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夢駢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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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倩明媒但求一美 央冥判竟得雙姝 夢鎖重樓春信杳,詩詞會把春心釣。這是爹娘沒見識,延師教,幾把閨門玷辱了。為 著情詩和悶倒,上裙喜子驚人跳。作怪丫頭扯謊報,才郎到,愁眉錯對菱花笑。 世間為父母的,生下個女孩兒,就要叫他讀書,也只消閨門女訓,和那千字文、百家 姓,令他認幾個字罷了。可笑有那沒見識的,竟像兒子一樣,教他許多詩詞歌賦,好 似朝廷又開什麼女翰林科一般。那質地純些的,做了學劍不成,倒還沒事。有那聰俊 女娘,及笄之年,情竇正開,理會了些豔詞麗句,再遇邪緣,可有不弄出醜事來麼。 在下這首《漁家傲》詞,專指那種情弊。 如今說件幽婚故事,也是沒見識父母做出來,雖然成了一段佳話,卻是不可為訓的。 明朝永樂年間,四川成都府有個秀才,姓姚名大年,號喚壽之。父母具亡,又無弟兄 伯叔,只是獨自一個人,年已二十,家計原也將就。他的才學,就是第二個蜀中蘇東 坡,又且生了潘安般貌,真乃翩翩年少,人人都豔羨的。 他立志要娶個絕世佳人。因此弱冠之年,赤繩尚不知繫何處。他性情又極仗義疏財, 愛惜朋友,如同珍寶。即如相與個同學秀才丁約宜,就是同胞弟兄,也沒他的友愛。 不道丁約宜死了,家中是赤貧的,是他走去殯葬,又周恤丁約宜妻子,一切動用都是 姚壽之送去。 他的家產,原只中中,因這些上頭,竟窮了,靠著自己才學,賣文為活。一年也尋得 好些銀子,卻仍在慷慨上揮霍了去,再沒得多起來,這也不必細表。 且說成都城內有個富戶,姓施,叫施孝立,娶妻尹氏,生下個女兒,喚做蓮娘,年二 九,美豔異常。 施孝立從幼教他讀書,蓮娘天資聰敏,讀了幾年詩詞歌賦,沒有一件不會。更兼做出 那針指來,又是沒有一個人趕得上的。施孝立和尹氏愛惜他如掌上明珠,立意要揀個 才高八斗的做女婿。卻苦在施孝立自己竟目不識丁,那裡辨得出才子不才子。 一日和尹氏生個計較,叫女兒繡一幅手帕,請那些少年書生題詠,一來顯女兒描鸞刺 鳳的手段與人看,二來就把眾人詩詞與女兒看,待他自家擇婿,不到得錯過才子了。 蓮娘得了父母之命,便去打出一個譜來,喚做「倦繡圖」。繡一個美人在上面刺繡, 卻是神思困倦,停著針兒的,因此取這名目。蓮娘繡完了,施孝立夫妻便喚個做媒婆 的,央他拿到人家,看有年少書生,未曾婚配的,請題詠些詩詞。 媒婆會得意思,把這帕兒常帶在身邊,走過好些人家,有了詩詞,就送去與蓮娘看, 卻只是不中得佳人意。一日,媒婆帶到姚壽之家,姚壽之見了問道:「誰家女眷,有 這般好生活,真個繡得工致。」媒婆便述施家求詩之意。 姚壽之道:「看了這副手段,你就不說那話,我也詩興勃然起來了。」媒婆道:「有 好些人做來,都不中選,相公是有名的才子,這番自然叫佳人歡喜,得偕姻眷哩。」 姚壽之聽了,越發高興。便取一方彩箋,攤在桌上,磨得墨濃,蘸的筆飽,一揮而就 ,早成了首七言絕句道: 慵鬟高髻綠婆娑,懶向蘭窗繡碧荷。 刺到鴛鴦魂欲斷,暗停彩線蹙雙蛾。 媒婆瞎七瞎八,在旁亂贊道:「老身走過好些人家,看那題詩的,字腳也不曾見,先 把頭頸骨搖得酸了。怎麼相公這般容易?我想這個猶如我做媒人,到那高來低不就人 家,費了口舌,卻仍撮合不來;那兩相情願的,是一說就成哩。」 姚壽之也不去答應他,看了那帕兒,十分愛慕,又取一幅花箋,續一首來贊那刺繡手 段道: 繡線挑來似寫生,幅中花鳥自天成。 當年織錦非長技,幸把回文感聖明。 姚壽之詩完了,取個封兒封好,遞與媒婆。媒婆便拿了到施家來。恰好蓮娘獨自一個 ,靠在迴廊下欄杆上,看那瓷缸內金魚。 媒婆含笑上前,萬福道:「恭喜小娘子,老身今日帶得潘安、宋玉般的好詩來了,卻 怎樣謝了老身,老身好拿出來。」蓮娘笑道:「聽了你這話,就曉得那詩又不佳的了 。」媒婆道:「卻是怎見得?」 蓮娘道:「潘安、宋玉,只是稱那貌,你如何贊起那詩來?」媒婆拍手笑道:「多承 小娘子指教,是老身欠通了。但這詩確好的,到底要謝謝老身,才好拿出來哩。」蓮 娘笑道:「果係好時,恕你一向把醜詩搪塞的罪兒便了。」 媒婆聽了又笑,便去袖中摸出那個封兒,遞與蓮娘。蓮娘接來,不就開看,望窗口桌 子上輕輕一丟。媒婆見了,去拿來揣在懷中,也不開言,望著外面便走。 蓮娘忙叫道:「卻如何又把那詩拿了去?」媒婆回轉頭來,假做氣烘烘的說道:「老 身說今日的是好詩,小娘子卻認做和前番一樣,不值得就拆來看,可不辜負那才子麼 。老身要把去送還他。」 蓮娘笑謝道:「是我輕量天下人的不是了。你也何必便這般鬥氣。」 媒婆方又慢慢地走回來,仍將那封兒放在桌上,蓮娘便去拆開來看。 先見那書法齊整,半行半楷,絕世風神,已是可愛。試讀一遍,只覺得眼前一亮,就 如准千萬粗醜婦女裡撞見了個吳宮西子,驟然間倒一句也贊不出。重又把來念一遍, 果然言言錦繡,字字珠璣。喜得眉花眼笑道:「不想天下原有這般美才。」 媒婆見他贊了,便誇口道:「老身說的不錯麼,卻怎樣謝老身?」 蓮娘見那錦箋下面落的款道:蓉江姚大年題。對媒婆道:「蓉江,想是姚郎別號,他 家裡卻在何處?」 媒婆道:「聞得他是我成都有名的秀才,小娘子不曉得麼?他家就在東角街上。」 蓮娘道:「原來就是這姚生,果然名下無虛士哩。」 媒婆在施家,盤桓了半天,見施孝立不在家,便自歸去了。蓮娘等父親回來,拿過那 詩去道:「孩兒今日得兩首上好的絕句在這裡了。爹爹你看。」 施孝立道:「我是看不出的,你說上好,自然上好的了。但不曉得是誰有這手段,上 得你的眼睛?」 蓮娘道:「不是別人,原來就是有名的姚壽之秀才。」施孝立聽了,不覺攢眉道:「 可惜是這人做了。」 原來施孝立起初只要與女兒尋個才子為配,那裡想到天底下真正才子,七八是家徒四 壁,沒有飯吃。如今聽見說是姚壽之,知道他現在窮了的,便有些不合式起來。 蓮娘卻不省得父親之意,問道:「爹爹原何這般說?」施孝立道:「你還不曉得請眾 人題詩的意麼,原是與你擇婿。但這姚生雖有文才,卻近來家道平常,如何好叫你過 活得。我因此說這話。」 蓮娘道:「孩兒看這人的詩才,將來定然是發達的,爹爹卻不要只顧目前。」 施孝立道:「那窮是現的,發達是賒的,難道不看現在,倒去巴那不見得的好處麼? 我做爹爹的自有主見,你女兒家不要管。」 蓮娘心中是已經向著姚生的了,卻不好意思再說,只得怏怏的走回房去。 到了次日,媒婆又到他家來,見了施孝立,滿臉堆著笑道:「昨日拿得姚壽之秀才詩 來,小娘子十分贊好,想是合得頭來的了,老身今日特來請小娘子庚帖去。」 施孝立哈哈的笑起來,道:「卻如何做得首把詩好,便要想來求親?」 媒婆聽見這話,心中忖道:不好了,如何有些變卦起來。卻因先前央他求詩,原未曾 說破擇婿意思,不好猴急,只得又勉強賠笑道:「據老身看起來,姚秀才和小娘子, 真個一雙才子佳人,卻也錯過不得,不如出一個八字也好。」 施孝立搖頭道:「他只好自己忍那窮苦,如何我家蓮姐也跟了去嘗起些滋味來?你別 有好親事,再來說罷。」 媒婆聽了,好生不快。原來他早時出門時,已曾到過姚壽之那裡,說蓮娘見詩,稱贊 不已,這姻事十拿九穩的了。心中想道:卻叫我如何再去回覆。口裡含糊答應了施孝 立,便抽身到蓮娘房裡來。 只見蓮娘手托香腮,呆呆的坐在那裡。媒婆進房叫道:「小娘子,你在這裡想什麼? 」蓮娘見他入來,強笑一聲道:「我也問你,今日又來做什麼?」 婆子滿肚皮懊惱,聽了蓮娘的話,倒哈哈的好笑起來,便又對蓮娘道:「小娘子,你 合適了姚秀才的詩,我便道這姻緣是萬穩的,就去知會了姚郎。你知你家員外,又嫌 他窮,不肯出帖,卻叫老身如何再去見他?因此來和小娘子計較。」 蓮娘不覺掉下兩滴淚來道:「爹娘意中不合式,叫我也沒法,是我今生不該配著才子 ,倒枉費了你許多唇舌。你既難去回覆姚郎,我正有些物事在這裡,憐他窮窘,要助 他做讀書資本,就煩你拿去。只說我父親原沒有擇婿之意,是你猜錯了,那物事是我 爹爹道他做得詩好,贈他的。這可不是幾面都好看了。」便取五十兩一封銀子來,交 付婆子。婆婆道:「小娘子真個有作用,果然八面光鮮了。但是舍著這般才子不要, 辜負你兩下裡憐念心腸,老身卻終究氣不過哩。」 當下媒婆別了蓮娘,便出門到姚家來。他心中怪施孝立反覆,又憐那蓮娘多情,怎肯 依著蓮娘的話,只是從直說與姚壽之聽便了。 姚壽之見親事不成,心中納悶,那裡把這幾十兩銀子在意,卻因是佳人贈的,便收來 珍藏在書箱內,歎口氣道:「蓮娘倒是我一個女知己了。」從此越發想慕,書也無心 去讀。又幾次另央人去施家求親,施孝立只是嫌窮,不肯把女兒與他。過了幾時,聽 見說將蓮娘許了本城一個一般富戶,黃化之的兒子黃有成,姚壽之方才死了這條心, 那睡夢裡頭卻還時常牽掛著。 且說蓮娘,聽見姚家人來說親,父親不允,心中抑鬱,漸漸生起個疾病來。又見把他 許了黃家,那症更加沉重,不茶不飯,無睡無眠,瘦得十分看不得,有些不起光景。 施孝文夫妻著了急,日日延醫問卜,卻都沒有應效。一日來了一個西番和尚,掛著個 招牌,道:「善治一切危險症候。」施孝立知道了,便去請他來家,看女兒的病。 那和尚診了脈道:「這病也還可救,但須得有男人胸前的肉,割下一錢重一塊來,和 藥為丸吃下,便可痊癒。」 施孝立心下躊躇道:「別個的肉,誰肯割下來救人家性命,只除非他夫妻,那是關切 不過的。」便差家人到黃家去述和尚之言,要女婿救女兒的命。 黃有成聽了,大笑起來,當著來人罵道:「想你主人有些呆的,聽信瘟和尚說話,在 我身上想人肉吃麼?」踱了進去,等了半日也不見出來。家人只得回來,復了主人。 施孝立大怒道:「他不肯割肉倒也罷了,卻如何倒罵起我來?」便對著眾人道:「你 們與我說出去,但有肯割下肉來,救得病好的,就把我家小娘子嫁他。」氣忿忿自踱 了入去。 那句話不消一兩日,早傳到姚壽之耳朵裡。心中大喜,火急趕到施家,倒像怕有別人 先割了的,道:「我情願割下肉來,救宅上小娘子。」施孝立大喜。 姚壽之便袒下衣裳,自己取過刀來,胸前一割,割下一塊,倒有一錢三四分重。那血 湧將出來,半身都是鮮紅,好像做了染匠。 西番和尚也在那裡,先取些藥與他敷上,即便痛止血停,和尚將那肉戳准分兩,和著 藥末搗爛了,丸做三丸,叫每日辰刻,開水下一丸,三日三丸,方才吃畢,那病就如 撿去的一般,竟好了。 施孝立夫妻十分快活,謝過了和尚,便想踐他前言。先托人到黃家說明原故,送還聘 物。黃家那裡肯依,便去尋了媒人,聲言到官告理。施孝立沒奈何,只得設下筵席, 去請姚壽之來,學那《西廂記》中請宴的老套子,只未曾喚蓮娘出來認兄妹。 飲到酒闌,家人抬出一千兩銀子來,放在旁邊桌上,施孝立對姚壽之道:「感兄盛情 ,原該踐約。但是曾受黃家的聘,被處不從,竟要告官,恐到公庭,仍舊判與他家, 虛費一番周折。因此修下些許物事,為兄另娶之資。兄可收了。」 姚壽之見說,十分不快立起身道:「小生只為與令愛文字知己,因此不惜父母遺體, 難道是來宅上賣肉麼?」氣烘烘別了施孝立,一逕出門而去。 蓮娘在裡頭曉得了,好生過意不去,便寫下一封書,悄地叫僱在家中的李媽媽拿去, 寄與姚秀才。 李媽媽到了姚家,姚壽之正在書房中納悶。聽得施家打發人來。想道約也肯了,又來 纏什麼。卻見說是蓮娘遣來的,並有書子在身邊,便回嗔作喜道:「快拿書子我看。 」李媽媽雙手呈上。 姚壽之接來拆開看時,上寫道: 荷蒙厚重,實賜重生。人非草木,繫忍負恩。奈俗子執先聘以為辭,致嚴君恨前言之 難踐。彼既訟起鼠牙,脅以常情,所恐此遂弓藏鳥盡,傷夫義士之懷,心之戚矣,夫 復何言。然以君子才華蓋世,鵬程方遠,寧之燕婉之求!妾昨夢不祥,不久當死,泉 下之物,正不必悻悻然與人爭也。施蓮謹拜。 姚壽之看了道:「承小娘子有情於我,我也有一書煩媽媽你帶去。」便取幅箋來寫道 :知己之難由來已久。況欲得諸閨中弱質為尤不易也。向所為不惜殘父母遺骸,以佐 藥石者,誠不忍良朋之就死,有可自效,而愛莫能助也,豈真好色哉。然卿雖於僕為 知心,而僕未與卿相謀面,誠得邂逅光儀,顧我嫣然一笑,斯則真知我也。姻媾不諧 ,亦復何恨?姚年拜復。 寫畢付與李媽媽,又取出二兩銀子,與李媽媽買花插。 李媽媽千歡萬喜,謝了姚生歸家,將回書遞與蓮娘,又稱贊姚秀才許多好處,說這姻 事不成是可惜的。蓮娘拆書來看,暗暗點頭。 過了幾日,清明節近。成都風俗,到那時候,大家小戶,男男女女,都要上墳拜掃。 蓮娘暗暗的又寫封書,叫李媽媽送與姚生,約他途中一面。轎子沿上掛個繡花綵球兒 做記認。 姚壽之得書大喜。到了那日,生怕錯過,早飯也不吃,清晨起來,便去立在路上等候 。直到中午,方見那有記認的轎子,遠遠抬來。姚壽之撐起眼睛,放出火來般望著, 沒多時到了面前。 蓮娘在那轎裡,揭起簾子,對著姚秀才秋波流轉,微微的一笑,露出那兩行碎玉來。 姚壽之見,神魂飄蕩,恨不得扯住了看他個飽。卻見那轎子已如飛過去。還想他回來 再看,等到天晚,不見再來,卻是轉到別條路上回去了,只得也自歸家。 看官,姚壽之是不曾見過蓮娘的,轎子上自少不得標個記認。那蓮娘卻何處見過姚壽 之,不對別人笑了?這是請他吃酒之時,在壁縫張仔細了的。若是割下肉來那一天, 病得七死八活,又那裡去瞧他。閒文休絮。 