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恆言
Play Sample
自古姻緣天定,不由人力謀求。
有緣千里也相投,對面無緣不偶。
仙境桃花出水,宮中紅葉傳溝。
三生簿上注風流,何用冰人開口。
這首《西江月》詞,大抵說人的婚姻,乃前生注定,非人力可以勉強。今日聽在下說一樁意外姻緣的故事,喚做「喬太守亂點鴛鴦譜」。這故事出在那個朝代?何處地方?那故事出在大宋景祐年間,杭州府有一人姓劉,名秉義,是個醫家出身。媽媽談氏,生得═對兒女。兒子喚做劉璞,年當弱冠,一表非俗,已聘下孫寡婦的女兒珠姨為妻。那劉璞自幼攻書,學業已就。到十六歲上,劉秉義欲令他棄了書本,習學醫業。劉璞立志大就,不肯改業,不在話下。女兒小名慧娘,年方一十五歲,已受了鄰近開生藥鋪裴九老家之聘、那慧娘生得姿容艷麗,意態妖嬈,非常標緻。怎見得?但見:
蛾眉帶秀,鳳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風,面似嬌花拂水。體態輕盈,漢家飛燕同稱﹔性格風流,吳國西施並美。蕊宮仙子謫人間,月殿嫦娥臨下界。
不題慧娘貌美。日說劉公見兒子長大,同媽媽商議,要與他完親。方待教媒人到孫家去說,恰好裴九老也教媒人來說,要娶慧娘。劉公對媒人道:「多多上覆裴親家,小女年紀尚幼,一些妝奩未備。須再過幾時,待小兒完姻過了,方及小女之事。目下斷然不能從命!」媒人得了言語,回覆裴家。那裴九老因是老年得子,愛惜如珍寶═般,恨不能風吹得大,早些兒與他畢了姻事,生男育女。今日見劉公推托,好生不喜。又央媒人到劉家說道:「令愛今年一十五歲,也不算太小了。到我家來時,即如女兒一般看待,決不難為。就是妝奩厚薄,但憑親家,並不計論。萬望親家曲允則個。」劉公立意先要與兒完親,然後嫁女。媒人往返了幾次,終是不允。裴九老無奈,只得忍耐。當時若是劉公允了,卻不省好些事體。只因執意不從,到後生出一段新聞,傳說至今。正是:只因一著錯,滿盤俱是空。
卻說劉公回脫了裴家,央媒人張六嫂到孫家去說兒子的姻事。原來孫寡婦母家姓胡,嫁的丈夫孫恆,原是舊家子弟。自十六歲做親,十七歲就生下一個女兒,喚名珠姨。才隔一歲,又生個兒子取名孫潤,小字玉郎。兩個兒女,方在襁褓中,孫恆就亡過了。虧孫寡婦有些節氣,同著養娘。守這兩個兒女、不肯改嫁,因此人都喚他是孫寡婦。
光陰迅速,兩個兒女,漸漸長成。珠姨便許了劉家,玉郎從小聘定善丹青徐雅的女兒文哥為婦。那珠姨、玉郎都生得═般美貌,就如良玉碾成,白粉團就一般。加添資性聰明,男善讀書,女工針指。還有一件,不但才貌雙美,且又孝悌兼全。閑話休題。
且說張六嫂到孫家傳達劉公之意,要擇吉日娶小娘子過門。孫寡婦母子相依,滿意欲要再停幾時,因想男婚女嫁,乃是大事,只得應承。對張六嫂道:「上覆親翁親母,我家是孤兒寡婦,沒甚大妝奩嫁送,不過隨常粗布衣裳,凡事不要見責。」張六嫂覆了劉公。劉公備了八盒羹果禮物並吉期送到孫家。孫寡婦受了吉期,忙忙的制辦出嫁東西。看看日子已近,母子不忍相離,終日啼啼哭哭。誰想劉璞因冒風之後,出汗虛了,變為寒症,人事不省,十分危篤。吃的藥就如潑在石上,一毫沒用。求神問卜俱說無救。嚇得劉公夫妻魂魄都喪,守在床邊,吞聲對泣。劉公與媽媽商量道:「孩兒病勢恁樣沉重,料必做親不得。不如且回了孫家,等待病痊,再擇日罷。」劉媽媽道:「老官兒,你許多年紀了,這樣事難道還不曉得?大凡病人勢凶,得喜事一沖就好了。未曾說起的還要去相求。如今現成事體,怎麼反要回他!」劉公道:「我看孩兒病體,凶多吉少。若娶來家沖得好時,此是萬千之喜,不必講了,倘或不好,可不害了人家子女,有個晚嫁的名頭?」劉媽媽道:「老官,你但顧了別人,卻不顧自己。你我費了許多心機,定得一房媳婦。誰知孩兒命薄,臨做親卻又患病起來。今若回了孫家,孩兒無事,不消說起。萬一有些山高水低,有甚把臂,那原聘還一半,也算是他們忠厚了。卻不是人財兩失!」劉公道:「依你便怎樣?」劉媽媽道﹔「依著我,吩咐了張六嫂,不要題起孩兒有病,竟娶來家,就如養媳婦一般。若孩兒病好,另擇吉結親。倘然不起,媳婦轉嫁時,我家原聘並各項使費,少不得班足了,放他出門,卻不是個萬全之策!」劉公耳朵原是棉花做的,就依著老婆,忙去叮囑張六嫂不要泄漏。
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劉公便瞞著孫家,那知他緊間壁的鄰家姓李,名榮,曾在人家管過解庫,人都叫做李都管。為人極是刁鑽,專一要打聽人家的細事,喜談樂道。因做主管時,得了些不義之財,手中有錢,所居與劉家基址相連,意欲強買劉公房子,劉公不肯,為此兩下面和意不和,巴不能劉家有些事故,幸災樂禍。曉得劉璞有病危急,滿心歡喜,連忙去報知孫家。孫寡婦聽見女婿病凶,恐防誤了女兒,即使養娘去叫張六嫂來問。張六嫂欲待不說,恐怕劉璞有變,孫寡婦後來埋怨,欲要說了,又怕劉家見怪。事在兩難,欲言又止。孫寡婦見他半吞半吐,越發盤問得急了。張六嫂隱瞞不過,乃說:「偶然傷風,原不是十分大病。將息到做親時,料必也好了。」孫寡婦道:「聞得他病勢十分沉重,你怎說得這般輕易?這事不是當耍的。我受了千辛萬苦。守得這兩個兒女成人,如珍寶一般!你若含糊賺了我女兒時,少不得和你性命相博,那時不要見怪。」又道:「你去對劉家說,若果然病重,何不待好了,另擇日子。總是兒女年紀尚小,何必恁般忙迫。問明白了,快來回報一聲。」張六嫂領了言語,方欲出門,孫寡婦又叫轉道﹔「我曉得你決無實話回我的,我令養娘同你去走遭,便知端的!」張六嫂見說教養娘同去,心中著忙道:「不消得,好歹不誤大娘之事。」孫寡婦哪裡肯聽,教了養娘些言語,跟張六嫂同去。
張六嫂推脫不得,只得同到劉家。恰好劉公走出門來,張六嫂欺養娘不認得,便道:「小娘子少待,等我問句話來。」急走上前,拉劉公到一邊,將孫寡婦適來言語細說。又道:「他因放心不下,特教養娘同來討個實信,卻怎的回答?」劉公聽見養娘來看,手足無措,埋怨道:「你怎不阻擋住了?卻與他同來!」張六嫂道﹔「再三攔阻,如何肯聽,教我也沒奈何。如今且留他進去坐了,你們再去從長計較回他,不要連累我後日受氣。」說還未畢﹒養娘已走過來。張六嫂就道,「此位便是劉老爹。」養娘深深道個萬福。劉公還了禮道﹔「小娘子請裡面坐。」一齊進了大門,到客堂內。劉公道:「六嫂,你陪小娘子坐著,待我教老荊出來。」張六嫂道:「老爹自便。」劉公急急走到裡面,一五一十,學於媽媽。又說:「如今養娘在外,怎地回他?倘要進來探看孩兒,卻又如何掩飾?不如改了日子罷!」媽媽道:「你真是個死貨!他受了我家的聘,便是我家的人了。怕他怎的!不要著忙,自有道理。」便教女兒慧娘:「你去將新房中收拾整齊,留孫家婦女吃點心。」慧娘答應自去。
劉媽媽即走向外邊:與養娘相見畢,問道:「小娘子下顧,不知親母有甚話說?」養娘道:「俺大娘聞得大官人有恙,放心不下,特教男女來問候。二來上覆老爹大娘﹔若大官人病體初痊,恐末可做親,不如再停幾時,等大官人身子健旺,另揀日罷。」劉媽媽道:「多承親母過念,大官人雖是有些身子不快,也是偶然傷風,原非大病。若要另擇日於,這斷不能勾的。我們小人家的買賣,千難萬難,方才支持得停當。如錯過了,卻不又費一番手腳。況且有病的人,正要得喜事來沖,他病也易好。常見人家要省事時,還借這病來見喜,何況我家吉期定已多日,親戚都下了帖兒請吃喜筵,如今忽地換了日子,他們不道你家不肯,必認做我們討媳婦不起。傳說開去,卻不被人笑恥,壞了我家名頭。煩小娘子回去上覆親母,不必擔憂,我家干紀大哩!」養娘道:「大娘話雖說得是。請問大官人睡在何處?待男女候問═聲,好家去回報大娘,也教他放心!」劉媽媽道:「適來服了發汗的藥,正熟睡在那裡,我與小娘子代言罷。事體總在剛才所言了,更無別說。」張六嫂道﹔「我原說偶然傷風,不是大病。你們大娘,不肯相信,又要你來。如今方見老身不是說謊的了。」養娘道﹔「既如此,告辭罷,」便要起身。劉媽媽道﹔「那有此理!說話忙了,茶也還沒有吃,如何便去?」即邀到裡邊。又道:「我房裡腌腌臢臢,到在新房裡坐罷。」引入房中,養娘舉目看時,擺設得十分齊整。劉媽媽又道:「你看我家諸事齊備,如何肯又改日子?就是做了親,大官人到還要留在我房中歇宿,等身子全愈了,然後同房哩!養娘見他整備得停當,信以為實。當下劉媽媽教丫鬟將出點心茶來擺上,又教慧娘也來相陪。養娘心中想道:「我家珠姨是極標緻的了,不想這女娘也恁般出色!」吃了茶,作別出門。臨行,劉媽媽又再三囑付張六嫂:「是必來覆我一聲!」
養娘同著張六嫂回到家中,將上項事說與主母。孫寡婦聽了,心中到沒了主意,想道:「欲待允了,恐怕女婿真個病重,變出些不好來,害了女兒。將欲不允,又恐女婿果是小病已愈,誤了吉期。」疑惑不定,乃對張六嫂道:「六嫂,待我酌量定了,明早來取回信罷。」張六嫂道:「正是,大娘從容計較計較,老身明早來也。」說罷自去。
且說孫寡婦與兒子玉郎商議:「這事怎生計結?」玉郎道:「想起來還是病重,故不要養娘相見。如今必要回他另擇日子,他家也沒奈何,只得罷休。但是空費他這番東西,見得我家沒有情義。倘後來病好相見之間,覺道沒趣。若依了他們時,又恐果然有變,那時進退兩難,懊悔卻便遲了。依著孩兒,有個兩全之策在此,不知母親可聽?」孫寡婦道﹔「你且說是甚兩全之策?」玉朗道﹔「明早教張六嫂去說,日子便依著他家﹒妝奩一毫不帶。見喜過了,到第三朝就要接回,等待病好,連妝奩送去。是恁樣,縱有變故,也不受他們籠絡,這卻不是兩全其美。」孫寡婦道﹔「你真是個孩子家見識!他們一時假意應承娶去,過了三朝,不肯放回,卻怎麼處?」玉郎道:「如此怎好?」孫寡婦又想了一想道:「除非明日教張六嫂依此去說,臨期教姐姐閃過一邊,把你假扮了送去。皮箱內原帶一副道袍鞋襪,預防到三朝,容你回來,不消說起。倘若不容,且住在那裡,看個下落。倘有二長兩短,你取出道袍穿了,竟自走回,那個扯得你住!」玉郎道,「別事便可,這件卻使不得!後來被人曉得,教孩兒怎生做人?」孫寡婦見兒子推卻,心中大怒道:「縱別人曉得,不過是耍笑之事,有甚大害!」玉郎平昔孝順,見母親發怒,連忙道:「待孩兒去便了。只不會梳頭,卻怎麼好?」孫寡婦道:「我教養娘伏侍你去便了!」計較巳定,次早張六嫂來討回音,孫寡婦與他說如此如此,恁般恁般。「若依得,便娶過去。依不得,便另擇日罷!」張六嫂覆了劉家,一一如命。你道他為何就肯了?只因劉璞病勢愈重,恐防不妥,單要哄媳婦到了家裡,便是買賣了。故此將錯就錯,更不爭長競短。那知孫寡婦已先參透機關,將個假貨送來,劉媽媽反做了: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話休煩絮。到了吉期,孫寡婦把玉郎妝扮起來,果然與女兒無二,連自己也認不出真假。又教習些女人禮數。諸色好了,只有兩件難以遮掩,恐怕露出事來。那兩件?第═件是足與女子不同。那女子的尖尖趫趫,鳳頭一對,露在湘裙之下,蓮步輕移,如花枝招展一般。玉郎是個男子漢,一只腳比女子的有三四只大。雖然把掃地長裙遮了,教他緩行細步,終是有些蹊蹺。這也還在下邊,無人來揭起裙兒觀看,還隱藏得過。第二件是耳上的環兒。此乃女子平常時所戴,愛輕巧的,也少不得戴對丁香兒,那極貧小戶人家,沒有金的銀的,就是銅錫的,也要買對兒戴著。今日玉郎扮做新人,滿頭珠翠,若耳上沒有環兒,可成模樣麼?他左耳還有個環眼,乃是幼時恐防難養穿過的。那右耳卻沒眼兒,怎生戴得?孫寡婦左思右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你道是甚計策?他教養娘討個小小膏藥,貼在右耳。若問時,只說環眼生著箔瘡,戴不得環子,露出左耳上眼兒掩飾。打點停當,將珠姨藏過一間房裡,專候迎親人來。
到了黃昏時候,只聽得鼓樂喧天,迎親轎子已到門首。張六嫂先入來,看見新人打扮得如天神一般﹒好不歡喜。眼前不見玉郎,問道:「小官人怎地不見?」孫寡婦道﹔「今日忽然身子有些不健,睡在那裡,起來不得!」那婆子不知就裡,不來再問。孫寡婦將酒飯犒賞了來人,賓相念起詩賦,請新人上轎。玉郎兜上方巾,向母親作別。孫寡婦一路假哭,送出門來。上了轎子,教養娘跟著,隨身只有一只皮箱,更無一毫妝奩。孫寡婦又叮囑張六嫂道:「與你說過,三朝就要送回的,不要失信!」張六嫂連聲答應道:「這個自然!」不題孫寡婦。
且說迎親的,一路笙簫聒耳,燈燭輝煌,到了劉家門首。賓相進來說道:「新人將已出轎,沒新郎迎接,難道教他獨自拜堂不成?」劉公道﹔「這卻怎好?不要拜罷!」劉媽媽道:「我有道理﹒教女兒賠拜便了。」即令慧娘出來相迎。賓相念了闌門詩賦,請新人出了轎子,養娘和張六嫂兩邊扶著。慧娘相迎,進了中堂,先拜了天地,次及公姑親戚。雙雙卻是兩個女人同拜,隨從人沒一個不掩口而笑。都相見過了,然後始嫂對拜。劉媽媽道﹔「如今到房中去與孩兒沖喜。」樂人吹打,引新人進房,來至臥床邊,劉媽媽揭起帳子,叫道:「我的兒,今日娶你媳婦來家沖喜,你須掙扎精神則個。」連叫三四次,並不則聲。劉公將燈照時,只見頭兒歪在半邊,昏迷去了。原來劉璞病得身子虛弱,被鼓樂一震,故此昏迷。當下老夫妻手忙腳亂,掐住人中,即教取過熱湯,灌了幾口,出了一身冷汗,方才蘇醒。劉媽媽教劉公看著兒子,自己引新人到新房中去。揭起方巾,打一看時,美麗如畫。親戚無不喝采。只有劉媽媽心中反覺苦楚。他想﹔「媳婦懲般美貌,與兒正是═對兒。若得雙雙奉侍老夫妻的暮年,也不枉一生辛苦。誰想他沒福,臨做親卻染此大病,十分中到有九分不妙。倘有一差兩誤,媳婦少不得歸於別姓,豈不目前空喜!」不題劉媽媽心中之事。
且說玉郎也舉目看時,許多親戚中,只有姑娘生得風流標緻。想道﹔「好個女子,我孫潤可惜已定了妻子。若早知此女恁般出色,一定要求他為婦。」這裡玉郎方在贊羨,誰知慧娘心中也想道:「一向張六嫂說他標緻,我還未信,不想話不虛傳。只可惜哥哥沒福受用,今夜教他孤眠獨宿。若我丈夫像得他這樣美貌,便稱我的生平了,只怕不能夠哩!」不題二人彼此欣羨。劉媽媽請眾親戚赴過花燭筵席,各自分頭歇息。賓相樂人,俱已打發去了。張六嫂沒有睡處,也自歸家。玉郎在房,養娘與他卸了首飾,秉燭而坐,不敢便寢。劉媽媽與劉公商議道,「媳婦初到,如何教他獨宿?可教女兒去陪伴。劉公道:「只伯不穩便,由他自睡罷。」劉媽媽不聽,對慧娘道:「你今夜相伴嫂嫂在新房中去睡,省得他怕冷靜。」慧娘正愛著嫂嫂,見說教他相伴,恰中其意。劉媽媽引慧娘到新房中道:「娘子,只因你官人有些小差,不能同房,特令小女來陪你同睡。」玉郎恐露出馬腳,回道:「奴家自來最怕生人,到不消罷。」劉媽媽道:「呀!你們姑嫂年紀相仿,即如姊妹一般,正好相處,怕怎的!你著嫌不穩時,各自蓋著條被兒,便不妨了。」對慧娘道:「你去收拾了被窩過來。」慧娘答應而去。
玉郎此時,又驚又喜。喜的是心中正愛著姑娘標緻,不想天與其便,劉媽媽令來陪臥,這事便有幾分了。驚的是恐他不允,一時叫喊起來,反壞了自己之事。又想道:「此番挫過,後會難逢。看這姑娘年紀已在當時,情竇料也開了。須用計緩緩撩撥熱了,不怕不上我鉤!」心下正想,慧娘教丫鬟拿了被兒同進房來,放在床上,劉媽媽起身,同丫鬟自去。慧娘將房門閉上,走到玉郎身邊,笑容可掬,乃道:「嫂嫂,適來見你一些東西不吃,莫不餓了?」玉郎道:「到還未餓。」慧娘又道:「嫂嫂,今後要甚東西,可對奴家說知,自去拿來,不要害羞不說。」玉郎見他意兒殷勤,心下暗喜,答道:「多謝姑娘美情。」慧娘見燈火結著一個大大花兒,笑道:「嫂嫂,好個燈花兒,正對著嫂嫂,可知喜也!」玉郎也笑道﹔「姑娘休得取笑,還是姑娘的喜信。」慧娘道:「嫂嫂話兒到會耍人。」兩個閑話一回。
慧娘道﹔「嫂嫂,夜深了,請睡罷。」玉即道:「姑娘先請。」慧娘道:「嫂嫂是客,奴家是主,怎敢僭先!」玉郎道:「這個房中還是姑娘是客。」慧娘笑道:「恁樣占先了。」便解衣先睡。養娘見兩下取笑,覺道玉郎不懷好意,低低說道﹔「官人,你須要斟酌,此事不是當耍的!倘大娘知了,連我也不好。」玉郎道﹔「不消囑付,我自曉得!你自去睡。」養娘便去旁邊打個鋪兒睡下。玉郎起身攜著燈兒,走到床邊,揭起帳子照看,只見慧娘卷著被兒,睡在裡床,見玉郎將燈來照。笑嘻嘻的道:「嫂嫂,睡罷了,照怎的?」玉郎也笑道:「我看姑娘睡在那一頭,方好來睡。」把燈放在床前一只小桌兒上,解衣入帳,對慧娘道﹔「姑娘,我與你一頭睡了,好講話耍子。」慧娘道:「如此最好!」玉郎鑽下被裡,卸了上身衣服,下體小衣卻穿著,問道:「姑娘,今年青春了?」慧娘道:「一十五歲。」又問:「姑娘許的是那一家?」慧娘怕羞,不肯回言。玉郎把頭捱到他枕上﹒附耳道:「我與你一般是女兒家,何必害羞。」慧娘方才答道:「是開生藥鋪的裴家。」又問道,「可見說佳期還在何日?」慧娘低低道:「近日曾教媒人再三來說,爹道奴家年紀尚小,回他們再緩幾時哩。」玉郎笑道:「回了他家,你心下可不氣惱麼?」慧娘伸手把玉郎的頭推下枕來,道:「你不是個好人!哄了我的話,便來耍人。我若氣惱時,你今夜心裡還不知怎地惱著哩!」玉郎依舊又捱到枕上道:『你且說我有甚惱?」慧娘道:「今夜做親沒有個對兒,怎地不惱?」玉郎道:「如今有姑娘在此,便是個對兒了,又有甚惱!」慧娘笑道:「恁樣說,你是我的娘子了。」玉郎道:「我年紀長似你,丈夫還是我。」慧娘道:「我今夜替哥哥拜堂,就是哥哥一般,還該是我。」玉郎道:「大家不要爭,只做個女夫妻罷!」兩個說風話耍子,愈加親熱。玉郎料想沒事,乃道:「既做了夫妻,如何不合被兒睡?」口中便說,兩手即掀開他的被兒,提過身來,伸手便去摸他身上,膩滑如酥,下體卻也穿著小衣。慧娘此時已被玉郎調動春心,忘其所以,任玉郎摩弄,全然不拒。玉郎摸至胸前,一對小乳,豐隆突起,溫軟如綿﹔乳頭卻象雞頭肉一般,甚是可愛。慧娘也把手來將玉郎渾身一摸道:「嫂嫂好個軟滑身子。」摸他乳時,剛剛只有兩個小小乳頭。心中想道:「嫂嫂長似我,怎麼乳兒到小?」玉郎摩弄了一回,便雙手摟抱過來,嘴對嘴將舌尖度向慧娘口中。慧娘只認作姑嫂戲耍,也將雙手抱住,含了一回﹔也把舌兒吐到玉郎口裡,被玉郎含住,著實咂吮。咂得慧娘遍體酥麻。便道:「嫂嫂如今不象女夫妻,竟是真夫妻═般了。」玉即見他情動,便道:「有心頑了。何不把小衣一發去了,親親熱熱睡一回也好。」慧娘道:「羞人答答,脫了不好。」玉郎道:「縱是取笑有甚麼羞。」便解開他的小衣褪下,伸手去摸他不便處。慧娘雙手即來遮掩道:「嫂嫂休得囉唣。」玉郎捧過面來,親個嘴道﹔「何妨得,你也摸我的便了。」慧娘真個也去解了他的褲來摸時,只見一條玉莖鐵硬的挺著。吃了═驚,縮手不迭。乃道:「你是何人?卻假妝著嫂嫂來此?」玉郎道:「我便是你的丈夫了,又問怎的?」一頭即便騰身上去,將手啟他雙股。慧娘雙手推開半邊道:「你若不說真話,我便叫喊起來,教你了不得。」玉郎道了急,連忙道:「娘子不消性急,待我說便了。我是你嫂嫂的兄弟玉郎。聞得你哥哥病勢沉重,未知怎地。我母親不捨得姐姐出門,又恐誤了你家吉期。故把我假妝嫁來,等你哥哥病好,然後送姐姐過門。不想天付良緣,到與娘子成了夫婦,此情只許你我曉得,不可泄漏!」說罷,又翻上身來。慧娘初時只道是真女人,尚然心愛,如今卻是個男子,豈不歡喜?況且已被玉郎先引得神魂飄蕩,又驚又喜,半推半就道:「原來你們恁樣欺心!」玉郎那有心情回答,雙手緊緊抱住,即便恣意風流:
一個是青年男子,初嘗滋味﹔一個是黃花女兒,乍得甜頭。一個說今宵花燭,到成就了你我姻緣﹔一個說此夜衾[□周],便試發了夫妻恩愛。一個說,前生有分,不須月老冰人,一個道,異日休忘,說盡山盟海誓。各燥自家脾胃,管甚麼姐姐哥哥﹔且圖眼下歡娛,全不想有夫有婦。雙雙蝴蝶花間舞,兩兩鴛鴦水上游。
雲雨已畢,緊緊偎抱而睡。且說養娘恐怕玉郎弄出事來,臥在旁邊鋪上,眼也不合。聽著他們初時說話笑耍﹒次後只聽得床棱搖戛,氣喘吁吁,已知二人成了那事,暗暗叫苦。到次早起來,慧娘自向母親房中梳洗。養娘替玉郎梳妝,低低說道﹔「官人,你昨夜恁般說了,卻又口不應心,做下那事!倘被他們曉得,卻怎處?」玉郎道:「又不是我去尋他,他自送上門來,教我怎生推卻!」養娘道:「你須拿住主意便好。」玉郎道:「你想恁樣花一般的美人,同床而臥,便是鐵石人也打熬不住,叫我如何忍耐得過!你若不泄漏時,更有何人曉得?」妝扮已畢,來劉媽媽房裡相見,劉媽媽道:「兒,環子也忘戴了?」養娘道:「不是忘了,因右耳上環眼生了瘡瘡,戴不得,還貼著膏藥哩。」劉媽媽道:「元來如此。」玉郎依舊來至房中坐下,親戚女眷都來相見,張六嫂也到。慧娘梳裹罷,也到房中,彼此相視而笑。是日劉公請內外親戚吃慶喜筵席,大吹大擂,直飲到晚,各自辭別回家。慧娘依舊來伴玉郎,這一夜顛鸞倒鳳,海誓山盟,比昨倍加恩愛。看看過了三朝,二人行坐不離。到是養娘捏著兩把汗,催玉郎道:「如今已過三朝,可對劉大娘說,回去罷!」玉郎與慧娘正火一般熱,那想回去,假意道:「我怎好啟齒說要回去,須是母親叫張六嫂來說便好。」養娘道﹔『也說得是。」即便回家。
卻說孫寡婦雖將兒子假妝嫁去,心中卻懷著鬼胎。急切不見張六嫂來回覆,眼巴巴望到第四日,養娘回家,連忙來問。養娘將女婿病因,姑娘陪拜,夜間同睡相好之事,細細說知。孫寡婦跌足叫苦道:「這事必然做出來也!你快去尋張六嫂來。」養娘去不多時,同張六嫂來家。孫寡婦道:「六嫂前日講定的三朝便送回來,今已過了,勞你去說,快些送我女兒回來!」張六嫂得了言語,同養娘來至劉家。恰好劉媽媽在玉郎房中閑話,張六嫂將孫家要接新人的話說知。玉郎慧娘不忍割捨,到暗暗道:「但願不允便好。」誰想劉媽媽真個說道:「六嫂,你媒也做老了,難道恁樣事還不曉得?從來可有三朝媳婦便歸去的理麼?前日他不肯嫁來,這也沒奈何。今既到我家,便是我家的人了,還象得他意!我千難萬難,娶得個媳婦,到三朝便要回去,說也不當人子。既如此不捨得,何不當初莫許人家。他也有兒子,少不得也要娶媳婦,看三朝可肯放回家去?聞得親母是個知禮之人,虧他怎樣說了出來?」一番言語,說得張六嫂啞口無言,不敢回覆孫家。那養娘恐怕有人闖進房裡,沖破二人之事,到緊緊守著房門,也不敢回家。
且說劉璞自從結親這夜,驚出那身冷汗來,漸漸痊可。曉得妻子已娶來家,人物十分標緻,心中歡喜,這病愈覺好得快了。過了數日,掙扎起來,半眠半坐,日漸健旺。即能梳裹,要到房中來看渾家。劉媽媽恐他初愈,不面行動,叫丫鬟扶著,自己也隨在後,慢騰騰的走到新房門口。養娘正坐在門檻之上,丫鬟道:「讓大官人進去。」養娘立起身來,高聲叫道:「大官人進來了!」玉郎正摟著慧娘調笑,聽得有人進來,連忙走開。劉璞掀開門簾跨進房來。慧娘道:「哥哥,且喜梳洗了。只怕還不宜勞動。」劉璞道﹔「不打緊!我也暫時走走,就去睡的。」便向玉郎作揖。玉郎背轉身,道了個萬福。劉媽媽道:「我的兒,你且慢作揖麼!」又見玉郎背立,便道:「娘子,這便是你官人。如今病好了,特來見你,怎麼到背轉身子?」走向前,扯近兒子身邊,道:「我的兒,與你恰好正是個對兒。」劉璞見妻子美貌非常,甚是快樂。真個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病平去了幾分。劉媽媽道:「兒去睡了罷,不要難為身子。」原叫丫鬟扶著,慧娘也同進去。玉郎見劉璞雖然是個病容,卻也人材齊整,暗想道:「姐姐得配此人,也不辱沒了。」又想道:「如今姐夫病好,倘然要來同臥,這事便要決撒,快些回去罷。」到晚上對慧娘道:「你哥哥病已好了,我須住身不得。你可攛掇母親送我回家,換姐姐過來,這事便隱過了。若再住時,事必敗露!」慧娘道:「你要歸家,也是易事。我的終身,卻怎麼處?」玉郎道﹔「此事我已千思萬想,但你已許人,我已聘婦,沒甚計策挽回,如之奈何?」慧娘道:「君若無計娶我,誓以魂魄相隨,決然無顏更事他人!」說罷,嗚嗚咽咽哭將起來。玉郎與他拭了眼淚道:「你且勿煩惱,容我再想。」自此兩相留戀,把回家之事到閣起一邊。═日午飯己過,養娘向後邊去了。二人將房門閉上,商議那事,長算短算,沒個計策,心下苦楚,彼此相抱暗泣。
且說劉媽媽自從媳婦到家之後,女兒終日行坐不離。剛到晚,便閉上房門去睡,直至日上二竿,方才起身,劉媽媽好生不樂,初時認做姑嫂相愛,不在其意。以後日日如此,心中老大疑惑。也還道是後生家貪眠懶惰,幾遍要說,因想媳婦初來,尚未與兒子同床,還是個嬌客,只得耐住。那日也是合當有事。偶在新房前走過,忽聽得裡邊有哭泣之聲。向壁縫中張時,只見媳婦共女兒互相摟抱,低低而哭。劉媽媽見如此做作,料道這事有些蹊蹺。欲待發作,又想兒子才好,若知得,必然氣惱,權且耐住。便掀門簾進來,門卻閉著。叫道:」決些開門!」二人聽見是媽媽聲音,拭乾眼淚,忙來開門。劉媽媽走將進去,便道:「為甚青天白日,把門閉上,在內摟抱啼哭?」二人被問,驚得滿面通紅,無言可答。劉媽媽見二人無言,一發是了,氣得手足麻木。一手扯著慧娘道﹔「做得好事!且進來和你說話。」扯到後邊一間空屋中來。丫鬟看見,不知為甚,閃在一邊。
劉媽媽扯進了屋裡,將門閂上,丫鬟伏在門上張時,見媽媽尋了一根木棒,罵道:「賤人!快快實說,便饒你打罵。若═句含糊,打下你這下半截來!」慧娘初時抵賴。媽媽道﹔「賤人!我且問你﹔他來得幾時,有甚恩愛割捨不得,閉著房門,摟抱啼哭?」慧娘對答不來。媽媽拿起棒子要打,心中卻又不捨得。慧娘料是隱瞞不過,想道:「事已至此,索性說個明白,求爹媽辭了裴家,配與玉郎。若不允時,拼個自盡便了!」乃道﹔「前日孫家曉得哥哥有病,恐誤女兒,要看下落,教爹媽另自擇日。因爹媽執意不從,故把兒子玉郎假妝嫁來。不想母親叫孩兒陪伴,遂成了夫婦。恩深義重,誓必圖百年偕老。今見哥哥病好,玉郎恐怕事露,要回去換姐姐過來。孩兒思想,一女無嫁二夫之理,叫玉郎尋門路娶我為妻。因無良策,又不忍分離,故此啼哭。不想被母親看見,只此便是實話。」劉媽媽聽罷,怒氣填胸,把棒撇在一邊,雙足亂跳,罵道﹔「原來這老乞婆恁般欺心,將男作女哄我!怪道三朝便要接回。如今害了我女兒,須與他干休不得!拼這老性命結果這小殺才罷!」開了門,便趕出來。慧娘見母親去打玉郎,心中著忙,不顧羞恥,上前扯住。被媽媽將手一推,跌在地上,爬起時,媽媽已趕向外邊去了。慧娘隨後也趕將來,丫鬟亦跟在後面。
且說玉郎見劉媽媽扯去慧娘﹔情知事露,正在房中著急。只見養娘進來道:「官人,不好了!弄出事來也!適在後邊來,聽得空屋中亂鬧。張看時,見劉大娘拿大棒子拷打姑娘,逼問這事哩!」玉郎聽說打著慧娘,心如刀割,眼中落下淚來,沒了主意。養娘道:「今若不走,少頃便禍到了!」玉郎即忙除下簪釵,挽起一個角兒,皮箱內開出道袍鞋襪穿起,走出房來﹒將門帶上。離了劉家,帶跌奔回家裡。正是:拆破玉籠飛彩鳳,頓開金鎖走蛟龍。孫寡婦見兒子回來,恁般慌急,又驚又喜,便道:「如何這般模樣?」養娘將上項事說知。孫寡婦埋怨道:「我教你去,不過權宜之計,如何卻做出這般沒天理事體!你若三朝便回,隱惡揚善,也不見得事敗。可恨張六嫂這老虔婆,自從那日去了,竟不來覆我。養娘,你也不回家走遭,教我日夜擔愁!今日弄出事來,害這姑娘,卻怎麼處?要你不肖子何用!」玉郎被母親嗔責,驚愧無地。養娘道:「小官人也自要回的,怎奈劉大娘不肯。我因恐他們做出事來,日日守著房門,不敢回家。今日暫走到後邊,便被劉大娘撞破。幸喜得急奔回來,還不曾吃虧。如今且教小官人躲過兩日,他家沒甚話說,便是萬千之喜了。」孫寡婦真個教玉郎閃過,等候他家消息。
且說劉媽媽趕到新房門口,見門閉著,只道玉郎還在裡面﹒在外罵道:「天殺的賊賤才!你把老娘當做甚麼樣人,敢來弄空頭,壞我女兒!今日與你性命相博,方見老娘手段。快些走出來!若不開時,我就打進來了!」正罵時,慧娘已到,便去扯母親進去。劉媽媽罵道﹔「賤人,虧你羞也不羞,還來勸我!」盡力═摔,不想用力猛了,將門靠開,母子兩個都跌進去,攪做一團。劉媽媽罵道:「好天殺的賊賤才,到放老娘這一交!」即忙爬起尋時,哪裡見個影兒。那婆子尋不見玉郎,乃道:「天殺的好見識!走得好!你便走上天去,少不得也要拿下來!」對著慧娘道﹔「如今做下這等醜事,倘被裴家曉得,卻怎地做人?」慧娘哭道:「是孩兒一時不是,做差這事。但求母親憐念孩兒,勸爹爹怎生回了裴家,嫁著玉郎,猶可挽回前失。倘若不允,有死而已!」說罷,哭倒在地。劉媽媽道﹔「你說得好自在話兒!他家下財納聘,定著媳婦,今日平白地要休這親事,誰個肯麼?倘然問因甚事故要休這親,教你爹怎生對答!難道說我女兒自尋了一個漢子不成?」慧娘被母親說得滿面羞慚,將袖掩著痛哭。劉媽媽終是禽犢之愛,見女兒恁般啼哭,卻又恐哭傷了身子,便道:「我的兒,這也不干你事,都是那老虔婆設這沒天理的詭計,將那殺才喬妝嫁來。我═時不知,教你陪伴,落了他圈套。如今總是無人知得,把來閣過═邊,全你的體面,這才是個長策。若說要休了裴家,嫁那殺才,這是斷然不能!」慧娘見母親不允,愈加啼哭,劉媽媽又憐又惱,到沒了主意。
正鬧間,劉公正在人家看病回來,打房門口經過,聽得房中略哭,乃是女兒聲音,又聽得媽媽話響,正不知為著甚的,心中疑惑。忍耐不住,揭開門簾,問道:「你們為甚恁般模樣?」劉媽媽將前項事,一一細說,氣得劉公半晌說不出話來。想了═想,到把媽媽埋怨道:「都是你這老乞婆害了女兒!起初兒子病重時,我原要另擇日子,你便說長道短,生出許多話來,執意要那一日。次後孫家教養娘來說,我也罷了,又是你弄嘴弄舌,哄著他家。及至娶來家中,我說待他自睡罷,你又偏生推女兒伴他。如今伴得好麼!」劉媽媽因玉郎走了,又不捨得女兒難為,═肚子氣,正沒發脫,見老公倒前倒後,數說埋怨,急得暴躁如雷,罵道:「老亡八!依你說起來,我的孩兒應該與這殺才騙的!」一頭撞個滿懷。劉公也在氣惱之時,揪過來便打。慧娘便來解勸。三人攪做一團,滾做一塊﹒分拆不開。丫鬟著了忙,奔到房中報與劉璞道:「大官人,不好了!大爺大娘在新房中相打哩!」劉璞在塌上爬起來,走至新房,向前分解。老犬妻見兒子來勸,因惜他病體初愈、恐勞碌了他,方才罷手。猶兀自老亡八老乞婆相罵。劉璞把父親勸出外邊,乃問:「妹子為其在這房中廝鬧,娘子怎又不見?」慧娘被問,心下惶愧,掩面而哭,不敢則聲。劉璞焦躁道﹔「且說為著甚的?」劉婆方把那事細說,將劉璞氣得面如土色。停了半晌,方道,「家醜不可外揚,倘若傳到外邊,被人恥笑。事已至此,且再作區處!」劉媽媽方才住口,走出房來。慧娘掙住不行,劉媽媽一手扯著便走,取巨鎖將門鎖上。來至房裡﹒慧娘自覺無顏﹒坐在一個壁角邊哭泣。正是:饒君掬盡湘江水,難洗今朝滿面羞。
