身。母親棺木暫厝江寺,不能前去祭奠,雖然沒有風雨浸淋,還得 叔父或兄弟常去照料照料。」殷儉道:「這個不須你記念,你去後我就親自去代你禱 告禱告,也叫你母親在地下歡喜。」當時親丁四口歡天喜地敘了半日的話,喫了半夜 的酒,纔各安歇。   次日早晨,一家兒起來收拾,喫了早飯,殷勇拜別叔嬸就要起身。方氏千叮萬囑 :「侄兒有了地方,即速寄個信來,免得我兩老口懸念。」殷勇應諾。當下僱人挑了行 李,殷富隨送到大碼頭,僱了一個便船。殷勇又吩咐了兄弟些家常要緊的話,分手而別。   不說殷富回家。且說殷勇開船,卻值風色不順,又是上水,當晚歇了青山。次日 傍晚,纔到浦江口,上岸投了客店過宿。次早,僱牲口馱了行李,取路投江浦縣來。   這日到得縣中,已是傍午時候。值堂吏往宅門傳報,裏邊開了暖閣請進,卻是成

公的堂侄成友德迎到書房中,因說:「家叔奉委,與六合縣會同踏勘地界去了。劉二 叔亦於昨晚回舟照料,說今日午間必到。家叔吩咐小侄說,殷叔到來,諸凡俱已齊備 ,已派定家人成信跟隨上省,待殷叔恭喜得了地方,纔著他回來報信,不必等待家叔 回來。殷叔今日見過劉二叔,明日便好上省。」殷勇道:「最好,祇是要你叔父過於 費心了。」成友德道:「冠服等件,俱已制就。」因叫家人搬出,「請試一試身材,不知可合 式麼?」當下殷勇看見各色冠服袍帶俱係新制,身材亦甚合式,心下甚喜,因說:「 不知用了多少價值?老侄諒必知道,就與我在存銀內扣除。」成友德笑道:「家叔說 過,殷叔 所存銀兩俱換成一兩一綻的,並有些碎銀,好零星使用,到時一並交付。這袍服家叔沒 有開帳,祇說到日後再說。」當時即將銀兩一並交明,殷勇卻不好再說扣除的話了,遂 將物件逐一收拾停當。   到了午飯後劉雲纔到,見了殷勇道:「賢弟果然來得恁快。」殷勇道:「幸喜叔嬸 無恙,因得早來。」劉雲道:「昨天大哥已說過不必等候,賢弟明日就好到省。待你有 了著落地方,我也就好放心起身了。」當日成友德備了一桌齊整酒席,晚間與殷叔錢行 ,弟兄叔侄同飲至二更後纔罷。劉雲仍與殷勇在書房安歇。劉雲道:「兄弟初入官場, 諸凡須要謹慎,此去若分防在個要緊去處,須晝夜提防,不可少懈。那倭奴肆橫已極, 官兵多有畏怯。且聞內地有奸細暗通線索,此事深為可慮。兄弟到那裏,當審時度勢, 千萬不可恃勇輕率。親隨伴當也要察他邪正,恩威並用纔是。武官雖無牧民之責,但朝 廷設兵原以衛民,賢弟須要文武和衷,戢兵保民為要。」殷勇一一領諾。劉雲又道:「此去 分發地方,尚不知繁簡遠近。一應用度,不比州縣官有人公應,必須自己部署。若是得 功保題,還要一切使用。我已留下幾兩銀子在成大哥處,要時祇顧到這裏來取,倘或不 敷,成大哥自能設湊。」殷勇道:「哥哥也太為兄弟用心了。前程之事,正如黑漆,不 知將來是何光景,祇據這個微未前程,要得多少用度?況兄弟又無家小,一人一口,有 這二百金亦盡可過日。兄長亦有限的宦囊,我曾聽三哥說,家中伯母已逾六旬,又無多 餘的田產,盡數帶回以供甘旨纔是。況如今兄長回去又非往時可比,外邊應酬須增數倍 ,正恐用度不給,何必為弟躊躇到此?」劉雲道:「兄弟所言雖是,但愚兄素常省儉,不濫 交接。此番回去,除開弔行殯,事畢即閉門謝客,甘旨之供,盡足有餘。若說這點宦囊 ,若無賢弟,莫說罄盡無存,連性命亦難存保。今日我與你既成骨肉弟兄,也不說這樣 報德不報德的話,但也要叫為兄的心上過得去纔好。況我所分無多,祇有三百金存此, 以備日後陞遷之用。倘有不敷,成大哥自能湊辦。他日兄弟有餘,為兄的多用你些也何 妨。」殷勇聽了,也不敢再辭,因道:「三哥此時諒已過去了,兄長回去代弟與伯母請安, 並與三哥說知不能等候的緣故。」   二人敘話直到五鼓,略睡了片時,已是黎明。殷勇纔待起身,成友德已推門進來,道 :「二位老叔昨夜說到幾時纔睡?我如今來催殷叔起身了。」殷勇笑道:「昨夜睡時已交 五鼓了。」當時二人一齊起來。盥洗後早飯已齊,飯畢,成友德道:「牲口船隻俱已備齊 ,成信跟隨三叔到省伺候,恭喜得了地方,著他即速回來通報,好送劉叔起身。」殷勇道: 「承賢叔侄十分相愛,我也不敢套謝。令叔回來時,與我致意不及面辭了。」成友德又道: 「劉二叔有三百金在此,殷叔帶去不帶去?」殷勇道:「存留在此,要用時來取。」 當下辭謝了成友德,又與劉雲拜別,祇為義重情深,不禁英雄淚落。當下俱從宅門送出大堂, 看著殷勇上了馬,家人成信牽馬搭上行李,跟隨去了。   按下劉、成叔侄這邊。且說殷勇這日傍晚,趕進了省城,成信即引到成公素常所寓的公館 住下。次日一早,換了冠服,備了手本履,先往兩司副總衙門稟到,後即赴察院。此時二鼓已 過,殷勇到巡捕廳來,與值月巡捕官施禮畢,即煩傳稟。原來程公早已吩咐該巡捕,如殷勇到 時,不拘早晚隨時傳稟,因此那官兒不敢遲慢,即刻傳梆通報。少刻,裏面吩咐出來,院爺 著他進見。殷勇即進了宅門,與堂官施禮畢,跟隨緩步進來。過了一帶穿堂,就是二堂,左 側東角門內便是書廳。那堂官領殷勇進了東角門,早見程公在書廳門口站立,見了殷勇,滿 面堆下笑來,殷勇趨進廳門即行參叩,程公受了兩叩後,即用手扶起,道:「這是私見,不必 如此。限你半個月,為何十天就到?」殷勇稟道:「大老爺格外鴻恩,敢不仰體?因家中叔嬸 無恙,稟過後即來復命。」程公道:「前日江浦縣申文到來,說三百兩官銀已全給你了麼?」 殷勇道:「這是大老爺恩施,本縣已照數全給,格外又送了百金盤費。」程公笑道:「他是個 清廉縣令,竟有百金贈你,也算破格。但是他地方有此江洋大盜拿獲不著,參罰也就不小了。 前日我將你移會了制憲,回文轉來,要討你去差遣委用。你隨處俱可立功,明日我與你一角公 文,內中另有書函薦你。你去投見,必有重用。但你初歷仕途,諸凡必須謹慎,不可自恃勇力 ,臨事急躁,須知彼知己,計出萬全。這制憲性情最急,御下最嚴,應對之間須要檢 點,作事須要三思,切記不可任性。」殷勇叩謝道:「大老爺天高地厚之恩,訓誨金言,當銘 心版。」程公吩咐堂官陪他酒飯,又道:「今日有了公文你即速前往,不必再來稟辭。」這是 程公格外的恩寵。   這堂官見上面如此看待,也就與殷勇諸事周旋,陪待酒飯後,代稟謝了。殷勇即辭謝堂官 出來,到了官廳內。這些轅門上的官兒,也都分外恭敬。不及一個時辰,裏面值堂官齎著一角 公文出來,外火票一張,交與殷勇道:「大老爺吩咐,叫你即日起身。這火票是恐你 於路遲誤,因給你在本汛支應塘馬二匹,逐汛更替,計四日可到蘇城,叫你不必再稟辭了。」 殷勇接了文票,不敢遲延,即謝別了眾官回到寓所,一面著成信齎了火票到坐汛守府處掛號, 支領營馬,一面收拾行李,俟馬匹一到,即刻起身,無分星夜,兼程而進。正是:   欲將忠義酬恩憲,寧忍蒸黎遭逆倭。   不知殷勇如何去見總制?且聽下回分解。

  此回前半寫殷勇。令人有「生子當如孫仲謀」之嘆。後半寫程公,又令人有「生不用封萬 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之思。

第二十一回 識英雄海疆當險要 遇弟妹湖畔訴衷情

  卻說殷勇感程公知遇之恩,不敢遲延,晝夜兼程,逐塘更換馬匹,有了操江火票,並無阻滯 ,第三日傍晚即到了蘇省,就在制憲衙門左近覓一寓所住下,整頓冠服。此時因未曾受職,祇以 武士裝束。收拾一切停當,祇等次日投文參見。   且說這總制黃公諱炯,表字憲南,北直順天府人氏。為人端直,不喜阿諛,祇是性情剛愎、 御下極嚴,未免多招尤怨。由都御史總制江南,與操江程公寅好甚篤,惟見侯巡按行止乖張,大 不快意,幾番欲動彈章,卻是程公再三勸阻,說他恃有內援,況限滿即去,且不必與他計較,因此 黃總制祇得忍耐。那侯子傑也知道黃公氣色不足於己,遂託故往廬鳳、淮揚一帶巡視去了。後因倭 奴作亂,黃、程兩公商議連名具疏,請將總制移駐蘇城彈壓,並請招募民間勇壯 ,計功陞賞等情奏聞。奉旨交閣部會議,後蒙議覆,大概云:倭寇連年肆擾各處,沿海地方不能寧 謐,必得非常之人殲除此寇。恐民間有智勇足備者,僻居草野,不能上達,實為可惜。自古立賢無

方,可否著山東、江、浙、閩、粵沿海各省督撫、操江衙門,准其招募勇壯,另立一營,交與各該 督撫總操管理,果有英材,計功優敘。並請頒給總督、總制衙門空頭札付各五十 道,自守備以下等弁,許便宜補用:凡巡撫操江衙門招募者,仍移送總督、總制衙門驗實給札, 分發委用﹔如無督制兼理者,許該巡撫、操江按名造冊,報部給札委用,俱不得濫 行填補。倘有冒功徇私等弊察出,將各該管官照徇庇律革職。如此則抱負者不致沉埋,濫冒者亦可 杜絕,庶真才迭出,積寇殲除,伏乞聖恩俯准云云。奉旨依議。這卻大半是內閣程公之力。凡沿海 各省督撫制操衙門俱照例遵行,內中雖也遴選了幾個真實本領的人,卻也便宜了許多紈袴子弟。這 操江是分節巡狩衙門,因許一例招募,凡有投充之人,驗看的實,填了姓名、籍貫、年貌清冊,仍 移會制憲復驗,然後給札分發委用。這殷勇是程公心上最得意的人,原要自己委用,不意黃總制為 倭奴猖獗巴不得要招幾個膽勇出眾的人,以收指臂之效。今看見程公移文書札上說得殷勇膽量十分 出眾,如何不喜?因必欲嚮程公討來親驗委用。程公亦為麼事起見不好推辭,祇得將殷勇送去,又 吩咐他許多要話,還恐制臺不肯重委,又寫一封切實書函保舉。你想一個白身人得大憲垂青,又兼 自己本領出眾,那怕不成就了功業?這閑話慢表。   且說殷勇到了次日早晨,整頓衣冠,齎了察院公文,徑到轅門上來。此時尚未二鼓,見有許多

文武官員伺候稟見。殷勇尋著了巡捕官,施禮敘了來歷。那巡捕見是操江衙門到來投文的,不敢輕 慢,道:「兄臺且在這裏少坐,待各官稟見後,與你投文。這忙亂之際,恐有差誤。」殷勇道謝 了,就在巡捕廳內坐候。

  少刻,祇聽三通鼓樂已畢,放炮開門。大小文武官員照例稟見。先是司道大員到後堂會話出 來。然後府廳州縣副參游守等官稟見。此時因倭寇肆擾軍務倥傯,也有傳進說話的,也有不見的 紛紛不一。直到巳牌以後,各官纔散。殷勇即將公文煩巡捕官遞進。未及片時,祇 聽得裏面吩咐值堂官:「著來差進見!」殷勇即跟著內巡捕打從角門進去。到得二堂,祇見上面 虎皮交椅上坐著黃總制,生得面如滿月,一部長髯,猩袍玉帶,甚是威嚴。殷勇上 前參叩畢,起來躬身站在一旁。黃總制見了殷勇這表人物先自歡喜,且又有程公保舉之書,已 有心重用,因問了一遍當日獲盜的情節。殷勇不慌不忙,朗朗的對答。原來制憲自招募以來投 充者不少,大約其中有一半是情分薦舉的,不過射得幾枝箭,使得幾路刀棍,不是人材不限, 便是膂力平常,並無出色人物。今日見了殷勇真才實學,如何不喜?暗想,若非此人,如何能 力敵群盜?膽量勇力,不問可知,因道:「這裏現今沿海一帶地方倭寇出沒無常,肆 行劫掠。本院招募日久,並無一個捍御之材。如今都憲舉薦你有十分本領,現在有一個最緊要 的去處委你去把守,你敢去麼?」殷勇跪稟道:「大老爺不棄鄙劣施恩委用,願圖竭力報效, 豈敢有違鈞旨?」黃總制大喜道:「有材技者,必有膽量。」隨令值堂官吏取一道空頭札付, 當案填了殷勇姓名、籍貫、年貌,給與殷勇,道:「本院如今且填你做一個把總,卻 委你去署留河守備的事,這是太倉、崇明等處最要緊的海口,那倭寇時常出沒的去處,你須用 心把守。若有功勞,即行陞賞。」又命庫內取一副盔甲賞他。殷勇一並叩謝了。纔側身出來, 未及數步,黃總制又叫上去吩咐道:「那個海口非同小可,從前往往失事。你去須要不分晝夜 上緊提防。你本管游擊駐紮太倉,也是個要地。恐倉卒有事一時救應不及,我與你令箭一枝, 倘有緊急,一面飛報本院,一面許你在本營各汛調兵接應。倘有疏虞,不但你自身軍法不貸, 且辜負都憲與本院重委之意。你須刻刻在心,勉圖上進。我看你漢仗膂力膽勇俱有,但你初登 仕版,這弓馬武藝未必精熟。若祇恃勇力,便非為將之道。你須上緊演習武藝、講究戰陣,不 可一刻苟安!」殷勇叩謝道:「大老爺恩訓,當刻刻在心。」黃公隨取給令箭一枝, 著即刻起身赴留河防守,替回那阮守備,別有差委:「待平靜之日,再去見你本營游擊不遲。 」   殷勇領了令箭即叩辭出來。所賜盔甲已有人搬送寓所,因復到巡捕廳來辭謝。這些轅門上 都守、千把等官都來道喜。不一時,值堂官齎出一張委牌帶封套交與殷勇,係委署留河守備印 務,著即刻起身無誤。眾官道:「這是大老爺格外的恩典,老寅兄不要輕看了。」殷勇謝別眾 官回到寓所,當下就有同寅官薦來伺候的人,殷勇俱各留下,見上臺如此垂青,又聞留河地方 緊要,不敢少怠,當即吩咐成信道:「我這邊的事你已盡知,可即日回縣報與兩位老爺知道, 我也不及寫書。」因取了四錠小銀與他作盤費,成信當下叩謝去了。殷勇就著從人收拾衣甲頭 盔行李,有了制憲令箭,便即日馳汛前往留河署事不提。   且說成公自公出回署,知殷勇已經上省,因與劉雲道:「三弟此去,不日即有好音到來。 」至第二日,卻得了總制要去的信息,又聞給塘馬星夜前往,二人計議:此必因倭寇緊急之故 ,到時即有差委,祇不知是何去處,算來總不出十天,即有定局。原來成信也是星夜趕回,到 第九日午後已回到縣,進書房來稟了前後的話。二人大喜,劉雲又賞了他二兩銀子,因與成公 道:「三弟蒙兩位上臺刮目,將來未可限量。祇不知那留河地方如何?」成公道:「若說那留 河地方卻是一個最險要的去處,從前胡祇有一把總防守,後來因兩番失事, 纔改了守備,添兵彈壓。以三弟的本領鎮守,定當從此立功顯達。」劉雲道:「若論他的膽勇 ,實人所不及,所慮者是少年恃勇,急躁從事。兄長須隨時打聽,頻寄音書,免弟掛念。弟明 日就拜辭起身。」成公道:「賢弟為先人大事,已經耽擱有日,愚兄亦不敢再留。明日早飯後 即送賢弟起身。三弟那邊我自理會,倘有要事當專差相聞。」當晚,弟兄二人直敘飲 到更餘,一同安寢。成公又吩咐家人連夜備席。   次日凌晨,起來盥洗後即擺上席來,成公叔侄各敬了劉雲三杯。又共飲過數巡,劉雲道:「 此番別過兄長,後會未知何日,彼此須常通信息,以慰相思。」成公道:「這不消說。若有要 務,便當專差,尋常信息祇,用官封遞到吉水縣署轉寄與賢弟,但須賢弟在本縣關會他一聲。 」當下匆匆席畢。劉雲已封了四兩銀子賞了書房伺候的家人,格外二兩賞了廚役。成公卻命侄 子齎出二十四兩一封奠儀來,道:「我也不送賢弟的程儀,這是代我與老伯靈前一觴之敬。」 劉雲不敢推辭,叩謝領了。外邊職事人役俱已吩咐齊備,成公必要親送到船,劉雲阻辭不住, 別了友德,一同上轎起身。巳牌時已到涼山,成公到船上又坐談了一回,道:「賢弟途中保重 ,到家後即與我一音。」劉雲應諾,祇為情深,不禁灑淚分手。   劉雲隨送成公上了轎,看著導從去遠纔轉身進艙,就吩咐鳴金開船,一路無話。不止一日 ,到了九江府,進得鄱陽湖口。這日適遇大風驟起,白浪掀天,大小客船何止數十號,都收在 套汊內避風。這風自辰牌時候發起,直到未末申初纔漸漸矬下來,已是開船不得。   原來這日劉電的靈柩船亦在其內,你道為何如此湊巧?原來劉電自八月初一日在尚義村起程 ,中秋前兩日到揚州,僱了一隻大船,中艙安放靈柩,後面官艙留與雪姐、梅嫂,劉電自在前艙 安歇。因要送雪姐回家,故不走儀真,意出荻浦。這日來到,把船泊在碼頭,劉電上岸來訪問· 到許公家裏,見大門上鎖,因問看間壁周老人。這老者把許俊卿如何沒了姑娘,幾次要尋短見, 後來他舅子如何接了他回去同住,不多幾時因他舅子的叔父選了江西大庾縣的知縣,舉家同到任 上去了的話,與劉電說了一遍。劉電聽了,暗想:如此不湊巧!今既不得相會許公,也就不提送 雪姐回家的事,遂別了周老人回舟,一一與雪姐說知。雪姐聞言,十分傷感,因道:「父親與母 舅都挈家而去,無處可住,從前恩父原與我說,當同三哥回家,今日果然驗。」劉 電道:「如今妹子且安心同我回去,到家後即當專人送書往大庾縣去通知許伯,便可相會。祇是 從此回家路途尚遠,還得梅嫂作伴同去纔好,且到岑賢弟家再作計較。」梅氏道:「我到家與老

頭兒說一聲,自然要送姑娘同去的。」劉電道:「甚好。」當下就叫開船,放到觀音門來,訪問 到岑公子家。到得門前,見大門上封皮封鎖,喫了一驚,往問鄰居說:「自岑公子與老夫人去後 不多時,被侯巡按說他祖父做官時有欠他官銀八百兩未還,把他老家人岑忠逐出,將房屋官封變 賣,到如今雖沒人敢買,已是無人居住了。」又問岑忠下落,這鄰人說:「他搬了家什箱籠出來 ,氣出一場大病,虧得他兄弟來,搬他回湖州碧浪湖村家裏養病去了。」劉電聽了這個信息,見 兩處俱無著落,心下好生動氣,待要寄信往山東,這途路中又無可託之人,看這鄰居又是個少年 人,難以相託,若不寄信又恐蔣公與岑弟懸望。左右思維,因想那個周老人是許公重託他的,卻 是個至誠長者,不若託他寄信,諒無差誤。主意定了,即辭別鄰居回到船中,把這 事說與梅嫂、雪姐得知。梅氏聽了十分氣苦,因想:如今在途路之中,若回湖州路途又遠,況這 雪姑娘是老夫人再三託我陪伴的,豈有半途拋撇之理?因道:「三相公也不用心焦,如今祇要寄 封信到山東去免得那裏記掛。我情願陪伴姑娘到吉水。待日後姑娘恭喜了,我再陪送姑娘回來,

豈不是好?」劉電聽說大喜,道:「梅嫂說得極是。」當下即在舟中將兩家情事備細寫了一封書, 封固停當,叫把船仍放回荻浦來。幸喜相去祇有二十來里江面,一時便到。劉電遂稱了二兩銀 子和書函包好,一直竟到周老人家裏來。周老人一見便問:「客人為何去而復返?」劉電道:「為 有一件要緊事特地來拜煩。」因將書函取出道:「這是一封緊要書信,外有盤費銀二兩,煩老丈覓 一的當妥人寄往山東沂水縣地方,封面上居址姓氏逐一寫明,寄收到日再謝酒二兩。那邊與貴鄰居 許公有些瓜葛,因知許公與老丈又是緊鄰至好,故敢奉託,千萬不要遲誤,日後 小生還要到來奉謝。」周老人道:「一封空信,有了這些盤費何愁不得寄到?祇是老漢與許先生相 好多年,並不知他山東有甚麼親友。」劉電道:「祇煩老丈把書函寄到,日後自然知道。」周老人 看了信面寫得分明,因道:「劉客人放心,這封書包管與你寄到。若有回書,我存在這裏候你就是 了。」劉電打恭稱謝,又再三叮囑而別。彼此纔放下了這條心。回到舟中與雪姐說知,當即開船前 進,於路無話。   這一日恰恰船到湖口,遇了風暴,也在套汊內避風。及至風定,已是申牌時公,秋江易晚,不 及開船。劉電喫畢飯上岸來閑步,見前面一隻大船革命的成功和未來都取決於人的觀念、意志、信 仰和覺悟,社,桅上扯著「曲沃縣正堂」的旗號,心中驚喜道:「莫不是哥哥也在此?」因走到船 邊。卻值老家人劉用走出艙來,一見劉電即叫道:「那不是三相公來了!」劉雲聽得,急走出艙來 。兄弟突然見面,悲喜交集。劉電遂進艙來拜見了哥哥。劉雲即問:「父親棺木何在?如何此時纔 到這裏?」劉電驚問道:「哥哥如何曉得我搬柩的事?」劉雲道:「我本不知, 因遇了殷家兄弟方纔知道。」劉電驚喜道:「可是殷勇兄弟麼?」劉雲道:「正是他。」劉電急問 :「哥哥在何處與他相會?」劉雲道:「說來話長,且拜了父親靈柩,慢慢再說。」劉電道:「船

上還有一個義妹在那裏,卻就是殷勇兄弟的義妹。」劉雲道:「這又奇了,殷家 兄弟說他祇有一個義妹,已經同他母親不在了,如何還有他妹子在這裏?」劉電道:「這話說來一 發長了,哥哥且過船拜了父親靈柩,我們兄妹三人見面再敘。」此時他弟兄兩個心下都摸不著頭腦 。   原來兩船相離不遠,劉電引哥子到了船中,劉雲見了父親靈柩,想起自己做了官父親不曾安享一 日,不禁一陣傷心,撲翻身放聲大慟。劉電、雪姐又一齊哭將起來。鄰邦船上盡都喫驚,問起緣由, 纔知道是個丁艱的官長在這裏剛遇著了他父親的靈柩,因此傷慟,當時劉電勸住哥哥,暫且收淚與妹 子相見。正是:   淚從心竅流將出,喜自眉梢引上來。   不知他兄妹如何相敘,且聽下回分解。

  寫黃公愛殷勇,不緣程公薦舉,其得意處俱從自己心頭眼底而出,真是破格憐才。劉電東西奔 走,總為情誼關切。既收拾過許、岑兩家,便可放筆寫弟兄巧會,其中敘事細緻周詳,無一滲漏。 真是郢中白雪。

第二十二回 識小妹征棹解離愁 得嬌女慈幃添喜色

  卻說劉電勸住哥哥,拭淚同到後艙,卻見雪姐一身孝服,哭泣未止,見劉雲進來已知是做官的 長兄,口稱「哥哥」倒身下拜。劉雲以小妹相見,祇回了兩禮,一同坐下。梅氏過來叩頭,劉雲 抬身道:「你是客邊,莫行此禮。」便問雪姐道:「聞妹子與殷家伯母在江中遇害,怎的又與 我兄弟相會?」雪姐未及回答,劉電接著說道:「哥哥不知,說來卻是一段創古奇文 。」因將雪姐怎生遇騙賣入曹家﹔又怎生遭妒婦凌虐,得保全了身體﹔怎生到沂水客店中自盡, 埋在義塚﹔怎生在地下遇了仙姥指引,拜認了父親﹔父親又怎生顯靈邀蔣、岑二位囑託,引弟先 發出妹子的棺木,當下還魂轉來,便指引起出父親靈柩﹔又蒙蔣公十分仗義,與兄弟結了婚姻﹔ 又與岑公子結為兄弟﹔蒙岑伯母命梅嫂子陪伴妹子前來,於八月初一在沂水起身, 原要送妹子與梅嫂子回家,不料許伯又同親戚挈家往大庾縣上任去了﹔岑賢弟家又被侯巡按將房 屋封鎖,岑掌家又病回湖州,進退兩難,承梅嫂子情願陪伴妹子,因此就一同回家﹔不料在這裏 遇著哥哥,還有許多細底,一時也說不盡。劉雲從頭聽了一遍,點頭吐舌道:「果然有這等奇事 !若不是親身經歷,旁人說來也難相信。祇是殷母遇害,如今既知強徒姓氏,又有根究之處,為 兄自有道理,必要拿此兇徒與你兄妹報讎泄恨。那蔣公與岑公子既成至戚,且容圖後報。」因對 雪姐道:「若論殷家兄弟與我八拜之交,你便是我義妹﹔若論拜繼父親,就如親妹子了。」雪姐 道:「小妹在地下,若不是父親庇護,必被眾鬼欺凌。父親因預知三哥到來搬柩,恐無處找尋, 因顯靈邀蔣家叔父與岑公子到來託他指引。彼時父親已令小妹先拜見過他二位,次日三哥果然到 來,小妹幸得再生。回想前事,就如做夢一般。」   劉電即問道:「正不知哥哥如何又與殷家兄弟結拜?」劉雲道:「這事說來雖不似你們的奇 異,卻也是天假奇緣。我在任得了父親的凶信,因為交代的事耽擱了三個多月纔得起身,七月下 旬坐船到了江南涼山地方停泊,不料夜間被江洋大盜十數人明火執仗上船行劫,將 家人捆縛,行李盡行搜出。我那時也祇想留得性命便是萬幸,不料忽然來了一個少年壯士,一上 船就打翻了兩個強人下水,又在艙裏活捉了兩個將我救了。不但保全性命,連行李一些也不失脫 。我還未曾動問他的姓名,他卻見我與兄弟面貌、聲音相像,又見我穿著孝服,一回就叫出我的 姓氏,我倒喫了一驚。問起始末,纔曉得兄弟與他結拜在先,說你助他銀兩,勸他 投充勇壯立取功名。他原要在儀真口等你,不料生出這件事來,誰知他卻為此事得了功名了。」 劉電同雪姐一齊問道:「怎麼就得了功名?」劉雲因將那官司如何嚴禁盜賊,如何懸賞緝拿﹔成 公如何薦舉,操江如何恩待﹔給賞了官銀三百兩,成公又有己贈﹔又如何三人效桃 園結義﹔後來制憲黃公要討他往蘇省委用,當下給了把總札付並與他令箭,委署留河守府,許他 得調兵馬,十分恩寵,從八月下旬就到任去了,一一敘說一遍·   劉電聽了,不禁眉花眼笑,道:「兄弟當日一見了他就知他不是久居人下的人,因此與他結 為異姓骨肉,但不料他驟然就做了官。」雪姐道:「祇可憐我乾娘為我身亡,不得享他一日之福 。」說著,又哽哽咽咽哭泣起來。劉雲勸道:「這也是他老人家的大數難免,即如 妹子死而復生,亦是定數。日後祇要拿著這個兇徒,斬首瀝血,祭奠靈前。如今妹子回去,我就