且說姚壽之回到家中,想了蓮娘那般美貌,先前說對自己一笑,就是姻事無成也罷, 如今卻有些欲罷不能起來。 過了幾時,黃家又央媒人到施家准吉期,施孝立應允了,蓮娘卻又病起來。去尋西番 來的和尚已不知去向。病得幾日,竟一命歸陰,叫喚不醒了。施孝立一家十分悲傷。 姚壽之曉得了,便趕到施家放聲大哭。待到施家眾人走來扶時,只見口眼俱閉,氣都 沒了。 施孝立連忙叫人把薑湯來灌,卻那裡灌得醒,漸漸的手腳也冷了。施孝立便叫幾個人 抬他回家。他家裡並無別人,那丁約宜妻子,卻是新近接在家中同過的,和著一童一 婢,便去準備送終物事不表。 卻說姚壽之的魂兒,也自知道死了,卻沒有什麼悲傷,莽莽遙遙,各處去撞,還想要 尋見蓮娘。遠遠望去,西北上有好些人,連聯絡絡,就像搬場的螞蟻一般,不住在那 裡走,便也去混在裡面。 不多時,來到一個去處,像是官府衙門。姚壽之同了眾人進去,走到東首一條廊下, 忽然撞著個生時認得,又且極相好的,卻就是丁約宜,便上前去施禮。 丁約宜大吃一驚道:「賢弟緣何也來這裡?」姚壽之未及回言,丁約宜早扯了他衣袖 往外走道:「賢弟壽數正還未盡,我送你回去。」 姚壽之推住道:「兄不曉得,弟有件大心事未曾了,不好便回。」丁約宜道:「愚兄 在這裡,充了個掌冊籍的職役,頗見信任,倘有做得來的事情,無有不替賢弟出力。 只不知賢弟卻有什麼心事?」姚壽之道:「兄可曉得先死的施孝立女兒,名喚蓮娘, 如今在那裡?弟思量要一見。」 丁約宜說:「知道的。」便領了姚壽之,曲曲彎彎,盤過許多院子,來到一個地方。 只見蓮娘又同個穿白的女子,並肩坐在塊石上,都是愁眉不展,面帶憂容。看見姚壽 之來,又驚又喜,忙立起來問道:「郎君緣何也在這裡?」 姚壽之不覺垂下淚來道:「小娘子死了,小生還有什麼心情,活在世上。」蓮娘也涕 泣道:「這樣忘恩負義的人,郎君還不肯拋棄,倒連自己性命都舍了麼?但是今世已 經過去,只好和郎君結來生的緣分了。」 姚壽之回轉頭來,對丁約宜道:「小弟心裡,倒道是死的好。不要活了,煩兄去查這 小娘子托生在那裡,告弟知道,弟便同著他去。」丁約宜答應一聲便走。 只見那穿白的女娘,輕輕扯著蓮娘衣袖,問道:「這位何人?」蓮娘便把生前的事述 與他聽。那女娘也掉下幾滴淚。蓮娘又指穿白女娘對姚壽之道:「這位妹子也姓施, 他父親現任湖廣長沙府太守,小名喚做冰娘。是和妾一路同來,彼此極相愛的。」 姚壽之偷眼看了去,見也生得花枝一般,異常嬌媚。 正要開口動問,只見丁約宜笑嘻嘻的走來,向姚壽之賀道:「恭喜賢弟,愚兄已替這 小娘打幹得停當,就請二位還陽,成了姻好何如?」 蓮娘大喜,跪下去謝了,正要起身,只見冰娘放了聲大哭道:「那姊姊走了,卻叫我 依傍何人?望姊姊救我同去。我便做小也隨著姊姊。」 蓮娘心中好生不忍,看著姚壽之道:「怎麼處?」姚壽之便對丁約宜道:「兄可能再 周全得來麼?」丁約宜搖手道:「使不得,只好偶一為之,如何再去弄那手腳。」 姚壽之見冰娘不住的哭,便又對丁約宜道:「兄做不著去看。倘或挽回得來,也未可 知。」丁約宜沒奈何,只得依他去了。等有半個時辰,丁約宜回來道:「如何,我說 的果係效勞不來。」冰娘見說,挽住蓮娘袖子只是哭,哭得十分悽慘,卻愈覺得可愛 ,蓮娘也心酸得揮淚個不住。 姚壽之倒弄得沒做理會處。丁約宜看了半晌,歎口氣道:「罷了,賢弟你也帶他回陽 ,倘有什麼長短,拼愚兄這身子擔當便了。」 冰娘方才大喜,謝別了丁約宜,三個一同出門。 姚壽之替冰娘擔憂道:「長沙路遠,卿獨自一個,卻怎麼好去?」冰娘道:「妾願跟 二位去,不想歸家了。」姚壽之道:「卿太情癡了。你不回去,如何活得來。」又微 笑道:「只要過一日,小生到長沙,不要害羞去躲便了。」 正說話間,只見一個老媽媽,坐在一乘獨輪車上,兩個車夫推挽了,從後面飛也似來 。剛到面前歇下了,那老媽問他三個商量些什麼,蓮娘便指著冰娘道:「這位要到長 沙,因是沒有伴送的,在此躊躇。」 那老媽媽道:「你們湊巧,我正要往長沙,何不就同我去。」三個聽說大喜。老媽媽 便招冰娘也去車上坐了,分路而行,不表冰娘同那老媽媽去。 如今卻說蓮娘,是個不出閨門的女子,陰間與陽間總一般,那裡走得許多路。走了一 回,便要歇息一回,一連歇了十多回,方才望見成都府城。蓮娘在路上,和姚壽之商 量道:「妾想回陽去倘有翻變怎麼處?不如先都到郎君家中,郎君返了魂,卻去討妾 的屍骸來,令妾還魂,妻生在郎君家中,這便沒得說了。」 姚壽之連稱有理。兩個到了家中,姚壽之先去安頓蓮娘在耳房裡,自己走入中堂。原 來他死了兩日,丁約宜娘子叫人摸他心頭,卻還熱的,因此未入棺。當下魂兒一到, 便活了轉來。家中大喜。姚壽之坐起身就說:「我要施家去。」 丁約宜娘子在旁道:「叔叔才得甦醒,如何好便出門。」姚壽之應道:「不妨。」討 口湯水吃了就走。眾人止他不住。丁約宜娘子便叫兒子福郎,和姚壽之自己家僮阿才 ,跟了去。那福郎也已有十四歲了。 姚壽之到得施家,那邊眾人一見,都嚷道:「鬼來了!」鴉飛鵲亂的逃散。施孝立在 廳上見了,也回身要走,卻被姚壽之趕上一步,拖住道:「不要驚慌,小生實不是鬼 。」 施孝立方才定了神,請他去坐,還驚得一句話也問不出。 姚壽之便把自己陽壽未盡,陰司放他回來,並求得蓮娘還魂,判作夫妻的話,細述一 番。 施孝立道:「卻緣何不見小女活轉來呢?」 姚壽之道:「令愛是和小生一道回陽的,令愛之魂,還在小生家中。令愛意思,要在 舍下成親,因此小生特來,要請過肉身去。」 施孝立聽了,懷著疑團,卻因他說得有根有瓣,又巴不得女兒再活,倒有些不得不信 起來。蓮娘屍首也還未曾入殮,便叫家人抬穩了,施孝立夫妻也同著到姚家去。 正要起身,姚壽之對施孝立道:「小生還有句話要講。」施孝立道:「有何見教?」 姚壽之道:「陰司已曾判為夫婦,因是令愛魂尚未返,不好便敘子婿禮。今番卻不要 再變卦才好。」 施孝立忙道:「前遭也不是我要翻悔,實係無可奈何。今番倘果重生,怎忍再忘大恩 。即使黃家有什說話,我拼著與他那裡打官司便了。老兄不信,今日也恰好是黃道吉 日,但得小女活轉,即便成親如何?」 姚壽之方才滿心歡喜。領了眾人到家,指點他們抬蓮娘到耳房裡。才進得檻,見蓮娘 手腳都動起來,竟活了。 施孝立夫妻大喜,姚壽之便央人去喚音樂,又買辦獻天祭祖禮物。施孝文也沒得說, 和尹氏趕回去取了蓮娘的衣服首飾,再來姚家同觀花燭。 那夜酒散,姚壽之送了丈人丈母出門,回到房裡,蓮娘已卸了妝。夫妻兩個攜手登牀 。 凡百事體,到手得難些的,分外快活。姚壽之題那倦繡圖詩,中得蓮娘意來,自家道 這親事成的了,又誰知施孝立嫌女婿貧窮,不肯起來,弄得男愁女怨。後來,蓮娘害 病,施孝立親口許出肯割肉的,把女兒才嫁他。姚壽之去應了募,這番親事,自然萬 穩的了。卻因黃家要涉訟,仍是做了個畫餅充饑,望梅止渴。直到死去,陰司裡判了 夫婦回陽,卻還用許多深謀遠慮才得攏來,可不煩難!又兼一個是錦心才子,一個是 玉貌佳人,這回新婚燕爾,自然說不盡那萬種恩情的了。 不道方能得樂,卻又生愁。他夫妻今日成得親,那同還魂的新聞,就傳遍了一座成都 府城。黃有成家曉得了,十分忿怒,只道施孝立假稱女兒病死,去那姚家作婦。他父 親黃化之是死過多年的了,他便去尋了媒人,具一張狀子,自己出名,去縣裡控告。 那知縣姓平名恕,做官倒也清廉,辦事也勤。便出簽拘施孝立、姚壽之到縣,立刻聽 審。 叫眾人一齊跪上去,先問黃有成道:「你和施家聯姻,是實麼?」 黃有成道:「這個怎敢扯謊,現有媒人為證。」那媒人也稟道:「是小人做媒的。」 平知縣便問施孝立:「你卻如何又把女兒嫁了姚壽之?」施孝立道:「小人女兒死了 ,是姚壽之也死去,替他在陰司裡求生,判了夫婦回陽的,因此把來嫁他。」 平知縣笑道:「這些都是空話,卻有什麼憑據呢?」 施孝立一時回答不來,脹紅了臉。卻得姚壽之接口稟說,怎和蓮娘的魂,先歸自己家 中,怎樣自己先活了,卻去請蓮娘屍首,到他家裡,才得重生,道:「這便是個證據 。」 知縣道:「果係這般,卻也是個證據。又怎見得不是你和施孝立預先定下奸計,做那 圈套來騙人呢?」 縣尹這一駁,黃有成和那媒人,都暗喜道:「這番須沒得強辯了。」施孝立也憂道: 「這句話卻要把家屬逐個都提問起來了,可不厭氣麼。」 只見姚壽之不慌不忙稟道:「生員卻還有個憑據。湖廣長沙府施太守有個女兒,名喚 冰娘,在陰司裡也是生員替他求判官還陽去了,這是打角公文到長沙,問得出的。」 當下縣尹對施、姚兩人道:「論起理來,黃家既先聘定,陰司所判就是真的,也算不 得數。」又回頭對黃有成道:「但他們既成過親,已不是處女了,你也何苦爭訟。我 只叫他們還你聘物,陪罪你罷。」 黃有成道:「小人不嫌不是處女,只求太爺仍把來斷還小人。」 縣尹把案桌一拍,罵道:「天下有你這沒廉恥的人!本縣卻不喜人家女兒從兩次人! 」 黃有成不敢再說,只得且憑縣尹斷了。 卻說蓮娘在家,見丈夫去聽審,好生擔憂。聞說官府這般斷了,方才放心,施孝立見 女婿家貧,便備了絕盛的一幅妝奩送來。姚壽之夫妻倒也快活度日。 那黃有成因聞說蓮娘容貌傾城,氣不甘伏,又幾次去上司告理,虧得平知縣是上台極 得意的,曉得是他審結,不肯翻案,仍把黃家狀詞發縣,都被他批壞了。 不上半年,平知縣升任廣東,卻來了個錢有靈,是又貪又酷的。黃有成便去使用些銀 兩,又遞了一張狀子。錢知縣得了錢,不問皂白,竟批著官差,把蓮娘押還原夫。黃 有成又去用了些錢,那官差便火急般來姚家要人。 姚壽之進紙訴狀,原說前官已曾斷定,卻那裡准他的,官差坐在屋裡,拍台拍桌叫罵 ,害得蓮娘在裡面只要尋死。姚壽之幾番勸住,只得送些紙包與差人,詐稱本人害病 垂危,略略好些,即便送出。做個延挨日子的計。那官差落得到手銀子,卻仍日日到 他家吵鬧。姚壽之和蓮娘,每日只是愁容相對。 一日,清晨起來,家人報說有好些車馬到門。夫妻二人大驚,只道是官府自來要人。 姚壽之穿了公服出去迎接,那些人已進了中堂,男男女女,擁擠不開,何嘗見官府追 人。卻是長沙太守送女兒到此成親。 原來那大守叫施有法,四川重慶府人,年已八旬,沒有兒子,只生下冰娘一個女兒。 見他死去還魂,十分之快。冰娘訴說:「在陰司裡全仗姚壽之夫妻相救,情願嫁他為 妾。」施有法也不去拗他,便自己告老回籍,修下妝奩,親送女兒到成都來。 施太守見姚壽之滿面愁容,便開言相問,姚壽之將和蓮娘成婚始末,並黃家涉訟情形 ,細訴一番。施太守笑道:「是黃有成聘定,原該姓黃娶的。但他既不捨得割下胸肉 來,陰司裡又不是他求了放還的,卻想享那現成的福氣,真是無理。」隨又說道:「 賢婿不必愁煩。今日是個吉日,特送小女到來,且請做姐姐的出來見禮。」 當下蓮娘出來,施太守叫家人朝南擺下兩把椅子,要行嫡庶禮。蓮娘那裡肯依,便只 得學了蛾皇、女英的故事。 姚壽之同著雙妻,參了天地,又與施太守見了禮,然後結親祭祖。 你道那日官差緣何不來吵鬧?一來見施太守在此,有些礙眼;二來施太守就叫姚壽之 家人,用個紙包,先去安頓了的。 施太守又著人去請施孝立來,一同吃酒。姚壽之侍坐相陪。 施孝立先說起黃家之事,要施太守到縣裡去說人情。施太守道:「說人情是容易,但 他上司衙門仍舊告得的,又不值得去見那瘟知縣。老夫卻另有一個見識在此,正要說 於二位得知。」便扯施孝立和姚壽之去,附著耳根,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說了一回 。二人大喜。你道說些什麼,原來跟冰娘來的一個大丫頭,也是重慶府人,面貌舉止 ,活象蓮娘不過,蓮娘是豔麗的,他卻一味呆板,就如金銀二物,若不是司空見慣, 也竟可以把銅錫假充。 施太守卻叫施孝立領回去,只說就是蓮娘,因施太守送兩個女兒與姚壽之為妻,姚壽 之休他歸家,自讓黃有成來娶去。當夜席散,施大守便去與女兒說知,將那丫頭交付 施孝立,一乘轎子抬了同回家去。施孝立自吩咐家人,不許泄漏。 如今卻說施太守,在女兒家中住下三四日,自回重慶去了。那官差聽說施太守去了, 便又到姚家來要人。姚壽之踱出去道:「你今日還來這裡要人麼?」官差聽了大剌剌 的話,嚷起來道:「我只是奉公差遣,卻不要把施太守的女婿的勢使出來。」 姚壽之冷笑一聲道:「你今日也曉得我是施太守的女婿了麼?那施孝立女兒,父親不 過是個守錢虜,我往常也就把他做了老婆;如今施太守送兩位千金與我為妻,我還要 這招是非貨兒做什麼!已經休了回去,你自施家去要人罷。」邊說邊又大搖大擺的踱 了入去。 差人好生疑異,去探那伙家人口氣時,都使些施太守家勢頭出來,卻像果然不希罕什 麼施孝立女兒,休了回去的。這都是施太守手筆教就。差人只得又到施孝立家去問。 那施孝立裝出許多氣苦,告訴姚壽之的薄情,得新忘舊,卻叫差人知會黃有成,自來 這裡迎娶。官差果然去報了信。黃有成信為實然。心中大喜,擇個吉日,便行娶去。 成親之後,卻見新人姿貌,毫不出色,心裡有些懊惱,上牀和他行事,卻也不是處女 。這是施孝立怕被那裡捉了破綻,落得自家人受用一番的緣故。 黃有成見老婆容貌平常,便思量要娶妾,那丫頭也會吃醋不許,不上半年黃有成偶感 時症,一命嗚呼。那丫頭便拎了些家財,另去嫁人。姚壽之夫妻直到黃有成死了,方 才放下鬼胎。施孝立也常到他家,不消瞞人。 姚壽之一日對蓮娘、冰娘道:「我想前番就住在陰間,倒也安樂;卻何苦還要來受這 驚恐。」蓮娘道:「那安樂是少不得百年後有的,卻還捨不得陽世的歡娛。貪多了, 尋出那驚恐來。」兩個聽說,都笑起來。冰娘道:「姊姊雖受驚恐,你爹爹卻快活哩 。」蓮娘道:「胡說,卻是為何呢?」冰娘道:「你不曉得,他把妹子的大丫頭拔了 頭籌,卻才讓與脫時倒運的黃有成麼?」說罷大家都笑起來。 姚壽之一夫兩婦,說說笑笑,說不盡那閨房樂事。後來姚壽之鄉會聯捷,點入翰林, 直做到湖廣總督。蓮娘、冰娘都受誥封。那錢有靈恰在那裡做屬員,是從川中調去的 ,貪酷如前,被姚壽之具本嚴參,革去職任,又問了個罪。姚壽之年華半百,即便致 仕歸鄉,悠然林下。蓮娘生三個兒子,冰娘生兩個兒子,都曾做官。連那丁約宜兒子 ,也提拔他得了個小小官職。姚壽之夫妻三人,都活到有九十多歲,兒孫繞膝,富貴 兼全,真乃非常之福。有詩贊曰: 一夫二婦已便宜,又得成雙絕世姿。 更有一般堪羨處,和如姊妹共歡娛。