且說李都管聽得劉家喧嚷,伏在壁上打聽。雖然曉得些風聲,卻不知其中細底。次早,劉家丫鬟走出門前,李都管招到家中問他。那丫鬟初時不肯說,李都管取出四五十錢來與他道:「你若說了,送這錢與你買東西吃。」丫鬟見了銅錢,心中動火,接過來藏在身邊,便從頭至尾,盡與李都管說知。李都管暗喜道﹔「我把這醜事報與裴家﹒攛掇來鬧吵一場,他定無顏在此居住,這房子可不歸於我了?」忙忙的走至裴家,═五一十報知,又添些言語,激惱裴九老。那九老夫妻,因前日娶親不允,心中正惱著劉公。今日聽見媳婦做下醜事,如何不氣!一徑趕到劉家,喚出劉公來發話道:「當初我央媒來說要娶親時,千推萬阻,道女兒年紀尚小,不肯應承。護在家中,私養漢子。若早依了我,也不見得做出事來。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家,決不要這樣敗壞門風的好東西。快還了我昔年聘禮,另自去對親,不要誤我孩兒的大事。」將劉公嚷得面上一回紅,一回白。想道:「我家昨夜之事,他如何今早便曉得了?這也怪異!又不好承認﹒只得賴道:「親家,這是哪裡說起,造恁樣言語污辱我家?倘被外人聽得,只道真有這事,你我體面何在!裴九老便罵道:「打脊賤刀!真個是老亡八。女兒現做著恁樣醜事,那個不曉得了!虧你還長著鳥嘴,在我面前遮掩。」趕近前把手向劉公臉上一撳道:「老亡八!羞也不羞!待我送個鬼臉兒與你戴了見人。」劉公被他羞辱不過,罵道:「老殺才,今日為甚趕上門來欺我?」便一頭撞去,把裴九老撞倒在地,兩下相打起來。裡邊劉媽媽與劉璞聽得外面喧嚷,出來看時,卻是裴九老與劉公廝打,急向前拆開。裴九老指著罵道:「老亡八打得好!我與你到府裡去說話。」一路罵出門去了。劉璞便問父親:「裴九因甚清早來廝鬧?」劉公把他言語學了═遍。劉璞道:「他家如何便曉得了?此其可怪。」又道:「如今事已彰揚,卻怎麼處?」劉公又想起裴九老恁般恥辱,心中轉惱,頓足道:「都是孫家老乞婆,害我家壞了門風,受這樣惡氣!若不告他,怎出得這氣?」劉璞勸解不住。劉公央人寫了狀詞,望著府前奔來,正值喬太守早堂放告。這喬太守雖則關西人,又正直,又聰明,伶才愛民,斷獄如神,府中都稱為喬青天。
卻說劉公剛到府前,劈面又遇著裴九老。九老見劉公手執狀詞,認做告他,便罵道:「老亡八,縱女做了醜事,到要告我,我同你去見太爺。」上前一把扭住,兩下又打將起來。兩張狀詞,都打失了。二人結做一團,直至堂上。喬太守看見,喝教各跪═邊。問道:「你二人叫甚名字?為何結扭相打?」二人一齊亂嚷。喬太守道:「不許攙越!那老兒先上來說。」裴九老跪上去訴道:「小人叫做裴九,有個兒子裴政,從幼聘下劉秉義的女兒慧娘為妻,今年都十五歲了。小人因是老年愛子,要早與他完姻。幾次央媒去說,要娶媳婦﹒那劉秉義只推女兒年紀尚小,勒肯不許,誰想他縱女賣奸,戀著孫潤,暗招在家,要圖賴親事。今早到他家理說,反把小人毆辱。情極了,來爺爺台下投生,他又起來扭打。求爺爺作主,救小人則個!」喬太守聽了,道﹔「且下去!」喚劉秉義上去問道﹔「你怎麼說?」劉公道﹔「小人有一子一女。兒子劉璞,聘孫寡婦女兒珠姨為婦,女兒便許裴九的兒子。向日裴九要娶時,一來女兒尚幼,未曾整備妝奩,二來正與兒子完姻,故此不允。不想兒子臨婚時,忽地患起病來,不敢教與媳婦同房,令女兒陪伴嫂子。那知孫寡婦欺心,藏過女兒,卻將兒子孫潤假妝過來,到強奸了小人女兒。正要告官,這裴九知得了,登門打罵。小人氣忿不過,與他爭嚷,實不是圖賴他的婚姻。」喬太守見說男扮為女,甚以為奇,乃道:「男扮女妝,自然有異。難道你認他不出?」劉公道:「婚嫁乃是常事,那曾有男子假扮之理,卻去辨他真假?況孫潤面貌,美如女子。小人夫妻見了,已是萬分歡喜,有甚疑惑?」喬太守道﹔「孫家既以女許你為媳,因甚卻又把兒子假妝?其中必有緣故。」又道:「孫潤還在你家麼?」劉公道:「已逃回去了。」喬太守即差人去拿孫寡婦母子三人,又差人去喚劉璞、慧娘兄妹俱來聽審。不多時,都已拿到。
喬太守舉目看時,玉郎姊弟,果然一般美貌,面龐無二。劉璞卻也人物俊秀,慧娘艷麗非常。暗暗欣羨道:「好兩對青年兒女!」心中便有成全之意。乃問孫寡婦:「因甚將男作女,哄騙劉家,害他女兒?」孫寡婦乃將女婿病重,劉秉義不肯更改吉期,恐怕誤了女兒終身,故把兒子妝去沖喜,三朝便回,是一時權宜之策。不想劉秉義卻教女兒陪臥,做出這事。喬太守道﹔「原來如此!」問劉公道:「當初你兒於既是病重,自然該另換吉期。你執意不肯,卻主何意?假若此時依了孫家,那見得女兒有此醜事?這都是你自起舋端,連累女兒。」劉公道:「小人一時不合聽了妻子說話,如今悔之無及!」喬太守道:「胡說!你是一家之主,卻聽婦人言語。」
又喚玉郎、慧娘上去說:「孫潤,你以男假女,已是不該。卻又奸騙處女,當得何罪?」玉郎叩頭道:「小人雖然有罪,但非設意謀求,乃是劉親母自遣其女陪伴小人。」喬太守道:「他因不知你是男子,故令他來陪伴,乃是美意,你怎不推卻?」玉郎道,「小人也曾苦辭,怎奈堅執不從。」喬太守道:「論起法來,本該打═頓板子才是!姑念你年紀幼小,又係兩家父母釀成,權且饒怨。」玉郎叩頭泣謝。喬太守又問慧娘:「你事已做錯,不必說起。如今還是要歸裴氏?要歸孫潤?實說上來。」慧娘哭道:「賤妾無媒苟合,節行已虧,豈可更事他人。況與孫潤恩義已深,誓不再嫁。若爺爺必欲判離,賤妾即當自盡。決無顏苟活,貽笑他人。」說罷,放聲大哭。喬太守見他情詞真懇,甚是憐惜、且喝過一邊。
喚裴九老吩咐道:「慧娘本該斷歸你家,但已失身孫潤,節行已虧。你若娶回去,反傷門風,被人恥笑。他又蒙二夫之名,各不相安。今判與孫潤為妻、全其體面。今孫潤還你昔年聘禮,你兒子另自聘婦罷!」裴九老道:「媳婦已為醜事,小人自然不要。但孫潤破壞我家婚姻。今原歸於他,反周全了奸夫、淫婦﹒小人怎得甘心!情願一毫原聘不要,求老爺斷媳婦另嫁別人,小人這口氣也還消得一半。」喬太守道﹔「你既已不願娶他,何苦又作此冤家!」劉公亦稟道﹔「爺爺,孫潤已有妻子,小人女兒豈可與他為妾?」喬太守初時只道孫潤尚無妻子,故此斡旋。見劉公說已有妻,乃道:「這卻怎麼處?」對孫潤道:「你既有妻於,一發不該害人閨女了!如今置此女於何地?」玉郎不敢答應。
喬太守又道:「你妻子是何等人家?曾過門麼?」孫潤道﹔「小人妻子是徐雅女兒,尚未過門。」喬太守道:「這等易處了。」叫道:「裴九,孫潤原有妻未娶,如今他既得了你媳婦,我將他妻子斷償你的兒子,消你之忿!」裴九老道:「老爺明斷,小人怎敢違逆?但恐徐雅不肯。」喬太守道:「我作了主,誰敢不肯!你快回家引兒子過來。我差人去喚徐雅帶女兒來當堂匹配。」裴九老忙即歸家,將兒子裴政領到府中。徐雅同女兒也喚到了。喬太守看時﹒兩家男女卻也相貌端正,是個對兒。乃對徐雅道:「孫潤因誘了劉秉義女兒,今已判為夫婦。我今作主,將你女兒配與裴九兒子裴政。限即日三家俱便婚配回報,如有不伏者,定行重治。」徐雅見太守作主,怎敢不依,俱各甘伏。喬太守援筆判道:
弟代姊嫁,姑伴嫂眠。愛女愛子,情在理中。一雌一雄,變出意外。移乾柴近烈火,無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適獲其偶。孫氏子因姊而得婦,摟處子不用逾牆﹔劉氏女因嫂而得夫,懷吉士初非炫玉。相悅為婚,禮以義起。所厚者薄,事可權宜。使徐雅別婿裴九之兒,許裴改娶孫郎之配。奪人婦人亦奪其婦、兩家恩怨,總息風波。獨樂之不若與人樂,三對夫妻,各諧魚水。人雖兌換,十六兩原只一斤﹔親是交門,五百年決非錯配。以愛及愛,伊父母自作冰人﹔非親是親,我官府權為月老。已經明斷,各赴良期。
喬太守寫畢,教押司當堂朗誦與眾人聽了。眾人無不心服,各各叩頭稱謝。喬太守在庫上支取喜紅六段,教三對夫妻披掛起來,喚三起樂人,三頂花花轎兒,抬了三位新人。新郎及父母,各自隨轎而出。此事鬧動了杭州府,都說好個行方便的太守,人人誦德,個個稱賢。自此各家完親之後,都無說話。李都管本欲唆孫寡婦、裴九老兩家與劉秉義講嘴,鷸蚌相持,自己漁人得利。不期太守善於處分,反作成了孫玉郎═段良姻、街坊上當做一件美事傳說,不以為醜,他心中甚是不樂。未及下年,喬太守又取劉璞、孫潤,都做了秀才,起送科舉、李都管自知慚愧,安身不牢,反躲避鄉居。後來劉璞、孫潤同榜登科,俱任京職,仕途有名,扶持裴政亦得了官職。一門親眷,富貴非常。劉濮官直至龍圖閣學士,連李都管家宅反歸並於劉氏。刁鑽小人,亦何益哉!後人有詩,單道李都管為人不善,以為後戒。詩云:
為人忠厚為根本,何苦刁鑽欲害人!
不見古人卜居者,千金只為買鄉鄰。
又有═詩,單誇喬太守此事斷得甚好:
鴛鴦錯配本前緣,全賴風流太守賢。
錦被一床遮盡醜,喬公不枉叫青天。
第九卷
陳多壽生死夫妻
世事紛紛一局棋,輸贏未定兩爭持。
須臾局罷棋收去,畢竟誰贏誰是輸?
這四句詩,是把棋局比著那世局。世局千騰萬變,轉皆空,政如下棋的較勝爭強,眼紅喉急,分明似孫龐鬥智,賭個你死我活,又如劉項爭天下,不到烏江不盡頭。及至局散收,付之一笑。所以高人隱士,往往寄興棋枰,消閑玩世。其間吟詠,不可勝述,只有國朝曾狀元應制詩做得甚好,詩曰:
兩君相敵立雙營,坐運神機決死性。十里封疆馳駿馬,一川波浪動金兵。虞姬歌舞悲垓下,漢將旌旗逼楚城。興盡計窮征戰罷,松陰花影滿棋枰。此詩雖好,又有人駁他,說虞姬、漢將一聯,是個套話。第七句說興盡計窮,意趣便蕭索了。應制詩是進御的,聖天子重瞳觀覽,還該要有些氣象。同時洪熙皇帝御制一篇,詞意宏偉,遠出尋常,詩曰:
二國爭強各用兵,擺成隊伍定輸贏。馬行曲路當先道,將守深營戒遠征。乘險出車收散卒,隔河飛炮下重城。等閑識得軍情事,一著功成定太平。
今日為何說這下棋的話?只為有兩個人家,一個叫做陳青,一個叫做朱世遠,兩家東西街對面居住。論起家事,雖然不算大富長者,靠祖上遺下些田業,盡可溫飽有餘。那陳青與朱世遠皆在四旬之外,累代鄰居,志同道合,都則本分為人,不管閑事,不惹閑非。每日吃了酒飯,出門相見,只是一盤象棋,消閑遣日。有時迭為賓主,不過清茶寡飯,不設酒肴,以此為常。那些三鄰四舍,閑時節也到兩家看他下棋頑耍。其中有個王二老,壽有六旬之外,少年時也自歡喜象棋,下得頗高。近年有個火症,生怕用心動火,不與人對局了。日常無事,只以看棋為樂,早晚不倦。說起來,下棋的最怕傍人觀看。常言道:「傍觀者清,當局者迷。」倘或傍觀的口嘴不緊,遇煞著處溜出半句話來,贏者反輸,輸者反贏者,欲待發惡,不為大事﹔欲待不抱怨,又忍氣不過。所以古人說得好:觀棋不語真君子,把酒多言是小人。
可喜王三老偏有一德,未曾分局時,絕不多口﹔到勝負已分,卻分說哪一著是先手,所以贏,哪一著是後手,所以輸。朱陳二人到也喜他講論,不以為怪。
一日,朱世遠在陳青家下棋,王三老亦在座。吃了午飯,重整棋枰,方欲再下,只見外面一個小學生踱將進來。那學生怎生模樣?面如傅粉,唇若塗朱,光著靛一般的青頭,露著玉一樣的嫩手。儀容清雅,步履端詳。卻疑天上仙童,不信人間小子。那學生正是陳青的兒子,小名多壽,抱了書包,從外而入。跨進坐啟,不慌不忙,將書包放下椅子之上,先向王三老叫聲公公,深深的作了個揖。王三老欲待回禮,陳青就座上一把按住道:「你老人家不須多禮。卻不怕折了那小廝一世之福?」王三老道:「說哪裡話!」口中雖是恁般說,被陳青按住,只把臀兒略起了一起,腰兒略曲了一曲,也算受他半禮了。那小學生又向朱世遠叫聲伯伯作揖下去。朱世遠還禮時,陳青卻是對坐,隔了一張棋桌,不便拖拽,只得也作揖相陪。小學生見過了二位尊客,才到父親跟前唱喏,立起身來,稟道:「告爹爹:明日是重陽節日,先生放學回去了,直過兩日才來。吩咐孩兒回家,不許頑耍,限著書,還要讀哩。」說罷,在椅子上取了書包,端端正正,走進內室去了。王三老和朱世遠見那小學生行步舒徐,語音清亮,且作揖次第,甚有禮數,口中誇獎不絕。王三老便問:「令郎幾歲了?」陳青答應道:「是九歲。」王三老道:「想著昔年湯餅會時,宛如昨日。倏忽之間,已是九年,真個光陰似箭,爭教我們不老!」又問朱世遠道:「老漢記得宅上令愛也是這年生的。」朱世遠道:「果然,小女多福,如今也是九歲了。」王三老道:「莫怪老漢多口,你二人做了一世的棋友,何不扳做兒女親家?古時有個朱陳村,一村中只有二姓,世為婚姻。如今你二人之姓,適然相符,應是天緣。況且好男好女,你知我見,有何不美?」朱世遠已自看上了小學生,不等陳青開口,先答應道﹔「此事最好!只怕陳兄不願。若肯俯就,小子再無別言。」陳青道:「既蒙朱兄不棄寒微,小子是男家,有何推托?就煩三老作伐。」王三老道:「明日是個重陽日,陽九不利。後日大好個日子,老夫便當登門。今日一言為定,出自二位本心。老漢只圖吃幾杯現成喜酒,不用謝媒。」陳青道:「我說個笑話你聽:玉皇大帝要與人皇對親,商量道:兩親家都是皇帝,也須是個皇帝為媒才好,乃請□??皇帝往下界去說親。人皇見了□??,大驚道:『那做媒的怎的這般樣黑?』□??道:『從來媒人哪有白做的!』」王三老和朱世遠都笑起來。朱陳二人又下棋到晚方散。只因一局輸贏子,定了三生男女緣。
次日,重陽節無話。到初十日,王三老換了一件新開折的色衣,到朱家說親。朱世遠已自與渾家柳氏說過,誇獎女婿許多好處。是日一諾無辭,財禮並不計較。他日嫁送,稱家之有無,各不責備便了。王三老即將此言回覆陳青。陳青甚喜,擇了個和合吉日,下禮為定。朱家將庚帖回來。吃了一日喜酒。從此親家相稱,依先下棋來往。時光迅速,不覺過了六年。陳多壽年一十五歲,經書皆通。指望他應試,登科及第,光耀門楣。何期運限不佳,忽然得了個惡症,叫做癩。初時只道疥癬,不以為意。一年之後,其疾大發,形容改變,弄得不像模樣了:肉色焦枯,皮毛皴裂。渾身毒氣,發成斑駁奇瘡﹔遍體虫鑽,苦殺晨昏怪癢。任他凶疥癬,只比三分﹔不是大麻瘋,居然一樣。粉孩兒變作蝦蟆相,少年郎活像老頭。搔爬十指帶膿腥,齷齪一身皆惡臭。
陳青單單生得這個兒子,把做性命看成,見他這個模樣,如何不慌?連象棋也沒心情下了。求醫問卜,燒香還願,無所不為。整整的亂了年,費過了若干錢鈔,病勢不曾減得分毫。老夫妻兩口愁悶,自不必說。朱世遠為著半子之情,也一般著忙,朝暮問安,不離門限。延捱過三年之外,絕無個好消息。朱世遠的渾家柳氏,聞知女婿得個恁般的病症,在家裡哭哭啼啼,抱怨丈夫道:「我女兒又不腌臭起來,為甚忙忙的九歲上就許了人家?如今卻怎麼好!索性那癩蝦蟆死了,也出脫了我女兒。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女孩兒年紀看看長成,嫁又嫁他不得,賴又賴他不得,終不然看著那癩子守活孤孀不成!這都是王三那老烏龜,一力攛掇,害了我女兒終身!」把王三老千烏龜、萬烏龜的罵,哭一番,罵一番。朱世遠原有怕婆之病,憑他夾七夾八,自罵自止,並不敢開言。一日,柳氏偶然收拾櫥櫃子,看見了象棋盤和那棋子,不覺勃然發怒,又罵起丈夫來,道:「你兩個老忘八,只為這幾著象棋上說得著,對了親,賺了我女兒,還要留這禍胎怎的!」一頭說,一頭走到門前,把那象棋子亂撒在街上,棋盤也摜做幾片。朱世遠是本分之人,見渾家發性,攔他不住,洋洋的躲開去了。女兒多福又怕羞,不好來勸,任他絮聒個不耐煩,方才罷休。
自古道:「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柳氏鎮日在家中罵媒人,罵老公,陳青已自曉得些風聲,將信未信﹔到滿街撒了棋子,是甚意故,陳青心下了了。與渾家張氏兩口兒商議道:「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我自家晦氣,兒子生了這惡疾,眼見得不能痊可,卻教人家把花枯般女兒伴這癩子做夫妻,真是罪過,料女兒也必然怨傷。便強他進門,終不和睦,難指望孝順。當初定這房親事,都是好情,原不曾費甚大財。千好萬好,總只一好,有心好到底了,休得為好成歉。從長計較,不如把媳婦庚帖送還他家,任他別締良姻。倘然皇天可憐,我孩兒有病痊之日,怕沒有老婆?好歹與他定房親事。如今害得人家夫妻反目,哭哭啼啼,絮絮聒聒,我也於心何忍。」計議已定,忙到王三老家來。王三老正在門首,同幾個老人家閑坐白話,見陳青到,慌忙起身作揖,問道:「令郎兩日尊恙好些麼?」陳青搖首道:「不濟。正有句話,要與三老講,屈三老到寒舍一行。」王三丈連忙隨著陳青到他家座啟內,分賓坐下。獻茶之後,三老便問:「大郎有何見教?」陳青將自己坐椅掇近三老,四膝相湊,吐露衷腸。先敘了兒子病勢如何的利害,次敘著朱親家夫婦如何的抱怨。這句話王三老卻也聞知一二,口中只得包慌:「只怕沒有此事。」陳青道:「小子豈敢亂言?今日小子到也不怪敝親家,只是自己心中不安,情願將庚帖退還,任從朱宅別選良姻。上係兩家穩便,並無勉強。」王三老道:「只怕使不得!老漢只管撮合,哪有拍開之理?足下異日翻悔之時,老漢卻當不起。」陳青道:「此事已與拙荊再四商量過了,更無翻悔。就是當先行過些須薄禮,也不必見還。」王三老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也必然還璧。但吉人天相,令郎尊恙,終有好日,還要三思而行。」陳青道:「就是小兒僥幸脫體,也是水底撈針,不知何日到手,豈可擔閣人家閨女?」說罷,袖中取出庚帖,遞與王三老,眼中不覺流下淚來。王三老亦自慘然,道:「既是大郎主意已定,老漢只得奉命而行。然雖如此,料令親家是達禮之人,必然不允。」陳青收淚而答道:「今日是陳某自己情願,並非舍親家相逼。若舍親家躊躇之際,全仗二老攛掇一聲,說陳某中心計較,不是虛情。」三老連聲道:「領命,領命!」
當下起身,到於朱家。朱世遠迎接,講禮而坐。未氏終日在家中千烏龜、萬烏龜及開言,朱世遠連聲喚茶。這也有個緣故,那柳氏終日在家中千烏龜、萬烏龜指名罵媒人,王三老雖然不聞,朱世遠卻於心有愧,只恐三老見怪,所以殷喚茶。誰知柳氏恨殺王三老做錯了媒,任丈夫叫喚,不肯將茶出來。此乃婦人小見。坐了一會,王三老道:「有句不識進退的話,特來與大郎商量。先告過,切莫見怪。」原來朱世遠也是行一,里中都稱他朱大郎。朱世遠道:「有話盡說。你老人家有甚差錯,豈有見怪之理?」王三老方才把陳青所言退親之事,備細說了一遍:「此乃令親家主意,老漢但傳言而已,但憑大郎主張。」朱世遠終日被渾家聒絮得不耐煩,也巴不能個一搠兩開。只是自己不好啟齒,得了王三老這句言語,分明是朝廷新頒下一道赦書,如何不喜?當下便道:「雖然陳親家賢哲,誠恐後來翻悔,反添不美。」王二老道:「老漢都曾講過。他主意已決,不必懷疑。宅上庚帖,亦交付在此,大郎請收過。」朱世遠道:「聘禮未還,如何好收他的庚帖?」王三老道:「他說些須薄聘,不須提起。是老漢多口,說道:既然庚帖返去,原聘必然返璧。」朱世遠道:「這是自然之理。先曾受過他十二兩銀子,分毫不敢短少。還有銀釵二股,小女收留,容討出一並奉還。這庚帖權收在你老人家處。」王三老道:「不妨事,就是大郎收下。老漢暫回,明日來領取聘物。卻到令親處回話。」說罷分別。有詩為證:
月老繫繩今又解,冰人傳語昔皆訛。
朱世遠隨即入內,將王三老所言退親之事,述與渾家知道。柳氏喜不自勝,自己私房銀子也搜括將出來,把與丈夫,湊足十二兩之數。卻與女孩兒多福討那一對銀釵。卻說那女兒雖然不讀詩書,卻也天生志氣。多時聽得母親三言兩語,絮絮聒聒,已自心慵意懶。今日與他討取聘釵,明知是退親之故,並不答應一字,逕走進臥房,閉上門兒,在裡面啼哭。朱世遠終是男子之輩,見貌辨色,已知女孩兒心事,對渾家道:「多福心下不樂,想必為退親之故。你須慢慢偎他,不可造次。萬一逼得他緊,做出些沒下稍勾當,悔之何及!」柳氏聽了丈夫言語,真個去敲那女兒的房門,低聲下氣的叫道:「我兒,釵子肯不肯繇你,何須使性!你且開了房門,有話時,好好與做娘的講。做娘的未必不依你。」那女兒初時不肯開門,柳氏連叫了幾次,只得拔了門閂,叫聲:「開在這裡了。」自向兀子上氣忿分心的坐了。柳氏另掇個兀子傍著女兒坐了,說道:「我兒,爹娘為將你許錯了對頭,一向愁煩。喜得男家願退,許了一萬個利市,求之不得。那癩子終無好日,可不誤了你終身之事。如今把聘釵還了他家,因斷義絕。似你恁般容貌,怕沒有好人家來求你?我兒休要執性,快把釵兒出來還了他罷!」女兒全不做聲,只是流淚。柳氏偎了半晌,看見女兒如此模樣,又款款的說道:「我兒,做爹娘的都只是為好,替你計較。你願與不願,直直的與我說,恁般自苦自知,教爹娘如何過意。」女兒恨窮道:「為好,為好!要討那釵子也尚早!」柳氏道:「呵呀!兩股釵兒,連頭連腳,也重不上二三兩,甚麼大事。若另許個富家,金釵玉釵都有。」女兒道:「哪希罕金釵玉釵!從沒見好人家女子吃兩家茶。貧富苦樂,都是命中注定。生為陳家婦,死為陳家鬼,這銀釵我要隨身殉葬的,休想還他!」說罷,又哀哀的哭將起來。柳氏沒奈何,只得對丈夫說,女兒如此如此:「這門親多昃退不成了。」朱世遠與陳青肺腑之交,原不肯退親,只為渾家絮聒不過,所以巴不得撒開,落得耳邊清淨。誰想女兒恁般烈性,又是一重歡喜,便道:「恁的時,休教苦壞了女孩兒。你與他說明,依舊與陳門對親便了。」柳氏將此言對女兒說了,方才收淚。正是:三冬不改孤松操,萬苦難移烈女心。
當晚無話。次日,朱世遠不等王三老到來,卻自己走到王家,把女兒執意不肯之情,說了遍,依舊將庚帖送還。王三老只稱:「難得,難得!」隨即往陳青家回話,如此這般。陳青退此親事,十分不忍,聽說媳婦守志不從,愈加歡喜,連連向王三老作揖道:「勞動,勞動!然雖如此,只怕小兒病症不痊,終難配合。此事異日還要煩三老開言。」王三老搖手道:「丈漢今番說了這一遍,以後再不敢奉命了。」閑話休題。
卻說朱世遠見女兒不肯悔親,在女婿頭上愈加著忙,各處訪問名醫國手,賠著盤纏,請他來看治。那醫家初時來看,定說能醫,連病人服藥,也有些興頭。到後來不見功效,漸漸的懶散了。也有討著薦書到來,說大話,誇大口,索重謝,寫包票,都只有頭無尾。日復一日,不覺又捱了二年有餘。醫家都說是個痼疾,醫不得的了。多壽嘆口氣,請爹媽到來,含淚而言道:「丈人不允退親,訪求名醫用藥,只指望我病有痊可之期。如今服藥無效,眼見得沒有好日。不要賺了人家兒女。孩兒決意要退這頭親事了。」陳青道:「前番說了一場,你丈人丈母都肯,只是你媳婦執意不從,所以又將庚帖送來。」多壽道:「媳婦若曉得孩兒願退,必然也放下了。」媽媽張氏道:「孩兒,且只照顧自家身子,休牽掛這些閑事!」多壽道:「退了這頭親,孩兒心下到放寬了一件。」陳青道:「待你丈人來時,你自與他講便了。」說猶未了,丫鬟報道:「朱親家來看女婿。」媽媽躲過。陳青邀入內書房中,多壽與丈人相見,口中稱謝不盡。朱世遠見女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好生不悅。茶罷,陳青推故起身。多壽吐露衷腸,說起自家病勢不痊,難以完婚,決要退親之事,袖中取出柬帖一幅,乃是預先寫下的四句詩。朱世遠展開念道:命犯孤辰惡疾纏,好姻緣是惡姻緣。今朝撒手紅絲去,莫誤他人美少年。原來朱世遠初次退親,甚非本心,只為渾家逼迫不過。今番見女婿恁般病體,又有親筆詩句,口氣決絕,不覺也動了這個念頭。口裡雖道:「說哪裡話!還是將息貴體要緊。」卻把那四句詩褶好,藏於袖中,即便抽身作別。陳青在坐啟下接著,便道:「適才小兒所言,出於至誠,望親家委曲勸諭令愛俯從則個。庚帖仍舊奉還。」朱世遠道:「既然賢喬梓諄諄吩咐,權時收下,再容奉覆。」陳青送出門前。朱世遠回家,將女婿所言與渾家說了。柳氏道:「既然女婿不要媳婦時,女孩兒守他也是扯淡。你把詩意解說與女兒聽,料他必然回心轉意。」朱世遠真個把那柬帖遞與女兒,說:「陳家小官人病體不痊,親自向我說,決要退婚。這四句詩便是他的休書了。我兒也自想終身之事,休得執迷!」多福看了詩句,一言不發,回到房中,取出筆硯,就在那詩後也寫四句:運蹇雖然惡疾纏,姻緣到底是姻緣。從來婦道當從一,敢惜如花美少年。
自古道:「好事不出門,惡事揚千里。」只為陳小官自家不要媳婦,親口回絕了丈人。這句話就傳揚出去,就有張家嫂,李家婆,一班靠撮合山養家的,抄了若干表號,到朱家議親。說的都是名門富室,聘財豐盛。雖則媒人之口,不可盡信,卻也說得柳氏肚裡熱蓬蓬的,分明似錢玉蓮母親,巴不得登時撇了王家,許了孫家。誰知女兒多福,心如鐵石,並不轉移。看見母親好茶好酒款待媒人,情知不為別件。丈夫病症又不痊,爹媽又不容守節,左思右算,不如死了乾淨。夜間燈下取出陳小官詩句,放在桌上,反覆看了一回,約莫哭了兩個更次,乘爹媽睡熟,解下束腰的羅帕,懸梁自縊。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此際已是三更時分。也是多福不該命絕,朱世遠在睡夢之中,恰像有人推醒,耳邊只聞得女兒嗚嗚的哭聲,吃了一驚,擦一擦眼睛,搖醒渾家,說道:「適才聞得女孩兒啼哭,莫非做出些事來?且去看他一看。」渾家道:「女孩兒好好的睡在房裡,你卻說鬼話。要看時,你自去看,老娘要睡覺哩。」朱世遠披衣而起,黑暗裡開了房門,摸到女兒臥房門首,雙手推門不開。連喚幾聲,女孩兒全不答應。只聽得喉間痰響,其聲異常。當下心慌,盡生平之力,一腳把房門踢開,已見桌上殘燈半明不滅,女兒懸梁高掛,就如走馬一般,團團而轉。朱世遠吃這一驚非小,忙把燈兒剔明,高叫:「阿媽快來,女孩兒縊死了!」柳氏夢中聽得此言,猶如冷雨淋身,穿衣不及,馱了被兒,就哭兒哭肉的跑到女兒房裡來。朱世遠終是男子漢,有些智量,早已把女兒放下,抱在身上,將膝蓋緊緊的抵住後門,緩緩的解開頸上的死結,用手去摩。柳氏一頭打寒顫,一頭叫喚。約莫半個時辰,漸漸魄返魂回,微微轉氣。柳氏口稱謝天謝地,重到房中穿了衣服,燒起熱水來,灌下女兒喉中,漸漸蘇醒。睜開雙眼,看見爹媽在前,放聲大哭。爹媽道:「我兒!螻蟻尚且貪生,怎的做此短見之事?」多福道:「孩子兒一死,便得完名全節。又喚轉來則甚?就是今番不死,遲和早少不得是一死,到不如放孩兒早去,也省得爹媽費心。譬如當初不曾養不孩兒一般。」說罷,哀哀的哭之不已。朱世遠夫妻兩口,再三勸解不住,無可奈何。
比及天明,朱世遠教渾家窩伴女兒在床眠息,自己逕到城隍廟裡去抽簽。簽語云:
時運未通亨,年來禍害侵。雲開終見日,福壽自天成。
細詳簽意:「前二句已是准了。第三句雲開終見日,是否極泰來之意。末句福壽自天成,女兒名多福,女婿名多壽,難道陳小官人病勢還有好日?一夫一婦,天然成配?」心中好生委決不下,回到家中。渾家兀自在女兒房裡坐著,看見丈夫到來,慌忙搖手道:「不要則聲!女兒才停了哭,睡去了。」朱世遠夜來刎燈之時,看見桌上一副柬帖,無暇觀攪。其時取而觀之,原來就是女婿所寫的詩句,後面又有一詩,認得女兒之筆。讀了一遍,嘆口氣道:「真烈女也!為父母者,正當玉成其美,豈可以非理強之!」遂將城隍廟簽詞,說與渾家道:「福壽天成,神明嘿定。若私心更改,皇天必不護佑。況女孩兒詩自誓,求死不求生。我們如何看守得他多日?倘然一個眼,女兒死了時節,空負不義之名,反作一場笑話。據吾所見,不如把女兒嫁與陳家,一來表得我們好情,二來遂了女兒之意,也省了我們干紀。不知媽媽心下如何?」柳氏被女兒嚇壞了,心頭兀自突突的跳,便答應道:「隨你作主,我管不得這事!」朱世遠道:「此事還須央王三老講。」
事有湊巧,這裡朱世遠走出門來,恰好王三老在門道走過。朱世遠就迎住了,請到家中坐下,將前後事情,細細述了一遍。「如今欲把女兒嫁去,專求三老一。」言王三老道:「老漢曾說過,只管撮合,不管撒開。今日大郎所言,是仗義之事,老漢自當效勞。」朱世遠道:「小女兒見了小婿之詩,曾和得一首,情見乎詞。若還彼處推托,可將此詩送看。」王三老接了柬帖,即便起身。只為兩親家緊對門居住,左腳跨出了朱家,右腳就跨進了陳家,甚是方便。陳青聽得王三老到來,只認是退親的話,慌忙迎接問道:「三老今日光降,一定朱親家處有言。」王三老道:「正是。」陳青道:「今番退親,出於小兒情願,親家那邊料無別說。」王三老道:「老漢今日此來,不是退親,到是要做親。」陳青道:「三老休要取笑。」王三老就將朱宅女兒如何尋死,他爹媽如何心慌。「留女兒在家,恐有不測,情願送來服侍小官人。老漢想來,此亦兩便之事。令親家處脫了干紀,獲其美名。你賢夫婦又得人幫助,令郎早晚也有個著意之人照管,豈不美哉!」陳青道:「雖承親家那邊美意,還要問小兒心下允否?」王三老就將柬帖所和詩句呈於陳青道:「令媳和得有令郎之詩。他十分性烈。令郎若不允從,必然送了他性命,豈不可惜!」陳青道:「早晚便來回覆。」當下陳青先與渾家張氏商議了一回,道:「媳婦如此性烈,必然賢孝。得他來貼身看覷,夫婦之間,比爹娘更覺周備。萬一度得個種時,就是孩兒無命,也不絕了我陳門後代。我兩個做了主,不怕孩兒不依。」當下雙雙兩口,到書房中,對兒子多壽說知此事。多壽初時推卻,及見了所和之詩,頓口無言。陳青已佑兒子心肯,回覆了王三老,擇卜吉日,又送些衣飾之類。那邊多福知是陳門來娶,心安意肯。至期,笙簫鼓樂,娶過門來。街坊上聽說陳家癩子做親,把做新聞傳說道:「癩蛤蟆也有吃天鵝肉的日子。」又有刻薄的閑漢,編為口號四句:伯牛命短偏多壽,嬌香女兒偏逐臭。紅綾被裡合歡時,粉花香與膿腥鬥。
閑話休題。卻說朱氏自過門之後,十分和順。陳小官人全得他殷勤伏侍。怎見得?
