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情偶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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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木之事,最忌奢靡。匪特庶民之家当崇俭朴,即王公大人亦当以此为尚。 盖居室之制,贵精不贵丽,贵新奇大雅,不贵纤巧烂漫。凡人止好富丽者,非好 富丽,因其不能创异标新,舍富丽无所见长,只得以此塞责。譬如人有新衣二件, 试令两人服之,一则雅素而新奇,一则辉煌而平易,观者之目,注在平易乎?在 新奇乎?锦绣绮罗,谁不知贵,亦谁不见之?缟衣互裳,其制略新,则为众目所 射,以其未尝睹也。凡予所言,皆属价廉工省之事,即有所费,亦不及雕镂粉藻 之百一。且古语云:“耕当问奴,织当访婢。”予贫士也,仅识寒酸之事。欲示富 贵,而以绮丽胜人,则有从前之旧制在。
新制人所未见,即缕缕言之,亦难尽晓,势必绘图作样。然有图所能绘,有 不能绘者。不能绘者十之九,能绘者不过十之一。因其有而会其无,是在解人善 悟耳。
○向背
屋以面南为正向。然不可必得,则面北者宜虚其后,以受南薰;面东者虚右, 面西者虚左,亦犹是也。如东、西、北皆无余地,则开窗借天以补之。牖之大者, 可低小门二扇;穴之高者,可敌低窗二扇,不可不知也。
○途径
径莫便于捷,而又莫妙于迂。凡有故作迂途,以取别致者,必另开耳门一扇, 以便家人之奔走,急则开之,缓则闭之,斯雅俗俱利,而理致兼收矣。
○高下
房舍忌似平原,须有高下之势,不独园圃为然,居宅亦应如是。前卑后高, 理之常也。然地不如是,而强欲如是,亦病其拘。总有因地制宜之法:高者造屋, 卑者建楼,一法也;卑处叠石为山,高处浚水为池,二法也。又有因其高而愈高 之,竖阁磊峰于峻坡之上;因其卑而愈卑之,穿塘凿井于下湿之区。总无一定之 法,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此非可以遥授方略者矣。
○出檐深浅
居宅无论精粗,总以能避风雨为贵。常有画栋雕梁,琼楼玉栏,而止可娱晴, 不堪坐雨者,非失之太敞,则病于过峻。故柱不宜长,长为招雨之媒;窗不宜多, 多为匿风之薮;务使虚实相半,长短得宜。又有贫士之家,房舍宽而余地少,欲 作深檐以障风雨,则苦于暗;欲置长牖以受光明,则虑在阴。剂其两难,则有添 置活檐一法。何为活檐?法于瓦檐之下,另设板棚一扇,置转轴于两头,可撑可 下。晴则反撑,使正面向下,以当檐外顶格;雨则正撑,使正面向上,以承檐溜。 是我能用天,而天不能窘我矣。
○置顶格
精室不见椽瓦,或以板覆,或用纸糊,以掩屋上之丑态,名为“顶格”,天下 皆然。予独怪其法制未善。何也?常因屋高檐矮,意欲取平,遂抑高者就下,顶 格一概齐檐,使高敞有用之区,委之不见不闻,以为鼠窟,良可慨也。亦有不忍 弃此,竟以顶板贴椽,仍作屋形,高其中而卑其前后者,又不美观,而病其呆笨。 予为新制,以顶格为斗笠之形,可方可圆,四面皆下,而独高其中。且无多费, 仍是平格之板料,但令工匠画定尺寸,旋而去之。如作圆形,则中间旋下一段是 弃物矣,即用弃物作顶,升之于上,止增周围一段竖板,长仅尺许,少者一屋, 多则二屋,随人所好,方者亦然。造成之后,若糊以纸,又可于竖板之上,裱贴 字画,圆者类手卷,方者类册叶,简而文,新而妥,以质高明,必当取其有衬托。 ○方者可用竖板作门,时开时闭,则当壁橱四张,纳无限器物于中,而不之觉也。
○地
古人茅茨土阶,虽崇俭朴,亦以法制未尽备也。惟幕天者可以席地,梁栋既 设,即有阶除,不戴冠者不可跣足,同一理也。且土不覆砖,尝苦其湿,又易生 尘。有用板作地者,又病其步履有声,喧而不寂。以三和土地,筑之极坚,使 完好如石,最为丰俭得宜。而又有不便于人者:若和灰和土不用盐卤,则燥而易 裂;用之发潮,又不利于天阴。且砖可挪移,而成之土不可挪移,日后改迁, 遂成弃物,是又不宜用也。不若仍用砖铺,止在磨与不磨之间,别其丰俭,有力 者磨之使光,无力者听其自糙。予谓极糙之砖,犹愈于极光之土。但能自运机杼, 使小者间大,方者合圆,别成文理,或作冰裂,或肖龟纹,收牛溲马渤入药笼, 用之得宜,其价值反在参苓之上。此种调度,言之易而行之甚难,仅存其说而已。
○洒扫
精美之房,宜勤洒扫。然洒扫中亦具大段学问,非僮仆所能知也。欲去浮尘, 先用水洒,此古人传示之法,今世行之者,十中不得一二。盖因童子性懒,虑有 汲水之烦,止扫不洒,是以两事并为一事,惜其力也。久之习为固然,非特童子 忘之,并主人亦不知扫地之先,更有一事矣。彼但知两者并一是省事法,殊不知 因其懒也。遂以一事化为数十事。服役者既以为苦,而指使者亦觉其繁,然总不 知此数十事者,皆从一事苟简而生之者也。精舍之内,自明窗净几而外,尚有图 书翰墨、古董器玩之种种,无一不忌浮尘。不洒而扫,是以红尘掺物,物物皆受 其蒙,并栋梁之上、榱桷之间亦生障翳,势必逐件擦磨,始现本来面目,手不停 挥者,半日才能竣事,不亦劳乎?若能先洒后扫,则扫过之后,只须麈尾一拂, 一日清晨之事毕矣,何指使服役之纷纷哉?此洒水之不容已也。然勤扫不如勤 洒,人则知之;多洒不如轻扫,人则未知之也。饶其善洒,不能处处皆遍,究竟 干地居多,服役者不知,以其既经洒湿,则任意挥扫无妨。扬尘舞蹈之际,障翳 之生也更多,故运帚切记勿重;匪特勿重,每于歇手之际,必使帚尾着地,勿令 悬空,如扫一帚起一帚,则与挥扇无异,是扬灰使起,非抑尘使伏也。此是一法。 又有闭门扫地之诀,不可不知。如人先扫房舍,后及阶除,则将房舍之门紧闭, 俟扫完阶除后,略停片刻,然后开门,始无灰尘入户之患。臧获不知,以为房舍 扫完,其事毕矣,此后渐及门外,与内绝不相蒙,岂知有顾此失彼之患哉!顺风 扬灰,一帚可当十帚,较之未扫更甚。此皆世人所忽,故拈出告之,然未免饶舌。
洒扫二事,势必相因,缺一不可,然亦有时以孤行为妙,是又不可不知。先 洒后扫,言其常也,若旦旦如是,则土胶于水,积而不去,日厚一日,砖板受其 虚名,而有土阶之实矣。故洒过数日,必留一日勿洒,止令童子轻轻用帚,不致 扬尘,是数日所积者一朝去之,则水土交相为用,而不交相为害矣。
○藏垢纳污
欲营精洁之房,先设藏垢纳污之地。何也?爱精喜洁之士,一物不整齐,即 如目中生刺,势必去之而后已。然一人之身,百工之所为备,能保物物皆精乎? 且如文人之手,刻不停批;绣女之躬,时难罢刺。唾绒满地,金屋为之不光;残 稿盈庭,精舍因而欠好。是极韵之物,尚能使人不韵,况其他乎?故必于精舍左 右,另设小屋一间,有如复道,俗名“套房”是也。凡有败笺弃纸、垢砚秃毫之类, 卒急不能料理者,姑置其间,以俟暇时检点。妇人之闺阁亦然,残脂剩粉无日无 之,净之将不胜其净也。此房无论大小,但期必备。如贫家不能办此,则以箱笼 代之,案旁榻后皆可置。先有容拙之地,而后能施其巧,此藏垢之不容已也。至 于纳污之区,更不可少。凡人有饮即有溺,有食即有便。如厕之时尚少,可于溷 厕之外,不必另筹去路。至于溺之为数,一日不知凡几,若不择地而遗,则净土 皆成粪壤,如或避洁就污,则往来仆仆,是率天下而路也。此为寻常好洁者言之。 若夫文人运腕,每至得意疾书之际,机锋一转,则断不可续。然而寝食可废,便 溺不可废也。“官急不知私急”,俗不云乎?常有得句将书而阻于溺,及溺后觅之 杳不可得者,予往往验之,故营此最急。当于书室之旁,穴墙为孔,嵌以小竹, 使遗在内而流于外,秽气罔闻,有若未尝溺者,无论阴晴寒暑,可以不出户庭。 此予自为计者,而亦举以示人,其无隐讳可知也。
窗栏第二 吾观今世之人,能变古法为今制者,其惟窗栏二事乎!窗栏之制,日新月异, 皆从成法中变出。“腐草为萤”,实具至理,如此则造物生人,不枉付心胸一片。 但造房建宅与置立窗轩,同是一理,明于此而暗于彼,何其有聪明而不善扩乎? 予往往自制窗栏之格,口授工匠使为之,以为极新极异矣,而偶至一处,见其已 设者,先得我心之同然,因自笑为辽东白豕。独房舍之制不然,求为同心甚少。 门窗二物,新制既多,予不复赘,恐其又蹈白豕辙也。惟约略言之,以补时人之 偶缺。
○制体宜坚
窗棂以明透为先,栏杆以玲珑为主,然此皆属第二义;具首重者,止在一字 之坚,坚而后论工拙。尝有穷工极巧以求尽善,乃不逾时而失头堕趾,反类画虎 未成者,计其数而不计其旧也。总其大纲,则有二语:宜简不宜繁,宜自然不宜 雕斫。凡事物之理,简斯可继,繁则难久,顺其性者必坚,戕其体者易坏。木之 为器,凡合笋使就者,皆顺其性以为之者也;雕刻使成者,皆戕其体而为之者也; 一涉雕镂,则腐朽可立待矣。故窗棂栏杆之制,务使头头有笋,眼眼着撒。然头 眼过密,笋撒太多,又与雕镂无异,仍是戕其体也,故又宜简不宜繁。根数愈少 愈佳,少则可怪;眼数愈密最贵,密则纸不易碎。然既少矣,又安能密?曰:此 在制度之善,非可以笔舌争也。窗栏之体,不出纵横、欹斜、屈曲三项,请以萧 斋制就者,各图一则以例之。
△纵横格
是格也,根数不多,而眼亦未尝不密,是所谓头头有笋,眼眼着撒者,雅莫 雅于此,坚亦莫坚于此矣。是从陈腐中变出。由此推之,则旧式可化为新者,不 知凡几。但取其简者、坚者、自然者变之,事事以雕镂为戒,则人工渐去,而天 巧自呈矣。
△欹斜格(系栏)
此格甚佳,为人意想所不到,因其平而有笋者,可以着实,尖而无笋者,没 处生根故也。然赖有躲闪法,能令外似悬空,内偏着实,止须善藏其拙耳。当于 尖木之后,另设坚固薄板一条,托于其后,上下投笋,而以尖木钉于其上,前看 则无,后观则有。其能幻有为无者,全在油漆时善于着色。如栏杆之本体用朱, 则所托之板另用他色。他色亦不得泛用,当以屋内墙壁之色为色。如墙系白粉, 此板亦作粉色;壁系青砖,此板亦肖砖色。自外观之,止见朱色之纹,而与墙壁 相同者,混然一色,无所辨矣。至栏杆之内向者,又必另为一色,勿与外同,或 青或蓝,无所不可,而薄板向内之色,则当与之相合。自内观之,又别成一种文 理,较外尤可观也。
△屈曲体(系栏)
此格最坚,而又省费,名“桃花浪”,又名“浪里梅”。曲木另造,花另造,俟 曲木入柱投笋后,始以花塞空处,上下着钉,借此联络,虽有大力者挠之,不能 动矣。花之内外,宜作两种,一作桃,一作梅,所云“桃花浪”、“浪里梅”是也。 浪色亦忌雷同,或蓝或绿,否则同是一色,而以深浅别之,使人一转足之间,景 色判然。是以一物幻为二物,又未尝于本等材料之外,另费一钱。凡予所以,强 半皆若是也。
○取景在借
开窗莫妙于借景,而借景之法,予能得其三昧。向犹私之,乃今嗜痂者众, 将来必多依样葫芦,不若公之海内,使物物尽效其灵,人人均有其乐。但期于得 意酣歌之顷,高叫笠翁数声,使梦魂得以相傍,是人乐而我亦与焉,为愿足矣。 向居西子湖滨,欲购湖舫一只,事事犹人,不求稍异,止以窗格异之。人询其法, 予曰:四面皆实,独虚其中,而为“便面”之形。实者用板,蒙以灰布,勿露一隙 之光;虚者用木作框,上下皆曲而直其两旁,所谓便面是也。纯露空明,勿使有 纤毫障翳。是船之左右,止有二便面,便面之外,无他物矣。坐于其中,则两岸 之湖光山色、寺观浮屠、云烟竹树,以及往来之樵人牧竖、醉翁游女,连人带马 尽入便面之中,作我天然图画。且又时时变幻,不为一定之形。非特舟行之际, 摇一橹,变一像,撑一篙,换一景,即系缆时,风摇水动,亦刻刻异形。是一日 之内,现出百千万幅佳山佳水,总以便面收之。而便面之制,又绝无多费,不过 曲木两条、直木两条而已。世有掷尽金钱,求为新异者,其能新异若此乎?此窗 不但娱己,兼可娱人。不特以舟外无穷无景色摄入舟中,兼可以舟中所有之人物, 并一切几席杯盘射出窗外,以备来往游人之玩赏。何也?以内视外,固是一幅理 面山水;而以外视内,亦是一幅扇头人物。譬如拉妓邀僧,呼朋聚友,与之弹棋 观画,分韵拈毫,或饮或歌,任眠任起,自外观之,无一不同绘事。同一物也, 同一事也,此窗未设以前,仅作事物观;一有此窗,则不烦指点,人人俱作画图 观矣。夫扇面非异物也,肖扇面为窗,又非难事也。世人取像乎物,而为门为窗 者,不知凡几,独留此眼前共见之物,弃而弗取,以待笠翁,讵非咄咄怪事乎? 所恨有心无力,不能办此一舟,竟成欠事。兹且移居白门,为西子湖之薄幸人矣。 此愿茫茫,其何能遂?不得已而小用其机,置机窗于楼头,以窥钟山气色,然非 创始之心,仅存其制而已。予又尝作观山虚牖,名“尺幅窗”,又名“无心画”,姑 妄言之。浮白轩中,后有小山一座,高不逾丈,宽止及寻,而其中则有丹崖碧水, 茂林修竹,鸣禽响瀑,茅屋板桥,凡山居所有之物,无一不备。盖因善塑者肖予 一像,神气宛然,又因予号笠翁,顾名思义,而为把钓之形。予思既执纶竿,必 当坐之矶上,有石不可无水,有水不可无山,有山有水,不可无笠翁息钓归休之 地,遂营此窟以居之。是此山原为像设,初无意于为窗也。后见其物小而蕴大, 有“须弥芥子”之义,尽日坐观,不忍阖牖,乃瞿然曰:“是山也,而可以作画;是 画也,而可以为窗;不过损予一日杖头钱,为装潢之具耳。”遂命童子裁纸数幅, 以为画之头尾,乃左右镶边。头尾贴于窗之上下,镶边贴于两旁,俨然堂画一幅, 而但虚其中。非虚其中,欲以屋后之山代之也。坐而观之,则窗非窗也,画也; 山非屋后之山,即画上之山也。不觉狂笑失声,妻孥群至,又复笑予所笑,而“无 心画”、“尺幅窗”之制,从此始矣。予又尝取枯木数茎,置作天然之牖,名曰“梅 窗”。生平制作之佳,当以此为第一。己酉之夏,骤涨滔天,久而不涸,斋头俺 死榴、橙各一株,伐而为薪,因其坚也,刀斧难入,卧于阶除者累日。予见其枝 柯盘曲,有似古梅,而老干又具盘错之势,似可取而为器者,因筹所以用之。是 时栖云谷中幽而不明,正思辟牖,乃幡然曰:“道在是矣!”遂语工师,取老干之 近直者,顺其本来,不加斧凿,为窗之上下两旁,是窗之外廓具矣。再取枝柯之 一面盘曲、一面稍站者,分作梅树两株,一从上生而倒垂,一从下生而仰接,其 稍平之一面则略施斧斤,去其皮节而向外,以便糊纸;其盘曲之一面,则匪特尽 全其天,不稍戕斫,并疏枝细梗而留之。既成之后,剪彩作花,分红梅、绿萼二 种,缀于疏枝细梗之上,俨然活梅之初着花者。同人见之,无不叫绝。予之心思, 讫于此矣。后有所作,当亦不过是矣。
便面不得于舟,而用于房舍,是屈事矣。然有移天换日之法在,亦可变昨为 今,化板成活,俾耳目之前,刻刻似有生机飞舞,是亦未尝不妙,止费我一番筹 度耳。予性最癖,不喜贫内之花,笼中之鸟,缸内之鱼,及案上有座之石,以其 局促不舒,令人作囚鸾絷凤之想。故盆花自幽兰、水仙而外,未尝寓目。鸟中之 画眉,性酷嗜之,然必另出己意而为笼,不同旧制,务使不见拘囚之迹而后已。 自设便面以后,则生平所弃之物,尽在所取。从来作便面者,凡山水人物、竹石 花鸟以及昆虫,无一不在所绘之内,故设此窗于屋内,必先于墙外置板,以备承 物之用。一切盆花笼鸟、蟠松怪石,皆可更换置之。如盆兰吐花,移之窗外,即 是一幅便面幽兰;盎菊舒英,纳之牖中,即是一幅扇头佳菊。或数日一更,或一 日一更;即一日数更,亦未尝不可。但须遮蔽下段,勿露盆盎之形。而遮蔽之物, 则莫妙于零星碎石,是此窗家家可用,人人可办,讵非耳目之前第一乐事?得意 酣歌之顷,可忘作始之李笠翁乎?