第十回 從左道一時失足 納忠言立刻回頭 神器難僥倖,奸雄漫起爭。 草兵寧足恃,豆賊究何成。 一旦王師下,旋看小丑平。 偉哉女豪傑,勇退得全身。 不知多少英雄豪傑,不得善終;那庸夫俗子,倒保全了首領,死於窗下。這是什麼原 故?要曉得庸夫俗子,自量氣力又敵不過人,計策又算不過人,在這上頭退了一步, 便不到得死於非命。英雄豪傑,仗著自己心思力氣,只要建功立業,撞到那極兇險的 地方去,與人家爭鋒對壘,何嘗建了些功業,那逃不出俗語說的道:瓦罐不離井上破 ,將軍難免陣前亡。 到這時候,反不及得庸夫俗子的結局了。那個到底不算真正英雄豪傑。若是真正英雄 豪傑,決不肯倒被庸夫俗子笑了。在下這八句詩,是贊一個女中范大夫,要羞盡了許 多鬚眉男子的。待在下敷衍那故事與列位看。 明朝永樂年間,河南考城縣奉化村地方,有一個姓曹的,叫做曹全士,也不過是村民 略有些家財,將就可以度日。娶妻田氏,生下一子一女,兒子取名永福,倒也中中質 地;那女兒叫珍姑,從小便十分聰明,又生得非常韶秀,曹全士夫妻愛惜無比。 珍姑才得六歲,曹全士便令他同哥哥永福去村學裡讀書。永福已有十二歲,卻倒讀不 過珍姑。珍姑讀到十一歲,十三經都讀遍了。 那學堂內有個同窗,姓王,名子函,沒有父親,只有母親沈氏,在家守節,撫育著他 ,也住在那村裡。他長珍姑三歲,一般的聰明,又生得俊秀。他見珍姑漸漸長得嬌媚 可愛,十分的來親近。那珍姑雖還不知什麼男女之情,卻也喜歡著王子函。 王子函一日回家,向母親贊珍姑的美貌,要母親與他定這頭親事。 沈氏只有這兒子,也巴不得尋個好媳婦,使他夫婦和諧,自己享些晚福。便央人到曹 家去說親。 曹全士見王家憐仃孤苦,不肯出帖,沈氏母子也沒奈何。 那珍姑曉得父親不允許親事,在學堂內見王子函,便也理會得一種憐惜之意。王子函 越發愛慕珍姑。 到了十三歲,曹全士見他長大,不再叫去讀書,只在家中做些針線。 王子函見他不來同讀,好生沒趣。每日到學堂裡去,便大寬轉從曹家門首經過,想看 他心上人,卻不見珍姑出來。 王子函生出個竅來。起先同在學堂內時,他買一管簫來,藏在身邊,等先生走了開去 ,就取來吹,也曾教珍姑吹得幾聲。當下便又去取了那簫,在曹家門首悠悠揚揚吹起 來。 珍姑聽得,走出來,看見是王子函,對他笑了一聲,王子函也便不吹了。到了明日, 王子函又在門前吹簫,賺得珍姑出來,早又把簫藏過。 珍姑會意,以後不等到他吹簫,約是那時候,就立在門前守王子函過,和他說幾句沒 緊要的話。王子函只要得這般,那親事倒也不想的了。 如此有一年。曹全士怪他日日抄遠路在這裡走,又見女兒不先不後,那時候總在門前 首,越發疑心,把女兒防困起來,珍姑見父親動疑,便不敢再去會王子函。王子函幾 次不遇見珍姑,又去把那簫來吹,卻也只是空腔,沒得妙處吹出來了。王子函也早會 意,心中悶悶不樂。這都按下不表。 另說起一頭,山東蒲台縣,有個婦人,母家姓唐,名叫賽兒,嫁著個林公子,不上一 年,丈夫死了。 這唐賽兒在家,不知那裡來兩個道姑,傳授他些妖法,善能撒豆成兵,剪紙為馬,並 那攝取金銀之術,便煽引了些愚民,在那裡招軍買馬,先攻破蒲台縣,做了巢穴,又 分兵四出。山東地方,只除登、萊、青三府,其餘都被占了。官兵那能抵敵。 他見永樂帝篡了大位,聲言替建文報仇,要恢復南京,迎請復位。便奉著建文年號, 自稱帝師;又領兵渡過黃河,侵奪河南開、歸等府。 勢頭好不利害。 這考城縣地方,是近著黃河的,百姓家家逃竄。那曹全士少年時,曾習得些武藝,兒 子永福又有幾百斤氣力,他想逃往別處,也不安逸,倒不如去從賊兵,希冀立些功業 。便率領家屬去軍前投降。 那時珍姑方十五歲,唐賽兒見生得仙子一般,與他說話,又異常靈動,心中甚喜,便 拔曹全士父子做了親兵,留珍站在身邊,傳他法術做弟子。 那唐賽兒的女弟子共有十多人,都沒珍姑這般聰明,姿色也比不上。唐賽兒便把妖法 中奧妙,盡行傳授,珍姑做了弟子的領袖,十分愛幸。連曹全士父子,也都信任不題 。 卻說王子函,那時聞得賊兵渡河,陪了母親,直逃到歸德府地方,卻是他母舅家裡, 即便住下,好生放不下珍姑。不曉得那賊兵殺來,是死是活。 過了幾日,聽得賊兵已退回山東,思量同了母親歸家。不料沈氏生起病來,動身不得 。他母舅沈子成,替姊姊延醫下藥,卻總不效。病了半年,一命嗚呼。 王子函異常哀痛。沈子成原是有些家產,富而好禮的,見外甥係逃難而來,拿不出銀 錢,便一切都是他料理。又僱了車馬,令王子函扶柩回去殯葬。叮囑他家裡無人,可 仍來此間讀書。 王子函應承了,回到考城,把母親柩去父親墳上合葬已畢,便來打聽珍姑消息。也有 說是遠方避亂去了;也有曉得些蹤跡,原說他家投降賊人的。 王子函疑惑不定,一面寫信,回音母舅,只說有親戚在懷慶府衙門裡,遣人招他,要 往那裡去了,回來才到母舅處攻書;一面收拾乾糧,思量去訪珍姑下落。心中想道: 若是避亂他方,賊兵退去已久,也可回了。不要倒是從賊的說話不錯。便渡過黃河, 竟投山東去。 才到得曹州界上,早被伏路小軍捉住,解到一個寨裡來。上面坐著一個賊將,喝問道 :「你可是來做細作,探聽軍情的麼?」 王子函本不肯從賊,卻因勢處無奈,只得應道:「不敢,小人是來投降的。」 賊將笑道:「我看你瘦怯的一個書生,有什麼本事,卻來投俺這裡?」王子函便隨機 答應道:「小人想將軍這裡,雖都用著有武藝的,那文書往來,或者也用幾個讀書人 ,因此來投。」 只見那賊將點頭道:「也說的不錯。」便叫鬆了綁縛,著他在帳下幫管那軍糧冊籍。 王子函得暇,便去訪問同伙中,可曉得有帶了家眷在這裡,考城縣人,姓曹的?眾人 道:「不曉得。我這裡是你也見的,有誰帶著家眷廝殺。」王子函聽了,好生不樂。 卻有一個道:「就是有家眷,也只好留在蒲台帝師駐紮地方,那有帶在這裡軍前的。 」 王子函見說,便只在軍中尋訪曹全士父子,卻也不見,又不好無故辭了賊將,說要往 蒲台去尋人,好不納悶。 過了幾時,遇有官兵從河南進剿,賊將率眾迎敵,被官兵用豬狗血破了妖法,殺得大 敗,逃入曹州,閉了城門,不敢再出。官兵把城團團圍住,城中十分驚惶。 賊將坐在帳上問道:「誰敢殺出重圍,去蒲台求救?」階下眾人,你看我,我看你, 一個也答應不出。 只見王子函上前稟道:「小人願去。」賊將倒不覺呼呼大笑起來,道:「這裡多少能 征慣戰的人,還不敢去;你這之乎者也出身的,卻要白白去垫刀頭麼?」 看官,那王子函是聰明伶俐的人,怎麼不識時務,討那賊將搶白?只因身在賊中已久 ,沒處探聽珍姑消息,正是命也怨得的時候,適值有這機會,想道:鬱悶也是死,殺 出城去也是死,倒不如殺出去死得爽快些。因此上前來稟。 當下見賊將笑了他,發個狠倒生出一條計來,又稟道:「小人自有個去法,不消將軍 憂得。」 賊將倒稀奇起來道:「你果然去得麼?有什麼去法?」 王子函上前一步,附耳幾句,賊將笑道:「這個去法,果然來得稀奇,依這法然兒, 就是別個人也去得,卻喜你有些巧思。倘或那邊不肯發兵,就依仗著你些作用。」 當下便吩咐,叫取五座紅衣大炮,用鐵鏈條盤了,一並的排著。眾人都不曉得是什麼 意思,只依著號令去準備。 賊將叫人修了請救文書,等到那夜三更時分,叫去牽他自己騎的那匹千里追風馬,與 王子函騎了,暗地開了城門,先推出那五個炮去,把藥線一齊點著。 那一聲響,竟是天崩地裂,官軍紮營在那一門的,打出去有幾丈闊一條血路。王子函 就隨著炮,一馬躍出,加上幾鞭,如飛一般去了。 官軍不著炮的,從夢中驚醒,見傷了許多人,只道城中出來劫營,都準備著廝殺。卻 見城門已自閉了,便連夜又分人馬,去補空處不題。 卻說王子函,騎著那匹馬,果似追風般快,天色黎明,已到了蒲台,來唐賽兒帝師府 前下馬,去投了那角告急文書,便想到外面去訪問曹全士。卻早見裡面傳話出來,叫 曹州差人進見。 王子函隨著那傳話的入去,來到一座大殿。那人叫他站在陛下,上面唐賽兒就問曹州 軍情。王子函一一訴說畢,唐賽兒打發他出來,自去商議起兵救曹州。 卻說珍姑在賊中,唐賽兒出格抬舉他,把軍務委任著,頗有些權柄。他日夜在帝師府 中出入,父母也管他不得。今日站在唐賽兒身邊,王子函在階下不敢抬起頭來,未曾 見他;他在上面卻見的。心中又驚又喜,見王子函出去了,隨即著自己心腹人引他去 ,關鎖在一間空房子內,要等自家公務完了,才去和他說說話。 王子函卻不曉得,問那人時,也猜不出,好生氣悶,只在那空房子內,踱來踱去。心 中想道:難道疑心我謊報軍情,要等救過了曹州,才放我出去麼?又不見個人來陪他 的,好問曹家消耗,十分寂寞不過。 直到那夜三更時分,忽見有人開門進來,叫聲:「王家哥。」那語音好熟。打一看時 ,卻是珍姑。王子函吃了一驚,倒疑心起來,亂擦著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你是 什麼人?」 珍姑笑道:「你雖和我別了多時,怎麼便不認得了?」 王子函方才大喜,連忙行禮道:「真個相見,還疑夢裡。」 珍姑便將他家投降唐賽兒,並賽兒信任自己情形,略述一遍道:「王家哥,你是幾時 投順的?家中可曾娶得嫂子?」 王子函便將他母親病故,服口未曾議婚的話,說了兩句。隨又道:「珍妹,我的投降 這裡,你猜得出我意思麼?」 珍姑道:「卻不曉得。」王子函道:「我那裡要跟他們幹什麼事業,只因放心你不下 ,特地到這虎穴龍潭來尋訪。吃了好些驚恐,納了許多愁悶,不道也有今番會見日子 。」 珍姑道:「難得你這般垂愛,妹子也未許人,十分掛念著你。奈我爹娘執性,不好說 話,意思要等帝師問起親事,便好訴出衷腸,遣人河南接你,卻不道今日早上,見你 到來,我已快活了一日,你卻此刻才快活哩。」 王子函到這時候,心花怒開,見四下無人,便抱住珍姑求歡。 珍姑推開道:「我在這裡,雖是日日學習那出兵打仗,做鬚眉男子事業,脫盡了女人 家遮遮掩掩體態,這終身大事,可是苟且得的麼?」 王子函見他說出正經話,也便縮住了手。珍姑道:「曹州救兵已曾發去,倘敗得官軍 ,你的功勞不小,授你一個官職,就好到帝師這裡求親,也不必到我爹處去了。」說 罷便要出門。 王子函挽住道:「珍姑,我有一句緊要的話,還未對你說。」珍姑立住道:「哥有什 麼要緊話?」王子函道:「我說出來,卻要你用心聽哩。我想,我和你都曾讀過古今 書史,那見有用紙兵豆馬,成了大事的。即如曹州兵馬,被官軍用豬狗血破了法,就 敗下來。況且永樂皇帝雖只篡位,也是天意。劉伯溫軍師預先就曉得,可挽回得來的 麼?分明自取滅族大禍。珍姑妹你是絕頂聰明的,我卻不想這好處哩。」 珍姑見說,呆了半晌,猶如夢醒似道:「不是哥提頭,妹子竟迷而不悟。為今之計, 如何是好?」 王子函道:「據我意思,乘這更深夜靜,無人曉得,和你逃往他方,可不脫了那場災 禍麼。」 珍姑道:「不是這樣的。我有父母在此,斷無不救的哩。」 便叫王子函且在那裡等,自己卻出了帝師府,去見父親。 曹全士夫妻已睡了,見女兒來,曹全士道:「你回來了麼?怎麼地還不去睡?」珍姑 道:「孩兒有句要緊的話,特來與爹爹、母親說。」曹全士夫妻坐起來道:「什麼說 話?」 珍姑坐在牀旁,心中暗想:若說是王子函的話,萬無聽理。便扯一謊道:「孩兒方才 在帝師府中,偶然倦起來,打一瞌睡,見關聖帝君對孩兒說:『你們這妖法是斷不成 事的。永樂帝也是真命天子,你們不要想錯了念頭,可速改邪歸正,免遭殺戮。』孩 兒被這幾句話驚醒,想起來,果然不差,特來告知爹爹母親,作速逃奔。」 曹全士道:「珍姑兒,這是你不相信帝師,胡思亂想,因而有這夢來。帝師是陽間的 神道,關聖生前也還及他不來,怎麼不能成事?你不必多疑,快些去睡。」 珍姑又指出妖法不濟事的許多故事,來勸父親。曹全士不聽,道:「書上是虛的,怎 麼及現在的為實。」珍姑道:「那曹州這支兵,被官軍破了法,殺得大敗,不是實的 麼?」 曹全士道:「這是法術不精的原故。倘然帝師在那裡,斷不到得敗的。你這些話,我 都不要聽,快去睡罷。」 珍姑見父親不從,便又去勸母親,田氏也只是不聽。原來他夫妻一樣執性。自己主意 定了,任憑人家說上天,說下地,再不帶轉馬來的。珍姑也自知說也無益,只因做了 女兒,不忍不去救他。當下再三苦勸,見兩個老的不悟,又帶著哭去哀求,那眼淚滴 在牀上,被褥都濕得水裡馱起來一般。曹全士夫妻全不回心轉意。 看看天色漸明,珍姑沒奈何,大哭了一場,走出門去。曹全士只道他原去帝師府中辦 事,也不喚他回來。 珍姑到了帝師府前,卻便去空房子內,招王子函一同逃走。珍姑在袖子內摸出兩隻紙 剪的仙鶴來,念幾句咒語,呵一口氣便變成了真的,和王子函各騎一隻騰空而起,珍 姑想道:若是回河南去,怕人認得,知道我家從賊一事,要來尋鬧。不如另往別處的 好。便一逕投東去。 看看已出了唐賽兒佔據的地界,便又念起咒語,兩隻仙鶴都歇了下來。珍姑收了法, 仍變做紙的,揣在袖中。