著意殷勒,盡心伏侍。熬湯煎藥,果然昧必親嘗﹔早起夜眠,真個農不解帶。身上東疼西癢,時時撫摩﹔農裳血臭膿腥,勤勤煎洗。分明傅母官嬌兒,只少開胸喂乳﹔又似病姑逢孝婦,每思割股烹羹。雨雲休想歡娛,歲月豈辭勞苦。喚嬌妻有名無實,憐美婦少樂多憂。
如此兩年,公姑無不歡喜。只是一件,夫婦曰司孝順無比,夜裡各被各枕,分頭而睡,並無同袁共枕之事。張氏欲得他兩個配合雌雄,卻又不好開言。忽一日進房,見媳婦不在,便道:「我兒,你枕頭齷齪了,我拿去與你拆洗。」又道:「被兒也齷齪了。」做一包兒卷了出去,只留一床被、一個枕頭在床。明明要他夫婦二人共枕同袁,生兒度種的意思。
誰知他夫婦二人,肚裡各自有個主意。陳小官人肚裡道:「自己十死九生之人,不是個長久夫妻,如何又去污損了人家一個閨女?」朱小娘子肚裡又道:「丈夫恁般病體,血氣全枯,怎禁得女色相侵?」所以一向只是各被各枕,分頭而睡。是夜只有一床被,一個枕,卻都是朱小娘子的臥具。每常朱小組子伏侍丈夫先睡,自己燈下還做針指,直持公婆都睡了,方才就寢。當夜多壽與母親取討枕被,張氏推道:「漿洗未乾,胡亂同宿一夜罷。」朱氏將自己枕頭讓與丈夫安置。多壽又怕污了妻子的被窩,和農而臥。多福亦不解農。依舊兩頭各睡。次日,張氏曉得了,反怪媳婦做格,不去勾搭兒子幹事,把一團美意,看做不良之心,捉雞罵狗,言三語四,影射的發作了一場。朱氏是個聰明女子,有何難解?惟恐傷了丈夫之意,只作不知,暗暗偷淚。陳小官人也理會得了幾分,甚不過意
如此又捱過了一個年頭。當初十五歲上得病,十六歲病凶,十九歲上退親不允,二十一歲上做親。自從得病到今,將近十載,不生不死,甚是悶人。聞得江南新到一個算命的瞎子,叫做靈先生,甚肯直言。央他推算一番,以決死期遠近。原來陳多壽自得病之後,自嫌醜陋,不甚出門。今日特為算命,整整衣冠,走到靈先生鋪中來。那先生排成八字,推了五星運限,便道:「這賈造是宅上何人?先告過了,若不見怪,方敢直言。」陳小官人道:「但求據理直言,不必忌諱。」先生道:「此造四歲行運,四歲至十一,童限不必說起,十四歲至二十一,此十年大忌,該犯惡疾,半死不生。可曾見過麼?」陳小官人道:「見過了。」先生道:「前十年,雖是個水缺,還跳得過。二十四到一十一,這一運更不好。船遇危波亡漿舵」馬逢峭壁斷韁繩,此乃天析之命。有好八字再算一個,此命不足道也!」小官人聞言,慘然無語。忙把命金送與先生,作別而行。腹內尋思,不覺淚下。想著:「那先生算我前十年己自准了,後十年運限更不好,一定是難過。我死不打緊,可憐賢德娘子伏侍了我三年,並無一宵之好。如今又連累他受苦怎的?我今苟延性命,與死無二,便多活幾年,沒甚好處。不如早早死了,出脫了娘子。也得他趁少年美貌,別尋頭路。」此時便萌了個自盡之念。順路到生藥鋪上,贖了些砒霜,藏在身邊。
回到家中,不題起算命之事。至晚上床,卻與朱氏敘話道:「我與你九歲上定親,指望長大來夫唱婦隨,生男生女,把家當戶。誰知得此惡症,醫治不痊。惟恐擔擱了娘子終身,兩番情願退親。感承娘子美意不允,拜堂成親。雖有三年之外,卻是有名無實。並不敢污損了娘子玉體,這也是陳某一點存天理處。曰後陳某死了,娘子別選良緣,也教你說得嘴響,不累你叫做二婚之婦。」朱氏道:「官人,我與你結髮夫妻,苦樂同受。今日官人患病,即是奴家命中所招。同生同死,有何理說!別選良姻這話,再也休題。」陳小官人道:「娘子烈性如此。但你我相守,終非長久之計。你伏事我多年,夫妻之情,己自過分。此恩料今生不能補報,來生定有相會之曰。」朱氏道:「官人怎說這傷心話兒?夫妻之司,說甚補報?」兩個你對我答,足足的說了半夜方睡。正是:夫妻只說一分話,今日全拋一片心。
次日,陳小官人又與父母敘了許多說話,這都是辦了個死字,骨肉之情,難割難捨的意思。看看至晚,陳小官人對朱氏說:「我要酒吃。」朱氏道:「你閑常怕發癢,不吃酒。今日如何要吃?」陳小官人道:「我今日心上有些不爽快,想酒,你與我熱些燙一壺來。」朱氏為他夜來言語不樣,心中雖然疑惑,卻不想到那話兒。當下問了婆婆討了一壺上好釅酒,燙得滾熱,取了一個小小杯兒,兩碟小菜,都放在桌上。陳小官人道:「不用小杯,就是茶匝吃一兩匝,到也爽利。」朱氏取了茶匝,守著要斟。陳小官人道:「慢著,持我自斟。我不喜小菜,有果子討些下酒。」把這句話道開了朱氏,揭開了壺蓋,取出包內砒霜,向壺中一傾,忙斟而飲。朱氏走了幾步,放心不下,回頭一看,見丈夫手忙慌腳亂,做張做智,老大疑惑,恐怕有些蹺蹊。慌忙轉來,己自呷一碗,又斟上第二碗。朱氏見酒色不佳,按住了匝子,不容丈夫上口。陳小官人道:「實對你說,這酒內下了砒霜。我主意要自盡,免得累你受苦。如今己吃下一匝,必然無救。索性得我盡醉而死。省得費了工夫。」說罷,又奪第二匝去吃了。朱氏道:「奴家有言在前,與你同生同死。既然官人服毒,奴家義不獨生。」遂奪酒壺在手,骨都都吃個罄盡。此時陳小官人腹中作耗,也顧不得渾家之事。須輿之司,兩個做一對兒跌倒。時人有詩嘆此事云:
病中只道歡娛少,死後方知情義深。
相愛相憐相殉死,千金難買兩同心。
卻說張氏見兒子要吃酒,妝了一碟巧搪,自己送來。在房門外,便聽得服毒二字,吃了一驚,一步做兩步走。只見兩口兒都倒在地下,情知古怪。著了個忙,叫起屈來。陳青走到,見酒壺裡面還剩有砒霜。乎昔曉得一個單方,凡服砒霜者,將活羊殺了,取生血灌之,可活。也是二人命中有救,恰好左鄰是個賣羊的屠戶,連忙喚他殺羊取血。此時朱世遠夫妻都到了。陳青夫婦自灌兒子,朱世遠夫婦自灌女兒。兩個虧得灌下羊血,登時嘔吐,方才蘇醒。餘毒在腹中,幾自皮膚進裂,流血不己。調理月餘,方才飲食如故。有這等異事!朱小娘子自不必說,那陳小官人害了十年癩症,請了若干名醫,用藥全無功效。今日服了毒酒,不意中,正合了以毒攻毒這句醫書,皮膚內進出了許多惡血,毒氣泄盡,連癩瘡漸漸好了。比及將息平安,瘡痂脫盡,依舊頭光面滑,肌細膚榮。走到人前,連自己爹娘都不認得。分明是脫皮換骨,再投了一個人身。此乃是個義夫節婦一片心腸,感動天地,所以毒而不毒,死而不死,因禍得福,破泣為笑。城隍廟簽詩所謂「雲開終見曰,福壽自天成」,果有驗矣。陳多壽夫婦懼往城隍廟燒香拜謝,朱氏將所聘銀級布腦作供。王三老聞知此事,率了三鄰四舍,提壺摯盒,都來慶貿,吃了好幾日喜酒。
陳多壽是年二十四歲,重新讀書,溫習經史。到一十二歲登科,三十四歲及第。靈先生說他十年必死之運,誰知一生好事,偏在這幾年之中。從來命之理微,常人豈能參透?言禍言福,未可盡信也。再說陳青和朱世遠從此親情愈高,又下了幾年象棋,壽並八十餘而終。陳多壽官至金憲,朱氏多福,恩愛無比。生下一雙兒女,盡老百年。至今子孫繁盛。這回書喚作《生死夫妻》。詩曰:
從來美眷說朱陳,一局棋抨締好姻。
只為二人多節義,死生不解賴神明。
第十卷
劉小官雌雄兄弟
衣冠未必皆男子,巾幗如何定婦人?
歷數古今多怪事,高山為谷海生塵。
且說國朝成化年間,山東有一男子,姓桑,名茂,是個小家之子。垂髻時,生得紅白細嫩。一日,父母教他往村中一個親戚人家去,中途遇了大雨,閃在冷廟中躲避。那廟中先有一老姬也在內躲雨,兩個做一堆兒坐地。那雨越下越大了,出頭不得。老姬看見桑茂標緻,將言語調他。桑茂也略通些情竅,只道老姬要他幹事。臨上交時,原來老軀腰間到有本錢,把桑茂後庭弄將起來。事畢,雨還未止。桑茂終是孩子家,便問道:「你是婦道,如何有那話兒?」老姬道:「小官,我實對你說,莫要泄漏於他人。我不是婦人,原是個男子。從小縛做小腳,學那婦道妝扮,習成低聲啞氣,做一手好針線,潛往他鄉,假稱寡婦,央人引進豪門巨室行教。女眷們愛我手藝,便留在家中,出入房闊,多與婦女同眠,恣意行樂。那婦女相處情厚,整月留宿,不放出門。也有閨女貞娘,不肯胡亂的,我另有媚藥兒,待他睡去,用水噴在面上,他便昏迷不醒,任我行事。及至醒來,我已得手。他自怕羞辱,不敢聲張,還要多贈金帛送我出門,囑付我莫說。我今年四十七歲了,走得兩京九省,到處嬌娘美婦,同眠同臥,隨身食用,並無缺乏,從不曾被人識破!」桑茂道:「這等快活好事,不知我可學得麼?」老嫗道:「似小官恁般標緻,扮婦女極像樣了。你若肯投我為師,隨我一路去,我就與你纏腳,教導你做針線,引你到人家去,只說是我外甥女兒,得便就有良遇。我一發把媚藥方兒傳授與你,包你一世受用不盡!」桑茂被他說得心癢,就在冷廟中四拜,投老嫗為師。也不去訪親訪眷,也不去問爹問娘,等待雨止,跟著老姬便走。那老嫗一路與桑茂同行宿。出了山東境外,就與桑茂三綹梳頭,包裹中取出女衫換了,腳頭纏緊,套上一雙窄窄的尖頭鞋兒,看來就像個女子,改名鄭二姐。後來年長到二十二歲上,桑茂要辭了師父,自去行動。師父吩咐道:「你少年老成,定有好人相遇。只一件,凡得意之處,不可久位。多則半月,少則五日,就要換湯,免露形跡。還一件,做這道兒,多見婦人,少見男子,切忌與男子相近交談。若有男子人家,預先設法躲避。倘或被他看出破綻,性命不保。切記,切記!」桑茂領教,兩下分別。
後來桑茂自稱鄭二娘,各處行游哄騙。也走過一京四省,所奸婦女,不計其數。到三十二歲上,游到江西一個村鎮,有個大戶人家女眷留住,傳他針線。那大戶家婦女最多,桑茂迷戀不捨,住了二十餘日不去。大戶有個女婿,姓趙,是個納粟監生。一日,趙監生到岳母房中作揖,偶然撞見了鄭二娘,愛其俏麗,囑咐妻子接他來家。鄭二娘不知就裡,欣然而往。被趙監生邀人書房,攔腰抱位,定要求歡。鄭二娘抵死不肯,叫喊起來。趙監生本是個粗人,惹得性起,不管三七二十一,競按倒在床上去解他褲擋。鄭二娘擋抵不開,被趙監生一手插進,摸著那話兒,方知是個男人女扮。當下叫起家人,一索捆翻,解到官府。用刑嚴訊,招稱真姓真名,及向來行奸之事,污穢不堪。府縣申報上司,都道是從來未有之變。具疏奏聞,刑部以為人妖敗俗,律所不載,擬成凌遲重辟,決不待時。可憐桑茂假充了半世婦人,討了若干便宜,到頭來死於趙監生之手。正是:
福善禍淫天有理,律輕情重法無私。
方才說的是男人妝女敗壞風化的。如今說個女人妝男,節孝兼全的來正本,恰似:薰蕕不共器﹔堯舜好相形。毫厘千里謬,認取定盤星。
這話本也出在本朝宣德年間,有一老者,姓劉,名德,家佐河西務鎮上。這鎮在運河之旁,離北京有二百里田地,乃各省出入京都的要路。舟揖聚泊,如螞蟻一般﹔車音馬跡,日夜絡繹不絕。上有居民數百徐家,邊河為市,好不富庶。那劉德夫妻兩口,年紀六十有徐,並無弟兄子女。自己有幾間房屋,數十畝田地,門首又開一個小酒店兒。劉公平昔好善,極肯周濟人的緩急。凡來吃酒的,偶然身邊銀錢缺少,他也不十分計較。或有人多把與他,他便勾了自己價銀,徐下的定然退還,分毫不肯萄取。有曉得的,問道:「這人錯與你的,落得將來受用,如何反把來退還少劉公說:「我身沒有子嗣,多因前生不曾修得善果,所以今世罰做無把之鬼,豈可又為恁樣欺心的事!倘然命裡不該時,錯得了一分到手,或是變出些事端,或是染患些疾病,反用去幾錢,卻不到折便宜?不若退還了,何等安逸。」因他做人公平,一鎮的人無不敬服,都稱為劉長者。一日,正值隆冬天氣,朔風凜測,彤雲密布,降下一天大雪。原來那雪:能穿幃幕,善度簾攏。乍飄數點,俄驚柳絮飛揚﹔狂舞一香,錯認梨花亂墜。聲從竹葉傳來,香自梅校遞至。塞外征人穿凍甲,山中隱士擁寒裳。王孫績席倒金尊,美女紅爐添獸炭。
劉公因天氣寒冷,暖起一壺熱酒,夫妻兩個向火對飲。吃了一回,起身走到門首看雪。只見遠遠一人背著包裹,同個小廝迎風冒雪而來。看看至近,那人撲的一交,跌在雪裡,掙扎不起。小腸便向前去攙扶。年小力徽,兩個一拖、反向下邊跌去,都滾做一個肉餃兒。抓了好一回,方才得起。劉公擦摩老眼看時,卻是六十來歲的老兒,行纏絞腳,八搭麻鞋,身上衣服甚是檻樓。這小腸到也生得清秀,腳下穿一雙小布橫靴:那老兒把身上雪片抖淨,向小腸道:「兒,風雪甚大,身上寒冷,行走不動。這裡有酒在此,且買一壺來蕩蕩寒再行。」便走人店來,向一副座頭坐下,把包裹放在桌上,小廝坐於旁邊。劉公去暖一壺熱酒,切一盤牛肉,兩碟小菜,兩副杯箸,做一盤兒托過來擺在桌上。小廝捧過壺來,斟上一杯,雙手遞與父親,然後篩與自己。劉公見他年幼,有些禮數,便問道:「這位是令郎麼?」那老兒道:「正是小犬。」劉公道﹔「今年幾歲了?」答道:「乳名申兒,十二歲了。」又問道﹔「客官尊姓?是往哪裡去的?恁般風雪中行走。」那老兒答道:「老漢方勇,是京師龍虎衛軍士,原籍山東濟寧。今要回去取討軍莊盤纏﹔不想下起雪來。」問主人家尊姓,劉公道:「在下姓劉,招牌上近河,便是賤號。」又道:「濟寧離此尚遠,如何不尋個腳力,卻受這般辛苦?」答道:「老漢是個窮軍,哪裡雇得起腳力!只得慢慢的捱去罷了。」劉公舉目看時,只見他單把小菜下酒:那盤牛肉,全然不動。問道:「長官父子想都是奉齋麼?」答道:「我們當軍的人,吃甚麼齋!」劉公道:「既不奉齋,如何不吃些肉兒?」答道:「實不相瞞,身邊盤纏短少,吃小菜飯兒,還恐走不到家。若用了這大菜,便去了幾日的口糧,怎生得到家裡?」劉公見他說恁樣窮乏,公中慘然,便道:「這般大雪,腹內得些酒肉,還可擋得風寒,你只管用,我這裡不算賬罷了。」老軍道:「主人家休得取笑!那有吃了東西,不算賬之理?」劉公道:「不瞞長官說﹔在下這裡,比別家不同。若過往客官,偶然銀子缺少,在下就肯奉承。長官既沒有盤纏,只算我請你罷了。「老軍見他當真﹔便道:「多謝厚情,只是無功受祿,不當人子。老漢轉來,定當奉酬。」劉公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些小東西,值得幾何,怎說這奉酬的話!」老漢方才舉著。劉公又盛過兩碗飯來,道:「一發吃飽了好行路。」老軍道:「忒過分了!」父子二人正在飢餒之時,拿起飯來,狼餐虎咽,盡情一飽。這才是:
救人須救急,施人須當厄。渴者易為飲,飢者易為食。
當下吃完飯,劉公又叫媽媽點兩杯熱茶來吃了。老軍便腰間取出銀子來還錢。劉公連忙推住道:「剛才說過,是我請你的,如何又要銀子?恁樣時,到像下說法賣這盤肉了。你且留下,到前途去盤纏。」老軍便住了手,千恩萬上了包裡,作辭起身。走出門外,只見那雪越發大了。對面看不出人兒。被寒風一吹,倒退下幾步。小廝道:「爹,這般大雪,如何行走?」老軍道:「便是沒奈何,且捱到前途,覓個宿店歇罷。」小廝眼中便流下淚來。劉公心中不忍,說道:「長官,這般風寒大雪,著甚要緊,受此苦楚!我家空房床鋪盡有,何不就此安歇,等天晴了走,也未遲。」老軍道:「若得如此,甚好,只是打攪不當。」劉公道:「說哪裡話題!誰人是頂著房子走的?快快進來,不要打濕了身上。」老軍引著小廝,重新進門。劉公領去一間房裡,把包裡放下。看床上時,席子草薦都有。劉公還怕他寒冷,又取出些稻草來,放在上面。老軍打開包裡,將出被窩鋪下。此時天氣尚早,准頓好了,同小廝走房來。劉公已將店面關好,同媽媽向火,看見老軍出房,便叫道:「方長官,你若冷時,有火在此,烘一烘暖活也好。」老軍道:「好到好,只是奶奶在那裡,恐不穩便。」劉公道:「都是老人家了,不妨得。」老漢方才同小廝走過來,坐於火邊。那時比前又加識熟,便稱號來,說:「近河,怎麼只有老夫妻兩位?想是令郎們另居麼?」劉公道:「不瞞你說,老拙夫妻今年六十四歲,從來不曾生育,哪裡得有兒子?」老軍道:「何不承繼一個,服侍你老年也好?」劉公答道:「我心裡初時見人家承繼來的,不得他當家替事,反惹閑氣,不如沒有的到得清淨。總要時,急切不能有個中意的,故此休了這念頭。若得你令郎這樣一個,卻便好了,只是如何得能夠?」兩個閑話一回,看看已晚,老軍討了個燈火,叫聲安置,同兒子到客房中來安歇。對兒子說:「兒,今日天幸得這樣好人。若沒有他時,也要凍死了。明日莫管天晴下雪,蚤些走罷。打攪他,心上不安。」小廝道:「爹說得是!」父子上床安息。
不想老軍受了些風寒,到下半夜,火一般熬起來,口內只是氣喘,討湯水吃。這小廝家夜晚間,又在客店裡,那處去取?巴到天明,起來開房門看時,那劉公夫妻還未曾起身。他又不敢驚動,原把門兒掩上,守在床前。少頃,聽得外面劉公咳嗽聲響,便開門走將出來。劉公一見,便道:「小官兒,如何起得早恁早?」小廝道:「告公公得知,不想爹爹昨夜忽然發起熱來,口中不住吁喘,要討口水吃,故此起得早些。」劉公道:「噯呀!想是他昨日受些寒了。這冷水怎麼吃得?待我燒湯與你。」小廝道:「怎好又勞公公?」劉公便教他媽媽燒起一大壺滾湯。劉公送到房裡,小廝扶起來吃了兩碗。老軍睜著眼觀看,見劉公在旁,謝道﹔「難為你老人家!怎生報答?」劉公走近前道﹔「休恁般說。你且安心自在,蓋熱了發出些汗便好了。」小廝放倒下與他蓋好,見那被兒單薄,說道:「可知道著了寒!如何這被恁薄?怎能發的汗出?」媽媽在門外聽見,即去取出一條被絮來道:「老官兒,有被在此,你與他蓋好了。這般冷天氣,不是當要的。」小廝便來接去。劉公與他蓋得停當,方才走出。少頃,梳洗過,又走進來,問:「可有汗麼?」小廝道:「我才摸時,並無一些汗氣。」劉公道:「若沒汗時,這寒氣是感的重的了,須請個太醫來用藥,表他的汗出來方好。不然,這風寒怎能勾發泄?」小廝道:「公公,身伴無錢,將何請醫服藥?」劉公道:「不消你費心,有我在此。」小廝聽說,即便叩頭道:「多蒙公公厚恩,救我父親。今生若不能補報,死當為犬馬償恩!」劉公連忙扶起道:「快不要如此,既在此安宿,我便是親人了,起忍坐視!你自去房中服侍,老漢與你迎醫。」
其日雪止天齊,街上的積雪被車馬踐踏,盡為泥濘,有一尺多深。劉公穿個木屐,出街望了一望,復身進門。小廝看劉公轉來,只道不去了,噙著兩行淚珠,方欲上前叩問,只見劉公從後屋牽出個驢兒騎了,出門而去。小廝方才放心。且喜太醫住得還近,不多時便到了。那太醫也驢兒,家人背著藥箱,隨在後面,到門首下了。劉公請進堂中,吃過茶,然後引至房裡。此時老軍已是神思昏迷,一毫人事不省。太醫診了脈,說道:「這是個雙感傷寒,風邪以入於奏理。傷寒書上有兩句歌云:『兩感傷寒不需治,陰陽毒過七朝期。』此乃不治之症。別個醫家,便要說還可以救得。學生是老實的不敢相欺。如下,敗倒在地上,哭說道:「先生可憐我父子是個異鄉之人,怎生用帖藥救得性命,決不忘恩!」太醫扶起道:「不是我做難,其實病已犯實,教我也無奈。」劉公道:「先生,常言道:『藥醫不死病,佛度有緣人。』你且不要拘泥古法,盡著自家意思,大了膽醫去,或者他命不該絕,就好了也未可知。萬一不好,決無歸怨你之理。」先生道:「既是長者恁般說,且用一帖藥看。若吃了發得汗出,便有可生之機,速來報我,再將藥與他吃。若沒汗時,這病就無救了,不消來覆我。」教家人開了藥箱兒,撮了一帖藥劑遞與劉公道:「用生薑為引,快煎與他吃。這也是萬分之一,莫做指望。」劉公接了藥,便去封出一百文錢,遞與太醫道:「些少藥資,全為利市。」太醫必不肯受而去。劉公夫妻兩口,親自把藥煎好,將到房中與小廝相幫,扶起吃了,將被沒頭沒腦的蓋下。小廝在旁守候。劉公因此事忙亂一朝,把店中生意都耽擱了,連飯也沒功夫去煮。直到午上,方吃早膳。劉公去喚小廝吃飯。那小廝見父親病重,心中荒急,哪裡要吃。在三勸慰,才吃了半碗。看看到碗,摸那老軍身上,病無一些汗粒。那時連劉公也慌張起來。又去請太醫時,不肯來了。准准到七日,嗚呼哀哉。正是: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日無常萬事休。
可憐那小廝申而哭倒在地。劉公夫婦見他哭的悲切,也涕淚交流,扶起勸道:「方小官,死者不可覆生,哭之無益。你且將小廝雙膝跪下哭告道:「兒不幸,前年喪母,未能入土,故與父謀歸原籍,求取些銀兩來殯葬。不想逢此大雪,路途艱楚。得遇恩人,賜以酒飯,留宿在家,以為萬千之幸。誰料皇天不佑,父忽聚病。又蒙恩人延醫服藥,日夜看視,勝如骨肉。只指望痊愈之日,圖報大恩,那知竟不能起,有負盛意!此間舉目無親,囊乏錢鈔,衣棺之類,料不能辦,欲求恩人借數尺之土,把父骸掩蓋,兒情願終身為奴僕,以償大恩,不識恩人肯見允否?」說罷,拜伏在地。劉公扶起道:「小官人修慮!這送終之事,都在於我,豈可把來窩葬?」小廝又哭拜道:「得求隙地埋骨,以出望外,豈敢復累恩人費心壞鈔!此恩此德,教兒將何補報?」劉公道:「這是我平昔自願,那望你的報償!」當下忙忙的取了銀子,便去買辦衣捻棺木,喚兩個土工來,收拾入殮過了。又備更飯祭鄭,焚化紙錢,那小廝悲慟,自不必說。就抬到屋後空地埋葬好了。又立一個碑額,上寫「龍虎衛軍士方勇之墓」。諸事停當,小廝向劉公夫婦拜謝。過了兩日,劉公對小廝道:「我欲要教你回去,訪問親族,來搬喪回鄉,又恐怕你年紀幼小,不認得路途。你且暫住我家,俟有識熟的在此經過,托他帶回故鄉,然後徐圖運柩回去。不知你的意下何如?」小廝跪下泣告道:「兒受公公如此大恩,地厚天高,未曾報得,豈敢言歸!且恩人又無子嗣,兒雖不才,倘蒙不棄,收充奴僕,朝夕服侍,少效一點孝心。萬一恩人百年之後,亦堪為墳前拜掃之人。那時到京取回先母遺骨,同父骸葬於恩人墓道之側,永守於此,這便是兒之心願。」劉公夫婦大喜道:「若得你肯如此,乃天賜與我為嗣!豈有為奴僕之理!今後當以父子相稱。」小廝道:「即蒙收留,即今日就拜爹媽。」便兩椅兒居中放下,請老夫婦坐了。四雙八拜,認為父子,遂改姓為劉。劉公又不忍沒其本姓,就將方字為名,喚做劉方。自此日夜辛勤,幫家過活,奉侍劉公夫婦,極其盡禮孝敬。老夫婦也把他如親生一生一般看待。有詩為證:
劉方非親是親,劉德無子有子。
小廝事死事生,老軍雖死不死。
時光似箭,不覺劉方在劉公家裡己過了兩個年頭。時值深秋,大風大雨,下了半月有餘。那運河內的水,暴漲有十來丈高下,猶如百沸湯一般,又緊又急。往來的船只壞了無數。一日什後,劉方在店中收拾,只聽得人聲鼎沸。他只道甚麼火發,忙來觀看,見岸上人捱擠不開,都望著河中。急走上前來看時,卻是上流頭一只大客船,被風打壞,淌將下來。船之人,飄溺己去大半,餘下的抱桅攀舵,呼號哀泣,只叫:「救人!」那岸上看的人,雖然有救撈之念,只是風水利害,誰肯從井救人。眼看他一個個落水,口中只好叫句可憐而已。忽然一陣大風,把那船吹近岸旁。岸上人一齊喊聲:「好了!」頃刻挽撓釣子二十多張,一齊都下,搭住那船,救起十數多人,各自分頭投店內。有一個少年,年紀不上二十,身上被挽釣摘傷幾處,行走不動,倒在地下,氣息將絕,尚緊緊抱住一只竹箱,不肯放捨。劉方在旁睹景情,觸動了自己往年冬間之事,不覺流下淚來,想道:「此人之苦,正與我一般。我當時若沒有劉公時,父子尸骸不佑歸於何處矣。這人今日卻便沒人憐救了,且回去與爹媽說知,救其性命。」急急轉家,把上項事報知劉公夫婦,意欲扶他回家調養。劉公道:「此是陰德美事,為人正該如此。」劉媽媽道:「何不就同他來家?」劉方道:「未曾稟過爹媽,怎敢擅便?」劉公道:「說哪裡話!我與你同去。」父子二人,行至岸口,只見眾人正圍著那少年觀看。劉公分開眾人,捱身而入,叫道:「小官人,你掙扎著,我扶你到家去將息。」那少年睜眼看了一看,點點頭兒。劉公同劉方向前攙扶。一個年幼力弱,一個年老力衰,全不濟事。旁邊轉過一個軒刺的後生道:「老人家閃開,待我來。」向前一抱,輕輕的就扶了起來。那後生在右,劉公在左,兩旁挾住膊便走。竹年雖然說話不出,心下卻甚明白,把嘴弩著竹箱。劉方道:「這箱子待我與你馱了。」把來背在肩上,在前開路。眾人閃在兩邊,讓他們前行,隨後便都跟來看。內中認得劉公的,便道:「還是劉長者有些義氣。這個異鄉落難之人,在此這一回,並沒有個慈悲的,肯收留去,偏他一曉得了便攙扶回家。這樣人,真個世間少有!只可惜無個兒子,這也是天公沒分曉。」又有道:「他雖沒有親兒,如今承繼這劉方,甚是孝順,比嫡親的尤勝,這也算是天報他了。」那不認得的,見他老夫老妻自來攙扶,一個小廝與他馱了竹箱,就認做那少年的親族。以後見土人紛紛傳說,方才曉得,無不贊嘆其義。還有沒肚子的人,稱量他那竹箱內有物無物,財多財少。此乃是人面相似,人心不同,不在話下。
且說劉公同那後生扶少到家,向一間客房裡放下。劉公叫聲:「勞動。」後生自去。劉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劉媽媽連忙去取乾衣,與他換下濕衣,然後扶在鋪上。原來落水人吃不得熱酒,劉公曉得這道數,教媽媽取釅酒略溫一下,盡著少年痛飲,就取劉方的臥被,與他蓋了,夜間就教劉方伴他同臥。到次早,劉公進房來探問。那少年己覺健旺,連忙掙扎起來,要下床稱謝。劉公急止住道:「莫要勞動調養身子要緊!」那少年便向枕上叩頭道:「小子乃垂死之人,得蒙公公救拔,實再生之公母。但不知公尊姓?」劉公道:「老拙姓劉。」少年道:「原來與小子同姓。」劉公道:「官人哪裡人氏?」少年答道:「小子劉奇,山東張秋人氏。二年前,隨公三考在京。不幸遇了時疫,數日之內,公母俱喪,無力扶柩還鄉,只得將來火化。」指著竹箱道:「奉此骸骨歸葬,不想又遭此大難。自分必死,天幸得遇恩人,救我之命。只是行李俱失,一無所有,將何報答大恩?」劉公道:「官人差矣!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若說報答,就是為利了,豈是老漢的本念!」劉奇見說,愈加感激。
將息了兩日,便能起身,向劉公夫婦叩頭泣謝。那劉奇為人溫柔俊雅,禮貌甚恭。劉公夫婦十分愛他。早晚好酒好食管待。劉奇見如此殷,心上好生不安。欲要辭歸,怎奈釣傷之處潰爛成瘡,步履不便,身邊又無盤費,不能行動,只得權且住下。正是:
不戀故鄉生處好,受恩深處便為家。
卻說劉方與劉奇年貌相仿,情投契合,各把生平患難細說。二人因念出處相同,遂結拜為兄,弟友愛如嫡親一般。一日,劉奇對劉方道:「賢弟如此美質,何不習些書史?」劉方答道:「小弟甚有此志,只是無人教導。」劉奇道:「不瞞賢弟說,我自幼攻書,博通今古,指望致身青雲。不幸先人棄後。無心於此。賢弟肯讀書時,尋些書本來,待我指引便了。」劉方道:「若得如此,及弟之幸也。」連忙對劉公說知。劉公見說是個飽學之士,肯教劉方讀書,分外歡喜,即便去買許多書籍。劉奇罄心指教,那劉方穎悟過人,一誦即解。日裡在店中看管,夜間挑燈而讀。不過數月,經書詞翰,無不精通。
且說劉奇在劉公家中住有半年,彼此相敬相愛,勝如骨肉。雖然依傍得所,只是終日坐食,心有不安。此時瘡口久愈,思想要回故土,來對劉公道:「多蒙公公夫婦厚恩,救活殘喘,又攪擾半年,大恩大德,非口舌可謝。今卻暫辭公公,負先人骸骨葬。服闋之後,當圖報效。」劉公道:「此乃官人的孝心,怎好阻當,但不知幾時起行?」劉奇道:「今日告過公公,明早就行。」劉公道:「既如此,待我去覓個便船與你。」劉奇道:「水路風波險惡,且乏盤纏,還從陸路行罷。」劉公道:「陸路腳力之費,數倍於舟,且又勞碌。」劉奇道:「小子不用腳力,只是步行。」劉公道:「你身子怯弱,只何走得遠路?」劉奇道:「這也易處。」便教媽媽整備酒肴,與劉奇送行。飲至中間,劉公泣道:「老拙與官人萍水相逢,聚首半年,恩同骨肉,實是不忍分離。但官人送尊人入土,乃人子大事,故不好強留。只是自今一別,不佑後日可能得再見否?」說罷,欷歔不勝。劉媽媽與劉方盡皆淚下。劉奇也泣道:「小子此行,實非得己。俟服一滿,即星夜馳來候,幸勿過悲。」劉公道:「老拙夫婦年近七旬,如風中之燭,早暮難保。恐君服滿來時,在否不可佑矣。倘若不棄,送尊人入土之後,即來看我,也是一番相知之情。」劉奇道:「既蒙吩咐,敢不如命。」一宿晚景不題。
到了次早清晨,劉媽媽又整頓酒飯與他吃了。劉公取出一個包裡,放在桌上,又叫劉方到後邊牽出那小驢兒來,對劉奇道:「此驢畜養己久,老漢又無遠行,少有用處,你就乘他去罷,省得路上雇倩。這包裡內是一床被窩,幾件粗布衣裳,以防路上風寒。」又在袖中摸一包銀子交與道:「這三兩銀子,將就盤纏,亦可到得家了。但事完之後,即來走走,萬勿爽信。」劉奇見了許多厚贈,泣拜道:「小子受公公如此厚恩,今生料不能報,俟來世為犬馬以酬萬一。」劉公道:「何出此言!」當下將包裡竹箱都裝在生口身上,作別起身。劉公夫婦送出門首,灑淚而別。劉方不忍分捨,又送十里之外,方才分手。正是:
萍水相逢骨肉情,一朝分袂淚俱傾。
驪駒唱罷勞魂夢,人在長亭共短亭。
且說劉奇一路夜住曉行,飢餐渴飲,不一日來到山東故鄉。那知去年這場大風大雨,黃河泛溢,張秋村鎮盡皆漂溺,人畜廬舍蕩盡無遺。舉目遙望時,幾十里田地,絕無人煙。劉奇無處投奔,只得寄食旅店。思想吹將骸骨埋葬於此,卻又無處依棲,何以營生,須尋了個著落之處,然後舉事。遂往各處鎮鄉村訪問親舊,一無所有。住了月餘,這三兩銀子盤費將盡,心下著忙:「若用完了這銀子,就難行動了。不如原往河西務去求恩人一搭空地,埋了骨殖,倚傍在彼處,還是個長策。」算還店錢,上了生口,星夜趕來。到了劉公門首,下了生口看時,只見劉方正在店中,手裡合著一本書兒在那裡觀看。劉奇叫聲:「賢弟,公公媽媽一向好麼?」劉方抬頭看時,卻是劉奇,把書撇下,忙來接住生口,牽入家中,卸了行李,作揖道:「爹媽日夜在此念兄,來得正好!」一齊走入堂中。劉公夫婦看見,喜從天降,便道:「官人,想殺我也!」劉奇上前倒身下拜。劉公還禮不迭。見罷,問道:「尊人之事,想已畢了?」劉奇細細泣訴前因,又道:「某故鄉己無處容身,今復攜骸骨而來,欲求一搭餘地葬埋,就拜公公為,依傍於此,朝夕奉侍,不知尊意允否?」劉公道:「空地盡有,任憑取擇。但為父子,恐不敢當。」劉奇道:「若公公不屑以某為子,便是不允之意了。」即便請劉公夫婦上坐,拜為父子,將骸骨也葬於屋後地上。自此兄弟二人,並力同心,勸苦經營,家業漸漸興隆。服侍公母,備盡人子之禮。合鎮的人,沒一個不欣羨劉公無子而有子,皆是陰德之報。
時光迅速,倏忽又經年餘。金子正安居樂業,不想劉公夫婦,年紀老了,筋力衰倦,患起病來。二子日夜服侍,衣不解帶,求神罔效,醫藥無功,看看待盡。二子心中十分悲切,又恐傷了公母之心,惟把言語安慰,背地吞聲而泣。劉公自知不起,呼二子至床前吩咐道:「我夫婦老年孤弓,自謂必作無祀之鬼,不意天地憐念,賜汝二人與我為嗣。名雖義子,情勝嫡血。我死無遺恨矣!但我去世之後,汝二人務要同心經業,共守此薄產,我於九泉亦得瞑目。」二子哭拜受命。又延兩日,夫妻相繼而亡。二子愴地呼天,號淘痛哭,恨不得以身代替。置辦衣衾棺槨,極其從厚,又請僧人做九晝夜功果超薦。入殮之後,兄弟商議筑起一個大墳,要將三家父母合葬一處。劉方遂至京中,將母柩迎來,擇了吉日,以劉公夫婦葬於居中,劉奇遷父母骸骨葬於左邊,劉方父母葬於右邊,三墳拱列,如連珠相似。那合鎮的人,一來慕劉公向日忠厚之德,二來敬他弟兄之孝,盡來相送。
話休絮煩。且說劉奇二人自從劉公亡後,同眠同食,情好愈篤,把酒店收了,開起一個布店來。四方往客商來買貨的,見二人少年志誠,物價公道,傳播開去,慕名來買者,挨擠不開。一二年間,掙下一個老大家業,比劉公時己多數倍。討了兩房家人,兩個小廝,動用家伙器皿,甚是次第。那鎮上有幾個富家,見二子家業日裕,少年未娶,都央媒來與之議姻。劉奇心上己是欲得,只是劉方卻執意不願。劉奇勸道:「賢弟今年一十有九,我己二十有二,正該及時求配,以圖生育,接續三家宗祀,不知賢弟為何不願?」劉方答道:「我與兄方在壯年,正好經營生理,何暇去謀此事!況我弟兄向來友愛,何等安樂,萬一娶了一個不好的,反是一累,不如不娶為上。」劉奇道:「不然,常言說得好:『無婦不成家。』你我俱在店中十持了生意時,裡面絕然無人照管。況且交游漸廣,設有個客人到來,中饋無人主持,成何體面?此還是小事。當初義父以我二人為子時,指望子孫延他宗祀,世守此墳。今若不娶,必然湮絕,豈不負其初念,何顏見之泉下!」再三陳說,劉方只把言支吾,終不肯應承。劉奇見兄弟不允,自己又不好獨娶。
一日,偶然到一相厚朋友欽大郎家中去探望。兩個偶然言又姻事,劉奇乃把劉方不肯之事,細細相告,又道:「不知舍弟是甚主意?」欽大郎笑道:「此事淺而易見。他與兄共創家業,況他是先到,兄是後來,不忿得兄先娶,故此假意推托。」劉奇道:「舍弟乃仁義端直之士,決無此意。」欽大郎道:「令弟少年英俊,豈不曉得夫婦之樂,恁般推阻?兄若不信,且教個人私下去見,他先與之為媒,包你一說就是。」劉奇被人言所惑,將信將疑,作別而回。恰好路上遇見兩個媒婆,正要到劉奇家說親,所說的是:「本鎮古怪,人面前就害羞。你只悄地去對他說。若說得成時,自當厚酬。我且不歸去,坐在巷口油店裡等你回時,他喉急起來,好教媳婦們老大沒趣。」劉奇方才信劉方不肯是個真心。但不知甚麼意故。
一日,見梁上燕兒營巢。劉奇遂題一詞於壁上,以探劉方之意,詞云:
營巢燕,雙雙雄,朝暮銜泥辛苦同。若不尋雌繼殼卵,巢成畢竟巢還空。
劉方看見,笑誦數次,亦援筆和一首於後,詞曰:
營巢燕,雙雙飛,天設雌雄事久期。雌兮得雄願己足,雄兮將雌胡不知?
劉奇見了此詞,大驚道:「據這詞中之意,吾弟乃是個女子了。怪道他恁般嬌弱,語音纖麗,夜間睡臥,不脫內衣,連襪子也不肯去,酷暑中還穿著兩層衣服。原來他卻學木蘭所為。」雖然如此,也還疑惑,不敢去輕易發言。又到欽大郎家中,將詞念與他聽。欽大郎道:「這詞意明白,令弟確然不是男子。但與兄數年同榻,難道看他不出?」劉奇敘他向來並未曾脫衣之事。欽大郎道:「恁般一發是了!如今兄當以實問之,看他如何回答。」劉奇道:「我與他恩義甚重,情如同胞,安忍啟口。」欽大郎道:「他若果是個女子,與兄成配,恩義兩全,有何不可?」談論己久,欽大郎將出酒肴款待。兩人對酌,竟不覺至晚。
劉奇回至家時,己是黃昏時候。劉方看見,見他已醉,扶進房中問道:「兄從何處飲酒,這時方歸?」劉奇答道:「偶在欽兄家小飲,不覺話長坐久。」口中雖說,細細把他詳視。當初無心時,全然不覺是女,此時己是有心辨他真假,越看越像個女子了。劉奇雖無邪念,心上卻要見個明白,又不好直言,乃道:「今日見賢弟所和燕子詞,甚佳,非愚兄所能及。但不知賢弟可能再和一首否?」劉方笑而不答,居過紙筆來,一揮就成。詞曰:
營巢燕,聲聲叫,莫使青人空歲月。何憐和氏璧無瑕,何事楚君終不納?
劉奇接來看了,便道:「原來賢弟果是女子。」劉方聞言,羞得滿臉通紅,未及答言。劉奇又道:「你我情同骨肉,何必避諱。但不識賢弟昔年因甚如此妝束?」劉方道:「妾初因母喪,隨父還鄉,恐途中不便,故為男扮。後因父歿,尚埋淺土,未得與母同葬,妾故不敢改形,欲求一安身之地,以厝先靈。幸得義父遺此產業,父母骸骨得以歸土。妾是時意欲說明,因思家事尚微,恐兄獨力難成,故復遲延。今見兄屢勸妾婚配,故不得不自明耳。」劉奇道:「原來賢弟用此一段苦心,成全大事。況我與你同榻數年,不露一毫圭角,真乃節孝兼全,女人丈夫,可敬可羨!但弟詞人已有俯就之意,我亦決無他娶之理。萍水相逢,周旋數載,昔為兄弟,今為夫婦,此豈人謀,實由天合。倘蒙一諾,便訂百年。不佑賢弟意下如何?」劉方道:「此事妾亦籌之熟矣。三宗墳墓,俱在於此,妾若適他人,公母三尺之土,朝夕不便省視。況義父義母,看待你我猶如親生,棄此而去,亦難恝然。兄若不棄陋質,使妾得侍箕帚,供奉三姓香火,妾之願也。但無媒私合,於禮有虧。惟兄裁酌而行,免受傍人談議,則全美矣。」劉奇道:「弟高見,即當處分。」是晚兩人便分房而臥。
次早,劉奇與欽大郎說了,請他大娘為媒,與劉方說合。劉方已自換了女妝。劉奇備辦衣飾,擇了吉日,先往三個墳墓上祭告過了,然後花燭成親,大排筵席,廣請鄰里。那時哄動了河西務一鎮,無不稱為異事,贊嘆劉家人門孝義貞烈。劉奇成親之後,人婦相敬如賓,掙起大大家事,生下五男二女。至今子孫蕃盛,遂為巨族。人皆稱為劉方三義村云。有詩為證:
無情骨肉成吳越,有義天涯作至親。
三義村中傳美譽,河西千載想奇人。
第十一卷
蘇小妹三難新郎
聰明男子做公卿,女子聰明不出身。 若許裙釵應科舉,女兒那見遜公卿。 自混沌初闢,乾道成男,坤道成女,雖則造化無私,卻也陰陽分位。陽動陰靜,陽施陰受,陽外陰內。所以男子主四方之事,女子主一室之事。主四方之事的,頂冠束帶,謂之丈夫﹔出將入相,無所不為﹔須要博古通今,達權知變。主一室之事的,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一日之計,止無過饔飧井臼﹔終身之計,止無過生男育女。所以大家閨女,雖曾讀書識字,也只要他識些姓名,記些帳目。他又不應科舉,不求名譽,詩文之事,全不相干。然雖如此,各人資性不同。有等愚蠢的女子,教他識兩個字,如登天之難。有等聰明的女子,一般過目成誦,不教而能。吟詩與李、杜爭強,作賦與班、馬鬥勝。這都是山川秀氣,偶然不鍾於男而鍾於女。且如漢有曹大家,他是個班固之妹,代兄續成漢史。又有個蔡琰,制《胡笳十八拍》,流傳後世。晉時有個謝道韞,與諸兄詠雪,有柳絮隨風之句,諸兄都不及他。唐時有個上官婕妤,中宗皇帝教他品第朝臣之詩,臧否一一不爽。至於大宋婦人,出色的更多。就中單表一個叫作李易安,一個叫作朱淑真。他兩個都是閨閣文章之伯,女流翰苑之才。論起相女配夫,也該對個聰明才子。爭奈月下老錯注了婚籍,都嫁了無才無學之人,每每怨恨之情,形於筆札。有詩為證: 鷗鷺鴛鴦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東君不與花為主,何似休生連理枝! 那李易安有《傷秋》一篇,調寄《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正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力!雁過也,總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欠??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朱淑真時值秋間,丈夫出外,燈下獨坐無聊,聽得窗外雨聲滴點,吟成一絕: 哭損雙眸斷盡腸,怕黃昏到又昏黃。那堪細雨新秋夜,一點殘燈伴夜長! 後來刻成詩集一卷,取名《斷腸集》。 說話的,為何單表那兩個嫁人不著的?只為如今說一個聰明女子,嫁著一個聰明的丈夫,一唱一和,遂變出若干的話文。正是: 說來文士添佳興,道出閨中作美談。 話說四川眉州,古時謂之蜀郡,又曰嘉州,又曰眉山。山有蟆順、峨眉,水有岷江、環湖,山川之秀,鍾於人物。生出個博學名儒來,姓蘇,名洵,字允明,別號老泉。當時稱為老蘇。老蘇生下兩個孩兒,大蘇小蘇。大蘇名軾,字子瞻,別號東坡﹔小蘇名轍,字子由,別號穎濱。二子都有文經武緯之才,博古通今之學,同科及第,名重朝廷,俱拜翰林學士之職。天下稱他兄弟,謂之二蘇。稱他父子,謂之三蘇。這也不在話下。更有一樁奇處,那山川之秀,偏萃於一門。兩個兒子未為希罕,又生個女兒,名曰小妹,其聰明絕世無雙,真個聞一知二,問十答十。因他父兄都是個大才子,朝談夕講,無非子史經書,目見耳聞,不少詩詞歌賦。自古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況且小妹資性過人十倍,何事不曉。十歲上隨父兄居於京師寓中,有繡球花一樹,時當春月,其花盛開。老泉賞玩了一回,取紙筆題詩,才寫得四句,報說:「門前客到!」老泉閣筆而起。小妹閑步到父親書房之內,看見桌上有詩四句: 天巧玲瓏玉一邱,迎眸爛熳總清幽。白雲疑向枝間出,明月應從此處留。 小妹覽畢,知是詠繡球花所作,認得父親筆跡,遂不待思索,續成後四句云: 瓣瓣折開蝴蝶翅,團團圍就水晶球。假饒借得香風送,何羨梅花在隴頭。 小妹題詩依舊放在桌上,款步歸房。老泉送客出門,復轉書房,方欲續完前韻,只見八句已足,讀之詞意俱美。疑是女兒小妹之筆,呼而問之,寫作果出其手。老泉嘆道:「可惜是個女子!若是個男兒,可不又是制科中一個有名人物!」自此愈加珍愛其女,恣其讀書博學,不復以女工督之。看看長成一十六歲,立心要妙選天下才子,與之為配。急切難得。忽一日,宰相王荊公著堂候官請老泉到府與之敘話。原來王荊公,諱安石,字介甫。初及第時,大有賢名。平時常不洗面,不脫衣,身上虱子無數。老泉惡其不近人情,異日必為奸臣,曾作《辨奸論》以譏之,荊公懷恨在心。後來見他大蘇、小蘇連登制科,遂捨怨而修好。老泉亦因荊公拜相,恐妨二子進取之路,也不免曲意相交。正是: 古人結交在意氣,今人結交為勢利。從來勢利不同心,何如意氣交情深。 是日,老泉赴荊公之召,無非商量些今古,議論了一番時事,遂取酒對酌,不覺忘懷酩酊。荊公偶然誇能:「小兒王??雨↑方↓??,讀書只一遍,便能背誦。」老泉帶酒答道:「誰家兒子讀兩遍!」荊公道:「到是老夫失言,不該班門弄斧。」老泉道:「不惟小兒只一遍,就是小女也只一遍。」荊公大驚道:「只知令郎大才,卻不知有令愛。眉山秀氣,盡屬公家矣!」老泉自悔失言,連忙告退。荊公命童子取出一卷文字,遞與老泉道:「此乃小兒王??雨↑方↓??窗課,相煩點定。」老泉納於袖中,唯唯而出。回家睡至半夜,酒醒,想起前事:「不合自誇女孩兒之才。今介甫將兒子窗課屬吾點定,必為求親之事。這頭親事,非吾所願,卻又無計推辭。」沉吟到曉,梳洗已畢,取出王??雨↑方↓??所作,次第看之,真乃篇篇錦繡,字字珠璣,又不覺動了個愛才之意。「但不知女兒緣分如何?我如今將這文卷與女傳觀之,看他愛也不愛。」遂隱下姓名,吩咐丫鬟道:「這卷文字,乃是個少年名士所呈,求我點定。我不得閑暇,轉送與小姐,教他到批閱完時,速來回話。」丫鬟將文字呈上小姐,傳達太老爺吩咐之語。小妹滴露研朱,從頭批點,須臾而畢。嘆道:「好文字!此必聰明才子所作。但秀氣泄盡,華而不實,恐非久長之器。」遂於卷面批云: 新奇藻麗,是其所長﹔含蓄雍容,是其所短。取巍科則有餘,享大年則不足。 後來王??雨↑方↓??十九歲中了頭名狀元,未幾夭亡。可見小妹知人之明,這是後話。卻說小妹寫罷批語,叫丫鬟將文卷納還父親。老泉一見大驚:「這批語如何回復得介甫!必然取怪。」一時污損了卷面,無可奈何,卻好堂候官到門:「奉相公鈞旨,取昨日文卷,面見太爺,還有話稟。」老泉此時,手足無措,只得將卷面割去,重新換過,加上好批語,親手交堂候官收訖。堂候官道:「相公還吩咐過,有一言動問:貴府小姐曾許人否?倘未許人,相府願諧秦晉。」老泉道:「相府請親,老夫豈敢不從。只是小女貌醜,恐不足當金屋之選。相煩好言達上,但訪問自知,並非老夫推托。」堂候官領命,回復荊公。荊公看見卷面換了,已有三分不悅。又恐怕蘇小姐容貌真個不揚,不中兒子之意,密地差人打聽。原來蘇東坡學士,常與小姐互相嘲戲。東坡是一嘴胡子,小妹嘲云: 口角幾回無覓處,忽聞毛裡有聲傳。 小妹額顱凸起,東坡答嘲云: 未出庭前三五步,額頭先到畫堂前。 小妹又嘲東坡下頦之長云: 去年一點相思淚,至今流不到腮邊。 東坡因小妹雙眼微摳,復答云: 幾回拭臉深難到,留卻汪汪兩道泉。 訪事的得了此言,回復荊公,說:「蘇小姐才調委實高絕,若論容貌,也只平常。」荊公遂將姻事閣起不題。然雖如此,卻因相府求親一事,將小妹才名播滿了京城。以後聞得相府親事不諧,慕名來求者,不計其數。老泉都教呈上文字,把與女孩兒自閱。也有一筆塗倒的,也有點不上兩三句的。就中只有一卷,文字做得好。看他卷面寫有姓名,叫做秦觀。小妹批四句云: 今日聰明秀才,他年風流學士。可惜二蘇同時,不然橫行一世。 這批語明說秦觀的文才,在大蘇小蘇之間,除卻二蘇,沒人及得。老泉看了,已知女兒選中了此人。吩咐門上:「但是秦觀秀才來時,快請相見。餘的都與我辭去。」誰知眾人呈卷的,都在討信,只有秦觀不到。卻是為何?那秦觀秀才字少游,他是揚州府高郵人。腹飽萬言,眼空一世。生平敬服的,只有蘇家兄弟,以下的都不在意。今日慕小妹之才,雖然銜玉求售,又怕損了自己的名譽,不肯隨行逐隊,尋消問息。老泉見秦觀不到,反央人去秦家寓所致意,少游心中暗喜。又想道:「小妹才名得於傳聞,未曾面試,又聞得他容貌不揚,額顱凸出,眼睛凹進,不知是何等鬼臉?如何得見他一面,方才放心。」打聽得三月初一日,要在岳廟燒香,趁此機會,改換衣裝,覷個分曉。正是: 眼見方為的,傳聞未必真。若信傳聞語,枉盡世間人。 從來大人家女眷入廟進香,不是早,定是夜。為甚麼?早則人未來,夜則人已散。秦少游到三月初一日五更時分,就起來梳洗,打扮個游方道人模樣:頭裹青布唐巾,耳後露兩個石碾的假玉環兒,身穿皂布道袍,腰繫黃縧,足穿淨襪草履,項上掛一串拇指大的數珠,手中托一個金漆缽盂,侵早就到東岳廟前伺候。天色黎明,蘇小姐轎子已到。少游走開一步,讓他轎子入廟,歇於左廊之下。小妹出轎上殿,少游已看見了。雖不是妖嬈美麗,卻也清雅幽閑,全無俗韻。「但不知他才調真正如何?」約莫焚香已畢,少游卻循廊而上,在殿左相遇。少游打個問訊云: 小姐有福有壽,願發慈悲。 小妹應聲答云: 道人何德何能,敢求布施! 少游又問訊云: 願小姐身如藥樹,百病不生。 小妹一頭走,一頭答應: 隨道人口吐蓮花,半文無捨。 少游直跟到轎前,又問訊云: 小娘子一天歡喜,如何撒手寶山? 小妹隨口又答云: 風道人恁地貪痴,那得隨身金穴! 小妹一頭說,一頭上轎。少游轉身時,口中喃出一句道:「『風道人』得對『小娘子』,萬千之幸!」小妹上了轎,全不在意。跟隨的老院子,卻聽得了,怪這道人放肆,方欲回身尋鬧,只見廊下走出一個垂髫的俊童,對著那道人叫道:「相公這裡來更衣。」那道人便前走,童兒後隨。老院子將童兒肩上悄地捻了一把,低聲問道:「前面是那個相公?」童兒道:「是高郵秦少游相公。」老院子便不言語。回來時,就與老婆說知了。這句話就傳入內裡,小妹才曉得那化緣的道人是秦少游假妝的,付之一笑,囑付丫鬟們休得多口。 話分兩頭。且說秦少游那日飽看了小妹容貌不醜,況且應答如響,其才自不必言。擇了吉日,親往求親,老泉應允,少不得下財納幣。此是二月初旬的事。少游急欲完婚,小妹不肯。他看定秦觀文字,必然中選。試期已近,欲要象簡烏紗,洞房花燭,少游只得依他。到三月初三禮部大試之期,秦觀一舉成名,中了制科。到蘇府來拜丈人,就稟復完婚一事。因寓中無人,欲就蘇府花燭。老泉笑道:「今日掛榜,脫白掛綠,便是上吉之日,何必另選日子。只今晚便在小寓成親,豈不美哉!」東坡學士從旁贊成。是夜與小妹雙雙拜堂,成就了百年姻眷。正是: 聰明女得聰明婿,大登科後小登科。 其夜月明如晝。少游在前廳筵宴已畢,方欲進房,只見房門緊閉,庭中擺著小小一張桌兒,桌上排列紙墨筆硯,三個封兒,三個盞兒,一個是玉盞,一個是銀盞,一個是瓦盞。青衣小鬟守立旁邊。少游道:「相煩傳語小姐,新郎已到,何不開門?」丫鬟道:「奉小姐之命,有三個題目在此,三試俱中式,方准進房。這三個紙封兒便是題目在內。」少游指著三個盞道:「這又是甚的意思?」丫鬟道:「那玉盞是盛酒的,那銀盞是盛茶的,那瓦盞是盛寡水的。三試俱中,玉盞內美酒三杯,請進香房。兩試中了,一試不中,銀盞內清茶解渴,直待來宵再試。一試中了,兩試不中,瓦盞內呷口淡水,罰在外廂讀書三個月。」少游微微冷笑道:「別個秀才來應舉時,就要告命題容易了,下官曾應過制科,青錢萬選,莫說三個題目,就是三百個,我何懼哉!」丫鬟道:「俺小姐不比尋常盲試官,之乎者也應個故事而已。他的題目好難哩!第一題,是絕句一首,要新郎也做一首,合了出題之意,方為中式。第二題四句詩,藏著四個古人,猜得一個也不差,方為中式。到第三題,就容易了,止要做個七字對兒,對得好便得飲美酒進香房了。」少游道:「請第一題。」丫鬟取第一個紙封拆開,請新郎自看。少游看時,封著花箋一幅,寫詩四句道: 銅鐵投洪冶,螻蟻上粉牆。陰陽無二義,天地我中央。 少游想道:「這個題目,別人做定猜不著。則我曾假扮做雲遊道人,在岳廟化緣,去相那蘇小姐。此四句乃含著『化緣道人』四字,明明嘲我。」遂於月下取筆寫詩一首於題後云: 化工何意把春催?緣到名園花自開。道是東風原有主,人人不敢上花台。 丫鬟見詩完,將第一幅花箋褶做三疊,從窗隙中塞進,高叫道:「新郎交卷,第一場完。」小妹覽詩,每句頂上一字,合之乃「化緣道人」四字,微微而笑。少游又開第二封看之,也是花箋一幅,題詩四句: 強爺勝祖有施為,鑿壁偷光夜讀書。縫線路中常憶母,老翁終日倚門閭。 少游見了,略不凝思,一一注明。第一句是孫權,第二句是孔明,第三句是子思,第四句是太公望。丫鬟又從窗隙遞進。少游口雖不語,心下想道:「兩個題目,眼見難我不倒,第三題是個對兒,我五六歲時便會對句,不足為難。」再拆開第三幅花箋,內出對云: 閉門推出窗前月。 初看時覺道容易,仔細思來,這對出得盡巧。若對得平常了,不見本事。左思右想,不得其對。聽得譙樓三鼓將闌,構思不就,愈加慌迫。卻說東坡此時尚未曾睡,且來打聽妹夫消息。望見少游在庭中團團而步,口裡只管吟哦「閉門推出窗前月」七個字,右手做推窗之勢。東坡想道:「此必小妹以此對難之,少游為其所困矣!我不解圍,誰為撮合?」急切思之,亦未有好對。庭中有花缸一只,滿滿的貯著一缸清水,少游步了一回,偶然倚缸看水。東坡望見,觸動了他靈機,道:「有了!」欲待教他對了,誠恐小妹知覺,連累妹夫體面,不好看相。東坡遠遠站著咳嗽一聲,就地下取小小磚片,投向缸中。那水為磚片所激,躍起幾點,撲在少游面上。水中天光月影,紛紛淆亂。少游當下曉悟,遂援筆對云: 投石沖開水底天。 丫鬟交了第三遍試卷,只聽呀的一聲,房門大開,內又走出一個侍兒,手捧銀壺,將美酒斟於玉盞之內,獻上新郎,口稱:「才子請滿飲三杯,權當花紅賞勞。」少游此時意氣揚揚,連進三盞,丫鬟擁入香房。這一夜,佳人才子,好不稱意。正是: 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自此夫妻和美,不在話下。後少游宦游浙中,東坡學士在京,小妹思想哥哥,到京省視。東坡有個禪友,叫做佛印禪師,嘗勸東坡急流勇退。一日寄長歌一篇,東坡看時,卻也寫得怪異,每二字一連,共一百三十對字。你道寫的是甚字? 野野鳥鳥啼啼時時有有思思春春氣氣桃桃花花發發滿滿 枝枝鶯鶯雀雀相相呼呼喚喚岩岩畔畔花花紅紅似似錦錦 屏屏堪堪看看山山秀秀麗麗山山前前煙煙霧霧起起清清 浮浮浪浪促促潺潺??淡爰????淡爰??水水景景幽幽深深處處 好好追追游游傍傍水水花花似似雪雪梨梨花花光光皎皎 潔潔玲玲瓏瓏似似墜墜銀銀花花折折最最好好柔柔茸茸 溪溪畔畔草草青青雙雙蝴蝴蝶蝶飛飛來來到到落落花花 林林裡裡鳥鳥啼啼叫叫不不休休為為憶憶春春光光好好 楊楊柳柳枝枝頭頭春春色色秀秀時時常常共共飲飲春春 濃濃酒酒似似醉醉閑閑行行春春色色裡裡相相逢逢競競 憶憶游游山山水水心心息息悠悠歸歸去去來來休休役役 東坡看了兩三遍,一時念將不出,只是沉吟。小妹取過,一覽了然,便道:「哥哥,此歌有何難解!待妹子念與你聽。」即時朗誦云:
野鳥啼,野鳥啼時時有思。
有思春氣桃花發,春氣桃花發滿枝。
滿枝鶯雀相呼喚,鶯雀相呼喚岩畔。
岩畔花紅似錦屏,花紅似錦屏堪看。
堪看山山秀麗,秀麗山前煙霧起。
山前煙霧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淡爰??水。
浪促潺??淡爰??水景幽,景幽深處好,深處好追游。
追游傍水花,傍水花似雪。
似雪梨花光皎潔,梨花光皎潔玲瓏。
玲瓏似墜銀花折,似墜銀花折最好。
最好柔茸溪畔草,柔茸溪畔草青青。
雙雙蝴蝶飛來到,蝴蝶飛來到落花。
落花林裡鳥啼叫,林裡鳥啼叫不休。
不休為憶春光好,為憶春光好楊柳。
楊柳枝枝春色秀,春色秀時常共飲。
時常共飲春濃酒,春濃酒似醉。
似醉閑行春色裡,閑行春色裡相逢。
相逢競憶游山水,競憶游山水心息。
心息悠悠歸去來,歸去來休休役役。
東坡聽念,大驚道:「吾妹敏悟,吾所不及!若為男子,官位必遠勝於我矣!」遂將佛印原寫長歌,並小妹所定句讀,都寫出來,做一封兒寄與少游。因述自己再讀不解,小妹一覽而知之故。少游初看佛印所書,亦不能解。後讀小妹之句,如夢初覺,深加愧嘆。答以短歌云:
未及梵僧歌,詞重而意復。字字如聯珠,行行如貫玉。
想汝惟一覽,顧我勞三復。裁詩思遠寄,因以真類觸。
汝其審思之,可表予心曲。
短歌後制成疊字詩一首,卻又寫得古怪:
思伊久阻歸期
靜憶
轉漏聞時離別
少游書信到時,正值東坡與小妹在湖上看採蓮。東坡先拆書看了,遞與小妹,問道:「汝能解否?」小妹道:「此詩乃仿佛印禪師之體也。」即念云:
靜思伊久阻歸期,久阻歸期憶別離。憶別離時聞漏轉,時聞漏轉靜思伊。
東坡嘆道:「吾妹真絕世聰明人也!今日採蓮勝會,可即事各和一首,寄與少游,使知你我今日之游。」東坡詩成,小妹亦就。小妹詩云:
蓮人在綠楊津
采一
玉嗽聲歌新闕
東坡詩云:
花歸去馬如飛
賞酒
暮已時醒微力
照少游詩念出,小妹疊字詩,道是:
採蓮人在綠楊津,在綠楊津一闕新。一闕新歌聲嗽玉,歌聲嗽玉採蓮人。
東坡疊字詩,道是:
賞花歸去馬如飛,去馬如飛酒力微。酒力微醒時已暮,醒時已暮賞花歸。
二詩寄去,少游讀罷,嘆賞不已。其夫婦酬和之詩甚多,不能詳述。後來少游以才名被征為翰林學士,與二蘇同官。一時郎舅三人,並居史職,古所希有。於是宣仁太后亦聞蘇小妹之才,每每遣內官賜以絹帛或飲饌之類,索他題詠。每得一篇,宮中傳誦,聲播京都。其後小妹先少游而卒,少游思念不置,終身不復娶云。有詩為證:
文章自古說三蘇,小妹聰明勝丈夫。
三難新郎真異事,一門秀氣世間無。
第十二卷
佛印師四調琴娘
文章落處天須泣,此老已亡吾道窮。
才業謾誇生仲達,功名猶繼死姚崇。
人間便覺無清氣,海內安能見古風。
平日萬篇何所在?六丁收拾上瑤宮。
這八句詩是誰做的?是宋理宗皇帝朝一個官人,姓劉名莊,道號後村先生做的。
單說那神宗皇帝朝有個翰林學士,姓蘇名軾字子瞻,道號東坡居士,本貫是西川眉州眉山縣人氏。這學士平日結識一個道友,叫做佛印禪師。你道這禪師如何出身?他是江西饒州府浮梁縣人氏,姓謝名端卿表字覺老,幼習儒書,通古今之蘊﹔旁通二氏,負傅洽之聲。一日應舉到京,東坡學士聞其才名,每與談論,甚相敬愛。屢同詩酒之游,遂為莫逆之友。忽一日,神宗皇帝因天時亢旱,准了司天台奏章,特於大相國寺建設一百八分大齋,征取名僧,宣揚經典,祈求甘雨,以救萬民。命翰林學士蘇試制就吁天文疏,就命軾充行禮官主齋。三日前,便要到寺中齋宿。先有內官到寺看閱齋壇,傳言御駕不日親臨。方丈中鋪設御座,一切規模務要十分齊整,把個大相國寺打掃得一塵不染,妝點得萬錦攢花。府尹預先差官四圍把守,不許閑人入寺,恐防不時觸突了聖駕。這都不在話下。
卻說謝端卿在東坡學士坐間聞知此事,問道:「小弟欲兄長挈帶入寺,一瞻御容,不知可否?」東坡那時只合一句回絕了他,何等乾淨!只為東坡要得端卿相伴,遂對他說道:「足下要去,亦有何難?只消扮作侍者模樣,在齋壇上承直。聖駕臨幸時,便得飽看。」謝端卿那時若不肯扮做侍者,也就罷了,只為一時稚氣,遂欣然不辭。先去借辦行頭,裝扮的停停當當,跟隨東坡學士入相國寺來。東坡已自吩咐了主僧,只等報一聲聖駕到來,端卿就頂侍者名色上殿執役。閑時陪東坡在淨室閑講。
且說起齋之日,主僧五鼓鳴鐘聚眾。其時香煙繚繞,燈燭輝煌,幡幢五彩飄揚,樂器八音嘹亮,法事之盛,自不必說。東坡學士起了香頭,拜了佛像,退坐於僧房之內。吃齋方罷,忽傳御駕已到。東坡學士執掌絲綸,日覲天顏,到也不以為事,慌得謝端卿面上紅熱,心頭突突地跳。矜持了一回,按定心神,來到大雄寶殿,雜於侍者之中,無過是添香剪燭,供食鋪燈。不一時神宗皇帝駕到,東坡學士同眾僧擺班跪迎,進入大殿。內官捧有內府龍香,神宗御手拈香已畢,鋪設淨褥,行三拜禮。主僧引駕到於方丈。神宗登了御座。眾人叩見了畢,神宗誇東坡學士所作文疏之美。東坡學士再拜,口稱不敢。主僧取旨獻茶,捧茶盤的卻是謝端卿。
原來端卿因大殿行禮之時,擁擁簇簇,不得仔細瞻仰,特地充作捧茶盤的侍者,直捱到龍座御膝之前。偷眼看聖容時,果然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天威咫尺,毛骨俱悚,不敢恣意觀瞻,慌忙退步。卻被神宗龍目看見了。只為端卿生得方面大耳,秀目濃眉,身軀偉岸,與其他侍者不同,所以天顏刮目。當下開金口,啟玉言,指著端卿問道:「此侍者何方人氏?