△湖舫式(一)
△湖舫式(二)
此湖舫式也。不独西湖,凡居名胜之地,皆可用之。但便面止可观山临水, 不能障雨蔽风,是又宜筹退兵,以补前说之不逮。退步云何?外设推板,可开可 阖,此易为之事也。但纯用推板,则幽而不明;纯用明窗,又与扇面之制不合, 须以板内嵌窗之法处之。其法维何?曰:即仿梅窗之制,以制窗棂。亦备其式于 右。
便面窗外推板装花式
四围用板者,既取其坚,又省制棂装花人工之半也。中作花树者,不失扇头 图画之本色也。用直棂间于其中者,无此则花树无所倚靠,即勉强为之,亦浮脆 而难久也。棂不取直,而作欹斜之势,又使上宽下窄者,欲肖扇面之折纹;且小 者可以独扇,大则必分双扇,其中间合缝处,糊纱糊纸,无直木以界之,则纱与 纸无所依附故也。若是,则棂与花树纵横相杂,不几泾渭难分,而求工反拙乎? 曰:不然。有两法盖藏,勿虑也。花树粗细不一,其势莫妙于参差,棂则极匀, 而又贵乎极细,须以极坚之木为之,一法也;油漆并着色之时,棂用白粉,与糊 窗之纱纸同色,而花树则绘五彩,俨然活树生花,又一法也。若是泾渭自分,而 便面与花,判然有别矣。梅花止备一种,此外或花或鸟,但取简便者为之,勿拘 一格。惟山水人物,必不可用。○板与花棂俱另制,制就花棂,而后以板镶之。 即花与棂,亦难合适,须使花自花而棂自棂,先分后合。其连接处,各损少许以 就之,或以钉钉,或以胶粘,务期可久。
△便面窗花卉式
△便面窗虫鸟式
诸式止备其概,余可类推。然此皆为窗外无景,求天然者不得,故以人力补 之;若远近风物尽有可观,则焉用此碌碌为哉?昔人云:“会心处正不在远。”若 能实具一段闲情、一双慧眼,则过目之物尽是画图,入耳之声无非诗料。譬如我 坐窗内,人行窗外,无论见少年女子是一幅美人图,即见老妪白叟杖而来,亦是 名人画幅中必不可无之物;见婴儿群戏是一幅百子图,即见牛羊并牧、鸡犬交哗, 亦是词客文情内未尝偶缺之资。“牛溲马渤,尽入药笼。”予所制便面窗,即雅人 韵士之药笼也。
此窗若另制纱窗一扇,绘以灯色花鸟,至夜篝灯于内,自外视之,又是一盏 扇面灯。即日间自内视之,光彩相照,亦与观灯无异也。
△山水图窗
凡置此窗之屋,进步宜深,使座客观山之地去窗稍远,则窗之外廓为画,画 之内廓为山,山与画连,无分彼此,见者不问而知为天然之画矣。浅促之屋,坐 在窗边,势必倚窗为栏,身之大半出于窗外,但见山而不见画,则作者深心有时 埋没,非尽善之制也。
△尺幅窗图式
尺幅窗图式,最难摹写。写来非似真画,即似真山,非画上之山与山中之画 也。前式虽工,虑观者终难了悟,兹再绘一纸,以作副墨。且此窗虽多开少闭, 然亦间有闭时;闭时用他他棂,则与画意不合,丑态出矣。必须照式大小,作 木一扇,以名画一幅裱之,嵌入窗中,又是一幅真画,并非“无心画”与“尺幅窗” 矣。但观此式,自能了然。
裱如裱回屏,托以麻布及厚纸,薄则明而有光,不成画矣。
△梅窗
制此之法,总论已备之矣,其略而不详者,止有取老干作外廓一事。外廓者, 窗之四面,即上下两旁是也。若以整木为之,则向内者古朴可爱,而向外一面屈 曲不平,以之着墙,势难贴伏。必取整木一段,分中锯开,以有锯路者着墙,天 然未斫者向内,则天巧人工,俱有所用之矣。 墙壁第三 “峻宇雕墙”,“家徒壁立”,昔人贫富,皆于墙壁间辨之。故富人润屋,贫士 结庐,皆自墙壁始。墙壁者,内外攸分而人我相半者也。俗云:“一家筑墙,两 家好看”。居室器物之有公道者,惟墙壁一种,其余一切皆为我之学也。然国之 宜固者城池,城池固而国始固;家之宜坚者墙壁,墙壁坚而家始坚。其实为人即 是为己,人能以治墙壁之一念治其身心,则无往而不利矣。人笑予止务闲情,不 喜谈禅讲学,故偶为是说以解嘲,未审有当于理学名贤及善知识否也。
○界墙
界墙者,人我公私之畛域,家之外廓是也。莫妙于乱石垒成,不限大小方圆 之定格,垒之者人工,而石则造物生成之本质也。其次则为石子。石子亦系生成, 而次于乱石者,以其有圆无方,似执一见,虽属天工,而近于人力故耳。然论二 物之坚固,亦复有差;若云美观入画,则彼此兼擅其长矣。此惟傍山邻水之处得 以有之,陆地平原,知其美而不能致也。予见一老僧建寺,就石工斧凿之余,收 取零星碎石几及千担,垒成一壁,高广皆过十仞,嶙刚崭绝,光怪陆离,大有峭 壁悬崖之致。此僧诚韵人也。迄今三十余年,此壁犹时时入梦,其系人思念可知。 砖砌之墙,乃八方公器,其理其法,是人皆知,可以置而弗道。至于泥墙土壁, 贫富皆宜,极有萧疏雅淡之致,惟怪其跟脚过肥,收顶太窄,有似尖山,又且或 进或出,不能如砖墙一截而齐,此皆主人监督之不善也。若以砌砖墙挂线之法, 先定高低出入之痕,以他物建标于外,然后以筑板因之,则有旃墙粉堵之风,而 无败壁颓垣之象矣。
○女墙
《古今注》云:“女墙者,城上小墙。一名睥睨,言于城上窥人也。”予以私 意释之,此名甚美,似不必定指城垣,凡户以内之及肩小墙,皆可以此名之。盖 女者,妇人未嫁之称,不过言其纤小,若定指城上小墙,则登城御敌,岂妇人女 子之事哉?至于墙上嵌花或露孔,使内外得以相视,如近时园圃所筑者,益可名 为女墙,盖仿睥睨之制而成者也。其法穷奇极巧,如《园冶》所载诸式,殆无遗 义矣。但须择其至稳极固者为之,不则一砖偶动,则全壁皆倾,往来负荷者,保 无一时误触之患乎?坏墙不足惜,伤人实可虑也。予谓自顶及脚皆砌花纹,不惟 极险,亦且大费人工。其所以洞彻内外者,不过使代琉璃屏,欲人窥见室家之好 耳。止于人眼所瞩之处,空二三尺,使作奇巧花纹,其高乎此及卑乎此者,仍照 常实砌,则为费不多,而又永无误触致崩之患。此丰俭得宜,有利无害之法也。
○厅壁
厅壁不宜太素,亦忌太华。名人尺幅自不可少,但须浓淡得宜,错综有致。 予谓裱轴不如实贴。轴虑风起动摇,损伤名迹,实贴则无是患,且觉大小咸宜也。 实贴又不如实画,“何年顾虎头,满壁画沧州。”自是高人韵事。予斋头偶仿此制, 而又变幻其形,良朋至止,无不耳目一新,低回留之不能去者。因予性嗜禽鸟, 而又最恶樊笼,二事难全,终年搜索枯肠,一悟遂成良法。乃于厅旁四壁,倩四 名手,尽写着色花树,而绕以云烟,即以所爱禽鸟,蓄于虬枝老干之上。画止空 迹,鸟有实形,如何可蓄?曰:不难,蓄之须自鹦鹉始。从来蓄鹦鹉者必用铜架, 即以铜架去其三面,止存立脚之一条,并饮水啄粟之二管。先于所画松枝之上, 穴一小小壁孔,后以架鹦鹉者插入其中,务使极固,庶往来跳跃,不致动摇。松 为着色之松,鸟亦有色之鸟,互相映发,有如一笔写成。良朋至止,仰观壁画, 忽见枝头鸟动,叶底翎张,无不色变神飞,诧为仙笔;乃惊疑未定,又复载飞载 鸣,似欲翱翔而下矣。谛观熟视,方知个里情形,有不抵掌叫绝,而称巧夺天工 者乎?若四壁尽蓄鹦鹉,又忌雷同,势必间以他鸟。鸟之善鸣者,推画眉第一。 然鹦鹉之笼可去,画眉之笼不可去也,将奈之何?予又有一法:取树枝之拳曲似 龙者,截取一段,密者听其自如,疏者网以铁线,不使太疏,亦不使太密,总以 不致飞脱为主。蓄画眉于中,插之亦如前法。此声方歇,彼喙复开;翠羽初收, 丹晴复转。因禽鸟之善鸣善啄,觉花树之亦动亦摇;流水不鸣而似鸣,高山是寂 而非寂。座客别去者,皆作殷浩书空,谓咄咄怪事,无有过此者矣。
○书房壁
书房之壁,最宜潇洒。欲其潇洒,切忌油漆。油漆二物,俗物也,前人不得 已而用之,非好为是沾沾者。门户窗棂之必须油漆,蔽风雨也;厅柱榱楹之必须 油漆,防点污也。若夫书房之内,人迹罕至,阴雨弗浸,无此二患而亦蹈此辙, 是无刻不在桐腥漆气之中,何不并漆其身而为厉乎?石灰垩壁,磨使极光,上着 也;其次则用纸糊。纸糊可使屋柱窗楹共为一色,即壁用灰垩,柱上亦须纸糊, 纸色与灰,相去不远耳。壁间书画自不可少,然粘贴太繁,不留余地,亦是文人 俗志。天下万物,以少为贵。步幛非不佳,所贵在偶尔一见,若王恺之四十里, 石崇之五十里,则是一日中哄市,锦绣罗列之肆廛而已矣。看到繁缛处,有不生 厌倦者哉?昔僧玄览往荆州陟屺寺,张ロ画古松于斋壁,符载赞之,卫象诗之, 亦一时三绝,览悉加垩焉。人问其故,览曰:“无事疥吾壁也。”诚高僧之言,然 未免太甚。若近时斋壁,长笺短幅尽贴无遗,似冲繁道上之旅肆,往来过客无不 留题,所少者只有一笔。一笔维何?“某年月日某人同某在此一乐”是也。此真疥 壁,吾请以玄览之药药之。
糊壁用纸,到处皆然,不过满房一色白而已矣。予怪其物而不化,窃欲新之。 新之不已,又双薄蹄变为陶冶,幽斋化为窑器,虽居室内,如在中,又一新人 观听之事也。先以酱色纸一层,糊壁作底,后用豆绿云母笺,随手裂作零星小块, 或方或扁,或短或长,或三角或四五角,但勿使圆,随手贴于酱色纸上,每缝一 条,必露出酱色纸一线,务令大小错杂,斜正参差,则贴成之后,满房皆冰裂碎 纹,有如歌窑美器。其块之大者,亦可题诗作画,置于零星小块之间,有如铭钟 勒卣,盘上作铭,无一不成韵事。问予所费几何,不过于寻常纸价之外,多一二 剪合之工而已。同一费钱,而有庸腐新奇之别,止在稍用其心。“心之官则思。” 如其不思,则焉用此心为哉?
糊纸之壁,切忌用板。板干则裂,板裂而纸碎矣。用木条纵横作,如围屏 之骨子然。前人制物备用,皆经屡试而后得之,屏不用板而用木,即是故也。 即如糊刷用棕,不用他物,其法亦经屡试,舍此而另换一物,则纸与糊两不相能, 非厚薄之不均,即刚柔之太过,是天生此物以备此用,非人不能取而予之。人知 巧莫巧于古人,孰知古人于此亦大费辛勤,皆学而知之,非生而知之者也。
壁间留隙地,可以代橱。此仿伏生藏书于壁之义,大有古风,但所用有不合 于古者。此地可置他物,独不可藏书,以砖土性湿,容易发潮,潮则生蠹,且防 朽烂故也。然则古人藏书于壁,殆虚语乎?曰:不然。东南西北,地气不同,此 法止宜于西北,不宜于东南。西北地高而风烈,有穴地数丈而始得泉者,湿从水 出,水既不得,湿从何来?即使有极潮之地,而加以极烈之风,未有不返湿为燥 者。故壁间藏书,惟燕赵秦晋则可,此外皆应避之。即藏他物,亦宜时开时阖, 使受风吹;久闭不开,亦有霾湿生虫之患。莫妙于空洞其中,止设托板,不立门 扇,仿佛书架之形,有其用而不侵吾地,且有磐石之固,莫能摇动。此妙制善算, 居家必不可无者。予又有壁内藏灯之法,可以养目,可以省膏,可以一物而备两 室之用,取以公世,亦贫士利人之一端也。我辈长夜读书,灯光射目,最耗元神。 有用瓦灯贮火,留一隙之光,仅照书本,余皆闭藏于内而不用者。予怪以有用之 光置无用之地,犹之暴殄天物,因效匡衡凿壁不义,于墙上穴一小孔,置灯彼屋 而光射此房,彼行彼事,我读我书,是一灯也,而备全家之用,又使目力不竭于 焚膏,较之瓦灯,其利奚止十倍?以赠贫士,可当分财。使予得拥厚资,其不吝 亦如是也。 联匾第四 堂联斋匾,非有成规。不过前人赠人以言,多则书于卷轴,少则挥诸扇头; 若止一二字、三四字,以及偶语一联,因其太少也,便面难书,方策不满,不得 已而大书于木。彼受之者,因其坚巨难藏,不便纳之笥中,欲举以示人,又不便 出诸怀袖,亦不得已而悬之中堂,使人共见。此当日作始者偶然为之,非有成格 定制,画一而不可移也。讵料一人为之,千人万人效之,自昔徂今,莫知稍变。 夫礼乐制自圣人,后世莫敢窜易,而殷因夏礼,周因殷礼,尚有损益于其间,矧 器玩竹木之微乎?予亦不必大肆更张,但效前人之损益可耳。锢习繁多,不能尽 革,姑取斋头已设者,略陈数则,以例其余。非欲举世则而效之,但望同调者各 出新裁,其聪明什佰于我。投砖引玉,正不知导出几许神奇耳。
有诘予者曰:观子联匾之制,佳则佳矣,其如挂一漏万何?由子所为者而类 推之,则《博古图》中,如樽、琴瑟、几杖、盘盂之属,无一不可肖像而为之, 胡仅以寥寥数则为也?予曰:不然。凡予所为者,不徒取异标新,要皆有所取义。 凡人操觚握管,必先择地而后书之,如古人种蕉代纸,刻竹留题,册上挥毫,卷 头染翰,剪桐作诏,选石题诗,是之数者,皆书家固有之物,不过取而予之,非 有蛇足于其间也。若不计可否而混用之,则将来牛鬼蛇神无一不备,予其作俑之 人乎!○图中所载诸名笔,系绘图者勉强肖之,非出其人之手。缩巨为细,自失 原神,观者但会其意可也。
○蕉叶联
蕉叶题诗,韵事也;状蕉叶为联,其事更韵。但可置于平坦贴服之处,壁间 门上皆可用之,以之悬柱则不宜,阔大难掩故也。其法先画蕉叶一张于纸于,授 木工以板为之,一样二扇,一正一反,即不雷同。后付漆工,令其满灰密布,以 防碎裂。漆成后,始书联句,并画筋纹。蕉色宜绝,筋色宜黑,字则宜填石黄, 始觉陆离可爱,他色皆不称也。用石黄乳金更妙,全用金字则太俗矣。此匾悬之 粉壁,其色更显,可称“雪里芭蕉”。
○此君联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竹可须臾离乎?竹之可为器也,自楼阁几榻之 大,以至笥奁杯箸之微,无一不经采取,独至为联为匾诸韵事弃而弗录,岂此君 之幸乎?用之请自予始。截竹一筒,剖而为二,外去其青,内铲其节,磨之极光, 务使如镜,然后书以联句,令名手镌之,掺以石青或石绿,即墨字亦可。以云乎 雅,则未有雅于此者;以云乎俭,亦未有俭于此者。不宁惟是,从来柱上加联, 非板不可,柱圆板方,柱窄板阔,彼此抵牾,势难贴服,何如以圆合圆,纤毫不 谬,有天机凑泊之妙乎?此联不用铜钩挂柱,用则多此一物,是为赘瘤。止用铜 钉上下二枚,穿眼实钉,勿使动移。其穿眼处,反择有字处穿之,钉钉后,仍用 掺字之色补于钉上,混然一色,不见钉形尤妙。钉蕉叶联亦然。
○碑文额
三字额,平书者多,间有直书者,匀作两行。匾用方式,亦偶见之。然皆白 地黑字,或青绿字。兹效石刻为之,嵌于粉壁之上,谓之匾额可,谓之碑文亦可。 名虽石,不果用石,用石费多而色不显,不若以木为之。其色亦不仿墨刻之色, 墨刻色暗,而远视不甚分明。地用墨漆,字填白粉,若是则值既廉,又使观者耀 目。此额惟墙上开门者宜用之,又须风雨不到之处。客之至者,未启双扉,先立 漆书壁经之下,不待搴帷入室,已知为文士之庐矣。
○手卷额
额身用板,地用白粉,字用石青石绿,或用炭灰代墨,无一不可。与寻常匾 式无异,止增圆木二条,缀于额之两旁,若轴心然。左画锦纹,以像装潢之色; 右则不宜太工,但像托画之纸色而已。天然图卷,绝无穿凿之痕,制度之善,庸 有过于此者乎?眼前景,手头物,千古无人计及,殊可怪也。
○册页匾
用方板四块,尺寸相同,其后以木绾之。断而使续,势取乎曲,然勿太曲。 边画锦纹,亦像装潢之色。止用笔画,勿用刀镌,镌者粗略,反不似笔墨精工; 且和油入漆,着色为难,不若画色之可深可浅,随取随得也。字则必用剞劂。各 有所宜,混施不可。
○虚白匾
“虚室生白”,古语也。且无事不妙于虚,实则板矣。用薄板之坚者,贴字于 上,镂而空之,若制糖食果馅之木印。务使二面相通,纤毫无障。其无字处,坚 以灰布,漆以退光。俟既成后,贴洁白绵纸一层于字后。木则黑而无泽,字则白 而有光,既取玲珑,又类墨刻,有匾之名,去其迹矣。但此匾不宜混用,择房舍 之内暗外明者置之。若屋后有光,则先穴通其屋,以之向外,不则置于入门之处, 使正面向内。从来屋高门矮,必增横板一块于门之上。以此代板,谁曰不佳?