當差人去報知許伯,接他到家與你父女重逢,省得兩下傷心牽掛。況你再世重生, 也是古今罕有的事,將來必有後福﹔終身之事,兄當為你擇一佳偶,必不誤你。」   劉電接口道:「哥哥卻還不和其中委曲:父親冥間囑託蔣公三事,一件是託蔣公指引埋棺處 所,第二件是為他表侄女與兄弟婚姻之事,這第三件就是囑託妹子終身之事,說將來與岑家兄弟 有姻緣之分,卻又不叫當時訂定,必要等待數年仍須蔣公完成此事。此番回來原要見了許伯就將 這姻事訂定,不料又不得相會,到家後請了許伯來便可一言而定。」劉雲道:「那岑公子名門舊 族,正是偶配。況且陰陽兩途先已見面,這姻緣非尋常可比,我若在彼就當同蔣公為媒一言訂定 ,何必更待他時?」劉電道:「兄弟也是這般主意,倒是岑家伯母說妹子現有生父,如今又有我 們母親在堂,大家不便專主。況如今又在客邊,果是姻緣就耽待兩年也不為遲。」劉雲聽了此話 ,因問雪姐道:「岑夫人待妹子如何?」雪姐道:「就是親娘也沒這般憐愛,臨行啼啼哭哭,還 與了妹子許多東西。」劉雲道:「如此說是極相愛的了,這件事就當反經從權。況這重生再世實

是世上罕有的事,許伯得知,已喜出望外,豈有不樂從之理!又何必拘拘於此?」劉電道:「這 是父親冥中如此囑託,諒必有因。如今妹子年纔十六,即遲待兩三年亦無不可。」劉雲道:「這 也罷了,祇是他明歲必須進取功名纔好。」劉電道:「兄弟也再三勸他,他祇為那侯巡按與他作 對不敢回家。如今房屋又被他封鎖,亦無家可歸,倒是一件難事。前日兄弟訪問明 白,因寫了一封備細的書,留下二兩盤費,交與許伯的緊鄰周老人,託他僱妥人寄往山東。信面 注明,到日另給酒資二兩。這封書不知何日纔到?」劉雲道:「有這重酬,那怕沒人寄去?祇是 他那裏得了此信卻又增一段愁腸。」因想:父親所說遲待的話未必不為有此頓挫。這是劉雲意中 所想,卻不知雪姐心中已深信了恩父的言語並岑母的憐愛,就遲幾年諒無更變,因 此倒不把這事放在心上。   他兄妹三人直說到上燈時分,嚮靈前炷了香燭。此時,兩隻大船已並在一處。劉雲道:「明

早就在這鎮市上買了祭品先與父親會奠,叫兩隻船邦著同行。我是驚怕的人,如今卻放心了。

劉電道:「哥哥遇殷家兄弟相救,兄弟卻早知道。」劉雲道:「這是何說?」劉電又將遇點石 禪師的話細述了一遍。劉雲道:「如此說,這禪師竟是個知過去未來的羅漢了。」說 話間,晚酒已備,弟兄二人就同過這邊船上來,另送了幾樣酒餚到這邊與小姐。他弟兄又敘話 到半夜,方纔各自安歇。次日早起,就在鎮上買了那雞鴨魚肉、果品蔬菜、香燭紙錁等,准備 在船中祭奠。從此兄妹三人常在一船敘說那歷過情節,頗不寂寞。

  不止一日,到了吉水,停船在城外碼頭。他弟兄已先在船中商定,將靈柩暫停城外普化寺 。傍院面前搭蓋三間大廠棚,中間安放靈柩,後間安頓女眷,外間接待親朋,傍邊左右另蓋兩 小廠,一處做廚房,一處留待來使,就借傍院做帳房,並安放什物。當日劉電先上岸到普化寺 與長老說知,然後進城到家中拜見老母、兄嫂,把客途經歷之事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大家聽了 又悲又歷史意義,又甚驚怪。當下劉母就要同了媳婦們到船上去哭奠,並就好看看這

個還魂的女兒。劉電道:「母親與嫂嫂們理應前去,但這碼頭上船隻擁擠、行人雜亂,況船中又 甚窄狹,一無備辦,且待搭起了棚廠,再請母親同嫂嫂們往船上起棺,一同送到廠中祭奠。」 劉母道:「既如此,你們快些去料理棚廠要緊,且先家祭過了,再商量開弔的事。明日先把你妹 子接了回來,省得他在船上不便。

  劉電領命,即同了二哥劉霖分頭辦理,僱了人夫工匠,賃了桫木竹竿,將自己鋪中大布抬 了十多筒,到寺裏去搭蓋棚廠。傍晚,弟兄同出城到船上。劉霖先拜了靈柩,大哭了一場,然 後與兄妹見過,因說:「這棚廠連夜搭蓋,明日還得一天工夫纔竣,後日早辰便好起棺上去。 」劉電對雪姐道:「明日母親就要接你先回。」雪姐道:「小妹也正要拜見母親,這裏且留梅 嫂子在此照管。」劉霜道:「不必,妹子祇將東西收拾收拾,明日一總與你搬回家去 就是了。」當晚,劉雲派一個家人跟隨劉電往寺中歇宿,監督工匠,照管什物,劉霖仍回家中 料理一切應辦物件,自己同兩個家人在船守靈。   且說劉霖回家對母親說知,明日棚廠便可蓋完,後日一早同母親大嫂們去起棺,到廠,合 家祭奠,又道:「這個妹子生得好個模樣,見了我十分親熱,真個像親妹子一般。明日母親見 了必定喜歡。」大娘子道:「這還魂的事人再不信,如今卻真有這般奇事。正不知在棺木內如 何過得這許多日子?難道不氣悶的麼?」二娘子道:「想必死了,這棺材就如房屋一般,那魂靈 也好走進走出,諒來是不氣悶的。不恁地,公公怎得邀了生人去說話?」兩妯娌你一句,我一 句,胡猜亂講。劉母道:「你們且莫亂猜,明日接了他回來,正好慢慢地問他。」當晚過了一宿。   次日一早,劉母起來,一面打發家人前往普化寺催促搭蓋棚廠,一面叫劉霖去僱兩頂轎子 :「接了你妹子與那梅嫂子回來,再到寺中去料理。」劉霖領命,順路僱了大小兩頂轎子。到 得船上,雪姐早已收拾停當,將要緊之物隨身帶在轎內,其餘交給梅嫂攜帶,與大哥說了一聲 ,隨即上轎。劉霖一路照管著回來。   且說劉母打發劉霖去後,就同了兩個媳婦都出中堂探望。好大一會,轎子抬到大門內下轎 ,婆們都迎將出來,看見雪姐果然生得十分秀美,一身孝服,梅氏跟著進來。到了堂前,劉霖 一一指與雪姐道:「這位就是母親,這是你大嫂,這是你二嫂。」雪姐叫梅嫂將一把椅子移在 當中,請母親坐了拜見,劉母見了便十分憐愛,道:「途路辛苦,祇行常禮罷。」雪姐當下端 端正正拜到四拜,劉母叫兩個媳婦攙起,然後與兩位嫂子拜見。這劉大娘子卻祇有一個三四周 歲的孩子,叫做端兒,生得粉裝玉琢一般,因叫過來與姑娘磕頭。那孩兒真個就趴在地下磕頭 ,喜得雪姐連忙抱將起來。那孩兒把兩隻小手兒抱緊了雪姐的頸項不放。劉母見了,也不禁笑 將起來。大娘子過來拉他的手,祇是不放。雪姐道:「這個小侄兒乖得緊,怎麼竟不怕生?」 大娘子道:「卻也作怪,別人要抱,他還哭著不叫抱哩!」當下梅氏也與老夫人並兩位少夫人 磕頭,大家都攙扶免禮。雪姐抱著端兒,隨老母大家同到上房裏來坐下。

  雪姐看劉母雖年及六旬卻神清體健,鬢髮纔白得幾根。這劉大娘子是個五短身材,銀盤白 面,生得秀雅端莊。這劉二娘子卻是長挑身材,瓜子臉兒,生得溫柔婉麗。當下劉母就問雪姐 :「你三哥與蔣公的表侄女結姻,不知那個姑娘生得如何?」雪姐道:「才德工容,無一不備 。」二娘子便道:「比小姑姑何如?」雪姐笑道:「勝我十倍還不止。」劉母聽了, 便也歡喜。原來劉母祇生了他弟兄三個卻沒有女兒,今見了雪姐就如親生女兒一般,問長問短, 大約也三日三夜也講說不完。晚間母女就同床安歇,雪姐也就如親娘一般孝敬。姑嫂們又彼此 十分敬愛,連這小端哥兒見了雪姐就撲著要抱,急忙騙不下來。看來卻與在蔣家情義一般。   且說他弟兄料理棚廠,果是人多手眾,到第二日傍晚已搭蓋齊全。上面俱用雙層大布三檐 起脊,地下通鋪墊葦席氈條,縱然下雨亦不能滲漏。次日凌晨,劉老夫人婆媳同雪姐都披麻重 孝坐轎到船上來哭拜起棺,祇留一老家人在船照料。弟兄三人斬衰執杖號哭扶柩往普化寺來。 到了棚廠,將靈柩在正中安放停安,遮護孝堂,擺設供桌,一切齊備。內眷們都在後面守靈。 當下劉雲纔得與母親拜見,母子夫妻悲喜交集。當日已整備豬羊祭品,焚香點燭合家慟哭·祭 奠畢,就都在廠中伴靈。劉雲因家中無人,支派二弟同一小廝回家照料,並令往船上將 所有物件查點搬送回家:「船家僱值照票找給清楚,那官船上因在涼山耽擱多日,額外給他幾 兩銀子盤費。」劉霖領諾去了。   當日又叫了兩個漆匠來,將外槨通身祇用漆擦,三兩日內便可乾燥。擇定十月十三日開弔 ,十五日弔止,就在本寺大殿上起建道場三晝夜,這同城文武官員以及親戚鄰朋弔奠者絡繹, 俱拜挽至親好友支持管待酒席。三天止弔後,即擇於十七日出殯於祖塋。合家眷屬直到送殯後 纔轉回家,普化寺中送了一分重香金酬謝。回家後又設席酬謝幫忙親友。前後整整忙了半月有餘 方纔完事。   這一日,劉雲在書房中修了兩封書,一致成公,一致殷弟,將來封在一處託本縣用官封郵遞 江浦轉寄留河。書中細敘弟兄途中相會並殷母被害、義妹還魂許多情節,以及強徒姓氏,懇其 關拿嚴究。又作一札,專差往大庾效期往大庾縣與許公報信,並接他來家會。   自此,雪姐安居劉府,母女兄妹姑嫂們雍雍睦睦,一團和氣,祇日逐盼望父親到來聚會。 正是:   歷險盡寺纔信命,受恩深處便為家。   不知許公可能接來相會?且聽下回分解。

  此一回敘弟妹相逢,各訴所厲。看來原可平鋪直敘,殊不知其中頭路紛繁,問答不一。雖易 實難,今看他厲敘各人情節,先後貫通,絲毫不漏,洵是妙筆。末後雪姐到家一段,更覺婉麗鮮 新,至於開吊行殯,事事細緻筆筆周到。總緣作者胸中自有別才。故能諸事詳悉,鏡湖真是第一通人。

第二十三回 華秋英急智刺淫倭 何仙姊幻形救淑女

  且不說雪姐安居吉水,卻說這倭寇的根由起於嘉請二十五年。祇因彼時倭人將洋貨到江浙沿 海地方互易,多被奸商邀賒,奸商又被諸貴官家鯨吞,成千累萬不償價值,以致群倭盤踞近地島嶼 不散。諸貴官又聲言倭寇侵窺內地,嗾官兵進剿,因此激變群倭,分頭肆擾。始則劫奪客商,邀 截海道·繼而攻城破邑,殺掠鄉村。且有內地兇徒、匪類、逸犯、逃兵勾連響應,遂至猖獗。連 年以來,沿海生民受其涂毒。及浙撫茹環同都指揮使吳璜獲斬通倭奸細九十餘人,督兵進剿,屢 立戰功。這諸貴家因不能獲利反嗾言官論茹環玩寇殃民,逮問鍛煉,暴卒獄中,吳璜亦下獄論死 。自此,倭寇益無忌憚,閩、浙、江、淮等處出沒不定,殺掠焚劫,異常慘毒。 又兼同時有海盜徐海、汪直聚眾至數萬寇擾江浙,與倭首趙天王相為狼狽,官軍屢戰不克。   這趙天王更為桀驁,其妻赤鳳兒使兩口苗刀,有萬夫莫敵之勇,卻是美而悍妒,因此趙天王 十分畏愛。其時被江五、江七慫恿,卒領倭寇數千突入崇明,攻破城池,大肆屠戮。知縣激發一 澄率領民兵巷戰而死,把總在逃被殺。彼時常鎮參將李更長駐兵楊舍,崇明是他統轄地方,聞報 率領官兵一千,會同太倉專管游擊袁潮合兵前來救應崇明,已是無及。兩人見倭勢方張不敢進逼 ,因商量分兵守住孔道,待他自出,截其歸路。   原來這崇明失守正是殷勇到任前一日之事。那阮守備聞知攻破崇明,離汛咫尺,正在坐立不 安、手足無措,忽報殷勇到來接印,正中心懷,便匆匆交代而去。殷勇接印後恐倭奴乘勢來侵, 即傳令箭調集附近汛兵二百五十名,交本營把總董槐守住留河要道。自己率領本營兵三百餘名星 往孟河地方,據險設仗,邀集倭奴歸路,又與留河首尾相顧。   且說這倭奴攻破崇明大肆殺掠,巨商富室,罄擄一空。婦女三十以上無姿色者殺戮無存,少

艾者驅使作役,青天白日,群聚踝淫,少不如意,揮刃濺血,群婦股裂受污,天日為慘。這趙天 王殺掠滿意,幸得赤鳳兒妒悍非常,不敢恣其淫虐,卻聽了就地滾江五的指揮,帶了倭兵三千出 據圌山,欲窺太倉。尚有倭奴千餘盤踞城內,為犄角之勢。   卻說這崇明城內有個黎富戶家,夫婦二人同逾花甲,並無子息。祇有一名義女名叫秋英,本 姓華氏,原是書香舊族,父親華宣是個寒士,因拖欠官銀,追比不過,無奈將他賣身抵償。到黎 家時年方十二,黎老夫婦因無子女,見他是個舊家兒女,又且生得秀美聰明,就把他作女兒看待 。後來華宣死了,也虧黎老與他買棺殯葬。秋英到十八歲上更出落得十分標緻。黎老夫婦原要與 他招贅一個養老女婿倚靠,不料其年因倭寇屢來攻打城池,兩老口相繼懮怖而死, 都是秋英一力殯葬。這華秋英不但人物秀麗,抑且心性聰明,遇事見機,極有膽智。其時也被倭 奴擄在群婦隊裏,身邊卻緊緊藏著一口小利刃,防倭奴來犯已拚一死,祇因婦女眾多,一時犯他 不著。   一日早辰,有數十倭奴聚集在一大宅院內著眾婦女與他造飯,其餘各嬲一個當眾宣淫。內有 一個身長力大的倭奴來犯秋英。這秋英卻是天生的靈巧,在倭奴中數日已習知倭奴的言語,見這 倭奴來犯便紿他道:「白日裏當著眾人面前不好看相,不如同到屋後無人處好。」那倭奴大喜, 即跟著往裏邊來,卻是一座樓屋。秋英指著道:「樓上去好。」一面說,就上扶梯,這倭奴也隨 了上來。秋英到得樓上,原主意拼命刺這倭奴,不意看見樓板上放著一個壓衣石鼓約莫也有數十 斤重,秋英心生一計,道:「你且關了門,把這石鼓靠住,省得人來 打攪。」這倭奴點頭,就將手中兩口苗刀遞與秋英拿著,彎倒腰雙後來掇那石鼓。秋英見他抱起 石鼓時,即將一把苗刀從他小肚子底下用力刺進腹軟,刃利直盡刀把。這倭奴痛絕倒地,意不曾出聲。   秋英見倭奴已死,想道:「少刻必有倭奴進來,難免一死。」人急計生,卻打從樓窗走出。 見左右人家牆垣樓屋處處接連,因料這倭奴昨日從東而來,今日必不再往東去,我若走得出東門 便有生路,因打從屋瓦上逐家盤遞,望東而走。到了房屋不連之處便下來。從坍處一步步找路而 去。如此上上落落約莫也走了有四五里的光景,望見離東門不遠,祇聽得後面哭聲震天,回頭一 望,見西頭煙火,沖天而起。原來這些倭奴飽飯後探聽得有官兵到來,卻將這些婦女關閉在屋放 火焚燒而去。可憐這些婦女既遭淫污,又活活燒死,慘不可言。秋英已料倭奴西走,急忙打從人 家樓上下來,竟出東門。卻見一路尸橫遍野,血腥觸鼻,他也顧不得害怕,心慌意急又不知路徑 ,祇望著東走。足足一口氣走了有二三十里,已過晌午,望後面並無響動,四下時亦無人跡,把 心略略一放,卻半步也走不動了。看腳下鞋已綻裂,兩彎蓮瓣如何 受得此苦!又見前面是一道小河阻住,斜側裏雖有一條路徑,卻不知是往何處去的,欲要挨上前 去卻無半點氣力,又兼腹中飢餓難當,沒處去討飯喫,想起來終不免一死。

  正在著急,祇聽得西北上炮火連天,喊聲動地。秋英想道:倭寇裏並無火器,想必是官兵剿 殺,若是官兵得勝便有生路。正在踟躕,聽得喊殺之聲愈近,打一望時,已見有兵馬到來,心下 驚慌卻沒個躲避去處。祇見那側路傍一箭之地有個荷池,水已干涸,卻是一池污泥,還有些枯爛 荷葉在上,池側邊地有一株老樹半邊樹身橫倒在池上。一時無奈,祇得拼命走入污 池內,那傍岸處不過深得尺餘,掙遠幾步便陷到臍上。回頭看時,殺聲已到。原來卻是一隊官兵 被倭奴殺得毛盔棄甲,又追趕得緊,俱往前奔命。到得河邊,見沒有橋梁,都往河裏亂跳,大約 逃得過岸的甚少,淹死的甚多。後面大隊倭奴趕來,何異屠羊殺豕,奔不到河邊的都被斫殺,血 腥四濺。這時秋英也顧不得性命,將身子都蹲倒在污池內,把一片爛荷葉遮住了頭 臉,幸喜又有那橫倒的樹枝擋住。偷眼看那些倭奴呼嘯成群,因趕得熱流汗都開懷脫臂,也有坐 地歇力的,也有跳躍嬉笑的,拉屎溺尿,混鬧了有個把進辰,呼嘯一聲,仍復回原路去了。   秋英見倭賊雖去,自身卻陷在污泥內,莫說拔步不起,即上身也伸不直來,天色又將傍晚想 道:「死在這個泥池內卻強如被倭奴斫殺,祇是渾身泥污,做鬼也不得爽利。」抬頭看時,這橫 倒的樹枝卻離身咫尺,忽然想起用手在污泥內將一條繫腰的長汗巾解下來,拿著了一頭把污泥用 手勒去,再把這頭用力甩上樹枝,然後兩隻手拉住汗巾兩頭一步步用力掙將上來。幸喜腳帶繫緊 ,不曾掉下鞋腳。及掙得到池上已是氣力全無,坐在地下半晌,看渾身都是污泥糊住,肚中飢火 焚燒,不覺一個頭暈就倒在地下。

  昏昏沉沉似夢非夢,祇聽得耳邊有人喚道:「你這個女子好大膽,這黑夜間敢睡在這死人堆 裏。」秋英微微睜眼,隱隱見一個人立在身邊,聽得是老年婦人聲氣,因問道:「你是那裏來的 ?」這老母道:「我也是與你一般逃難的。」秋英道:「原來你也是逃難的,我卻是餓倒在這裏 ,動彈不得,祇好聽死的了。」這老母道:「我逃難時,幸虧身邊帶得有些乾糧在這裏,你掙扎 起來喫些。我扶了你同挨到前面,去尋個安身的所在,這裏如何過得夜?」一邊說 ,一邊遞了一個餅餌與秋英。秋英接了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了,不知姆姆姓甚?府上在城 在鄉?如何這時候恰恰也逃到這裏來?」老母笑道:「我姓何,在城外居住,虧得我日間逃在個 山阿裏,倭寇找尋不著,夜晚纔敢出來。」秋英一邊喫著餅,一面叫道:「何姆姆,求你扶我一 扶起來。」這老母就捏住秋英兩隻手腕拉將起來,笑道「怪道你這般重,原來身上倒加添了一半 泥巴。」說得秋英也笑將起來──此時雖然坐起身來,還是渾身打顫,幸虧得喫了 這個餅餌纔把飢火按住。老母道:「你身上的污泥,我與你扳個樹枝兒刮落了纔好。」秋英道: 「我兩腿上都是污泥如何走得動?幸虧腳帶纏得緊,不曾掉了鞋,不然怎了?」這時略有一點微 微月色,這老母扳了一條樹枝與秋英上上下下刮去了一層污泥,道:「這沾在衣上的且由他, 待乾燥了再處。我和你且挨到前面去安,住了身,再作道理。」秋英道:「多謝姆姆 ,祇是我們往那裏走?」老母道:「這條小路我還有些認得,你祇跟我來,包管不錯。」   秋英就一手搭在老母肩上慢慢跟著從小路裏行來。在微月光中,看這何姆姆雖有六十來年 紀,卻肌膚細膩,步履強健,因說道:「幸虧得遇了你老人家救了我的性命,真是重生父母, 我已無家可歸,情願拜你老人家做了娘,待奉你老人家終身如何?」老母道:「你這個姑娘心 腸好,日後還要享大福哩!祇是我家鄉遠,帶你不去。」秋英道:「你老人家方纔說就住在城 外,縱然遠幾十里我也願意跟了你老人家去。」老母說:「好姐姐,我實對你說,我娘家姓宣 ,夫家姓何,原是山東人,我有個女兒許在這裏金陵岑家,我原是到這裏來探親,不想遇了倭 寇殺來大家分頭逃散,如今這親戚一家兒也不知逃往何方,我如今祇得仍回山東去了。我女兒 叫做小梅,姐你日後若會著他就知道我的老家了。」秋英道:「你老人家要回去山東 ,我也情願跟去。況這個小梅姐姐我又不曾見面認識,日後叫我往那裏去會他?」老母笑道: 「你也慮得是,祇如你今日遇著我,卻也是有緣,日後安知不遇著我女兒?你祇記著我的話, 包管日後會得著。」兩個一邊說話,一邊腳下輕輕鬆鬆也不知走了有多少路。   此時已是半夜時分,行走中間見路傍有一座大樹林,老母道:「我們也走得乏倦了,且到 這林子裏略坐坐再走。」秋英道:「甚好。」當時一同到林子裏席地而坐。老母道:「你走了 這半夜,肚裏可飢麼?」秋英道:「我喫了你老人家的餅餌,祇恐姆姆反受飢了。」老母道: 「不妨,我曾合了幾丸闢谷丹,每服一丸就可耐兩天不飢,如今還剩了兩丸,與你分喫了罷! 」因嚮懷中摸出一個小小袋兒,袋內取出兩粒雞頭子大的丸藥,馨香撲鼻,自喫了一 粒,將一粒納入秋英口內,不覺一口咽下,又將這小袋兒遞與秋英,道:「這裏面便是修合的 丸方,你好好藏著,日後也好濟人。」秋英此時吞下丸丹便覺五內清涼,精神頓長,四肢間好 像添了許多氣力一般。因道:「姆姆這藥竟如仙丹一般,祇恐我日後修合不來。」老母道:「 這個丸方說是留侯張良傳下救人飢荒的,祇要照方修合卻也不難。」秋英遂將袋兒貼肉藏好。 老母道:「我們去了罷。」當秋英已覺行步輕疾,便隨著老母前進。走不到一里多路,不妨蘆 葦中伸出兩把鐃鉤來將他兩個鉤倒,聽得喝道:「你們這黑夜裏奔走,不是拐逃,定是奸細! 」老母道:「我們是逃難的婦女。」那兩個道:「我們不要管他是拐逃、是奸細,既拿住了, 祇把他送到老爺船上去聽憑發落。」當下不由分說,押著他兩個走了有一里來路,到了個河灣 裏,見有一隻大哨船,裏面還點著燈火。聽見岸上有人行走,艙裏就鑽出十數個大漢來,手裏 各執短刀,喝問:「是誰?」岸上的答道:「我們捉得兩個黑夜行走的婦女來稟爺。」祇聽 裏面有人吩咐:「叫帶他上來!」正是:   纔離虎穴,又入龍潭。   究竟不知這船裏是何等樣人?華秋英吉凶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當日不知是何興會,便能撰出此等文字,讀之離奇閃爍,光怪陸離。如秋英刺倭時 掇石鼓句,出東門小河阻路句,藏身污池老樹句,掙起暈倒句,遇救偕行,林中吞藥,蘆葦 被等句,俱是慘澹經營,無一懈筆,無一鈍筆。我看此篇,不禁拍案稱奇,呼酒大嚼。公之 天下後世,真是千秋不朽之物!