在寺幾年了?」主僧先不曾問得備細,一時不能對答。還是謝端卿有量,叩頭奏道:「臣姓謝名端卿,江西饒州府人,新來寺中出家。幸瞻天表,不勝欣幸。」神宗見他應對明敏,龍情大喜,又問:「卿頗通經典否?」端卿奏道:「臣自少讀書,內典也頗知。」神宗道:「卿既通內典,賜卿法名了元,號佛印,就於御前披剃為僧。」那謝端卿的學問,與東坡肩上肩下,他為應舉到京,指望一舉成名,建功立業,如何肯做和尚?常言道「王言如天語」,違背聖旨,罪該萬死。今日玉音吩咐,如何敢說我是假充的侍者,不願為僧?心下十萬分不樂,一時出於無奈,只得叩頭謝恩。
當下主僧引端卿重來正殿,參見了如來,然後引至御前,如法披剃。欽賜紫羅袈裟一領,隨駕禮部官取羊皮度牒一道,中書房填寫佛印法名及生身籍貫,奉旨被剃年月,付端卿受領。端卿披了袈裟,紫氣騰騰,分明是一尊肉身羅漢,手捧度牒,重復叩頭謝恩。神宗道:「卿既為僧,即委卿協理齋事。
異日精嚴戒律,便可作本寺住持,勿得玷辱宗門,有負朕意!」
說罷起駕。東坡和眾僧於寺門之外跪送過了,依然來做齋事,不在話下。從此閣起端卿名字,只稱佛印,介人都稱為印公。為他是欽賜剃度,好生敬重。原來故宋時最以剃度為重,每度牒一張,要費得千貫錢財方得到手。今日端卿不費分文,得了度牒為僧,若是個真侍者,豈不是千古奇逢,萬分歡喜。只為佛印弄假成真,非出本心,一時勉強出家,有好幾時氣悶不過,後來只在相國寺翻經轉藏,精通佛理,把功名富貴之想,化作清淨無為之業。他原是個明悟禪師轉世,根氣不同,所以出儒入墨,如洪爐點雪。東坡學士他是個用世之人,識見各別。他道:「謝端卿本為上京赴舉,我帶他到大相國寺,教他假充侍者,瞻仰天顏,遂爾披剃為僧,卻不是我連累了他!他今在空門枯淡,必有恨我之意。雖然他戒律精嚴,只恐體面上矜持,心中不能無動。」每每於語言之間,微微挑逗。誰知佛印心冷如冰,口堅如鐵,全不見絲毫走作,東坡只是不信。後來東坡為吟詩觸犯了時相,連遭謫貶,到哲宗皇帝元祐年間,復召為翰林學士。其時佛印游方轉來,仍在大相國寺掛錫,年力尚壯。東坡一見,想起初年披剃之事,遂勸佛印:「若肯還俗出仕,下官當力薦清職。」佛印哪裡肯依!東坡遂嘲之曰:「不毒不禿,不禿不毒。轉毒轉禿,轉禿轉毒。」佛印笑而不答。
那一日,仲春天氣,學士正在府中閑坐,只見院子來報:「佛印禪師在門首。」學士聽得,教請入來。須臾之間,佛印入到堂上。見學士敘禮畢,教院子點將茶來。茶罷,學士便令院子於後園中灑掃亭軒,邀佛印同到園中,去一座相近後堂的亭子坐定。院子安排酒果肴饌之類。排完,使院子斟酒。
二人對酌,酒至三巡,學士道:「筵中無樂,不成歡笑。下官家中有一樂意,令歌數曲,以助筵前之樂。」道罷,便令院子傳言入堂內去。不多時,佛印驀然耳內聽得有人唱詞,真個唱得好!
聲清韻美,紛紛塵落雕梁﹔字正腔真,拂拂風生綺席。若上苑流鶯巧囀,似丹山彩鳳和鳴。詞歌白雪陽春,曲唱清風明月。
佛印聽至曲終,道:「奇哉!韓娥之吟,秦青之詞,雖不遏住行雲,也解梁塵撲簇。」東坡道:「吾師何不留一佳作?」
佛印道:「請乞紙筆。」學士遂令院子取將文房四寶,放在面前。佛印口中不道,心下自言:「唱卻十分唱得好了,卻不知人物生得如何?」遂拈起筆來,做一詞,詞名《西江月》:窄地重重簾幕,臨風小小亭軒。綠窗朱戶映嬋娟,忽聽歌謳宛轉。既是耳根有分,因何眼界無緣?分明咫尺遇神仙,隔個繡簾不見
佛印寫罷,學士大笑曰:「吾師之詞,所恨不見。」令院子向前把那簾子只一卷,卷起一半。佛印打一看時,只見那女孩兒半截露出那一雙彎彎小腳兒。佛印口中不道,心下思量:「雖是卷簾已半,奈簾釣低下,終不見他生得如何。」學士道:「吾師既是見了,何惜一詞?」佛印見說,便拈起筆來,又做一詞,詞名《品字令》:
覷著腳,想腰肢如削。歌罷遏雲聲,怎得向掌中托。醉眼不如歸去,強把身心虛霍。幾回欲待去掀簾,猶恐主人惡。
佛印意不盡,又做四句詩道:
只聞檀板與歌謳,不見如花似玉眸。
焉得好風從地起,倒垂簾卷上金鉤。
佛印吟詩罷,東坡大笑,教左右卷上繡簾,喚出那女孩兒。從裡面走出來,看著佛印,道了個深深萬福。那女孩兒端端正正,整容斂袂,立於亭前。佛印把眼一覷,不但唱得好,真個生得好。但見:娥眉淡掃,蓮臉微勻。輕盈真物外之仙,雅淡有天然之態。衣染鮫綃,手持象板,呈露筍指尖長﹔足步金蓮,行動鳳鞋弓校臨溪雙洛浦,對月兩嫦娥。好好好,好如天上女﹔強強強,強似月中仙。
東坡喚院子斟酒,叫那女孩兒近前來,「與吾師把盞。」學士道:「此女小字琴娘,自幼在於府中,善知音樂,能撫七弦之琴,會曉六藝之事。吾師今日既見,何惜佳作?」佛印當時已自八分帶酒,言稱告回。琴娘曰:「禪師且坐,再飲幾杯。」
佛印見學士所說,便拿起筆來,又寫一詞,詞名《蝶戀花》:執板嬌娘留客住,初整金釵,十指尖尖露。歌斷一聲天外去,清音已遏行雲住。耳有姻緣能聽事,眼有姻緣,便得當前覷。眼耳姻緣都已是,姻緣別有知何處?
佛印寫罷,東坡見了大喜,便喚琴娘就唱此詞勸酒,再飲數杯。佛印大醉,不知詞中語失。天色已晚,學士遂令院子扶入書院內,安排和尚睡了。學士心中暗想:「我一向要勸這和尚還俗出仕,他未肯統口。趁他今日有調戲琴娘之意,若得他與這個妮子上得手時,便是出家不了。那時拿定他破綻,定要他還俗,何怕他不從!好計,好計!」即喚琴娘到於面前道:「你省得那和尚做的詞中意?後兩句道:『眼耳姻緣都已是,姻緣別有知何處?』這和尚不是好人,其中有愛慕你之心。
你可今夜到書院內相伴和尚就寢。須要了事,可討執照來。我明日賞你三千貫,作房奩之資。我與你主張,教你出嫁良人。如不了事,明日喚管家婆來,把你決竹篦二十,逐出府門。」
琴娘聽罷,嚇得顫做一團,道:「領東人鈞旨。」離了房中,輕移蓮步,懷著羞臉,徑來到書院內。佛印已自大醉,昏迷不省,睡在涼床之上,壁上燈尚明。琴娘無計奈何,坐在和尚身邊,用尖尖玉手去搖那和尚時,一似蜻蜓搖石柱,螻蟻撼太山。和尚鼻息如雷,哪裡搖得覺!
話休絮煩。自初更搖起,只要守和尚省覺,直守到五更,也不剩那琴娘心中好慌,不覺兩眼淚下,自思量道:「倘或今夜不了得事,明日乞二十竹篦,逐出府門,卻是怎地好!」爭奈和尚大醉,不了得事。琴娘彈眼淚,卻好彈在佛印臉上。
只見那佛印颯然驚覺,閃開眼來,壁上燈尚明。去那燈光之下,只見一個如花似玉女子,坐在身邊。佛印大驚道:「你是誰家女子?深夜至此,有何理說?」琴娘見問,且驚且喜,揣著羞臉,道個萬福道:「賤妾乃日間唱曲之琴娘也,聽得禪師詞中有愛慕賤妾之心,故夤夜前來,無人知覺,欲與吾師效雲雨之歡,萬乞勿拒則個!」
佛印聽說罷,大驚曰:「娘子差矣!貧僧夜來感蒙學士見愛,置酒管待,乘醉亂道,此詞豈有他意?娘子可速回。倘有外人見之,無絲有線,吾之清德一旦休矣。」琴娘聽罷,哪裡肯去。佛印見琴娘只管尤殢不肯去,便道:「是了,是了,此必是學士教你苦難我來!吾修行數年,止以詩酒自娛,豈有塵心俗意。你若實對我說,我有救你之心。如是不從,別無區處。」琴娘見佛印如此說罷,眼中垂淚道:「此果是學士使我來。如是吾師肯從賤妾雲雨之歡,明日賞錢三千貫,出嫁良人﹔如吾師不從,明日喚管家婆決竹篦二十,逐出府門。望吾師周全救我!」道罷,深深便拜。佛印聽罷,呵呵大笑,便道:「你休煩惱!我救你。」遂去書袋內,取出一幅紙,有現成文房四寶在桌上,佛印捻起筆來,做了一只詞,名《浪淘沙》:
昨夜遇神仙,也是姻緣。分明醉裡亦如然。睡覺來時渾是夢,卻在身邊。此事怎生言?豈敢相憐!不曾撫動一條弦。傳與東坡蘇學士,觸處封全。
佛印寫了,意不盡,又做了四句詩:
傳與巫山窈窕娘,休將魂夢惱襄王。
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
當下琴娘得了此詞,徑回堂中呈上學士。學士看罷,大喜,自到書院中,見佛印盤膝坐在椅上。東坡道:「善哉,善哉!真禪僧也!」亦賞琴娘三百貫錢,擇嫁良人。
東坡自此將佛印愈加敬重,遂為入幕之賓。雖妻妾在傍,並不回避。佛印時時把佛理曉悟東坡,東坡漸漸信心。後來東坡臨終不亂,相傳已證正果。至今人猶喚為坡仙,多得佛印點化之力。有詩為證:
東坡不能化佛印,佛印反得化東坡。
若非佛力無邊大,那得慈航渡愛河!
第十三卷
勘皮靴單證二郎神
柳色初濃,餘寒似水,纖雨如塵。一陣東風,縠紋微皺,碧波粼粼。仙娥花月精神,奏鳳管鸞簫鬥新。萬歲聲中,九霞杯內,長醉芳春。? 這首詞調寄《柳梢青》,乃故宋時一個學士所作。單表北宋太祖開基,傳至第八代天子,廟號徽宗,便是神霄玉府虛淨宣和羽士道君皇帝。這朝天子,乃是江南李氏後主轉生。父皇神宗天子,一日在內殿看玩歷代帝王圖像,見李後主風神體態,有蟬脫穢濁、神游八極之表,再三賞嘆。後來便夢見李後主投身入宮,遂誕生道君皇帝。少時封為端王。從小風流俊雅,無所不能。後因哥哥哲宗天子上仙,群臣扶立端王為天子。即位之後,海內乂安,朝廷無事。 道君皇帝頗留意苑囿,宣和元年,遂即京城東北隅,大興工役,鑿池筑囿,號壽山銀岳,命宦官梁師成董其事。又命朱□取三吳二浙三川兩廣珍異花木、瑰奇竹石以進,號曰「花石綱」。竭府庫之積聚,萃天下之伎巧,凡數載而始成。又號為萬歲山。奇花美木,珍禽異獸,充滿其中。飛樓杰閣,雄偉瑰麗,不可勝言。內有玉華殿、保和殿、瑤林殿,大寧閣、天真閣、妙有閣、層巒閣,琳霄亭、騫鳳垂雲亭,說不盡許多景致。時許侍臣蔡京、王黼、高俅、童貫、楊戩、梁師成縱步游賞,時號「宣和六賊」。有詩為證: 瓊瑤錯落密成林,竹檜交加爾有陰。 恩許塵凡時縱步,不知身在五雲深。 單說保和殿西南,有一坐玉真軒,乃是官家第一個寵幸安妃娘娘妝閣,極是造得華麗:金鋪屈曲,玉檻玲瓏,映徹輝煌,心目俱奪。時侍臣蔡京等,賜宴至此,留題殿壁。有詩為證: 保和新殿麗秋輝,詔許塵凡到綺闈。 雅宴酒酣添逸興,玉真軒內看安妃。 不說安妃娘娘寵冠六宮。單說內中有一位夫人,姓韓名玉翹,妙選入宮,年方及笄。玉佩敲磐,羅裙曳雲,體欺皓雪之容光,臉奪芙蓉之嬌艷。只因安妃娘娘三千寵愛偏在一身,韓夫人不沾雨露之恩。時值春光明媚,景色撩人,未免恨起紅茵,寒生翠被。月到瑤階,愁莫聽其鳳管﹔虫吟粉壁,怨不寐於鴛衾。既厭曉妝,漸融春思,長吁短嘆,看看惹下一場病來。有詞為證: 任東風老去,吹不斷淚盈盈。記春淺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斷送佳人命。落花無定挽春心。芳草猶迷舞蝶,綠楊空語流鶯。玄霜著意搗初成,回首失雲英。但如醉如痴,如狂如舞,如夢如驚。香魂至今迷戀,問真仙消息最分明。幾夜相逢何處,清風明月蓬瀛。 漸漸香消玉減。忽一日,道君皇帝在於便殿,敕喚殿前太尉楊戩前來,天語傳宣道:「此位內家,原是卿所進奉。今著卿領去,到府中將息病體。待得痊安,再許進宮未遲。仍著光祿寺每日送膳,太醫院伺候用藥。略有起色,即便奏來。」當下楊戩叩頭領命,即著官身私身搬運韓夫人宮中箱籠裝奩,一應動用什物器皿,用暖輿抬了韓夫人,隨身帶得養娘二人,侍兒二人。一行人簇擁著,都到楊太尉府中。太尉先去時自己夫人說知,出廳迎接。便將一宅分為兩院,收拾西園與韓夫人居住,門上用鎖封著,只許太醫及內家人役往來。太尉夫妻二人,日往候安一次。閑時就封閉了門。門傍留一轉桶,傳遞飲食、消息。正是: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將及兩月,漸覺容顏如舊,飲食稍加。太尉夫妻好生歡喜,辦下酒席,一當起病,一當送行。當日酒至五巡,食供兩套,太尉夫婦開言道:「且喜得夫人貴體無事,萬千之喜。 旦晚奏過官裡,選日入宮,未知夫人意下如何?」韓夫人叉手告太尉、夫人道:「氏兒不幸,惹下一天愁緒,臥病兩月,才覺小可。再要於此寬住幾時,伏乞太尉、夫人方便,且未要奏知官裡。只是在此打攪,深為不便。氏兒別有重報,不敢有忘。」太尉、夫人只得應允。 過了兩月,卻是韓夫人設酒還席,叫下一名說評話的先生,說了幾回書。節次說及唐朝宣宗宮內,也是一個韓夫人,為因不沾雨露之恩,思量無計奈何,偶向紅葉上題詩一首,流出御溝。詩曰: 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 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卻得外面一個應試官人,名喚於佑,拾了紅葉,就和詩一首,也從御溝中流將進去。後來那官人一舉成名,天子體知此事,卻把韓夫人嫁與於佑,夫妻百年偕老而終。這裡韓夫人聽到此處,驀上心來,忽地嘆一口氣,口中不語,心下尋思:「若得奴家如此僥幸,也不枉了為人一世!」當下席散,收拾回房。睡至半夜,便覺頭痛眼熱,四肢無力,遍身不疼不癢,無明業火熬煎,依然病倒。這一場病,比前更加沉重。 正是: 屋漏更遭連夜雨,舡遲偏遇打頭風。 太尉夫人早來候安,對韓夫人說道:「早是不曾奏過官裡宣取入宮。夫人既到此地,且是放開懷抱,安心調理。且未要把入宮一節,記掛在心。」韓夫人謝道:「感承夫人好意,只是氏兒病入膏肓,眼見得上天遠,入地便近,不能報答夫人厚恩,來生當效犬馬之報。」說罷,一絲兩氣,好傷感人。 太尉夫人甚不過意,便道:「夫人休如此說。自古吉人天相,眼下凶星退度,自然貴體無事。但說起來,吃藥既不見效,枉淘壞了身子。不知夫人平日在宮,可有甚願心未經答謝?或者神明見責,也不可知。」韓夫人說道:「氏兒入宮以來,每日愁緒縈絲,有甚心情許下願心?但今日病勢如此,既然吃藥無功,不知此處有何神聖,祈禱極靈,氏兒便對天許下願心,若得平安無事,自當拜還。」太尉夫人說道:「告夫人得知:此間北極佑聖真君,與那清源妙道二郎神,極是靈應。夫人何不設了香案,親口許下保安願心。待得平安,奴家情願陪夫人去賽神答禮。未知夫人意下何如?」韓夫人點頭應允,侍兒們即取香案過來。只是不能起身,就在枕上,以手加額,禱告道:「氏兒韓氏,早年入宮,未蒙聖眷,惹下業緣病症,寄居楊府。若得神靈庇護,保佑氏兒身體康健,情願繡下長幡二首,外加禮物,親詣廟廷頂禮酬謝。」當下太尉夫人,也拈香在手,替韓夫人禱告一回,作別,不提。 可霎作怪,自從許下願心,韓夫人漸漸平安無事。將息至一月之後,端然好了。太尉夫人不勝之喜,又設酒起玻太尉夫人對韓夫人說道:「果然是神道有靈,勝如服藥萬倍。卻是不可昧心,負了所許之物。」韓夫人道:「氏兒怎敢負心!目下繡了長幡,還要屈夫人同去了還心願。未知夫人意下何如?」 太尉夫人答道:「當得奉陪。」當日席散,韓夫人取出若干物事,制辦賽神禮物,繡下四首長幡。自古道得好: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 憑你世間稀奇作怪的東西,有了錢,那一件做不出來。不消幾日,繡就長幡,用根竹竿叉起,果然是光彩奪目。選了吉日良時,打點信香禮物,官身私身簇擁著兩個夫人,先到北極佑聖真君廟中。廟官知是楊府鈞眷,慌忙迎接至殿上,宣讀疏文,掛起長幡。韓夫人叩齒禮拜。拜畢,左右兩廊游遍。 廟官獻茶。夫人吩咐當道的賞了些銀兩,上了轎簇擁回來。一宿晚景不提。明早又起身,到二郎神廟中。卻惹出一段蹊蹺作怪的事來。正是:情知語是鉤和線,從前釣出是非來。 話休煩絮。當下一行人到得廟中。廟官接見,宣疏拈香禮畢。卻好太尉夫人走過一壁廂,韓夫人向前輕輕將指頭挑起銷金黃羅帳幔來,定睛一看。不看時萬事全休,看了時,吃那一驚不小!但見:頭裹金花璞頭,身穿赭衣繡袍,腰繫藍田玉帶,足登飛鳳烏靴。 雖然土木形骸,卻也丰神俊雅,明眸皓齒。但少一口氣兒,說出話來。 當下韓夫人一見,目眩心搖,不覺口裡悠悠揚揚,漏出一句俏語低聲的話來:「若是氏兒前程遠大,只願將來嫁得一個丈夫,恰似尊神模樣一般,也足稱生平之願。」說猶未了,恰好太尉夫人走過來,說道:「夫人,你卻在此禱告甚麼?」韓夫人慌忙轉口道:「氏兒並不曾說甚麼。」太尉夫人再也不來盤問。游玩至晚歸家,各自安歇,不題。正是:要知心腹事,但聽口中言。 卻說韓夫人到了房中,卸去冠服,挽就烏雲,穿上便服,手托香腮,默默無言,心心念念,只是想著二郎神模樣。驀然計上心來,吩咐侍兒們端正香案,到花園中人靜處,對天禱告:「若是氏兒前程遠大,將來嫁得一個丈夫,好像二郎尊神模樣,煞強似入宮之時,受千般淒苦,萬種愁思。」說罷,不覺紛紛珠淚滾下腮邊。拜了又住,住了又拜,分明是痴想妄想。不道有這般巧事!韓夫人再三禱告已畢,正待收拾回房,只聽得萬花深處,一聲響亮,見一尊神道,立在夫人面前。但見:龍眉鳳目,皓齒鮮唇,飄飄有出塵之姿,冉冉有驚人之貌。若非閬苑瀛洲客,便是餐霞吸露人。 仔細看時,正比廟中所塑二郎神模樣,不差分毫來去。手執一張彈弓,又像張仙送子一般。韓夫人吃驚且喜。驚的是天神降臨,未知是禍是福﹔喜的是神道歡容笑口,又見他說出話來。便向前端端正正道個萬福,啟朱唇,露玉齒,告道:「既蒙尊神下降,請到房中,容氏兒展敬。」 當時二郎神笑吟吟同夫人入房,安然坐下。夫人起居已畢,侍立在前。二郎神道:「早蒙夫人厚禮。今者小神偶然閑步碧落之間,聽得夫人禱告至誠。小神知得夫人仙風道骨,原是瑤池一會中人。只因夫人凡心未靜,玉帝暫謫下塵寰,又向皇宮內苑,享盡人間富貴榮華。謫限滿時,還歸紫府,證果非凡。」韓夫人見說,歡喜無任,又拜禱道:「尊神在上:氏兒不願入宮。若是氏兒前程遠大,將來嫁得一個良人,一似尊神模樣,偕老百年,也不辜負了春花秋月,說甚麼富貴榮華!」二郎神微微笑道:「此亦何難。只恐夫人立志不堅。姻緣分定,自然千里相逢。」說畢起身,跨上檻窗,一聲響亮神道去了。 韓夫人不見便罷,既然見了這般模樣,真是如醉如痴,和衣上床睡了。正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番來覆去,一片春心,按納不住。自言自語,想一回,定一回:「適間尊神降臨,四目相視,好不情長!怎地又瞥然而去。想是聰明正直為神,不比塵凡心性,是我錯用心機了!」 又想一回道:「是適間尊神丰姿態度,語笑雍容,宛然是生人一般。難道見了氏兒這般容貌,全不動情?還是我一時見不到處,放了他去?算來還該著意溫存,便是鐵石人兒,也告得轉。今番錯過,未知何日重逢!」好生擺脫不下。眼巴巴盼到天明,再做理會。及至天明,又睡著去了。直到傍午,方才起來。 當日無情無緒,巴不到晚,又去設了香案,到花園中禱告如前:「若得再見尊神一面,便是三生有幸。」說話之間,忽然一聲響喨,夜來二郎神又立在面前。韓夫人喜不自勝,將一天愁悶,已冰消瓦解了。即便向前施禮,對景忘懷:「煩請尊神入房,氏兒別有衷情告訴。」二郎神喜孜孜堆下笑來,便攜夫人手,共入蘭房。夫人起居已畢。二郎神正中坐下,夫人侍立在前。二郎神道:「夫人分有仙骨,便坐不妨。」夫人便斜身對二郎神坐下。即命侍兒安排酒果,在房中一杯兩盞,看看說出衷腸話來。道不得個:春為茶博士,酒是色媒人。 當下韓夫人解佩出湘妃之玉,開唇露漢署之香:「若是尊神不嫌移褻,暫息天上征輪,少敘人間恩愛。」二郎神欣然應允,攜手上床,雲雨綢繆。夫人傾身陪奉,忘其所以。盤桓至五更。二郎神起身,囑付夫人保重,再來相看,起身穿了衣服,執了彈弓,跨上檻窗,一聲響響喨,便無蹤影。韓夫人死心塌地,道是神仙下臨,心中甚喜。只恐太尉夫人催他入宮,只有五分病,裝做七分病,間常不甚十分歡笑。每到晚來,精神炫耀,喜氣生春。神道來時,三杯已過,上床雲雨,至曉便去,非止一日。 忽一日,天氣稍涼,道君皇帝分散合宮秋衣,偶思韓夫人,就差內侍捧了旨意,敕賜羅衣一襲,玉帶一圍,到於楊太尉府中。韓夫人排了香案,謝恩禮畢。內侍便道:「且喜娘娘貴休無事。聖上思憶娘娘,故遣賜羅衣玉帶,就問娘娘病勢已痊,須早早進宮。」韓夫人管待使臣,便道:「相煩內侍則個。氏兒病體只去得五分,全賴內侍轉奏,寬限進官,實為恩便。」內侍應道:「這個有何妨礙?聖上那裡也不少娘娘一個人。入宮時,只說娘娘尚未全好,還須耐心保重便了。」 韓夫人謝了,內侍作別不題。 到得晚間,二郎神到來,對韓夫人說道:「且喜聖上寵眷未衰,所賜羅衣玉帶,便可借觀。」夫人道:「尊神何以知之?」 二郎神道:「小神坐觀天下,立見四方,諒此區區小事,豈有不知之理?」夫人聽說,便一發將出來看。二郎神道:「大凡世間寶物,不可獨享。小神缺少圍腰玉帶。若是夫人肯捨施時,便完成善果。」夫人便道:「氏兒一身已屬尊神,緣分非淺。若要玉帶,但憑尊神將去。」二郎神謝了。上床歡會。未至五更起身,手執彈弓,拿了玉帶,跨上檻窗,一聲響亮然去了。卻不道是: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韓夫人與太尉居止,雖是一宅分為兩院,卻因是內家內人,早晚愈加堤防。府堂深穩,料然無閑雜人輒敢擅入。但近日來常見西園徹夜有火,唧唧噥噥,似有人聲息。又見韓夫人精神旺相,喜容可掬。太尉再三躊躕,便對自己夫人說道:「你見韓夫人有些破綻出來麼?」太尉夫人說道:「我也有些疑影。只是府中門禁甚嚴,決無此事,所以坦然不疑。今者太尉既如此說,有何難哉。且到晚間,著精細家人,從屋上扒去,打探消息,便有分曉,也不要錯怪了人。」太尉便道:「言之有理。」當下便喚兩個精細家人,吩咐他如此如此,教他:「不要從門內進去,只把摘花梯子,倚在牆外,待人靜時,直扒去韓夫人臥房,看他動靜,即來報知。此事非同小可的勾當,須要小心在意。」二人領命去了。太尉立等他回報。 不消兩個時辰,二人打看得韓夫人房內這般這般,便教太尉屏去左右,方才將所見韓夫人房內坐著一人說話飲酒,「夫人房內聲聲稱是尊神,小人也仔細想來,府中牆垣又高,防閑又密,就有歹人,插翅也飛不進。或者真個是神道也未見得。」太尉聽說,吃那一驚不小,叫道:「怪哉!果然有這等事!你二人休得說謊。此事非同小可。」二人答道:「小人並無半句虛謬。」太尉便道:「此事只許你知我知,不可泄漏了消息。」二人領命去了。太尉轉身對夫人一一說知:「雖然如此,只是我眼見為真。我明晚須親自去打探一番,便看神道怎生模樣。」 捱至次日晚間,太尉復喚過昨夜打探二人來,吩咐道:「你兩人著一個同我過去,著一人在此伺候,休教一人知道。」 吩咐已畢,太尉便同一人過去,捏腳捏手,輕輕走到韓夫人窗前,向窗眼內把眼一張,果然是房中坐著一尊神道,與二人說不差。便待聲張起來,又恐難得脫身,只得忍氣吞聲,依舊過來,吩咐二人休要與人胡說。轉入房中,對夫人說知就裡:「此必是韓夫人少年情性,把不住心猿意馬,便遇著邪神魍魎,在此污淫天眷,決不是凡人的勾當。便須請法官調治。你須先去對韓夫人說出緣由,待我自去請法官便了。」 夫人領命,明早起身,到西園來,韓夫人接見。坐定,茶湯已過,太尉夫人屏去左右,對面論心,便道:「有一句話要對夫人說知。夫人每夜房中,卻是與何人說話,唧唧噥噥,有些風聲,吹到我耳朵裡。只是此事非同小可,夫人須一一說知,只不要隱瞞則個。」韓夫人聽說,滿面通紅,便道:「氏兒夜間房中並沒有人說話。只氏兒與養她們閑話消遣,卻有甚人到來這裡!」太尉夫人聽說,便把太尉夜來所見模樣,一一說過。韓夫人嚇得目睜口呆,罔知所措。太尉夫人再三安慰道:「夫人休要吃驚!太尉已去請法官到來作用,便見他是人是鬼。只是夫人到晚間,務要陪個小心,休要害怕。」說罷,太尉夫人自去。韓夫人到捏著兩把汗。 看看至晚,二郎神卻早來了。但是他來時,那彈弓緊緊不離左右。卻說這裡太尉請下靈濟宮林真人手下的徒弟,有名的王法官,已在前廳作法。比至黃昏,有人來報:「神道來了。」法官披衣仗劍,昂然而入,直至韓夫人房前,大踏步進去,大喝一聲:「你是何妖邪!卻敢淫污天眷!不要走,吃吾一劍!」二郎神不慌不忙,便道:「不得無禮!」但見: 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嬰孩,弓開如滿月,彈發似流星。 當下一彈,正中王法官額角上,流出鮮血來,霍地望後便倒,寶劍丟在一邊。眾人慌忙向前扶起,往前廳去了。那神道也跨上檻窗,一聲響喨,早已不見。當時卻是怎地結果? 正是: 說開天地怕,道破鬼神驚。 卻說韓夫人見二郎神打退了法官,一發道是真仙下降,愈加放心,再也不慌。且說太尉已知法官不濟,只得到賠些將息錢,送他出門。又去請得五岳觀潘道士來。那潘道士專一行持五雷天心正法,再不苟且,又且足智多謀,一聞太尉呼喚,便來相見。太尉免不得將前事一一說知。潘道士便道:「先著人引領小道到西園看他出沒去處,但知是人是鬼。」太尉道:「說得有理。」當時,潘道士別了太尉,先到西園韓夫人臥房,上上下下,看了一會。又請出韓夫人來拜見了,看了他的氣色,轉身對太尉說:「太尉在上,小道看來,韓夫人面上,部位氣色,並無鬼祟相侵,只是一個會妖法的人做作。 小道自有處置,也不用書符咒水、打鼓搖鈴,待他來時,小道瓮中捉鱉,手到拿來。只怕他識破局面,再也不來,卻是無可奈何。」太尉道:「若得他再也不來,便是乾淨了。我師且留在此,閑話片時則個。」 說話的,若是這廝識局知趣,見機而作,恰是斷線鷂子一般,再也不來,落得先前受用了一番,且又完名全節,再去別處利市,有何不美,卻不道是:「得意之事,不可再作,得便宜處,不可再往。」 卻說那二郎神畢竟不知是人是鬼。卻只是他嘗了甜頭,不達時務,到那日晚間,依然又來。韓夫人說道:「夜來氏兒一些不知,冒犯尊神。且喜尊神無事,切休見責。」二郎神道。 「我是上界真仙,只為與夫人仙緣有分,早晚要度夫人脫胎換骨,白日飛升。叵耐這蠢物!便有千軍萬馬,怎地近得我!」 韓夫人愈加欽敬,歡好倍常。 卻說早有人報知太尉。太尉便對潘道士說知。潘道士稟知太尉,低低吩咐一個養娘,教他只以服事為名,先去偷了彈弓,教他無計可施。養娘去了。潘道士結束得身上緊簇,也不披法衣,也不仗寶劍,討了一根齊眉短棍,只教兩個從人,遠遠把火照著,吩咐道:「若是你們怕他彈子來時,預先躲過,讓我自去,看他彈子近得我麼?」二人都暗笑道:「看他說嘴! 少不得也中他一彈。」卻說養娘先去,以服事為名,挨挨擦擦,漸近神道身邊。