又取出兩隻紙剪的驢子,變成真的,大家騎下一匹,投青府 來。 珍姑在路上,只是愁眉不展。憂他父母。王子函尋出些發鬆的話來,與他開心,方才 略見他些笑容。珍姑問道:「哥莫不也曉得些法術麼?」 王子函奇起來道:「珍姑,你為何忽發此言?」珍姑道:「我想你這瘦弱書生,獨自 一個,沒些法術,怎出得曹州的圍來?」 王子函點著頭笑道:「是用些法術的。」珍姑道:「你用什麼法術兒?」王子函道: 「你且猜猜看。」 珍姑道:「難道也是剪個飛禽不成?卻緣何剛才在鶴背上,腰駝背曲,頭也不敢回, 只防跌下來,全不象個慣家。 王子函見他取笑,也笑起來道:「你慣家的法是假的,我不是慣家的法倒真哩。」 珍站見他說得離奇惝況,越發疑心要問,道:「哥,妹子猜不出,說出來我聽。看是 什麼法兒。」 王子函笑道:「我是騎著真馬出城,這法可不是真的麼?」珍姑怨道:「我好好問你 ,你卻只是打諢。」王子函道:「我並不是打諢,實係騎馬出城,咒也罰得的。那馬 直騎到帝師府前,繫在那裡,何嘗說謊?」 珍姑道:「這又奇了,難道你也習得些武藝,殺出來的?」 王子函道:「我何曾曉什麼武藝。」珍姑道:「是了。定然城裡發兵,護你出來的。 」 王子函道:「你又來了。既有兵護我出城,緣何只我一個到蒲台,難道送我走遠了, 那官軍鐵桶般圍著他們,倒再殺入城去?」 珍姑道:「也不錯。」又想一想道:「那馬也只是這般奇,莫非另有甚竅兒,用在馬 前馬後的?」 王子函拍手笑道:「這話被你道著些大意了。」珍姑道:「哥,實在什麼竅兒,何不 傳授了我?」王子函道:「且等和你成了親,卻才傳授你。」 珍姑又道:「何不就傳授了我?免我滿肚皮的孤疑。」王子函勒住韁繩,輕輕對珍姑 笑道:「我何曾不要就傳授你,只怕你又像昨夜般做起來。」珍姑聽說,紅了臉,也 便不好再問。 再個說說笑笑,到了青州,便就城外,租一間房子暫住,只說原是夫妻,避亂來的, 卻也沒人盤問。 王子函去買了些香燭,當夜便要拉珍姑交拜成親。 珍姑不肯道:「你家母親的服還未滿,便只管想這背禮的事。我既跟你到了這裡,難 道以後不是你妻子不成?況我爹娘都在難中,那有心情做這事。你若再來逼我,我便 騎著仙鶴,別處去了。」 王子函見他這般說,不敢再求成親,只是閉門對坐,做個把燈謎來猜。猜得著算贏, 猜不著算輸。贏的並了兩個指頭,把輸的手心輕輕責一下,這般作樂。 看官,人家夫妻既然遇著一對才子佳人,在閨房裡頭,似這樣斯文交易,真正仙境, 必要尋到被窩中滋味,也就俗不可耐了。 卻說他兩個出門,身邊都沒有什麼盤纏的,在青州住不多幾日,手內空空,米也糴不 起,柴也買不來。王子函去鄰舍人家告借,眾人見他兩個是別處來的,又不見習什麼 行業,誰肯借於他。一連走了幾家,都回答道沒有。王子函只得悶昏昏歸家。 珍姑卻全沒有一些憂色,拔下簪珥,叫王子函去質錢來,準備柴米。又叫買些酒肉等 項。 王子函一一都辦了回來,對珍姑憂道:「簪珥是典得完的,下去日子,我和你卻怎生 過呢?」珍姑笑而不答。 卻說他近鄰有一家姓洪,是個響馬強盜,眾人也都曉得,只是捉不住他破綻。 珍姑那日把買的魚肉煮熟了,酒也燙熱了,對王子函道:「洪家是富翁,你何不走去 ,借他千把銀子來用用?」 王子函倒笑起來道:「你好不達時務。連些柴米還沒借處,這般獅子大開口起來?」 珍姑微笑道:「我自有法兒叫送我哩。」王子函不解。珍姑又取張紙來,剪一個像判 官模樣,放在地上,把個雞籠罩好,自拿了酒肴,和王子函去炕上對坐了吃。 珍姑拿本書來行酒令,要隨口說是第幾板、第幾行、第幾字,說著了水字旁、酉字旁 的,吃一大杯;倘說著了「酒」字要加倍吃了大杯。 先是珍姑說起,恰恰說著個「酒」字,王子函笑道:「你莫非預先見了的,卻來討酒 吃。」便斟過兩大杯來。拿著杯子禱告道:「倘借得動銀子,你也說著吃雙杯的。」 王子函卻得了個「醉」字,珍姑大喜道:「事體成功了。」便也篩兩大杯過去。 王子函不服道:「我只是個『酉』旁如何兩杯起來?你這令官好糊塗。」珍姑道:「 這個『酉』旁,比別不同,應該活動,我還不過是酒,你卻醉了,怎麼倒不雙杯?」 正在爭辯,聽得雞籠內「撲」的一聲響,珍姑放下酒杯,去揭開來看,只見一口布袋 內,滿貯著雪白的東西,約來正有千金。王子函方才樂開了那張嘴,十分快活。 兩個從此漸漸買起婢僕來,把租住的房子竟賣了,修理好好的。 一日,洪家一個老婆抱個小孩子,到他家中玩耍,說出來道:「我主人前日夜裡同主 母在房中坐,忽然地上裂個洞,也不知有多少深,鑽出個醜臉漢子來,說是東嶽判官 。東嶽大帝要造合天下強人冊子,一個人捨得一千兩銀子,就替他勾消了那罪孽。我 主人害怕,便把一千銀子交與判官,判官拿了,仍舊鑽下地去,那地也便合攏,不留 一些縫兒。你們道可奇不奇。」 王子函和珍姑聽了,心中明白,假意答道:「果然可奇。天下有那般古怪的事。」這 且住表。 卻說唐賽兒,那日不見珍姑進來,遣人到他家中去喚。曹全士夫妻因有夜間那一番, 好生疑慮,一面回覆帝師,一面去四下找尋,卻那有個影兒。又聞說曹州府來求救的 ,叫做王子函,也不見了,只有騎來的馬,還拴在那裡,心下明白,道:「定是這小 畜生作孽。他兩個一向在奉化村,便眉來眼去,今番卻約會同走了。」因是件沒體面 的事,也便隱沒起不題了。 過了兩日,聞說去救曹州的兵,把官軍殺得大敗,已解了圍,曹全士夫妻越道唐賽兒 是無敵的了。 又過幾時,朝廷命大將邱福提了六十萬大軍,來平山東妖寇,邱福出個號令,每人帶 一隻皮袋,盛著豬狗血,槍上、刀上、箭上,都蘸了些兒廝殺。 唐賽兒的兵馬那裡抵擋,殺一陣,敗一陣,那官兵直殺到蒲台,把那城池攻破。唐賽 兒的手段,原比眾人高些,行起法來,單走了一個身子。那跟他造反這伙人,盡被殺 死。曹全士夫妻也在其數。 官軍打破了蒲台,別的地方替唐賽兒守著的,也都望風反正。 那信息到青州,珍姑曉得了,望他父母逃得性命。便吩咐家人看了家,自己同王子函 兩個,乘著天晚,各跨紙鶴往蒲台探望。歇下來,滿地都是屍骸。 一路尋到他父親住的所在,月明中見曹全士的屍首在門外地上,卻未曉得他母親是死 是活。天色也漸明瞭,見母親吊死在屋內樑上,那得人放下來。 珍姑當下哭暈了幾次,便和王子函移兩個死屍做一處,尋些柴來焚化了,揀出那骨殖 來,包做兩包,兩個分背在肩上,仍騎紙鶴回青州。 心中只還放不下哥哥永福,不知死活存亡。離了蒲台,見王子函在鶴背上,十分害怕 ,想起前番取笑他的話,不覺把滿肚子悲傷暫時放開,略笑了一笑,便呼他歇下地, 去換了驢子走。 到得地上,只見永福也就殺死在那路旁。珍姑又哭了幾聲,和王子函扒攏些泥來,將 就與他掩埋了,方才坐上牲口再行。 到了青州,珍姑揀塊高燥的土,把父母骨殖安葬停當。 那時王子函母親的服,恰好已滿,便求珍姑成親。珍姑道:「先前你有母服,不好成 親;如今是我有父母之喪,且待服滿,行起這禮來,何必那般性急。」 王子函氣苦道:「那一歇三年,這一停三年,可不耽擱人老了哩。」 珍姑道:「我是兩重大喪,還該六年。你倒不要忒打料得近了。」王子函見他說越發 不是頭,吃也不要吃,睡也不要睡,只是愁眉苦臉地求珍姑。珍姑拗他不過,倒好笑 起來道:「我想和你住在一處,就是成親了,卻不道又有什麼成親,這般性急。」 王子函也笑道:「就是那個成親,也算不得。沒有同牀,不算成親哩。」珍姑見說, 紅了臉。便由王子函去擇了個日子,交拜成親。王子函那年二十歲,珍姑卻才得十七 。美少夫妻。說不盡那些情態。 一日,珍姑記起初來時路上的話,問丈夫道:「你在曹州,到底有甚作用,得出重圍 ?」 王子函笑道:「你聰明了一世,怎前番那般說了,還不領略。方才成親第一夜,就傳 授你,是那紅衣大炮了。」珍姑不覺忍笑不住。 王子函又戲道:「官軍著了炮,今日還在那裡神號鬼哭;你著了炮,倒快活好笑哩。 」 珍姑見說,拿了扇子打來。王子函連忙走過些,站住了,只是笑。他夫妻兩個,又在 青州買下些田產,日逐督領僱工人等耕種。 那些鄰舍見兩個初來時,飯米都要告借,不知怎地發了財,卻便這般興頭,心中忌刻 。適值那時亢旱,青州地面,蟲蝗為害起來。珍姑便剪一對紙鵲兒,放入自己田中, 變成真的,把那蝗蟲趕吃。 鄰舍見了,便去報官,道:「他家有妖法,定是蒲台一黨。」官府聞說王子函有些家 計,作想起來,立刻出簽拘人。王子函著急,與珍姑商量,送些銀子入衙門,才得把 這事捺起。 珍姑對丈夫道:「我們這家業,來路太易了,自該有這飛來橫禍。」王子函道:「只 這惡狗村裡,也真住不得,我們卻向那裡去好?」珍姑道:「我和你原是河南人,不 如重回故土去。」隨又道:「只是那裡的人,曉得我家曾經從賊,越發要來尋事的了 。」 王子函道:「我們自到歸德府去,有我母舅在那裡,有些照應。可不勝似這裡和考城 縣舊居幾分麼。」 當下便把田產賣了,將銀子帶在身邊,跟了幾個婢僕,投歸德府來。不一日到了那邊 ,沈子成一見,心中甚喜。便問外甥:「向在那裡?好叫我放心不下。」 王子函只說原要到懷慶府,路上被賊人捉住,在山東耽擱了這兩年。指著珍姑道:「 他也是考城人,陷在賊中,做了夫婦。如今卻得同來。」 當下沈子成替他尋所小小房子,就在自己間壁。兩家內眷,也時常往來,十分親熱。 珍姑又拿出宿本來,在歸德府開下個琉璃廠。珍姑性最靈巧,指點匠人,造出新奇款 式的燈兒,才做下來,就有人買,又且得價。不上幾年,做了大富之家。家中婢僕共 有幾百,卻人人有業,都不是吃死飯的。 珍姑調理的井井,每隔五日,把底下人做的生活,考較一番,勤謹的,賞他銀錢酒肉 ;懶惰的,不是受杖,就是罰跪。 到了那晚,給他們假,不作夜課。備些佳餚美饌,夫妻對飲個盡醉。叫丫鬟們在旁唱 曲兒侑酒,好不歡樂。 每年清明時節,把家務托付給沈大成,夫妻兩個同到考城縣上了王家的墳,又且去青 州曹全士夫妻墓上拜奠。 一年在青州祭掃畢了回來,從向日住的地方經過。那時晴得久了,乾燥異常擊只見那 些妒忌他家的舊鄰,恰正遇著火災。男啼女哭,亂個不了。 珍姑看了道:「他們心地好些,也不逢這天火;就逢了火,我也該出一臂之力相救。 如今且自由他。」 王子函道:「你有甚法能救得這火麼?」珍姑道:「怎麼沒有,只是不值得救。那班 人面獸心的。」王子函笑道:「這是他們自己作弄自己,老天又恰恰今日燒他們,叫 你我見了爽快哩。」 夫妻兩個,一路說說笑笑,回到河南。後來生下三個兒子,都能守家業。王子函夫妻 俱各壽終。當年從賊巢中逃走一事,也頗有人知道,雖是嫌他捨得拋卻父母,卻也虧 這一走,留得身體來收葬他父母。詩曰: 軍旅摧殘子死兵,還因有女葬而身。 尚員異事原同道,何用時人漫擬論。
第十一回 聯新句山盟海誓 詠舊詞璧合珠還 錦衾繡幕締鷗盟,恩愛海般深。但願百年常沒事,夫和婦共樂晨昏。誰料漁陽鼙鼓, 害他鳳拆鸞分。一時兵亂共狂奔,已自苦零丁。更有姦宄萌惡念,弄得人九死一生。 不是老天默佑,怎能缺月重盈。 亂離時世,弄得人家七顛八倒,這原是一個大劫數。但其間也看人的是非邪正。 奸惡之徒,天才降他災禍,在那劫內勾決了;若是善良的,不過受些磨折,卻還不到 厲害。 明朝崇禎年間,河南開封府儀封縣地方,有一個人,姓宋名大中。父親宋倬喈,母親 翁氏。只生下他一個。祖上也是讀書的,傳下家業,雖不厚,也還將就過活得。 宋大中到了二十歲,宋倬喈與他娶一房媳婦,是同縣史秀才的女兒,小名喚做辛娘。 辛娘生得如花朵一般,十分嬌美,小夫妻兩個,恩愛異常。 那宋大中的學問,頗算通透,卻年當弱冠,還未能拾取一領青衿,心中氣悶。辛娘勸 慰道:「如今世道不好,仕宦的也可怕,若不過要做個把秀才。你正在青年,何必這 般性急。」宋大中聽說,稍稍開懷。 那時外面流賊正盛,每到一處,不知殺害多少性命,拆散多少至親骨肉。辛娘在閨中 曉得了,偶然對丈夫道:「我和你十分過得好,倘然流賊殺來,把你我分散,你卻怎 樣?」 宋大中正拿了一管筆,在張廢紙上隨意揮灑,便寫下七個字道: 男兒志節惟思義 辛娘看了這幾字,他是從小兒史秀才教他讀書,有些文理的,便也取枝筆來,去那紙 上寫一句道: 女子功名只守貞 宋大中見了喜道:「這兩句卻是絕對。我和你都要做義夫節婦哩。」這也不過閒暇時 節作要的話。不道竟成讖語。那駢對句,又做了夫婦重圓的照會。 一日,夫妻兩個正在說閒話,聽得街坊上沸反的道:「流賊來了。」兩個著了急,去 喚底下人時,沒一個答應,已都逃散。幸得自家一乘四輪車,因這日有事,要出遠, 預先把四頭牲口駕好了的,連忙收拾些細軟,扶了父母和妻子上車,出門逃難。 只見那些人,就像打下了窠的蜂兒一般,向著東邊亂走,只恨少生了兩隻腳。看後面 時,遠遠地聽得炮聲不絕,想是和官軍在那裡廝殺。 父母子媳四人,走到天晚,思量尋個地方歇息,卻聽見後邊逃上來的道:「流賊打敗 了官軍,又殺來了。」便只得再連夜奔逃。 看看將近徐州地面,方才略放了心。四人在車上商量道:「如今中州地面,都做了賊 人出沒去處,有些住不得。不如到徐州,搭了船,往南直去,尋些活計罷。」 正在車上趕路,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後生,和一個少年婦人,也坐著乘車子,雜在人叢 裡逃。兩乘車子同下了個坡,便一字般並著走。 那後生先開口問宋大中姓名籍貫,宋大中一一回答了,並又告他要往南直意思。只見 那後生滿面笑容道:「這般甚妙,正好路上作伴。在下是揚州人,姓李,排行十三, 同房下來毫州生理。如今遇了流賊,也正要回去。我們到徐州,同寫一隻船,價錢也 兩省些,又不寂寞,可不是好?」宋大中聽了大喜,便對他父母道:「恰好有個同路 去的伴,倒也湊巧。」 