○石光匾
即“虚白”一种,同实而异名。用于磊石成山之地,择山石偶断外,以此续之。 亦用薄板一块,镂字既成,用漆涂染,与山同色,勿使稍异。其字旁凡有隙地, 即以小石初之,粘以生漆,勿使见板。至板之四围,亦用石补,与山石合成一片, 无使有襞衤责之痕,竟似石上留题,为后人凿穿以存其迹者。字后若无障碍,则 使通天,不则亦贴绵纸,取光明而塞障碍。
○秋叶匾
御沟题红,千古佳事;取以制匾,亦觉有情。但制红叶与制绿蕉有异:蕉叶 可大,红叶宜小;匾取其横,联妙在是。是亦不可不知也。 山石第五 幽斋磊石,原非得已。不能致身岩下,与木石居,故以一卷代山,一勺代水, 所谓无聊之极思也。然能变城市为山林,招飞来峰使居平地,自是神仙妙术,假 手于人以示奇者也,不得以小技目之。且磊石成山,另是一种学问,别是一番智 巧。尽有丘壑填胸、烟云绕笔之韵士,命之画水题山,顷刻千岩万壑,及倩磊斋 头片石,其技立穷,似向盲人问道者。故从来叠山名手,俱非能诗善绘之人。见 其随举一石,颠倒置之,无不苍古成文,纡回入画,此正造物之巧于示奇也。譬 之扶乩召仙,所题之诗与所判之字,随手便成法帖,落笔尽是佳词,询之召仙术 士,尚有不明其义者。若出自工书善咏之手,焉知不自人心捏造?妙在不善咏者 使咏,不工书者命书,然后知运动机关,全由神力。其叠山磊石,不用文人韵士, 而偏令此辈擅长者,其理亦若是也。然造物鬼神之技,亦有工拙雅俗之分,以主 人之去取为去取。主人雅而喜工,则工且雅者至矣;主人俗而容拙,则拙而俗者 来矣。有费累万金钱,而使山不成山、石不成石者,亦是造物鬼神作崇,为之摹 神写像,以肖其为人也。一花一石,位置得宜,主人神情已见乎此矣,奚俟察言 观貌,而后识别其人哉?
○大山
山之小者易工,大者难好。予遨游一生,遍览名园,从未见有盈亩累丈之山, 能无补缀穿凿之痕,遥望与真山无异者。犹之文章一道,结构全体难,敷陈零段 易。唐宋八大家之文,全以气魄胜人,不必句栉字篦,一望而知为名作。以其先 有成局,而后修饰词华,故粗览细观同一致也。若夫间架未立,才自笔生,由前 幅而生中幅,由中幅而生后幅,是谓以文作文,亦是水到渠成之妙境;然但可近 视,不耐远观,远观则襞衤责缝纫之痕出矣。书画之理亦然。名流墨迹,悬在中 堂,隔寻丈而观之,不知何者为山,何者为水,何处是亭台树木,即字之笔画杳 不能辨,而只览全幅规模,便足令人称许。何也?气魄胜人,而全体章法之不谬 也。至于累石成山之法,大半皆无成局,犹之以文作文,逐段滋生者耳。名手亦 然,矧庸匠乎?然则欲累巨石者,将如何而可?必俟唐宋诸大家复出,以八斗才 人,变为五丁力士,而后可使运斤乎?抑分一座大山为数十座小山,穷年俯视, 以藏其拙乎?曰:不难。用以土代石之法,既减人工,又省物力,且有天然委曲 之妙。混假山于真山之中,使人不能辨者,其法莫妙于此。累高广之山,全用碎 石,则如百衲僧衣,求一无缝处而不得,此其所以不耐观也。以土间之,则可泯 然无迹,且便于种树。树根盘固,与石比坚,且树大叶繁,混然一色,不辨其为 谁石谁土。立于真山左右,有能辨为积累而成者乎?此法不论石多石少,亦不必 定求土石相半,土多则是土山带石,石多则是石山带土。土石二物原不相离,石 山离土,则草木不生,是童山矣。
○小山
小山亦不可无土,但以石作主,而土附之。土之不可胜石者,以石可壁立, 而土则易崩,必仗石为藩篱故也。外石内土,此从来不易之法。
言山石之美者,俱在透、漏、瘦三字。此通于彼,彼通于此,若有道路可行, 所谓透也;石上有眼,四面玲珑,所谓漏也;壁立当空,孤峙无倚,所谓瘦也。 然透、瘦二字在在宜然,漏则不应太甚。若处处有眼,则似窑内烧成之瓦器,有 尺寸限在其中,一隙不容偶闭者矣。塞极而通,偶然一见,始与石性相符。
瘦小之山,全要顶宽麓窄,根脚一大,虽有美状,不足观矣。
石眼忌圆,即有生成之圆者,亦粘碎石于旁,使有棱角,以避混全之体。
石纹石色取其相同,如粗纹与粗纹当并一处,细纹与细纹宜在一方,紫碧青 红,各以类聚是也。然分别太甚,至其相悬接壤处,反觉异同,不若随取随得, 变化从心之为便。至于石性,则不可不依;拂其性而用之,非止不耐观,且难持 久。石性维何?斜正纵横之理路是也。
○石壁
假山之好,人有同心;独不知为峭壁,是可谓叶公之好龙矣。山之为地,非 宽不可;壁则挺然直上,有如劲竹孤桐,斋头但有隙地,皆可为之。且山形曲折, 取势为难,手笔稍庸,便贻大方之诮。壁则无他奇巧,其势有若累墙,但稍稍纡 回出入之,其体嶙峋,仰观如削,便与穷崖绝壑无异。且山之与壁,其势相因, 又可并行而不悖者。凡累石之家,正面为山,背面皆可作壁。匪特前斜后直,物 理皆然,如椅榻舟车之类;即山之本性亦复如是,逶迤其前者,未有不崭绝其后, 故峭壁之设,诚不可已。但壁后忌作平原,令人一览而尽。须有一物焉蔽之,使 座客仰观不能穷其颠末,斯有万丈悬岩之势,而绝壁之名为不虚矣。蔽之者维何? 曰:非亭即屋。或面壁而居,或负墙而立,但使目与檐齐,不见石丈人之脱巾露 顶,则尽致矣。
石壁不定在山后,或左或右,无一不可,但取其他势相宜。或原有亭屋,而 以此壁代照墙,亦甚便也。
○石洞
假山无论大小,其中皆可作洞。洞亦不必求宽,宽则藉以坐人。如其太小, 不能容膝,则以他屋联之,屋中亦置小石数块,与此洞若断若连,是使屋与洞混 而为一,虽居屋中,与坐洞中无异矣。洞中宜空少许,贮水其中而故作漏隙,使 涓滴之声从上而下,旦夕皆然。置身其中者,有不六月寒生,而谓真居幽谷者, 吾不信也。
○零星小石
贫士之家,有好石之心而无其力者,不必定作假山。一卷特立,安置有情, 时时坐卧其旁,即可慰泉石膏盲之癖。若谓如拳之石亦须钱买,则此物亦能效用 于人,岂徒为观瞻而设?使其平而可坐,则与椅榻同功;使其斜而可倚,则与栏 杆并力;使其肩背稍平,可置香炉茗具,则又可代几案。花前月下,有此待人, 又不妨于露处,则省他物运动之劳,使得久而不坏,名虽石也,而实则器矣。且 捣衣之砧,同一石也,需之不惜其费;石虽无用,独不可作捣衣之砧乎?王子猷 劝人种竹,予复劝人立石;有此君不可无此丈。同一不急之务,而好为是谆谆者, 以人之一生,他病可有,俗不可有;得此二物,便可当医,与施药饵济人,同一 婆心之自发也。 器玩部 ◎制度第一 人无贵贱,家无贫富,饮食器皿,皆所必需。“一人之身,百工之所为备。” 子舆氏尝言之矣。至于玩好之物,惟富贵者需之,贫贱之家,其制可以不问。然 而粗用之物,制度果精,入于王侯之家,亦可同乎玩好;宝玉之器,磨砻不善, 传于子孙之手,货之不值一钱。如精粗一理,即知富贵贫贱同一致也。予生也贱, 又罹奇穷,珍物宝玩虽云未尝入手,然经寓目者颇多。每登荣无之堂,见其辉 煌错落者星布棋列,此心未尝不动,亦未尝随见随动,因其材美,而取材以制用 者未尽善也。至入寒俭之家,睹彼以柴为扉,以瓮作牖,大有黄虞三代之风,而 又怪其纯用自然,不加区画。如瓮可为牖也,取瓮之碎裂者联之,使大小相错, 则同一瓮也,而有歌窑冰裂之纹矣。柴可为扉也,而有农户儒门之别矣。人谓变 俗为雅,犹之点铁成金,惟具山林经济者能此,乌可责之一切?予曰:垒雪成狮, 伐竹为马,三尽童子皆优为之,岂童子亦抱经济乎?有耳目即有聪明,有心思即 有智巧,但苦自画为愚,未尝竭思穷虑以试之耳。
○几案
予初观《燕几图》,服其人之聪明什佰于我,因自置无力,遍求置此者,讯 其果能适用与否,卒之未得其人。无我竭此大段心思,不可不谓经营惨淡,而人 莫之则效者,其故何居?以其太涉繁琐,而且无此极大之屋,尽列其间,以观全 势故也。凡人制物,务使人人可备,家家可用,始为布帛菽粟之才,不则售冕旒 而沽玉食,难乎其为购者矣。故予所言,务舍高远而求卑近。几案之设,予以庀 材无资,尚未经营及此。但思欲置几案,其中有三小物必不可少。一曰抽替。此 世所原有者也,然多忽略其事,而有设有不设。不知此一物也,有之斯逸,无此 则劳,且可藉为容懒藏拙之地。文人所需,如简牍刀锥、丹铅胶糊之属,无一可 少,虽曰司之有人,藏之别有其处,究意不能随取随得,役之如左右手也。予性 卡急,往往呼童不至,即自任其劳。书室之地,无论远迂捷,总以举足为烦,若 抽替一设,则凡卒急所需之物尽纳其中,非特取之如寄,且若有神物俟乎其中, 以听主人之命者。至于废稿残牍,有如落叶飞尘,随扫随有,除之不尽,颇为明 窗净几之累,亦可暂时藏纳,以俟祝融,所谓容懒藏拙之地是也。知此则不独书 案为然,即抚琴观画、供佛延宾之座,俱应有此。一事有一事之需,一物备一物 之用。《诗》云:“童子佩Δ”,《鲁论》云:“去丧无所不佩”。人身且然,况为 器乎?一曰隔板,此予所独置也。冬月围炉,不能不设几席。火气上炎,每致桌 面台心为之碎裂,不可不预为计也。当于未寒之先,另设活板一块,可用可去, 衬于桌面之下,或以绳悬,或以钩挂,或于造桌之时,先作机彀以待之,使之待 受火气,焦则另换,为费不多。此珍惜器具之婆心,虑其暴殄天物,以惜福也。 一曰桌撒。此物不用钱买,但于匠作挥斤之际,主人费启口之劳,僮仆用举手之 力,即可取之无穷,用之不竭。从来几案与地不能两平,挪移之时必相高低长短, 而为桌撒,非特寻砖觅瓦时费辛勤,而且相称为难,非损高以就低,即截长而补 短,此虽极微极琐之事,然亦同于临渴凿井,天下古今之通病也,请为世人药之。 凡人兴造之际,竹头木屑,何地无之?但取其长不逾寸,宽不过指,而一头极薄, 一头稍厚者,拾而存之,多多益善,以备挪台撒脚之用。如台脚所虚者少,则止 入薄者,而留其有余者于脚处,不则尽数入之。是止一寸之木,而备高低长短数 则之用,又未尝费我一钱,岂非极便于人之事乎?但须加以油漆,勿露竹头木屑 之本形。何也?一则使之与桌同色,虽有若无;一则恐童子扫地之时,不能记忆, 仍谬认为竹头木屑而去之,势必朝朝更换,将亦不胜其烦;加以油漆,则知为有 用之器而存之矣。只此极细一着,而有两意存焉,况大者乎?劳一人以逸天下, 予非无功于世者也。
○椅杌
器之坐者有三:曰椅、曰杌、曰凳。三者之制,以时论之,今胜于古,以地 论之,北不如南;维扬之木器,姑苏之竹器,可谓甲于古今,冠乎天下矣,予何 能赘一词哉!但有二法未备,予特创而补之,一曰暧椅,一曰凉杌。予冬月著书, 身则畏寒,砚则苦冻,欲多设盆炭,使满室俱温,非止所费不赀,且几案易生生 尘,不终日而成灰烬世界。若止设大小二炉以温手足,则厚于四肢而薄于诸体, 是一身而自分冬夏,并耳目心思,亦可自号孤臣孽子矣。计万全而筹尽适,此暧 椅之制所由来也。制法列图于后。一物而充数物之用,所利于人者,不止御寒而 已也。盛暑之月,流胶铄金,以手按之,无物不同汤火,况木能生此者乎?凉杌 亦同他杌,但杌面必空其中,有如方匣,四围及底,俱以油灰嵌之,上覆方瓦一 片。此瓦须向窑内定烧,江西福建为最,宜兴次之,各就地之远近,约同志数人, 敛出其资,倩人携带,为费亦无多也。先汲凉水贮杌内,以瓦盖之,务使下面着 水,其冷如冰,热复换水,水止数瓢,为力亦无多也。其不为椅而杌者,夏月不 近一物,少受一物之暑气,四面无障,取其透风;为椅则上段之料势必用木,两 胁及背又有物以障之,是止顾一臀而周身皆不问矣。此制易晓,图说皆可不备。
暧椅式
如太师椅而稍宽,彼止取容臀,而此则周身全纳故也。如睡翁椅而稍直,彼 止利于睡,而此则坐卧咸宜,坐多而卧少也。前后置门,两旁实镶以板,臀下足 下俱用栅。用栅者,透火气也;用板者,使暧气纤毫不泄也;前后置门者,前进 入而后进火也。然欲省事,则后门可以不设,进入之处亦可以进火。此椅之妙, 全在安抽替于脚栅之下。只此一物,御尽奇寒,使五官四肢均受其利而弗觉。另 置扶手匣一具,其前后尺寸,倍于娇内所用者。入门坐定,置此匣于前,以代几 案。倍于娇内所用者,欲置笔砚及书本故也。抽替以板为之,底嵌薄砖,四围镶 铜。所贮之灰,务求极细,如炉内烧香所用者。置炭其中,上以灰覆,则火气不 烈而满座皆温,是隆冬时别一世界。况又为费极廉,自朝抵暮,止用小炭四块, 晓用二块至午,午换二块至晚。此四炭者,秤之不满四两,而一日之内,可享室 暧无冬之福,此其利于身者也。若至利于身而无益于事,仍是宴安之具,此则不 然。扶手用板,镂去掌大一片,以极薄端砚补之,胶以生漆,不问而知火气上蒸, 砚石常暧,永无呵冻之劳,此又利于事者也。不宁惟是,炭上加灰,灰上置香, 坐斯椅也,扑鼻而来者,只觉芬芳竟日,是椅也,而又可以代炉。炉之为香也散, 此之为香也聚,由是观之,不止代炉,而且差胜于炉矣。有人斯有体,有体斯有 衣,焚此香也,自下而升者能使氤氲透骨,是椅也而又可代薰笼。薰笼之受衣也, 止能数件;此物之受衣也,遂及通身。迹是论之,非止代一薰笼,且代数薰笼矣。 倦而思眠,倚枕可以暂息,是一有座之床。饥而就食,凭几可以加餐,是一无足 之案。游山访友,何烦另觅肩舆,只须回以柱杠,覆以衣顶,则冲寒冒雪,体有 余温,子猷之舟可弃也,浩然之驴可废也,又是一可坐可眠之娇。日将暮矣,尽 纳枕簟于其中,不须臾而被窝尽热;晓欲起也,先置衣履于其内,未转睫而襦 皆温。是身也,事也,床也,案也,娇也,炉也,薰笼也,定省晨昏之孝子也, 送暧偎之贤妇也,总以一物焉代之。苍颉造字而天雨粟,鬼夜哭,以造化灵秘之 气泄尽而无遗也。此制一出,得无重犯斯忌,而重杞人之忧乎?