正與韓夫人交杯換盞,不堤防他偷了彈弓,藏過一壁廂。這裡從人引領潘道士到得門前,便道:「此間便是。」 丟下法官,三步做兩步,躲開去了。 卻說潘道士掀開簾子,縱目一觀,見那神道安坐在上。大喝一聲,舞起棍來,匹頭匹腦,一徑打去。二郎神急急取那彈弓時,再也不見,只叫得一聲「中計」!連忙退去,跨上檻窗。說時遲,那時快,潘道士一棍打著二郎神後腿,卻打落一件物事來。那二郎神一聲響喨,依然向萬花深處去了。潘道士便拾起這件物事來,向燈光下一看,卻是一只四縫烏皮皂靴,且將去稟覆太尉道:「小道看來,定然是個妖人做作,不干二郎神之事。卻是怎地拿他便好?」太尉道:「有勞吾師,且自請回。我這裡別有措置,自行體訪。」當下酬謝了潘道士去了。結過一邊。 太尉自打轎到蔡太師府中,直至書院裡,告訴道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終不成恁地便罷了!也須吃那廝恥笑,不成模樣!」太師道:「有何難哉!即今著落開封府滕大尹領這靴去作眼,差眼明手快的公人,務要體訪下落,正法施行。」太尉道:「謝太師指教。」太師道:「你且坐下。」即命府中張幹辦火速去請開封府滕大尹到來。起居拜畢,屏去人從,太師與太尉齊聲說道:「帝輦之下,怎容得這等人在此做作!大尹須小心在意,不可怠慢。此是非同小可的勾當。且休要打草驚蛇,吃他走了。」大尹聽說,嚇得面色如土,連忙答道:「這事都在下官身上。」領了皮靴,作別回衙,即便升廳,叫那當日緝捕使臣王觀察過來,喝退左右,將上項事細說了一遍,「與你三日限,要捉這個楊府中做不是的人來見我。休要大驚小怪,仔細體察,重重有賞﹔不然,罪責不校」說罷,退廳。王觀察領了這靴,將至使臣房裡,喚集許多做公人,嘆了一口氣,只見:眉頭搭上雙□鎖,腹內新添萬斛愁。 卻有一個三都捉事使臣姓冉名貴,喚做冉大,極有機變。 不知替王觀察捉了幾多疑難公事。王觀察極是愛他。當日冉貴見觀察眉頭不展,面帶憂容,再也不來答擾,只管南天北地,七十三八十四說開了去。王觀察見他們全不在意,便向懷中取出那皮靴向桌上一丟,便道:「我們苦殺是做公人!世上有這等糊塗官府。這皮靴又不會說話,卻限我三日之內,要捉這個穿皮靴在楊府中做不是的人來。你們眾人道是好笑麼?」眾人輪流將皮靴看了一會。到冉貴面前,冉貴也不睬,只說:「難,難,難!官府真個糊塗。觀察,怪不得你煩惱。」 那王觀察不聽便罷,聽了之時,說道:「冉大,你也只管說道難,這樁事便恁地於休罷了?卻不難為了區區小子,如何回得大尹的說話?你們眾人都在這房裡撰過錢來使的,卻說是難,難,難!」眾人也都道:「賊情公事還有些捉摸,既然曉得他是妖人,怎地近得他!若是近得他,前日潘道士也捉勾多時了。他也無計奈何,只打得他一只靴下來。不想我們晦氣,撞著這沒頭腦的官司,卻是真個沒捉處。」 當下王觀察先前只有五分煩惱,聽得這篇言語,句句說得有道理,更添上十分煩惱。只見那冉貴不慌不忙,對觀察道:「觀察且休要輸了銳氣。料他也只是一個人,沒有三頭六臂,只要尋他些破綻出來,便有分曉。」即將這皮靴番來覆去,不落手看了一回。眾人都笑起來,說道:「冉大,又來了,這只靴又不是一件稀奇作怪、眼中少見的東西,止無過皮兒染皂的,線兒扣縫的,藍布吊裡的,加上楦頭,噴口水兒,弄得緊棚棚好看的。」冉貴卻也不來兜攬,向燈下細細看那靴時,卻是四條縫,縫得甚是緊密。看至靴尖,那一條縫略有些走線。冉貴偶然將小指頭撥一撥,撥斷了兩股線,那皮就有些撬起來。向燈下照照裡面時,卻是藍布托裡。仔細一看,只見藍布上有一條白紙條兒,便伸兩個指頭進去一扯,扯出紙條。仔細看時,不看時萬事全休,看了時,卻如半夜裡拾金寶的一般。那王觀察一見也便喜從天降,笑逐顏開。眾人爭上前看時,那紙條上面卻寫著:「宣和三年三月五日鋪戶任一郎造。」觀察對冉大道:「今歲是宣和四年。眼見得做這靴時,不上二年光景。只捉了任一郎,這事便有七分。」冉貴道:「如今且不要驚了他。待到天明,著兩個人去,只說大尹叫他做生活,將來一索捆番,不怕他不招。」觀察道:「道你終是有些見識!」
當下眾人吃了一夜酒,一個也不敢散。看看天曉,飛也似差兩個人捉任一郎。不消兩個時辰,將任一郎賺到使臣房裡,番轉了面皮,一索捆番。「這廝大膽,做得好事!」把那任一郎嚇了一跳,告道:「有事便好好說。卻是我得何罪,便來捆我?」王觀察道:「還有甚說!這靴兒可不是你店中出來的?」任一郎接著靴,仔細看了一番,告觀察:「這靴兒委是男女做的。卻有一個緣故:我家開下鋪時,或是官員府中定制的,或是使客往來帶出去的,家裡都有一本坐簿,上面明寫著某年某月某府中差某幹辦來定制做造。就是皮靴裡面,也有一條紙條兒,字號與坐簿上一般的。觀察不信,只消割開這靴,取出紙條兒來看,便知端的。」
王觀察見他說著海底眼,便道:「這廝老實,放了他好好與他講。」當下放了任一郎,便道:「一郎休怪,這是上司差遣,不得不如此。」就將紙條兒與他看。任一郎看了道:「觀察,不打緊。休說是一兩年間做的,就是四五年前做的,坐薄還在家中,卻著人同去取來對看,便有分曉。」當時又差兩個人,跟了任一郎,腳不點地,到家中取了簿子,到得使臣房裡。王觀察親自從頭檢看,看至三年三月五日,與紙條兒上字號對照相同。看時,吃了一驚,做聲不得。卻是蔡太師府中張幹辦來定制的。王觀察便帶了任一郎,取了皂靴,執了坐簿,火速到府廳回話。此是大尹立等的勾當,即便出至公堂。王觀察將上項事說了一遍,又將簿子呈上,將這紙條兒親自與大尹對照相同。大尹吃了一驚。「原來如此。」當下半疑不信,沉吟了一會,開口道:「恁地時,不干任一郎事,且放他去。」任一郎磕頭謝了自去。大尹又喚轉來吩咐道:「放便放你,卻不許說向外人知道。有人問你時,只把閑話支吾開去,你可小心記著!」任一郎答應道:「小人理會得。」歡天喜地的去了。
大尹帶了王觀察、冉貴二人,藏了靴兒簿子,一徑打轎到楊太尉府中來。正直太尉朝罷回來,門吏報覆,出廳相見。
大尹便道:「此間不是說話處。」太尉便引至西偏小書院裡,屏去人從,止留王觀察、冉貴二人,到書房中伺候。大尹便將從前事歷歷說了一遍,如此如此,「卻是如何處置?下官未敢擅便。」太尉看了,呆了半晌,想道:「太師國家大臣,富貴極矣,必無此事。但這只靴是他府中出來的,一定是太師親近之人,做下此等不良之事。」商量一會,欲待將這靴到太師府中面質一番,誠恐干礙體面,取怪不便﹔欲待閣起不題,奈事非同小可,曾經過兩次法官,又著落緝捕使臣,拿下任一郎問過,事已張揚。一時糊塗過去,他日事發,難推不知。倘聖上發怒,罪責非校左思右想,只得吩咐王觀察、冉貴自去。也叫人看轎,著人將靴兒簿子,藏在身邊,同大尹徑奔一處來。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當下太尉、大尹徑往蔡太師府中。門首伺候報覆多時,太師叫喚入來書院中相見。起居茶湯已畢,太師曰:「這公事有些下落麼?」太尉道:「這賊已有主名了,卻是干礙太師面皮,不敢擅去捉他。」太師道:「此事非同小可,我卻如何護短得?」
太尉道:「太師便不護短,未免吃個小小驚恐。」太師道:「你且說是誰?直恁地疑難!」太尉道:「乞屏去從人,方敢胡言。」
太師即時將從人趕開。太尉便開了文匣,將坐簿呈上與太師檢看過了,便道:「此事須太師爺自家主裁,卻不干外人之事。」
太師連聲道:「怪哉,怪哉!」太尉道:「此係緊要公務,休得見怪下官。」太師道:「不是怪你,卻是怪這只靴來歷不明。」
太尉道:「簿上明寫著府中張幹辦定做,並非謊言。」太師道:「此靴雖是張千定造,交納過了,與他無涉。說起來,我府中冠服衣靴履襪等件,各自派一個養娘分掌。或是府中自制造的,或是往來饋送,一出一入的,一一開載明白,逐月繳清報數,並不紊亂。待我吊查底簿,便見明白。」即便著人去查那一個管靴的養娘,喚他出來。
當下將養娘喚至,手中執著一本簿子。太師問道:「這是我府中的靴兒,如何得到他人手中?即便查來。」當下養娘逐一查檢,看得這靴是去年三月中,自著人制造的,到府不多幾時,卻有一個門生,叫做楊時,便是龜山先生,與太師極相厚的,升了近京一個知縣,前來拜別。因他是道學先生,衣敝履穿,不甚開整。太師命取圓領一襲,銀帶一圍,京靴一雙,用扇四柄,送他作嗄程。這靴正是太師送與楊知縣的,果然前件開寫明白。太師即便與太尉大尹看了。二人謝罪道「恁地又不干太師府中之事!適間言語沖撞,只因公事相逼,萬望太師海涵!」太師笑道:「這是你們分內的事,職守當然,也怪你不得。只是楊龜山如何肯恁地做作?其中還有緣故。如今他任所去此不遠。我潛地喚他來問個分曉。你二人且去,休說與人知道。」二人領命,作別回府不題。
太師即差幹辦火速去取楊知縣來。往返兩日,便到京中,到太師跟前。茶湯已畢,太師道:「知縣為民父母,卻恁地這般做作﹔這是迷天之罪。」將上項事一一說過。楊知縣欠身稟道:「師相在上。某去年承師相厚恩,未及出京,在邸中忽患眼痛。左右傳說,此間有個清源廟道二郎神,極是盻□有靈,便許下願心,待眼痛痊安,即往拈香答禮。後來好了,到廟中燒香,卻見二郎神冠服件件齊整,只腳下烏靴綻了,不甚相稱。下官即將這靴捨與二郎神供養去訖。只此是真實語。知縣生平不欺暗室,既讀孔、孟之書,怎敢行盜跖之事。望太師詳察。」太師從來曉得楊龜山是個大儒,怎肯胡做。聽了這篇言語,便道﹔「我也曉得你的名聲。只是要你來時問個根由,他們才肯心服。」管待酒食,作別了知縣自去,吩咐休對外人泄漏。知縣作別自去。正是:日前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
太師便請過楊太尉、滕大尹過來,說開就裡,便道:「恁地又不干楊知縣事,還著開封府用心搜捉便了。」當下大尹做聲不得,仍舊領了靴兒,作別回府,喚過王觀察來吩咐道:「始初有些影響,如今都成畫餅。你還領這靴去,寬限五日,務要捉得賊人回話。」當下王觀察領這差使,好生愁悶,便到使臣房裡,對冉貴道:「你看我晦氣!千好萬好,全仗你跟究出任一郎來。既是太師府中事體,我只道官官相護,就了其事。卻如何從新又要這個人來,卻不道是生菜鋪中沒買他處!
我想起來,既是楊知縣捨與二郎神,只怕真個是神道一時風流興發也不見得。怎生地討個證據回覆大尹?」冉貴道:「觀察不說,我也曉得不干任一郎事,也不干蔡太師、楊知縣事。
若說二郎神所為,難道神道做這寺虧心行當不成?一定是廟中左近妖人所為。還到廟前廟後,打探些風聲出來。捉得著,觀察休歡喜﹔捉不著,觀察也休煩惱。」觀察道:「說得是。」
即便將靴兒與冉貴收了。
冉貴卻裝了一條雜貨擔兒,手執著一個玲瓏璫琅的東西,叫做個驚閨,一路搖著,徑奔二郎神廟中來。歇了擔兒,拈了香,低低祝告道:「神明鑒察,早早保佑冉貴捉了楊府做不是的,也替神道洗清了是非。」拜罷,連討了三個簽,都是上上大吉。冉貴謝了出門,挑上擔兒,廟前廟後,轉了一遭,兩只眼東觀西望,再也不閉。看看走至一處,獨扇門兒,門傍卻是半窗,門上掛一頂半新半舊斑竹簾兒,半開半掩,只聽得叫聲:「貨賣過來!」冉貴聽得叫,回頭看時,卻是一個後生婦人,便道:「告小娘子,叫個人有甚事?」婦人道:「你是收買雜貨的,卻有一件東西在此,胡亂賣幾文與小廝買嘴吃。
你用得也用不得?」冉貴道:「告小娘子,小人這個擔兒,有名的叫做百納倉,無有不收的。你且把出來看。」婦人便叫小廝拖出來與公公看。當下小廝拖出甚麼東西來?正是:鹿迷秦相應難辨,蝶夢莊周未可知。
當下拖出來的,卻正是一只四縫皮靴,與那前日潘道士打下來的一般無二。冉貴暗暗喜不自勝,便告小娘子:「此是不成對的東西,不值甚錢。小娘子實要許多?只是不要把話來說遠了。」婦人道:「胡亂賣幾文與小廝們買嘴吃,只憑你說罷了。只是要公道些。」冉貴便去便袋裡摸一貫半錢來,便交與婦人道:「只恁地肯賣便收去了。不肯時,勉強不得。正是一物不成,兩物見在。」婦人說:「甚麼大事,再添些罷。」
冉貴道:「添不得。」挑了擔兒就走。小廝就哭起來,婦人只得又叫回冉貴來道:「多少添些,不打甚緊。」冉貴又去摸出二十文錢來道:「罷,罷,貴了,貴了!」取了靴兒,往擔內一丟,挑了便走,心中暗喜:「這事已有五分了!且莫要聲張,還要細訪這婦人來歷,方才有下手處。」是晚,將擔子寄與天津橋一個相識人家,轉到使臣房裡。王觀察來問時,只說還沒有消息。
到次日,吃了早飯,再到天津橋相識人家,取了擔子,依先挑到那婦人門首。只見他門兒鎖著,那婦人不在家裡了。冉貴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歇了擔子,捱門兒看去。只見一個老漢坐著個矮凳兒,在門首將稻草打繩。冉貴陪個小心,問道:「伯伯,借問一聲。那左首住的小娘子,今日往哪裡去了?」
老漢住了手,抬頭看了冉貴一看,便道:「你問他怎麼!」冉貴道:「小子是賣雜貨的。昨日將錢換那小娘子舊靴一只,一時間看不仔細,換得虧本了,特地尋他退還討錢。」老漢道:「勸你吃虧些罷!那雌兒不是好惹的。他是二郎廟裡廟官孫神通的親表子。那孫神通一身妖法,好不利害!這舊靴一定是神道替下來,孫神通把與表子換些錢買果兒吃的。今日那雌兒往外婆家去了。他與廟官結識,非止一日。不知甚麼緣故,有兩三個月忽然生疏,近日又漸漸來往了。你若與他倒錢,定是不肯,惹毒了他,對孤老說了,就把妖術禁你,你卻奈何他不得!」冉貴道:「原來恁地,多謝伯伯指教。」
冉貴別了老漢,復身挑了擔子,嘻嘻的喜容可掬,走回使臣房裡來。王觀察迎著問道:「今番想得了利市了?」冉貴道:「果然,你且取出前日那只靴來我看。」王觀察將靴取出。
冉貴將自己換來這只靴比照一下,毫厘不差。王觀察忙問道:「你這靴哪裡來的?」冉貴不慌不忙,數一數二,細細分剖出來:「我說不干神道之事,眼見得是孫神通做下的不是!更不須疑!」王觀察歡喜的沒入腳處,連忙燒了利市,執杯謝了冉貴:「如今怎地去捉?只怕漏了風聲,那廝走了,不是耍處?」
冉貴道:「有何難哉!明日備了三牲禮物,只說去賽神還願。
到了廟中,廟主自然出來迎接。那時擲盞為號,即便捉了,不費一些氣力。」觀察道:「言之有理。也還該稟知大尹,方去捉人。」當下王觀察稟過大尹,大尹也喜道:「這是你們的勾當。只要小心在意,休教有失。我聞得妖人善能隱形遁法,可帶些法物去,卻是豬血、狗血、大蒜、臭屎,把他一灌,再也出豁不得。」
王觀察領命,便去備了法物。過了一夜,明晨早到廟中,暗地著人帶了四般法物,遠遠伺候,捉了人時,便前來接應。
吩咐已了,王觀察卻和冉貴換了衣服,眾人簇擁將來,到殿上拈香。廟官孫神通出來接見。宣讀疏文夫至四五句,冉貴在傍斟酒,把酒盞望下一擲,眾人一齊動手,捉了廟官。正是:渾似皂雕追紫燕,真如猛虎啖羊羔。
再把四般法物劈頭一淋。廟官知道如此作用,隨你潑天的神通,再也動彈不得。一步一棍,打到開封府中來。
府尹聽得捉了妖人,即便升廳,大怒喝道:「叵耐這廝!
帝輦之下,輒敢大膽,興妖作怪,淫污天眷,奸騙寶物,有何理說!」當下孫神通初時抵賴,後來加起刑法來,料道脫身不得,只得從前一一招了,招稱:「自小在江湖上學得妖法,後在二郎廟出家,用錢夤緣作了廟官。為因當日在廟中聽見韓夫人禱告,要嫁得個丈夫,一似二郎神模樣。不合輒起奸心,假扮二郎神模樣,淫污天眷,騙得玉帶一條。只此是實。」
大尹叫取大枷枷了,推向獄中,教禁子好生在意收管,須要請旨定奪。當下疊成文案,先去稟明了楊太尉。太尉即同到蔡太師府中商量,奏知道君皇帝,倒了聖旨下來:「這廝不合淫污天眷,奸騙寶物,准律凌遲處死,妻子沒入官。追出原騙玉帶,尚未出笏,仍歸內府。韓夫人不合輒起邪心,永不許入內,就著楊太尉做主,另行改嫁良民為婚。」當下韓氏好一場惶恐,卻也了卻想思債,得遂平生之願。後來嫁得一個在京開官店的遠方客人,說過不帶回去的。那客人兩頭往來,盡老百年而終。這是後話。開封府就取出廟官孫神通來,當堂讀了明斷,貼起一片蘆席,明寫犯由,判了一個剮字,推出市心,加刑示眾。正是:從前作過事,沒興一齊來。
當日看的真是挨肩疊背。監斬官讀了犯由,劊子叫起惡殺都來,一齊動手,剮了孫神通,好場熱鬧。原係京師老郎傳流,至今編入野史。正是:但存夫子三分禮,不犯蕭何六尺條。
自古奸淫應橫死,神通縱有不相饒。
第十四卷
鬧樊樓多情周勝仙
太平時節日偏長,處處笙歌入醉鄉。 聞說鸞輿且臨幸,大家試目待君王。 這四句詩乃詠御駕臨幸之事。從來天子建都之處,人傑地靈,自然名山勝水,湊著賞心樂事。如唐朝,便有個曲江池﹔宋朝,便有個金明池:都有四時美景,傾城士女王孫,佳人才子,往來游玩。天子也不時駕臨,與民同樂。 如今且說那大宋徽宗朝年東京金明池邊,有座酒樓,喚作樊樓。這酒樓有個開酒肆的范大郎,兄弟范二郎,未曾有妻室。時值春末夏初,金明池游人賞玩作樂。那范二郎因去游賞,見佳人才子如蟻。行到了茶坊裡來,看見一個女孩兒,方年二九,生得花容月貌。這范二郎立地多時,細看那女子,生得: 色,色,易迷,難拆。隱深閨,藏柳陌。足步金蓮,腰肢一捻,嫩臉映桃紅,香肌暈玉白。嬌姿恨惹狂童,情態愁牽艷客。芙蓉帳裡作鸞凰,雲雨此時何處覓? 元來情色都不由你。那女子在茶坊裡,四目相視,俱各有情。這女孩兒心裡暗暗地喜歡,自思量道:「若還我嫁得一似這般子弟,可知好哩。今日當面挫過,再來哪裡去討?」正思量道:「如何著個道理和他說話?問他曾娶妻也不曾?」那跟來女子和奶子,都不知許多事。你道好巧!只聽得外面水盞響,女孩兒眉頭一縱,計上心來,便叫:「賣水的,傾一盞甜蜜蜜的糖水來。」那人傾一盞糖水在銅盂兒裡,遞與那女子。 那女子接得在手,才上口一呷,便把那個銅盂兒望空打一丟,便叫:「好好!你卻來暗算我!你道我是兀誰?」那范二聽得道:「我且聽那女子說。」那女孩兒道:「我是曹門裡周大郎的女兒,我的小名叫作勝仙小娘子,年一十八歲,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卻來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兒。」這范二自思量道:「這言語蹺蹊,分明是說與我聽。」這賣水的道:「告小娘子,小人怎敢暗算!」女孩兒道:「如何不是暗算我?盞子裡有條草。」賣水的道:「也不為利害。」女孩兒道:「你待算我喉嚨,卻恨我爹爹不在家裡。我爹若在家,與你打官司。」奶子在傍邊道:「卻也叵耐這廝!」茶博士見裡面鬧吵,走入來道:「賣水的,你去把那水好好挑出來。」 對面范二郎道:「他既過幸與我,口口我不過幸?」隨即也叫:「賣水的,傾一盞甜蜜蜜糖水來。」賣水的便傾一盞糖水在手,遞與范二郎。二郎接著盞子,吃一口水,也把盞子望空一丟,大叫起來道:「好好!你這個人真個要暗算人!你道我是兀誰?我哥哥是樊樓開酒店的,喚作范大郎,我便喚作范二郎,年登一十九歲,未曾吃人暗算。我射得好弩,打得好彈,兼我不曾娶渾家。」賣水的道:「你不是風!是甚意思,說與我知道?指望我與你做媒?你便告到官司,我是賣水,怎敢暗算人!」范二郎道:「你如何不暗算?我的盂兒裡,也有一根草葉。」女孩兒聽得,心裡好喜歡。茶博士入來,推那賣水的出去。女孩兒起身來道:「俺們回去休。」看著那賣水的道:「你敢隨我去?」這子弟思量道:「這話分明是教我隨他去。」只因這一去,惹出一場沒頭腦官司。正是:言可省時休便說,步宜留處莫胡行。 女孩兒約莫去得遠了,范二郎也出茶坊,遠遠地望著女孩兒去。只見那女子轉步,那范二郎好喜歡,直到女子住處。 女孩兒入門去,又推起簾子出來望。范二郎心中越喜歡。女孩兒自入去了。范二郎在門前一似失心風的人,盤旋走來走去,直到晚方才歸家。 且說女孩兒自那日歸家,點心也不吃,飯也不吃,覺得身體不快。做娘的慌問迎兒道:「小娘子不曾吃甚生冷?」迎兒道:「告媽媽,不曾吃甚。」娘見女兒幾日只在床上不起,走到床邊問道:「我兒害甚的病?」女孩兒道:「我覺有些渾身痛,頭疼,有一兩聲咳嗽。」周媽媽欲請醫人來看女兒﹔爭奈員外出去未歸,又無男子漢在家,不敢去請。迎兒道:「隔一家有個王婆,何不請來看小娘子?他喚作王百會,與人收生,做針線,做媒人,又會與人看脈,知人病輕重。鄰里家有些些事都都□他。」周媽媽便令迎兒去請得王婆來。見了媽媽,說女兒從金明池走了一遍,回來就病倒的因由。王婆道:「媽媽不須說得,待老媳婦與小娘子看脈自知。」周媽媽道:「好好!」 迎兒引將王婆進女兒房裡。小娘子正睡哩,開眼叫聲「少禮」。王婆道:「穩便!老媳婦與小娘子看脈則個。」小娘子伸出手臂來,教王婆看了脈,道:「娘子害的是頭疼渾身痛,覺得懨懨地惡心。」小娘子道:「是也。」王婆道:「是否?」小娘子道:「又有兩聲咳嗽。」王婆不聽得萬事皆休,聽了道:「這病蹺蹊!如何出去走了一遭,回來卻便害這般病!」王婆看著迎兒、奶子道:「你們且出去,我自問小娘子則個。」迎兒和奶子自出去。 王婆對著女孩兒道:「老媳婦卻理會得這玻」女孩兒道:「婆婆,你如何理會得?」王婆道:「你的病喚作心玻」女孩兒道:「如何是心病?」王婆道:「小娘子,莫不見了甚麼人,歡喜了,卻害出這病來?是也不是?」女孩兒低著頭兒叫:「沒。」王婆道:「小娘子,實對我說。我與你做個道理,救了你性命。」那女孩兒聽得說話投機,便說出上件事來,「那子弟喚作范二郎。」王婆聽了道:「莫不是樊樓開酒店的范二郎?」 那女孩兒道:「便是。」王婆道:「小娘子休要煩惱,別人時老身便不認得,若說范二郎,老身認得他的哥哥嫂嫂,不可得的好人。范二郎好個伶俐子弟,他哥哥見教我與他說親。小娘子,我教你嫁范二郎,你要也不要?」女孩兒笑道:「可知好哩!只怕我媽媽不肯。」王婆道:「小娘子放心,老身自有個道理,不須煩惱。」女孩兒道:「若得恁地時,重謝婆婆。」 王婆出房來,叫媽媽道:「老媳婦知得小娘子病了。」媽媽道:「我兒害甚麼病?」王婆道:「要老身說,且告三杯酒吃了卻說。」媽媽道:「迎兒,安排酒來請王婆。」媽媽一頭請他吃酒,一頭問婆婆:「我女兒害甚麼病?」王婆把小娘子說的話一一說了一遍。媽媽道:「如今卻是如何?」王婆道:「只得把小娘子嫁與范二郎。若還不肯嫁與他,這小娘子病難醫。」 媽媽道:「我大郎不在家,須使不得。」王婆道:「告媽媽,不若與小娘子下了定,等大郎歸後,卻做親,且眼下救小娘子性命。」媽媽允了道:「好好,怎地作個道理?」王婆道:「老媳婦就去說,回來便有消息。」 王婆離了周媽媽家,取路徑到樊樓來,見范大郎正在櫃身裡坐。王婆叫聲「萬福」。大郎還了禮道:「王婆婆,你來得正好。我卻待使人來請你。」王婆道:「不知大郎喚老媳婦作甚麼?」大郎道:「二郎前日出去歸來,晚飯也不吃,道:『身體不快。』我問他哪裡去來?他道:『我去看金明池。』直至今日不起,害在床上,飲食不進。我待來請你看脈。」范大娘子出來與王婆相見了,大娘子道:「請婆婆看叔叔則個。」王婆道:「大郎,大娘子,不要入來,老身自問二郎,這病是甚的樣起?」范大郎道:「好好!婆婆自去看,我不陪你了。」 王婆走到二郎房裡,見二郎睡在床上,叫聲:「二郎,老媳婦在這裡。」范二郎閃開眼道:「王婆婆,多時不見,我性命休也。」王婆道:「害甚病便休?」二郎道:「覺頭疼惡心,有一兩聲咳嗽。」王婆笑將起來。二郎道:「我有病,你卻笑我!」 王婆道:「我不笑別的,我得知你的病了。不害別病,你害曹門裡周大郎女兒﹔是也不是?」二郎被王婆道著了,跳起來道:「你如何得知?」王婆道:「他家教我來說親事。」范二郎不聽得說萬事皆休,聽得說好喜歡。正是:人逢喜信精神爽,話合心機意趣投。 當下同王婆廝趕著出來,見哥哥嫂嫂。哥哥見兄弟出來,道:「你害病卻便出來?」二郎道:「告哥哥,無事了也。」哥嫂好快活。王婆對范大郎道:「曹門裡周大郎家,特使我來說二郎親事。」大郎歡喜。話休絮煩。兩下說成了,下了定禮,都無別事。范二郎閑時不著家,從下了定,便不出門,與哥哥照管店裡。且說那女孩兒閑時不作針線,從下了定,也肯作活。兩個心安意樂,只等周大郎歸來做親。 三月間下定,直等到十一月間,等得周大郎歸。少不得鄰里親戚洗塵,不在話下。到次日,周媽媽與周大郎說知上件事。周大郎道:「定了未?」媽媽道:「定了也。」周大郎聽說,雙眼圓睜,看著媽媽罵道:「打脊老賤人!得誰言語,擅便說親!他高殺也只是個開酒店的。我女兒怕沒大戶人家對親,卻許著他!你倒了志氣,幹出這等事,也不怕人笑話。」 正恁的罵媽媽,只見迎兒叫:「媽媽,且進來救小娘子。」媽媽道:「作甚?」迎兒道:「小娘子在屏風後,不知怎地氣倒在地。」慌得媽媽一步一跌,走向前來,看那女孩兒。倒在地下:未知性命如何,先見四肢不舉。 從來四肢百病,惟氣最重。元來女孩兒在屏風後聽得做爺的罵娘,不肯教他嫁范二郎,一口氣塞上來,氣倒在地。媽媽慌忙來救。被周大郎郎□住,不得他救,罵道:「打脊賤娘! 辱門敗戶的小賤人,死便教他死,救他則甚?」迎兒見媽媽被大郎□住,自去向前,卻被大郎一個漏風掌打在一壁廂,即時氣倒媽媽。迎兒向前救得媽媽蘇醒,媽媽大哭起來。鄰舍聽得周媽媽哭,都走來看。張嫂、鮑嫂、毛嫂、刁嫂,擠上一屋子。原來周大郎平昔為人不近道理,這媽媽甚是和氣,鄰舍都喜他。周大郎看見多人,便道:「家間私事,不必相勸!」 鄰舍見如此說,都歸去了。 媽媽看女兒時,四肢冰冷。媽媽抱著女兒哭。本是不死,因沒人救,卻死了。周媽媽罵周大郎:「你直恁地毒害!想必你不捨得三五千貫房奩,故意把我女兒壞了性命!」周大郎聽得,大怒道:「你道我不捨得三五千貫房奩,這等奚落我!」周大郎走將出去。周媽媽如何不煩惱:一個觀音也似女兒,又伶俐,又好針線,諸般都好,如何教他不煩惱!離不得周大郎買具棺木,八個人抬來。周媽媽見棺材進門,哭得好苦!周大郎看著媽媽道:「你道我割捨不得三五千貫房奩,你那女兒房裡,但有的細軟,都搬在棺材裡!」只就當時,教仵作人等入了殮,即時使人吩咐管墳園張一郎,兄弟二郎:「你兩個便與我砌坑子。」吩咐了畢,話休絮煩,功德水陸也不做,停留也不停留,只就來日便出喪,周媽媽教留幾日,哪裡拗得過來。早出了喪,埋葬已了,各人自歸。 可憐三尺無情土,蓋卻多情年少人。 