辛娘卻扯著丈夫衣袖,輕輕的道:「我看這人生下一雙賊眼,又只管來瞧我,不知道 他是怎樣心理,不要和他們同船的好。」 宋大中想了想,道:「不妨。他自己現帶著少年妻子,未必是歹人。想也怕路上難走 ,約我們作伴。我們到那地脈生疏去處,也少不得他們哩。」辛娘見說,也便不再去 阻丈夫。 看官,這宋大中一家逃出門時,心慌意亂,未曾走下主意,就要南直去的,因此投徐 州那條路上來。這李十三既在毫州生理,要回揚州,自有徑路,緣何也走起徐州來? 不知他原是江湖上做那徐太爺沒本錢生意的,家裡倒真在南京,常來徐州近側,探看 有些油水的客商,要走水路時,誘去裝了他伙伴的船行事。也怕人家要疑心,新近帶 了老婆同走。 這番卻不看想什麼財物,只因見了辛娘美貌,便起謀心,詐稱是揚州人,借口繞道毫 州回去。宋家父子一時那裡識得出他破綻來,當下同到徐州,李十三便去埠上,看了 一隻大些的船,幫宋家父子搬運行李。又把車子、牲口去倒換些錢交他們。勞碌得汗 流如雨,看他連飯都沒工夫吃。 下了船讓前中兩倉與他們,自己和那婦人縮在後倉。宋家父子要讓他們前面來,李十 三隻是不肯,宋家父子倒好生過意不去。 那李十三老婆是王氏,也略有些姿色,性格又柔順的,與辛娘極說得來。 宋家父子見李十三在船上與那舵公水手,說說笑笑,好似一向熟識的親眷,也只道是 他慣走江湖的那籠絡人頭套子。 不一日過了黃河,來到清江浦地方,把船停泊在一個僻靜去處,天色已晚,那輪明月 升起來,四望都是蘆灘,不見一些人家。 李十三在船頭上,招他父子出艙玩月。兩個才出得艙門,李十三乘宋大中不備,先推 落水。那裡的水,是從黃河中灌進來,十分湍急,早已隨波逐浪去了。宋倬喈正要叫 喊,一個水手提起篙子,把他一點,又早落水。那翁氏在艙裡聽見了些聲息,走出艙 來探看,也被李十三推落了水。李十三方才發起喊來要放筏子過去撈救,卻並不著緊 ,眼見得不濟事的了。 原來翁氏出艙時,辛娘在後面,親看見是李十三推落水,害卻三命,單留下他一個, 早猜到奸人肺腑,卻假認做真個自己溺死,但哭道:「我一家都死盡了,卻叫我怎地 獨活。」 李十三勸道:「娘子不必再哭,這是大數,哭也無益。我一時間同你公婆、丈夫南來 ,就像至戚一般,難道看你無依無靠不成。我家裡新遷在南京,不瞞你說,倒也廣有 田園,盡可過活得。你同我那裡去,我供養你到老,還你足衣足食便了。」 辛娘收淚謝道:「若得這般,倒極承美意了。」 李十三見他不甚悲傷,肯從自己南去,心中好不快活。又安慰了幾句,夜已深了,合 船俱各安睡。李十三卻又撬開前倉門來,走進去勾住了辛娘肩頭求歡。 辛娘連忙推開,只說道:「我既肯從你過活,這身體怕不憑你作主。但是現在懷孕, 你且饒我,自去別處睡罷。」 李十三不好便去逼他,只得由他自睡,自己仍去和王氏同宿。 辛娘這夜那曾合眼,但聽得蘆灘上風聲,船底下水聲,心中悲切,又不敢哭。那夜淚 足足下了幾萬滴。 約到半夜,聽見後艙裡夫妻兩個鬧起來,不曉得是什麼緣故。但聞王氏罵道:「你這 般昧良心的作為,只怕官府被你瞞過,天卻容你不得。即刻雷公電母來打死你了。」 又聽見像李十三打王氏,王氏越罵道:「你索性打死了我。我情願死,不情願做你那 殺人賊的老婆。」 又聽見李十三恨恨之聲,像拖了王氏,走出艙去。又聽得「骨董」的一聲,便滿船嚷 起來道:「那個落水了?」又聽見李十三和船上水手人等,假意打撈,鬼混了一回, 方才都歇息了。 原來那王氏,倒是個好女子,李十三新娶在家,便帶他出門,還不曾曉得丈夫是慣做 這般貪財好色、放火殺人的行業。這夜李十三去誇張謀占辛娘的手段與他聽,王氏方 曉得嫁了匪人,十分懊恨。因此鬧起來,也被李十三推落了水。 次早開船南去,於路無話。不一日到了南京。李十三來在城中鈔庫街上,便僱只小船 ,載辛娘進了水西門,來到家中,引去見他母親楊氏。 楊氏只道兒子同媳婦回來,看見另又是一人,便問李十三:「我那媳婦呢?」 李十三道:「在清江浦溺水死了,這是另娶回來的。」 楊氏歎息了幾聲,辛娘也不分辯。李十三便拉他同拜了楊氏幾拜。 李十三見辛娘肯認做他妻子,骨頭輕得沒四兩重,倒懊悔在船上時,不再去纏他求合 ,白白打熬了幾夜寂寞。 當下巴不得晚,卻怪那輪紅日,像偏偏這天起來了不肯下去。日光才沒,便追家裡點 燈。又連次催辛娘進房。 辛娘到房中去,李十三便閉上房門,來扯他上牀去,要幹那事。辛娘把手推開笑道: 「虧你二十多歲的男子漢,還不理會做夫妻規矩。鄉下人合巹,也須是幾杯薄酒漿, 吃得糊塗了,方好成親。似這般清清醒醒的,像什麼樣子。」 李十三也笑道:「娘子說得不錯,我倒忘記了。」便開門出去。叫家下人備了酒肴, 搬進房來,和辛娘對坐了吃。 辛娘捧著酒壺,殷慇懃勤地勸。李十三心中快活,開懷暢飲,漸漸醉了,推辭道:「 我吃不得了。」辛娘那裡肯聽,又拿一隻大碗,斟得滿滿的,含著笑去勸他。 李十三不好堅拒,只得又接來做幾口吃完。吃得酩酊大醉,眼都合將下來,脫了衣裳 ,先去倒在牀上,催促辛娘也睡。 辛娘故意挨延,收拾了杯壺器皿,吹滅了火,只說要淨手,出房去到廚下,拿了把廚 刀,回進房來。走到牀邊,黑暗裡伸左手去摸那李十三脖頸。 李十三還捧住了那條臂膊,道聲:「好嫩滑。」早被辛娘照著項上,用力切下一刀, 卻切不死,李十三痛極了,直坐起來喊道:「做什麼?」辛娘又用力一刀砍去。李十 三倒在牀上,聲息俱無。辛娘又瞎七瞎八亂砍了幾刀,去摸他時,頭已不在頸上。 那楊氏的房就在間壁,睡夢中聽得叫喊,驚了醒來,卻不喊了,像在那裡砍什麼東西 。放心不下,披了衣服走過來。 見那房門還開著,卻沒有火。問道:「你們為什麼房門都不閉了睡?方才喊甚的?」 嘴裡說,兩隻腳便走入去。 辛娘聽見楊氏來,心中道:正好,這老畜生平日間不曉得管兒子,放出去害人,我也 殺他一家。 便回身把刀劈面砍來,卻砍低了些,砍著胸脯。楊氏嚷道:「怎便打起我來。」 楊氏暗中不見,還只道誰打他。那刀砍得勢重,把肋骨都砍斷了幾根。楊氏喊得那一 句,就便跌倒暈去。 辛娘又去地上,摸著他頭,連砍幾刀,也砍下來。 那李十三有個兄弟李十四,睡在前面。聽見楊氏叫喊,便趕進來。他家有幾個丫頭小 使,也都走起。李十四見裡面沒火,又回了出去。 辛娘怕人多了敵不過,原是打料死的,便把刀來自己頸上亂割。那刀連殺兩個人,卷 了口,割不入去。又見眾人將次要來,心下著忙,便奔出去,開了前門走。 恰遇著李十四,取了火進來,還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也回身追出去。那些丫頭、小使 倒丟了裡面,都趕出來看。 前門正臨著秦淮湖。辛娘到湖邊,湧身一跳,早下水去。李十四忙呼眾鄉鄰,相幫救 起,卻已死了。 李十四見死屍身上,都是血跡,又不見他母親、哥哥出來,便和眾人同入內去,來到 李十三房中。見他母親殺死在地,哥子也殺在牀上,驚得呆了。 眾人見桌上一個紙封兒,去拆開來看,有識字的念道: 妾中州史氏,小字辛娘。生十八,而歸同邑宋大中。薄命不長,遭逢世變。奉翁姑而 東走,由徐邳以南遷,固將舍彼亂邦,投茲樂土。詎意奸人伺隙,毒手橫施,非因財 以起念,實見色而生心。既擠我夫於巨澤,復傾二老於洪波。一門俱已沒矣,賤妾獨 何生為。顧念仇仇猶在,泉壤難甘,用忍須臾之死,以快報復之懷。仁人君子,幸鑒 妾心。 原來這一紙,是辛娘在船裡時便寫下的。當下眾人都贊歎道:「天下難得有這樣烈性 女子,真個是謝小娥再世了。」 再到辛娘身上去搜檢,見裡面衣褲,都用針線密密縫著。又知道是未被奸賊玷污的。 大家贊個不住。 李十四見殺了他母親、哥哥,也要把辛娘屍首殘害。卻是眾人不依,就連夜扛抬去, 寄在尼庵裡。 天明瞭,合城的人都來觀看,贊辛娘面色,猶如活的一般。大家歎異,跪下去禮拜。 施捨錢財與他殯葬的,一個早上就有上百銀子。做頭的替他辦些金珠首飾,插戴了下 棺。抬會葬在鍾山腳下。好事的又做些歪詩來贊他的貞烈,這且不題。 卻說宋大中,那日被李十三推下了水,隨著滾滾的波流淌去,卻撞著了一株枯樹,是 上水頭衝下來的。便用手搿住,昂起頭來,嘔出了些吃下的水,順水勢打去,天明到 了淮安。 有一隻小船看見,忙撐過去,救了起來。原來這小船,是本地一個財主,喚做陳仲文 ,老年得了個兒子,特在這急水湖裡設下救生船做好事,保輔小孩長大的。 宋大中問得明白,便到陳仲文處去拜謝。陳仲文見是異鄉人,避亂下來,卻又遇著匪 人謀害,推他落水,十分憐憫,叫人把衣服與他換,又暖酒來壓驚。宋大中不勝感謝 。 陳仲文的老來子,已有八歲,家中請位教書先生,新近死了,這缺還未曾有人補。當 下見宋大中言談溫雅,是個舊家子弟,便要留在家做西席。一來憐他漂泊無依,二來 要緊與兒子讀書,也是一事兩合。 當下宋大中卻推辭道:「晚生蒙老丈救了性命,又要收留課讀,極承盛情。但晚生雖 得再生,未曉父母妻子信息,放心不下,還要去沿途打聽。倒只好虛老丈的美意了。 」陳仲文見說,也不好強他。 正閒話間,見外面來報道:「撈得兩個老人,一男一女,都是死的。」 大中也疑心是他父母,忙走出去看,不道果然,哭倒在地。陳仲文叫人扶他起來,勸 慰了一番。 陳仲文既行這善事,那棺木也現成有在家中的,便揀兩副木料好的,替宋大中收殮父 母。 宋大中正在心中悲傷,又聽見報道:「撈救得個少年婦人,卻未曾死,說某人是他丈 夫。」 宋大中又吃一驚,正要走出去,那婦人已到面前,是小船上人送進來的。看時卻不是 辛娘,倒是李十三的老婆。宋大中正要問他,那王氏一頭哭,一頭先告訴丈夫的沒天 理,怎地把他也推落水。 宋大中聽了,又苦又惱。苦是苦自己父母死得慘傷;惱是惱那沒天理的不能立刻拿來 ,碎剮做萬段。 王氏又哭道:「方才救生船上說起,知道早上救得郎君在這裡。我因想那沒天理的, 謀占娘子,我便情願自己獻與郎君為妻,出這口惡氣。因此就說郎君是我丈夫,要求 郎君收留。」 宋大中鎖著眉頭道:「我心亂如麻,那裡還有心和人家兑換老婆。」王氏見他不允, 越發哀哀的哭個不住。 陳仲文在旁聽了備細,拍手歡喜道:「報應得好。」便勸宋大中說:「他謀了你妻子 ,也送妻子來賠賞,這是天意,何不就收納了。」 宋大中道:「晚生父母雙亡,初喪時節,怎麼娶起妻來。況晚生不共天日的大仇,還 未曾報,晚生身子,不打料活在世上的。留他在身邊,又替不得晚生力,可不倒是一 累麼。」 陳仲文還未回言,王氏卻就開口道:「依郎君說起來,當真你家辛娘在這裡,也道是 初喪時節,又要報仇,打發他到別處去麼?」宋大中一時倒回答不出。 陳仲文便贊道:「這小娘子說話,好不伶俐。既是宋大哥居喪,不便娶妻,老夫替你 且收養在這裡罷。」 宋大中方才應允,和王氏都謝了一聲。 當下,陳仲文又把宋家老夫妻殮了,又擇個日子,替宋大中安葬父母。那王氏在靈前 ,披麻帶孝,哭得喉破眼枯,就叫辛娘來,倒也不過是這般。 安葬已畢,宋大中買口尖刀,藏在身邊,又帶了些乾糧,要到揚州,去尋李十三報仇 。 王氏阻擋道:「去不得,一向還未曾告郎君曉得。那沒天理的和我都是南京人,他說 住揚州是假的,他對我誇口道:江湖上那些謀財害命歹人,七八是他黨羽。郎君你單 身前去,那裡敵得過他的耳目多,不要大仇未曾報得,倒把自家性命送了。我勸郎君 且在這裡耽擱,等他惡貫滿盈,自受天誅地滅,可不是好。」 宋大中搖著頭道:「那裡等他自死起來,也叫什麼報仇呢。」口裡是這般說,卻也因 江湖上都是奸黨的話,怕事體不成,枉送性命,倒絕了報仇的根,心中好生猶豫。吃 也不要吃,睡也不要睡,日夜皺著眉頭歎氣。 陳仲文也寬解道:「不必性急,慢慢地生出個萬全計策來,去報那仇便了。」宋大中 只是委決不下。 看書的看得到這裡,必竟道:「宋大中和陳仲文怎沒一些見識,既然曉得了李十三的 確住居,只消衙門裡一紙狀詞,便差捕役去捉來正了法,何必只管想自己去報仇,又 要生出什麼萬全計策來?可不都是隔壁的,倒還要批評我做書的,把宋大中、陳仲文 說成兩個呆子!」 卻不曉得明末時節,何嘗打得官司的,遞一紙狀,官吏先要到手濃些,方出簽去拿人 。不要說是拿不著,就拿著了,捕役到手那邊些銀子,只說逃走了,不捉到官。就是 捉到官,官府又盡是愛錢的,到手了些,便極真極重的罪,也會開豁,倒叫那邊做了 準備,連私下也難報仇。 可不是求工反拙了麼。因此陳、宋兩人再不想到那著棋子。 當下宋大中十分愁悶,王氏也出不出主見。真個是宋大中說的,替他力不來。 過了幾日,卻聽得外邊沸沸揚揚傳動,說一個南京人,害了人家一門,謀得個婦人到 家,卻被那婦人灌醉來殺了,又連歹人的母親都殺死,自己也便投湖殞命。眾人敬他 節烈,與他收殮,殯葬得十分體面。又有人傳來,那婦人的姓名籍貫都有,卻正是辛 娘。又有人傳誦那放在桌上的幾行書,越發無異是辛娘。 宋大中聽了,喜得大仇已報,雪了那無窮的恨;卻又想了辛娘的死,心中悲傷。便對 王氏道:「和你同在這裡多時,幸是未曾成親。今我妻子替我報了大仇,又守節投湖 ,這般貞烈,我何忍負他而再娶妻。」說罷,淚珠像雨一般滾下來。 王氏道:「雖是這般,郎君只要心裡不忘記史氏娘子便了,何必說到再娶,就是負他 起來。」 宋大中道:「我若再娶,實在心裡打不過。明日我就要削了頭髮,去做和尚。你正還 青年,可另從人去罷。」 王氏見說,泣下道:「郎君已收留了我,如何卻又拋棄起來。」 宋大中道:「我還未和你成親,就是負你,也比不得負我辛娘。況我又不是拋撇了你 ,另去娶妻,是自己怨命,要去出家。你便跟著我也有甚趣味。」 王氏見宋大中只是要拋他,想著自家命薄,不覺苦苦切切哭起來。