○床帐
人生百年,所历之时,日居其半,夜居其半。日间所处之地,或堂或庑,或 舟或车,总无一定之地,而夜间所处,则止有一床。是床也者,乃我半生相共之 物,较之结发糟糠,犹分先后者也。人之待物,其最厚者,当莫过此。然怪当世 之人,其于求田问舍,则性命以之,而寝处晏息之地,莫不务从苟简,以其只有 己见,而无人见故也。若是,则妻妾婢媵是人中之榻也,亦因己见而人不见,悉 听其为无盐嫫姆,蓬头垢面而莫之讯乎?予则不然。每迁一地,必先营卧榻而后 及其他,以妻妾为人中之榻,而床第乃榻中之人也。欲新其制,苦乏匠资;但于 修饰床帐之具,经营寝处之方,则未尝不竭尽绵力,犹之贫士得妻,不能变村妆 为国色,但令勤加盥栉,多施膏沐而已。其法维何?一曰床令生花,二曰帐使有 骨,三曰帐宜加锁,四曰床要着裙。曷云“床令生花”?夫瓶花盆卉,文人案头所 时有也,日则相亲,夜则相背,虽有天香扑鼻,国色昵人,一至昏黄就寝之时, 即欲不为纨扇之捐,不可得矣。殊不知白昼闻香,不若黄昏嗅味。白昼闻香,其 香仅在口鼻;黄昏嗅味,其味真入梦魂。法于床帐之内先设托板,以为坐花之具; 而托板又勿露板形,妙在鼻受花香,俨若身眠树下,不知其为妆造也者。先为小 柱二根,暗钉床后,而以帐悬其外。托板不可太大,长止尺许,宽可数寸,其下 又用小木数段,制为三角架子,用极细之钉,隔帐钉于柱上,而后以板架之,务 使极固。架定之后,用彩色纱罗制成一物,或像怪石一卷,或作彩云数朵,护于 板外以掩其形。中间高出数寸,三面使与帐平,而以线缝其上,竟似帐上绣出之 物,似吴门堆花之式是也。若欲全体相称,则或画或绣,满帐俱作梅花,而以托 板为虬枝老干,或作悬崖突出之石,无一不可。帐中有此,凡得名花异卉可作清 供者,日则与之同堂,夜则携之共寝。即使群芳偶缺,万卉将穷,又有炉内龙涎、 盘中佛手与木瓜、香楠等物可以相继。若是,则身非身也,蝶也,飞眠宿食尽在 花间;人非人也,仙也,行起坐卧无非乐境。予尝于梦酣睡足、将觉未觉之时, 忽嗅蜡梅之香,咽喉齿颊尽带幽芬,似从脏腑中出,不觉身轻欲举,谓此身必不 复在人间世矣。既醒,语妻孥曰:“我辈何人,遽有此乐,得无折尽平生之福乎?” 妻孥曰:“久贱常贫,未必不由于此。”此实事,非欺人语也。曷云“帐使有骨”? 床居外,帐居内,常也。亦有反此旧制,而使帐出床外者,善则善矣,其如夏月 驱蚊,匿于床栏曲折之外,有若负,欲求美观,而以膏血殉之,非长策也,不 若仍从旧制。其不从旧制,而使帐出床外者,以床有端正之体,帐无方直之形, 百计撑持,终难服贴,总以四角之近柱者软而无骨,不能肖柱以为形,有犄角抵 牾之势也,故须别为赋形,而使之有骨。用不粗不细之竹,制为一顶及四柱,俟 帐已挂定而后撑之,是床内有床,旧制之便与新制之精,二者兼而有之矣。床顶 及柱,令置娇者为之,其价颇廉,仅费中人一饭之资耳。曷云“帐宜加锁”?设帐 之故有二:蔽风、隔蚊是也。蔽风之利十之三,隔蚊之功十之七,然隔蚊以此, 闭蚊于中而使之不得出者亦以此。蚊之为物也,体极柔而性极勇,形极微而机极 诈。薄暮而驱,彼宁受奔驰之苦,挞伐之危,守死而弗去者十之八九。及其去也, 又必择地而攻,乘虚以入。昆虫庶类之善用兵法者,莫过于蚊。其择地也,每弃 后而攻前;其乘虚也,必舍垣而窥户。帐前两幅之交接处,皆其据险扼要,伏兵 伺我之区也。或于风动帐开之际,或于取器之溺之时,一隙可乘,遂鼓噪而入。 法于门户交关之地,上、中、下共设三纽,若妇人之衣扣然。至取溺器时,先以 一手绾帐,勿使大开,以一手提之使入,其出亦然。若是,则坚壁固垒,彼虽有 奇勇异诈,亦无所施其能矣。至于驱除之法,当使人在帐中,空洞其外,始能出 而无阻。世人逐蚊,皆立帐檐之下,使所开之处蔽其大半,是欲其出而闭之门也。 犯此弊者十人而九,何其习而不察,亦至此乎?曷云“床要着裙”?爱精美者,一 物不使稍污。常有绮罗作帐,精其始而不能善其终,美其上而不得不污其下者, 以贴枕着头之处,在妇人则有膏沐之痕,在男妇亦多脑汗之迹,日积月累,无瑕 者玷而可爱者憎矣,故着裙之法不可少。此法与增添顶柱之法相为表里。欲令着 裙,先必使之生骨,无力不能胜衣也。即于四竹柱之下,各穴一孔,以三横竹内 之,去簟尺许,与枕相平,而后以布作裙,穿于其上,则裙污而帐不污,裙可勤 涤,而帐难频洗故也。至于枕簟被褥之设,不过取其夏凉冬暧,请以二语概之, 曰:求凉之法,浇水不如透风;致暧之方,增纟由不如加布。是予贫士所知者。 至于羊羔美酒,亦足御寒,广厦重冰,尽堪避暑,理则固然,未尝亲试。“知之 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此圣贤无欺之学,不敢以细事而忽之也。
○橱柜
造橱立柜,无他智巧,总以多容善纳为贵。尝有制体极大而所容甚少,反不 若渺小其形而宽大其腹,有事半功倍之势者。制有善不善也。善制无他,止在多 设搁板。橱之大者,不过两屋、三屋,至四屋而止矣。若一层止备一层之用,则 物之高者大者容此数件,而低者小者亦止容此数件矣。实其下而虚其上,岂非以 上段有用之隙,置之无用之地哉?当于每层之两旁,别钉细木二条,以备架板之 用。板勿太宽,或及进身之半,或三分之一,用则活置其上,不则撤而去之。如 此层所贮之物,其形低小,则上半截皆为余地,即以此板架之,是一层变为二层。 总而计之,则一橱变为两橱,两柜合成一柜矣,所裨不亦多乎?或所贮之物,其 形高大,则去而容之,未尝为板所困也。此是一法。至于抽替之设,非但必不可 少,且自多多益善。而一替之内,又必分为大小数格,以便分门别类,随所有而 藏之,譬如生药铺中,有所谓“百眼橱”者。此非取法于物,乃朝廷设官之遗制, 所谓五府六部群僚百执事,各有所居之地与所掌之簿书钱谷是也。医者若无此 橱,药石之名盈千累百,用一物寻一物,则卢医、扁鹊无暇疗病,止能为刻舟求 剑之人矣。此橱不但宜于医者,凡大家富室,皆当则而效之,至学士文人,更宜 取法。能以一层分作数层,一格画为数格,是省取物之劳,以备作文著书之用。 则思之思之,鬼神通之;心无他役,而鬼神得效其灵矣。
○箱笼箧笥
随身贮物之器,大者名曰箱笼,小者称为箧笥。制之之料,不出革、木、竹 三种;为之关键者,又不出铜、铁二项,前人所制亦云备矣。后之作者,未尝不 竭尽心思,务为奇巧,总不出前人之范围;稍出范围即不适用,仅供把玩而已。 予于诸物之体,未尝稍更,独怪其枢钮太庸,物而不化,尝为小变其制,亦足改 观。法无他长,惟使有之若无,不见枢钮之迹而已。止备二式者,腹稿虽多,未 经尝试,不敢以待验之方误人也。予游东粤,见市廛所列之器,半属花梨、紫檀、 制法之佳,可谓穷工极巧,止怪其镶铜裹锡,清浊不伦。无论四面包镶,锋棱埋 没,即于加锁置键之地,务设铜枢,虽云制法不同,究竟多此一物。譬如一箱也, 磨砻极光,照之如镜,镜中可使着屑乎?一笥也,攻治极精,抚之如玉,玉上可 使生瑕乎?有人赠我一器,名“七星箱”,以中分七格,每格一替,有如星列故也。 外系插盖,从上而下者。喜其不钉铜枢,尚未生瑕着屑,因筹所以关闭之。遂付 工人,命于心中置一暗闩,以铜为之,藏于骨中而不觉,自后而前,低于箱盖。 盖上凿一小孔,勿透于外,止受暗闩少许,使抽之不动而已。乃以寸金小锁,锁 于箱后。置之案上,有如浑金粹玉,全体昭然,不为一物所掩。觅关键而不得, 似于无锁;窥中藏而不能,始求用钥。此其一也。后游三山,见所制器皿无非雕 漆,工则细巧绝伦,色则陆离可爱,亦病其设关置键之地难免赘瘤,以语工师, 令其稍加变易。工师曰:“吾地般、亻垂颇多,如其可变,不自今日始矣。欲泯 其迹,必使无关键而后可。”予曰:“其然,岂其然乎?”因置暧椅告成,欲增一匣 置于其上,以代几案,遂使为之。上下四旁,皆听工人自为雕漆,俟其成后,就 所雕景物而区画之。前面有替可抽者,所雕系“博古图”,樽钟磬之属昌也;后 面无替而平者,系折枝花卉,兰菊竹石是也。皆备五彩,视之光怪陆离。但抽替 太阔,开闭时多不合缝,非左进右出,即右进左出。予顾而筹之,谓必一法可当 二用,既泯关键之迹,又免出入之疵,使适用美观均收其利而后可。乃命工人亦 制铜闩一条,贯于抽替之正中,而以薄板掩之,此板即作分中之界限。夫一替分 为二格,乃物理之常,而乌知有一物焉贯于其中,为前后通身之把握哉?得此一 物贯于其中,则抽替之出入皆直如矢,永无左出右入、右出左入之患矣。前面所 雕“博古图”,中系三足之鼎,列于两旁者一瓶一炉。予鼓掌大笑曰:“‘执柯伐柯, 其则不远。’即以其人之道,反治其身足矣!”遂付铜工,令依三物之成式,各制 其一,钉于本等物色之上,鼎与炉瓶皆铜器也,尚欲肖其形与色而为之,况真者 哉?不则而知其酷似矣。鼎之中心穴一小孔,置二小钮于旁,使抽替闭足之时, 铜闩自内而出,与钮相平。闩与钮上俱有眼,加以寸金小锁,似鼎上原有之物, 虽增而实未尝增也。锁则锁矣,抽开之时,手执何物?不几便于入而穷于出乎? 曰:不然。瓶炉之上原当有耳,加以铜圈二枚,执此为柄,抽之不烦余力矣。此 区画正面之法也。铜闩既从内出,必在后面生根,未有不透出本匣之背者,是铜 皮一块与联络补缀之痕,俱不能泯矣。乌知又有一法,为天授而非人力者哉!所 雕诸卉,菊在其中,菊色多曹黄,与铜相若,即以铜皮数层,剪千叶菊花一朵, 以暗闩之透出者穿入其中,胶入甚固,若是则根深蒂固,谁得而动摇之?予于此 一物也,纯用天工,未施人巧,若有鬼物伺乎其中,乞灵于我,为开生面者。制 之既成,工师告予曰:“八闽之为雕漆,数百年于兹矣,四方之来购此者,亦百 千万亿其人矣,从未见创法立规有如今日之奇巧者,请衍此法,以广其传。”予 曰:“姑迟之,俟新书告成,流布未晚。”窃恐世人先睹其物而后见其书,不知创 自何人,反谓剿袭成功以为己有,讵非不白之冤哉?工师为谁?魏姓,字兰如; 王姓,字孟明。闽省雕漆之佳,当推二人第一。自不操斤,但善于指使,轻财尚 友,雅人也。
○古董
是编于古董一项,缺而不备,盖有说焉。崇高古器之风,自汉魏晋唐以来, 至今日而极矣。百金贸一卮,数百金购一鼎,犹有病其价廉工俭而不足用者。常 有为一渺小之物,而费盈千累万之金钱,或弃整陌连阡之美产,皆不惜也。夫今 人之重古物,非重其物,重其年久不坏;见古人所制与古人所用者,如对古人之 足乐也。若是,则人与物之相去,又有间矣。设使制用此物之古人至今犹在,肯 以盈千累万之金钱与整陌连阡之美产,易之而归,与之坐谈往事乎?吾知其必不 为也。予尝谓人曰:物之最古者莫过于书,以其合古人之心思面貌而传者也。其 书出自三代,读之如见三代之人;其书本乎黄虞,对之如生黄虞之世;舍此则皆 物矣。物不能代古人言,况能揭出心思而现其面貌乎?古物原有可嗜,但宜崇尚 于富贵之家,以其金银太多,藏之无具,不得不为长房缩地之法,敛丈为尺,敛 尺为寸,如“藏银不如藏金,藏金不如藏珠”之说,愈轻愈小,而愈便收藏故也。 矧金银太多,则慢藏诲盗,贸为古董,非特穿窬不取,即误攫入手,犹将掷而去 之。迹是而观,则古董、金银为价之低昂,宜其倍蓰而无算也。乃近世贫贱之家, 往往效颦于富贵,见富贵者偶尚绮罗,则耻布帛为贱,必觅绮罗以肖之;见富贵 者单崇珠翠,则鄙金玉为常,而假珠翠以代之。事事皆然,习以成性,故因其崇 旧而黜新,亦不觉生今而反古。有八口晨炊不继,犹舍旦夕而问商周;一身活计 茫然,宁遣妻孥而不卖古董者。人心矫异,讵非世道之忧乎?予辑是编,事事皆 崇俭朴,不敢侈谈珍玩,以为未俗扬波。且予窭人也,所置物价,自百文以及千 文而止,购新犹患无力,况买旧乎?《诗》云:“惟其有之,是以似之。”生平不 识古董,亦借口维风,以藏其拙。
○炉瓶
炉瓶之制,其法备于古人,后世无容蛇足。但护持衬贴之具,不妨意为增减。 如香炉既设,则锹箸随之,锹以拨灰,箸以举火,二物均不可少。箸之长短,视 炉之高卑,欲其相称,此理易明,人尽知之;若锹之方圆,须视炉之曲直,使勿 相左,此理亦易明,而为世人所忽。入炭之后,炉灰高下不齐,故用锹作准以平 之,锹方则灰方,锹圆则灰圆,若使近边之地炉直而锹曲,或炉曲而锹直,则两 不相能,止平其中而不能平其外矣,须用相体裁衣之法,配而用之。然以铜锹压 灰,究难齐截,且非一锹二锹可了。此非僮仆之事,皆必主人自为之者。予性最 懒,故每事必筹躲懒之法,尝制一木印印灰,一印可代数十锹之用。初不过为省 繁惜劳计耳,讵料制成之后,非止省力,且极美观,同志相传,遂以为一定不移 之法。譬如炉体属圆,则仿其尺寸,镟一圆板为印,与炉相若,不爽纤毫,上置 一柄,以便手持。但宜稍虚其中,以作内昂外低之势,若食物之馒首然。方者亦 如是法。加炭之后,先以箸平其灰,后用此板一压,则居中与四面皆平,非止同 于刀削,且能与镜比光,共油争滑,是自有香灰以来,未尝现此娇面者也。既光 且滑,可谓极精,予顾而思之,犹曰尽美矣,未尽善也,乃命梓人镂之。凡于着 灰一面,或作老梅数茎,或为菊花一朵,或刻五言一绝,或雕八卦全形,只须举 手一按,现出无数离奇,使人巧天工,两擅其绝,是自有香炉以来,未尝开此生 面者也。湖上笠翁实有裨于风雅,非僭词也。请名此物为“笠翁香印”。方之眉公 诸制,物以人名者,孰高孰下,谁实谁虚,海内自有定评,非予所敢饶舌。用此 物者,最宜神速,随按随起,勿迟瞬息,稍一逗留,则气闭火息矣。雕成之后, 必加油漆,始不沾灰。焚香必需之物,香锹香箸之外,复有贮香之盒,与插锹箸 之瓶之数物者,皆香与炉之股肱手足,不可或无者也。然此外更有一物,势在必 需,人或知之而多不设,当为补入清供。夫以箸拨灰,不能免于狼藉,炉肩鼎耳 之上,往往蒙尘,必得一物扫除之。此物不须特制,竟用蓬头小笔一枝,但精其 管,使与濡墨者有别,与锹箸二物同插一瓶,以便次第取用,名曰“香帚”。至于 炉有底盖,旧制皆然,其所以用此者,亦非无故。盖以覆灰,使风起不致飞扬; 底即座也,用以隔手,使移动之时,执此为柄,以防手汗沾炉,使之有迹,皆有 为而设者也。然用底时多,用盖时少。何也?香炉闭之一室,刻刻焚香,无时可 闭;无风则灰不自扬,即使有风,亦有窗帘所隔,未有闭熄有用之火,而防未心 果至之风者也。是炉盖实为赘瘤,尽可不设。而予则又有说焉:炉盖有时而需, 但前人制法未善,遂觉有用为无用耳。盖以御风,固也。独不思炉不贮火,则非 特盖可不用,并炉亦可不设;如其必欲置火,则盖之火熄,用盖何为?予尝于花 晨月夕及暑夜纳凉,或登最高之台,或居极敞之地,往往携炉自随,风起灰扬, 御之无策,始觉前人呆笨,制物而不善区画之,遂使贻患及今也。同是一盖,何 不于顶上穴一大孔,使之通气,无风置之高阁,一见风起,则取而覆之,风不得 入,灰不致扬,而香气自下而升,未尝少阻,其制不亦善乎?止将原有之物,加 以举手之劳,即可变无益为有裨。昔人点铁成金,所点者不必是铁,所成者亦未 必皆金,但能使不值钱者变而值钱,即是神仙妙术矣。此炉制也。瓶以磁者为佳, 养花之水清而难浊,且无铜腥气也。然铜者有时而贵,以冬月生冰,磁者易裂, 偶尔失防,遂成弃物,故当以铜者代之。然磁瓶置胆,即可保无是患。胆用锡, 切忌用铜,铜一沾水即发铜青,有铜青而再贮以水,较之未有铜青时,其腥十倍, 故宜用锡。且锡柔易制,铜劲难为,价亦稍有低昂,其便不一而足也。磁瓶用胆, 人皆知之,胆中着撒,人则未之行也。插花于瓶,必令中,其枝梗之有画意者 随手插入,自然合宜,不则挪移布置之力不可少矣。有一种倔强花枝,不肯听人 指使,我欲置左,彼偏向右,我欲使仰,彼偏好垂,须用一物制之。所谓撒也, 以坚木为之,大小其形,勿拘一格,其中则或扁或方,或为三角,但须圆形其外, 以便合瓶。此物多备数十,以俟相机取用。总之不费一钱,与桌撒一同拾取,弃 于彼者,复收于此。斯编一出,世间宁复有弃物乎?