話分兩頭。且說當日一個後生的,年三十餘歲,姓朱名真,是個暗行人,日常慣與仵作的做幫手,也會與人打坑子。 那女孩兒入殮及砌坑,都用著他。這日葬了女兒回來,對著娘道:「一天好事投奔我,我來日就富貴了。」娘道:「我兒有甚好事?」那後生道:「好笑,今日曹門裡周大郎女兒死了,夫妻兩個爭競道:『女孩兒是爺氣死了。』斗彆氣,約莫有三五千貫房奩,都安在棺材裡。有恁地富貴,如何不去取之?」那作娘的道:「這個事卻不是耍的事。又不是八棒十三的罪過,又兼你爺有樣子。二十年前時,你爺去掘一家墳園,揭開棺材蓋,尸首覷著你爺笑起來。你爺吃了那一驚,歸來過得四五日,你爺便死了。孩兒,切不可去,不是耍的事!」朱真道:「娘,你不得勸我。」去床底下拖出一件物事來把與娘看。娘道:「休把出去罷!原先你爺曾把出去,使得一番便休了。」朱真道:「各人命運不同。我今年算了幾次命,都說我該發財,你不要阻擋我。」 你道拖出的是甚物事?原來是一個皮袋,裡面盛著些挑刀斧頭,一個皮燈盞,和那盛油的罐兒,又有一領蓑衣。娘都看了,道:「這蓑衣要他作甚?」朱真道:「半夜使得著。」當日是十一月中旬,卻恨雪下得大。那廝將蓑衣穿起,卻又帶一片,是十來條竹皮編成的,一行帶在蓑衣後面。原來雪裡有腳跡,走一步,後面竹片扒得平,不見腳跡。當晚約莫也是二更左側,吩咐娘道:「我回來時,敲門響,你便開門。」雖則京城鬧熱,城外空闊去處,依然冷靜。況且二更時分,雪又下得大,兀誰出來。 朱真離了家,回身看後面時,沒有腳跡。迤逶到周大郎墳邊,到蕭牆矮處,把腳跨過去。你道好巧,原來管墳的養只狗子。那狗子見個生人跳過牆來,從草窠裡爬出來便叫。朱真日間備下一個油糕,裡面藏了些藥在內。見狗子來叫,便將油糕丟將去。那狗子見丟甚物過來,聞一聞,見香便吃了。 只叫得一聲,狗子倒了。朱真卻走近墳邊。那看墳的張二郎叫道:「哥哥,狗子叫得一聲,便不叫了,卻不作怪!莫不有甚做不是的在這裡?起去看一看。」哥哥道:「那做不是的來偷我甚麼?」兄弟道:「卻才狗子大叫一聲便不叫了,莫不有賊?你不起去,我自起去看一看。」 那兄弟爬起來,披了衣服,執著槍在手裡,出門來看。朱真聽得有人聲,悄悄地把蓑衣解下,捉腳步走到一株楊柳樹邊。那樹好大,遮得正好。卻把斗笠掩著身子和腰,蹭在地下,蓑衣也放在一邊。望見裡面開門,張二走出門外,好冷,叫聲道:「畜生,做甚麼叫?」那張二是睡夢裡起來,被雪雹風吹,吃一驚,連忙把門關了,走入房去,叫:「哥哥,真個沒人。」連忙脫了衣服,把被匹頭兜了道:「哥哥,好冷!」哥哥道:「我說沒人!」約莫也是三更前後,兩個說了半晌,不聽得則聲了。 朱真道:「不將辛苦意,難近世間財。」抬起身來,再把斗笠戴了,著了蓑衣,捉腳步到墳邊,把刀撥開雪地。俱是日間安排下腳手,下刀挑開石板下去,到側邊端正了,除下頭上斗笠,脫了蓑衣在一壁廂,去皮袋裡取兩個長針,插在磚縫裡,放上一個皮燈盞,竹筒裡取出火種吹著了,油罐兒取油,點起那燈,把刀挑開命釘,把那蓋天板丟在一壁,叫:「小娘子莫怪,暫借你些個富貴,卻與你作功德。」道罷,去女孩兒頭上便除頭面。有許多金珠首飾,盡皆取下了。只有女孩兒身上衣服,卻難脫。那廝好會,去腰間解下手巾,去那女孩兒脖項上閣起,一頭繫在自脖項上,將那女孩兒衣服脫得赤條條地,小衣也不著。那廝可霎叵耐處,見那女孩兒白淨身體,那廝淫心頓起,按捺不住,奸了女孩兒。你道好怪!只見女孩兒睜開眼,雙手把朱真抱住。怎地出豁?正是:曾觀《前定錄》,萬事不由人。 原來那女兒一心牽掛著范二郎,見爺的罵娘,斗彆氣死了。死不多日,今番得了陽和之氣,一靈兒又醒將轉來。朱真吃了一驚。見那女孩兒叫聲:「哥哥,你是兀誰?」朱真那廝好急智,便道:「姐姐,我特來救你。」女孩兒抬起身來,便理會得了:一來見身上衣服脫在一壁,二來見斧頭刀仗在身邊,如何不理會得?朱真欲待要殺了,卻又捨不得。那女孩兒道:「哥哥,你救我去見樊樓酒店范二郎,重重相謝你。」朱真心中自思,別人兀自壞錢取渾家,不能得恁地一個好女兒。 救將歸去,卻是兀誰得知。朱真道:「且不要慌,我帶你家去,教你見范二郎則個。」女孩兒道:「若見得范二郎,我便隨你去。」 當下朱真把些衣服與女孩兒著了,收拾了金銀珠翠物事衣服包了,把燈吹滅,傾那油入那油罐兒裡,收了行頭,揭起斗笠,送那女子上來。朱真也爬上來,把石頭來蓋得沒縫,又捧些雪鋪上。卻教女孩兒上脊背來,把蓑衣著了,一手挽著皮袋,一手綰著金珠物事,把斗笠戴了,迤逶取路,到自家門前,把手去門上敲了兩三下。那娘的知是兒子回來,放開了門。朱真進家中,娘的吃一驚道:「我兒,如何尸首都馱回來?」朱真道:「娘不要高聲。」放下物件行頭,將女孩兒入到自己臥房裡面。朱真得起一把明晃晃的刀來,覷著女孩兒道:「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你若依得我時,我便將你去見范二郎。你若依不得我時,你見我這刀麼?砍你做兩段。」女孩兒慌道:「告哥哥,不知教我依甚的事?」朱真道:「第一教你在房裡不要則聲,第二不要出房門。依得我時,兩三日內,說與范二郎。若不依我,殺了你!」女孩兒道:「依得,依得。」 朱真吩咐罷,出房去與娘說了一遍。 話休絮煩。夜間離不得伴那廝睡。一日兩日,不得女孩兒出房門。那女孩兒問道:「你曾見范二郎麼?」朱真道:「見來。范二郎為你害在家裡,等病好了,卻來取你。」自十一月二十日頭至次年正月十五日,當日晚朱真對著娘道:「我每年只聽得鰲山好看,不曾去看,今日去看則個,到五更前後,便歸。」朱真吩咐了,自入城去看燈。 你道好巧!約莫也是更盡前後,朱真的老娘在家,只聽得叫「有火」!急開門看時,是隔四五家酒店裡火起,慌殺娘的,急走入來收拾。女孩兒聽得,自思道:「這裡不走,更待何時!」走出門首,叫婆婆來收拾。娘的不知是計,入房收拾。 女孩兒從熱鬧裡便走,卻不認得路,見走過的人,問道:「曹門裡在哪裡?」人指道:「前面便是。」迤逶入了門,又問人:「樊樓酒店在哪裡?」人說道:「只在前面。」女孩兒好慌。若還前面遇見朱真,也沒許多話。 女孩兒迤逶走到樊樓酒店,見酒博士在門前招呼。女孩兒深深地道個萬福。酒傅士還了喏道:「小娘子沒甚事?」女孩兒道:「這裡莫是樊樓?」酒博士道:「這裡便是。」女孩兒道:「借問則個,范二郎在哪裡麼?」酒博士思量道:「你看二郎!直引得光景上門。」酒博士道:「在酒店裡的便是。」女孩兒移身直到櫃邊,叫道:「二郎萬福!」范二郎不聽得都休,聽得叫,慌忙走下櫃來,近前看時,吃了一驚,連聲叫:「滅,滅!」女孩兒道:「二哥,我是人,你道是鬼?」范二郎如何肯信?一頭叫:「滅,滅!」一只手扶著凳子。卻恨凳子上有許多湯桶兒,慌忙用手提起一只湯桶兒來,覷著女子臉上手將過去。你道好巧!去那女孩兒太陽上打著。大叫一聲,匹然倒地。慌殺酒保,連忙走來看時,只見女孩兒倒在地下。性命如何?正是:小園昨夜東風惡,吹折江梅就地橫。 酒博士看那女孩兒時,血浸著死了。范二郎口裡兀自叫:「滅,滅!」范大郎見外頭鬧吵,急走出來看了,只聽得兄弟叫:「滅,滅!」大郎問兄弟:「如何做此事?」良久定醒。問:「做甚打死他?」二郎道:「哥哥,他是鬼!曹門裡販海周大郎的女兒。」大郎道:「他若是鬼,須沒血出,如何計結?」去酒店門前哄動有二三十人看,即時地方便入來捉范二郎。范大郎對眾人道:「他是曹門裡周大郎的女兒,十一月已自死了。 我兄弟只道他是鬼,不想是人,打殺了他。我如今也不知他是人是鬼。你們要捉我兄弟去,容我請他爺來看尸則個。」眾人道:「既是恁地,你快去請他來。」 范大郎急急奔到曹門裡周大郎門前,見個奶子問道:「你是兀誰?」范大郎道:「樊樓酒店范大郎在這裡,有些急事,說聲則個。」奶子即時入去請。不多時,周大郎出來,相見罷。 范大郎說了上件事,道:「敢煩認尸則個,生死不忘。」周大郎也不肯信。范大郎閑時不是說謊的人。周大郎同范大郎到酒店前看見也呆了,道:「我女兒已死了,如何得再活?有這等事!」那地方不容范大郎分說,當夜將一行人拘鎖,到次早解入南衙開封府。包大尹看了解狀,也理會不下,權將范二郎送獄司監候。一面相尸,一面下文書行使臣房審實。作公的一面差人去墳上掘起看時,只有空棺材。問管墳的張一、張二,說道:「十一月間,雪下時,夜間聽得狗子叫。次早開門看,只見狗子死在雪裡,更不知別項因依。」把文書呈大尹。 大尹焦躁,限三日要捉上件賊人。展個兩三限,並無下落。好似:金瓶落井全無信,鐵槍磨針尚少功。 且說范二郎在獄司間想:「此事好怪!若說是人,他已死過了,見有入殮的仵作及墳墓在彼可證﹔若說是鬼,打時有血,死後有尸,棺材又是空的。」展轉尋思,委決不下,又想道:「可惜好個花枝般的女兒!若是鬼,倒也罷了﹔若不是鬼,可不枉害了他性命!」夜裡翻來覆去,想一會,疑一會,轉睡不著。直想到茶坊裡初會時光景,便道:「我那日好不著迷哩! 四目相視,急切不能上手。不論是鬼不是鬼,我且慢慢裡商量,直恁性急,壞了他性命,好不罪過!如今陷於縲紲,這事又不得明白,如何是了!悔之無及!」轉悔轉想,轉想轉悔。 捱了兩個更次,不覺睡去。 夢見女子勝仙,濃妝而至。范二郎大驚道:「小娘子原來不死。」小娘子道:「打得偏些,雖然悶倒,不曾傷命。奴兩遍死去,都只為官人。今日知道官人在此,特特相尋,與官人了其心願,休得見拒,亦是冥數當然。」范二郎忘其所以,就和他雲雨起來。枕席之間,歡情無限。事畢,珍重而別。醒來方知是夢,越添了許多想悔。次夜亦復如此。到第三夜又來,比前愈加眷戀,臨去告訴道:「奴陽壽未絕。今被五道將軍收用。奴一心只憶著官人,泣訴其情,蒙五道將軍可憐,給假三日。如今限期滿了,若再遲延,必遭呵斥。奴從此與官人永別。官人之事,奴已拜求五道將軍,但耐心,一月之後,必然無事。」范二郎自覺傷感,啼哭起來。醒了,記起夢中之言,似信不信。剛剛一月三十個日頭,只見獄辛奉大尹鈞旨,取出范二郎赴獄司勘問。
原來開封府有一個常賣董貴,當日綰著一個籃兒,出城門外去,只見一個婆子在門前叫常賣,把著一件物事遞與董貴。是甚的?是一朵珠子結成的梔子花。那一夜朱真歸家,失下這朵珠花。婆婆私下撿得在手,不理會得直幾錢,要賣一兩貫錢作私房。董貴道:「要幾錢?」婆子道:「胡亂。」董貴道:「還你兩貫。」婆子道:「好。」董貴還了錢,徑將來使臣房裡,見了觀察,說道恁地。即時觀察把這朵梔子花徑來曹門裡,教周大郎、周媽媽看,認得是女兒臨死帶去的。即時差人捉婆子。婆子說:「兒子朱真不在。」當時搜捉朱真不見,卻在桑家瓦裡看耍,被作公的捉了,解上開封府。包大尹送獄司勘問上件事情,朱真抵賴不得,一一招伏。當案薛孔目初擬朱真劫墳當斬,范二郎免死,刺配牢城營,未曾呈案。其夜夢見一神如五道將軍之狀,怒責薛孔目曰:「范二郎有何罪過,擬他刺配!快與他出脫了。」薛孔目醒來,大驚,改擬范二郎打鬼,與人命不同,事屬怪異,宜徑行釋放。包大尹看了,都依擬。范二郎歡天喜地回家。後來娶妻,不忘周勝仙之情,歲時到五道將軍廟中燒紙祭奠。有詩為證:
情郎情女等情痴,只為情奇事亦奇。
若把無情有情比,無情翻似得便宜。
第十五卷
赫大卿遺恨鴛鴦縧
皮包血肉骨包身,強作嬌妍誑惑人。
千古英雄皆坐此,百年同是一坑塵。
這首詩乃昔日性如子所作,單戒那淫色自戕的。論來好色與好淫不同,假如古詩云:「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豈不顧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此謂之好色。若是不擇美惡,以多為勝,如俗語所云:「石灰布袋,到處留跡。」其色何在?
但可謂之好淫而已。然雖如此,在色中又有多般:
假如張敞畫眉,相如病渴,雖為儒者所譏,然夫婦之情,人倫之本,此謂之正色﹔又如嬌妾美婢,倚翠偎紅,金釵十二行,錦障五十里,櫻桃楊柳,歌舞擅場,碧月紫雲,風流姱艷,雖非一馬一鞍,畢竟有花有葉,此謂之傍色﹔又如錦營獻笑,花陣圖歡,露水分司,身到偶然留影,風雲隨例,顏開那惜纏頭,旅館長途,堪消寂寞,花前月下,亦助襟懷,雖市門之游,豪客不廢,然女閭之遺,正人恥言,不得不謂之邪色﹔至如上蒸下報,同人道於獸禽,鑽穴逾牆,役心機於鬼蜮,偷暫時之歡樂,為萬世之罪人,明有人誅,幽蒙鬼責,這謂之亂色。
又有一種不是正色,不是傍色,雖然比不得亂色,卻又比不得邪色。填塞了虛空圈套,污穢卻清淨門風,慘同神面刮金,惡勝佛頭澆糞,遠則地府填單,近則陽間業報。奉勸世人,切須謹慎!正是:
不看僧面看佛面,休把淫心雜道心。
說這本朝宣德年間,江西臨江府新淦縣,有個監生,姓赫名應祥,字大卿,為人風流俊美,落拓不羈,專好的是聲色二事。遇著花街柳巷,舞榭歌台,便流留不捨,就當做家裡一般,把老大一個家業,也弄去了十之三四。渾家陸氏,見他恁般花費,苦口諫勸。赫大卿到道老婆不賢,時常反目。因這上,陸氏立誓不管,領著三歲一個孩子喜兒,自在一間淨室裡持齋念佛,由他放蕩。一日,正值清明佳節,赫大卿穿著一身華麗衣服,獨自一個到郊外踏青游玩。有宋張詠詩為證:
春游千萬家,美人顏如花。三三兩兩映花立,飄飄似欲乘煙霞。
赫大卿只揀婦女叢聚之處,或前或後,往來搖擺,賣弄風流,希圖要逢著個有緣分的佳人。不想一無所遇,好不敗興。自覺無聊,走向一個酒館中,沽飲三杯。上了酒樓,揀沿街一副座頭坐下。酒保送上酒肴,自斟自飲,倚窗觀看游人。不覺三杯兩盞,吃勾半酣,起身下樓,算還酒錢,離了酒館,一步步任意走去。此時已是未牌時分。行不多時,漸漸酒涌上來,口乾舌燥,思量得盞茶來解渴便好。正無處求覓,忽抬頭見前面林子中,幡影搖曳,磬韻悠揚,料道是個僧寮道院,心中歡喜,即忙趨向前去。抹過林子,顯出一個大閹院來。
赫大卿打一看時,周圍都是粉牆包裹,門前十來株倒垂楊柳,中間向陽兩扇八字牆門,上面高懸金字解額,寫著「非空庵」三字。赫大卿點頭道:「常聞得人說,城外非空庵中有標緻尼姑,只恨沒有工夫,未曾見得。不想今日趁了這便。」即整頓衣冠,走進庵裡。轉東一條鵝卵石街,兩邊榆柳成行,甚是幽雅。行不多步,又進一重牆門,便是小小三間房子,供著韋馱尊者。庭中松柏參天,樹上鳥聲嘈雜。從佛背後轉進,又是一條橫街。大卿徑望東首行去,見一座雕花門樓,雙扉緊閉。上前輕輕扣了三四下,就有個垂髫女童,呀的開門。那女童身穿緇衣,腰繫絲縧,打扮得十分齊整,見了赫大卿,連忙問訊。大卿還了禮,跨步進去看時,一帶三間佛堂,雖不甚大,到也高敞。中間三尊大佛,相貌莊嚴,金光燦爛。大卿向佛作了揖,對女童道:「煩報令師,說有客相訪。」女童道:「相公請坐,待我進去傳說。」
須臾間,一個少年尼姑出來,向大卿稽首。大卿急忙還禮,用那雙開不開,合不合,慣輸情,專賣俏,軟瞇□的俊眼,仔細一覷。這尼姑年紀不上二十,面龐白皙如玉,天然艷冶,韻格非凡。大卿看見恁般標緻,喜得神魂飄蕩,一個揖作了下去,卻像初出鍋的滋粑,軟做一塌,頭也伸不起來。
禮罷,分賓主坐下,想道:「今日撞了一日,並不曾遇得個可意人兒,不想這所在到藏著如此妙人。須用些水磨工夫撩撥他,不怕不上我的鉤兒。」大卿正在腹中打點草稿,誰知那尼姑亦有此心。從來尼姑庵也有個規矩,但凡客官到來,都是老尼迎接答話。那少年的如閨女一般,深居簡出,非細相熟的主顧,或是親戚,方才得見。若是老尼出外,或是病臥,竟自辭客。就有非常勢要的,立心要來認那小徒,也少不得三請四喚,等得你個不耐煩,方才出來。這個尼姑為何挺身而出?有個緣故。他原是個真念佛,假修行,愛風月,嫌冷靜,怨恨出家的主兒。偶然先在門隙裡,張見了大卿這一表人材,到有幾分看上了所以挺身而出。當下兩只眼光,就如針兒遇著磁石,緊緊的攝在大卿身上,笑嘻嘻的問道:「相公尊姓貴表?府上何處?至小庵有甚見諭?」大卿道:「小生姓赫名大卿,就在城中居住。今日到郊外踏青,偶步至此。久慕仙姑清德,順便拜訪。」尼姑謝道:「小尼僻居荒野,無德無能,謬承枉顧,篷蓽生輝。此處來往人雜,請裡面軒中待茶。」大卿見說請到裡面吃茶,料有幾分光景,好不歡喜。即起身隨入。
行過幾處房屋,又轉過一條回廊,方是三間淨室,收拾得好不精雅。外面一帶,都是扶欄,庭中植梧桐二樹,修竹數竿,百般花卉,紛紜輝映,但覺香氣襲人。正中間供白描大士像一軸,古銅爐中,香煙馥馥,下設蒲團一坐,左一間放著朱紅廚櫃四個,都有封鎖,想是收藏經典在內。右一間用圍屏圍著,進入看時,橫設一張桐柏長書桌,左設花藤小椅,右邊靠壁一張斑竹榻兒,壁上懸一張斷紋古琴,書桌上筆硯精良,纖塵不染。側邊有經卷數帙,隨手拈一卷翻看,金書小楷,字體摹仿趙松雪,後注年月,下書弟子空照熏沐寫。
大卿問:「空照是何人?」答道:「就是小尼賤名。」大卿反覆玩賞,誇之不已。兩個隔著桌子對面而坐。女童點茶到來。空照雙手捧過一盞,遞與大卿,自取一盞相陪。那手十指尖纖,潔白可愛。大卿接過,啜在口中,真個好茶!有呂洞賓茶詩為證:
玉蕊旗槍稱絕品,僧家造法極工夫。
兔毛甌淺香雲白,蝦眼湯翻細浪休。
斷送睡魔離幾席,增添清氣入肌膚。
幽叢自落溪岩外,不肯移根入上都。
大卿問道:「仙庵共有幾位?」空照道:「師徒四眾,家師年老,近日病廢在床,當家就是小尼。」指著女童道:「這便是小徒,他還有師弟在房裡誦經。」赫大卿道:「仙姑出家幾年了?」空照道:「自七歲喪父,送入空門,今已十二年矣。」
赫大卿道:「青春十九,正在妙齡,怎生受此寂靜?」空照道:「相公休得取笑!出家勝俗家數倍哩。」赫大卿道:「那見得出家的勝似俗家?」空照道:「我們出家人,並無閑事纏擾,又無兒女牽絆,終日誦經念佛,受用一爐香,一壺茶,倦來眠紙帳,閑暇理絲桐,好不安閑自在。」大卿道:「閑暇理絲桐,彈琴時也得個知音的人兒在傍喝采方好。這還罷了,則這倦來眠紙帳,萬一夢魘起來,沒人推醒,好不怕哩!」空照已知大卿下鉤,含笑而應道:「夢魘殺了人也不要相公償命。」大卿也笑道:「別的魘殺了一萬個全不在小生心上,像仙姑恁般高品,豈不可惜!」
兩下你一句,我一聲,漸漸說到分際。大卿道:「有好茶再求另潑一壺來吃。」空照已會意了,便教女童去廊下烹茶。
大卿道:「仙姑臥房何處?是甚麼紙帳?也得小生認一認。」空照此時欲心已熾,按納不住,口裡雖說道:「認他怎麼?」卻早已立起身來。大卿上前擁抱,先做了個「呂」字。空照往後就走。大卿接腳跟上。空照輕輕的推開後壁,後面又有一層房屋,正是空照臥處。擺設更自濟楚。大卿也無心觀看,兩個相抱而入。遂成雲雨之歡。有《小尼姑曲》兒為證:
小尼姑,在庵中,手拍著桌兒怨命。平空裡吊下個俊俏官人,坐談有幾句話,聲口兒相應。你貪我不捨,一拍上就圓成。雖然是不結髮的夫妻,也難得他一個字兒叫做肯。
二人正在酣美之處,不堤防女童推門進來,連忙起身。女童放下茶兒,掩口微笑而去。
看看天晚,點起燈燭,空照自去收拾酒果蔬菜,擺做一桌,與赫大卿對面坐下,又恐兩個女童泄漏機關,也教來坐在旁邊相陪。空照道:「庵中都是吃齋,不知貴客到來,未曾備辦葷味,甚是有慢。」赫大卿道:「承賢師徒錯愛,已是過分。若如此說,反令小生不安矣。」當下四人杯來盞去,吃到半酣,大卿起身捱至空照身邊,把手勾著頸兒,將酒飲過半杯,遞到空照口邊。空照將口來承,一飲而盡。兩個女童見他肉麻,起身回避。空照一把扯道:「既同在此,料不容你脫白。」二人捽脫不開,將袖兒掩在面上。大卿上前抱住,扯開袖子,就做了個嘴兒。二女童年在當時,情竇已開,見師父容情,落得快活。四人摟做一團,纏做一塊,吃得個大醉,一床而臥,相偎相抱,如漆如膠。赫大卿放出平生本事,竭力奉承。尼姑俱是初得甜頭,恨不得把身子並做一個。
到次早,空照叫過香公,賞他三錢銀子,買囑他莫要泄漏。又將錢鈔教去買辦魚肉酒果之類。那香公平昔間,捱著這幾碗黃□淡飯,沒甚肥水到口,眼也是盲的,耳也是聾的,身子是軟的,腳兒是慢的。此時得了這三錢銀子,又見要買酒肉,便覺眼明手快,身子如虎一般健,走跳如飛。那消一個時辰,都已買完。安排起來,款待大卿,不在話下。
卻說非空庵原有兩個房頭,東院乃是空照,西院的是靜真,也是個風流女師,手下止有一個女童,一個香公。那香公因見東院連日買辦酒肉,報與靜真。靜真猜算空照定有些不三不四的勾當,教女童看守房戶,起身來到東院門口。恰好遇見香公,左手提著一個大酒壺,右手拿個籃兒,開門出來。兩下打個照面,即問道:「院主往哪裡去?」靜真道:「特來與師弟閑話。」香公道:「既如此,待我先去通報。」靜真一手扯住道:「我都曉得了,不消你去打照會。」香公被道著心事,一個臉兒登時漲紅,不敢答應,只得隨在後邊,將院門閉上,跟至淨室門口,高叫道:「西房院主在此拜訪。」空照聞言,慌了手腳,沒做理會,教大卿閃在屏後,起身迎住靜真。靜真上前一把扯著空照衣袖,說道:「好阿,出家人幹得好事,敗壞山門,我與你到里正處去講。」扯著便走。嚇得個空照臉兒就如七八樣的顏色染的,一搭兒紅一搭兒青,心頭恰像千百個鐵錘打的,一回兒上一回兒下,半句也對不出,半步也行不動。靜真見他這個模樣,呵呵笑道:「師弟不消著急!
我是耍你。但既有佳賓,如何瞞著我獨自受用?還不快請來相見?」空照聽了這話,方才放心,遂令大卿與靜真相見。
大卿看靜真姿容秀美,丰采動人,年紀有二十五六上下,雖然長於空照,風情比他更勝,乃問道:「師兄上院何處?」靜真道:「小尼即此庵西院,咫尺便是。」大卿道:「小生不知,失於奉謁。」兩下閑敘半晌。靜真見大卿舉止風流,談吐開爽,凝眸留盻,戀戀不捨,嘆道:「天下有此美士,師弟何幸,獨擅其美!」空照道:「師兄不須眼熱!倘不見外,自當同樂。」
靜真道:「若得如此,佩德不淺。今晚奉候小坐,萬祈勿外。」
說罷,即起身作別,回至西院,准備酒肴伺候。不多時,空照同赫大卿攜手而來。女童在門口迎候。赫大卿進院,看時,房廊花徑,亦甚委曲。三間淨室,比東院更覺精雅。但見:瀟灑亭軒,清虛戶牖。畫展江南煙景,香焚真臘沉檀。庭前修竹,風搖一派珇環聲﹔簾外奇花,日照千層錦繡色。松陰入檻琴書潤,山色侵軒枕簟涼。
靜真見大卿已至,心中歡喜。不復敘禮,即便就坐。茶罷,擺上果酒肴饌。空照推靜真坐在赫大卿身邊,自己對面相陪,又扯女童打橫而坐。四人三杯兩盞,飲勾多時。赫大卿把靜真抱置膝上,又教空照坐至身邊。一手勾著頭頸項兒,百般旖旎。旁邊女童面紅耳熱,也覺動情。直飲到黃昏時分,空照起身道:「好做新郎,明日早來賀喜。」討個燈兒,送出門口自去。女童叫香公關門閉戶,進來收拾家火,將湯淨過手腳。赫大卿抱著靜真上床,解脫衣裳,鑽入被中。酥胸緊貼,玉體相偎。赫大卿乘著酒興,盡生平才學,恣意搬演。把靜真弄得魄喪魂消,骨酥體軟,四肢不收,委然席上。睡至已牌時分,方才起來。自此之後,兩院都買囑了香公,輪流取樂。
赫大卿淫欲無度,樂極忘歸。將近兩月,大卿自覺身子困倦,支持不來,思想回家。怎奈尼姑正是少年得趣之時,那肯放捨。赫大卿再三哀告道:「多承雅愛,實不忍別。但我到此兩月有餘,家中不知下落,定然著忙。待我回去,安慰妻孥,再來陪奉。不過四五日之事,卿等何必見疑?」空照道:「既如此,今晚備一酌為餞,明早任君回去。但不可失信,作無行之人。」赫大卿設誓道:「若忘卿等恩德,猶如此日!」空照即到西院,報與靜真。靜真想了一回道:「他設誓雖是真心,但去了必不能再至。」空照道:「卻是為何?」靜真道:「尋這樣一個風流美貌男子,誰人不愛!況他生平花柳多情,樂地不少,逢著便留戀幾時。雖欲要來,勢不可得。」空照道:「依你說還是怎樣?」靜真道:「依我卻有個絕妙策兒在此,教他無繩自縛,死心塌地守著我們。」空照連忙問計。靜真伸出手疊著兩個指頭,說將出來,有分教赫大卿:生於錦繡叢中,死在牡丹花下。
當下靜真道:「今夜若說餞行,多勸幾杯,把來灌醉了,將他頭髮剃淨,自然難回家去。況且面龐又像女人,也照我們妝束,就是達摩祖師親來也相不出他是個男子。落得永遠快活,且又不擔干紀,豈非一舉兩便!」空照道:「師兄高見,非我可及。」到了晚上,靜真教女童看守房戶,自己到東院見了赫大卿道:「正好歡娛,因甚頓生別念?何薄情至此!」大卿道:「非是寡情,止因離家已久,妻孥未免懸望,故此暫別數日,即來陪侍。豈敢久拋,忘卿恩愛!」靜真道:「師弟已允,我怎好免強。但君不失所期,方為信人。」大卿道:「這個不須多囑!」少頃,擺上酒肴,四尼一男,團團而坐。靜真道:「今夜置此酒,乃離別之筵,須大家痛醉。」空照道:「這個自然!」當下更番勸酬,直飲至三鼓,把赫大卿灌得爛醉如泥,不省人事。靜真起身,將他巾幘脫下,空照取出剃刀,把頭髮剃得一莖不存,然後扶至房中去睡,各自分別就寢。
赫大卿一覺,直至天明,方才蘇醒,旁邊伴的卻是空照。
翻轉身來,覺道精頭皮在枕上抹過。連忙把手摸時,卻是一個精光葫蘆。吃了一驚,急忙坐起,連叫道:「這怎麼說?」空照驚醒轉來,見他大驚小怪,也坐起來道:「郎君不要著惱!
因見你執意要回,我師徒不忍分離,又無策可留,因此行這苦計,把你也要扮做尼姑,圖個久遠快活。」一頭說,一頭即倒在懷中,撒嬌撒痴,淫聲浪語,迷得個赫大卿毫無張主,乃道:「雖承你們好意,只是下手太狠!如今教我怎生見人?」空照道:「待養長了頭髮,見也未遲。」赫大卿無可奈何,只得依他,做尼姑打扮,住在庵中,晝夜淫樂。空照、靜真已自不肯放空,又加添兩個女童:或時做聯床會,或時做亂點軍。那壁廂貪淫的肯行謙讓?這壁廂買好的敢惜精神?兩柄快斧不勾劈一塊枯柴,一個疲兵怎能當四員健將。燈將滅而復明,縱是強陽之火﹔漏已盡而猶滴,那有潤澤之時。任教鐵漢也消熔,這個殘生難過活。
大卿病已在身,沒人體恤。起初時還三好兩歉,尼姑還認是躲避差役。次後見他久眠床褥,方才著急。意欲送回家去,卻又頭上沒了頭髮,怕他家盤問出來,告到官司,敗壞庵院,住身不牢﹔若留在此,又恐一差兩誤,這尸首無處出脫,被地方曉得,弄出事來,性命不保。又不敢請覓醫人看治,止教香公去說病討藥。猶如澆在石上,那有一些用處。空照、靜真兩個,煎湯送藥,日夜服侍,指望他還有痊好的日子。誰知病勢轉加,淹淹待斃。空照對靜真商議道:「赫郎病體,萬無生理,此事卻怎麼處?」靜真想了一想道:「不打緊!