陳仲文聽見,走過 來問知原由,便對宋大中道:「宋大哥我想史氏夫人節烈死了,原難怪你不忍再娶。 但是古人說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老夫雖不是讀書人,卻也曉得這兩句。難道來 大哥倒不想到,怎麼說得出家做和尚起來。」 宋大中只是拭那眼淚,不肯應承。王氏在旁接口道:「既是郎君不肯負史氏娘子再娶 時,我情願與郎君做婢妾,奉事終身。只不好再去認他人做丈夫。」 陳仲文聽說,不等宋大中回言,便襯上去道:「小娘子這句話,竟已到十二分。宋大 哥不得不依了。」 又勸王氏道:「小娘子不必心焦,總在老夫身上,決不令宋大哥把你離異便了。」當 下各人走散。 又過兩日,有個原任副將,姓元,是銅山縣人,與陳仲文家有些世宜,少年落魄時, 也曾蒙陳仲文周濟,因此十分見好。當下了憂起復,補了河南一個缺,來陳仲文家辭 行。陳仲文請他吃酒。 那副將是個大酌,乾盅不醉的。陳仲文卻酒量本平常,又在些年紀,那裡陪得過,因 宋大中也是個海量,便央他陪客。 元副將見宋大中恰好河南人,問他中州風土人情,一一回答得明白,已自歡喜。吃起 酒來,卻又是棋逢敵手,對壘得來,越發愛他。 俗語說的:「酒逢知己千杯少。」那曾見兩個知己碰著了,定吃得許多酒。卻不曉得 這知己,只是對手酒量。你也不肯讓,我也不肯歇,一萬杯也吃了,千杯怎不道少。 從來會吃酒人,遇見量好的,另有一種親熱,就是這意思。 元副將和宋大中飲得投機,便問陳仲文:「這位係宅上何人?」 陳仲文備述他避亂南遷,又遭奸人謀害,流落此間緣故。 當日酒散,元副將扯陳仲文去說道:「小弟此去河南,正少個幕友。既是宋生在此間 ,沒甚職掌,不曉得他可能同我去麼?」 陳仲文正怕宋大中果然要做和尚,卻辜負了王氏一片真誠,要想個法兒來絆住他身子 。聽了元副將的說話道:「等我去問他看。」 便招來大中去,把元副將意思說了。又道:「我想,令尊令堂死得慘傷,只生下宋大 哥你一人,必須爭得一口氣才好。如今同元副將去,倘和副將投機,他肯提拔時,倒 可博個異路功名,誥封父母。不曉得宋大哥你意下如何。」 宋大中連日來想了辛娘,只思量出家做和尚,全他義夫的志。那功名二字,已看得冰 也似冷的了。卻因陳仲文,把替父母爭氣的大帽子,當頭一罩,有些推托不得,便道 :「蒙老丈這般關愛,晚生就同元公去便了。」 陳仲文大喜,去知會了元副將,當夜留副將在家下榻。次日就請宋大中一同就道。 宋大中謝了陳仲文諸般盛情,又道:「晚生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會。有一句話,要 對老丈說。晚生仔細想來,終不忍再近女色。王家女子在此,也非了局。仍望老丈與 他另覓良姻為是。」 陳仲文和宋大中盤桓了幾時,知道他有些執性的,便隨口答道:「你既立志要做義夫 ,我也只得勸他改嫁了。」又笑道:「宋大哥,你只不要做了和尚回來見我,老夫卻 要罵你不孝的。」宋大中不覺也笑起來。 陳仲文送了元、宋二人出門,回去試王氏道:「宋郎臨行,又囑我勸你改嫁,你意下 如何?」 王氏垂下淚來道:「妾向日錯嫁歹人,一言不合,即推落水,因此便與他恩斷義絕。 昨蒙老丈作合,許身宋郎,雖然他又要離婚,是他不負前妻的義氣,並不是怪妾什麼 來,妾卻越發敬重他。只守著他前日應承娶我的那句話,倘宋郎不肯再娶,妾也斷不 再嫁的。」 陳仲文聽了,點頭道:「說得是,有志氣。在老夫身上,總要弄他來娶你,不辜負你 的意思便了。」不表王氏只是陳仲文收養在家。 且說宋大中,隨了元副將到任。光陰倏忽,不覺有兩足年。宋大中先前在家,服食起 居,有辛娘照料,十分適意。自從遭了那一變,還有誰看管他。 況現今在河南,又比不得淮安,連年流賊吵鬧,弄得地方上十分蕭條,一些東西也買 辦不出,清苦異常。 卻還喜得陳仲文那裡,時常遣人寄物事來,都是知心著意的東西。雖不十分值錢,也 虧他體貼得週到。宋大中心中感激,寫信去謝,卻再沒得回字來。 一日,又報流賊殺來。元副將和宋大中商量,設幾支伏兵,把賊人殺得大敗。賊人氣 憤,又起了大隊人馬,要來復仇。探子得信,即便報來。 宋大中預料賊兵到來紮營地方,勸元副將埋下地雷打他軍。元副將聽了。流賊果然屯 兵在那裡,被官軍燒著總藥線,地底下飛起火炮,把賊人打死無數。元副將又乘亂裡 統兵掩殺,把賊人殺得片甲無存。元副將大獲全勝。 朝廷曉得,就升他做總兵。元總兵又舉薦宋大中功勞,有旨特授游擊,竟做了三品武 官。 宋大中見那些流賊,今日殺了一萬,明日到又多了二萬,色勢不好;更兼立得功時, 大家都要忌刻,甚是沒趣。便告個病,不做了那官,回到淮安來。 陳仲文接著,敘了些契闊之情,宋大中便謝他連次寄那些東西。陳仲文只是笑。宋大 中又去上了父母的墳,仍回到陳仲文家。 那時他父母的服已滿了,陳仲文便與他商量,和王氏成親。宋大中吃驚道:「他還沒 有嫁人麼?」 陳仲文道:「宋大哥,你好不識人。他雖係再蘸婦人,卻不是不烈性的。自從你去後 ,我幾次勸他另嫁,他只是不依,准准的與今尊令堂穿了三年孝服。就是往常寄你物 件,也都是他的,老夫卻那裡這般用心。你須去謝他哩。」 宋大中聽說,也有些憐惜意思。卻又想了辛娘,不忍再婚。 陳仲文見他那光景,便又道:「宋大哥不必遲疑,你想結髮的貞節,這小娘子在你面 上,也算得貞節。你要不負結髮,便負了他。你若不負他,卻倒不算就負結髮。成了 親罷。」 宋大中尚還躊躇,陳仲文又道:「你要做義夫,先前就不該應許我收留他。如今他十 分用情於你,你卻拋撇他,這就不義了。那裡有義夫只義得一頭的。」 宋大中被說不過,只得勉強應承。陳仲文便收拾間房,揀個日與他兩人配合。宋大中 到房中,只是涕泣,不上牀。王氏倒也不怪他,另與他側首開了個睡場,日間小心代 侍著他。 宋大中也十分憐憫,對王氏自恨道:「我怎麼不能把身子分做兩個,一個守著辛娘, 一個周全你。」王氏忍著笑,不開口。 成親五六日,宋大中便叫了船,同王氏南京去祭拜辛娘墳墓。 列位,你道宋大中先前在淮安,聞了妻子死節的信,原何不就去哭奠一番?只因那時 在陳仲文家,腰無半文。承陳仲文留他在家,又代他殯葬父母,怎好再要盤費往南京 。況且辛娘已死,不比得是父母之仇,討飯也要去走遭的。因此竟未曾去。這番授了 個武職,雖未尋得大塊銀子,卻也略有些兒,便要了起這願心來。 當日下了船,不多幾天,已抵南京,泊在城外。宋大中自騎了馬,一乘轎子抬了王氏 ,同到鈔庫街來,訪問辛娘墓在那裡。 那些人答稱:「在鍾山腳下,已被人家發掘,屍首都不知去向。」 宋大中聽說,淚如雨下。那些人曉得是宋大中,便有幾個領他到鍾山下去看。 宋大中和王氏到那邊,果然只剩所空壙,一具空棺木在側邊,日曬夜露得也坍了。宋 大中到這時節,放聲一哭,登時暈倒。 王氏連忙和跟隨的扶住,叫喚了醒來。宋大中只得叫將祭品放在空壙前,哭奠了一番 ,又叫人把坍棺木也收拾在壙裡了,方才轉身回到船中,取路要歸淮安。一路只是鬱 鬱不樂。 那船行到揚子江頭,正要收江北港口,回頭望南岸時,見金山矗立在大江面上,十分 秀異。宋大中不覺贊歎道:「好景致。」 王氏正要與他排悶,便道:「我們難得到這裡,何不金山去遊玩一回。」 有兩個新買了丫鬟,是鎮江人,便和一聲道:「山上果然好景致哩。」 宋大中便吩咐船家去金山。船家打轉舵來,正遇著順風,不多時,金山已在面前。 宋大中正立在船頭上看,忽見一隻小船,在自己船前掠過。船艙內坐下兩個婦人,一 個年少的,宛然是辛娘。心中奇怪。 那年少的見了宋大中,連忙在窗裡探出頭來認。這種神情越像,卻還不好便去叫他。 那小船如飛般快,早去有一丈來遠。宋大中匆忙裡忽然想著和他在家做那一聯對句, 便似唱大江東去的一般,高聲吟道: 男兒志節惟思義 只聽見那婦人也高聲應道: 女子功名只守貞 當下宋大中又驚又喜,恨不得就從水面上跳了過去。忙叫船家轉舵,恰好那小船也回 轉來,兩船相近,仔細一看,何嘗有錯!丫頭扶辛娘過船來,大中和他抱頭大哭。 辛娘道:「郎君一向何處?只道已死,不料又得相逢。」 宋大中便把小船搭救,寄居淮安,久聞死節,特到南京掃墓回來的話,略述幾句。就 問辛娘:「緣何卻得再生?」 原來,辛娘那夜死了,魂卻不散,猶如睡著一般。忽一日,像有人在半空中呼他姓名 道:「你不該死,有人放你還陽了。」 辛娘一似夢醒,把手四面去摸,方曉得死了,在棺材裡。有幾個惡少,見他係眾人厚 葬,釵環等項,頗值些錢,那夜賭輸了,沒處生發,便乘天黑,去掘開了壙,撬起棺 蓋,正要拾取金銀,卻見辛娘的腳動起來,眾人大驚。 辛娘預先聽見眾人猜他棺內東西,有的道:「不知可值二百兩銀子?」有的道:「不 知可夠我們一月賭?」 知道是劫墳的,怕他們要害自己,便先開口道:「幸得你們到來,使我再見天日。我 的首飾,都送你們買果子吃。有什麼女庵,可賣我去做尼姑,還可得些銀子。我倒越 發感激你們。」 眾人都跪下道:「娘子是貞烈神人,小人們只因窮了,幹這沒天理的事,但求娘子不 漏泄就夠了,怎還敢賣去做起尼姑來。」 辛娘道:「這是我自己情願,何妨呢?」 有一個道:「小人前在鎮江城內,做些小經紀,曉得那邊有個章夫人,丈夫死了,沒 有兒女,極是好善。若將娘子送去,定肯收留。可不勝似做尼姑麼?」 辛娘聞說大喜,自己拔下簪珥,盡數付與眾人。眾人倒都不敢受。辛娘定要他們受, 方才拜受了。一個就去尋頂轎子,抬送辛娘到鎮江。 那章夫人有六十來歲,丈夫曾任知府,死後並無子女。見了辛娘,十分欣喜。辛娘只 說同丈夫被兵南遷,丈夫失腳落水淹死了,自己沒有去處,求收留做使女。 章夫人問知是好出身,那裡依他,竟認做了女兒。那日母女兩個正游了金山回去,卻 不料夫婦重圓起來。 辛娘對宋大中細細述說一番。當下王氏行婢妾禮拜見辛娘。辛娘見了王氏,驚問緣何 在此。 宋大中方才把在陳仲文家的事,及同元副將到河南,提拔做官,回來成親的話,細細 重敘一遍。 辛娘對王氏道:「感蒙代葬公婆,我還該謝你,怎行起這禮來。」當下兩人敘齒,辛 娘長王氏一歲,認作姊妹。並拜了四拜。宋大中又過船去拜見那章老夫人。章夫人心 中甚喜,請宋大中和王氏都到他家盤桓。章夫人聞宋大中在淮安,還只是寄居,便將 自己西首一所房子,送與他們。又備下好些衣服首飾送過去,做辛娘奩贈。 宋大中到那西首屋裡,第一夜先在辛娘房中,與他敘了些舊。辛娘才曉得丈夫和王氏 雖號成親,還只是乾夫妻,便連夜要送他那邊去。卻是宋大中不聽。 第二夜辛娘先把自己房門閉了,宋大中只得來到王氏房中,笑對王氏道:「我和你成 親多時,沒一些夫妻情分。你可怨我麼?」 王氏也笑道:「郎君便今夜再不過來,妾也不敢怨。」 宋大中道:「卻也難得你們兩個,都是這般賢慧。」便將昨夜辛娘要送自己過來,並 今夜先閉了房門,對王氏說。王氏十分感激。 次日天明,宋大中到辛娘房中。辛娘笑問道:「昨夜可有雨露到那裡麼?」宋大中也 笑道:「怎敢不體貼美意。」辛娘又笑道:「若非江中相遇時,不曉得你們乾夫乾妻 到幾時哩。」宋大中也笑。 從此他一夜一處,往來兩邊房裡。 過了幾日,辛娘要想去拜公婆墳墓。宋大中和王氏,也正怕陳仲文不見回去,在那裡 心焦,便別了章夫人,同下船往淮安。 開了船,王氏忽地笑起來。辛娘問道:「妹子,你有甚好笑?」王氏道:「妹子好笑 前日,因郎君贊金山景致,特地剪江過來。不料得見姊姊,大家歡歡喜喜,這山可不 真個是撮合山麼。」 宋大中和辛娘見說也笑。宋大中道:「全仗有他作合。卻為了遊山到來,仍舊不曾去 游,山神難道不怪我薄情麼。」 便吩咐船上,要去遊山。游了金山,回到船中不一日,已抵淮安。宋大中領了雙妻, 去見陳仲文。 陳仲文聞知夫婦重圓的奇事,不住歎異。又聽得說章夫人認做女婿,贈他們房子,怕 宋大中此後難得到淮安來相敘,便也把一所房子,贈與宋大中。 宋大中感他美意,不好卻怪,遂令王氏認陳仲文為父。 陳仲文大喜道:「老夫久有此心,只是不好自己說得。」 原來陳仲文的兒子還只十一歲,思量認個女兒在身邊,庶幾老景不寂寞。見王氏做人 和順,原十分著意。又聞章夫人怎地認親,怎地送妝奩,他性情原有些好勝的,就是 宋大中和王氏沒那意思。他也要自己買這爺來做了。 當下宋大中、王氏,用女兒、女婿禮拜見陳仲文和他妻子胡氏,陳仲文也便備下一副 絕盛的妝奩,送到那所房子裡去。 辛娘拜過了翁姑墳墓,耽擱幾日,要回鎮江,事奉章夫人。 陳仲文見辛娘出格的美麗,怕路上往來,又要生出事故,勸宋大中留辛娘常住鎮江, 令王氏永居淮上。 宋大中依言,從此他有兩個住居,自己來去其間。一年裡頭,要走好幾回。 一日從淮安到鎮江,在揚州城外泊船,見隔壁那只船,竟就是前年在徐州僱的舵公、 水手,不曾更換一個。便悄悄地去報了官,遣人來捉,一個也沒有走脫,都拿去問成 死罪。 看官,先前說不好打官司,如今卻又怎麼講?只因宋大中現在也是個職官,官吏就不 好怠慢。況又是他自己撞見了奸黨,只要做公的去捉,再沒本事做什麼手腳了。 宋大中到鎮江,把這事說與辛娘聽,大家稱快。後來宋大中死在鎮江,和辛娘同葬。 王氏葬在宋老夫妻墓側。辛娘生兩個兒子,王氏生四個兒子,竟做了南北兩支。有好 事的,成詩一首道: 狹路逢奸幾喪妻,誰知反占別人姬。 冤仇雖復終遺恨,從此高堂沒見期。