第二十四回 說兵機無心得佳偶 設險伏有志建奇功

  且說這秋英被鐃鉤拖翻大喫一驚,恐是遇著短路劫賊,後來聽得說送到老爺那裏去發落 ,想必是個守夜的巡兵,及到了船邊見艙裏走出十數個貫甲持戈的兵來,知是官船,便放心不懼。   原來這船卻是殷勇的哨船。這地名叫做孟河港,卻是崇明、太倉兩處出入海口的要道 。殷勇卻祇管轄得三百六十名官兵,雖有總制令箭可調汛兵,因知袁游擊已與李更良合後 會剿,無兵可調。自揣眾寡不敵因想參游兩營之兵合計三千有餘,會剿倭奴諒可必勝,倭

奴一敗必從此出口,正好截殺,因此把這三百名兵分為十隊,據險埋伏在蘆葦叢莽之中。 口內各銜哨子為號,准備黑夜廝殺,每一隊用鳥銃十杆、鉤鐮槍十杆、大砍刀十柄,一聲 炮響,四下接應。又恐有奸細出沒,沿路另派巡兵伏於大小要道,晝夜哨探防守,自己亦不卸甲。   這夜巡兵把兩個婦女帶進艙來,殷勇看時,一個年老婦人,一個青年女子,因問道: 「你們為何黑夜行走?」祇見那老婦答道:「我們是逃避倭寇的,日間不敢行走。」殷 勇道:「如今倭寇四散屯紮,你們待逃往那裏去?」老婦道:「老身自有親戚相投,祇是這 個女子是在路上遇著的,他已無家可奔。如今遇著老爺,便是他終身造化,祇求將他收下 ,保全他一條性命,老身也省得路上累贅。」殷勇看那女子雖然蓬首垢衣,卻掩不住他 那容光秀麗,因想若不收留恐遭賊害,便道:「你何不同他在此,待平靜了差人送你們 回家如何?」老婦人道:「我自有安身處所,不消老爺費心,祇要將他收下,我便放心 了。」因對秋英道:「你安心在此,祇不要忘記我的言語。」說畢轉身便走。秋英卻待要拉 住他時,早已走出艙外,殷勇即吩咐巡兵將他送出大路。

  這巡兵纔答應了出來,已不見了那老母的蹤跡。眾人喫驚道:「分明纔走出艙,怎麼 就不見了?奇怪!奇怪!」因回稟了本官,殷勇便問秋英道:「這個老人家,你在何處遇 著的?可曉得他居住姓氏麼?」秋英道:「曾問過他,他說娘家姓宣,夫家姓何,原是山 東人,到這裏來探望親戚,說他有個女兒許在這裏金陵岑家,想必就是他親戚了。」殷勇 又問:「你是從那裏逃來的?」秋英卻將崇明如何失守,合城如何被害,今早如何刺殺倭 奴逃走,如何見官兵敗績躲入荷池,又如何上岸餓倒,遇著這姆姆救我,他同來的情節,

細細說了一遍,殷勇聽了驚訝道:「看你不出,竟有如此膽量!但崇明到此有百十餘里 ,你如何走得半夜便能到此?如此看來,這老母決非凡人了。既說有這金陵岑姓,且慢慢 妨查。」因道:「你且坐下說這倭中情狀如何?」秋英也不推辭,就在傍坐下,因說:「 這倭奴狡猾兇殘,大約攻破城池先肆擄掠。那年老者,不分男女殺戮無存。把那些少壯男 人驅在一處,遇著官兵到來先驅使衝陣,倭奴卻伏在背後,有回顧者即行砍殺。官兵不分 皂白,槍銃矢石齊發,殺的卻是些無辜百姓,還割了頭去冒功請賞。這些倭奴卻四分五落 避開,待官兵銳氣已過,他卻四下呼嘯合圍攏來,官軍十場九敗。因此,這些倭奴藐視 官軍,全無畏懼。但其性最貪,又無紀律,往往夥內分財不均便自相殘殺。老爺用兵當 以智取,不可力敵。」這一席話說得殷勇滿心敬服,道:「你有如此才智,勝過男兒十 倍。但此處正當要害,早晚恐有廝殺,不便留你,你且喫些飲食,到五更送你到留河署 中暫住,平靜後再作計較。」當下給與了些乾糧,在後梢艙少歇。到五鼓時,即著兩個 老誠伴當由水路護送回署。這秋英見殷勇是個年少英雄,心下也十分有意。這話暫且不提。   且說那李參將與袁游擊兩個不敢進逼倭寇,推說在要道把守截他歸路,其實是心寒 膽怯畏懼交鋒。誰知卻被趙天王使混江鰍江七暗約城內倭奴,從半夜兩下劫營,殺得官 兵大敗。次早,二將聚集敗兵,喘息未定,又被倭奴四下合圍攏來,刀飛血濺,又大敗了 一陣。袁游擊捨命力敵。李更良卻身帶重傷而逃,卻被赤鳳兒同江七緊緊追來。正在危 機,祇聽炮聲震天,一彪官軍從斜側裏雲飛電掣而來。原來卻是黃總制得了飛報,有效

期中軍副總鎮陳奇文率領精兵三千前來救應,正遇赤鳳兒追趕李更良到來,遂截住大殺 一陣。這赤鳳兒與江七祇帶得五七百倭兵,不防這大軍到來一衝,殺得星散雲落﹔卻得趙天王 同就地滾江五夫妻率領大隊到來接應,又混戰了一陣。江五、江七見官兵勢大,招呼趙 天王奪路往廟灣而走。陳奇文聽得東南角上殺聲震天,知是袁潮被困,即分兵一半著中 軍守備金尚忠追趕趙天王,自率官兵前來救應。   卻說這袁潮見李更良帶傷而逃,支持不住,也要逃脫,不料被倭寇四下圍住不能脫 身。正在十分危急,幸得陳副總救兵到來·軍勢復振,內外夾攻,倭寇抵敵不住,又見趙 天王大隊已走,沒了領頭其勢已孤,呼嘯一聲齊奔孟河而逃。陳副總同袁游擊率兵隨後趕 來。這千餘倭寇除被官兵砍殺了三分之一,所剩七百餘人一來趕得心慌,二來沒了江五弟 兄的引導,祇顧往前亂奔,恰恰往孟河港這條路上奔來,已是起更時分,卻被殷勇伏兵等 個正著。這邊官兵趕到,黃昏時候,見道路叢雜,又無星月,對面看不見人影,陳副總恐 黑夜難以攻擊,又恐倭寇有埋伏接應,因下令且揀平曠處紮住營寨。   這群倭見後面沒了追兵,遂放心連放奔逃。卻又見四下裏蘆葦叢雜,道路盤曲,正不 知那一條是出路。正在黑摸,祇聽得蘆葦中一聲炮響,十隊伏後鳥銃齊發,從四下裏打 來。倭奴無路投奔,自相踐踏。又見四下裏蘆葦一時燒著,煙火沖天。那火光中殷勇左 手執一條鐵鐧,右手執一口鋼刀,奮勇當先,率領這十隊伏兵,長槍大刀著地捲來,殺 得倭奴四下亂竄。逼落河內並煙火中燒死者不知其數,七百餘倭寇竟不曾逃了一個。及 至陳副總見火光燭天、殺聲動地,知是廝殺,急與袁游擊引兵到時,倭寇已是殺盡。殷 勇即參見了陳副總、袁游擊。陳奇文便問:「你如何恰好在此等著?」殷勇即將調兵埋 伏情 節一一稟知。陳副總大喜道:「雖老成夙將,用兵不過如此。明日回稟制憲當得首功! 」當時下令即在此間安營造飯,因與殷勇討論剿倭的要著,殷勇就將華秋英所說之言一 一對答。陳奇文鼓掌大笑道:「深合機宜,真是至當不易之論。」這時袁游擊在座,臉 上十分削色。   再說金守備追趕趙天王到得海口,有倭兵接應下船揚帆遁去,祇得星夜領兵回來繳 命。天明時,各營兵已齊集。陳奇文計點本鎮人馬,陣亡七名、帶傷二十六名,計得倭 首二百七十四級﹔參、游兩營兵丁陣亡四百三十八名,帶傷者甚眾,祇得倭首一百十二 級﹔惟殷守備所領官兵不曾傷了一個,卻得倭首四百五十七級,火燒水淹者不計在其內。當 下敘功造冊先行飛報制憲﹔仍令金守備、袁游擊率所部人馬各回本營﹔惟李更良受傷深 重已抬回汛地,即著該營守備領本部人馬回楊舍,嚴防倭寇復出,整治軍需,聽候調遣 ﹔又移會太倉知州安雲從,請他會同殷守備往崇明一帶地方招撫難民,酌量詳請賑濟﹔ 又再三囑託拋勇嚴防倭寇突入海口。殷勇見陳奇文辦理周詳,相待甚厚,因密將收留華 秋英在署之事細底稟知。陳奇文道:「有如此奇女子?又是奇遇!正堪與奇男子作偶, 但不知有多大年紀了?」殷勇道:「看來也不過二十來歲。」陳奇文道:「此事我當密 稟制憲,必有佳音。」當下料理完畢,帶了親隨星夜回轅繳令。   卻說黃總制初聞失了崇明,急得三尸暴跳,因飛檄飭調參、游兩營悉兵進剿。幸他

兩個先已起兵,尚可塞責。後又聞被倭寇劫營,連敗二陣,惱怒已極,因即令中軍陳副 總領兵三千星往救應﹔尚恐不濟,正欲再調吳淞總鎮之兵,卻又接飛報,已得勝了一陣 。因此中止。及到此次飛報,方知大勝,祇可恨倭首遁去,留此後患。正要親往崇明招撫 ,又接到中軍申報:已移會太倉知州會同殷守備前往招撫,心下甚喜中軍辦理周到,因

又檄委分巡副使前往總理,查勘難民,酌量賑濟。及中軍回來繳令細問情形,方知崇明 初失,參、游兩營之兵不敢進,攻卻祇在要道把守,以致倭寇在城屯聚,人民受其屠戮,又不 能嚴緊提防,致被劫營連敗二陣,若非大軍救應幾至全軍不保﹔又知殷勇接印後調度 有方,據險設伏,以本兵三百不損一人,截斬倭寇四百餘級,其功不小。即日飛檄將袁 游擊掣回巡捕營聽候發落﹔即委殷勇署理太倉游擊印務,仍兼攝留河守備事,賜精甲一副、 良馬一匹﹔李更良俟傷好再論,楊舍係總轄要地,檄委都使同知耿自新前往署理參將印 務,又委荻江縣縣丞龍為霖往署崇明縣印。一面犒賞有功將士﹔一面備細奏聞,自陳失 守崇明之咎。此本上去,後來發內閣會同吏、兵二部議覆:總制黃炯將功折罪,仍留原 任﹔中軍副將陳奇文軍功加一級,候陞,參將李更良已經身故勿論﹔游擊袁潮降三級 調用﹔守備殷勇蒞任伊始即建大功,實屬可嘉,可否實授太倉城守游擊,以勵戰士﹔ 崇明縣知縣湯一澄殺賊捐軀,所有贈曲恭候欽定,仍難蔭一子﹔該縣難民速即招撫,照例查造

清冊賑濟﹔其餘有功戰士及陣亡者照例分別賞恤,云云。奉旨:湯一澄追贈太僕寺卿 ,仍蔭一子縣丞,餘依議。這京報發到各省,誰不知道?   且說殷勇初意原不過指望實授了這個守備,誰知又奉委署了太倉游擊,並得了精 甲良馬,喜出望外,祇不知華秋英之事陳副總曾否稟知,此時因公務匆匆祇得放下, 遂會同太倉知州安雲從,往崇明招撫難民查造清冊,足足忙了半月纔得竣事,將文冊 申總理副使轉詳、賑濟不表。回到留河守署,僱覓兩個老年僕婦安頓了華秋英﹔將本

營事務暫交把總董槐管理,授與方略,凡有軍情飛速通報﹔又於五里設立汛兵四名,專 管飛報 緊急軍務,部署畢,星夜上省叩謝制憲,此時是游擊將軍,沿途有塘馬伺候,三日夜

即趕至吳會。不照常例,隨傳梆稟見,即刻傳進,此番不在二堂,卻在東書房便服傳 見。殷勇進來,見總制笑容可掬,即上前參見畢,復又叩謝。黃公道:「恭喜你得了 大功,我已將你保奏,不日旨意下來必有好音。」殷勇道:「這是大老爺的格外宏恩

,卑職還未有涓埃之報。」黃公道:「如今海賊勾連倭寇肆擾江浙,東南一帶不能安枕。你所 轄的地方,最關緊要,責任不小,須晝夜提防,不可一勝便生驕惰。」殷勇道:「 卑職當凜遵鈞旨。」原來殷勇那日送秋英回署,此事傳得合營皆知。袁游擊因忌殷勇 得了頭功,署了他的游擊,在省揚言殷守備掠取民間女子在署,卻不知這事已經陳副總備細稟

知。當下黃公問道:「我記得填你的札付是十九歲了,你署中可有家眷?」殷勇道:「 卑職還不曾婚娶,祇有嫡親叔嬸並一恩父,因軍務匆匆也不曾接到。」黃公道:「你此 時也正當婚娶,不可再耽擱了。」殷勇見總制說話有因,因跪稟道:「卑職有一事稟知。」 黃公笑道:「你不必說,我早已知道是為那收留在署的女子,這事有忌你之人滿營傳 說,前日陳中軍回我,方知原委。說他能刺倭逃脫,卻是個奇烈女子,況又孤孑無倚, 這是天作之合。本院與你作伐成就了這親事如何?」殷勇叩謝道:「這又是大老爺的恩 典。」黃公道:「你地方緊要,即日到太倉去任事,不必回留河,我自有道理。」殷勇 當下即叩辭了出來,謝別了堂官,又往拜謝陳副總並轅門巡捕等官,星夜回太倉部署軍務。   到第二日,知州安雲從來拜道:「恭喜總爺!弟奉制府檄委代作冰人,當著拙荊親 往留河伴送尊夫人到來與總爺完姻。祇候擇定吉期,方可前往。」殷勇道:「雖是大人 恩典,有煩太尊已是不當至煩勞太太如何使得?」安知州道:「這是大老爺的臺旨,豈 敢怠慢?」殷勇遂查看通書,擇定臘月初四日。安知州茶罷辭去。各自料理,至期一切完備。   原來留河離太倉祇一站程途。先一日,安夫人已將新人迎至公館。初四日子時拜堂 ,這日同城文武各官都送賀禮,各官夫人都來看新人道喜。這華夫人並無一毫兒女情態 ,知署中無人,合巹後即陪待各官夫人,井井有條。內外筵席,大吹大擂,兵丁們俱有 犒賞。午後有總憲差官送花紅羊酒彩緞到來,並帶有陳副總的禮物,殷勇一並拜領,款 待差 官,直鬧熱到傍晚各官方散。差官送在公館安歇,然後各官夫人起身。當夜洞房恩受不

必盡言。次日,又盛席特請制憲差官,祇邀知州相陪,起身進送了二十四兩程儀、一對 錦緞,並修稟叩謝制憲、副總。次日江浦成公差家人送禮並齎劉雲所存之項到來,以備 費用 。殷勇一一領收,留家人在署厚待了兩日,修書二封:一封致謝成公,一封託致劉氏 兄弟,厚賞家人而去,都不在言表。   原來華氏夫人自到留河署中即將老母所授丸方取出觀看,卻並不是甚麼丸方,上面 都是行兵布陣之法,後面還有三十六路梨花槍法。細細詳看,心領神會,且自服了丸丹 之後兩條玉腕似有神力,私自演習頗得其妙。已知所遇老母不是凡人,朝夕望空焚香頂禮。

自成親之後凡遇出兵,即戎裝貫甲,臨陣督戰,所定計策無不奇中,且又能知書達理, 一應文檄俱出其手。殷勇屢立大功全得華氏夫人之力,後來晉封一品夫人,祇是尋訪娘 家夫人,祇記得有一個堂房姑娘嫁在浙江也不知音信,因此祇在內室供奉何仙姥牌位終身焚 頂,又常囑殷郎訪問金陵岑姓。這都是後話不提。   當時殷游擊原要接取繼父、叔嬸到來,祇因地當險要恐老人家到來反受驚恐,因此 祇頻寄音書安慰,差遣不斷,又託叔父將母棺遷至北固山祖墳權厝﹔後來接到朱英的回 信方知繼父往大庾縣去的緣故﹔當時又具稟叩謝操江都院程公。正是:   天涯有意酬知己,雲水無心得好逑。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篇首敘華秋英坐談兵法,真有國士之風,豈閨中兒女子可及,後敘各人戰功,條分 理晰,無一漏筆,真有溪雲初起,山雨欲來之致,末幅敘殷勇完姻,脫盡俗套,另開生面 ,小說家無置喙處,書中奇女子不少,當以華秋英為第一。

第二十五回 喜聚首最苦別離多 望音書偏嘆鱗鴻杳

  筆祇一枝,事宜分敘。如今且將殷勇這邊情節暫停。卻說岑公子母子二人安居蔣宅, 時光迅速,不覺已是三個年頭。自去年八月初劉公子兄妹起身之後,時時盼望南邊信息, 不覺挨過殘冬又是清明時候,音耗俱無。蔣士奇道:「那劉公子必非爽信之人,或者這 音書浮沉道路也未可定。」後來適遇南邊到來一起客人,問起江南消息,那夥客人說: 「這候巡按已被黃總制糾參,早離任去了。」這話祇因侯巡按與黃公不合託巡視為名往 廬鳳遠避,又因他行事乖張,口碑藉藉,故此道路就有這個訛傳。岑公子聽了這個傳聞 就信以為

真,因與母親相商,要回家赴考。岑夫人一來牽掛著雪姐,回去好就近打聽,二來過了 三個年頭並無信息,不知家中是何光景,況梅氏回去亦無音信到來,更是放心不下,因 此亦想回去﹔況且又是兒子的功名大事,歸念更切,因即對蔣老婆婆母子說知其意。蔣 公道:「若說大侄要回去鄉試,這是一樁正事,我都不好攔阻。但是江南尚無的信到來, 又兼倭寇作亂,失了崇明,軍興旁午,恐道路難行。不若再待些時,或者劉公子有的信到來 亦未可知,再打聽倭寇平靖,道路通達,到夏間起身亦不為遲。」因此,岑夫人母子又復 中止。   及到了五月初總無音耗,且聞倭寇已經平靖,岑夫人恐再耽延天氣炎熱,路上難走 ,為此決意要行。蔣老夫人婆媳又道:「不如祇叫大相公回去應考,待恭喜了,那時送 你回去未遲。」岑夫人道:「嬸嬸與大娘子這般骨肉相待,我也不忍言去。祇是叫孩子自去 ,家中無人照料,我也不得放心。劉公子去時我再三吩咐老梅,叫他專腳寄個信來,不 知何故也竟沒有信來?家中雖沒有甚麼東西,祇丟下個老家人,也不知如今作何光景? 想那個侯巡按,已過了兩年,諒不到得再尋事端,不如且回家去。倘有意外之事,我娘 兒兩個再轉來,嬸嬸們諒不多我。」蔣公道:「這件事總是我當日見得不到,劉公子起 身時,我大該專差一個人同到江南,有了著落好叫他回來報信。那時卻料不到此,如今 悔之無及。大姊必要回去,我這裏專人送去,倘有意料不及的事,仍可轉來。不過多費 了一番途路辛苦,盤纏一切總不要大姊費心。」岑夫人因對岑秀道:「你叔叔所說甚是 ,竟定了主意,不必游移。」因對蔣公道:「我母子在這裏攪擾了三年,一家子待得如 至親骨肉一般,謝也謝不得許多。你侄兒倘有出頭日子,慢慢報答你們的大德。」蔣公 哈哈大笑道:「大姊怎麼又說起這客氣的話來?祇恐將來我們還要倚賴大侄哩!」當下 商量已定,取通書來擇了五月十一日起身。婆媳母子彼此依依不捨,就如雪姐起身時一 般,日夜相敘,淚眼不乾。大家千叮萬囑:務必再來。蔣老婆婆又道:「我已是六十多 歲的 人,你此番去後,不知還得再見你麼?」岑夫人聽了心酸道:「你老人家精神強健,壽 數正長,還要受誥命享大福,莫說這話。」嘴裏雖如此安慰,由不得心上悲酸,淚珠兒 滿襟亂滾。玉馨小姐在傍道:「我待送了娘去再同了娘來,何如?」岑夫人道:「獃姐 姐,這是好近的路兒,說得恁般容易?將來等到你的喜期我若得來更好,倘或不能,我 在家裏等你,你們順道到我那裏來,我再接了雪姑娘來,大家相聚幾時,這倒是算得定 的。」蔣大娘子道:「聽得大姆姆家裏到江西祇得一水之地,明朝竟請大姆姆與玉姐做 送親

去倒好。」岑夫人道:「這到使得,祇不知那劉親母做人如何?」大家說了一回,悲切 一回。那個小學生聽得說岑公子要走,他拉住了啼啼哭哭道:「我祇不放姆姆、哥哥 去。」蔣大娘子騙他道:「大姆姆是騙你的,看你留他不留。」小學生聽說就笑了道 :「我怎麼不留?我正要大哥哥教我做文章做官哩!」大家聽說倒都笑了。

  卻說岑夫人母子又自備了兩副祭禮,往兩家墳上奠辭過了。蔣公已僱下了一輛大 車到臺莊,祇講定了二兩五錢銀子連酒錢在內。到了臺莊再僱船前進,派定老家人蔣貴 夫婦兩口相送。岑夫人道:「我娘兒兩個路上好走,不必人送,省得要人遠遠的往返。 」蔣公道:「著他兩口子送去,一來好路上服侍,二來好著他同到許公那裏討個的實信息 ,三來等他回時便知道你們的下落,省得懸望。」岑夫人道:「大弟既如此費心,祇叫 蔣貴同了去就是了。我路上有你侄兒,不用人服侍,省得他轉來帶著個婆子不快當。 」蔣公道:「也罷,聽大姊說,我祇僱一個牲口,叫蔣貴同去就是了。」當下計較定 了,卻將 行李預先收拾齊備。裏邊玉馨小姐連日連夜與岑夫人趕做鞋腳之類。岑夫人給了玉姐 幾件釵環首飾做個紀念。蔣老婆婆體己與了岑夫人一對金鳳釵,說:「將來好與你媳 婦戴。」蔣大娘子送了四匹大繭綢,好些零碎東西。岑夫人一一都拜謝收了,留下一 個項圈,上面一把小金鎖鐫著「長命富貴」四個字,與小學生戴。蔣大娘子叫兒子來 磕頭謝了,戴在項上,甚是歡喜。   起身前一日,就在內堂擺酒餞行。岑公子道:「在此三年,叔祖母與叔嬸待如骨 肉,生死不忘,不是一時口上謝得盡的。這小兄弟聰穎過人,必成大器,須要請個高 明的師傅教導,切不可隨著鄉塾,耽誤了他。老叔大人明歲春初務必往都中一行,小 侄當靜候捷音,千萬不要錯過。」蔣公笑道:「且到臨期再作理會。我昨日已寫下了 兩封書:一封與許公的,賢侄回家後就可前去相會許丈,他見了賢侄定當樂從,這封 書就是紅葉了﹔一封與劉公子的,賢侄覓便寄去,不必專差。但是這沒有回音的緣故

賢侄須查個明白。我看劉賢侄決不是輕諾寡信的人,其中必有緣故。」岑公子應諾。 當下一家們飲酒敘話,直至交三更纔罷。蔣公取了兩封書,格外一封二十四兩銀子與 岑公子,道:「這來回盤費我已交與蔣貴,賢侄路上一些莫管。這幾兩銀子不過少助 賢侄夜窗燈火之用。今秋我這裏專望好音,明春進京會試,又好便道到來相會。」岑 公子道:「祇恐不能仰副老叔的期望。」岑夫人便道:「大兄弟這就太多情了,娘兒 兩個在這裏三年擾得不夠?還要格外費心,叫人心上也過不去。」蔣公未及回答,蔣 大娘子道:「這是他與侄兒做燈火費的,大姆姆不要管他。」岑公子見義不可卻,便 道:「長者賜,不敢辭。」即拜謝收了。岑公子又給了元兒二兩銀子,眾家人媳婦、 丫頭們共賞了五兩,各人都叩謝了。這夜祇蔣老夫人和衣睡了一睡,其餘眾人都沒有 睡覺。相敘到五更時分,又擺上起身的飯來,各人敬了岑夫人母子一杯。正是:銜杯和 淚飲,夜短情愈長。   少刻東方漸白,車輛行李都已齊備。岑夫人母子一一拜別了,灑淚起身。蔣大娘子 與蘇小姐一定要送出南關,惟蔣老夫人祇送出大門口,著丫頭們扶岑夫人上了大車。 蔣大娘子與蘇小姐已上了轎車岑夫人在車上再三請嬸嬸進去,然後開車。蔣士奇與岑 公子都上了牲口,蔣貴騎騾在車前引路,一同往南關來。到了三岔大路,岑夫人叫停 住了車,岑公子下牲口來阻住了叔嬸的車馬,又在路傍叩謝。蔣大娘子叫將轎車打在 大車傍邊 ,道:「不得遠送,姆姆前途保重!」岑夫人在車上探出身來又與他娘兒兩個流淚謝 別,並囑咐蔣大娘子:「與我拜上嬸嬸,叫他老人家寬心,再圖後會。」岑公子又在 車前拜謝了蔣大嬸子,謝別了玉妹,看著轎車回了轅,請蔣公上馬。蔣公道:「賢侄 前途小心保重,到家見過許丈,打聽了劉公子的信息,即著蔣貴回來,免我懸望。」 岑公子應諾,纔灑淚登車而去。   蔣士奇見車去得遠了纔同著轎車回家。到得門口,見老婆婆還在門首與鄰居的兩 個老婆子說話,看見兒媳們回來,纔一同進內。老婆婆道:「你們倒送得快,這咱就 回來了。」蔣大娘子道:「他叫拜上你老人家放寬心再圖後會。」玉馨小姐還是眼淚 汪汪的。老婆婆道:「你日後倒還是相會得著的,我們是算不定了!」家中這些丫頭 、僕婦沒一個不說岑夫人好的:「在咱這裏三個年頭,重話兒也沒見他老人家說一句, 倒不知給咱們說了多少好話,解了多少是非。」一家子自岑夫人去了甚覺冷清,直待過 了幾日纔把這心腸漸漸放下。那日幸虧起身得早,小學生還未睡醒,及起來知道他大姆姆同 他哥走了,整整的哭吵了一日。這也是前生的緣分,不然如何一家子都這般情深意重 ,難捨難分?   如今且不說這邊分別的話,卻說這不通音信的緣由。原來劉電所託寄的這書信盤 纏,周老人正要覓妥當人寄去,不料自己忽生起病來,日重一日之,竟至不起。他兒 子 又在外邊與人做夥計,及到家時周老人已在垂危之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兒子並 不曉得有人寄書信的事,及至忙忙亂亂料理喪事畢後,這事信盤纏已不知落於何人之 手,竟沒有蹤跡了,以致兩下音信不通。這也是有個定數在內,並非劉電與周老人的 誤事。

  再說這岑忠自從岑夫人母子起身後不及三個月,被按院行牌著落江陰縣查追岑 家家產。原來岑公當日兩袖清風並無餘蓄,祇有祖遺薄田數十畝並這所住宅。江陰縣 明知尋釁,祇將住宅著經紀估值了五百兩銀子申報,侯巡按飭令勒限官賣,要抵償他 代還的官項。這縣官知是按院作對,平地風波,沒奈何照牌行事,祇得著岑忠將箱籠 家什盡 行搬出,即時封鎖,著落經紀速賣。這侯巡按憤猶未息,要將岑公子仰學除名,幸虧 徐老師暗令三學聯名公保他,據情申詳:「該生告遊學在先,且並無絲毫過犯,乞恩 免革。」侯巡按看來難違公論,纔得了局。   這岑忠被逐出來,十分惱恨,無奈將箱籠等物暫寄鄰家。適值他兄弟岑義到來探 望,岑忠就僱了一隻大船將一應物件盡行搬到湖州碧浪湖村兄弟家去居住。原要自己 往山東報信,不料氣出一場病來。這有年紀的人受了驚恐,著了氣惱,一病年餘不得 痊好。幾次要僱人寄信,又值倭寇作亂的時節蘇、松、嘉、湖等處戒嚴,行旅都不敢 來往。他兄弟、弟媳都是個本分鄉農,膽子最小,惟恐倭寇殺來,日夜懷著鬼胎。後 來聽得倭寇退去,岑忠也略可起床行動,因對他兄弟道:「主母同小主人一去兩年, 杳無音信,他們也不知家中遭此變故。我又病到如今不能前去﹔雖則我此時略可動彈 ,終是出不得遠路。我們三輩子受他的恩養,到此時連信也不通知他們一個,明朝豈 不叫他母子們抱怨?如今我與你料理家中的事務,你代我往山東去探望一回。」岑義 道:「哥哥說得極是。端正起來,明後日就起身。況且如今五月氣又不用帶鋪蓋累贅 ,祇消一床夾被、隨身衣服,打個包裹就好去了。祇是要打湊幾兩盤費。」岑忠道: 「這個不用你說,祇是你不慣出門的人,路上須要諸事小心!」原來這岑義夫妻兩口