○屏轴
十年之前,凡作围屏及书画卷轴者,止有巾条、斗方及横批三式。近年幻为 合锦,使大小长短以至零星小幅,皆可配合用之,亦可谓善变者矣。然此制一出, 天下争趋,所见皆然,转盼又觉队腐,反不若巾条、斗方诸式,以多时不见为新 矣,故体制更宜稍变。变用何法?曰:莫妙于冰裂碎纹,如前云所载糊房之式, 最与屏轴相宜,施之墙壁犹觉精材粗用,未免亵视牛刀耳。法于未书未画之先, 画冰裂碎纹于全幅纸上,照纹裂开,各自成幅,征诗索画既华,然后合而成之。 须于画成未裂之先,暗书小号于纸背,使知某属第一,某居第二,某横某直,某 角与某角相连,其后照号配成,始无攒凑不来之患。其相间之零星细块必不可少, 若憎其琐屑而不画,则有宽无窄,不成其为冰裂纹矣。但最小者,勿用书画,止 以素描间之,若尽有书画,则纹理模糊不清,反为全幅之累。此为先画纸绢,后 征诗画者而言,盖立法之初,不得不为其简且易者。迨裱之既熟,随取现成书画, 皆可裂作冰纹,亦犹裱合锦之法,不过变四方平正之角,为曲直纵横之角耳。此 裱匠之事,我授意而使彼为之者耳。更有书画合一之法,则其权在我,授意于作 书作画之人,裱匠则行其无事者也。“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此古来成语;作画 者取诗意命题,题诗者就画意作诗,此亦从来成格。然究意诗自诗而画自画,未 见有混而一之者也。混而一之,请自今始。法于画大幅山水时,每于笔墨可停之 际,即留余地以待诗,如峭壁悬崖之下,长松古木之旁,亭阁之中,墙垣之隙, 皆可留题作字者也。凡遇名流,即索新句,视其地之宽窄,以为字之大小,或为 鹅帖行书,或作蝇头小楷。即以题画之诗,饰其所题之画,谓当日之原迹可,谓 后来之题咏亦可,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二语,昔作虚文,今成实事,亦游戏 笔墨之小神通也。请质高明,定其可否。
○茶具
茗注莫妙于砂壶,砂壶之精者,又莫过于阳羡,是人而知之矣。然宝之过情, 使与金银比值,无乃仲尼不为之已甚乎?置物但取其适用,何必幽渺其说,必至 理穷义尽而后止哉!凡制茗壶,其嘴务直,购者亦然,一曲便可忧,再曲则称弃 物矣。盖贮茶之物与贮酒不同,酒无渣滓,一斟即出,其嘴之曲直可以不论;茶 则有体之物也,星星之叶,入水即成大片,斟泻之时,纤毫入嘴,则塞而不流。 啜茗快事,斟之不出,大觉闷人。直则保无是患矣,即有时闭塞,亦可疏通,不 似武夷九曲之难力导也。
贮茗之瓶,止宜用锡。无论磁铜等器,性不相能,即以金银作供,宝之适以 崇之耳。但以锡作瓶者,取其气味不泄;而制之不善,其无用更甚于磁瓶。询其 所以然之故,则有二焉。一则以制成未试,漏孔繁多。凡锡工制酒壶等注等物, 于其既成,必以水试,稍有渗漏,即加补苴,以其为贮茶贮酒而设,漏即无所用 之矣;一到收藏干物之器,即忽视之,犹木工造盆造桶则防漏,置斗置斛则不防 漏,其情一也。乌知锡瓶有眼,其发潮泄气反倍于磁瓶,故制成之后,必加亲试, 大者贮之以水,小者吹之以气,有纤毫漏隙,立督补成。试之又必须二次,一在 将成未镟之时,一在已成既镟之后。何也?常有初时不漏,迨镟去锡时,打磨光 滑之后,忽然露出细孔,此非屡验谛视者不知。此为浅人道也。一则以封盖不固, 气味难藏。凡收藏香美之物,其加严处全在封口,封口不密,与露处同。吾笑世 上茶瓶之盖必用双层,此制始于何人?可谓七窍俱蒙者矣。单层之盖,可于盖内 塞纸,使刚柔互效其力,一用夹层,则止靠刚者为力,无所用其柔矣。塞满细缝, 使之一线无遗,岂刚而不善屈曲者所能为乎?即靠外面糊纸,而受纸之处又在崎 岖凹凸之场,势必剪碎纸条,作蓑衣样式,始能贴服。试问以蓑衣覆物,能使内 外不通风乎?故锡瓶之盖,止宜厚不宜双。藏茗之家,凡收藏不即开者,开瓶口 向上处,先用绵纸二三层,实褙封固,俟其既干,然后覆之以盖,则刚柔并用, 永无泄气之时矣。其时开时闭者,则于盖内塞纸一二层,使香气闭而不泄。此贮 茗之善策也。若盖用夹层,则向外者宜作两截,用纸束腰,其法稍便。然封外不 如封内,究竟以前说为长。
○酒具
酒具用金银,犹妆奁之用珠翠,皆不得已而为之,非宴集时所应有也。富贵 之家,犀则不妨常设,以其在珍宝之列,而无炫耀之形,犹仕宦之不饰观瞻者。 象与犀同类,则有光芒太露之嫌矣。且美酒入犀杯,另是一种香气。唐句云:“玉 碗盛来琥珀光。”玉能显色,犀能助香,二物之于酒,皆功臣也。至尚雅素之风, 则磁杯当首重已。旧磁可爱,人尽知之,无如价值之昂,日甚一日,尽为大力者 所有,吾侪贫士,欲见为难。然即有此物,但可作古董收藏,难充饮器。何也? 酒后擎杯,不能保无坠落,十损其一,则如雁行中断,不复成群。备而不用,与 不备同。贫家得以自慰者,幸有此耳。然近日冶人,工巧百出,所制新磁,不出 成、宣二窑下,至于体式之精异,又复过之。其不得与旧窑争值者,多寡之分耳。 吾怪近时陶冶,何不自爱其力,使日作一杯,月制一盏,世人需之不得,必待善 价而沽,其利与多制滥售等也,何计不也此?曰:不然。我高其技,人贱其能, 徒让垄断于捷足之人耳。
○碗碟
碗莫精于建窑,而苦于太厚。江右所制者,虽窃建窑之名,而美观实出其上, 可谓青出于蓝者矣。其次则论花纹,然花纹太繁,亦近鄙俗,取其笔法生动,颜 色鲜艳而已。碗碟中最忌用者,是有字一种,如写《前赤壁赋》、《后赤壁赋》 之类。此陶人造孽之事,购而用之者,获罪于天地神明不浅。请述其故。“惜字 一千,延寿一纪。”此文昌垂训之词。虽云未必果验,然字画出于圣贤,苍颉造 字而鬼夜哭,其关乎气数,为天地神明所宝惜可知也。用有字之器,不为损福, 但用之不久而损坏,势必倾委作践,有不与造孽陶人中分其咎者乎?陶人但司其 成,未见其败,似彼罪犹可原耳。字纸委地,遇惜福之人,则收付祝融,因其可 焚而焚之也。至于有字之废碗,坚不可焚,一似入火不烬入水不濡之神物。因其 坏而不坏,遂至倾而又倾,道旁见者,虽有惜福之念,亦无所施,有时抛入街衢, 遭千万人之践踏,有时倾入溷厕,受千百载之欺凌,文字之罹祸,未有甚于此者。 吾愿天下之人,尽以惜福为念,凡见有字之碗,即生造孽之虑。买者相戒不取, 则卖者计穷;卖者计穷,则陶人视为畏途而弗造矣。文字之祸,其日消乎?此犹 救弊之末着。倘有惜福缙绅,当路于江右者,出严檄一纸,遍谕陶人,使不得于 碗上作字,无论赤壁等赋不许书磁,即成化、宣德年造,及某斋某居等字,尽皆 削去。试问有此数字,果得与成窑、宣窑比值乎?无此数字,较之常值增减半文 乎?有此无此,其利相同,多此数笔,徒造千百年无穷之孽耳。制抚藩臬,以及 守令诸公,尽是斯文宗主,宦豫章者,急行是令,此千百年未造之福,留之以待 一人。时哉时哉,乘之勿失!
○灯烛
灯烛辉煌,宾筵之首事也。然每见衣冠盛集,列山珍海错,倾玉醴琼浆,几 部鼓吹,频歌叠奏,事事皆称绝畅,而独于歌台色相,稍近模糊。令人快耳快心, 而不能不快其目者,非主人吝惜兰膏,不肯多设,只以灯煤作崇,非剔之不得其 法,即司之不得其人耳。吾为六字诀以授人,曰:“多点不如勤剪。”勤剪之五, 明于不剪之十。原其不剪之故,或以观场念切,主仆相同,均注目于梨园,置晦 明于不同;或以奔走太劳,职无专委,因顾彼以失此,致有炬而无光,所谓司之 不得其人也。欲正其弊,不过专责一人,择其谨朴老成、不耽游戏者,则二患庶 几可免。然司之得人,剔之不得其法,终为难事。大约场上之灯,高悬者多,卑 立者少。剔卑灯易,剔高灯难。非以人就灯而升之使高,即以灯就人而降之使卑, 剔一次必须升降一次,是人与灯皆不胜其劳,而座客观之亦觉代为烦苦,常有畏 难不剪而听其昏黑者。予创二法以节其劳,一则已试而可自信者,一则未敢遽信 而待试于人者。已试维何?长三四尺之烛剪是已。以铁为之,务为极细,粗则重 而难举;然举之有法,说在后幅。有此长剪,则人不必升,灯升不必降,举手即 是,与剔卑灯无异矣。未试维何?暗提线索,用傀儡登场之法是已。法于梁上暗 作长缝一条,通于屋后,纳挂灯之绳索于中,而以小小轮盘仰承其下,然后悬灯。 灯之内柱外幕,分而为二,外幕系定于梁间,不使上下,内柱之索上跨轮盘。欲 剪灯煤,则放内柱之索,使之卑以就人,剪毕复上,自投外幕之中,是外幕高悬 不移,俨然以静待动。同一灯也,而有劳逸之分,劳所当劳,逸所当逸,较之内 外俱下,而且有碍手碍脚之繁者,先踞一筹之胜矣。其不明抽以索,而必暗投梁 缝之中,且贯通于屋后者,其故何居?欲埋伏抽索之人于屋后,使不露形,但见 轮盘一转,其灯自下,剪毕复上,总无抽拽之形,若有神物厕于梁间者。予创为 是法,非有心炫巧,不过善藏其拙。盖场上多立一人,多生一人之障蔽。使以一 人剪灯,一人抽索,了此及彼,数数往来,则座客止见人行,无复洗耳听歌之暇 矣。故藏人屋后,撤去一半藩篱,耳目之前,何等清静。藏人屋后者,亦不必定 在墙垣之外,厅堂必有退步,屏障以后,即其处也。或隔绛纱,或悬翠箔,但使 内见外,而外不见内,则人工不露而天巧可施矣。每灯一盏,用索一条,以蜡磨 光,欲其不涩。梁间一缝,可容数索,但须预编字号,系以小牌,使抽者便于识 认。剪灯者将及某号,即预放某索以待之,此号方升,彼号即降,观其术者,如 入山阴道中,明知是人非鬼,亦须诧异惊神,鼓掌而观,又是一番乐事。惜予囊 悭无力,未及指使匠工,悬美法以待人,即谓自留余地亦可。
梁上凿缝,势有不能,为悬灯细事而损伤巨料,无此理也。如置此法于造屋 之先,则于梁成之后,另镶薄板二条,空洞其中而蒙蔽其下,然后升梁于柱,以 俟灯索,此一法也。已成之屋,亦如此法,但先置绳索于中,而后周遭以板。此 法之设,不止定为观场,即于元夕张灯,寻常宴客,皆可用之,但比长剪之法为 稍费耳。
制长剪之法,礼屋之高卑以为长短,短者三尺,长者四五尺,直其身而曲其 上,如乌喙然,总以细巧坚劲为主。然用之有法,得其法则可行,不得其法则虽 设而不适于用,犹弃物也。盖以铁为剪,又长数尺,是其体不能不重,只手高擎, 势必摇动于上,剪动则灯亦动;灯剪俱动,则他东我西,虽欲剪之,不可得矣。 法以右手持剪,左手托之,所托之处,高右手尺许。剪体虽重,不过一二斤,只 手孤擎则不足,双手效力则有余;擎而剪之者一手,按之使不动摇者又有一手, 其势虽高,如何虑乎?“孤掌难鸣,众擎易举。”天下事,类如是也。
长剪虽佳,予终恶其体重,倘能以坚木为身,止于近灯煤处用铁,则尽美而 又尽善矣。思而未制,存其说以俟解人。
长剪难于概用,惟有烛无衣,与四围有衣而空洞其下者可以用之。若明角灯、 珠灯,皆无隙可入,虽有长剪,何所用之?至于梁间放索,则是灯皆可。二事亦 可并行,行之之法,又与前说相反:灯柱居中不动,而提起外幕以俟剪,剪毕复 下。又合居重驭轻之法,听人所好而为之。
○笺简
笺简之制,由古及今,不知几千万变。自人物器玩,以迨花鸟昆虫,无一不 肖其形,无日不新其式;人心之巧,技艺之工,至此极矣。予谓巧则诚巧,工则 至工,但其构思落笔之初,未免驰高骛远,舍最近者不思,而遍索于九天之上、 八极之内,遂使光灿陆离者总成赘物,与书牍之本事无干。予所谓至近者非也, 即其手中所制之笺简是也。既名笺简,则笺简二字中便有无穷本义。鱼书雁帛而 外,不有竹刺之式可为乎?书本之形可肖乎?卷册便面,锦屏绣轴之上,非染翰 挥毫之地乎?石壁可以留题,蕉叶曾经代纸,岂意未之前闻,而为予之臆说乎? 至于苏蕙娘所织之锦,又后人思之慕之,欲书一字于其上而不可复得者也。我能 肖诸物之形似以笺,则笺上所列,皆题诗作字之衬也。还其固有,绝其本无,悉 是眼前韵事,何用他求?已命奴逐款制就,售之坊间,得钱付梓人,仍备剞劂 之用,是此后生生不已,其新人见闻,愉人挥洒之事,正未有艾。即呼予为薛涛 幻身,予亦未尝不受,盖须眉男子之不传,有愧于知名女子者正不少也。已经制 就者,有韵事笺八种,织锦笺十种。韵事者何?题石、题轴、便面、书卷、剖竹、 雪蕉、卷子、册子是也。锦纹十种,则尽仿回文织锦之义,满幅皆锦,止留纹 缺处代人作书,书成之后,与织就之回文无异。十种锦纹各别,作书之地亦不雷 同。惨淡经营,事难缕述,海内名贤欲得者,倩人向金陵购之。是集内种种新式, 未能悉走寰中,借此一端,以陈大概。售笺之地即售书之地,凡予生平著作,皆 萃于此。有嗜痂之癖者,贸此以去,如偕笠翁而归。千里神交,全赖乎此。只今 知己遍天下,岂尽谋面之人哉?(金陵承恩寺中有“芥子园名笺”五字署名者,即 其处也。)
是集中所载诸新式,听人效而行之;惟笺帖之体裁,则令奴自制自售,以 代笔耕,不许他人翻梓。已经传札布告,诫之于初矣。倘仍有垄断之豪,或照式 刊行,或增减一地,或稍变其形,即以他人之功冒为己有,食其利而抹煞其名者, 此即中山狼之流亚也。当随所在之官司而控告焉,伏望主持公道。至于倚富恃强, 翻刻湖上笠翁之书者,六合以内,不知凡几。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 战,布告当事,即以是集为先声。总之天地生人,各赋以心,即宜各生其智,我 未尝塞彼心胸,使之勿生智巧,彼焉能夺吾生计,使不得自食其力哉! 位置第二 器玩未得,则讲购求;及其既得,则讲位置。位置器玩与位置人才同一理也。 设官授职者,期于人地相宜;安器置物者,务在纵横得当。设以刻刻需用者,而 置之高阁,时时防坏者,而列于案头,是犹理繁治剧之材,处清静无为之地,黼 黻皇猷之品,作驱驰孔道之官。有才不善用,与空国无人等也。他如方圆曲直, 齐整参差,皆有就地立局之方,因时制宜之法。能于此等处展其才略,使人入其 户、登其堂,见物物皆非苟设,事事具有深情,非特泉石勋猷,于此足征全豹, 即论庙堂经济,亦可微见一斑。未闻有颠倒其家,而能整齐其国者也。
○忌排偶
“胪列古玩,切忌排偶。”此陈说也。予生平耻拾唾余,何必更蹈其辙。但排 偶之中,亦有分别。有似排非排,非偶是偶;又有排偶其名,而不排偶其实者。 皆当疏明其说,以备讲求。如天生一日,复生一月,似乎排矣,然二曜出不同时, 且有极明微明之别,是同中有异,不得竟以排比目之矣。所忌乎排偶者,谓其有 意使然,如左置一物,右无一物以配之,必求一色相俱同者与之相并,是则非偶 而是偶,所当急忌者矣。若夫天生一对,地生一双,如雌雄二剑,鸳鸯二壶,本 来原在一处者,而我必欲分之,以避排偶之迹,则亦矫揉执滞,大失物理人情之 正矣。即避排偶之迹,亦不必强使分开,或比肩其形,或连环其势,使二物合成 一物,即排偶其名,而不排偶其实矣。大约摆列之法,忌作八字形,二物并列, 不分前后、不爽分寸者是也;忌作四方形,每角一物,势如小菜碟者是也;忌作 梅花体,中置一大物,周遭以小物是也;余可类推。当行之法,则有时变化,就 地权宜,视形体为纵横曲直,非可预设规模者也。如必欲强拈一二,若三物相俱, 宜作品字格,或一前二后,或一后二前,或左一右二,或右一左二,皆谓错综; 若以三者并列,则犯排矣。四物相共,宜作心字及火字格,择一或高或长者为主, 余前后左右列之,但宜疏密断连,不得均匀配合,是谓参差;若左右各二,不使 单行,则犯偶矣。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雅人君子。
○贵活变
幽斋陈设,妙在日异月新。若使古董生根,终年匏系一处,则因物多腐象, 遂使人少生机,非善用古玩者也。居家所需之物,惟房舍不可动移,此外皆当活 变。何也?眼界关乎心境,人欲活泼其心,先宜活泼其眼。即房舍不可动移,亦 有起死回生之法。譬如造屋数进,取其高卑广隘之尺寸不甚相悬者,授意匠工, 凡作窗棂门扇,皆同其宽窄而异其体裁,以便交相更替。同一房也,以彼处门窗 挪入此处,便觉耳目一新,有如房舍皆迁者;再入彼屋,又换一番境界,是不特 迁其一,且迁其二矣。房舍犹然,况器物乎?或卑者使高,或远者使近,或一物 别之既久,而使一旦相亲,或数物混处多时,而使忽然隔绝,是无情之物变为有 情,若有悲观离合于其间者。但须左之右之,无不宜之,则造物在手,而臻化境 矣。人谓朝东夕西,往来仆仆,何许子之不惮烦乎?予曰:陶士行之运甓,视此 犹烦,未有笑其多事多;况古玩之可亲,犹胜于甓,乐此者不觉其疲,但不可为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者道。