第十二回 埋白石神人施小計 得黃金豪士振家聲 三千食客履盈庭,為金銀,陪小心。財源易竭。必竟有時貧。昔日眾人都不見,辜負 了,解囊情。莫道馮諼不再生,感神人,下白雲,燒丹練石,來助孟嘗君。功成卻早 將身遁,堪羞殺、舊賓朋。 這闋江城子詞,是罵做蔑片的,見大老官興頭時,個個去親近他;到得他被眾人拖累 窮了,要想眾人幫扶些,再也不成,便鬼都沒得上門。那種情況,極是可恨。 但也不要將眾人都看輕了。孟嘗君食客三千,那裡人人曉得報效。卻有馮諼這樣人物 在裡頭。如今這回書內,又有高似馮諼十倍的,分明是神仙下降,並非來替蔑片爭氣 ,也正要塞那慣下逐客令的嘴。 明朝嘉靖年間北直保定府有個大富翁,姓方,號正華,坐擁百萬家財。娶妻柳氏,生 下一個兒子,叫方口禾。 那方正華賦性豪邁,極輕財好客,在他家裡吃飯的,日常有幾百人。朋友有什麼急用 ,向他借一千兩,就是一千兩;向他借五百金,就是五百金。也不曾要借票保人。約 他幾時歸還,到那其間沒有,他也不去討取。 那班門客,都是想些油水吃的,便沒一個不向他開口,連那柴米油鹽,綢絹布疋,一 應日用瑣細物件,都作想到。方正華只要有在家裡,就叫拿去。 只有一個遠客,是陝西人,叫張管師,從陝西到來,一住就是幾年,只吃方正華口飯 ,再不告借什麼東西。 那張管師相貌生得清挺,談鋒又極雄奇,方正華也在眾人裡面,格外相待,與他結為 弟兄。食則同桌,寢則同榻,十分優厚。 那時方口禾尚幼,呼他做叔叔。張管師喜歡同方口禾玩耍,這方口禾也最愛張叔叔作 伴。每日學堂裡回來,就跟著張叔叔去玩。 張管師和他掘開貼地磚來,搬運石子去埋在底下,仍把磚兒鋪好,說是藏銀子,哈哈 的笑。五六進房子,盡被他兩個埋了石子。 眾人都笑張管師老大年紀,還是這般孩子氣,方口禾卻特特喜他,比別個小伙伴,更 加親熱。 過了十來年,方正華家計漸漸消乏,這些朋友向他挪移,有些應手不來,要一千止得 五百了,那班朋友也便散去了好些。卻還坐定有十多人在家。 方正華賣田賣地款待他們,歡呼暢飲,達旦連宵,依舊是向時光景。 方口禾也漸漸長大,亦喜揮霍,學父親另結一班小友。方正華道是像自己,再不禁遏 。 又過幾時,方正華越發窮了,把身底下房子典與人家去住,在側旁一所小些的屋內, 倒也還算寬敞。那些散不盡的朋友,仍來騙酒騙飯。沒多兩天,把屋價又早用完。方 正華生起病來,醫藥不效,竟就作古。可憐死下來, 送終之費,一時無措。 虧得張管師在自己囊中拿出銀子來,替他們料理,又道他豪華了一世,死時偃蹇,須 吃人笑話,便代他們開喪。生平曾有過一面的,盡皆送訃,十分厚款那些弔客。 又尋一塊葬地,擇日出了殯,在墳上栽下好些樹木,辦得像模像樣。柳氏和方口禾感 激異常。家中事體不論大小,都稟命張叔叔,憑他處分。 只見張管師每日從外面回來,袖子裡袖著些磚頭瓦片,到那沒人住的空房子裡去,拋 在牆腳下,不曉得是什麼意思。問他時只是嘻嘻的笑,不來回答,也不好再盤詰他, 只由他便了。 方口禾一日對張叔叔憂窮,張管師作色道:「你不省得銅錢銀子來路艱難,只道如泥 土一般,要就有的。不要說是此刻沒有銀子在手頭,就有萬萬資財,入你手也易得盡 的。做了個男子漢,只要自掙自立,憂窮來有什麼用。」 方口禾也便不敢再說。那時方正華這些朋友,和方口禾的小朋友,都已散盡,只有張 管師還在他家。一日也辭別了要回去。柳氏和方口禾留他不住。 方口禾泣下道:「既是張叔叔定要回去,到了家中,略耽擱幾日,可就回到這裡來敘 敘。」 張管師應承了,騎上一匹驢子,飄然自去。張管師去後,方口禾和母親在家,一日窮 一日,衣珠首飾典當完了,又把那粗重傢伙,拿出去賣來吃。不消幾時,又都吃完。 幾個底下人,見主人這般窘急,早已雀兒般飛散。 母子兩個無可生發,思量再把現在住的房子出賣,卻又沒人家要。日日望張叔叔來替 他們經理一番。不道張管師竟學了唐詩上一句道:黃鶴一去不復返。 列位,從來掙家事的人,與那用家事的相反。譬如一暑一寒,熱便熱到赤身裸體了, 打扇也還嫌熱;冷便冷到穿了重裘向火,也尚道冷。天時就是這般不齊,怪不得人的 作為也迥然不同。論起會掙家業人來,就是方正華死後,也是大富之家,那裡一窮就 窮得別個窮人般乾淨。倘及時整頓一番,也自將就支持得住。 怎奈他母子用慣的,打算是打算不慣的。便如石錘下水,一直沉到底了。 卻說方正華在日,曾與兒子定下頭親事,是河南懷慶府一個財主王元尚的女兒,喚做 睦姑。後來那邊聞方家窮了,王元尚和妻金氏,十分懊悔。方正華死了,送訃聞去, 也不來弔。柳氏和兒子,還只道是他家因路程遙遠的緣故。 看看服也除了,卻終不見來。當下母子兩個,窮得衣食不週,柳氏只得和兒子商量, 叫他到懷慶府去,只做定大婚之期,就敘述些現在情形,希冀那邊照拂。 方口禾領了母命,帶些乾糧在身邊,牲口也僱不起,只是步行前去。不一日到了懷慶 ,問至王家,便央管門的人去通報。 從來富貴人家,門上第一刁惡,他聽方口禾通的姓名住居,也明知是主人的女婿,因 見他身上衣衫,舊得晦氣,腳上一雙鞋子,從保定直步至懷慶,底都走薄了,幾個腳 指頭,即日要奪圍而出。且受風霜辛苦,弄得猴頭鳥頸,十分丟不上眼,有些不屑替 他通報。卻還因不曉得家主意思,不好怠慢,即便進去稟知王元尚。 王元尚忽然聽得說女婿到來,心中駭異,呆了一呆,便問:「有多少人跟來?」管門 的說是:「獨自一個。」 王元尚便問:「怎麼打扮?」管門的把那襤褸光景,述與主人聽了。 只見王元尚眉頭都皺,吩咐管門的:「你出去問他,為什麼事故到來。」 那班奴才,最會窺探主人意思打發的。走出來,也沒什麼稱呼,說道:「員外問你, 為著什麼到來?」 方口禾倒還好聲好口的道:「管家,你領我去見了員外,當了面就好說了。」 管門的板著臉道:「員外吩咐,先來問你,你卻如何倒這般講。」口裡說,手裡自去 桌上茶壺內,斟出杯茶來。 方口禾只道是請他,正要伸手去接,卻見他取來自吃。方口禾這般怠慢,好生不樂。 欲待說是來訂婚期,自覺有些不像樣;欲待不說,卻又沒得見丈人。徘徊了一會,沒 奈何,只得告道:「管家,我的來意,原不是在這裡說的。但員外既先來問,我煩你 代我入去稟白,此番只是來定吉期。」 管門的也不答應,竟自走了進去,傳這話與主人聽。 王元尚那時在裡面,和金氏閒話。睦姑也坐在旁邊。夫妻兩個聽了,都不開口。停了 半晌,王元尚看著金氏對管門的道:「你再去對他說,叫他備了一千銀子來,做准日 禮,才好定得吉期。若是沒有時,不必來認這門親了。」 管門的得了這幾句,越發膽大,慢慢地走出來,也不去與方口禾打話,自向門首一條 凳上,倒朝著外面坐了,看街坊上三四個小兒奪帽子玩耍。 方口禾忍不住問道:「管家,你去員外跟前怎麼說了?」 管門的慢慢側轉頭來道:「員外叫你拿一千銀子來准日,沒有時,不必認這門親了。 」說罷,仍回頭去看那小兒玩耍。 方口禾此時,心中氣忿,不好就發出來,只得又告管門的道:「管家對你說,我家先 前也曾富過來,只是現在窮了,拿不出,煩你再上復員外,不要作難,且放進去見一 見也好。」 管門的聽說,惱起來道:「你這人忒不爽利。有銀子自來准日,沒銀子兩家撒開。有 這般多纏。」 方口禾見他無狀已極,待要發作,早又見裡邊打發管家婆出來,叮囑管門的道:「裡 頭吩咐你,那姓方的量來沒銀子,快趕出去,不要放在這裡,裝人家幌子。」 管門的就把方口禾向門外一推道:「走你的清秋路,體來害我受氣。」險些把方口禾 推跌了一交。 方口禾大怒,立住腳,思量要罵。忽轉一念道:我只一人在此,倘被他家趕出些人來 ,越發要受辱了。便縮住了口。 卻又想著自己,本指望這裡款留,只帶得來的盤費。如今卻怎地回去。不覺起風下了 雨,出不出氣變了苦,哀哀的哭將起來。那管門的把門關了不來睬。 倒是對門一個顧媽媽,年紀六十多歲,丈夫亡過,兒子街上去做些小買賣未回來。一 個人在家,聽見他哭得悽慘,走過來勸,扯他去自己家中坐了,問是什麼緣由。 方口禾把遠來探親,王家這般相待,如今回去不得,細細告訴他聽。 顧媽媽十分憐憫,曉得他沒有吃飯,便去打兩張薄餅來,與他充饑。又拿了件布衣服 ,去左近一個當鋪裡,典得一千個錢來,把與方口禾道:「不多一文,將就幫郎君做 些盤費。那王元尚是極兇惡的,你便和他到官,也怕沒得便宜。且回去再處罷。」 方口禾謝了顧媽媽,即便轉身回到家中,把上項事告訴母親。 柳氏聽了,淚流不止,又對方口禾道:「我想你父親在日,那些朋友,都曾借我家銀 兩。如今也有幾家還得起的,你可去討取些來度日。」 方口禾泣道:「母親怎還看不破。他們一向相與我家,只是為著錢財。倘然孩兒今日 峨冠博帶,乘著高車駟馬前去,就要借千把銀子,也未必回頭出來。如今窮得這個樣 兒,那個還來憶念舊日恩情。況父親借出去的銀子,都沒有憑據,那裡討得動。」 柳氏道:「雖然如此,難道竟關了門,受俄不成。你還是去討看。倘或有幾個良心好 的,不忍看我娘兒兩個餓死,也未可知。」 方口禾只得出了門,向父親的朋友家去,只說告借。走了二十多天,遠的近的,都已 走遍,那裡要得動半個老官板,十分氣忿。 卻又想道:這班是我父親朋友,和我隔一層。那我自己相與的,或者不是這般看冷眼 。便又走向那小友人家告急。誰知說了錢就無緣,也都愁出一窠水來,沒得齎發。正 是:上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 方口禾回到家中,告知母親,心中苦切。娘兒兩個哭了一場,從此息了這念頭,只在 家有一頓沒一頓的苦度不題。 且說王元尚夫妻,不放方口禾入門,回絕了出去,睦姑心中卻曉得,道父母不是。王 元尚要另與他出帖。 睦姑泣下道:「方郎不是生下來就窮的,這也是孩兒的命。爹爹母親既把孩兒許了他 ,孩兒便生也是方家人,死也是方家鬼。斷不另嫁別人的。」 王元尚不快道:「你還不曉得窮的苦,吃也沒得吃,穿也沒得穿。你是受用慣的,那 裡他家去過得慣,還要想他。」 金氏也接口道:「他家那裡還有什麼丫頭使女,粗粗細細,都要自己去,你如何來得 ?我和父親是不捨得你。退了那頭親,你怎還執迷不悟。」 睦姑道:「為人在世,若是貪了吃著,愛了安逸,不顧那道理,也還成什麼人。爹爹 母親說愛孩兒,倒害孩兒哩。」說罷,嗚嗚咽咽的哭起來。 王元尚夫妻又百般勸誘,睦姑只是不聽。夫妻兩個動了氣,日日把女兒來罵。睦姑聽 憑爹娘罵,卻全然不動。王元尚夫妻倒也無可奈何。 過不多時,一夜,王元尚夫妻在睡夢裡,聽得響動,驚醒來,見是一伙強盜,明火執 仗,打入房來。 夫妻兩個抖做一團,被一個強盜在牀裡拖出去,問銀子那裡。王元尚剛道得個「沒」 字,一盜將手中亮子在他嘴上一指道:「怎麼沒有?」早把滿嘴鬍鬚,放野火般燒得 只剩些短根。夫妻兩個著了急,指點出藏銀子地方。那伙強人又在他家各處,搜索搶 掠一空而去。 王元尚等到天明,報了官,差快役去捉,卻那裡有捉處。王元尚家從此也窮了。 光陰如箭,倏忽兩年,越發窮得不堪。有個廣東客人,在懷慶生意。聞得睦姑標緻, 肯出五十金買去做小。央媒來說。 看官,那人情是最可怕的,王元尚才窮得,便有人發這般輕薄念頭。就是做媒人的, 也膽敢說出來,竟不防到打把掌。更可笑那王元尚,真個人貧志短,也就許諾。收了 價銀,不顧女兒肯否,約日便要送去。 睦姑曉得了,連夜尋些窖煤,把粉臉塗得似鬼怪一般,乘著月色,出門逃走。心中要 投保定去,卻不認得路。平日間聽得說在東邊,瞎七瞎八,往東走去。 走到天明,可憐腿都腫了,肚裡餓起來,卻沒銅錢買吃,只得到村落裡去化口吃了。 問那保定的路又走。 從此日裡討飯,夜間怕被污辱,扒到茂盛些的樹上去,鳥雀般歇宿。把個嬌嫩身軀, 弄得遍體皮肉都在樹上擦破了。 在路三月,方才到了保定。問到方家,直闖進去。柳氏母子看見,只道是乞丐,又塗 得臉來怕人,柳氏便嚷道:「你這乞婆,眼又不瞎,怎麼直撞入內來。」 睦姑哭道:「妾非化子,妾父親就是王元尚。因爹娘要把妾改嫁,從懷慶逃來的。」 母子兩個吃了一驚,柳氏便挽住睦姑手,泣下道:「兒,你緣何弄得這般樣子?」 睦姑一頭哭,一頭訴說路上辛苦情景,柳氏母子陪他也哭。柳氏就去取水來與他洗臉 ,又梳了頭。只見面開秋月,鬢壓烏雲,竟是一位絕色佳人。 母子兩個看了大喜。柳氏便叫兒子,去央人選個日,將就與他們完了姻。 家中十分窮苦,一日只吃得一頓,柳氏對睦始下淚道:「我娘兒兩個,是應該受這苦 的。只是負了好媳婦,卻叫我過意不去。」 睦姑含笑安慰道:「婆婆不要這般說。媳婦在乞丐裡頭,嘗過那些苦況,今日看起來 ,同樣一個窮,也就是天堂地獄般分別。」柳氏聽說,不覺掛著兩行眼淚,笑起來。 過了幾日,柳氏因養下的一隻雞,晚來不肯上宿,自己去捉它。那雞見人走過去,亂 撲的逃,逃到了那沒人住幾間空閒房子裡去。 那院子裡的草,齊著肩頭般長。柳氏從那亂蓬鬆裡,分開條路趕去,那雞伏在牆腳下 。 柳氏走過去拿它,絆著塊磚兒,險些跌了一交,心中轉道:這還是張叔叔拋下的,沒 人少力,怎地畚了出去方好。 便拾起那塊來,要丟他院子裡去。卻覺捏在手裡,有些異樣,打一看時竟像五兩來重 錠銀子。老眼昏花,又是天色將黑下來,認不清楚,雞也不捉了,急拿到那邊屋裡去 ,與兒子、媳婦看。果是銀子,各各嗟異。 方口禾便取了個火,和母親、妻子,再到那空閒房子裡去。卻見張管師袖回來那些磚 頭瓦片,都是銀子,攤在壁腳下。 大家驚喜,連夜搬運到那邊房子內,檢點一番,約有萬餘金。 方口禾對母親道:「孩兒想張叔叔定然是個仙人,怕我們前日還是富翁心性,錢財到 手,容易得完,把來做磚瓦,如今才現出真形來。只可惜不能夠再見他一面。」 柳氏也道:「仙人現過些形跡,被人家覺著了,只怕難得再來。」 母子兩個嗟歎了一回,方口禾又想起五六歲時,和張叔叔在舊時住的大房子裡,埋下 那些石子,不要都是銀子。那房子到手,五千銀子典出。便備了原價,即行取贖。 