祇有一個六歲的小兒子,倒有一個十五歲的閨女,取名端姐。岑忠當日跟岑公做官的時 節積攢了幾兩銀子,都把與兄弟買了幾畝水田自己耕種,又置了幾間小小瓦房,與他討 了親事。兩口兒倒也勤儉度日,服侍岑忠就如父母一般,十分恭敬。今日叫他往山東去 ,便一口應承,並無難色。岑忠當下在箱內取出五兩銀子與兄弟做盤纏,又開了一個路 程單並山東沂水縣尚義村的住址,因道:「我也不寫甚書,你到那裏將家中的事細細說 知,或者在何舅爺那裏再住幾時,或者竟回到這裏來暫住。隔了省分也不怕他尋事,且 計算他不久也就限滿,那留任不留任還不可知﹔若是這對頭去了,大相公還好回來應考 。總聽他老人家的定奪便了!」岑義一一應諾。到次日,別了兄長,拿把雨傘,背了包 裹,計水路搭船,旱路僱短盤牲口而去。   總因事有前定,若使當日岑忠不病,倭寇不亂,周老人不死,山東得了信息,岑夫 人回與不回尚在未定﹔誰各這邊病的病,死的死,山東又沒個人來,以致岑夫人母子回 來,又生出許多情節。正是:   當知飲啄皆天定,須信窮通是命該。   畢竟不知岑義如何往山東報信,且聽下回分解。

  敘岑、蔣內室分手,寫得情意纏綿,凄涼酸楚,妙在用家常本分語傳出,能令讀者 陪許多眼淚,真寫生妙手,然非有情人不能道隻字。

第二十六回 報遠信巧遇遠歸人 覓幽棲專拜幽居叟

  且不說這岑義前往山東。卻說岑夫人母子自從尚義村起身免不得車行陸路,船走水 程,五鼓起身,黃昏投宿。幸喜五月天氣,還不十分炎熱。這蔣貴又一路謹慎,並不要 岑公子費心。這日將到揚州地面,卻要換船前進。蔣貴道:「小的上岸先走一步,到碼頭 左近尋個潔靜些的客店,等船隻一到好卸行李,省得到了那裏慌慌促促尋不出好店來。 」岑公子道:「甚好。」這蔣貴果然上岸,先到碼頭左近看了一座客店,講定飯食不論 上下,一日每位一錢,連房金在內﹔要僱船隻,大小俱有,祇要客人看中意了,講定價 錢,寫票承攬,不要客人的運錢。這日岑夫人的船到得已是日西時分,隨停在客店門首 埠頭,卸了行李進店。當晚蔣貴將前船價值開發清楚。是夜無話。

  次日早起,店主人領了岑公子到河下看船,正值一隻大車排子船載了一船客人到碼 頭上來卸載。先是一個船頭上的客人馱著包裹雨傘一腳跨上岸來,正與岑公子打了一個 照面,喫了一驚道:「這不是大相公麼?」岑公子見是岑義,連忙問道:「你往那裏去 ?」岑義道:「我正要到山東見大相公,不想在這裏遇著,不知太太可同來麼?」岑公 子道:「現在店中,我正要看個坐船。你哥子怎麼不來?」岑義道:「一言難盡,這裏 不便說話,且到店中見了太太再說。」岑公子見他有個不悅之色,正不知是何緣故。當 下且不看船,就一同回到店中。   且喜岑夫人住在盡後一層,無閑雜人往來。岑義進內叩見了岑夫人,岑夫人驚問道 :「你為甚到這裏?」岑義道:「小的哥子叫我到山東與太太報信,幸喜在這裏遇見了 ,若是錯過,豈不空跑一回?」岑夫人道:「你且說家中如何光景?你哥子怎麼不來? 你嫂子幾時到家?怎麼隔了三個年頭竟沒有一個信來與我?」岑義道:「我嫂子並不曾 回家 。」因將家中的事從頭至尾細說了一遍。岑公子終是個有膽識的人,道:「怪道總無音 信,原來有這許多變故。」岑夫人聽了,知道無家可歸,便半晌說不出話來,祇道:「 怎了?怎了?」蔣貴在傍道:「太太不用愁煩,俺爺原吩咐過小的,仍送太太轉去便了。

岑公子笑道:「你爺固是美意,但我們既已到此,斷無轉去之理。」因問岑義道:「你 方纔所說,你家裏房屋還可暫住得麼?」岑義道:「小的哥子是這等說,太太或是在舅 爺那裏多住幾時,或是接到小的家裏暫住都可。如今太太若是在舅爺處,回不回還在兩 可,既已到了這裏,自然請到小的家裏去的是。就是房子窄小,恐天氣炎熱,太太嫌不 便,那裏前後左右都是王鄉紳家的賃房,閑著的甚多,大相公去看中意的賃他一間暫時 居住也可。況聽得說那個對頭不久也要離任,大相公還好去進大場。小的家裏到南省一 水之地,來往也容易。」岑公子道:「你這話甚是。」岑夫人道:「既如此,主意定了 ,不必再議。」因對蔣貴道:「煩你就去僱一隻船,我們早早起身,不要在這熱鬧處耽 擱,恐惹事端。」岑公子道:「母親所見極是。」因吩咐蔣貴:「你去僱船要與船家說 明,我們要打從荻浦出口,到了荻浦還要暫停半日,或者竟與他講到湖州,或者祇講到 京口,再換船亦可。」蔣貴應諾,就同店主人去了。

  這裏岑公子又問了岑義許多細底,方知劉公子到家時房屋已經封鎖,諒無人可託祇得 同了梅嫂兒回去,或者竟還住在許家亦不可知。祇是許家如何也沒有一個信來,真是令 人不解。岑夫人道:「正是呢!那劉公子豈有不託許家寄信的理?縱然那許老者不十分 關切,難道雪姐同梅氏也都不關切麼?」岑公子道:「正是,其中必有緣故。明日到了 許公 家裏便知分曉。」這岑義聽了他母子們說的話,一些頭由也不知,因問道:「是那個劉 公子?那個許家?如何我嫂子住在他家裏?」岑公子道:「這事你如何知道?」因將大 概與他說了一遍,岑義纔曉得何舅爺已故,卻住在蔣家,嫂子在上年秋間同許小姐回來 的緣故,因道:「如此說,我嫂子一定在許家住下,祇是荻浦離家又近,一水之地,難道 打聽不出我們搬回湖州去的信息?怎麼過了年竟沒有個信寄回來?」   說話之間,蔣貴已回,說:「就僱了方纔岑義哥搭的這個車排子船,共是四個艙口, 桅篷舵櫓俱全。梢艙裏是船家家眷住的,官艙內太太住了,大相公住了中艙,我們在頭 內盡夠住了。店主人與他講明四兩五錢銀子包送到湖州,一日兩餐小菜便飯,每人給 他三分半銀子,若要葷菜,自己買了讓他做造不算柴火錢,已與他說過要走荻浦停住 半天。」岑公子道:「這也算便宜的了,叫他就寫了船契來,看他要先付多少船錢好稱 給他,就搬行李下船,到船上喫飯也罷。」蔣貴出去對店主人說了。那店主人道:「我 這裏粗飯早已齊備,請太太同大相公喫了飯下船,省得他船上又另做飯。」岑公子聽見 便道:「就在這裏擾了飯也罷。」當下就跟同船戶寫了契,注明船價銀四兩五錢,先付 銀二兩,到日找足,開船日格外神福銀三錢,飯錢照例。岑公子都依了。蔣貴就先稱給二兩 銀子去了。店主人隨吩咐端飯到上房去,甚是豐潔。岑義同蔣貴在外邊另是一桌,他們 先喫完飯,就同本店小夥計搬行李下船,收拾停當,纔請岑夫人上船。岑公子見這店家 飯食豐潔,竟算了兩日的飯錢與他,店主人甚是歡喜,還送了一罐十香小菜到船上來, 給了那小夥計五十文錢。

  當時別了店主人就解纜開船。岑公子對蔣貴道:「這船甚是寬綽,你們兩人在外艙 也盡夠住了,祇是又要多勞你走幾天路。」蔣貴道:「大相公說那裏話?俺爺起身時再 三吩咐,一定要送太太到了家,還要討了許老爺的回書,打聽了劉姑爺到這裏的消息, 纔好回去報知。」岑公子道:「祇恐你轉來正是三伏天氣,路上暑熱難行。」蔣貴道: 「不 妨,小的單身獨自出路慣的。十分暑熱,午前就歇了店,到五更頭起來趕早涼走路纔爽 利哩!」主僕們一路說長說短頗不寂寞。那船家姓葛,夫妻兩口,還有一個五十多歲的 老娘,一個十六七歲的妹子生得甚是姣好,時常推開後艙門與岑夫人端茶送水,說說笑笑, 甚是相合。   不祇一日,到了荻浦,已是未牌時候。在碼頭上停住了船,岑公子同了蔣貴上岸, 訪問到許俊卿家來,看見大門鎖住。這周家原是緊鄰,周老人在日,門前開個小雜貨鋪 ,自周老人死後,鋪面也收了。他兒子在外經營,家中祇有婆媳兩個,一個五六歲的小 兒子,閑常門也不開,岑公子不便驚動,正在踟躕,祇見斜對門一個老者約有六十多年 紀,拄著根拐杖,問道:「這位相公是從那裏來?要尋那個的?」岑公子連忙上前作揖 道:「小生纔從山東回來,要與這裏許俊卿老丈送信的,正不知他往那裏去了,請問老 丈高姓?諒必得知?」這老者道:「老漢姓餘,與許俊卿是對門鄰舍。他家自上年沒了 他姑娘,險些兒要自己尋死。他舅子金振玉因怕他短見,請了他到家裏去同住。後來他 舅子 的叔子選了江西大庾縣的知縣,合家兒都同到任上去了。記得去年秋間,有一個江西的 劉相公也從山東到這裏來訪他,不得相會,留下一封書二兩盤纏託讓門周老兄寄往山東 ,不料這周老兄過不得幾日就病死了,這封書也不知寄去沒有寄去,老漢卻不知道。但我知

道他山東並沒有親戚朋友,這是誰人託相公寄來的信?」岑公子聽了,明知劉電會不著許 丈,又知雪姐的母舅家無人,見我家又被封鎖,自然同了雪妹與梅嫂兒一齊回江西去了, 但其中情節與旁人說之無益,且恐反惹囉唆,因祇答道:「承老丈指教,這也是朋友託寄 的信,既然不在祇好再來相訪了。」當即一揖而別,心中十分怏悵,遂同蔣貴回船來,一 一與母親說知。岑夫人道:「怪不得杳無音信,原來有這許多緣故。」岑公子道:「如今 對頭還在,萬一知道我們回來的信息又生事端,不如早到了湖州再作道理。」當下就開船 過了揚子江,到得京口天色已晚,停泊過夜。   次日五更開船。這內河裏好日夜兼行,不消三日夜已到了碧浪湖村。這岑義家離太湖 有一里多路,他後門離湖汊祇有一箭之地。岑義叫他把船從大寬轉搖入湖汊裏來,在自己 後門口灣住,上岸來打後門。他妻子聽得出來開了門,問道:「你怎麼就回來了?」岑義 道:「太太同大相公到了。」一面說一面到前面來報與哥子,岑忠倒喫了一驚,問道:「 你們怎麼恰恰兒就遇得著?」岑義遂將揚州遇著的話說了。岑忠道:「這也難得,若錯過 了,豈不空走一遭?」當時也不及細說,叫:「兄弟,你把房子快些收拾出來。」原來他 這房子是裏外兩進:外邊另是一座小小門樓,門內一個院子,外邊三間瓦房,夾了一間, 堆放了家夥什物,兩間做個客座﹔進裏又是一個院子,三間瓦房,一間堆放糧食等物,兩 間做了上房。每邊有兩間廂房,左邊一間做了廚房,空著一間供了祖先,右邊兩間岑忠住 著。如今岑忠叫把上房騰了出來與岑夫人母子居住。岑義夫妻兒女移在右邊西廂房內,岑 忠移在左邊供家廟的房內安鋪。   當下岑義在家搬移,岑忠同一個做短工的到船上叩見了夫人、公子,就叫短工幫著蔣 貴搬取行李到家,因不見自己妻子在船,便問:「他如何不服侍太太回來?」岑夫人道: 「說來話長,且到了家慢慢的說。」當下岑義媳婦與女兒到船上來,接了岑夫人上岸。   岑夫人四下看時,山明水秀,十分清雅。左邊一帶都是王進士家的高樓大廈,後邊一

帶風火牆垣包住,當中一座後牆門。側邊另是一帶青牆,也有一座小小後門,離岑義家後 門約有兩箭多地。堤邊一帶都是垂柳。岑夫人進了後門,就是個小小園子,種了些蔬菜。 側邊一個小角門,進來就是上屋,雖然不大,卻也潔淨。岑夫人到了上房,他弟兄兩個同 媳婦重復參見了。岑夫人看見岑義的這雙兒女道:「好個女孩子,倒生得端正,日後是有 福氣的。這個孩兒也甚清秀,盡好讀得書,祇是這房間窄小,天氣暑熱,我住在這裏恐你 們不便。」岑忠道:「我兄弟、弟媳在這右邊廂房住下,老奴前面也好安歇。太太若恐暑 熱不便,這裏王進士家多的是賃房,明日大相公去看一間合式的,暫時賃住也可。」當下 岑忠叫兄弟宰雞做飯,岑公子一面叫蔣貴算清了船錢,打發船家去訖,一面母子們檢點行 李,祇好同在一房。還有家下搬來的一切箱籠物件,都堆在上房中間,已是沒了空處。   當日喫畢飯,天色已晚。主僕們在院子裏納涼,大家纔敘起這別後的緣由,通前徹後 ,一問一答足足說了半夜的話。岑忠纔曉得妻子不回,往江西去的緣故。岑夫人道:「那 劉公子服滿後就要往山東去迎親,那時他必然帶你妻子同來。若到江南再找尋我們不著, 到了山東必然知道。他娶親回來必定要到我們這裏來探望,那時纔得順便送你妻子回來。 你若十分不放心,改一日與你幾兩盤纏到吉水縣去接了他回來也可,又好寄這封蔣家的信 給他,也是一舉兩得。」岑忠道:「既是那許姑娘拜繼了太太,就是自家姑娘一般,他在 那裏陪伴也可。蔣老爺這封書既不是緊要的事,且再覓便寄去,不用多費這盤纏。如今所 望的,祇要這對頭走了,大相公就好回去進場。」因說起多虧了徐師爺約會三學相公聯名 具保,一力申辯,纔保全了大相公的功名。母子聽說,都十分感激。當夜直說到月落參橫 ,夜深涼透,纔各安歇。岑忠這夜陪蔣貴在外邊堂屋內打鋪睡覺。   次日,岑夫人母子相商,先須打發蔣貴起身,免得山東記念。因將許丈同他妻舅於上 半年即挈家往山東大庾縣親戚任所,劉三兄到來不遇,託緊鄰周老人寄書,又值周老人病 故將書遺失,並自己遭釁暫在湖州碧浪湖村老僕家暫住,雪姐與僕婦俱同往吉水的緣由, 逐一備細寫了一封書函,封了五兩盤費、二兩勞使,當日與蔣貴道:「勞你千里往返本當 留你安息幾天,一來因恐你大爺懸望,二來這裏房間窄狹,天氣炎熱,就是我們也還要另 尋房屋。你回去多多拜上老太太、大爺、大奶奶,我們這裏凡有事故定當專人通報。這是 一封備細書函並五兩盤費,格外二兩與你買雙鞋襪,祇是莫嫌待慢。」蔣貴道:「小的看 這裏房間,太太與大相公原祇好暫住,須另尋一所住房纔好。這路上往返盤費大爺都交付 與我,吩咐不要大相公費錢,連賞也是不敢領的。」岑公子道:「你爺雖如此說,這來的 盤費已都是你爺的了,勞你一路辛苦,豈有叫你空手回去的理?我書上也並不曾提起給你 盤費的話,你也不必在大爺面前說起。」蔣貴道:「這個小的一發不敢,就是領了大相公 的賞,小的也一定要對大爺說的。」岑公子道:「有賢主必有賢使,實是難得。但你若必 不肯收,倒象是嫌輕了。」蔣貴見如此說祇得叩頭謝了。當晚岑公子叫岑忠收拾了幾樣葷 素嘎飯,就叫他兄弟兩人陪他多飲幾杯,祇當送行。蔣貴又進來與岑夫人叩頭謝了。岑夫 人又吩咐:「回去多拜上你老奶奶、大爺、大奶奶、姑娘,說我致謝不盡,若有便人務必 寄個信來。」蔣貴應諾出來,與他兩弟兄談說那許姑娘還魂故事,喫了更把多天的酒,次 日五更趁早涼起身,回山東去了。

  且說岑夫人因天氣暑熱,與岑忠商量,必得另尋一所房屋纔好。岑忠道:「這裏王進 士家賃房甚多,祇有他東邊一所房子最好。前年也是個相公賃住,後來搬去了,他卻不肯 賃與平常人家居住,到如今還空著在那裏。這村中有個老道學先生叫做嚴潤蒼,是王進士 最敬重的,就是大相公避讎的事他也都是知道的。明日大相公去拜他一拜,煩他同去看看王家 這間房子,若中意了,祇煩嚴先生說一聲,王進士無有不依的。」岑公子道:「這卻甚好。

」到次日一早,寫了一個晚生名帖,就叫岑忠領了前去拜望。正是:

  祇因欲覓幽棲地,必定先尋處士家。   究竟不知如何相見?且聽下回分解。

  此回書純用省法,如岑公子雇船恰遇岑義,店中岑義備述家中情由,到岑忠家晚納涼敘 話等句,皆省筆也,又有极不省法,如岑義家後門一段,房屋一段,又皆不省筆也。其省處 人皆知道其中情節。不省處人卻不知道其預為安設,各有其妙。讀去便有桃花流水,別有 天地,史遷復生,亦當首肯。

第二十七回 老道學論交成水乳 小仙娃識相別賢愚

  卻說這嚴先生諱為霖,字潤蒼,別號碧湖居士,是個隱居高士。壯年舉過歲貢,如今 年近古稀卻精神矍鑠,又夫婦齊眉,足跡不履城市幾二十餘年。為人端方正直、平坦簡易 、鄉中凡有爭競,祇須嚴先生一言,兩邊無不悅服,以此人人敬重。村中與王進士最為莫 逆,因重具文章品行。兩老夫妻祇有一個公子,單諱個毅字,也是飽學秀才,卻在府城裏 鄒太僕家設帳。娘子卓氏亦甚賢孝,跟前有個七歲孩兒,老夫妻愛如珍寶。家中教誨幾個 蒙童,就帶著這孫兒在學讀書,說這小孩子家卻是個完璞,可以造就得的,且又好借此消 遣。這早見岑忠到來,便問:「岑哥一早到來,有何事故?」岑忠道:「我家大相公同老 太太昨日從山東來到這裏,在我那邊權住,因敬仰老相公的德望,專誠過來奉拜,先著我 來通稟,有名帖在此。」嚴先生道:「你家房間窄小,如何住得下?你大相公來了不曾? 」岑忠道:「已在門首。」嚴先生道:「你與我請他進來。」岑忠出來說了,岑公子便叫他 先自回去。   這嚴先生即整衣迎將出來,見岑公子如亭亭玉樹,灑灑豐儀,暗道:果然是舊家人物。 遂讓進草堂。岑公子正欲叩拜,嚴先生拉住道:「老朽不能回禮,竟是常禮好。」岑公子遵 命,長揖就坐,因拱手道:「久仰老先生盛得,祇為道里迢遙,不得一聆清誨。今日得親道 范,實慰渴懷。」嚴先生道:「僕已老朽無聞,久疏世事。足下真是少年可畏。日前尊紀說

及岑兄同令堂老夫人避讎東省,不知從幾時起身回來的?」岑公子道:「晚生奉家慈在山東 舍親處,不覺一住交三個年頭,竟不知家中變故。五月中旬從東省起身,幸喜在揚州遇著 他們來報信,因此不往金陵,就一直到此。」嚴先生道:「小人與君子之讎,自古有之, 不足為怪。想此人也卸事不遠,今當鄉試之年,正是足下揚眉吐氣之日,亦不必因此過慮 。祇是現今他家房屋窄小,值此三伏炎天,雖是暫居,亦覺不便。」岑公子道:「正是, 雖祇有家母一人,天氣炎暑,甚是不便。聞得這裏王鄉宦家賃房頗多,正欲暫賃一所居住, 也不用多餘房屋,祇可以住得下的便好。」嚴先生道:「他家房舍甚多,所在亦頗幽靜,祇 是不甚高大,我知他左側有一所房子,緊傍他的大宅。從前也有一位吾輩中朋友賃住,上 科高發了,城中傅御史家請他去與子侄們看文章,因往來不便就搬往城裏去住了。這一所房 屋,我從前卻曾見過來:前面一座牆門,進內一個大院子,三間堂屋,盡可會客﹔東邊 兩間書房,對面有兩株垂絲海棠﹔後面三間上房﹔左右四間廂房﹔後邊另有一個空園,幾間 下房。後門外臨著湖港,沿堤都栽桃柳,與王宅後門相並,晚間納涼是最幽靜的。」岑公子 道:「如此甚好,祇不知一年要多少賃價?」嚴先生笑道:「這鄉間房屋比不得城市中的價 值,一年多不過五六兩銀子。那王公也極重斯文,若說是岑兄去住,或者竟不取值也不可 知。」岑公子道:「這個如何使得?祇要借重老先生一言,就感激不盡了。」嚴先生道: 「請用過茶,不妨就同去一看。」岑公子道:「祇是勞動起居。」原來這嚴先生素常不輕 易 出門,且懶於交接,今知岑公子是廉吏之後,又見他舉止端重、器宇不凡,心下十分敬愛 ,且又為他避難異鄉,故並不推卻,用過了茶就一同出門。   這村中也有二百餘家人家,不是務農的,就是出外經營的,所住房屋倒有一半是王家 的。這嚴先生與岑公子行不多路,正遇著王進士家管房的家人,因叫住道:「管家來得正好 ,我們正要尋你。」那管家便站在一傍,問道:「老相公有甚事吩咐?」嚴先生道:「這位 是江南的岑相公,要在這裏尋間房子暫住,正來尋你同去看看那東首的這間房子。」那管家 道:「如此小的就同去。」遂一直領來。   原來這所房子卻在王宅左邊,一條大夾牆過道進去,另是一座牆門。開了鎖進去,前後 一看,與嚴先生所說一般,果然雅致。岑公子道:「這房間盡夠住了。」看畢,一同出來, 這管家仍鎖上門,對嚴先生道:「這位相公既然中意,就煩老相公去見主人說一聲,再無不 成的。這所房子住了就要發科發甲,祇要這位相公格外賞個看家酒禮。」嚴先生道:「這不 消你說,我們這回就同去見見你爺,煩你先去通報一聲。」那管家答應,便急急去了。岑公

子道:「祇是不曾備帖未免不恭。」嚴先生道:「不妨,我與你道意就是了。況已到他門首 ,大家會一會,省了明日又走一回。」   當下兩人緩步而來。到得門首,祇見王進士早迎將出來,笑道:「老先生肯挪玉同來 ,一定是佳士光臨。」一邊說著話,一眼就看見岑公子品貌非常,暗暗喝采,遂拱揖進門 ,讓到廳堂。嚴先生便道:「這位是金陵岑玉峰兄,適纔到舍,說及老先生的德望,原要 明日具柬來奉拜的,倒是弟說不必拘此,因此就相同過來。」王進士道:「極承先施。」 當下岑公子以晚輩禮與王進士見過了,嚴先生亦與主人長揖,因讓岑公子坐了首位,嚴先 生對面。用過了一道茶,彼此敘了些仰慕寒溫,嚴先生遂將岑公子的來意代說了一遍。

進士滿口應承道:「岑兄是名門世冑,不過暫屈一時,將來不可限量。祇是枳棘非鸞鳳可棲 ,若不嫌蝸陋,竟請搬移過去就是了。」因對嚴先生道:「老先生切莫提起『賃』之一字 。」岑公子道:「既承慨允,豈有不奉值之理?」王進士笑道:「玉峰兄豈以我為市井人 乎?」岑公子就不好再說。彼此又敘了些時事,王進士就叫取過通書一看,笑道:「明日 就是個移居吉辰,正好遷移,不必再揀日了。」岑公子謝過,遂同嚴先生起身告辭。王進 士對嚴先生道:「今日不便相留,好待岑兄回去料理料理。倘有欠缺的東西,不妨開個單子 過來,有的祇顧取用。」嚴先生道:「這卻更好,省得岑兄一時難以置辦。」大家說著話 已到大門,岑公子又打恭致謝而別。   王進士回來就著家人送鑰匙到岑公子那邊去,以便搬移物件。岑公子於路對嚴先生道

:「承王公一團美意,祇是不言賃值,反覺不安。」嚴先生道:「他也不在乎此。若再言 及,反是我們小看他了。況他也不是那鄙吝之人,明日且搬了過去,慢慢的盡情便了。」 岑公子道:「祇是深費清心,容日叩謝。」當下與嚴先生分路而回。到家即將拜嚴先生, 同看房屋,會王進士的話,一一與母親說知。岑夫人甚是感激,道:「既承他好意,且搬 了過去再慢慢商量謝他。」母子正在說話,岑義進來回道:「那邊王管家送鑰匙過來。」 岑忠道:「這是他家管房租的總管,倒不好輕他。大相公酌量賞他個禮兒,日後恐還有用 他處。」岑公子道:「竟送他一兩銀子罷了。」當下就封了交與岑忠給他,那管家稟謝, 歡喜去了。   岑忠即叫兄弟另覓了兩個短工,將一切床桌、廚櫃、箱籠、器皿、什物,俱從後門搬 去,甚是近便﹔自己先到那邊去開了前後牆門,掃除潔淨,各處房間俱燒些芸香蒼術以闢 潮氣。岑公子也過去料理收拾使,先將家廟供在內室當中,然後將床鋪、桌椅、箱籠次序 安頓停當。幸喜當日岑忠將家中一應物件盡行搬出,除了打造灶火之外,其餘一應家什俱 各完全,不須另置。天氣正長,料理到晚,俱已齊備。   次日黎明,岑義妻女送岑夫人步行從前門過去。當日買了一副三牲果品之類,燒過神 紙,供獻祖先。這日王進士、嚴先生都來回拜道喜,兩家又各送了一副水禮。岑公子不好 推辭,都寫帖領謝了。母子商量:現今天氣暑熱,待秋涼些,治一席請他兩位過來坐坐罷。   過了一日,王進士先具柬相邀在花園賞荷。這日祇請嚴先生相陪,賓主們清談雅酌。 坐中王進士欲試岑公子的才學,略加問難,誰知岑公子如懸河倒峽,反亹亹逼人,王進士 愈加敬愛,三人整整盤桓了一天,至晚方散。從此成了莫逆,彼此時常往來,不在話下。   如今卻要提起這何氏小梅,自從那年在山東被何成騙賣與王進士家,隨到湖州。及到 了家,這王進士的夫人華氏與女兒月娥見了小梅十分喜歡。王夫人便道:「看這女子卻不 像個小家兒女。」王進士道:「他原是個舊家,祇為沒了父母,遭他一個族中的無賴騙賣 出來的,叫女兒當另眼相看。」原來這月娥小姐年方十四,生得比花能解語,似玉更生香 ,與小梅不相上下,且又知書達理。當下看了小梅舉止不常,回到房中便細細問他的家世 ,小梅一一訴說。月娥知是個宦家子女,且又端重秀麗,因走來與母親說道:「這小梅說 起來不是小家兒女,他曾祖、祖父俱出過仕,父親也在黌門。祇為父親病故,遭他族裏一

個無賴叔祖騙賣出來。孩兒不忍將他作下人看待,因稟過母親,祇叫他與孩兒做個閨中女 伴,不知母親意下如何?」王夫人道:「我也看他不是個小家模樣,又生得秀美,你既有 此心,待我慢慢與父親說。」月娥道:「母親若肯作主,父親也是肯的,不如就請父親來 說過了,省得明日另改口。」王夫人笑道:「直這般性急。」因叫丫頭去請老爺,王公進 來,夫人就把女兒的話說了。王公道:「我早知他是個宦門女子,原許過他另眼相看, 不知女兒心上如何,如今女兒既有這番好意,何必做甚麼女伴?不如竟做了姐妹的好。 」月娥道:「孩兒實有此意,如今爹爹、母親應允了,待孩兒與他說知,叫他明日先拜 過爹娘,纔好與孩兒姐妹相稱,今日也不便造次。」王公笑道:「女兒說得甚是有理。 」王夫人道:「明日還須備兩桌素供,齋齋佛、祭祭家廟纔是。」王公道:「這個自然 。」當下月娥歡歡喜喜回房,一一與小梅說知。小梅垂淚道:「小姐如此見愛,老爺、 夫人又如此垂慈,真是粉身莫報。」月娥道:「你小我一歲,明日拜過爹娘,你就是我 的妹子了。」當夜一宿無話。   次日早起,月娥取出一套自己的上蓋衣裙與小梅打扮。王夫人又叫丫頭送了幾樣釵 環首飾來。月娥與他穿戴端正,果真是粉裝玉琢分外生妍。當日佛堂、家廟俱焚香點燭 ,擺列素供。月娥先引小梅參了佛,拜了家廟。小梅請爹娘上坐受拜,王公就與夫人在 上面,東西相嚮,受小梅端端正正拜了四拜,王夫人就扶了起來。然後,兩姊妹交拜過 ,又一同拜了父母。這些家人、僕婦、丫頭們都來與主人磕頭,又與兩位姑娘道喜。   自此以後,兩姐妹便如同胞一般。小梅也絕無一點矜驕之色,就是僕婦、小廝、丫 頭有了罪過老夫妻動怒時,祇消二小姐到跟前三言兩語便說得兩老口反怒為笑,因此這些 丫頭僕婦沒一個不奉承他。每日祇在房中與月娥做些針黹,悶時兩姐妹往園中遊玩,有時 母女們出後門來觀玩湖中景致。小梅又天生成的一雙慧眼識別賢愚,家中人有不馴良的, 有忠誠可託的,在繼父母面前說知,屢試無差。這些家人、佃戶不知原委,祇說是主人的 見識遠大。嘗對月娥說:「父親、母親面帶孤煞,子息上甚是艱難。父親的前程也不過六

品,祇是要及早退步纔好。」後來王公知道,起初也祇說是偶然料著,及後來屢試屢驗以 為神奇,又知他原是仙人遺蔭,因此十分愛惜。月娥也嘗私問:「看我的終身如何?」小 梅道:「姐姐略有些小坎坷,喜得後福甚大,鳳冠霞帔直要穿到老了。」月娥笑道:「你 看自己如何?」小梅笑道:「祇怕與姐姐一般也不可知。」月娥道:「我若果有好處,決 不叫你相離。」小梅道:「姐姐雖是美意,惟恐人事不齊,祇好聽之於天。」因此他兩姐 妹十分親愛,坐臥不離。   這月娥自小梅進門後,凡來議親的,東說不成,西說不就,不覺又過了四個年頭可見 姻緣俱有定數。正是:   有分天涯情可合,無緣朝夕會難偕。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寫嚴先生祇數筆耳,精神色澤都有。以足跡不履城市,久疏世事之人,而一見岑生,

便為傾倒,則岑生之豐標玉立,已不言可知。寫小梅識相亦祇數筆,輕描淡寫,絕妙文心 。與小說家動輒佳人才子吟詩作對,寄柬傳情之類,奚啻霄壤哉!