如今先教香公去買下幾擔石灰。等他走了路,也不要尋外人收拾﹔我們自己與他穿著衣服,依般尼姑打扮。棺材也不必去買,且將老師父壽材來盛了。我與你同著香公女童相幫抬到後園空處,掘個深穴,將石灰傾入,埋藏在內,神不知,鬼不覺,那個曉得!」不道二人商議。
且說赫大卿這日睡在空照房裡,忽地想起家中,眼前並無一個親人,淚如雨下。空照與他拭淚,安慰道:「郎君不須煩惱!少不得有好的日子。」赫大卿道:「我與二卿邂逅相逢,指望永遠相好。誰想緣分淺薄,中道而別,深為可恨。但起手原是與卿相處,今有一句要緊話兒,托卿與我周旋,萬乞不要違我。」空照道:「郎君如有所囑,必不敢違。」赫大卿將手在枕邊取出一條鴛鴦縧來。如何喚做鴛鴦縧?原來這縧半條是鸚哥綠,半條是鵝兒黃,兩樣顏色合成,所以謂之鴛鴦縧。當下大卿將縧付與空照,含淚而言道:「我自到此,家中分毫不知。今將永別,可將此縧為信,報知吾妻,教他快來見我一面,死亦瞑目。」
空照接縧在手,忙使女童請靜真到廂房內,將縧與他看了,商議報信一節。靜真道:「你我出家之人,私藏男子,已犯明條,況又弄得淹淹欲死。他渾家到此,怎肯幹休?必然聲張起來。你我如何收拾?」空照到底是個嫩貨,心中猶豫不忍。靜真劈手奪取縧來,望著天花板上一丟,眼見得這縧有好幾時不得出世哩。空照道:「你撇了這縧兒,教我如何去回覆赫郎?」靜真道:「你只說已差香公將縧送去了,他娘子自不肯來,難道問我個違限不成?」空照依言回覆了大卿。大卿連日一連問了幾次,只認渾家懷恨,不來看他,心中愈加淒慘,嗚嗚而泣。又捱了幾日,大限已到,嗚呼哀哉。
地下忽添貪色鬼,人間不見假尼姑。
二尼見他氣絕,不敢高聲啼哭,飲泣而已。一面燒起香湯,將他身子揩抹乾淨,取出一套新衣,穿著停當。教起兩個香公,將酒飯與他吃飽,點起燈燭,到後園一株大柏樹旁邊,用鐵鍬掘了個大穴,傾入石灰,然後抬出老尼姑的壽材,放在穴內。鋪設好了,也不管時日利也不利,到房中把尸首翻在一扇板門之上。眾尼相幫香公扛至後園,盛殮在內。掩上材蓋,將就釘了。又傾上好些石灰,把泥堆上,勻攤與平地一般,並無一毫形跡。可憐赫大卿自清明日纏上了這尼姑,到此三月有餘,斷送了性命,妻孥不能一見,撇下許多家業,埋於荒園之中,深為可惜!有小詞為證:
貪花的,這一番你走錯了路。千不合,萬不合,不該纏那小尼姑。小尼姑是真色鬼,怕你纏他不過。頭皮兒都擂光了,連性命也嗚呼!埋在寂寞的荒園,這也是貪花的結果。
話分兩頭,且說赫大卿渾家陸氏,自從清明那日赫大卿游春去了,四五日不見回家,只道又在那個娼家留戀,不在心上。已後十來日不回,叫家人各家去挨問,都道清明之後,從不曾見,陸氏心上著忙。看看一月有餘,不見蹤跡,陸氏在家日夜啼哭,寫下招子,各處粘貼,並無下落。合家好不著急!
那年秋間久雨,赫家房子倒壞甚多。因不見了家主,無心葺理。直至十一月間,方喚幾個匠人修造。一日,陸氏自走出來,計點工程,一眼覷著個匠人,腰間繫一條鴛鴦縧兒,依稀認得是丈夫束腰之物,吃了一驚。連忙喚丫環教那匠人解下來看。這匠人叫做蒯三,泥水木作,件件精熟,有名的三料匠。赫家是個頂門主顧,故此家中大小無不認得。當不見掌家娘子要看,連忙解下,交於丫環。丫環又遞與陸氏。陸氏接在手中,反覆仔細一認,分毫不差。只因這條縧兒,有分教:貪淫浪子名重播,稔色尼姑禍忽臨。
原來當初買這縧兒,一樣兩條,夫妻各繫其一。今日見了那縧,物是人非,不覺撲簌簌流下淚來,即叫蒯三問道:「這縧你從何處得來的?」蒯三道:「在城外一個尼姑庵裡拾的。」陸氏道:「那庵叫甚麼庵?尼姑喚甚名字?」蒯三道:「這庵有名的非空庵。有東西兩院,東房叫做空照,西房叫做靜真,還有幾個不曾剃髮的女童。」陸氏又問:「那尼姑有多少年紀了?」蒯三道:「都只好二十來歲,到也有十分顏色。」
陸氏聽了,心中揣度:「丈夫一定戀著那兩個尼姑,隱他庵中了。我如今多著幾個人將了這縧,叫蒯三同去做個證見,滿庵一搜,自然出來的。」方才轉步,忽又想道:「焉知不是我丈夫掉下來的?莫要枉殺了出家人,我再問他個備細。」陸氏又叫住蒯三問道:「你這縧幾時拾的?」蒯三道:「不上半月。」
陸氏又想道:「原來半月之前,丈夫還在庵中。事有可疑!」又問道:「你在何處拾的?」蒯三道:「在東院廂房內,天花板上拾的。也是大雨中淋漏了屋,教我去翻瓦,故此拾得。不敢動問大娘子,為何見了此縧,只管盤問?」陸氏道:「這縧是我大官人的。自從春間出去,一向並無蹤跡。今日見了這縧,少不得縧在哪裡,人在哪裡。如今就要同你去與尼姑討人。尋著大官人回來,照依招子上重重謝你。」蒯三聽罷,吃了一驚:「哪裡說起!卻在我身上要人!」便道:「縧便是我拾得,實不知你們大官人事體。」陸氏道:「你在庵中共做幾日工作?」蒯三道:「西院共有十來日,至今工錢尚還我不清哩。」陸氏道:「可曾見我大官人在他庵裡麼?」蒯三道:「這個不敢說謊,生活便做了這幾日,任我們穿房入戶,卻從不曾見大官人的影兒。」
陸氏想道:「若人不在庵中,就有此縧,也難憑據。」左思右算,想了一回,乃道:「這縧在庵中,必定有因。或者藏於別處,也未可知。適才蒯三說庵中還少工錢,我如今賞他一兩銀子,教他以討銀為名,不時去打探,少不得露出些圭角來。那時著在尼姑身上,自然有個下落。」即喚過蒯三,吩咐如此如此,恁般恁般。「先賞你一兩銀子。若得了實信,另有重謝。」那匠人先說有一兩銀子,後邊還有重謝,滿口應承,任憑差遣。陸氏回到房中,將白銀一兩付與,蒯三作謝回家。
到了次日,蒯三捱到飯後,慢慢的走到非空庵門口,只見西院的香公坐在門檻上,向著日色脫開衣服捉虱子。蒯三上前叫聲香公。那老兒抬起頭來,認得是蒯匠,便道:「連日不見,怎麼有工夫閑走?院主正要尋你做些小生活,來得湊巧。」蒯匠見說,正合其意,便道:「不知院主要做甚麼?」香公道:「說便恁般說,連我也不知。同進去問,便曉得。」把衣服束好,一同進來。灣灣曲曲,直到裡邊淨室中。靜真坐在那裡寫經。香公道:「院主,蒯待詔在此。」靜真把筆放下道:「剛要著香公來叫你做生活,恰來得正好。」蒯三道:「不知院主要做甚樣生活?」靜真道:「佛前那張供桌,原是祖傳下來的,年深月久,漆都落了。一向要換,沒有個施主。前日蒙錢奶奶發心捨下幾根木子,今要照依東院一般做張佛櫃,選著明日是個吉期,便要動手。必得你親手制造﹔那樣沒用副手,一個也成不得的。工錢索性一並罷。」
蒯三道,「恁樣,明日准來。」口中便說,兩只眼四下瞧看。靜室內空空的,料沒個所在隱藏。即便轉身,一路出來,東張西望,想道:「這縧在東院拾的,還該到那邊去打探。」走出院門,別了香公,經到東院。見院門半開半掩,把眼張看,並不見個人兒。輕輕的捱將進去,捏手捏腳逐步步走入。見鎖著的空房,便從門縫中張望,並無聲息。卻走到廚房門首,只聽得裡邊笑聲,便立定了腳,把眼向窗中一覷,見兩個女童攪做一團頑耍。須臾間,小的跌倒在地,大的便扛起雙足,跨上身去,學男人行事,捧著親嘴。小的便喊。大的道:「孔兒也被人弄大了,還要叫喊!」蒯三正看得得意,忽地一個噴嚏,驚得那兩個女童連忙跳起,問道:「那個?」蒯三走近前去,道:「是我。院主可在家麼?」口中便說,心內卻想著兩個舉動,忍笑不住,格的笑了一聲。女童覺道被他看見,臉都紅了,道:「蒯待詔,有甚說話?」蒯三道:「沒有甚話,要問院主借工錢用用。」女童道:「師父不在家裡,改日來罷。」
蒯三見回了,不好進去,只得復身出院。兩個女童把門關上,口內罵道:「這蠻子好像做賊的,聲息不見,已到廚下了,恁樣可惡!」蒯三明明聽得,未見實跡,不好發作,一路思想:「『孔兒被人弄大』,這句話雖不甚明白,卻也有些蹺蹊。且到明日再來探聽。」
至次日早上,帶著家伙,徑到西院,將木子量划尺寸,運動斧鋸裁截。手中雖做家伙,一心察聽赫大卿消息。約莫未牌時分,靜真走出觀看。兩下說了一回閑話。忽然抬頭見香燈中火滅,便教女童去取火。女童去不多時,將出一個燈盞火兒,放在桌上,便去解繩,放那燈香。不想繩子放得忒松了,那盞燈望下直溜。事有湊巧,物有偶然,香燈剛落下來,恰好靜真立在其下,不歪不斜,正打在他的頭上。撲的一聲,那盞燈碎做兩片,這油從頭直澆到底。靜真心中大怒,也不顧身上油污,趕上前一把揪住女童頭髮,亂打亂踢,口中罵著:「騷精淫婦娼根,被人入昏了,全不照管,污我一身衣服!」
蒯三撇下手中斧鑿,忙來解勸開了。靜真怒氣未息,一頭走,一頭罵,往裡邊更換衣服去了。那女童打的頭髮散做一背,哀哀而哭,見他進去,口中喃喃的道:「打翻了油便恁般打罵!
你活活弄死了人,該問甚麼罪哩?」蒯三聽得這話,即忙來問。
正是:
情知語似鉤和線,從頭釣出是非來。
原來這女童年紀也在當時,初起見赫大卿與靜真百般戲弄,心中也欲得嘗嘗滋味。怎奈靜真情性利害,比空照大不相同,極要拈酸吃醋。只為空照是首事之人,姑容了他。漢子到了自己房頭,囫圇吃在肚子,還嫌不夠,怎肯放些須空隙與人!女童含忍了多時,銜恨在心。今日氣怒間,一時把真話說出,不想正湊了蒯三之趣。當下蒯三問道:「他怎麼弄死了人?」女童道:「與東房這些淫婦,日夜輪流快活,將一個赫監生斷送了。」蒯三道:「如今在哪裡?」女童道:「東房後園大柏樹下埋的不是?」蒯三還要問時,香公走將出來,便大家住口。女童自哭向裡邊去了。
蒯三思量這話,與昨日東院女童的正是暗合,眼見得這事有九分了。不到晚,只推有事,收拾家伙,一口氣跑至赫家,請出陸氏娘子,將上項事一一說知。陸氏見說丈夫死了,放聲大哭。連夜請親族中商議停當,就留蒯三在家宿歇。到次早,喚集童僕,共有二十來人,帶了鋤頭鐵鍬斧頭之類,陸氏把孩子教養娘看管,乘坐轎子,蜂涌而來。
那庵離城不過三里之地,頃刻就到了。陸氏下了轎子,留一半人在門口把住,其餘的擔著鋤頭鐵鍬,隨陸氏進去。蒯三在前引路,徑來到東院扣門。那時庵門雖開,尼姑們方才起身。香公聽得扣門,出來開看,見有女客,只道是燒香的,進去報與空照知道。那蒯三認得裡面路徑,引著眾人,一直望裡邊徑闖,劈面遇著空照。空照見蒯三引著女客,便道:「原來是蒯待詔的宅眷。」上前相迎。蒯三、陸氏也不答應,將他擠在半邊。眾人一溜煙向園中去了。空照見勢頭勇猛,不知有甚緣故,隨腳也趕到園中。見眾人不到別處,徑至大柏樹下,運起鋤頭鐵耙,四下亂撬。空照知事已發覺,驚得面如土色,連忙覆身進來,對著女童道:「不好了!赫郎事發了!快些隨我來逃命!」兩個女童都也嚇得目睜口呆,跟著空照罄身而走。方到佛堂前,香公來報說:「庵門口不知為甚,許多人守住,不容我出去。」空照連聲叫:「苦也!且往西院去再處。」四人飛走到西院,敲開院門,吩咐香公閉上:「倘有人來扣,且勿要開。」趕到裡邊。
那時靜真還未起身,門上閉著。空照一片聲亂打。靜真聽得空照聲音,急忙起來,穿著衣服,走出問道:「師弟為甚這般忙亂?」空照道:「赫郎事體,不知那個漏了消息。蒯木匠這天殺的,同了許多人徑趕進後園,如今在那裡發掘了。我欲要逃走,香公說門前已有人把守,出去不得,特來與你商議。」靜真見說,吃這一驚,卻也不小,說道:「蒯匠昨日也在這裡做生活,如何今日便引人來?卻又知得恁般詳細。必定是我庵中有人走漏消息,這奴狗方才去報新聞。不然,何由曉得我們的隱事?」那女童在旁聞得,懊悔昨日失言,好生驚惶。東院女童道:「蒯匠有心,想非一日了。前日便悄悄直到我家廚下來打聽消耗,被我們發作出門。但不知那個泄漏的?」空照道:「這事且慢理論。只是如今卻怎麼處?」靜真道:「更無別法,只有一個走字。」空照道:「門前有人把守。」靜真道:「且後後門。」先教香公打探,回說並無一人。空照大喜,一面教香公把外邊門戶一路關鎖,自己到房中取了些銀兩,其餘盡皆棄下。連香公共是七人,一齊出了後門,也把鎖兒鎖了。空照道:「如今走在哪裡去躲好?」靜真道:「大路上走,必然被人遇見,須從僻路而去,往極樂庵暫避。此處人煙稀少,無人知覺。了緣與你我情分又好,料不推辭。待事平定,再作區處。」空照連聲道是,不管地上高低,望著小徑,落荒而走,投極樂庵躲避,不在話下。
且說陸氏同蒯三眾人,在柏樹下一齊著力,鋤開面上土泥,露出石灰,都道是了。那石灰經了水,並做一塊,急切不能得碎。弄了大一回,方才看見材蓋。陸氏便放聲啼哭。眾人用鐵鍬墾去兩邊石灰,那材蓋卻不能開。外邊把門的等得心焦,都奔進來觀看,正見弄得不了不當,一齊上前相幫,掘將下去,把棺木弄浮,提起斧頭,砍開棺蓋。打開看時,不是男子,卻是一個尼姑。眾人見了,都慌做一堆,也不去細認,俱面面相覷,急把材蓋掩好。
說話的,我且問你:赫大卿死未周年,雖然沒有頭髮,夫妻之間,難道就認不出了?看官有所不知。那赫大卿初出門時,紅紅白白,是個俊俏子弟,在庵中得了怯症,久臥床褥,死時只剩得一把枯骨。就是引鏡自照,也認不出當初本身了。
況且驟然見了個光頭,怎的不認做尼姑?當下陸氏到埋怨蒯三起來,道:「特地教你探聽,怎麼不問個的確,卻來虛報?
如今弄這把戲﹔如何是好?」蒯三道:「昨日小尼明明說的,如何是虛報?」眾人道:「見今是個尼姑了,還強辯到哪裡去!」
蒯三道:「莫不掘錯了?再在那邊墾下去看。」內中有個老年親戚道:「不可,不可!律上說,開棺見尸者斬。況發掘墳墓,也該是個斬罪。目今我們已先犯著了,倘再掘起一個尼姑,到去頂兩個斬罪不成?不如快去告官,拘昨日說的小尼來問,方才扯個兩平。若被尼姑先告,到是老大利害。」眾人齊聲道是。
急忙引著陸氏就走,連鋤頭家伙到棄下了。從裡邊直至庵門口,並無一個尼姑。那老者又道:「不好了!這些尼姑,不是去叫地方,一定先去告狀了,快走,快走!」嚇得眾人一個個心下慌張,把不能脫離了此處。教陸氏上了轎子,飛也似亂跑,望新淦縣前來稟官。進得城時,親戚們就躲去了一半。
正是話分兩頭,卻是陸氏帶來人眾內,有個雇工人,叫做毛潑皮,只道棺中還有甚東西,閃在一邊,讓眾人去後,揭開材蓋,掀起衣服,上下一翻,更無別物。也是數合當然,不知怎地一扯,那褲子直褪下來,露出那件話兒。毛潑皮看了笑道:「原來不是尼姑,卻是和尚。」依舊將材蓋好,走出來四處張望。見沒有人,就踅到一個房裡,正是空照的淨室。只揀細軟取了幾件,揣在懷裡,離了非空庵。急急追到縣前,正值知縣相公在外拜客,陸氏和眾人在那裡伺候。毛潑皮上前道:「不要著忙:我放不下,又轉去相看。雖不是大官人,卻也不是尼姑,到是個和尚。」眾人都歡喜道:「如此還好!只不知這和尚,是甚寺裡,卻被那尼姑謀死?」
你道天下有恁般巧事!正說間,旁邊走出一個老和尚來,問道:「有甚和尚,謀死在那個尼姑庵裡?怎麼一個模樣?」眾人道:「是城外非空庵東院,一個長長的黃瘦小和尚,像死不多時哩。」老和尚見說,便道:「如此說來,一定是我的徒弟了。」眾人問道:「你徒弟如何卻死在那裡?」老和尚道:「老僧是萬法寺住持覺圓,有個徒弟叫做去非,今年二十六歲,專一不學長浚老僧管他不下。自今八月間出去,至今不見回來。他的父母又極護短。不說兒子不學好,反告小僧謀死,今日在此候審。若得死的果然是他,也出脫了老僧。」毛潑皮道:「老師父,你若肯請我,引你去看如何?」老和尚道:「若得如此,可知好麼!」
正待走動,只見一個老兒,同著一個婆子,趕上來,把老和尚接連兩個巴掌,罵道:「你這賊禿!把我兒子謀死在哪裡?」老和尚道:「不要嚷,你兒子如今有著落了。」那老兒道:「如今在哪裡?」老和尚道:「你兒子與非空庵尼姑串好,不知怎樣死了,埋在他後園。」指著毛潑皮道:「這位便是證見。」
扯著他便走。那老兒同婆子一齊跟來,直到非空庵。那時庵傍人家盡皆曉得,若老若幼,俱來觀看。毛潑皮引著老和尚,直至裡邊。只見一間房裡,有人叫響。毛潑皮推門進去看時,卻是一個將死的老尼姑,睡在床上叫喊:「肚裡餓了,如何不將飯來我吃?」毛潑皮也不管他,依舊把門拽上了,同老和尚到後園柏樹下,扯開材蓋。那婆子同老兒擦磨老眼仔細認看,依稀有些相像,便放聲大哭。看的人都擁在做一堆。問起根由,毛潑皮指手划腳,剖說那事。老和尚見他認了,只要出脫自己,不管真假,一把扯道:「去,去,去,你兒子有了,快去稟官,拿尼姑去審問明白,再哭未遲。」那老兒只得住了,把材蓋好,離了非空庵,飛奔進城。到縣前時,恰好知縣相公方回。
那拘老和尚的差人,不見了原被告,四處尋覓,奔了個滿頭汗。赫家眾人見毛潑皮老和尚到了,都來問道:「可真是你徒弟麼?」老和尚道:「千真萬真!」眾人道:「既如此,並做一事,進去稟罷。」差人帶一干人齊到裡邊跪下。到先是赫家人上去稟說家主不見緣由,並見蒯匠絲縧,及庵中小尼所說,開棺卻是和尚尸首,前後事一一細稟。然後老和尚上前稟說,是他徒弟,三月前驀然出去,不想死在尼姑庵裡,被伊父母訐告。「今日已見明白,與小僧無干,望乞超豁。」知縣相公問那老兒道:「果是你的兒子麼?不要錯了。」老兒稟道:「正是小人的兒子,怎麼得錯!」知縣相公即差四個公差到庭中拿尼姑赴審。
差人領了言語,飛也似趕到庵裡,只見看的人便擁進擁出,那見尼姑的影兒?直尋到一間房裡,單單一個老尼在床將死快了。內中有一個道:「或者躲在西院。」急到西院門口,見門閉著,敲了一回,無人答應。公差心中焦躁,俱從後園牆上爬將過去。見前後門戶,盡皆落鎖。一路打開搜看,並不見個人跡。差人各溜過幾件細軟東西,到拿地方同去回官。
知縣相公在堂等候,差人稟道:「非空庵尼姑都逃躲不知去向,拿地方在此回話。」知縣問地方道:「你可曉得尼姑躲在何處?」
地方道:「這個小人們哪裡曉得!」知縣喝道:「尼姑在地方上偷養和尚,謀死人命,這等不法勾當,都隱匿不報。如今事露,卻又縱容躲過,假推不知。既如此,要地方何用?」喝教拿下去打。地方再三苦告,方才饒得。限在三日內,准要一干人犯。召保在外,聽候獲到審問。又發兩張封皮,將庵門封鎖不題。
且說空照、靜真同著女童香公來到極樂庵中。那庵門緊緊閉著,敲了一大回,方才香公開門出來。眾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齊擁入,流水叫香公把門閉上。庵主了緣早已在門傍相迎,見他們一窩子都來,且是慌慌張張,料想有甚事故。
請在佛堂中坐下,一面教香公去點茶,遂開言問其來意。靜真扯在半邊,將上項事細說一遍,要借庵中躲避。了緣聽罷,老大吃驚,沉吟了一回,方道:「二位師兄有難來投,本當相留。但此事非同小可!往遠處逃遁,或可避禍。我這裡牆卑室淺,耳目又近。倘被人知覺,莫說師兄走不脫,只怕連我也涉在渾水內,如何躲得!」
你道了緣因何不肯起來?他也是個廣開方便門的善知識,正勾搭萬法寺小和尚去非做了光頭夫妻,藏在寺中三個多月。
雖然也扮作尼姑,常恐露出事來,故此門戶十分緊急。今日靜真也為那樁事敗露來躲避,恐怕被人緝著,豈不連他的事也出醜,因這上不肯相留。空照師徒見了緣推托,都面面相覷,沒做理會。到底靜真有些賊智,曉得了緣平昔貪財,便去袖中摸出銀子,揀上二三兩,遞與了緣道:「師兄之言,雖是有理,但事起倉卒,不曾算得個去路,急切投奔何處?望師兄念向日情分,暫容躲避兩三日。待勢頭稍緩,然後再往別處。這些少銀兩,送與師兄為盤纏之用。」果然了緣見著銀子,就忘了利害,乃道:「若只住兩三日,便不妨礙,如何要師兄銀子!」靜真道:「在此攪擾,已是不當,豈可又費師兄。」
了緣假意謙讓一回,把銀收過。引入裡邊去藏躲。
且說小和尚去非,聞得香公說是非空庵師徒五眾,且又生得標緻,忙走出來觀看。兩下卻好打個照面,各打了問訊。
靜真仔細一看,卻不認得,問了緣道:「此間師兄,上院何處?
怎麼不曾相會?」了緣扯個謊道:「這是近日新出家的師弟,故此師兄還認不得。」那小和尚見靜真師徒姿色勝似了緣,心下好不歡喜,想道:「我好造化,哪裡說起!天賜這幾個妙人到此,少不得都刮上他,輪流兒取樂快活!」當下了緣備辦些素齋款待。靜真、空照心中有事,耳熱眼跳,坐立不寧,哪裡吃得下飲食。到了申牌時分,向了緣道:「不知庵中事體若何?
欲要央你們香公去打聽個消息,方好計較長策。」了緣即教香公前去。
那香公是個老實頭,不知利害,一徑奔到非空庵前,東張西望。那時地方人等正領著知縣鈞旨,封鎖庵門,也不管老尼死活,反鎖在內,兩條封皮,交叉封好。方待轉身,見那老頭探頭探腦,幌來幌去,情知是個細作,齊上前喝道:「官府正要拿你,來得恰好!」一個拿起索子,向頸上便套。嚇得香公身酥腳軟,連聲道:「他們借我庵中躲避,央來打聽的,其實不干我事。」眾人道:「原曉得你是打聽的。快說是那個庵裡?」香公道:「是極樂庵裡。」
眾人得了實信,又叫幾個幫手,押著香公齊到極樂庵,將前後門把好,然後叩門。裡邊曉得香公回了,了緣急急出來開門。眾人一擁而入,迎頭就把了緣拿住,押進裡面搜捉,不曾走了一個。那小和尚著了忙,躲在床底下,也被搜出。了緣向眾人道:「他們不過借我庵中暫避,其實做的事體,與我分毫無干,情願送些酒錢與列位,怎地做個方便,饒了我庵裡罷。」眾人道:「這使不得!知縣相公好不利害哩!倘然問在何處拿的,教我們怎生回答?有干無干,我們總是不知,你自到縣裡去分辨。」了緣道:「這也容易。但我的徒弟乃新出家的,這個可以免得,望列位做個人情。」眾人貪著銀子,卻也肯了,內中又有個道:「成不得!既是與他沒相干,何消這等著忙,直躲入床底下去?一定也有些蹺蹊。我們休擔這樣干紀。」眾人齊聲道是。都把索子扣了,連男帶女,共是十人,好像端午的粽子,做一串兒牽出庵門,將門封鎖好了,解入新淦縣來。一路上了緣埋怨靜真連累,靜真半字不敢回答。正是:老龜蒸不爛,移禍於空桑。
此時天色傍晚,知縣已是退衙,地方人又帶回家去宿歇。
了緣悄悄與小和尚說道:「明日到堂上,你只認做新出家的徒弟,切莫要多講。待我去分說,料然無事。」到次日,知縣早衙,地方解進去稟道:「非空庵尼姑俱躲在極樂庵中,今已緝獲,連極樂庵尼姑通拿在此。」知縣教跪在月台東首。即差人喚集老和尚、赫大卿家人、蒯三並小和尚父母來審。那消片刻,俱已喚到。令跪在月台西首。小和尚偷眼看見,驚異道:「怎麼我師父也涉在他們訟中?連爹媽都在此,一發好怪!」心下雖然暗想,卻不敢叫喚,又恐師父認出,到把頭兒別轉,伏在地上。那老兒同婆子,也不管官府在上,指著尼姑,帶哭帶罵道:「沒廉恥的狗淫婦!如何把我兒子謀死?好好還我活的便罷!」小和尚聽得老兒與靜真討人,愈加怪異,想道:「我好端端活在此,哪裡說起?卻與他們索命?」靜真、空照還認是赫大卿的父母,那敢則聲。
知縣見那老兒喧嚷,呵喝住了,喚空照、靜真上前問道:「你既已出家,如何不守戒律,偷養和尚,卻又將他謀死?從實招來,免受刑罰。」靜真、空照自己罪犯已重,心慌膽怯,那五臟六腑猶如一團亂麻,沒有個頭緒。這時見知縣不問赫大卿的事情,去問甚麼和尚之事,一發摸不著個頭路。靜真那張嘴頭子,平時極是能言快語,到這回恰如生膝護牢,魚膠粘住,掙不出一個字兒。知縣連問四五次,剛剛掙出一句道:「小尼並不曾謀死那個和尚。」知縣喝道:「見今謀死了萬法寺和尚去非,埋在後園,還敢抵賴!快夾起來!」兩邊皂隸答應如雷,向前動手。了緣見知縣把尸首認做去非,追究下落,打著他心頭之事,老大驚駭,身子不搖自動,想道:「這是哪裡說起!他們乃赫監生的尸首,卻到不問,反牽扯我身上的事來,真也奇怪!」心中沒想一頭處,將眼偷看小和尚。
小和尚已知父母錯認了,也看著了緣,面面相覷。
且說靜真、空照俱是嬌滴滴的身子,嫩生生的皮肉,如何經得這般刑罰,夾棍剛剛套上,便暈迷了去,叫道:「爺爺不消用刑,容小尼從實招認。」知縣止住左右,聽他供招。二尼異口齊聲說道:「爺爺,後園埋的不是和尚,乃是赫監生的尸首。」赫家人聞說原是家主尸首,同蒯三俱跪上去,聽其情款。知縣道:「既是赫監生,如何卻是光頭?」二尼乃將赫大卿到寺游玩,勾搭成奸,及設計剃髮,扮作尼姑,病死埋葬,前後之事,細細招出。知縣見所言與赫家昨日說話相合,已知是個真情,又問道:「赫監生事已實了,那和尚還藏在何處?一發招來!」二尼哭道:「這個其實不知。就打死也不敢虛認。」
知縣又喚女童、香公逐一細問,其說相同,知得小和尚這事與他無干。又喚了緣、小和尚上去問道:「你藏匿靜真同空照等在庵,一定與他是同謀的了,也夾起來!」了緣此時見靜真等供招明白,小和尚之事,已不纏牽在內,腸子已寬了,從從容容的稟道:「爺爺不必加刑,容小尼細說。靜真等昨到小尼庵中,假說被人扎詐,權住一兩日,故此誤留。其他奸情之事,委實分毫不知。」又指著小和尚道:「這徒弟乃新出家的,與靜真等一發從不相認。況此等無恥勾當,敗壞佛門體面,即使未曾發覺,小尼若稍知聲息,亦當出首,豈肯事露之後,還敢藏匿?望爺爺詳情超豁。」
知縣見他說得有理,笑道:「話到講得好。只莫要心不應口。」遂令跪過一邊,喝叫皂隸將空照、靜真各責五十,東房女童各責三十,兩個香公各打二十,都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打罷,知縣舉筆定罪。靜真、空照設計恣淫,傷人性命,依律擬斬。東房二女童,減等,杖八十,官賣。兩個香公,知情不舉,俱問杖罪。非空庵藏奸之藪,拆毀入官。了緣師徒雖不知情,但隱匿奸黨,杖罪納贖。西房女童,判令歸俗。赫大卿自作之孽,已死勿論。尸棺著令家屬領歸埋葬。
判畢,各個畫供。
那老兒見尸首已不是他兒子,想起昨日這場啼哭,好生沒趣,愈加忿恨,跪上去稟知縣,依舊與老和尚要人。老和尚又說徒弟偷盜寺中東西,藏匿在家,反來圖賴。兩下爭執,連知縣也委決不下。意為老和尚謀死,卻不見形跡,難以入罪﹔將為果躲在家,這老兒怎敢又與他討人,想了一回,乃道:「你兒子生死沒個實據,怎好問得!且押出去,細訪個的確證見來回話。」當下空照、靜真、兩個女童都下獄中。了緣、小和尚並兩個香公,押出召保。老和尚與那老兒夫妻,原差押著,訪問去非下落。其餘人犯,俱釋放寧家。大凡衙門,有個東進西出的規矩。這時一干人俱從西邊丹墀下走出去。那了緣因哄過了知縣,不曾出醜,與小和尚兩下暗地歡喜。小和尚還恐有人認得,把頭直低向胸前,落在眾人背後。
也是合當敗露。剛出西腳門,那老兒又揪住老和尚罵道:「老賊禿!謀死了我兒子,卻又把別人的尸首來哄我麼?」夾嘴連腮,只管亂打。老和尚正打得連聲叫屈,沒處躲避,不想有十數個徒弟徒孫們,在那裡看出官,見師父被打,齊趕向前推翻了那老兒,揮拳便打。小和尚見父親吃虧,心中著急,正忘了自己是個假尼姑,竟上前勸道:「列位師兄不要動手。」眾和尚舉眼觀看,卻便是去非,忙即放了那老兒,一把扯住小和尚叫道:「師父,好了!去非在此!」押解差人還不知就裡,乃道:「這是極樂庵裡尼姑,押出去召保的,你們休錯認了。」眾和尚道:「哦!原來他假扮尼姑在極樂庵裡快活,卻害師父受累!」眾人方才明白是個和尚,一齊都笑起來。傍邊只急得了緣叫苦連聲,面皮青染。老和尚分開眾人,揪過來,一連四五個耳聒子,罵道:「天殺的奴狗材!你便快活,害得我好苦!且去見老爺來!」拖著便走。
那老兒見了兒子已在,又做了假尼姑,料道到官必然責罰,向著老和尚連連叩頭道:「老師父,是我無理得罪了!情願下情陪禮。乞念師徒分上,饒了我孩兒,莫見官罷!」老和尚因受了他許多荼毒,哪裡肯聽?扭著小和尚直至堂上。差人押著了緣,也隨進來。知縣看見問道:「那老和尚為何又結扭尼姑進來?」老和尚道:「爺爺,這不是真尼姑,就是小的徒弟去非假扮的。」知縣聞言,也忍笑不住道:「如何有此異事?」喝教小和尚從實供來。去非自知隱瞞不過,只得一一招承。知縣錄了口詞,將僧尼各責四十,去非依律問徒,了緣官賣為奴,極樂庵亦行拆毀。老和尚並那老兒,無罪釋放。又討連具枷枷了,各搽半邊黑臉,滿城迎游示眾。那老兒、婆子,因兒子做了這不法勾當,啞口無言,惟有滿面鼻涕眼淚,扶著枷梢,跟出衙門。那時哄動了滿城男女,扶老挈幼俱來觀看。有好事的,作個歌兒道:可憐老和尚,不見了小和尚﹔原來女和尚,私藏了男和尚。分明雄和尚,錯認了雌和尚。為個假和尚,帶累了真和尚。斷過死和尚,又明白了活和尚。滿堂只叫打和尚,滿街爭看迎和尚。只為貪那一個莽和尚,弄壞了庵院裡嬌滴滴許多騷和尚。
且說赫家人同蒯三急奔到家,報知主母。陸氏聞言,險些哭死,連夜備辦衣衾棺槨,稟明知縣,開了庵門,親自到底,重新入殮,迎到祖塋,擇日安葬。那時庵中老尼,已是餓死在床。地方報官盛殮,自不必說。這陸氏因丈夫生前不肯學好,好色身亡,把孩子嚴加教誨。後來明經出仕,官為別駕之職。有詩為證:
野草閑花恣意貪,化為蜂蝶死猶甘。
名庵並入游仙夢,是色非空作笑談。
第十六卷
陸五漢硬留合色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