古玩中香炉一物,其体极静,其用又妙在极动,是当一日数迁其位,片刻不 容胶柱者也。人问其故,予以风帆喻之。舟行所挂之帆,视风之斜正为斜正,风 从左而帆向右,则舟不进而且退矣。位置香炉之法亦然。当由风力起见,如一室 之中有南北二牖,风从南来,则宜位置于正南,风从北入,则宜位置于正北;若 风从东南或从西北,则又当位置稍偏,总以不离乎风者近是。若反风所向,则风 去香随,而我不沾其味矣。又须启风来路,塞风去路,如风从南来而洞开北牖, 风从北至而大辟南轩,皆以风为过客,而香亦传舍视我矣。须知器玩之中,物物 皆可使静,独香炉一物,势有不能。“爱之能勿劳乎?”待人之法也,吾于香炉亦 云。 饮馔部 ◎蔬食第一 吾观人之一身,眼耳鼻舌,手足躯骸,件件都不可少。其尽可不设而必欲赋 之,遂为万古生人之累者,独是口腹二物。口腹具而生计繁矣,生计繁而诈伪奸 险之事出矣,诈伪奸险之事出,而五刑不得不设。君不能施其爱育,亲不能遂其 恩私,造物好生,而亦不能不逆行其志者,皆当日赋形不善,多此二物之累也。 草木无口腹,未尝不生;山石土壤无饮食,未闻不长养。何事独异其形,而赋以 口腹?即生口腹,亦当使如鱼虾之饮水,蜩螗之吸露,尽可滋生气力,而为潜跃 飞鸣。若是,则可与世无求,而生人之患熄矣。乃既生以口腹,又复多其嗜欲, 使如溪壑之不可厌;多其嗜欲,又复洞其底里,使如江海之不可填。以致人之一 生,竭五官百骸之力,供一物之所耗而不足哉!吾反复推详,不能不于造物是咎。 亦知造物于此,未尝不自悔其非,但以制定难移,只得终遂其过。甚矣,作法慎 初,不可草草定制。吾辑是编而谬及饮馔,亦是可已不已之事。其止崇啬,不导 奢靡者,因不得已而为造物饰非,亦当虑始计终,而为庶物弭患。如逞一己之聪 明,导千万人之嗜欲,则匪特禽兽昆虫无噍类,吾虑风气所开,日甚一日,焉知 不有易牙复出,烹子求荣,杀婴儿以媚权奸,如亡隋故事者哉!一误岂堪再误, 吾不敢不以赋形造物视作覆车。
声音之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为其渐近自然。吾谓饮食之道,脍不如肉, 肉不如蔬,亦以其渐近自然也。草衣木食,上古之风,人能疏远肥腻,食蔬蕨而 甘之,腹中菜园,不使羊来踏破,是犹作羲皇之民,鼓唐虞之腹,与崇尚古玩同 一致也。所怪于世者,弃美名不居,而故异端其说,谓佛法如是,是则谬矣。吾 辑《饮馔》一卷,后肉食而首蔬菜,一以崇俭,一以复古;至重宰割而惜生命, 又其念兹在兹,而不忍或忘者矣。
○笋
论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洁,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 居肉食之上者,只在一字之鲜。《记》曰:“甘受和,白受采。”鲜即甘之所从出 也。此种供奉,惟山僧野老躬治园圃者,得以有之,城市之人向卖菜佣求活者, 不得与焉。然他种蔬食,不论城市山林,凡宅旁有圃者,旋摘旋烹,亦能时有其 乐。至于笋之一物,则断断宜在山林,城市所产者,任尔芳鲜,终是笋之剩义。 此蔬食中第一品也,肥羊嫩豕,何足比肩。但将笋肉齐烹,合盛一簋,人止食笋 而遗肉,则肉为鱼而笋为熊掌可知矣。购于市者且然,况山中之旋掘者乎?食笋 之法多端,不能悉纪,请以两言概之,曰:“素宜白水,荤用肥猪。”茹斋者食笋, 若以他物伴之,香油和之,则陈味夺鲜,而笋之真趣没矣。白煮俟熟,略加酱油, 从来至美之物,皆利于孤行,此类是也。以之伴荤,则牛羊鸡鸭等物皆非所宜, 独宜于豕,又独宜于肥。肥非欲其腻也,肉之肥者能甘,甘味入笋,则不见其甘, 但觉其鲜之至也。烹之既熟,肥肉尽当去之,即汁亦不宜多存,存其半而益以清 汤。调和之物,惟醋与酒。此制荤笋之大凡也。笋之为物,不止孤行并用各见其 美,凡食物中无论荤素,皆当用作调和。菜中之笋与药中之甘草,同是必需之物, 有此则诸味皆鲜,但不当用其渣滓,而用其精液。庖人之善治具者,凡有焯笋之 汤,悉留不去,每作一馔,必以和之,食者但知他物之鲜,而不知有所以鲜之者 在也。《本草》中所载诸食物,益人者不尽可口,可口者未必益人,求能两擅其 长者,莫过于此。东坡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 俗。”不知能医俗者,亦能医瘦,但有已成竹未成竹之分耳。
○蕈
求至鲜至美之物于笋之外,其惟蕈乎?蕈之为物也,无根无蒂,忽然而生, 盖山川草木之气,结而成形者也,然有形而无体。凡物有体者必有渣滓,既无渣 滓,是无体也。无体之物,犹未离乎气也。食此物者,犹吸山川草木之气,未有 无益于人者也。其有毒而能杀人者,《本草》云以蛇虫行之故。予曰:不然。蕈 大几何,蛇虫能行其上?况又极弱极脆而不能载乎?盖地之下有蛇虫,蕈生其 上,适为毒气所钟,故能害人。毒气所钟者能害人,则为清虚之气所钟者,其能 益人可知矣。世人辨之原有法,苟非有毒,食之最宜。此物素食固佳,伴以少许 荤食尤佳,盖蕈之清香有限,而汁之鲜味无穷。
○莼
陆之蕈,水之莼,皆清虚妙物也。予尝以二物作羹,和以蟹之黄,鱼之肋, 名曰“四美羹”。座客食而甘之,曰:“今而后,无下箸处矣!”
○菜
世人制菜之法,可称百怪千奇,自新鲜以至于腌糟酱腊,无一不曲尽奇能, 务求至美,独于起根发轫之事缺焉不讲,予甚惑之。其事维何?有八字诀云:“摘 之务鲜,洗之务净。”务鲜之论,已悉前篇。蔬食之最净者,曰笋,曰蕈,曰豆 芽;其最秽者,则莫如家种之菜。灌肥之际,必连根带叶而浇之;随浇随摘,随 摘随食,其间清浊,多有不可问者。洗菜之人,不过浸入水中,左右数漉,其事 毕矣。孰知污秽之湿者可去,干者难去,日积月累之粪,岂顷刻数漉之所能尽哉? 故洗菜务得其法,并须务得其人。以懒人、性急之人洗菜,犹之乎弗洗也。洗菜 之法,入水宜久,久则干者浸透而易去;洗叶用刷,刷则高低曲折处皆可到,始 能涤尽无遗。若是,则菜之本质净矣。本质净而后可加作料,可尽人工,不然, 是先以污秽作调和,虽有百和之香,能敌一星之臭乎?噫,富室大家食指繁盛者, 欲保其不食污秽,难矣哉!
菜类甚多,其杰出者则数黄芽。此菜萃于京师,而产于安肃,谓之“安肃菜”, 此第一品也。每株大者可数斤,食之可忘肉味。不得已而思其次,其惟白下之水 芹乎!予自移居白门,每食菜、食葡萄,辄思都门;食笋、食鸡豆,辄思武陵。 物之美者,犹令人每食不忘,况为适馆授餐之人乎?
菜有色相最奇,而为《本草》、《食物志》诸书之所不载者,则西秦所产之 头发菜是也。予为秦客,传食于塞上诸侯。一日脂车将发,见炕上有物,俨然乱 发一卷,谬谓婢子栉发所遗,将欲委之而去。婢子曰:“不然,群公所饷之物也。” 询之土人,知为头发菜。浸以滚水,拌以姜醋,其可口倍于藕丝、鹿角等菜。携 归饷客,无不奇之,谓珍错中所未见。此物产于河西,为值甚贱,凡适秦者皆争 购异物,因其贱也而忽之,故此物不至通都,见者绝少。由是观之,四方贱物之 中,其可贵者不知凡几,焉得人人物色之?发菜之得至江南,亦千载一时之至幸 也。
○瓜 茄 瓠 芋 山药
瓜、茄、瓠、芋诸物,菜之结而为实者也。实则不止当菜,兼作饭矣。增一 簋菜,可省数合粮者,诸物是也。一事两用,何俭如之?贫家购此,同于籴粟。 但食之各有其法:煮冬瓜、丝瓜忌太生,煮王瓜、甜瓜忌太熟;煮茄、瓠利用酱 醋,而不宜于盐;煮芋不可无物伴之,盖芋之本身无味,借他物以成其味者也; 山药则孤行并用,无所不宜,并油盐酱醋不设,亦能自呈其美,乃蔬食中之通材 也。
○葱蒜韭
葱、蒜、韭三物,菜味之至重者也。菜能芬人齿颊者,香椿头是也;菜能秽 人齿颊及肠胃者,葱、蒜、韭是也。椿头明知其香,而食者颇少,葱、蒜、韭尽 识其臭,而嗜之者众,其故何欤?以椿头之味虽香而淡,不若葱、蒜、韭之气甚 而浓。浓则为时所争尚,甘受其秽而不辞;淡则为世所共遗,自荐其香而弗受。 吾于饮食一道,悟善身处世之难。一生绝三物不食,亦未尝多食香椿,殆所谓“夷、 惠之间”者乎?
予待三物有差。蒜则永禁弗食;葱虽弗食,然亦听作调和;韭则禁其终而不 禁其始,芽之初发,非特不臭,且具清香,是其孩提之心之未变也。
○萝卜
生萝卜切丝作小菜,伴以醋及他物,用之下粥最宜。但恨其食后打嗳,嗳必 秽气。予尝受此厄于人,知人之厌我,亦若是也,故亦欲绝而弗食。然见此物大 异葱蒜,生则臭,熟则不臭,是与初见似小人,而卒为君子者等也。虽有微过, 亦当恕之,仍食勿禁。
○芥辣汁
菜有具姜桂之性者乎?曰:有,辣芥是也。制辣汁之芥子,陈者绝佳,所谓 愈老愈辣是也。以此拌物,无物不佳。食之者如遇正人,如闻谠论,困者为之起 倦,闷者以之豁襟,食中之爽味也。予每食必备,窃比于夫子之不撤姜也。 谷食第二 食之养人,全赖五谷。使天止生五谷而不产他物,则人身之肥而寿也,较此 必有过焉,保无疾病相煎,寿夭不齐之患矣。试观鸟之啄粟,鱼之饮水,皆止靠 一物为生,未闻于一物之外,又有为之肴馔酒浆、诸饮杂食者也。乃禽鱼之死, 皆死于人,未闻有疾病而死,及天年自尽而死者,是止食一物,乃长生久视之道 也。人则不幸而为精腆所误,多食一物,多受一物之损伤,少静一时,少安一时 之淡泊。其疾病之生,死亡之速,皆饮食太繁,嗜欲过度之所致也。此非人之自 误,天误之耳。天地生物之初,亦不料其如是,原欲利人口腹,孰意利之反以害 之哉!然则人欲自爱其生者,即不能止食一物,亦当稍存其意,而以一物为君。 使酒肉虽多,不胜食气,即使为害,当亦不甚烈耳。
○饭粥
粥饭二物,为家常日用之需,其中机彀,无人不晓,焉用越俎者强为致词? 然有吃紧二语,巧妇知之而不能言者,不妨代为喝破,使姑传之媳,母传之女, 以两言代千百言,亦简便利人之事也。先就粗者言之。饭之大病,在内生外熟, 非烂即焦;粥之大病,在上清下淀,如糊如膏。此火候不均之故,惟最拙最笨者 有之,稍能炊爨者,必无是事。然亦有刚柔合道,燥湿得宜,而令人咀之嚼之, 有粥饭之美形,无饮食之至味者。其病何在?曰:挹水无度,增减不常之为害也。 其吃紧二语,则曰:“粥水忌增,饭水忌减。”米用几何,则水用几何,宜有一定 之度数。如医人用药,水一钟或钟半,煎至七分或八分,皆有定数。若以意为增 减,则非药味不出,即药性不存,而服之无效矣。不善执爨者,用水不均,煮粥 常患其少,煮饭常苦其多。多则逼而去之,少则增而入之,不知米之精液全在于 水,逼去饭汤者,非去饭汤,去饭之精液也。精液去则饭为渣滓,食之尚有味乎? 粥之既熟,水米成交,犹米之酿而为酒矣。虑其太厚而入之以水,非入水于粥, 犹入水于酒也。水入而酒成糟粕,其味尚可咀乎?故善主中馈者,挹水时必限以 数,使其勺不能增,滴无可减,再加以火候调匀,则其为粥为饭,不求异而异乎 人矣。
宴客者有时用饭,必较家常所食者稍精。精用何法?曰:使之有香而已矣。 予尝授意小妇,预设花露一盏,俟饭之初熟而浇之,浇过稍闭,拌匀而后入腕。 食者归功于谷米,诧为异种而讯之,不知其为寻常五谷也。此法秘之已久,今始 告人。行此法者,不必满釜浇遍,遍则费露甚多,而此法不行于世矣。止以一盏 浇一隅,足供佳客所需而止。露以蔷薇、香橼、桂花三种为上,勿用玫瑰,以玫 瑰之香,食者易辨,知非谷性所有。蔷薇、香橼、桂花三种,与谷性之香者相若, 使人难辨,故用之。
○汤
汤即羹之别名也。羹之为名,雅而近古;不曰羹而曰汤者,虑人古雅其名, 而即郑重其实,似专为宴客而设者。然不知羹之为物,与饭相俱者也。有饭即应 有羹,无羹则饭不能下,设羹以下饭,乃图省俭之法,非尚奢靡之法也。古人饮 酒,即有下酒之物;食饭,即有下饭之物。世俗改下饭为“厦饭”,谬矣。前人以 读史为下酒物,岂下酒之“下”,亦从“厦”乎?“下饭”二字,人谓指肴馔而言,予曰: 不然。肴馔乃滞饭之具,非下饭之具也。食饭之人见美馔在前,匕箸迟疑而不下, 非滞饭之具而何?饭犹舟出,羹犹水也;舟之在滩,非水不下,与饭之在喉,非 汤不下,其势一也。且养生之法,食贵能消;饭得羹而即消,其理易见。故善养 生者,吃饭不可不羹;善作家者,吃饭亦不可无羹。宴客而为省馔计者,不可无 羹;即宴客而欲其果腹始去,一馔不留者,亦不可无羹。何也?羹能下饭,亦能 下馔故也。近来吴越张筵,每馔必注以汤,大得此法。吾谓家常自膳,亦莫妙于 此。宁可食无馔,不可饭无汤。有汤下饭,即小菜不设,亦可使哺啜如流;无汤 下饭,即美味盈前,亦有时食不下咽。予以一赤贫之士,而养半百口之家,有饥 时而无馑日者,遵也道也。
○糕饼
谷食之有糕饼,犹肉食之有脯脍。《鲁论》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制 糕饼者于此二句,当兼而有之。食之精者,米麦是也;脍之细者,粉面是也。精 细兼长,始可论及工拙。求工之法,坊刻所载甚详,予使拾而言之,以作制饼制 糕之印板,则观者必大笑曰:笠翁不拾唾余,今于饮食之中,现增一副依样葫芦 矣!冯妇下车,请戒其始。只用二语括之,曰:“糕贵乎松,饼利于薄。”
○面
南人饭米,北人饭面,常也。《本草》云:“米能养脾,麦能补心。”各有所 裨于人者也。然使竟日穷年止食一物,亦何其胶柱口腹,而不肯兼爱心脾乎?予 南人而北相,性之刚直似之,食之强横亦似之。一日三餐,二米一面,是酌南北 之中,而善处心脾之道也。但其食面之法,小异于北,而且大异于南。北人食面 多作饼,予喜条分而缕晰之,南人之所谓“切面”是也。南人食切面,其油盐酱醋 等作料,皆下于面汤之中,汤有味而面无味,是人之所重者不在面而在汤,与未 尝食面等也。予则不然,以调和诸物,尽归于面,面具五味而汤独清,如此方是 食面,非饮汤也。所制面有二种,一曰“五香面”,一曰“八珍面”。五善膳己,八 珍饷客,略分丰俭于其间。五香者何?酱也,醋也,椒末也,芝麻屑也,焯笋或 煮蕈煮虾之鲜汁也。先以椒末、芝麻屑二物拌入面中,后以酱醋及鲜汁三物和为 一处,即充拌面之水,勿再用水。拌宜极匀,擀宜极薄,切宜极细,然后以滚水 下之,则精粹之物尽在面中,尽勾咀嚼,不似寻常吃面者,面则直吞下肚,而止 咀咂其汤也。八珍者何?鸡、鱼、虾三物之内,晒使极干,与鲜笋、香蕈、芝麻、 花椒四物,共成极细之末,和入面中,与鲜汁共为八种。酱醋亦用,而不列数内 者,以家常日用之物,不得名之以珍也。鸡鱼之肉,务取极精,稍带肥腻者弗用, 以面性见油即散,擀不成片,切不成丝故也。但观制饼饵者,欲其松而不实,即 拌以油,则面之为性可知己。鲜汁不用煮肉之汤,而用笋、蕈、虾汁者,亦以忌 油故耳。所用之肉,鸡、鱼、虾三者之中,惟虾最便,屑米为面,势如反掌,多 存其末,以备不时之需;即膳己之五香,亦未尝不可六也。拌面之汁,加鸡蛋青 一二盏更宜,此物不列于前而附于后,以世人知用者多,列之又同剿袭耳。
○粉