第二十八回 去炎威故裏訪親知 納清原異鄉逢骨肉

  且說這月娥與小梅不啻同胞姐妹。自從岑夫人搬來這日就聽得王公對夫人說:「我們東 邊房子如今又搬來一個江南秀才來住了,年少多才,又好個品貌,祇有母子二人。說起來倒 是個名門舊族,他祖父曾做過九江太守,他父親也是個乙榜。間壁岑義弟兄是他祖父的老管 家。如今因避當道讎家搬到這裏來暫住,倒是嚴先生來說的。」王夫人道:「嚴先生肯與他 來說,一定是個好秀才子。這村裏都是些務農人家,搬個斯文人來住也好。」當時小梅在旁 聽說了,因想起:當日父親曾對我說,我姑娘嫁在江南岑家,他公公做過九江太守,卻不知 這家姓甚麼?因此就留心打聽。過了一日,聽得王夫人要請新搬來的岑秀才賞荷花,小梅聽

得暗喜道:「果然姓岑!卻是姑娘的兒子無疑了,且待他來時看他是個怎樣的人物。又想:那

嚴先生從不輕與人往來,如今肯與他們相交,必定是個高尚的人了。」   及到請岑公子這日,小梅留心窺看:卻祇有二十以來年紀,豐神俊雅,氣宇不凡,虎步龍 行,必然顯達﹔且見他印堂上黃光紫氣交聚,發跡也就不遠。心頭暗喜,已是念念不忘,因

想:必得見了姑娘方好相認,且不可造次說破。又過了一日,聽得王公與夫人商量:「要請岑 夫人來坐坐,將來你們母女們也好往來。」小梅聽了正中心懷。不想王夫人道:「這兩

日天氣暑熱得緊,等涼快些請罷。」因此將這事暫且放下。   且說岑公子自搬到此間,又僱了一個老媽子做飯,岑忠仍在這邊料理,岑義的女兒端姐 又常在這邊陪伴岑夫人習學針黹。岑公子旦夕無非吟哦誦讀以消長日,到日落時或在後門外 散步柳,或到嚴先生家閑談古今。   一日早辰方盥洗畢,王進士著家人來相請說話,岑公子即便服而往。進得門來,王進士 笑迎道:「今日得了一個的信,特與岑兄道喜。那侯巡按已是內轉離任去了,岑兄可放心料 理科舉之事。」岑公子道:「不知老先生此信從何得來?」王進士道:「咋日有友人從南畿 到來,是親知灼見的。並說近日海寇汪直、徐海勾連倭奴從江淮、臺寧沿海地方分道入寇, 勢甚猖獗。蘇、松、嘉、湖處處戒嚴,詔用監察御史吳宗憲巡撫浙直,又命工部尚書趙文華 巡視江淮,各處招募武勇甚緊。」岑公子因說起當日與蔣、劉聚會緣由,他二位武勇絕倫, 皆可稱當世英傑,祇可惜蔣公懶於仕進,劉兄丁艱在籍,王進士道:「果是英雄,必不 終於埋沒。」談論移時,王進士就留住用過了早飯,因說道:「岑兄可與令堂老夫人先說一

聲,改一日賤內要奉請過來看荷花,千萬不要見卻。」岑公子道:「老母已說過,祇為天氣 炎暑,還不曾過來奉拜太太,待少涼些,一定要過來拜見。」說畢就起身告辭回來,即與母 親說知,打點上南直銷假。   岑夫人道:「你如今去考,卻在那裏住好?」岑公子道:「母親放心,此番去不是徐老 師那邊,便在姑母那裏居住。」岑夫人道:「你可帶兩匹繭綢去送與姑娘,再送徐老師那邊 兩匹不過略表表意兒。」當下母子商定,擇於六月二十四日起身。先往辭別了王進士、嚴先 生,他兩家俱治酒餞行。王進士又送了四兩程儀,岑公子璧謝不依,祇得領謝了。此時岑忠 身體已健,定要跟隨前去。岑夫人道:「也得個老成人同去甚好。」岑忠又吩咐岑義常過這 邊來照料。因此主僕二人打點行李,至期拜辭母親,坐船前往。且按下不提。   卻說岑夫人自到此間,頗覺幽閑清靜。這日天氣甚熱,到下午後開出後門來納涼,觀看 湖中芰荷。正觀玩間,祇聽那邊王進士家後門開響,裏面先打出一個丫頭來,看見了岑夫人 即轉身到門口說了一聲,大約是說間壁岑太太也在這裏乘涼。祇聽得裏邊笑語之聲,卻是王 夫人同著兩個女兒出來。這邊岑夫人就迎將過來,卻是初見,不曾認識,因問那丫頭道 :「這位可就是王太太麼?」丫頭道:「正是。」王夫人便笑道:「原來岑太太也在這裏 乘涼。」彼此萬福了。岑夫人見兩個美貌女子,年紀不相上下,一般打扮,因問王夫人道: 「這兩位可就是小姐麼?」王夫人道:「正是小女。」岑夫人道:「好兩位姑娘。」當下都 與岑夫人萬福了。王夫人道:「妾身原要敬請太太到舍下少敘,祇為天氣炎熱,待到秋涼些 相請。不想今日倒先得相會,且請到舍下拜茶。」岑夫人也道:「老身到這裏,小兒屢屢在

府上叨擾,又承王大人的厚貺,早要過來奉拜太太,也為暑熱,恐驚動不便。今朝卻是幸會! 」王夫人定要請岑夫人到家,因道:「小園就在後面,池內蓮花頗盛,請太太到裏邊少坐待 茶。」岑夫人道:「又不曾專誠來拜得太太,不好輕自到府吵擾。」王夫人道:「太太 說那裏話?這邊是個湖套內,並無往來之人。今日見過便好時常往來,太太也免得寂寞。」 一面就相讓進門。   岑夫人見裏邊又是一帶花牆,側首一重小牆門,進去便是花園,四下樹木垂陰、山石疊

翠,有幾處亭樹樓臺。轉過一個山,卻是一座水亭,四周都有一箭寬的地面,從湖中放進來

的活水,裏面荷花正盛。亭面前培出一條柳堤,當中一座小小石橋。大家讓岑夫人一同到亭 子上來,岑夫人與他母女們重見過了禮,便都倚欄而坐。王夫人即吩咐丫頭取茶。此時小梅

注意看岑夫人舉止有大家風范,聽說話帶些山東語音,面貌又與父親相像,知是姑娘無疑,

便覺盈盈欲淚,因王夫人在前,一時不便開口動問。祇見王夫人道:「前日聽得家相公

說府上的讎家已去,大相公此番鄉試必然高發的了。」岑夫人道:「小兒年輕,祇恐才學疏

淺,幸得在這裏,正好請王大人朝夕指教。」王夫人道:「這是太太過謙,家相公曾對妾身

說,大相公是才貌兼全的,不知曾對了親麼?岑夫人道:「小兒自十六歲進了學就有幾處說 親的,都求卜不起。後來為了這個對頭就遠離鄉井,不覺又過了三個年頭,因此還蹉跎不

就。」王夫人道:「太太今年高壽?跟前可有姑娘?」岑夫人道:「老身今年四十六歲,

祇有這個小兒。」因問:「王太太貴庚?有幾位相公?」王夫人道:「妾身今年四十四歲。

祇為命薄,有一個小子招不住,到五歲上出花兒沒了,如今跟前祇算有這兩個小女。」岑 夫人道:「好兩位姑娘,真似如花似玉。」王夫人道:「不瞞太太,」因指著小梅道:「 這個小女是螟蛉的。他原籍山東,祖父做過江西刑廳,父親是個秀才,因父母俱亡,被難

到此,家相公就承繼做了女兒。他兩姊妹到情投意合,一步也離不開。」岑夫人聽了此言 口裏答應:「這也難得」。心裏卻想起:在蔣家時,曾說我侄女叫做小梅,賣在一個浙江 的新進士家,今又說他是山東人,祖父曾做江西刑廳,莫非正是小梅?因急問小梅道:「

小姐的本姓姓甚?是山東那一府縣人?」小梅見問,止不住淚如雨落,哽咽答道:「本姓

何,是袞州府沂水縣人。」岑夫人驚問:「你家在城在鄉?」小梅道:「在鄉。」岑夫

人大驚道:「你莫不是北門外尚義村何式玉的女兒小梅麼?」小梅大哭道:「你果然是

我的親姑娘了!」說罷,哭拜在地。岑夫人此時也顧不得王夫人,便過來一把拉起,口叫「親兒」,抱頭大哭。   當時王夫人見他姑侄相認,十分驚異,感嘆道:「這真是天假相逢!」又想:幸喜

我不曾將他輕待了。因見他姑姑侄女傷悲不止,上前勸道:「這是太太姑侄相逢一樁天

大的喜事,且免傷悲。」岑夫人收淚道:「老身淚出痛腸,多有得罪。」小梅起來,重

又拜見姑母。岑夫人對王夫人道:「老身今日不誠,明日還要專誠拜謝。」王夫人道: 「豈敢,明日也要與太太道喜。前者實是不知,還要太太涵容。」岑夫人道:「太太說 那裏話?他若不是在太太這裏承太太的撫養、小姐的見愛,莫說今日不能相見,還不 知流落到怎樣了!」   這裏兩位夫人說話之間,這些丫頭、僕婦早將此事報知主人。王公聽了道:「有 這等巧合之事!」甚是驚嘆不已。因吩咐丫頭請岑太太到內堂相見。丫頭們到花園傳 命,岑夫人道:「老身急欲親自拜謝你老爺,祇是今日隨身便服,不敢請見。明日一 早再專誠過來拜謝罷。」王夫人笑道:「太太不是這等說著作,令侄女與小女自姊妹 ,妾身本不敢高扳,如今與太太是親家了。今日家相公請見過,以後便好作親戚往來 ,就不用避嫌了。」一邊說著,就邀岑夫人出了花園。又轉過一個院子,另是一重牆 門,進來便是五間大樓房。到正中這間,王夫人遜岑夫人上坐。   少刻,王進士衣冠進來,岑夫人即起身道:「今日愧不專誠,大人休怪。侄女蒙 大人恩撫,小兒又屢次叨擾並承厚賜,老身感戴不盡。」說著就拜下去,王公連稱不 敢,也跪下回拜。岑夫人四拜起來,道:「侄女若不是在大人這裏,蒙恩以骨肉相看,如何得 有此日?老身與他父親是同胞姊弟,前年到山東避禍,不想他父親已是去世,遭族叔 將家產敗落盡,後將他賣身,不想倒是他的造化。不但老身終身感激,就是亡弟九泉 之下也當銜感不盡。」王公道:「日前雖與令公郎相聚數次,卻並不曾提起太太家中 之事,因此不知。如今令侄女已拜繼與我,明日叫小女也拜繼與太太便成了真親家, 卻好作親戚往來。」岑夫人道:「祇恐仰扳不起。」王夫人便道:「以後彼此再莫說客話了。 」王公道:「今日天已傍晚,可留住太太不必回去,一來姑侄們正好敘敘話,二來明 日就叫女兒拜繼了太太,省得改日又是一番舉動。那邊叫丫頭過去說一聲,不必等候 ,若是無人,就叫丫頭在那邊陪老媽子過宿,與太太鎖好了上房門就是了。我在外邊 去料理明日之事。」又吩咐丫頭、僕婦們收拾酒碟在上房款待。說畢,王公便往外邊 去了。岑夫人因對王夫人道:「老身今日且過去料理料理,明日自當一早過來。」王 夫人笑道:「我曉得姆姆要回去備辦與干女兒的東西可是麼?如今日子正長,何必在 此一時。」當下即取了一把大鎖交與一個老管家婆,叫過去與太太鎖好了上房就在那 邊陪老媽子過夜,明早回來。那僕婦應著去了。   這裏丫頭們擺上酒碟,王夫人遜岑夫人坐了客位,自己對面,姐妹兩個在上橫頭 並排坐了。王夫人親奉了一杯道:「今日草草杯盤,姆姆不要見怪。」岑夫人道:「 一來便要叨擾。」當下王夫人母女殷勤相勸,十分親熱。飲酒中間姑侄二人敘起家常 ,未免悲喜交集。小梅道:「前日聽得姑娘搬到這裏說是江南姓岑,祖公曾做九江太守,侄女 就猜是姑娘,祇是不曾見面,不好說得。今日見了姑娘帶些山東語音,又與父親面貌 相似,不想果是姑娘!」王夫人道:「既如此,何不早與我說知?」月娥道:「妹妹 到與我說過,祇為總要請姆姆過來賞荷花,待到見面時問了的確再拜認,不想今日無

意中先拜認了。」母女四人說說笑笑,直飲到二更時分。酒罷後,夜氣清涼,兩姐妹 就請岑夫人在自己房裏安歇,王夫人也一同送到女兒房裏來。又坐了一回,夜已深了 ,王夫人道了「安置」,自回房安歇。   他姊妹原有兩張床,因讓岑夫人獨自睡了一張床,他兩姐妹卻一床同睡。岑夫人 見他兩姐妹十分親熱,心中甚是歡喜。因想起:當日雪姐曾對我說,那劉老封君有 言說他的婚姻「不宜預佔,有妨親疏這句話,莫非侄女與兒子也有姻緣之分?想他 孤孑一身,若得在我身旁做了媳婦,倒省得日後兩處掛念。雪姐日後果是姻緣,他 兩個都一般兒 溫柔和婉,就在一處,也是過得來的。思前想後了一回,也就睡熟去了。正是:   功名祿籍生前定,婚媾紅絲暗裏牽。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人生會合,有關心千里,有對面河山,有一見而生歡喜,有一見而生厭惡者,此 無他,總在前世之有緣無緣耳。如岑夫人母子處處遇著好人,必是前生廣種福緣所致 ,是作者歡世人切勿輕易與人為讎也。寫岑夫人姑侄相逢,鐵石人也當下淚,及至後 來敘親拜繼,一片親親至樂,又當破涕為笑。真是要喜便喜煞人,要哭便哭煞人。我 不知作者毫端有何妙術,能令人顛倒若此。

第二十九回 俏嬌娃拜繼老夫人 賢能婦管教獃公子

  卻說岑夫人次日黑早先自起來。小梅道:「姑娘還好再睡睡,起得太早了。」岑 夫人道:「今日他兩公婆要將小姐承繼與我必要見禮,我穿著這夏布裙衫如何使得? 須得回去換了衣服來纔好,為此起得早些免得驚動他們。」此時月娥已醒,便道:「娘不用去 取。我有一套新做的紗衣服,叫裁縫略做得長了些,祇怕倒穿得著,待我取出來試試 看。」一面就起來穿衣。岑夫人道:「你新做的衣服不要穿污了你的。」月娥道:「 不妨,娘若穿得著祇顧穿。」一面說話,一面纏足,下來穿了裙衫,開箱取出那一套 新衣服來 :卻是一件佛青府紗披風、一件松花色府紗襯衫、一條水合色府紗裙子。月娥抖開披 在岑夫人身上,穿了一穿卻甚相稱。岑夫人道:「不要污了你的。」月娥笑道:「 祇顧穿,污了也不值多少。」正說時,王夫人叫丫頭又送了一套衣服過來,說: 「是與岑太太穿的。」岑夫人道:「多謝你太太費心!」月娥道:「你放下就是 了。」月娥看了看,卻是一件玄青紗披風、綠紗襯衫、天藍紗裙,又一件天青亮 紗披風,因對岑夫人道:「這衣服雖都還是新的,娘但祇穿我這套未上身的好 。」當下叫丫頭取了臉水來。大家梳頭、洗臉方畢,王夫人笑進來道:「姆姆 起得恁早?」岑夫人道:「天氣暑熱倒是早些起來清爽,又要親母費心送衣服來 。」月娥道:「娘一早起來要回去換衣服,我說前日新做的這套衣服略做長了些

,拿出來與娘試穿了穿,倒正合式。」王夫人道:「是呀,若姆姆穿得著就送與 姆姆穿了,也是女孩兒的孝敬。」岑夫人道:「我還沒有在姑娘面上盡一點情哩

」王夫人道:「姆姆祇顧穿就是了。」說笑了一回,丫頭請喫早點心。王夫人

就叫端到這裏來喫,卻是四盤:蒸糕、粉團、卷酥、果餡,四盞雀舌芽茶。   母女們正用過點心,外邊王公叫管家進來問:「太太們若用過點心,趁早 涼請到廳上見禮。」當下兩姊妹打扮得花嬌柳媚一同出到廳堂,見銀臺燒燭、 寶鼎焚香、堂懸紅彩、地襯氍毹。王公冠帶整齊。岑夫人先與王公夫婦道謝見 禮畢,兩夫婦就請岑夫人上坐叫月娥拜繼。岑夫人在上面立受了兩禮即來扶起

,王夫人攔住一定叫行了個全禮。岑夫人又與他兩夫婦謝過,道:「一時備不 及禮,祇好改日補送罷。」王夫人道:「姆姆不要費心,他還不曾有甚麼孝敬 著哩!」當下小梅又與繼父拜喜,又拜了姑姑,然後兩姐妹交拜。禮畢,王公 對夫人道:「房中暑熱,竟不如請親母到花園竹廳內坐,那邊又涼快又好賞荷花。」 王夫人就讓岑夫 人大家一同到花園中來。   早飯後四處遊玩,但見蟬鳴高樹,魚戲清漣,鳥語林端,花香幾席。母女四 人賞玩了一回競天,日色漸高,便一同到荷亭上來倚欄而坐。岑夫人因說起雪姐 還魂的這樁事來。王夫人道:「祇說這還魂的事是戲文裏做出來的,那裏曉得真 果有這般的奇事。」兩小姐聽岑夫人說出雪姐許多好處,恨不得即見一面纔好。 午間就在竹廳上設席,這廳周圍俱是叢篁,掛起四面弔窗,照映得人衣袂皆碧。 母女們殷勤勸酒,歡敘了一日。席罷後已是日西,岑夫人要辭了回家,王夫人母 女堅執不放,道:「姆姆過去,獨自一個也覺冷靜。如今大相公不在,祇要把前 門關了,從後門往來甚便,這裏並沒有閑雜歹人,姆姆放心,常住在這邊也不妨 。」岑夫人道:「承親母不棄,祇不要把我當客待纔好。」王夫人道:「是呀, 姆姆也莫怪簡慢。」因此岑夫人就住下了。從此以後,母女們無日不相往來,大 約岑夫人在這邊住的日子居多,此話暫歇。   且說岑公子主僕二人到了南直,先尋了一個寓所住下,及到自家門口見房屋 仍然封鎖。那領右人家見了岑公子都歡喜道:「公子去了許久,如今回來正好進 鄉場,今科必然高發。」岑公子道謝,遂逐家拜望,內中有一個老者道:「如今 老太太可康健麼?」岑公子道:「多謝垂問,託福安康。」老者道:「上年有一

個過路的江西相公到這裏來訪問,見房屋封鎖,他憤憤而去。這房屋本縣大爺奉 上司所委沒奈何到來封鎖,後來催賣了幾回也沒人敢買。那侯巡按離任時也不暇 提起這事。大相公何不去見見本縣大爺,開了鎖,仍舊搬回來住何妨?」岑公子

道:「承老丈關切,但既經封鎖,此人還在縣裏,也不便擅專,祇好從緩商酌。 」又一個道:「公子今科高發了,他雙手送還也嫌他遲了。」岑公子道:「承高 鄰們關愛。」當下謝別了鄰里,一徑進城來拜徐老師,一來拜准,二來銷假。   到得衙署,門斗即忙通報,徐老師聽得岑公子到來,三步做兩步迎接出來, 拉著手道:「賢契一別三年老夫時常記念。如今令堂可曾同來麼?」一面問話, 已到書房。岑公子謝畢坐下,因說:「自同家母到東省,不料母舅已故,家業蕩然 ,因在一蔣舍親家住下,不覺三個年頭,竟不知南邊信息。夏初同老母回來在揚州 遇見了老僕的兄弟前來報信,纔知道這邊的情節。那時侯公未去,祇得同老母又往 湖州暫住。如今得了侯公去信,纔敢回來銷假。」老師道:「鄉場在即,我甚是盼 望。你來得正好,竟在我這裏住罷。」岑公子道:「承老師見愛,但恐這邊朋友往來 ,未免不便,門生且在鄭表弟家暫住。」徐老師道:「他家住也好,祇是這個獃子 自你去後一發獃得不像樣了。喫了酒,當眾大罵侯巡按,勸也勸他不住。你來了, 他倒還肯聽你的話。如今你且在此少住幾天,正要與你敘敘契闊。」因問:「你行 李在那裏?我 叫人去取。」岑公子道:「無多行李,叫老僕在城外暫住,待門生自去取來。」徐 老師道:「不必,祇要說明寓處,叫人去取來就是了。」遂叫了一個門斗,說明寓 處,前去搬取。他師生兩人在衙齋便飯,敘說三年之事,一時也難以盡言。午後門 斗搬了行李到來,岑忠與徐師爺磕了頭,就叫在後邊喫飯。晚間,師生飲酒談心, 直到夜深方睡。次日,岑公子取了兩匹繭綢送了老師,因稟過要往各朋友處拜望。   且說這鄭璞與岑公子是親姑表兄弟,家道卻稱小康,為人樸實,言語憨拙無文 ,又帶幾分獃氣,作文魯鈍。多虧岑公子指點,十六歲上同進了學,因此最敬重岑公 子。這些學中朋友見他憨拙,凡事哄騙他,他卻信以為真。如道考前朋友們把一個從 不出的題目騙他道:「打聽得學臺今年要出這個題目,你可留心。」他便信以為實,

把這個 題目日日磨擬了一篇文章,要岑公子刪改好了,牢牢記誦。誰知進場去恰恰出了這個

題目,他反取在五名前頭,甚是感激。這些朋友都以為奇事,因取了他一個諢名叫做 「靠天田」。惟有岑公子不但不戲謔他,反敬愛他,事事與他周旋。自從岑秀到山東 去了,他弄得手足無措,終日在家裏納悶,嘴裏不住的罵侯子傑害了他。鄭婆婆祇有 這一個兒子,十分寵愛,卻與岑公子同年,祇小月份,上年已與他完了姻,他娘子和 氏甚是賢 能,兩口兒也十分恩愛。他娘子初時見他的憨樣勸過幾回,見勸不轉也便隨他,後來 見慣了就不以為怪。往往有那好玩的朋友到家,故意挑逗他,說得高興連閨房褻事都說

將出來。他娘子私下埋怨他道:「你也獃得不像樣了,這是甚麼話,也對著朋友們說? 」他 笑道:「精扯淡!夫妻、朋友都在五倫裏的,夫妻們的事又是當官的,誰人沒有?說說怕 怎的?」他娘子氣得慌,瞅了他兩眼,他祇是憨笑而已。後來他娘子見有朋友來便留心觀 聽,見那志誠厚道、斯文端正的便許他往來,那遊戲三昧、輕佻薄劣的便不許他往來。這 獃公子卻也好,聽了娘子的話,凡是輕薄的到來,便口也不開,茶也不留。那朋友見他有 些古怪,偏要再三盤詰他是甚麼緣故,問得他著了急,他便直說將出來:「我娘子說你輕 薄,叫我不要與你往來。」因此有幾個輕佻的朋友自覺無趣,倒漸漸的疏遠去了。凡是斯 文端正的到來,和氏娘子便叫他留茶留飯,談詩論文,十分親熱,因此倒長了許多學問。

這日正在門口閑站,看見岑公子到來,喜極了,他卻不迎上前來,反急轉身往家裏飛跑, 大叫:「母親,岑家哥哥來了,快些叫媳婦打扮了出來拜見!」一面叫著,一面復翻身跑

將出來,正迎著岑公子進門笑道:「賢弟見了我為何反跑了進來?」鄭璞笑得話也說不出 一句,直至笑定了,纔道:「我的哥哥,我如今娶了弟媳婦了。方纔看見了你,連忙通 知他,叫他好打扮了出來拜你。」岑公子笑道:「原來兄弟恭喜了,愚兄失禮,還不曾 喫你的喜酒。」   說話時,鄭婆婆已同著媳婦出來,岑公子先拜見了姑娘,這鄭璞卻笑個不住,自己 且不與哥子見禮,祇叫娘子與大伯磕頭,口裏還嘓噥道:「叫你妝扮妝扮,怎的就這般 出來了?」和氏娘子也不理他,端端正正朝上拜了四拜,岑公子平還了禮。鄭璞纔與表 兄拜畢,一同到內室來坐下。   鄭婆婆道:「你兄弟自你去了,竟象發狂的一般,走投無路。去年與他完娶了,幸 虧媳婦賢能,他纔略改了些。因想念你半夜裏常發起夢癲來,驚得人了不得。如今你母親 住在那裏?身子可康健?」岑公子因將別來之事一一說知,喜得個鄭璞祇是手舞足蹈,說 :「何不同舅母搬到這裏來住?」又道:「哥哥不要住在學裏,那個老人家有些古板,拘 束得慌,快些搬到這裏來,我叫你弟媳婦好生做茶做飯請你。」鄭婆婆道:「你看他還是 這樣發獃。」岑公子道:「兄弟本質如此,一些無假,其實可敬。」當下鄭璞叫娘子快些 做起早飯來。岑公子道:「我已在老師那邊喫了。今日還要往各處去拜望拜望,明日到這 裏來喫飯罷。」鄭璞道:「如此說,哥哥去走一轉,到這裏來喫午飯。」岑公子道:「今 日老師已是費心端正,約定去喫午飯,不好辭得。明日一准過來。」鄭璞道:「你不要哄 我,明日若不來,我自己到學裏去請你,把行李都搬了來,在這裏住好。」鄭婆婆也道: 「侄兒在學裏住,豈不叫人笑話我們?」岑公子道:「侄兒原要搬來,祇為老師再三留住 ,不好遽然辭他。今日回去稟知,明日一定搬來。」說畢,就起身出來。鄭璞又再三叮囑 ,岑公子就諾,遂往各處去走了一轉。午間回學,將姑母相留之事說知,徐老師道:「這 是親親之誼,搬去也好,幸喜不遠,好常到這裏來走走。」岑公子道:「門生自當常來領 教。」當午設席相待,師生們直敘談到晚,過了一宿。   次日一早,岑秀方纔起來,鄭璞已到學裏,便跑進書房來逼著岑公子起身。及老師出 來,他祇作一個揖,話也不說一句,祇瞪著眼獃看岑公子。徐老師見他這個光景,笑道: 「你想是一早來請他?且在我這裏喫了早飯同去便了。」鄭璞聽了這句話,纔笑了一聲道 :「老師說得是。」當下岑公子收拾行李,叫岑忠覓人挑著先走一步。他師生三人同喫了 早飯,又坐了一回。鄭璞幾次丟眉擠眼,催著叫走,徐老師笑對岑秀道:「他這個樣子, 祇恐你不去,不要急壞了他,我們改日再敘罷。」岑秀祇得就告辭了,與鄭璞一路回來, 於路道:「兄弟為何如此性急?」鄭璞道:「我若不發急,他還不放你哩!