那家因搬入這屋裡來,人口連年不太平,也巴不得方家贖了去。 方口禾同母親、妻子一到舊房子內,便去看那埋下的東西。見幾塊碎磚底下,仍然是 一顆顆石子,那裡有些銀屑兒,心中懊悔。自己埋怨道:「我原太貪心了。有了一萬 多銀子,不到得餓死就罷了,又發起這大想頭來,倒先將半把贖了沒花息的貨,豈不 可惜。」 當日天晚,即便丟手。過了一夜,心還不死,再去掘那不碎的貼地磚來看,卻見一錠 錠都是雪白銀子。掘遍了那埋石子的幾進屋,約有幾百萬兩。比方正華全盛時,倒又 富了幾倍。 柳氏和小夫妻兩個,快活得來樂開了嘴合不攏,睡夢裡也幾遍笑醒來。當下便去回贖 了賣出的田地,又買好些男童女婢,收拾得房子也十分齊整,竟端然是大富翁家的規 模了。 那向時方正華的朋友,和方口禾自己結交的小友,都不曉得他家何富得這般快,還只 道一向是詐窮,來試人家的,倒懊悔前番與他們借貸,一文不破得,被他看輕了。又 想道:他和父親一般慷慨,器量大的人,只怕未必來記恨。便漸漸的都上門來,要溫 舊好。 方口禾卻預先吩咐管門的,只說自己不在家,一概回絕了去。方口禾發起個憤來道: 「我若再不自掙自立,出些前程來,可不負了我張叔叔麼。」 便刻苦讀起書來。他質地原是聰明的,不上一年,早已大通。宗師到來,先入了泮, 明年正逢大比,又中了舉人。榜後也不回家,直用功到會試,竟成進士。殿試後點入 翰林,衣錦還鄉,好不榮耀。 那班朋友,前番登門不見,說不在家,明知其故,自覺無顏,也便息了念頭。如今見 他富而又貴,越發要親熱他,都備了些禮物來與他賀喜。 方口禾不好又拒絕他們,只得一一都出來會。眾人見他仍舊和顏悅色的接陪,都道前 番說不在家是真的,並非懷恨他們,便越發掇臀放屁,做出許多慇懃。從早上到來, 直至日中,還不肯去,要想他的飯吃。 方口禾竟不吩咐把出來,眾人都像張姑娘送親般,忍著餓回去。方口禾隨即將送來禮 物,叫人分頭去璧還,一些也不受。 到了明日,下帖請他們吃酒,自己不出來,只說身子不快,卻叫眾人自飲。那班人好 不識氣,到下一日,又上門來,要去房中問病。 方口禾十分厭憎,吩咐家人回答道:「昨日原沒甚病,只因怕煩不出來,現今在裡面 吃飯,吃完了就出來。請各位寬坐。」 眾人等到天晚,卻仍不見面,才省得是怪他們,今後不受騙的了。一場掃興而回,從 此也不好再上門。 方口禾對母親笑道:「孩兒只道父親和孩兒呆,一向不識得這班是小人;不想這班人 越發呆,直等待慢得夠了,方才不再來纏。」 當下方口禾備了一千銀子,跟著十來個家人,親自到懷慶府去,酬謝資助他盤費的顧 媽媽。 不一日,到了那裡。那顧媽媽住的,只一間低小草房。方口禾穿著華衣闊服走入去, 顧媽媽一時如何認得出。只道遭了什麼橫禍,官府來家。嚇得戰戰兢兢,要跪下去磕 頭。 方口禾連忙挽住道:「媽媽不認得我麼?我今番特來謝伯母,怎麼你倒行起這禮來。 」 顧媽媽方才省得是方口禾,見他這般體面了,倒也喜得一句話也說不出。 方口禾便拉他去同坐在那土坑上,謝他前日的慷慨,告訴他如今怎樣富貴了,便叫家 人拿過銀子來與他顧媽媽,真個千恩萬謝。 當下街坊上人見一位官長,走到這老婆子破屋裡去,門外列著許多僕從,人喊馬嘶, 不知道是什麼事情,都圍擾來看。 那時王元尚夫妻,因亡失了女兒,廣東客人來追身價,已經用去大半,受逼不過,賣 去身底下房子,才得還清,只得來縮在兩間臨街小屋內。見對門那般熱鬧,也走過去 觀看。 聞說是舊時女婿,前年到此,虧這媽媽慷慨周濟,如今富貴了來謝。羞得頭也抬不起 ,連忙回去,閉上了門。 顧媽媽去街上打了酒,又買些肴饌,來款待方口禾。方口禾就拉他同桌子吃。顧媽媽 說起王家,現在怎樣窮苦,那女兒倒是賢慧的,不肯依爹娘改嫁,可惜不曉得逃避到 那裡去了。 方口禾顛著頭不開口。顧媽媽又問方口禾:「如今可曾娶麼?」方口禾答他道:「已 經娶過了。」 吃完了酒,方口禾拉他同到保定去,看家中新奶奶。顧媽媽答稱路遠,家中走不出。 方口禾必竟要他去,顧媽媽只得央人街上去尋兒子回來,囑咐了幾句說話,便同方口 禾動身。 方口禾吩咐,叫乘轎子,抬了媽媽,自己和家人騎著馬,一同往保定來。 柳氏見,好生歡喜。方口禾就叫丫鬟們:「去請奶奶出來。」 沒多時,眾丫鬟簇擁了奶奶出來。珠圍翠繞,猶如仙子一般。顧媽媽與睦姑照了面, 大家都吃一驚。 睦姑曉得他和丈夫同來,便問他爹娘近況。顧媽媽一一敘述,睦姑不住的滾下淚來。 睦姑也把自己保定來的事,說了一遍。 顧媽媽對方口禾道:「老爺可不早說,待老身王家去通了個信,也叫放心。」方口禾 只是笑。 當下留顧媽媽住了幾日,款待得十分厚。又替他徹裡徹外制了新衣服,打發家人送他 回去。 顧媽媽到了家,腳頭也不曾立定,倒到王家去報新聞。先見了王元尚道:「恭喜你家 令愛姑娘有下落了。」 王元尚忙問:「在那裡?」顧媽媽便將保定去的話說一遍。金氏在房裡也趕出來聽, 都吃了一驚。 顧媽媽又述他女兒怎樣記掛,道:「你兩口這般窮苦,何不投奔到那邊去。」王元尚 皺皺眉頭不響,埋怨起金氏來道:「先前我不放女婿進門,也是看你意思,都是你害 了我。如今怎地去上門。」 金氏不服道:「這都是你的主見,我只是不曾阻擋得你,如何歸罪起我來。」 夫妻兩個你道我不是,我道你不好,爭論個不住。顧媽媽勸了幾句不聽,自回家去。 又過幾時,夫妻兩個受不過饑寒,王元尚沒奈何,只得懷了些乾糧,也像方口禾當日 兩隻腳做了車馬,投保定來。 將近門首,只見豎著幾枝旗竿,風憲衙門般規模。門前停著轎馬,硬牌旗傘,擺有箭 把路遠。執事人役,齊斬斬的伺候著。卻是保定府太爺在裡頭拜望。 王元尚不敢就撞過去,在街上徘徊了一會。看見裡面送客出來,那府太爺上了轎,開 道去了,方才慢慢的走近去。 卻又見那管門的二爺,挺起胸脯,立出在門房口。那張不二價面孔,見了怕人。王元 尚不敢去和他打話,只遠遠地立著探望。 等了一回,見管門的不在門首了,卻走出個六十來歲的老媽媽來。 王元尚走過去,叫聲:「媽媽。」低聲上前道了姓名,說從懷慶來,要媽媽悄悄地通 知裡頭女兒。 媽媽答應了進去。停了一回,又走出來。四下裡打瞭望,看見沒人,做個手勢,招王 元尚進去。 王元尚跟了老媽媽,走到兩間僻靜房子內,媽媽道:「奶奶曉得員外來,十分快活。 叫老身來問員外,幾時到的?肚裡想必受饑了。安人在家可好麼?奶奶原要請員外裡 頭去相見,卻怕老爺得知,叫老身領到這裡。奶奶得些空兒,便自出來的。」 王元尚道:「煩你去對奶奶說,我是早上到來的。安人在家,也還算健,只是近來越 發窮了,沒得用度。我放心不下奶奶。特地來看看。有小東西拿些出來,也好將就充 饑了。」 老媽媽進去了,又停一回,拿出一壺酒,一碗肉,一盤雞來,請王元尚吃。又去拿出 條被來,安頓王元尚睡。把五兩銀子放在桌上道:「天色晚了,老爺在房裡吃酒,奶 奶走不脫身,不能夠來會員外。這幾兩銀子送員外做盤費。奶奶叮囑老身,對員外說 ,明日須得絕早回去,不要令老爺曉得方好。」 王元尚吃完了酒,又拿飯來也吃了。老媽媽收拾了杯盤進去。王元尚也藏好了五兩頭 ,開鋪自睡。 看官,難道睦姑怎就沒一些工夫見他父親?幾百萬富的財主家,卻只拿得出五兩銀子 ?原來方口禾自從打發顧媽媽去後,曉得王元尚夫妻,早晚定然悄悄地來。怕睦姑私 下齎發他銀子,是極不甘心的。這幾時把睦姑管得寸步不離,錢財也沒得他經手,因 此不能出來相會,只拿得五兩銀子與父親。 次日清早,王元尚起來,便要回去。走到外面,見牆門下著鎖,還未曾開,只得立在 那裡等。 忽聽見裡面好些腳步響,打頭幾個家人喝道:「老爺出來了,你這人快站開。」急得 王元尚連忙躲避。 卻早被方口禾瞧見。問是什麼人?家人都回答不出。方口禾怒道:「必定是個白闖! 門也未開,怎地進來的?快些拿下,送到衙門裡去。」 眾家人一齊答應,虎狼般趕過來,把他背剪了,縛在柱上。王元尚又羞又怕,出聲不 得。 幸虧昨日那老媽媽也走出來見了,連忙過去,跪在方口禾面前,低著聲,不知說了幾 句什麼。 方口禾把嘴一努,眾人使來放了綁。老媽媽送他出門道:「奶奶還有話說,因此著老 身出來。昨夜不曾叮囑得管門的,倒害員外吃了這一驚。奶奶說:若是想念時,可令 老安人假扮了賣花的,和顧媽媽一同來。」 王元尚答應了,自回懷慶。歸到家中,把那受的驚恐,述與金氏聽。金氏道:「據你 這般說,我女兒今生不能再會的了。」不覺紛紛的墜下淚來。 王元尚聽他說得傷心,也泣下道:「你倒還去會得,我便要老死去見他的了。」 金氏道:「卻是為何呢?」王元尚便又把臨行出門老媽媽出來的話,說與他知道。金 氏大喜,立刻去尋顧媽媽,要和他保定去。 卻說顧媽媽有了那一千銀子,另尋下所整齊房子,與兒子定了一頭親,正要料理他完 姻,那裡有工夫出遠。況旦慷慨的人,七八有些氣骨。他只費得一千銅錢,幾張薄餅 ,卻換了一千白銀,又迎他保定去,厚款了好幾天,做與他簇綻的一身新衣,也報他 得夠了。只管到那邊去,可不被方家道他貪而無厭麼。 顧媽媽心裡是這般,也不過要再返幾時才好去。當不起那金氏日日到他家來,哭哭笑 笑的纏。顧媽媽沒奈何,只得就同他去。 金氏那裡有路費,丈夫拿回五兩頭,路上用了些,到家買買柴米,早已空空如也。倒 是顧媽媽拿出己財來,請了他去。 顧媽媽路上怨道:「我家中有好些事務,你卻追我去討人家惹厭,你女兒又不是今生 今世不得見的了,這般性急。若是被廣東客人買了回去時,也趕到廣東去看看不成? 」 金氏賠笑道:「媽媽怪你不得,原是我拖你去的不好。我只牢記你的好處就是了。」 兩個到了保定,顧媽媽引路投方家來。 那時正是隆冬天氣,金氏身上,穿著一領舊綢夾套子,被朔風吹得來寒抖抖。背個竹 籠,扮做賣花婆子,跟顧媽媽入去。 一連走進十幾重門,才到睦姑房中。見睦姑穿著狐狸皮襖,袖了手坐。面前燒一爐木 炭,滿屋卻是暖烘烘的,輕嗽一聲,大丫鬟、小丫鬟奔將進來,立滿側旁伺候。 母女兩個相見了,眾人面前,不好說得什麼,只大家含著眼淚。住下五六日,睦姑憐 他在家咬菜根,只揀好的東西與他吃。 金氏見無人在面前,便掛著眼淚,自己埋怨自己的不是。 睦姑道:「我母女是天性,就有什麼不是,那有不忘記的。只是女婿心中懷恨,再勸 解他不來。」 睦姑也時常打發了眾人,和他母親講些家常話。只要聽見外房靴聲響,方口禾進來, 金氏便連忙去躲。 那方口禾聽見說顧媽媽引一個賣花婆子來,原有些疑心。又聽見丫鬟們伙裡猜詳說是 為什麼奶奶見了那賣花的,大家眼眶子裡含兩包淚。方口禾心中明知是金氏,只作不 曉得。 一日輕輕兒走到房裡去,金氏正與女兒並肩坐了講話,躲閃不及。 被方口禾見了罵道:「那裡來這野蠻,全沒半點規矩!奶奶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 卻和奶奶同坐起來。這樣辨不透的,待我叫人來,剝去那張臉皮便好!」 金氏嚇得立起在旁,瑟瑟的抖。顧媽媽也在房內,忙開言勸道:「老爺息怒。這是老 身作伴回來賣花的李嫂。看老身薄面,饒恕了罷。」 方口禾道:「原來如此,我不曉得,倒覺媽媽面上不好看了。」 方口禾便坐下,對顧媽媽道:「媽媽來了好幾日,我忙了些,竟未曾來和媽媽扳談。 王家兩個老畜生近來怎樣在那裡。」 顧媽媽笑起來道:「老爺怎這般說。他夫妻兩口,倒都還老健,只是窮不過。老爺如 今大富大貴了,應得照顧丈人丈母些才是。」 方口禾道:「媽媽你是旁人,那曉我的恨處。我那年若不是媽媽,一定流落他方,還 要餓死。可恨那兩個老畜生,一味欺貧,全沒半毫情分。你不要說什麼照顧,我便剝 他的皮,還嫌遲哩。」 說到刻毒處,把腳在地上亂頓,口內千畜生萬畜生的罵。 睦姑聽不過,怨起來道:「就是他兩個不是,也是我的父母。我遠遠到來,可憐身上 皮肉,沒一處不破損。自己尋思,也不曾虧負方家,怎麼對了做兒女的罵父母,好叫 人難當。」 方口禾方才住罵,氣忿忿走出房門去了。看金氏時,羞恥得來呆神相似,便辭別女兒 要回去。 睦姑因沒得錢財經手,只搜索舊時存下的些散碎銀子,約有四十多兩,都把與他母親 。對丈夫說了,差人送兩個回懷慶去。 日月如梭,不覺又是半年。睦姑在家,不曉得父母信息,十分掛念。勸丈夫去接取岳 父母來,方口禾只是搖頭不肯。 睦姑又怨道:「你這人也太過當了。先前我爹爹到來,可憐怕你曉得,我竟不曾出見 ,誰知倒被你見了,叫人縛在外面柱下,受那場羞辱。在後我母親扮做賣花的,前來 看我,你酒後說出來,道明曉得是我母親,故意當著面痛罵那一場,可不是我母親又 受你羞辱盡了。可怎麼還平不得這口氣,叫我做女兒的,好不心中難過。」說罷,哀 哀的哭起來。 方口禾不得已,便差幾個家人到懷慶去,迎丈人丈母。過了幾時,接得王元尚夫妻到 來。見了女婿,都抱著羞慚,低了頭不起。 方口禾先講道:「舊歲遠蒙光降,因不曉得,竟十分得罪了。」 夫妻兩個也只是含糊答應了一聲,沒什麼別的話講。方口禾因睦姑說不過,替他夫妻 做了幾套衣服。日常供給兩個飲食,也是睦姑吩咐出來,叫眾人辦得豐盛些。 留在家上,住了一個多月,王元尚夫妻終覺不安,告辭了要回去。方口禾與睦姑留不 住,只得贈些銀兩,差人送他歸家。 後來睦始日日勸丈夫,不要記那舊怨,方口禾也漸漸氣平了,時常遣人拿銀子去與岳 父母。 方口禾雖點翰林,他在家受享好了,竟不去做官,卻也何嘗不是官。 這多虧那神仙來做門客,不但使他貧而復富,又兼激他賤而致貴,可不勝似馮諼幾倍 麼。詩曰: 揮霍誠然意氣豪,獨嗟財盡盡相拋。 暑能默運淮南術,從此春來發舊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