粉之名曰甚多,其常有而适于用者,则惟藕、葛、蕨、绿豆四种。藕、葛二 物,不用下锅,调以滚水,即能变生成熟。昔人云:“有仓卒客,无仓卒主人。” 欲为仓卒主人,则请多储二物。且卒急救饥,亦莫善于此。驾舟车行远路者,此 是饣侯粮中首善之物。粉食之耐咀嚼者,蕨为上,绿豆次之。欲绿豆粉之耐嚼, 当稍以蕨粉和之。凡物入口而不能即下,不即下而又使人咀之有味,嚼之无声者, 斯为妙品。吾遍索饮食中,惟得此二物。绿豆粉为汤,蕨粉为下汤之饭,可称二 耐,齿牙遇此,殆亦所谓劳而不怨者哉! 肉食第三 “肉食者鄙”,非鄙其食肉,鄙其不善谋也。食肉之人之不善谋者,以肥腻之 精液,结而为脂,蔽障胸臆,犹之茅塞其心,使之不复有窍也。此非予之臆说, 夫有所验之矣。诸兽食草木杂物,皆狡犭而有智。虎独食人,不得人则食诸兽 之肉,是匪肉不食者,虎也;虎者,兽之至愚者也。何以知之?考诸群书则信矣。 “虎不食小儿”,非不食也,以其痴不惧虎,谬谓勇士而避之也。“虎不食醉人”, 非不食也,因其醉势猖獗,目为劲敌而防之也。“虎不行曲路,人遇之者,引至 曲路即得脱。”其不行曲路者,非若澹台灭明之行不由径,以颈直不能回顾也。 使知曲路必脱,先于周行食之矣。《虎苑》云:“虎之能搏狗者,牙爪也。使失 其牙爪,则反伏于狗矣。”迹是观之,其能降人降物而藉之为粮者,则专恃威猛, 威猛之外,一无他能,世所谓“有勇无谋”者,虎是也。予究其所以然之故,则以 舍肉之外,不食他物,脂腻填胸,不能生智故。然则“肉食者鄙,未能远某。”其 说不既有征乎?吾今虽为肉食作俑,然望天下之人,多食不如少食。无虎之威猛 而益其愚,与有虎之威猛而自昏其智,均非养生善后之道也。
○猪
食以人传者,“东坡肉”是也。卒急听之,似非豕之肉,而为东坡之肉矣。噫, 东坡何罪,而割其肉,以实千古馋人之腹哉?甚矣,名士不可为,而名士游戏之 小术,尤不可不慎也。至数百载而下,糕、布等物,又以眉公得名。取“眉公糕”、 “眉公布”之名,以较“东坡肉”三字,似觉彼善于此矣。而其最不幸者,则有溷厕 中之一物,俗人呼为“眉公马桶”。噫,马桶何物,而可冠以雅人高士之名乎?予 非不知肉味,而于豕之一物,不敢浪措一词者,虑为东坡之续也。即溷厕中之一 物,予未尝不新其制,但蓄之家,而不敢取以示人,尤不敢笔之于书者,亦虑为 眉公之续也。
○羊
物之折耗最重者,羊肉是也。谚有之曰:“羊几贯,帐难算,生折对半熟对 半,百斤止剩念余斤,缩到后来只一段。”大率羊肉百斤,宰而割之,止得五十 斤,迨烹而熟之,又止得二十五斤,此一定不易之数也。但生羊易消,人则知之; 熟羊易长,人则未之知也。羊肉之为物,最能饱人,初食不饱,食后渐觉其饱, 此易长之验也。凡行远路及出门作事,卒急不能得食者,啖此最宜。秦之西鄙, 产羊极繁,土人日食止一餐,其能不枵腹者,羊之力也。《本草》载羊肉,比人 参、黄芪。参芪补气,羊肉补形。予谓补人者羊,害人者亦羊。凡食羊肉者,当 留腹中余地,以俟其长。倘初食不节而果其腹,饭后必有胀而欲裂之形,伤脾坏 腹,皆由于此,葆生者不可不知。
○牛犬
猪、羊之后,当及牛、犬。以二物有功于世,方劝人戒之之不暇,尚忍为制 酷刑乎?略此二物,遂及家禽,是亦以羊易牛之遗意也。
○鸡
鸡亦有功之物,而不讳其死者,以功较牛、犬为稍杀。天之晓也,报亦明, 不报亦明,不似畎亩、盗贼,非牛不耕,非犬之吠则不觉也。然较鹅鸭二物,则 淮阴羞伍绛、灌矣。烹饪之刑,似宜稍宽于鹅鸭。卵之有雄者弗食,重不至斤外 者弗食,即不能寿之,亦不当过夭之耳。
○鹅
之肉无他长,取其肥且甘而已矣。肥始能甘,不肥则同于嚼蜡。鹅以固始 为最,讯其土人,则曰:“豢之之物,亦同于人。食人之食,斯其肉之肥腻亦同 于人也。”犹之豕肉以金华为最,婺人豢豕,非饭即粥,故其为肉也甜而腻。然 则固始之鹅,金华之豕,均非鹅豕之美,食美之也。食能美物,奚俟人言?归而 求之,有余师矣。但授家人以法,彼虽饲以美食,终觉饥饱不时,不似固始、金 华之有节,故其为肉也,犹有一间之殊。盖终以禽兽畜之,未尝稍同于人耳。“继 子得食,肥而不泽。”其斯之谓欤?
有告予食鹅之法者,曰:昔有一人,善制鹅掌。每豢肥鹅将杀,先熬沸油一 盂,投以鹅足,鹅痛欲绝,则纵之池中,任其跳跃。已而复禽复纵,炮瀹如初。 若是者数四,则其为掌也,丰美甘甜,厚可径寸,是食中异品也。予曰:惨哉斯 言!予不愿听之矣。物不幸而为人所畜,食人之食,死人之事。偿之以死亦足矣, 奈何未死之先,又加若是之惨刑乎?二掌虽美,入口即消,其受痛楚之时,则有 百倍于此者。以生物多时之痛楚,易我片刻之甘甜,忍人不为,况稍具婆心者乎? 地狱之设,正为此人,其死后炮烙之刑,必有过于此者。
○鸭
禽属之善养生者,雄鸭是也。何以知之,知之于人之好尚。诸禽尚雌,而鸭 独尚雄;诸禽贵幼,而鸭独贵长。故养生家有言:“烂蒸老雄鸭,功效比参芪。” 使物不善养生,则精气必为雌者所夺,诸禽尚雌者,以为精气之所聚也。使物不 善养生,则情窍一开,日长而日瘠矣,诸禽贵幼者,以其泄少而存多也。雄鸭能 愈长愈肥,皮肉至老不变,且食之与参芪比功,则雄鸭之善于养生,不待考核而 知之矣。然必俟考核,则前此未之闻也。
○野禽 野兽
野味之逊于家味者,以其不能尽肥;家味之逊于野味者,以其不能有香也。 家味之肥,肥于不自觅食而安享其成;野味之香,香于草木为家而行止自若。是 知丰衣美食,逸处安居,肥人之事也;流水高山,奇花异木,香人之物也。肥则 必供刀俎,靡有孑遗;香亦为人朵颐,然或有时而免。二者不欲其兼,舍肥从香 而已矣。
野禽可以时食,野兽则偶一尝之。野禽如雉、雁、鸠、鸽、黄雀、鹌鹑之属, 虽生于野,若畜于家,为可取之如寄也。野兽之可得者惟兔,獐、鹿、熊、虎诸 兽,岁不数得,是野味之中又分难易。难得者何?以其久住深山,不入人境,槛 阱之入,是人往觅兽,非兽来挑人也。禽则不然,知人欲弋而往投入,以觅食也, 食得而祸随之矣。是兽之死也,死于人;禽之毙也,毙于己。食野味者,当作如 是观。惜禽而更当惜兽,以其取死之道为可原也。
○鱼
鱼藏水底,各自为天,自谓与世无求,可保戈矛之不及矣。乌知网罟之奏功, 较弓矢置罘为更捷。无事竭泽而渔,自有吞舟不漏之法。然鱼与禽兽之生死,同 是一命,觉鱼之供人刀俎,似较他物为稍宜。何也?水族难竭而易繁。胎生卵生 之物,少则一母数子,多亦数十子而止矣。鱼之为种也似粟,千斯仓而万斯箱, 皆于一腹焉寄子。苟无沙汰之人,则此千斯仓而万斯箱者生生不已,又变而为恒 河沙数。至恒河沙数之一变再变,以至千百变,竟无一物可以喻之,不几充塞江 河而为陆地,舟楫之往来能无恙乎?故渔人之取鱼虾,与樵人之伐草木,皆取所 当服,伐所不得不伐者也。我辈食鱼虾之罪,较食他物为稍轻。兹为约法数章, 虽难比乎祥刑,亦稍差于酷吏。
食鱼者首重在鲜,次则及肥,肥而且鲜,鱼之能事毕矣。然二美虽兼,又有 所重在一者。如鲟、如季、如鲫、如鲤,皆以鲜胜者也,鲜宜清煮作汤;如鳊、 如白,如鲥、如鲢,皆以肥胜者也,肥宜厚烹作脍。烹煮之法,全在火候得宜。 先期而食者肉生,生则不松;过期而食者肉死,死则无味。迟客之家,他馔或可 先设以待,鱼则必须活养,候客至旋烹。鱼之至味在鲜,而鲜之至味又只在初熟 离釜之片刻,若先烹以待,是使鱼之至美,发泄于空虚无人之境;待客至而再经 火气,犹冷饭之复炊,残酒之再热,有其形而无其质矣。煮鱼之水忌多,仅足伴 鱼而止,水多一口,则鱼淡一分。司厨婢子,所利在汤,常有增而复增,以致鲜 味减而又减者,志在厚客,不能不薄待庖人耳。更有制鱼良法,能使鲜肥迸出, 不失天真,迟速咸宜,不虞火候者,则莫妙于蒸。置之镟内,入陈酒、酱油各数 盏,覆以瓜姜及蕈笋诸鲜物,紧火蒸之极熟。此则随时早暮,供客咸宜,以鲜味 尽在鱼中,并无一物能侵,亦无一气可泄,真上着也。
○虾
笋为蔬食之必需,虾为荤食之必需,皆犹甘草之于药也。善治荤食者,以焯 虾之汤,和入诸品,则物物皆鲜,亦犹笋汤之利于群蔬。笋可孤行,亦可并用; 虾则不能自主,必借他物为君。若以煮熟之虾单盛一簋,非特华筵必无是事,亦 且令食者索然。惟醉者糟者,可供匕箸。是虾也者,因人成事之物,然又必不可 无之物也。“治国若烹小鲜”,此小鲜之有裨于国者。
○鳖
“新粟米炊鱼子饭,嫩芦笋煮鳖裙羹。”林居之人述此以鸣得意,其味之鲜美 可知矣。予性于水族无一不嗜,独与鳖不相能,食多则觉口燥,殊不可解。一日, 邻人网得巨鳖,召众食之,死者接踵,染指其汁者,亦病数月始痊。予以不喜食 此,得免于召,遂得免于死。岂性之所在,即命之所在耶?予一生侥幸之事难更 仆数。乙未居武林,邻家失火,三面皆焚,而予居无恙。己卯之夏,遇大盗于虎 爪山,贿以重资者得免,不则立毙。予囊无一钱,自分必死,延颈受诛,而盗不 杀。至于甲申、乙酉之变,予虽避兵山中,然亦有时入郭,其至幸者,才徙家而 家焚,甫出城而城陷,其出生于死,皆在斯须倏忽之间。噫,予何修而得此于天 哉!报施无地,有强为善而已矣。
○蟹
予于饮食之美,无一物不能言之,且无一物不穷其想象,竭其幽渺而言之; 独于蟹螯一物,心能嗜之,口能甘之,无论终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 与不可忘之故,则绝口不能形容之。此一事一物也者,在我则为饮食中痴情,在 彼则为天地间之怪物矣。予嗜此一生。每岁于蟹之未出时,即储钱以待,因家人 笑予以蟹为命,即自呼其钱为“买命钱”。自初出之日始,至告竣之日止,未尝虚 负一夕,缺陷一时。同人知予癖蟹,召者饷者皆于此日,予因呼九月、十月为“蟹 秋”。虑其易尽而难继,又命家人涤瓮酿酒,以备糟之醉之之用。糟名“蟹糟”,酒 名“蟹酿”,瓮名“蟹瓮”。向有一婢,勤于事蟹,即易其名为“蟹奴”,今亡之矣。蟹 乎!蟹乎!汝于吾之一生,殆相终始者乎!所不能为汝生色者,未尝于有螃蟹无 监州处作郡,出俸钱以供大嚼,仅以悭囊易汝。即使日购百筐,除供客外,与五 十口家人分食,然则入予腹者有几何哉?蟹乎!蟹乎!吾终有愧于汝矣。
蟹之为物至美,而其味坏于食之之人。以之为羹者,鲜则鲜矣,而蟹之美质 何地?以之为脍者,腻则腻矣,而蟹之真味不存。更可厌者,断为两截,和以油、 盐、豆粉而煎之,使蟹之色、蟹之香与蟹之真味全失。此皆似嫉蟹之多味,忌蟹 之美观,而多方蹂躏,使之泄气而变形者也。世间好物,利在孤行。蟹之鲜而肥, 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之至极,更无一物可以上之。和以他 味者,犹之以爝火助日,掬水益河,冀其有裨也,不亦难乎?凡食蟹者,只合全 其故体,蒸而熟之,贮以冰盘,列之几上,听客自取自食。剖一筐,食一筐,断 一螯,食一螯,则气与味纤毫不漏。出于蟹之躯壳者,即入于人之口腹,饮食之 三昧,再有深入于此者哉?凡治他具,皆可人任其劳,我享其逸,独蟹与瓜子、 菱角三种,必须自任其劳。旋剥旋食则有味,人剥而我食之,不特味同嚼蜡,且 似不成其为蟹与瓜子、菱角,而别是一物者。此与好香必须自焚,好茶必须自斟, 僮仆虽多,不能任其力者,同出一理。讲饮食清供之道者,皆不可不知也。
宴上客者势难全体,不得已而羹之,亦不当和以他物,惟以煮鸡鹅之汁为汤, 去其油腻可也。
瓮中取醉蟹,最忌用灯,灯光一照,则满瓮俱沙,此人人知忌者也。有法处 之,则可任照不忌。初醉之时,不论昼夜,俱点油灯一盏,照之入瓮,则与灯光 相习,不相忌而相能,任凭照取,永无变沙之患矣。(此法都门有用之者。)
○零星水族
予担簦二十年,履迹几遍天下。四海历其三,三江五湖则俱未尝遗一,惟九 河未能环绕,以其迂僻者多,不尽在舟车可抵之境也。历水既多,则水族之经食 者,自必不少,因知天下万物之繁,未有繁于水族者,载籍所列诸鱼名,不过十 之六七耳。常有奇形异状,味亦不群,渔人竟日取之,士人终年食之,咨询其名, 皆不知为何物者。无论其他,即吴门、京口诸地所产水族之中,有一种似鱼非鱼, 状类河而极小者,俗名“斑子鱼”,味之甘美,几同乳酪,又柔滑无骨,真至味 也,而《本草》、《食物》诸书,皆所不载。近地且然,况寥廓而迂僻者乎?海 错之至美,人所艳羡而不得食者,为闽之“西施舌”、“江瑶柱”二种。“西施舌”予既 食之,独“江瑶柱”未获一尝,为入闽恨事。所谓“西施舌”者,状其形也。白而洁, 光而滑,入口咂之,俨然美妇之舌,但少朱唇皓齿牵制其根,使之不留而即下耳。 此所谓状其形也。若论鲜味,则海错中尽有过之者,未甚奇特,朵颐此味之人, 但索美舌而咂之,即当屠门大嚼矣。其不甚著名而有异味者,则北海之鲜鳓,味 并鲥鱼,其腹中有肋,甘美绝伦。世人以在鲟鳇腹中者为“西施乳”,若与此肋较 短长,恐又有东家西家之别耳。
河为江南最尚之物,予亦食而甘之。但询其烹饪之法,则所需之作料甚繁, 合而计之,不下十余种,且又不可缺一,缺一则腥而寡味。然则河无奇,乃假 众美成奇者也。有如许调和之料施之他物,何一不可擅长,奚必假杀人之物以示 异乎?食之可,不食亦可。若江南之鲚,则为春馔中妙物。食鲥鱼及鲟鳇有厌时, 鲚则愈嚼愈甘,至果腹而犹不能释手者也。
○不载果食茶酒说
果者酒之仇,茶者酒之敌,嗜酒之人必不嗜茶与果,此定数也。凡有新客入 座,平时未经共饮,不知其酒量浅深者,但以果饼及糖食验之。取到即食,食而 似有踊跃之情者,此即茗客,非酒客也;取而不食,及食不数四而即有倦色者, 此必巨量之客,以酒为生者也。以此法验嘉宾,百不失一。予系茗客而非酒人, 性似猿猴,以果代食,天下皆知之矣。讯以酒味则茫然,与谈食果饮茶之,则觉 井井有条,滋滋多味。兹既备述饮馔之事,则当于二者加详,胡以缺而不备?曰: 惧其略也。性既嗜此,则必大收特书,而且为罄竹之书,若以寥寥数纸终其崖略, 则恐笔欲停而心未许,不觉其言之汗漫而难收也。且果可略而茶不可略,茗战之 兵法,富于《三略》、《六韬》,岂《孙子》十三篇所能尽其灵秘者哉?是用专 辑一编,名为《茶果志》,孤行可,尾于是集之后亦可。至于曲蘖一事,予既自 谓茫然,如复强为置吻,则假口他人乎?抑强不知为知,以欺天下乎?假口则仍 犯剿袭之戒;将欲欺人,则茗客可欺,酒人不可欺也。倘执其所短而兴问罪之师, 吾能以茗战战之乎?不若绝口不谈之为愈耳。 种植部 ◎木本第一 草木之种类极杂,而别其大较有三,木本、藤本、草本是也。木本坚而难痿, 其岁较长者,根深故也。藤本之为根略浅,故弱而待扶,其岁犹以年纪。草本之 根愈浅,故经霜辄坏,为寿止能及岁。是根也者,万物短长之数也,欲丰其得, 先固其根,吾于老农老圃之事,而得养生处世之方焉。人能虑后计长,事事求为 木本,则见雨露不喜,而睹霜雪不惊;其为身也,挺然独立,至于斧斤之来,则 天数也,岂灵椿古柏之所能避哉?如其植德不力,而务为苟延,则是藤本其身, 止可因人成事,人立而我立,人仆而我亦仆矣。至于木槿其生,不为明日计者, 彼且不知根为何物,遑计入土之浅深,藏ぼ之厚薄哉?是即草木之流亚也。噫, 世岂乏草木之行,而反木其天年,藤其后裔者哉?此造物偶然之失,非天地处人 待物之常也。
○牡丹
牡丹得王于群花,予初不服是论,谓其色其香,去芍药有几?择其绝胜者与 角雌雄,正未知鹿死谁手。及睹《事物纪原》,谓武后冬月游后苑,花俱开而牡 丹独迟,遂贬洛阳,因大悟曰:“强项若此,得贬固宜,然不加九五之尊,奚洗 八千之辱乎?”(韩诗“夕贬潮阳路八千”。)物生有候,葭动以时,苟非其时,虽 十尧不能冬生一穗;后系人主,可强鸡人使昼鸣乎?如其有识,当尽贬诸卉而独 崇牡丹。花王之封,允宜肇于此日,惜其所见不逮,而且倒行逆施。诚哉!其为 武后也。予自秦之巩昌,载牡丹十数本而归,同人嘲予以诗,有“群芳应怪人情 热,千里趋迎富贵花”之句。予曰:“彼以守拙得贬,予载之归,是趋冷非趋热也。” 兹得此论,更发明矣。艺植之法,载于名人谱帙者,纤发无遗,予倘及之,又是 拾人牙后矣。但有吃紧一着,花谱偶载而未之悉者,请畅言之。是花皆有正面, 有反面,有侧面。正面宜向阳,此种花通义也。然他种犹能委曲,独牡丹不肯通 融,处以南面则生,俾之他向则死,此其肮脏不回之本性,人主不能屈之,谁能 屈之?予尝执此语同人,有迂其说者。予曰:“匪特士民之家,即以帝王之尊, 欲植此花,亦不能不循此例。”同人诘予曰:“有所本乎?”予曰:“有本。吾家太 白诗云:‘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 杆。’倚栏杆者向北,则花非南面而何?”同人笑而是之。斯言得无定论?