  兩兄弟說著話,已是到家,此時尚在三伏之日,天氣正熱。他書房是個泥地,南邊地 方未免有些潮濕。鄭璞卻自己早起生了一大盆木炭,放了一把蒼術、芸香在內,關上了門 。那木炭漸漸旺將起來,烘得裏面如火坑一般價熱,滿屋都是煙氣悶住。他回來一開門, 煙氣外沖,岑秀喫了一驚,看裏邊時卻是一大盆炭火已待燒完。岑秀道:「這是為何?」 鄭璞連忙搖頭道:「不要響,是我早上起來瞞著他們生了這盆炭火把地烘烘燥,哥哥在裏 住不受潮濕氣。」岑秀笑道:「兄弟也太過慮了。」因即叫岑忠同他小廝容兒快將火盆扛 出,將窗門大開放出煙火之氣。鄭璞一直拉岑秀到上房明間內來坐下。   此時他婆媳正在廚房收拾午間餚飯,鄭璞自己去取茶來喫。岑秀道:「兄弟近日文思 如何?」鄭璞笑道:「不瞞哥哥說,比從前熟滑了好些。」岑秀道:「這是用了苦功文思 日進,所以下筆敏捷了。」鄭璞笑道:「哥哥猜得也著,卻是虧了你弟媳婦的教導。」岑 秀驚問道:「原來弟媳婦是個才女?」鄭璞搖頭道:「甚麼才女?他又一字不識,全不在 行。偏要我一日做一篇文章,又不會出題,拿了一本書指著那一句就要做那一篇,還恐我 騙了他,在題目文章上都記了記號,說遇了通人還要對問。及做完了又要朗朗念與他聽, 若做不完就不許我進房睡覺,比宗師還利害。」岑秀笑道:「原來如此。」   他弟兄在上房說話,不料大娘子有心,在窗外聽了個明白,轉身來告與婆婆。鄭婆婆 笑道:「這是他第一個心上敬愛的人,又是骨肉至親,比不得外人,隨他說罷了。」當時 同著媳婦走來。岑秀與姑娘作了揖,大娘子也萬福過,就進裏間去了。岑秀道:「兄弟可 把近日窗稿與我一看。」這話纔說罷,大娘子在裏邊聽見,想道:正不知他平日做的是些 甚麼,好與不好又沒處去對問。今聽見岑公子要看他的文章,連忙捧了一大卷出來,放在 桌上道:「正要請伯伯看看,不知做的是些甚麼?」岑公子隨手取了一篇看時,題目是: 《柴也愚,參也魯,由也諺》。通篇看了,雖是平鋪直敘,文理卻還清通。又看了一篇, 是經題:《女曰雞鳴》,也頗平順。因道:「兄弟近日文章果然比前清通了許多,若再加琢

磨,便可馳騁文場了。」鄭婆婆也喜道:「如今得侄兒在這裏指教他就好了。」大娘子 聽得說他文章比前更好了,方知平日不是哄騙他,心下也十分歡喜。鄭璞見表兄稱讚他文章 比前好了,就拍著大娘子的肩頭道:「你平日不信,今日何如?」大娘子見他又發起呆來, 就轉身往廚房去了。鄭璞當下立逼著表兄與他改了這兩篇文章。   已是晌午時候,婆媳兩個在廚房收拾端正,叫容兒就端在上房喫飯。岑秀道:「我同兄 弟在外邊去喫,這裏好讓姑姑、弟婦在此。」鄭璞道:「沒得說,大家一同喫喫就是了。那 裏三桌兩席?」岑秀道:「姑姑卻不妨,弟婦如何好同桌?」鄭璞道:「這樣說,且待我們

喫過了他再喫罷。」岑秀道:「在此日子正長,卻不是常便。」兩個正在分說,鄭婆婆走來

道:「侄兒就在這裏喫,我們還未喫哩!」岑秀見姑娘說了,祇得坐下,容兒斟上酒來 。鄭璞酒量原好,又見了岑公子,心下十分歡喜,一面說笑,祇顧大杯價喫起來。岑秀道:

「我們且喫了飯,到晚間月明下和弟暢飲何如?此時恐怕有朋友來會,喫得臉紅紅的不好看 相。」鄭璞道:「哥哥說得是。」因此兩弟兄喫完飯就到外邊書房裏來。岑公子取出兩匹繭 綢遞與表弟道:「這是你舅母在山東帶來的,這紫色的姑姑們好做兩件衫子,這本色的兄弟好

做襯衣。」鄭璞笑道:「舅母老遠帶來,一定是要收的。」就捧了進來道:「這是舅母送的。

」交與母親收了。   岑公子自搬到此,每日有朋友來回看,也有請接風的,到忙了十來日纔得清靜。看看場期不

遠,大家打點精神赴試。正是:   祇緣才品超群出,應有逢迎傾蓋來。   不知他兩表兄弟如何進場?且聽下回分解。

  看書要知作者苦心,或添一事,或添一人。俱不得不然。如前回撰出一嚴先生,此又添出一 獃公子,一是為表妹婚姻,一是為表兄寓所。但既已添出,不與之一寫,便不如勿添。看他寫嚴 先生,便真是個老道學,寫鄭秀才,便活像個獃公子,不意小說中有此神化之筆,人說公子獃

,我道公子不獃,待師敬,事親孝,篤於親親,篤於夫婦,真是太古以上人物。

第三十回 真鐵口五星斷休咎 程操江一語解紛爭

  卻說岑公子搬在姑娘家居住,他表弟夫妻兩口十分恭敬。過了十餘日,早又是中元佳節,這 日是報恩寺的蘭盆勝會,弟兄要同去遊玩。一早起來盥洗,喫了點心就同出門。到得寺中,大殿

上建水陸道場,香氣紛紜,遊人如海。弟兄們四下觀玩了一回已是早飯時候,就同 到一個潔淨面館內喫了面,出來復去塔上遊了一回,無非一片繁華熱鬧。岑秀道:「我們到個清 靜些的所在,去坐坐避過了午間烈日回去,不要在這裏挨擠,甚覺無趣。」鄭璞道 :「前日有人說水月庵裏來了個江西的星相先生,如神仙一般的准。我自哥哥來了,不曾去得。 今日我們同去試他一試,看他如何?」岑秀道:「甚好。

  兩人一徑行來,也有一里多路,卻是個僻靜去處。來到庵前,見庵門外有個招帖上寫著:「江 西真鐵口星相無差」。進得庵門,果然好座幽閑靜室,正中供著一尊彌勒古佛,背後是韋馱尊者

第二層便是正殿,上供一尊如來佛祖。東邊一座小門,進來另是三間小殿,供著 普門大士。側首朝東三間客座,門上貼著「真鐵口寓此」的條子。   弟兄兩個緩步進來,祇見這個先生六十上下年紀,鬚髮斑白,骨格清臞,坐在一把交椅上打盹 。聽得腳步之聲睜眼見有客來,便起身拱手道:「二位何來?」鄭璞道:「特來尋你看看星相,你 且看我兩個今科中不中?」岑秀忙接口道:「聞得先生星相如神,特來請教。」 這先生道:「且請坐,待獻過茶再講。」因叫童兒不應,這先生尋到後邊來,原來在廚房裏睡覺, 因叫醒來道:「外邊有客,還不起來烹茶!」那童子纔呵呵欠欠的起來灌水生火 。這先生出來道:「今日是報恩寺的大會,這裏住持都去赴會去了。因此無人,實是有罪。」岑公 子道:「我們也從會上到來,請問先生星相二事,何者為先?」先生道:「二者 原可並參,如今先看了尊相,再看五星,必有相合。」因請岑公子對著亮光端坐。這先生存神注目 細看了一回,道:「尊相也不須細講:三臺高聳,五岳豐隆,眉秀春山,目澄秋水

,鼻直口方,神清氣旺,是生成大貴之相﹔所欠發脊不齊,早年恐其失怙,庫倉略陷,青春微有坎 坷,卻都逢凶化吉,無妨於事。一交眉運,官祿榮陞,前程遠大,壽緣可至期頤 ,子息盡皆玉樹,富貴二字已是分定。目下印堂黃明光潤,恭喜也不遠了。再請把八字一推。」岑 公子即寫出自己八字,那先生仔細推詳了一回,道:「卻又作怪,論功名應從科甲 得來,但這官祿宮中又變出稀奇品格,偏不由科甲出身。但文昌高映,奎璧相纏,縱不由正途卻勝於 科甲,論爵位當居極品﹔又喜武曲臨宮,官職必兼文武,卻是一位大人。失敬 !失敬!」岑公子道:「豈敢過望!」因為有雪姐這樁心事,又問:「婚姻不知幾時可就?」這先生 又推算了一算道:「紅鸞發動,天喜照臨,婚姻不遠,九、十月間必然見喜, 但這貴造中尊夫人卻不止一位。據理算來,當有三位,卻又都是賢能內助,都可同偕到老,真是難 得!祇是命中有小耗作祟,常為小人所忌,總無妨大局,不足介意。在下是依理 直談,不是虛譽,日後應驗,當領重酬。」岑公子道:「再煩與舍親相一相。」這時鄭璞聽他兩個

說話呆呆坐定不動,及說與他看相,纔道:「別的都不管他,你祇相我今科中與 不中?」這先生笑了一笑,請他坐正定睛細看了一回,道:「這位卻也是個貴相:雙眉聳秀,少年可 取功名﹔兩目定光,到老總無厄險﹔雖帶幾分拙直,卻存一片慈祥:壽過古稀 ,子有三四。再請寫出八字一推。」鄭璞笑道:「我卻忘記了,你祇算我是五月十五日丑時生的就是 了。」先生笑道:「貴庚幾何?」岑公子道:「與我是同年的。」這先生推算

了一回道:「這貴造也應少年克父,最喜金水相生,當得一賢內助,終身受益不淺。論功名,今年正值

文昌相照,這舉人是穩穩的了,但祇可一榜出仕,亦不過六七品之間。卻喜 貴星坐落命宮,一生多得貴人扶持,到老風光並無坷坎。可喜!可喜!」鄭璞聽得歡喜,把手在桌上 一拍,道:「我若中了,謝你五兩銀子。」先生道:「五兩也不多,中了不要 翻悔。」鄭璞道:「我從來不說謊,中了包管送來。今日卻不曾帶得,莫怪!莫怪!」岑公子道:「今 日卻是偶然到此,不曾多備,先生莫嫌輕褻。」因取了一兩銀子送與先生道: 「改日再得請教。」先生道:「明日高發了,還要領重酬哩!」又留喫了一道茶。岑公子起身告辭,這先生直送出山門而別。   此時已是未末申初時候,兩弟兄取路回來。鄭璞道:「這個相面先生說得倒也不錯,祇是說哥哥不 從正途出身,這是胡說了。」岑秀道:「星相之言,未可全信,且自由他罷了。」兩人於路說話,回到 家時腹中已餒。鄭璞即叫:「娘子快些收拾飯喫。」大娘子道:「已端正現 成的。」鄭婆婆道:「你兩弟兄在那裏喫的早飯?」鄭璞就將遊玩看相的事與母親說了一遍,道:「我 今科中了,應許他五兩銀子。祇是他說哥哥不從科甲出身,真是放屁胡說了 。」當即擺上飯來,兩弟兄用畢。鄭璞又對娘說:「這相士說哥哥日後官居極品,又有三個賢慧嫂嫂同 偕到老。」鄭婆婆道:「但願你哥哥做了大官,你便有倚傍了。」岑秀道:「 星相的話那裏當得真的?」這邊姑侄弟兄們閑話。且表過不提。   卻說這年南直正考官欽點了翰林院侍讀學士汪耀辰,副考官是禮科掌印給事中顧其章,都已進了貢 院。至八月初,這通省秀才聚集省會,把各處寓所都住滿了。到了初七日,這監臨就是操江程公,副監場 是布政司參政陸文山,按察副使高兆麟率同內外帘官入闈,甚是熱鬧。初八日

五鼓,眾秀才按冊點名進院。卻好鄭璞正與岑秀聯著號房,喜得他心癢難爬。等得題目到手,誰不用心作文 ?這鄭璞起了正稿就拿來叫岑秀刪改。岑秀就先與他改好,叫他用心謄 正,然後自己謄畢,果然字字珠璣,行行錦繡。二人早早交了卷子,頭牌放出。三場考畢,也是鄭璞的造化 ,總與岑秀同號不離,回家歡天喜地對他母親、娘子說道:「我今科一 定中了!恰恰三場總與哥哥在一處,他與我把文章都改得好了,不怕他不中。」鄭婆婆道:「或者是你的造 化也不可知,不然怎麼三場恰恰都在一處?祇是你果然中了,怎樣報答 他?」鄭璞道:「他是個不望報的,祇願與他一同中了就好同他進京會試。若我中他不中,我也會不成試了 。」且不說他母子們閑話。

  卻說這岑秀的卷子正落在江浦縣成公的房裏。見了這本卷子,成公大加稱賞,以為合場無出其右,因特 特把這卷子親自薦到大主考面前,道:「帘官選得一卷奇文真是連城之璧,請大人垂鑒。」這汪公接來細細 觀看,看到中間,連稱:「可惜!可惜!」成公問道:「卻是為何? 」汪公指著道:「這一句竟重犯了聖諱,是一件大不敬之事,如何使得?」下半卷就不看了。成公道:「這 是他疏忽,卻與正文無礙,還求大人通篇一看。」汪公祇得通卷看完, 道:「好一卷文章!但犯了聖諱,祇好有屈他了。」成公見汪公有些執意 ,又把卷子送到副主考顧公這邊來,道:「有一卷奇文請教大人,不知可掄元否?」顧公笑道:「想經你 的採擇,定然不差。」因接過來,纔看到起股,便稱讚道:「果是奇才。」及看到這一句,道:「可惜誤犯 了聖諱,卻還有可恕。」及通卷看完,讚不絕口道:「這卷文章雖有些 微瑕,即不擬元,亦當置之三、四之間。」成公道:「大人不取便罷,若取了必得擬元,置之三、四,倒反 屈了他了。」顧公道:「汪公可曾見來?」成公因將汪公為此執意不 取的話對顧公說了。顧公道:「待我去與他相商。」成公道:「人才難得,豈可輕棄?還求大人一力成全。」   當下顧公拿著這本卷子來見汪公道:「這本卷子成縣令薦將上來,論文章實可掄元,但中間有這犯 諱字樣,或置之五名之內也可。若因此而棄,實為可惜!」汪公道:「這犯聖諱是一件大不敬之事,如何使 得?祇恨他自己忽略,也怪不得人了。」顧公道:「此卷通篇堂皇正大

,置之榜首,誰曰不宜?雖有此誤,卻與文章無礙。若必見棄,恐人才難得,況得此奇才,豈可當面錯過? 」汪公道:「這事弟實不敢專主。若老道長必欲中他,萬一觸怒聖心, 弟卻擔當不起。」顧公道:「弟也是為人才起見,並非私意。若果有不虞之事,弟當獨任其咎。」   這時大監臨程公到來,見兩主考各執一見,因道:「二位大人且不須爭執,待弟看一看這文章果是如 何?」顧公因將這卷子遞與程公道:「都臺巨眼,必有定論。」原來程公是鼎甲出身,高才博學,將這五經文 字通卷細看,祇顧點頭稱讚道:「的是仙才。」及看完了,道:「二公 不須爭執,弟倒有個愚見,不知可否?」二公同問:「都臺高見若何?」程公道:「此卷中又使不得,不中 也使不得。依弟愚見,不若將此卷聯名具奏此中情節進呈御覽,中與不 中,一聽聖裁何如?」汪、顧二公齊稱甚善。當下即將此卷另外封置。及擬取足額,看那十名前的卷子俱不如此卷之美。   到放榜之日,榜後另簽一條,標著:「天字第三十三號生員岑秀,五經文字俱佳,惟卷中誤犯聖諱不 便中,特將此卷進呈、恭候御覽欽奪」。這榜文一出,萬人擁看。這日他表弟兄兩個也在看榜,卻擁擠不上 ,耳邊祇聽得看過的人說:「這倒是件從來沒有的事,一個秀才的卷子 竟得進呈御覽!」岑公子正待動問,卻撞見個同學的朋友道:「岑兄恭喜,你的卷子犯了聖諱,主考不敢中式 ,竟進呈御覽了。」岑公子卻一時想不起這犯諱的字樣,心上游移道 :「若進呈了御覽,不知將來如何發落?因想起真鐵口所說不由科甲出身 的緣故,或者這裏邊倒有個好意。此時鄭璞卻挨進去觀看,見自己高高中了第二十四名,喜得沒法,也 不往後看去,竟擠了出來,尋著岑公子道:「兄弟中了二十四名,怎麼反不見哥哥的名字在前頭?」岑公 子道:「你且再去看那榜末貼出的就是我了。」鄭璞果然復翻身挨進去看 ,那榜末另簽出的這一條上寫著如此如此,鄭璞哈哈大笑道:「好靈驗的算命先生,果然有這等的奇事! 」因挨出來道:「哥哥,我們回去。你的卷子進了御覽,祇怕比這中了的 還強十倍哩!那真鐵口真是神仙,斷得一些不差。」   當下一同回到家中,見大門上插著一面紅旗,許多報子在廳上吵鬧,見他弟兄回來,便問:「那一 位是新貴人?」岑公子道:「這位就是。」大家一齊磕頭道:「老爺高中巍科,要求重重的賞賜。」鄭璞卻 白瞪了眼說不出一句話來。岑公子道:「眾位且請少坐。」因拉了鄭璞 進來,對姑姑道:「這報喜的人酌量賞他多少?」鄭婆婆道:「悉憑侄兒怎樣處分。」岑秀道:「少了拿不 出手,先與他八兩銀子,格外二兩代飯,看他如何再處。」鄭婆婆道: 「侄兒說得是。」因取了一個銀包出來。岑秀秤了大小兩封,將封套裝好拿出來,道:「本當留眾位喫鍾酒 ,因一時措辦不及,折送二金,這是菲儀八兩,幸勿嫌輕。」這些報子 七張八嘴那裏肯依?道:「府上是個大家,這點東西如何拿得出手?」隨岑公子分說,那裏肯聽?後來直添 到了十六兩,纔作謝散了。   鄭璞道:「那算命先生果然算得不差,這五兩銀子一定要送他的。」鄭婆婆道:「卻

有屈了你哥 哥。」鄭璞道:「娘還不知哥哥的文章做得甚好,祇為誤犯了聖諱,主考不敢中,竟進 呈到皇帝面前去了,還要聽候旨意,祇怕明朝比中舉還高得多哩!那相士說哥哥不由科甲出 身,當初我甚惱他,不想如今果然應驗。將來哥哥祇怕竟做了官也不可知。」鄭婆婆道 :「原來如此。如今侄兒該怎樣料理?」岑秀道:「這事也不用料理,祇可靜聽旨意罷了。 將來或者僥倖得邀聖恩,許我與舉人一同會試也不可知。」   當下且與表弟料理做衣巾、參主考、謝房師、會同年、領鹿鳴宴、祭祖、拜客、請 酒,整整忙了 半個多月纔得完結。岑公子就要告辭回家,一家兒再四苦留。岑秀道:「一者恐老母家 中記念,二者旨意下來還得兩月,在這裏等候反恐多事。昨日我已託了徐老師,他說一有的 音,專差報我。兄弟也與我留心打聽,倘有好音,少不得還要到這裏來料理。」   鄭璞苦留不住,因與母親、娘子相商:「哥哥一定要回去,我們如何謝他?」大娘子道:「若說 謝他甚麼,他是斷斷不收的。不如買兩套好緞子的裙襖料,再買兩件緞袍料、兩件綾襯

袍料微,祇說是母親送他娘兒兩個的,他便不好不收。格外再送一個盤纏,或者肯收也不可 知。」鄭婆婆道:「你說得真有理。」鄭璞道:「這盤纏到他起身時我暗地放在他包裹 裏,不叫他知道,待我送他上了船再與他說,怕他不收?」鄭婆婆笑道:「這倒是你的見識 。」鄭璞有了主意,即日自己同了容兒去買辦了回來,也共用了三十多兩銀子,又格外 封了二十四兩銀子盤纏。先一日擺酒餞行,鄭婆婆就將這緞子裁料交與岑秀道:「這是送你 母親的兩套裙襖與你的兩套袍料。回去上覆你母親,務必請他到這裏來盤桓幾時。」岑

公子因是姑娘送的,不敢推辭,祇得拜謝收了,因道:「侄兒在這裏攪吵日久,還要姑 姑 費心。」大娘子道:「伯伯到家拜上姆姆,務必請他老人家來,待我們孝敬他幾時。」 岑公子道:「回去自當稟知。」此時鄭璞聽著他們說話,祇呆呆坐著,兩眼紅紅的,祇要掉 下淚來。岑秀道:「兄弟不須傷別。倘若我僥倖有個好音,明年就好同你進京會試。」 鄭璞也不聲不響,祇是點頭而已。當晚娘兒們說著話,直喫了半夜酒纔歇。   次日,一早起來打疊行李,鄭璞悄悄把這盤纏裝入包袱內,連岑忠也不知道。又因 岑忠幫了多 日的忙,給了他三兩銀子,岑忠裏外磕頭謝了。當下大娘子已將早飯收拾停當,一面兩

弟兄喫飯,一面叫容兒去僱了兩頂轎子,又與岑忠僱了一個驢兒。此時飯已用畢,把包袱放 在轎內,行李僱人挑著,岑公子拜辭起身。婆媳兩人一同送到大門口,看他兩兄弟上了 轎纔轉身。正是:   已看黃榜將名播,又見紅鸞照命來。   不知他兩表弟兄如何分手?且聽下回分解。

  寫真相士判斷岑、鄭兩人,靈驗如神,名曰「鐵口」,信不誣也。看官們有疑難事,祇消 到水月庵一問,勿得當面錯過,至兩典試爭執,程公解紛,將岑秀卷子進呈御覽,真是 奇人奇事奇文。總緣作者胸中另有一番布置,別寓一段奇文。若道岑秀可惜不中,是不辨牡牝驪黃矣。

第三十一回 愛才華覿面許東床 感恩義真心虛左席

  卻說鄭璞直送表兄到水西門外,看僱了一隻小小座船,把行李包袱都搬到船上。 鄭璞兩淚交流道: 「哥哥幾時再來?」岑公子見了,心上也十分不捨,道:「兄弟不須煩惱。你祇與我 在徐老師那邊打聽,倘有信息,即專差人來通知,我即到來相會。」鄭璞道:「我早晚祇在

學中打聽,一有信息,我便親自來報你。祇是哥哥與舅娘還是搬到這裏來住的好。」 岑秀道:「當回去與母親商量。」   當下就要開船,祇得分手。鄭璞上了岸纔說道:「包袱內有個東西,哥哥打開看看,不要丟掉了。 」岑公子再要問時,鄭璞已匆匆上轎去了。   岑公子這邊亦已開船,因見表弟說話有因,隨叫岑忠把包袱打開看一看:不知是 甚麼東西在內?及 打開看時卻是一個銀包,約莫有二十多兩。岑忠道:「怪道早辰大相公在這裏邊與太 太說話的時節,老奴從外面進來,見鄭大相公在房裏摸索,原來是暗放在裏邊的。」岑公子道 :「他惟恐送我不收故意如此,且到再來時回他的情罷。」   主僕兩人祇一日來到京口。換了小船日夜兼行,不及三日已到家中。拜過了老 母,因說起考場之事 ,岑夫人道:「這裏已傳言得都知道了。間壁王親家說,這是從來未有的事,將來祇 怕倒有好處也不可知。」岑秀因問:「為何母親稱起他親家來?」岑夫人道:「你卻不知有這 樣奇巧的事!原來你何家表妹當日卻正賣在他家。」因將相會、認親、拜繼之事從頭 說了一遍,道:「他母女們十分親熱。你表妹自到他家,他女兒問起他的緣由,知是官宦人家 ,當時就與他父母說知,王公就承繼他做了女兒。他兩個成了姐妹,十分親愛,王 夫人也把他當親女兒一般看待,你表妹今年已十七歲了,比王小姐小一歲,兩個一般 生得標緻,

如今時常往來不斷。」岑公子聽了大喜道:「原來有這等合巧的事!若不是搬到此間 ,如何得遇?真果是天假相逢。如今既成了親戚,明日去拜王公便當行叔侄之禮纔是。」岑夫 人道:「承他十分關切,你明日請見他夫人,竟稱他嬸母。他女兒既拜繼了我,也是妹子, 都好見面的了。」岑公子又將姑母送物致意並要請母親去的話,說了一遍。岑夫人道: 「承他好意,且再商量。如今你姑姑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可康健麼?」岑公子道: 「姑姑甚是強健,見了兒去十分歡喜。表弟上年已完了姻,倒好個賢能娘子,家中全仗他主持 ,表弟也虧得他長了許多學問。」岑夫人笑道:「這是怎麼說?」岑公子因將每日要 他做一篇文章,又不許他與輕薄人往來:「今科恰恰三場都與兒同在一號,與他刪改刪改,他 倒得中了二十四名舉人。姑娘與他夫妻感激不盡,回來時一家苦苦相留不放。表弟 私下又包了二十四兩銀子暗放在包袱內,不叫我知道,直到上了船纔與我說知,實 難為他這一 番親親之意。」岑夫人道:「他如今諒來不大獃了。」岑公子笑道:「虧得弟婦管 束,比前略好了些。」岑夫人聽了這話,心下未免辛酸,道:「你姑姑有了這個賢 能媳婦,兒子又 中了舉,他卻正好享福了。祇是你如今也正當婚娶之時,雖有雪姐這段姻緣,但如 今天涯海角,不知何日纔得成就?這是預定不來的,況且那劉老封君原說他不宜預佔,有妨親疏 ,須待數年之後方得成就,這話必定有困。如今我身傍無人,你出了門,早晚獨手

獨腳,走前走後,甚是不便。這親事也再遲不去了。我如今已有個主意在此,你明日見過了表妹 再作商量。」岑公子見母親如此說,也就不再言。

  母子們說話時,天色已晚。喫畢晚飯,在家堂前點了香燭,又說了一回在省城 的話。岑公子候母親 睡了纔回書房安歇。因想:母親方纔所說,必有心在表妹身上,但雪姐這段姻緣如 何拋撇得下?又想起真鐵口之言,卻果有應驗,但不知這表妹德容如何?明日且見了再作道理。 一宿無話。   次日早起盥洗畢,整理衣巾,先到嚴先生家來。嚴先生一見便道:「昨晚已知 岑兄回來,我正要過去道 喜,反承先施。」岑公子拜揖就坐,因說起科場之事道:「晚生一時疏忽,誤犯了 聖諱。後來打聽房師是江浦縣成公,把卷子特薦上去,兩主考各執一見,主意不決。卻是操 江程公的主裁,竟把卷子進呈御覽,不知將來作何發落?想聖度汪洋,未必以此為 。」嚴先生道:「這卻是件稀少之事,皇上必不肯因微瑕而棄大才,算來在閏十月半邊便有分曉。

」又道:「如今令堂又得認了令表妹,王公的令愛又拜繼了令堂,卻成了親戚了。」 岑公子道:「昨日家母說及,實承王公盛德不淺」嚴先生道:「諒岑兄還不曾到那邊去,我 且不留坐,待見過了王公,我們明日再慢慢相敘。

  岑公子因即辭了嚴先生,就到王進士家來。王公已先知道,卻在門首等候,見了 岑公子便道:「恭喜岑 兄回來了。」岑公子道:「昨日家母已與小侄說知,老叔不當如此相稱了。昨因小侄 到家已晚,不便過來。舍表妹極承恩撫,況已拜在膝下,就是至親一般。如何使得客套?」王 公笑道:「祇是未免有僭。」當時一同到了廳堂,岑公子即以子侄禮拜見,道:「今 日拜過,名分就定了。」王公謙讓不過,即受了半禮。岑公子因請拜見嬸母,王公先令老家人 進去傳說。略坐了一回,裏邊丫頭出來相請,王公就引著岑公子進來。到了後堂,見 王夫人站在右邊下首,兩位小姐隨在背後。岑公子道:「小侄初次拜見,還請嬸母上坐。」王 夫人笑道:「豈敢,大相公祇是常禮罷。」王公道:「既成親戚,不必客套,竟轉這 邊受了半禮罷。」岑公子再拜後,王公即來扶起,然後兩姐妹就在下邊平拜見了。岑公子見兩 小姐一般如花似玉,因問:「不知那一位是表妹?」王夫人指著下首的道:「這個就

是。」岑公子道:「表妹得嬸母撫育成人,存歿均感不盡。」王夫人道:「祇是從前不知,多 有得罪處。」因留岑公子坐下喫茶。王夫人仍走過右邊,與兩個女兒一

帶坐下。岑公子祇得告坐在左邊下首,正與小梅對面。王公倒祇好北面相陪。因敘起 科場之事,王公道:「賢侄 此番竟得名聞天下,勝如中式。大約閏十月內就有好音。」岑公子道:「正不知聖意 如何?」王公道:「當今求賢若渴,必不肯因小誤而棄大才。我算定八九是准與舉人一同會試 。賢侄正可因此成名。」   敘話移時,丫頭們送過了兩道茶,岑公子起身告辭出來,王夫人道:「我已吩咐廚

房收拾,留大相公用了早 飯去。」王公道:「甚好。」因此同到書房。王公因說:「賢侄的功名是在掌握之中

的了,但如今正當婚取之時,此事也再蹉跎不得。」岑公子道:「從前也有幾家說過,都不相 合。後因同老母前往山東,這三年之內也無暇及此事。」王公道:「以賢侄的才品, 必要德容俱備的纔好相配,但往他處相求,一時也難於成就。將來功名到手,雖不愁無貴戚相 扳,但非親知灼見,終不放心。如今令堂身邊又無人侍奉,斷不可再遲。你表妹既拜 繼與我,我就可以為他主持。況且他年已及笄,德容俱備,與其另為擇婿,不如親上加

親。賢侄

回去即與令堂說知,諒令堂亦必樂從,況且又可諸事從省,又可指日完娶,令堂身傍 有了侍奉之人,賢侄出門也得放心。豈不是十全其美?」岑公子道:「承老叔至戚相關,回去 即當稟知老母。」   當下喫畢早飯就告辭回來,將相見情節及王公的說話,一一稟知母親。岑夫人道 :「我久有此心,倒承王親 家先為道及。如今你已見過表妹,諒已放心,但王夫人面前我並未提起,如今卻是他

的女兒,我明日還須過去當面求親纔是道理。再他的姑娘前日拜繼與我,還不曾有一

些禮物送 他,明日將你買來這四匹色綾揀兩匹鮮明些的,再配上姑姑送我的那天青緞襖、玉蘭 緞裙送了他姑娘也罷。」岑公子道:「祇恐太輕了些。」岑夫人道:「他們倒不在乎此,祇要 禮到就是了。再這婚姻大事雖是當面允許,愛親結親,畢竟要請兩位月老主持。如今

祇有嚴老先生年高有德,夫婦齊眉,竟請他兩老為媒甚好。他家老太太、大娘子我明日還要請 他過來坐坐。」岑公子道:「母親所見極是。」當下母子商量已定。次日早飯後,岑

夫人將這四匹綾緞用氈包包好,叫老媽子從後門送去:「先通知一聲,我隨後就過去。」   且說王公昨日自岑公子轉身後,隨將這覿面許親之事與夫人說知。夫人道:「我 已有此心,他們姑娘侄女做 了婆媳更加親熱,又省得我們另外擇婿,這是兩全其美的事。」這老夫妻說話時,他

兩姐妹卻都在面前。在小梅原是意中之事,也不足為喜。月娥聽了這話,頓覺面容慘戚。小梅會 意,略坐了一回就拉了月娥一同回到自己房裏來,道:「姐姐不須懮戚,你我情同骨 肉,你的心事,我豈不知?當日姐姐曾說要與我同堂一室不忍相離,我就說恐人事不齊,今日不 想先有此舉。但我非無心之人,姐姐的恩義生死不敢想忘。祇要姐姐耐心,三年之內 小妹必然與你遂此初願。總然小妹先過門去,必當將此情告知姑姑母子,小妹當虛正席以待, 必不教姐姐有離群之怨。我看郎君印堂紫氣交騰、黃光明潤,功名未有限量,也非小

妹一人可以專房,祇怕還不止你我二人,總在三年內必有應效。不知姐姐能耐心否?

」月娥聽 說至此,不覺轉愁為喜,道:「妹妹果然算計得定,莫說三年,即十年亦當相待。但祇 恐父母另有他議,卻當如何?」小梅道:「這件事不是小妹誇口,實是算得穩,拿得定。如 今姐姐面上氣色未開,喜期尚早。三年之約,實可踐言。姐姐不必過慮。」月娥道: 「祇恐妹妹到那時不能踐言。」小梅對天盟誓道:「我負今日之言,當遭神誅鬼殛。」月娥連 忙與小梅掩口道:「妹妹何必立此大誓!今日之言我當刻骨銘心,祇是如今忽然分拆 怎不動情。」小梅笑道:「如今相離,不過咫尺,朝夕仍可見面,祇怕不久還有遠別。」月娥 驚問道:「妹妹何故說此?」小梅道:「我昨日見父親面色,官祿馹馬已動,不久定 有喜報。母親與姐姐必有遠行。」月娥道:「父親即去做官,我與母親不去如何?」小梅道: 「恐事有定數,不能不去,姐姐亦不必以此為慮。凡事祇恐情意不堅,便有更變﹔如

你我生死一心,雖隔千里亦與在目前一般,終當會合。何必傷情?」月娥見小梅說得如此真切 纔把愁腸放下,一心寧耐。

  次早見老媽子送禮過來說:「太太隨後就到。」他母女們都歡歡喜喜迎將出

小梅悄悄地取笑月娥道:「這是 我姑姑來與你下定了。」月娥啐了一聲。大家接著岑夫人,王夫人先道:「女孩兒

還不曾孝敬得乾娘,倒反要乾娘費心。」岑夫人道:「這是小兒從南省帶回來的菲薄之物,不要 見笑。」一面說話,就同到上房來。月娥又過來拜謝了。王夫人道:「昨日大相公 回去必定與姆姆說知了?」岑夫人道:「正是,小兒極承親家與嬸嬸的過愛。」因指小梅道: 「他如今卻是嬸嬸的女兒,比不得在何氏門中,老身應當過來親自相求。」王夫人笑道: 「我們是愛親結親,一概客套俱要去掉。如今大相公也正當婚娶之時,姆姆身邊又無人侍 奉 ,不如與他們早畢了姻,也完了我們一樁心事。祇是匆促之間妝奩未曾置備,祇 好過後慢慢補送。」岑夫人道:「老身那邊禮數也恐一時不周,還要嬸嬸原諒。今承面允,就要拜 煩嚴老相公為媒,擇日便好行茶禮過來。」王夫人道:「這月老是少不得的,得請他夫婦 兩位老人家為媒甚好。」當日母女們敘話,留過了午飯纔回。正是:   功名未稱雲霄志,婚嫁先完兒女情。

  不知岑公子如何成親?且聽下回分解。

  篇首寫鄭璞真是第一有情人,世間不可多得,愛才如王公,天下應無棄才,感恩如 小梅,天下應無負義。 作此書者有裨於世道人心不少,勿徒以小說目之。

第三十二回 親上親才郎求月老 喜中喜表妹作新人

  卻說岑夫人這日午後從王家回來,與公子說道:「承王夫人美意,倒催我們 早些擇日。你明日就 可去拜請嚴老先生為媒,再說我要請他老太太、大娘子過來坐坐,看他肯來不肯來?」岑 公子應諾。次日上晨,整頓巾服就到嚴先生家來。岑公子未及開口,嚴先生笑道:「岑兄 今日早來,一定是要我做個現成的月老,可是麼?」岑公子笑道:「老先生何以預知?」 嚴先生道:「昨日王公在這裏說及,我道這是一件極美的事,正當玉成。況此舉算來其 便宜有五:第一,彼此親知灼見,不須打聽﹔第二,姑侄做了婆媳,不比生人,分外親熱﹔ 第三,相愛結親,一切禮文俱可從省﹔第四,一邊省得另為擇婿,一邊省得另為求婚﹔ 第五,姑娘、侄女省得日後兩地掛懷。豈不是五便?玉峰祇須擇吉過禮,僕自當效此執柯之勞。」 岑公子道:「既承老先生慨允,還要奉屈一敘。」嚴先生道:「這可不必從俗, 竟到過禮這日,早辰在岑兄那邊,午間在王公這邊,豈不一舉兩便?」岑公子道:「家母還要請 老太太、少夫人過去一敘,不知可肯賜光,特著晚生來拜達。」嚴先生道:「老妻 也說要過去拜識令堂,不如到了吉期過去道喜喫喜酒罷。」岑公子道:「到那日另當敬請。」嚴先 生因取過通書一看,道:「這月二十八日是個天喜月德,正好過禮。閏十月初三 日卻是不將吉日,合巹最好。竟定了,不必改移。」岑公子道:「祇恐時日太促料理不及。」嚴

先生道:「尚隔著十一二天,也不為急促了。況諸事從簡,有甚麼料理不來?明日

我過去先與王公說知,總是兩邊一概從省,竟不必游移了。」   又坐談了一回,岑公子告辭回來,與母親說知。岑夫人道:「他老人家雖如此說,我們還該 請一請的為是。明日你備一副全帖請嚴先生,再備兩副我的帖子請他婆媳,也盡了我們的禮數 了。」母子相商已定,次日即叫岑忠送帖過去,嚴先生看了道:「我已與你大相公當面 說過,何必又多此禮?」岑忠道:「這是家太太的主意,說本要先過來奉拜這裏老太太,又恐反 為驚動。明日這樁喜事,那邊並無一位內客,還要敬煩老相公同太太作雙壽星,因 此先請過去敘敘,以後便常好相見。若老太太不允,家太太說還要親自過來拜請。」嚴先生道 :「既是你家太太這番盛意,祇須內邊一席,叫他婆媳過去領情,我祇到過禮這日去 叨擾,明日不必多費。我也不寫辭貼,就將原帖拜上你相公,說我心領就是了,不必再勞你往返 。」岑忠知嚴先生是說一不二的,也不再言,因祇將兩個岑夫人的柬帖留下。回來 說知,岑夫人道:「他老人家既如此說,就不須再請,後日祇打轎去請他婆媳兩位就是了。」因 叫岑忠明日定下廚子,買辦食物,諸凡必須豐盛。   當日岑夫人親自過去面請王夫人母女。王夫人道:「女兒本該過去奉陪嚴太太,因房裏無人,

叫他同妹子在家裏罷。我去相擾就是了。」因說:「那嚴太太做人最要好。雖然是七十歲的人,卻 康健得緊,眼也不花,耳也不聾,就祇掉了幾個牙齒。今年新年裏在這裏會過, 直到如今了。他家大娘子見我們也親熱得緊,生得好個模樣。跟前有個六七歲的學生,甚是聰明乖巧

,如今跟著他爺爺在學裏讀書,從不見他到外邊來頑耍。」大家坐話許久,岑 夫人纔辭了回來。   這日,岑義夫妻都過來幫忙料理。早飯後先請了王夫人過來,然後打轎去請嚴太太婆媳到來 ,都迎接到上房,一同見過了禮,坐下喫茶。岑夫人見嚴太太鶴髮童顏,精神康健,大娘子肌理豐 勻,態度閑雅。茶罷後,岑夫人道:「早該去拜見老太太,祇為小兒未回,家 中無人,不曾去得。今朝有屈光降,簡慢處還要老太太涵容。」嚴太太道:「說那裏話?老身也因 上了年紀不大出門,王太太那邊新年裏拜年去了一次,也直到如今,心裏也正要想 會會。昨日承太太這裏相邀,祇是反來叨擾不當。如今大相公在家,何不請來見見。」岑夫人道: 「小兒自當進來叩見。」少刻,岑公子整衣進來,一一拜見過,即往書房去了。 嚴太太道:「好一位才貌兼全的郎君,正好配那位齊整小姐。」因對王夫人道:「恭喜你得這一位

佳婿,也不枉了拜繼一場。你們兩親家母也是天緣福湊,難得遇合在一處的,如 今又是親上加親,真是天大喜事。前日老身聽見了,歡喜不盡,這樣合巧的姻緣實是難得!」兩夫 人齊道:「這都是邀老太太的福庇。」岑夫人因問:「大娘娘為甚麼不同了小相公 來?」嚴大娘子道:「小孩子頑劣得緊,因在書房裏,不叫他知道。」岑夫人道:「這也難得,多 有六七歲的小學生一刻也還離不得娘哩!」大家說說笑笑,敘到晌午時候。   岑義媳婦來請上席,岑夫人就相邀同往外邊客位裏來。嚴太太見桌面朝南,係著紅錦桌圍, 因道:「這樣坐法倒覺不安,不如把桌面東西相嚮來,我們四面坐開倒好。」岑夫人道:「祇恐 不恭。」嚴太太道:「從此以後再休客套。」因叫岑義媳婦與老媽子將桌面掉轉, 去了錦圍。岑夫人道:「恭敬不如從命。」因舉杯先遜嚴太太坐了首席,王夫人對面。嚴大娘子因 婆婆在坐,與岑夫人上下橫坐了。岑夫人親遞過了三巡酒,岑義媳婦與老媽子往 來斟酒上菜。王夫人就叫跟來的丫頭相幫端盤,岑夫人道:「不好勞客。」王夫人道:「一家人 ,使喚何妨?姆姆這邊無人,且叫他在這裏伺候幾時。」岑夫人道:「改日謝他也罷 。」這日大家說笑飲酒,也直到日西時方纔散席。又留到上房來喫茶,嚴太太道:「我們出月初三 日還要過來喫喜酒,不知擇在甚麼時辰拜堂?」岑夫人道:「卻還不曾定得。」 嚴太太道:「自然用上六時辰好,寅卯不通光,覺得太早,倒用辰時也罷。」岑夫人道:「老太太 是福人,說的辰時就好。這裏又無別客,到那日一早打轎過去,務請老太太、大 娘娘早些光降。」嚴太太道:「我們一定早來。」因對王夫人道:「這日還得太太做個女送親,況且 岑夫人這裏又無別客,你們兩親家甚是親熱,我們又得歡敘一天。」王夫人道:

「老太太在這裏,我一定要來奉陪的。」嚴太太道:「這還是我來奉陪太太。」說畢就拜謝了起身。 大家都送出門首上轎,叫岑忠扶轎送去。不一回,轎子轉來,大娘子也辭謝回家。   岑夫人送了嚴大娘子,又留王夫人到房中喫茶。王夫人因問:「明日新房做在那裏?」岑夫人道: 「廂房內又覺不便。這三間上房頗寬大,中間仍做了內坐,祇好騰出西邊這間來做了新房。」王夫人 道:「甚好,早晚服侍姆姆也近便些。」兩親家又敘了一回話,王夫人方告 謝回家。那邊也有丫頭、僕婦來接,王夫人就將跟來的這丫頭留在這邊伺候幫忙。岑夫人再三致謝,直送 出後門外,看王夫人進了門纔轉身回來,對公子說道:「他們今日都歡 喜得緊,你丈母明日還要親送過門。吉期不遠,諸事須預為料理,也要整整齊齊成個局面。雖然說諸事 從省,也不可十分草率惹人笑話。這鳳冠釵釧珠環首飾有你祖母並我的兩 副在此,祇消揀一副拿去收拾收拾就好,不必更置,祇須買幾匹綾緞就是了。」因叫岑忠弟兄:「明日 把西上房收拾出來,將應辦之事開出單子,逐一趕早備辦,省得臨時局促。」   且說這邊王進士夫妻相商:日期逼近,妝奩之類一時置辦不及,且將與月兒預置的嫁妝什 物撥緊要的且拿來用了,過日再與月兒補做。又叫裁縫制了幾套時新裙襖,一件大紅妝花圓領,叫銀匠 打了一條銀帶、一副鍍金頭面首飾,又與岑公子備了一套回盤巾服靴履並文房

四寶之類。各色齊備。

  到二十八日,岑夫人這邊過禮是:鳳冠一頂、金釵一對、珠花一對、金釧一雙、珠環一對
、玉簪二枝、金緞二端、色緞二端、色綾四端、色綢四端、折席四十兩。嚴先生藍傘四轎為大媒,又請
嚴太太往王宅與新人上頭插戴。這日兩邊都盛設喜筵厚待,不在言表。
  到了閏十月初二日,王宅就搬送妝奩過來。初三日吉期已擇定辰時花燭。兩邊都有鼓吹旗

傘職事人役:一乘彩輿﹔大媒送親,另是兩頂四轎﹔伴娘僕婦,兩頂小轎。此時小梅打扮得珠圍翠繞如 仙子一般,紅巾遮蓋,伴娘們扶上彩輿。王夫人大紅補服,珠冠金帶,上了 大轎。鼓吹放炮,起身迎喜神,方先從西村大寬轉往東村行來,早驚動合村男婦都來觀看,十分熱鬧。 這邊岑夫人也是天藍補服,鳳冠金帶。嚴太太婆媳都是大紅吉服。彩輿到門 ,抬進中堂,煩嚴太太啟圍,岑夫人接寶,伴娘們攙扶新人出轎,把彩輿打出院中。然後,送親大轎進 來,嚴太太婆媳同岑夫人接出轎來。岑夫人與嚴大娘子請王夫人先到上房去 坐。嚴先生兩老夫妻在外廳上首,東西相嚮,儐相讚禮,請新郎出堂。岑公子儒巾公服,掛紅簪花,拜 過天地,行交拜禮畢,牽巾進來。嚴太太與新人挑去了紅巾,坐床撒帳,喫 過交杯盞,然後一同都請到外廳見禮。兩新人在下邊並立氍毹,先拜謝了嚴老夫婦兩位大媒,又拜了王 夫人,再與嚴大娘子平見了禮,然後拜過老母。禮畢,大家族擁新人歸房。 岑公子就在外邊陪待大媒。這些職事人役,拜堂後岑忠都給與花紅酒禮打發去了。這邊王宅跟轎的家人, 都是岑忠弟兄接待。裏面這些來看拜堂的僕婦、丫頭,有岑義媳婦在廂房款待。   這日適值嚴大相公從城裏回來,隨即過來道喜。岑公子即留住不放,請嚴老先生都同去了 公服坐席。外邊一席,主客三位。內邊一席卻是嚴太太、王夫人上坐,岑夫人主位相陪。嚴大娘子同小學 生陪新娘子在房內,另是一席。   這日喜筵直飲到申牌時分。外席已罷,嚴先生不肯坐轎,父子先告辭起身。裏面席畢,都在 新房喫茶敘話。岑夫人已將嚴太太留住,過了三朝回去,面請王夫人、嚴大娘子:「三朝務必要屈過來 再敘一天,明日就送帖過去。」嚴太太道:「你們兩親家母又不是初見面 的,我們也正要時常往來,何必具帖,多一番客套?」王夫人道:「正是呢,我們一定過來。」嚴太太 道:「大小姐難得相見,明日也請過來,我們會會。」王夫人道:「一定叫 他來陪老太太。」當下王夫人先告辭起身。嚴大娘子因家中無人,也就作辭,一同起身。這些丫頭、僕 婦也有跟轎去的,也有從後門去的。嚴太太卻陪著新人在房,祇岑夫人直送 到廳外,看著王夫人、嚴大娘子都上了轎,纔轉身回到新房裏來。嚴太太道:「做客容易做主難,今日 也夠太太張急了。如今有了這位大娘子,以後正好安享哩!不瞞太太說,我 家這個媳婦當家把計,甚是賢能。自從有了他進門,一點事也不用我操心。」岑夫人道:「好一位大娘 子,也是你老人家的福氣,正好安享哩!」   敘話移時,不覺已是上燈時候,就在新房內擺上酒碟,又讓嚴太太喫了幾鍾酒。嚴太太就起身 道:「我們酒已有了,過那邊去坐罷。讓他兩個新人也好同飲一杯,早些安歇。」岑夫人一面叫請大相公 進房,就同著嚴太太過這邊自己房裏來。外面岑忠弟兄兩個收拾照料,一 切停妥。所僱廚司、幫工,都一一開發,歡喜而去。岑義媳婦與丫頭、老媽子收拾廚下,候上房睡了,俱 在廂房安歇。   這晚岑公子先到東上房與嚴太太、母親道了「安置」,纔過新房來,小梅一見,即站起身來。 岑公子遂將房門掩上,見桌上擺著酒碟,因滿斟一杯遞與小梅,小梅雙手接過,隨與岑公子回斟了一杯 。夫妻並肩坐下,燈前細看芳容,真是千嬌百媚。小梅也並無一點小家羞澀 ,因道:「小妹幼失怙恃,即遭挫折。不想得遇王小姐十分憐愛,又蒙繼父母垂慈,待如親女,此恩此德 ,生死難忘!如今得遇親姑,又成連理,都是王小姐的大德。當初與他結 拜時,情同骨肉,有誓在先:情願死生相守,不願相離。今日不想小妹先佔洞房,情實不忍。不知哥哥何 以教我?」岑公子道:「感恩戴德,是妹妹的好心,當圖後報。至於生死 不願相離的話,祇可夫妻私語,即父母面前亦難言及。況他是大家小姐,分又居長,總有私下盟言,於 情理大不相合。豈宜齒及,生此妄想?妹妹卻教我何以為計?」小梅笑道: 「我已知哥哥此時實無籌畫,但日後倘有天緣會合,那時你莫非推脫不成?」岑公子笑道:「這是必不可 定之事,即或有之,其權又在賢妹,非我可為之主也。祇恐那時賢妹又不 似今夕之言了。」小梅正色道:「小妹曾誓天日,生死不移。哥哥豈以我為世欲兒女虛言,不足信耶? 」岑公子見表妹如此認真肅然起敬,道:「卻不知賢妹竟是個女中道學,今 已深悉賢妹心跡。但為兄也有一樁不敢言的心事,今見賢妹如此重義,卻不得不說了。」小梅笑道:「 哥哥不必言,小妹已預知久矣!」岑公子驚問道:「賢妹預知何事?」小梅

道:「可是杜麗娘一輩?我籌之已熟,他二位一是小妹的恩姊,一是哥哥的義妹,況又相會在前,日後會 合小妹當退讓三舍。」岑公子聽了,不禁眉飛目舞道:「小生今日得賢妹 做了娘子已是三生有幸,若再兼二美,恐無此福分消受。」小梅道:「得隴望蜀,男子常情,祇要那時不 使我作秋風團扇之感,就是萬幸了。」岑公子急得發誓道:「我岑秀若有 負心,神天不佑。」小梅急為掩口道:「祇要情堅,何須立誓?但今日欲與哥哥仍以兄妹相處,同床各枕 ,待有了他二位,再盡夫妻之道何如?」岑公子笑道:「這卻實難從命。 」因即欲擁抱上床,小梅笑道:「諒必不依,又何必如此性急?」岑公子摟住粉頸道:「我的娘子,求你 不要再作難了!」當下共飲過三杯,即寬衣解帶,互抱上床。這夜你恩我 愛,似蜜如糖,難以盡述。正是:   交頸鴛鴦眠正穩,莫教雞唱五更來。   不知此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此回祇是岑公子完姻一事,題目甚為窘迫,看他寫請媒,迎親,拜堂,合巹,行禮,設席,許 多佈置,無微不周。後幅親人房中,許多說話,不難於情意纏綿,而難於光明正大。若世間果有此奇女子, 我當以師事之。此總因作者胸中包羅萬象,不可以斗石計其才耶!

第三十三回 王進士挈家為縣令 岑秀才奉旨作中書

  卻說次日,岑公子夫妻早起纔盥洗畢,王夫人那邊已著丫頭送盒酒點心過來。岑夫人叫岑義媳婦 留住款待。岑公子因與母親商量:「今日去謝嚴先生並回拜他公子,明日三朝,竟請丈人與嚴公父子同敘一 敘,不知可否?」岑夫人道:「這個何妨?你就進去面請一請丈母。嚴 大娘子那邊也請一聲,說我昨日已當面請過,不具帖了。」當下岑公子因備一副門下子婿的請帖,一副晚生 、一副同學弟的帖子,先著岑忠送去。隨後岑公子先到嚴先生家叩謝回 拜,又當面請過,遂作辭到王宅來。比時是新姑爺,不比往常,家人們一見即往裏通報。王公笑迎出來。 岑公子行翁婿禮拜見畢,隨邀到後堂拜謝了丈母,因說:「明日母親請岳母 與大妹早些過去敘敘。」王夫人道:「昨日姆姆已張急了一日,明日又要作主人,太繁勞了。」岑公子道: 「喜的都不是生客,就有不到處也都是包涵的。」王夫人道:「明日 不用再邀,我們早飯後即過去就是了。」王公笑道:「若是從俗,明日該我這裏設席相請纔是。如今賢婿那 邊既已准備,我這裏祇好改日再請罷。」王夫人也笑道:「祇是太脫俗 了些。」當下喫過了一道茶,岑公子就告辭回來,料理明日席面之事,諸色齊備。   次日早飯後,先打轎去請了王夫人、小姐過來。岑夫人與新娘子出來迎接,到新房裏見了嚴太太 ,大家一同見禮坐下。一面又叫岑忠打轎去接嚴大娘子與小學生同來,不一時也到。接進房來,嚴大娘子道 :「今日又來吵擾。」岑夫人道:「說那裏話?祇是簡褻,不要見怪。 」當下大家見過禮,又叫小學生逐位磕頭。岑夫人自己去攢了一大盤點心果子與小學生喫茶,這小學生與岑 夫人深深的又作了一揖,喜得岑夫人了不得,道:「好一個知禮的

小學生,明日一定要強爺勝祖。」   大家喫茶敘話移時,岑義媳婦來與岑夫人說:「家廟的供獻都已端正了。」岑夫人就叫兩新人 焚香點燭先參了灶,然後拜祖先畢,又要請嚴太太、王夫人見禮。嚴太太道:「前日已見過禮,今日不敢再 勞。」岑夫人道:「還該叫他們拜謝纔是。」嚴太太與王夫人再三阻住 ,岑夫人道:「既如此,你們竟朝上總拜四拜就是了。」兩新人遵命下拜,岑夫人叫岑義媳婦與自己將二位 攙住,不叫回禮。然後,與嚴大娘子、月娥小姐一同平拜了,又與母親 拜畢,岑公子即出外邊叫岑忠邀客。

  王進士祇帶了一個小廝緩步過來,嚴先生父子隨後已到,大家施禮坐定。茶罷後,裏邊老媽子 捧出紅氈來道:「新人出來拜見。」嚴先生正欲相阻,岑義媳婦與丫頭已扶新人

出堂將紅氍鋪好。王進士對嚴先生道:「省得他們兩番起拜,不若我們竟同見了禮罷!」嚴先生道: 「我卻不敢當。」當下兩新人並立紅氍端端正正拜到兩拜,王進士就攙了起來,然後與嚴公子祇行了常禮, 新人退入後堂。   這裏正在坐談,祇聽得外邊一片鑼聲響亮。正不知何故?祇見一個老家人進來稟王公道:「老爺 已選授了山東登州府寧海縣,報子報來,在那邊討賞。」王公道:「你且去管待他酒飯,待我回來打發。」 老家人答應去了。大家都與王公道喜。王公道:「出作外官,實非所

願。況且後嗣未續,家下無人,走前失後,也是一樁不愜之事。我意欲告病不赴如何?」嚴公子道:「這卻使 不得。前日晚生看京報,內有江南道御史條陳:凡新選官員有嫌道遠 缺疲,託故不赴,著該地方官嚴查的確,果有丁艱疾病事故,由該縣具結申府,逐遞加結,轉申司道督扶,七 品以上奏聞,七品以下咨部另選﹔如有託故規避,除將該員革職外,

再行議處,地方官循私賄結,察出降三級調用。因此近日功令甚嚴,老先生如何推脫得?就是本縣官也不敢擔 當。」嚴先生道:「家中之事,現有令坦盡可相託,不足為慮。況山 東道路不遠,何必推辭?」王公道:「幸而有此,果不能辭,祇得將家事託小婿管理。多則兩年,少則一載, 即當告歸。」說話之間席已齊備,就請嚴公首坐。嚴公道:「今日老 先生是初次,雖係舊好,卻是新親,我如何僭坐?」王公道:「叨在至愛,老先生不要過讓,還是照常的好。 」因此依序坐下。飲酒間,談及山東地方民情土俗不知如何,岑公子 道:「小婿在沂水三年,那邊風欲頗稱淳樸,但登州係沿海地方,恐與沂水不同。」嚴公子道:「敝居亭曾任 青州太守,說起那邊風俗也還樸實,祇是有些粗蠻之氣。登、青兩府 連界,想風土亦當相似。」王公道:「此去登州也有二千餘里,不知憑限緊緩如何?」嚴公道:「祇怕此時文 憑已到省院了。」王公因有報子在家,祇喫過四道菜,上了點心,先 辭了起身。岑公子送出門外,轉來奉敬嚴公父子,席終方散。   裏邊王夫人也因丫頭報知,先要起身,岑夫人再三留住,終了席母女辭謝回家,因前廳有報喜 之人,遂從後牆門回去。岑夫人與新婦一同送出,到了後園子裏,月娥悄悄執了小梅的手道:「妹妹說的話果 然應了。明日千萬過來,我有話說。」小梅點頭答應,已送出門外,直 看他母女進了門纔轉身回來。   嚴太太道:「明日王公去做了官,他家中無人,祇好託大相公與他照管了。」岑夫人道:「前 日與親家母說起家常,纔知道他族中竟無親人,親家母的娘家也是江南人,他父親在這裏做官時對下的親,後 來告病回去就沒了。又無兄弟,聞說他父親承繼了個侄子,也祇生得個 女兒,因遭倭寇作亂之後,道路隔絕,竟有十餘年不通音信。如今雖然家道殷實,尚無子息,說起來就眼淚汪 汪,也是個暗苦。」嚴太太道:「正是呢,若說他夫妻的為人是極好 的,或者得子遲些也未可知。論王太太祇有四十三四歲,人又健旺,也還好生長哩!」岑夫人道:「他說生這 個姑娘後又生過兩胎,都不能保留。」嚴太太道:「這有子無子,命 中生就,強不來的。如今做了官,還該勸他娶個妾纔好。」岑夫人道:「親家母曾勸過他,倒是親家不肯,耽 擱下了。」大家敘話良久,日已平西。嚴太太婆媳都要告辭回家,岑 夫人還要留住,嚴太太道:「客去主安,老身也攪擾了三日了,主人也好歇息歇息。老身改日再來。」此時外 邊轎已伺候,岑夫人又裝了一大盒點心茶果與小學生放在轎內。婆媳 再三作謝起身,岑夫人與新娘子一同出廳相送。   岑夫人自有了這個媳婦早晚侍奉,料理家事井井有條,一切不須自己費心。婆媳、夫妻十分親愛 是不必說。梅娘子又常在老母面前說王小姐母女許多恩義,岑夫人也萬分感激。及說到王小姐情願誓不相離的 話,岑夫人雖然心愛,祇為這話是說不出口的,且還有一個雪姐掛在

心中,因道:「這姻緣都是前生分定,不是人力勉強得的,將來祇可聽天由命。」梅娘子道:「姑姑說得極是 。大約人心不合,便是無緣﹔人心既合,這姻緣就有分了。」且不說 這邊婆媳敘話,卻說王進士與夫人相商,意欲告病不出。夫人道:「既選著了,好歹去做一兩年,也是出了仕 。別人求之不得,好端端的告甚麼病?」王公道:「既去做官,你母 女們必須同去,家中何人照管?」夫人道:「現放著有女婿可託。」王公道:「我也是這般說,但恐不日旨意 下來,若許他一體會試,他也就要出門了。」夫人道:「女婿總不在 家,可託親家母與梅女兒照管,祇怕還勝如男人。」王公笑道:「若是這樣,竟請他們搬了過來也罷。」夫人 道:「待我明日與親家母商量,諒他們也不好推卻。」   誰知到第三日,上司已行文到縣,縣尊持帖著吏房來催促領憑。王公祇得先去拜了本縣,定於本 月初十日赴省院領憑,懇其起文書,由府申司呈院。這領憑之事,經由衙門俱 有規禮,此番王公赴省,往返也花費了二百餘金。回到家中,已是閏十月下旬。因是沿海地方,憑限 緊急,因與岑公子部署起身之事。此時兩親家母早已商量明白,將岑夫人那邊 箱籠細軟已搬過這邊西院安放,惟家廟並家什等物仍著岑忠在那邊居住看守。岑夫人意欲就在這邊西 院住下,王夫人道:「西院鄰著花園未免空闊,又照管不著這邊,祇好暫住幾天。我們起了身,姆姆就好在上 房東外間做房,裏間我們安放箱籠在內。這西上房西間原是他姊妹住 的,他小夫妻好在裏邊做房,內外都好照料。」商量已定。   自從王公從省領憑回來,這些城鄉親友都來送禮恭賀,家中設席,翁婿二人應酬接待,忙亂了幾 天。祭祖後擇定十一月初三日起程。僱下兩號大船,由水路至臺莊起陸。所有一應田租簿籍、內外鎖鑰,俱交 岑公子點收,格外交出三百兩銀子,以備不時緊用。各處所收房租, 盡夠逐日零星之費。家中留下老家人王樸夫婦一房人口並一個小丫頭,自己祇帶了王誠、王謹兩房家人,一個 大丫頭、一個小廝赴任。村中祇嚴公內外設席餞行,外席是王公翁婿 ,內席是王夫人母女、岑夫人婆媳。   起程前一日,岑公子體己餞行,合家團聚,難免有許多惜別之情。岑公子原要送出京口,王公道 :「家務也是要緊的,不必遠送。賢婿若有佳音,倘要遠出,務須斟酌周到,勿使我有內顧之懮。」岑公子道: 「岳父祇顧放心,小婿即有遠行,家母與媳婦自能主持,不必岳父 母遠慮。」王公不覺傷感道:「我若無賢婿可託,也斷斷不肯去做這官了。」翁婿二人飲酒敘話直到二更時候纔 罷,就同在書房安歇。裏邊兩親家母也敘話到更餘方寢。惟他姐妹 二人依依不捨,月娥小姐不知掉了多少淚珠,小梅娘子雖有定見,到此際也不禁感情淚落,因再三慰勸月娥道 :「父親上任喜事,姐姐不要如此悲戚。言猶在耳,祇要保重身體為 要。還有一句要緊說話,姐姐切記在心:兩年之內即勸父親告休為要﹔倘有意外之事,務勸他兩大人不須懮恐 ,凶中自能化吉。姐姐祇安心寧耐。切記!切記!」月娥見妹子話多 應驗,敢不深信?惟垂淚點首而已。這夜也就不曾安寢。   家人們已將一應行李搬起上船。次早,王公知有許多送行的親友鄰里在碼頭上,內眷們起身不便, 因命岑公子撥一隻坐船,由湖汊轉到後牆門外,照管家眷上船,仍到湖口取齊,自己從碼頭下船。諸親友鄰里俱 設酒盒公餞,王公立領三杯,拜辭上船,鳴金而去。岑公子家眷 船隻已先往湖口等候,又叫了一隻小船同行。不一日官船已到。兩船相並,鋪好跳板,打了扶手,王夫人、小姐 帶了大丫頭同過官船。老家人王誠夫婦也在官船伺候,那邊船上是 王謹夫婦看守箱篋等物。王夫人過船來,因與岑公子道:「賢婿回去拜上姆姆,家中事務,一應重託。」王公 道:「倘有緊要之事,便可專差寄信。」岑公子道:「岳父母請放心 ,小婿必不有負重託。」當下即拜辭,過了小舟,大家不禁落了幾點別淚。   看著兩船鳴金揚帆,岑公子祇得回舟,仍從後牆門到家。因將家中各處器具什物逐一檢點,細細 造了一簿清冊,存貯倉中糧食,嚴查出入,逐日一應進出用度俱條條登記。且大娘子盡知細底,管理精明,也 不須岑公子費心。這日母子夫妻在房中閑敘。大娘子道:「事有定數 ,明年秋冬間務必專差人去勸繼父告休回來纔好。」岑公子道:「這卻為何?」大娘子道:「父親到五九之交恐 有大厄,母親也要受些挫折,不如早些告歸的好。雖然命不由人, 也須盡了人事。」岑公子道:「你直相得如此精妙,果然有些仙氣。」岑夫人道:「他說的話卻多應驗。前日 你岳父未報到時,他曾說不出一月必有遠行官祿之事,如今果然應驗了 。」岑公子笑道:「你看我將來如何?」大娘子道:「你這頂紗帽此時雖然不大,卻也體面,行期也在目前不遠了 。」岑公子笑道:「果然應驗,當拜你為師,習學相法。」   大家正在說笑,祇見岑忠進來報道:「鄭老爺來了!」岑公子一時不省,急問道:「那個鄭老爺? 」岑忠道:「就是鄭大相公。」岑公子笑道:「原來是鄭家表弟來了。」急迎出來,早聽得鄭公子一路喊著進 來了,見了岑公子祇叫了一聲:「哥哥。」看見岑夫人站在上房門首 ,即跑將進來,一把拉岑夫人坐在椅上撲地就拜,拜罷起來叫道:「我的姆姆,甥兒那一日不想你老人家!我娘 、我媳婦都叫拜上,還叫我帶了兩匹綢子來送你老人家,說務必要 請你老人家去住幾時。」岑夫人道:「多謝你母親,他如今康健麼?」鄭公子道:「同你老人家一般健。」岑夫 人道:「恭喜你如今是貴人了。」鄭公子道:「姆姆又當面笑我了 。甚麼貴人?這個舉人誰不知道是哥哥作成的。」說話時,一眼看見了大娘子,便問道:「裏邊這個齊整娘子是 誰?」岑夫人笑道:「你還不知,這是你哥哥新娶的嫂嫂,你們都

還沒有見禮哩!」鄭公子大喜道:「原來哥哥也娶了這樣一個齊整嫂嫂,請出來待我一同拜見了罷!」當下鄭 公子一定要讓哥嫂兩個在上,大家平拜見了起來。岑公子因問:「兄 弟此來,必有事故?」鄭公子瞪著眼道:「怎麼哥哥這裏還不知道?你的卷子呈了皇上,皇上看了大加稱賞, 說這是無心錯誤,既不曾中式,欽賜你做了內閣制誥中書。前月底有 文書到學裏,催你即速起身領咨進京,你道好不好?那真鐵口的話如今都應驗了。」岑公子聽了這話,也覺笑 逐顏開。正是:   雖無姓氏登金榜,卻也聲名滿帝都。   不知岑公子如何起身?且聽下回分解。

  於無文字處寫出文字,令人莫測其妙,如江面無風,波平浪靜,別一境界。

第三十四回 報喜信獃叔認重親 問病源慈幃失二豎

  卻說岑公子聽了表弟的話,因問:「徐老師那邊可知道兄弟來麼?」鄭公子道:「怎麼不知?這 日我正在學裏打聽,得了這信我就說要親自來報你。老師見說,就叫一個門斗同我第二日就起身來了,如今現在 船裏﹔還有老師一封書。」因在靴桶內摸將出來。岑公子拆開觀看 ,卻與表弟聽說一般:催促赴院領咨,進京受職的話。因對娘子道:「你竟是神仙了。」鄭公子不知其中原委, 因笑道:「哥哥離不得神仙,就同了嫂嫂一齊進京也好。」岑公子 笑道:「不是這等說。兄弟不知,你嫂嫂看得好相,方纔正在這裏說我要得官遠出,不想賢弟就來到了,因此 說他是神仙。」鄭璞道:「妙極!妙極!嫂嫂且與我相一相,日後也 有個官做麼?」大娘子笑道:「叔叔不要信他,我也是一時猜著,那裏會看相?」岑夫人道:「你就與他看一看 ,日後官祿如何?」大娘子道:「叔叔祇是稟性誠厚,一生常得貴 人扶助,紗帽是有得戴的,祇是不十分顯達。倒是晚年要享侄兒們的大福了。」鄭公子笑道:「真相看得著, 正與真鐵口所說一般。」因大娘子深深的謝了一揖。   這裏說話,岑忠已叫人到碼頭,同門斗將行李取來,船價已是開發去了。岑夫人因吩咐廚下快些 收拾便飯,因對鄭公子道:「前日又要姑姑費心,送我許多東西,你又暗地裏送盤纏,太費心了。」鄭公子道 :「這是我恐怕哥哥不肯收,因此私下放在包袱裏的。」坐話了一回 ,忽然又想起道:「還有一樁喜事告與哥哥,昨日在老師那裏,看見報上你的那對頭內轉了太僕寺少卿,大約 嫌衙門冷淡,不知怎樣弄手腳,又外調了山東登萊兵備道。你如今進 京省得與他會面。」岑公子聽了失驚道:「如今岳父偏偏又在他的屬下,這廝無惡不作,卻是怎好?」鄭公子 即問緣由,岑公子一一與他說知細底。鄭璞笑得祇是打跌道:「原來 有這等奇遇,嫂嫂是親上做親,姆姆真真是兩重大喜。」因對岑公子道:「如今你丈人雖做他的屬員,祇要不 壞事,怕他怎麼?」   說話之間,已是晌午,這同來的門斗是有岑忠在外管待。裏邊添了兩樣嘎飯,岑夫人就叫端在 上房同喫,因對大娘子道:「這是我自小抱大來的小叔兒,同桌不妨。」大娘子也識得鄭璞是個誠樸的人,因 就坐在岑夫人肩下,他兩弟兄卻南北相嚮,同喫畢飯。鄭公子便往東 西兩邊上房看了一個遍,因道:「他家這個房子造得甚好,前後有山有水,又幽靜又雅緻,怪不得姆姆不肯回 去住了。」岑公子道:「後邊還有一個花園,我與兄弟去看看。」因 一同轉過西院到花園裏來。此時是仲冬時候,草枯葉落,未免冷淡,又開出後門觀看,見道場山一帶山紫潭清 ,楓紅柏赤,頗悅心目。鄭公子道:「果然好個去處,我明朝也搬到 這裏來住罷!」岑公子道:「論住家此間甚好,不比南都一片繁華熱鬧。」   兩弟兄看了一回,仍到後邊。鄭璞道:「哥哥須上緊料理行裝,我們明後日就好動身,老師在

那裏盼望得緊,我也要回去打點打點,好與哥哥一同進京去會試。前日京報下來,我已與哥哥打發去了。」岑公 子道:「兄弟與我用了幾兩銀子?」鄭公子道:「幾兩銀子,說 他怎的?」岑公子因對母親道:「這是皇上特恩,不敢遲延,須要及早起身。到省還要赴院拜謝領咨,房師成公 蒙他一力舉薦,此去又是便道,正好去拜謝他,算來也得半個多月 的耽擱。再此番經過山東還要繞道去望望蔣叔,不知他曾進京會試不曾?約計到得都中也是臘盡春初的時候了。 」大娘子道:「蔣伯伯那邊必定是要去的。我自小承他老奶奶與大 姆姆十分愛惜,父親自病起到臨終,全虧蔣伯父請醫制藥,備辦棺槨,朝夕照料,許多恩義。明日去與他說知, 也叫他們歡喜。那蘇家姐姐也與我最好,還要捎點土宜東西送送纔 好。」岑夫人道:「這是應該的。我母子在那裏住了三年,說起你來大家無不感歎,那時祇為你蔣伯遠出,以致

被那族惡謀騙,如今看來倒反是他的作成了。祇是你蔣伯謝也謝他 不盡,祇好略盡一點心罷了。」大娘子道:「我看那蔣伯伯也是個富貴雙全的相貌,他是施恩不望報的人,我們

祇好盡個敬心。」岑公子道:「雖然如此說,也要成個局面,不致 輕褻纔好。」岑夫人道:「這卻賃你斟酌。家中事務我與媳婦料理,不須你掛心,再通個信與你岳父母纔好。」 岑公子道:「這件事已上了省報,天下皆知,不消報信。」這邊母子 說話,這鄭公子卻拿著一本通書在那裏翻看,笑道:「這十一月十一日卻是個天恩上吉日,正好起身。」大家商

議已定,卻叫岑忠把鄭公子行李搬在大廳後內書房裏安頓。晚間弟 兄們又喫酒敘談,一宿已過。   次日,設了一席款待表弟,卻好嚴先生到來,因是他大相公在城中見報,特著人回來通知因此 過來道喜。岑公子就留住,引表弟到外書房相見,因對嚴先生道:「這個表弟卻是個真誠樸實之人,並無一點繁文 虛理。」嚴公道:「坦易直率,卻是本來面目,其實可敬。」 因問:「岑兄幾時榮行?」岑公子道:「卻也不敢遲延,已擇定十一日起身。」嚴公道:「昨日小兒字中說,此 缺是個清華而兼顯要的缺,日與閣臣相處,制書誥敕俱出其手。若 非聖恩特放,是最難得的。」岑公子道:「祇恐才學疏淺不稱其職。」嚴公道:「以兄之高才博學,何必過謙?」 因問:「鄭兄進京會試,正好作伴同行?」鄭璞笑道:「不過到 京走走,擔個會試的虛名,卻也不作指望的了。」嚴公道:「功名之事,豈能逆料?」三人敘話良久,嚴公欲去,

岑公子挽留道:「今日聊備一杯與表弟接風山,難得老先生到此, 正好同領教益。」嚴公道:「祇是叨擾不當。」   大家又敘了一回都中之事,已是晌午。席已端正,就在書房擺桌,再三讓嚴公坐了首席,鄭 公子對面,岑公子主位相陪。鄭璞一連喫了十數杯後,卻手舞足蹈高談闊論起來,將岑公子替他刪改文字的話都一齊 說將出來,岑公子也遮掩不住。嚴公見他一片天真爛熳,並無 一點渣滓,心下倒十分歡喜敬愛,因此三人傳杯遞盞直飲到黃昏方散。鄭公子喫得暢快,進來對岑夫人道:「這個 老人家不像徐老師古板,叫人同席酒也喫不下。今日與這個老者 喫了許多酒,倒還不曾醉。」岑夫人道:「酒逢知已,自然喫不醉了。」大娘子見他有些蹭蹬,因叫丫頭烹了一壺

好濃茶,與他喫了幾杯,就去書房安歇。   次日岑公子起來就料理行裝,因與母親商量:「此番必須多帶盤費,恐到都中制辦冠帶、袍

服,以及衙門用度,人路生疏一時無處挪借。」岑夫人道:「家中用度盡夠,不須你記念。我箱裏還有那二百多兩銀 子,你都帶了去﹔再恐不敷,把丈人交與你的銀子再帶一半去 ,諒也夠用了。」岑公子道:「有三百金,諒已足用。昨日聽嚴公說,這倒是個清華顯要的缺,若非聖恩特點,卻 不是容易得的。」岑夫人道:「這內閣是日近天顏的去處,你須 事事謹慎第一,不可恃才傲物,惹怨招尤,出言吐語都要觀前察後。雖不是外邊有司官,有地方刑名之責,也要事

事在民情上留心體貼。在大人面前說話切不可僭越,待下人務須 恩寬纔好,莫使小人嫌怨。」岑公子一一領命。   這日又是嚴公餞行,並請鄭公子兩弟兄同去擾了。家間行李俱已齊備。因為這邊老家人王樸 走過北京幾回,諸事熟諳,就著他同往、王樸也情願相隨。僱就了一隻船,至期一早,兩表弟兄拜別了老母,婆媳 兩個歡歡喜喜送他往後牆門外下船起身。家中婆媳督率岑忠並這 邊小家人、僕婦管理家務。凡一切帳目出入俱是大娘子經手,條分理晰,毫忽不差。佃戶、家人少有欺詐,當面一 言道破,無不驚服,故此,這些下人也再不敢作一點弊端﹔且又 體諒人情,勤勞必賞,凡有些微好處,總不叫他埋沒,必要獎勵他一番,因此眾人無不爭先效力。那東院房屋因有 家廟並什物器具在內,晚間仍著岑忠過去住宿,逢時遇節,兩邊 作享。這話表過不提。   卻說兩表弟兄帶同王樸、門斗,不日到了南直,一徑往鄭家來。進得門,見小廝容兒慌慌張張 的道:「好了,大爺回來了!老奶奶這兩日病得重了,大娘娘請醫調治不好,著急得緊。」鄭公子聽說,唬了一跳 ,也不顧岑公子,飛跑進內房來。見老婆婆在床上呻吟譫語,鄭 璞叫道:「我的親娘,我回來了!你老人家怎的就病起來?」說著就流下淚來。 鄭婆婆睜眼看見了兒子,便輕輕說了一聲:「你回來了麼?我不知怎樣昏昏沉沉,眼前像有許多人 纏住我不散。」此時岑公子已進房來,老婆婆覺得心下明白,耳邊祇聽得幾個人說:「我們祇索去休。」兩眼也覺 亮了好些,說道:「這不是岑家侄兒麼?」岑公子道:「正是 侄兒來看你老人家,如今身上覺得怎樣?」鄭婆婆道:「你們弟兄來時我就覺得明白了許多,眼面前人也不見了。 」說話時,大娘子拿藥進房來,與岑公子萬福了,看見老婆婆明明 白白說話,便道:「母親病了十來日,總不能安睡一刻,口裏祇發譫語,問時也聽不出話來,倒像喫驚的一般,今 日說話卻竟明白了。」因送藥過來,老婆婆搖頭道:「這藥灌得 苦,我如今覺得清白了許多,眼面前也沒人纏擾了,這藥且不喫罷!」鄭璞因問:「喫的是那一個醫生的藥?他說 是甚麼症?」大娘子道:「起先喫的是大街上胡先生的藥,喫 了三服不見應效,後來另請了鼓樓前的陶太醫來看,他說是邪熱交作,心神不寧。又換了方子喫了幾服,也不見應 效。正要打發人去請你回來,即好你同大伯伯也到了。」岑公子 道:「既不應效,還須另請高醫。」老婆婆道:「我如今見了你們似覺好了些,肚裏有些飢,倒想些粥喫。」大娘 子喜道:「母親幾日不想東西喫,今日知道肚裏飢想要喫粥,卻 是好了。想必大伯伯是個福星照臨,邪氣都退避了。」岑公子道:「但願姑姑好了,我們弟兄就在這裏陪伴。」當

下大娘子就往廚下煮粥去了。老婆婆對公子道:「多虧了你媳婦 日夜服侍,也累他多日不曾安睡了。」少刻容兒端茶到房裏來喫了,鄭璞看見母親說好些了,心頭纔略放下。兩兄

弟都坐在床邊,又說了好一回話。老婆婆覺困乏得緊,漸漸就睡熟去了。   岑公子悄悄道:「兄弟,我們在外邊坐等,他老人家好安睡一回。」鄭公子點頭,將帳子放下 ,輕輕同出外間低低敘話,不一回,大娘子盛了一碗粥糜、一碟乳餅出來,鄭璞搖頭道:「且慢,娘已睡熟了。」 大娘子道:「真奇怪,他老人家一連十來天不曾安睡,口裏祇是 含糊譫語,怎麼如今就睡熟了?」因輕輕走到床邊,聽得氣息停勻沉沉睡熟,復出房來,因道:「伯伯諒不曾喫午 飯,我去收拾去。」岑公子當下出來,取了二兩銀子與門斗, 叫他先去回復師爺:「說我明早去拜。」門斗叩謝,答應去了。   岑公子就在書房叫王樸收拾行李,因與鄭公子道:「姑姑病體,大約是點邪熱,如今一退便

無事了。」鄭公子點頭道:「是。」   卻說這老婆婆一覺直困到他弟兄喫過了午飯纔醒,祇叫肚飢要粥喫。大娘子連忙取來,一口 氣就喫了一碗,還要討添。大娘子恐怕不宜多喫,不敢再添。岑公子道:「不妨,胃口是人之根本,有病之人胃口 一開,斷無不好之理。」因又取了一碗,也喫完了。此時精神頓 覺清爽,祇要他兩弟兄在面前說話,鄭璞見母親如此,心下纔得歡喜。鄭婆婆一把拉住岑公子的手道:「你母親康 健麼?」岑公子道:「母親叫上福姑姑,如今託庇甚是清健。」 鄭璞道:「哥哥如今娶了一個齊整嫂嫂了。」老婆婆笑道:「怎麼這親事成得恁快?」岑公子因將母親得認表妹、 王公許親之事,從頭說了一遍。老婆婆心下歡喜得緊,越覺清爽 ,便要坐起來說話。岑公子道:「姑姑且慢起來,天氣冷,穿衣服恐怕受寒。」因此不曾起來,又問:「你們喫飯未 曾?」岑公子道:「已喫過了。」老婆婆道:「你如今是做官 的人了,你母親有了媳婦服侍你在外也放心,祇是要照管那邊的家務,不得請到我這裏來了。」說了一回話,老婆 婆覺得身子乏倦,因道:「待我再睡一回,你們且去料理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