○梅
花之最先者梅,果之最先者樱桃。若以次序定尊卑,则梅当王于花,樱桃王 于果,犹瓜之最先者曰王瓜,于义理未尝不合,奈何别置品,使后来居上。首出 者不得为圣人,则辟草昧致文明者,谁之力欤?虽然,以梅冠群芳,料舆情必协; 但以樱桃冠群果,吾恐主持公道者,又不免为荔枝号屈矣。姑仍旧贯,以免抵牾。 种梅之法,亦备群书,无庸置吻,但言领略之法而已。花时苦寒,即有妻梅之心, 当筹寝处之法。否则衾枕不备,露宿为难,乘兴而来者,无不尽兴而返,即求为 驴背浩然,不数得也。观梅之具有二:山游者必带帐房,实三面而虚其前,制同 汤网,其中多设炉炭,既可致温,复备暧酒之用。此一法也。园居者设纸屏数扇, 覆以平顶,四面设窗,尽可开闭,随花所在,撑而就之。此屏不止观梅,是花皆 然,可备终岁之用。立一小匾,名曰“就花居”。花间竖一旗帜,不论何花,概以 总名曰“缩地花”。此一法也。若家居种植者,近在身畔,远亦不出眼前,是花能 就人,无俟人为蜂蝶矣。然而爱梅之人,缺陷有二:凡到梅开之时,人之好恶不 齐,天之功过亦不等,风送香来,香来而寒亦至,令人开户不得,闭户不得,是 可爱者风,而可憎者亦风也。雪助花妍,雪冻而花亦冻,令人去之不可,留之不 可,是有功者雪,有过者亦雪也。其有功无过,可爱而不可憎者惟日,既可养花, 又堪曝背,是诚天之循吏也。使止有日而无风雪,则无时无日不在花间,布帐纸 屏皆可不设,岂非梅花之至幸,而生人之极乐也哉!然而为之天者,则甚难矣。
蜡梅者,梅之别种,殆亦共姓而通谱者欤?然而有此令德,亦乐与联宗。吾 又谓别有一花,当为蜡梅之异姓兄弟,玫瑰是也。气味相孚,皆造浓艳之极致, 殆不留余地待人者矣。人谓过犹不及,当务适中,然资性所在,一往而深,求为 适中,不可得也。
○桃
凡言草木之花,矢口即称桃李,是桃李二物,领袖群芳者也。其所以领袖群 芳者,以色之大都不出红白二种,桃色为红之级纯,李色为白之至洁,“桃花能 红李能白”一语,足尽二物之能事。然今人所重之桃,非古人所爱之桃;今人所 重者为口腹计,未尝究及观览。大率桃之为物,可目者未尝可口,不能执两端事 人。凡欲桃实之佳者,必以他树接之,不知桃实之佳,佳于接,桃色之坏,亦坏 于接。桃之未经接者,其色极娇,酷似美人之面,所谓“桃腮”、“桃靥”者,皆指 天然未接之桃,非今时所谓碧桃、绛桃、金桃、银桃之类也。即今诗人所咏,画 图所绘者,亦是此种。此种不得于名园,不得于胜地,惟乡村篱落之间,牧童樵 叟所居之地,能富有之。欲看桃花者,必策蹇郊行,听其所至,如武陵人之偶入 桃源,始能复有其乐。如仅载酒园亭,携姬院落,为当春行乐计者,谓赏他卉则 可,谓看桃花而能得其真趣,吾不信也。噫,色之极媚者莫过于桃,而寿之极短 者亦莫过于桃,“红颜薄命”之说,单为此种。凡见妇人面与相似而色泽不分者, 即当以花魂视之,谓别形体不久也。然勿明言,至生涕泣。
○李
李是吾家果,花亦吾家花,当以私爱嬖之,然不敢也。唐有天下,此树未闻 得封。天子未尝私庇,况庶人乎?以公道论之可已。与桃齐名,同作花中领袖, 然而桃色可变,李色不可变也。“邦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邦无道,至死不 变,强哉娇!”自有此花以来,未闻稍易其色,始终一操,涅而不淄,是诚吾家 物也。至有稍变其色,冒为一宗,而此类不收,仍加一字以示别者,则郁李是也。 李树较桃为耐久,逾三十年始老,枝虽枯而子仍不细,以得于天者独厚,又能甘 淡守素,未尝以色媚人也。若仙李之盘根,则又与灵椿比寿。我欲绳武而不能, 以著述永年而已矣。
○杏
种杏不实者,以处子常系之裙系树上,便结累累。予初不信,而试之果然。 是树性喜淫者,莫过于杏,予尝名为“风流树”。噫,树木何取于人,人何亲于树 木,而契爱若此,动乎情也?情能动物,况于人乎!必宜于处子之裙者,以情贵 乎专;已字人者,情有所分而不聚也。予谓此法既验于杏,亦可推而广之。凡树 木之不实者,皆当系以美女之裳;即男子之不能诞育者,亦当衣以佳人之裤。盖 世间慕女色而爱处子,可以情感而使之动者,岂止一杏而已哉!
○梨
予播迁四方,所止之地,惟荔枝、龙眼、佛手诸卉,为吴越诸邦不产者,未 经种植,其余一切花果竹木,无一不经葺理;独梨花一本,为眼前易得之物,独 不能身有其树为楂梨主人,可与少陵不咏海棠,同作一等欠事。然性爱此花,甚 于爱食其果。果之种类不一,中食者少,而花之耐看,则无一不然。雪为天上之 雪,此是人间之雪;雪之所少者香,此能兼擅其美。唐人诗云:“梅虽逊雪三分 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此言天上之雪。料其输赢不决,请以人间之雪,为天上 解围。
○海棠
“海棠有色而无香”,此《春秋》责备贤者之法。否则无香者众,胡尽恕之, 而独于海棠是咎?然吾又谓海棠不尽无香,香在隐跃之间,又不幸而为色掩。如 人生有二枝,一枝稍粗,则为精者所隐;一术太长,则六艺皆通,悉为人所不道。 王羲之善书,吴道子善画,此二人者,岂仅工书善画者哉?苏长公不善棋酒,岂 遂一子不拈,一卮不设者哉?诗文过高,棋酒不足称耳。吾欲证前人有色无香之 说,执海棠之初放者嗅之,另有一种清芬,利于缓咀,而不宜于猛嗅。使尽无香, 则蜂蝶过门不入矣,何以郑谷《咏海棠》诗云:“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 深枝”?有香无香,当以蝶之去留为证。且香之与臭,敌国也。《花谱》云:“海 棠无香而畏臭,不宜灌粪。”去此者必即彼,若是,则海棠无香之说,亦可备证 于前,而稍白于后矣。噫,“大音希声”,“大羹不和”,奚必如兰如麝,扑鼻薰人, 而后谓之有香气乎?
王禹《诗话》云:“杜子美避地蜀中,未尝有一诗及海棠,以其生母名海棠 也。”生母名海棠,予空疏未得其考,然恐子美即善吟,亦不能物物咏到。一诗 偶遗,即使后人议及父母。甚矣,才子之难为也。鼎革以前,吾乡杜姓者,其家 海堂绝胜,予岁岁纵览,未尝或遗。尝赠以诗云:“此花不比别花来,题破东君 着意培。不怪少陵无赠句,多情偏向杜家开。”似可为少陵解嘲。
秋海棠一种,较春花更媚。春花肖美人,秋花更肖美人;春花肖美人之已嫁 者,秋花肖美人之待年者;春花肖美人之绰约可爱者,秋花肖美人之纤弱可怜者。 处子之可怜,少妇之可爱,二者不可得兼,必将娶怜而割爱矣。相传秋海棠初无 是花,因女子怀人不至,涕泣洒地,遂生此花,可为“断肠花”。噫,同一泪也, 洒之林中,即成斑竹,洒之地上,即生海棠,泪之为物神矣哉!
春海棠颜色极佳,凡有园亭者不可不备,然贫士之家不能必有,当以秋海棠 补之。此花便于贫士者有二:移根即是,不须钱买,一也;为地不多,墙间壁上, 皆可植之。性复喜阴,秋海棠所取之地,皆群花所弃之地也。
○玉兰
世无玉树,请以此花当之。花之白者尽多,皆有叶色相乱,此则不叶而花, 与梅同致。千干万蕊,尽放一时,殊盛事也。但绝盛之事,有时变为恨事。众花 之开,无不忌雨,而此花尤甚。一树好花,止须一宿微雨,尽皆变色,又觉腐烂 可憎,较之无花,更为乏趣。群花开谢以时,谢者既谢,开者犹开,此则一败俱 败,半瓣不留。语云:“弄花一年,看花十日。”为玉兰主人者,常有延伫经年, 不得一朝盼望者,讵非香国中绝大恨事?故值此花一开,便宜急急玩赏,玩得一 日是一日,赏得一时是一时。若初开不玩而俟全开,全开不玩而俟盛开,则恐好 事未行,而杀风景者至矣。噫,天何仇于玉兰,而往往三岁之中,定有一二岁与 之为难哉!
○辛夷
辛夷,木笔,望春花,一卉而数异其名,又无甚新奇可取,“名有余而实不 足”者,此类是也。园亭极广,无一不备者方可植之,不则当为此花藏拙。
○山茶
花之最不耐开,一开辄尽者,桂与玉兰是也;花之最能持久,愈开愈盛者, 山茶、石榴是也。然石榴之久,犹不及山茶;榴叶经霜即脱,山茶戴雪而荣。则 是此花也者,具松柏之骨,挟桃李之姿,历春夏秋冬如一日,殆草木而神仙者乎? 又况种类极多,由浅红以至深红,无一不备。其浅也,如粉如脂,如美人之腮, 如酒客之面;其深也,如朱如火,如猩猩之血,如鹤顶之珠。可谓极浅深浓淡 之致,而无一毫遗憾者矣。得此花一二本,可抵群花数十本。惜乎予园仅同芥子, 诸卉种就,不能再纳须弥,仅取盆中小树,植于怪石之旁。噫,善善而不能用, 恶恶而不能去,予其郭公也夫!
○紫薇
人谓禽兽有知,草木无知。予曰:不然。禽兽草木尽是有知之物,但禽兽之 知,稍异于人,草木之知,又稍异于禽兽,渐蠢则渐愚耳。何以知之?知之于紫 薇树之怕痒。知痒则知痛,知痛痒则知荣辱利害,是去禽兽不远,犹禽兽之去人 不远也。人谓树之怕痒者,只有紫薇一种,余则不然。予曰:草木同性,但观此 树怕痒,即知无草无木不知痛痒,但紫薇能动,他树不能动耳。人又问:既然不 动,何以知其识痛痒?予曰:就人搔扒而不动者,岂人亦不知痛痒乎?由是观之, 草木之受诛锄,犹禽兽之被宰杀,其苦其痛,俱有不忍言者。人能以待紫薇者待 一切草木,待一切草木者待禽兽与人,则斩伐不敢妄施,而有疾痛相关之义矣。
○绣球
天工之巧,至开绣球一花而止矣。他种之巧,纯用天工,此则诈施人力,似 肖尘世所为而为者。剪春罗、剪秋罗诸花亦然。天工于此,似非无意,盖曰:“汝 所能者,我亦能之;我所能者,汝实不能为也。”若是,则当再生一二蹴球之人, 立于树上,则天工之斗巧者全矣。其不屑为此者,岂以物为肖,而人不足肖乎?
○紫荆
紫荆一种,花之可已者也。但春季所开,多红少紫,欲备其色,故间植之。 然少枝无叶,贴树生花,虽若紫衣少年,亭亭独立,但觉窄袍紧袂,衣瘦身肥, 立于翩翩舞袖之中,不免代为。
○栀子
栀子花无甚奇特,予取其仿佛玉兰。玉兰忌雨,而此不忌;玉兰齐放齐凋, 而此则开以次第。惜其树小而不能出檐,如能出檐,即以之权当玉兰,而补三春 恨事,谁曰不可?
○杜鹃 樱桃
杜鹃、樱桃二种,花之可有可无者也。所重于樱桃者,在实不在花;所重于 杜鹃者,在西蜀之异种,不在四方之恒种。如名花俱备,则二种开时,尽有快心 而夺目者,欲览余芳,亦愁少暇。
○石榴
芥子园之地不及三亩,而屋居其一,石居其一,乃榴之大者,复有四五株。 是点缀吾居,使不落寞者,榴也;盘踞吾地,使不得尽栽他卉者,亦榴也。榴之 功罪,不几半乎?然赖主人善用,榴虽多,不为赘也。榴性喜压,就其根之宜石 者,从而山之,是榴之根即山之麓也;榴性喜日,就其阴之可庇者,从而屋之, 是榴之地即屋之天也;榴之性又复喜高而直上,就其枝柯之可傍,而又借为天际 真人者,从而楼之,是榴之花即吾倚栏守户之人也。此芥子园主人区处石榴之法, 请以公之树木者。
○木槿
木槿朝开而暮落,其为生也良苦。与其易落,何如弗开?造物生此,亦可谓 不惮烦矣。有人曰:不然。木槿者,花之现身说法以儆愚蒙者也。花之一日,犹 人之百年。人视人之百年,则自觉其久,视花之一日,则谓极少而极暂矣。不知 人之视人,犹花之视花,人以百年为久,花岂不以一日为久乎?无一日不落之花, 则无百年不死之人可知矣。此人之似花者也。乃花开花落之期虽少而暂,犹有一 定不移之数,朝开暮落者,必不幻而为朝开午落,午开暮落;乃人之生死,则无 一定不移之数,有不及百年而死者,有不及百年之半与百年之二三而死者;则是 花之落也必焉,人之死也忽焉。使人亦知木槿之为生,至暮必落,则生前死后之 事,皆可自为政矣,无如其不能也。此人之不能似花者也。人能作如是观,则木 槿一花,当与萱草并树。睹萱草则能忘忧,睹木槿则能知戒。
○桂
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树乃月中之树,香亦天上之香也。但其缺陷处,则 在满树齐开,不留余地。予有《惜桂》诗云:“万斛黄金碾作灰,西风一阵总吹 来。早知三日都狼藉,何不留将次第开?”盛极必衰,乃盈虚一定之理,凡有富 贵荣华一蹴而至者,皆玉兰之为春光,丹桂之为秋色。
○合欢
“合欢蠲忿”,“萱草忘忧”,皆益人情性之物,无地不宜种之。然睹萱草而忘 忧,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对合欢而蠲忿,则不必讯之他人,凡见此花者, 无不解愠成欢,破涕为笑。是萱草可以不树,而合欢则不可不栽。栽之之法,《花 谱》不详,非不详也,以作谱之作,非真能合欢之人也。渔人谈稼事,农父著樵 经,有约略其词而已。凡植此树,不宜出之庭外,深闺曲房是其所也。此树朝开 暮合,每至昏黄,枝叶互相交结,是名“合欢”。植之闺房者,合欢之花宜置合欢 之地,如椿萱宜在承欢之所,荆棣宜在友于之场,欲其称也。此树栽于内室,则 人开而树亦开,树合而人亦合。人既为之增愉,树亦因而加茂,所谓人地相宜者 也。使居寂寞之境,不亦虚负此花哉?灌勿太肥,常以男女同浴之水,隔一宿而 浇其根,则花之芳妍,较常加倍。此予既验之法,以无心偶试而得之。如其不信, 请同觅二本,一植庭外,一植闺中,一浇肥水,不浇浴汤,验其孰盛孰衰,即知 予言谬不谬矣。
○木芙蓉
水芙蓉之于夏,木芙蓉之于秋,可谓二季功臣矣。然水芙蓉必须池沼,“所 谓伊人,在水一方”者,不可数得。茂叔之好,徒有其心而已。木则随地可植。 况二花之艳,相距不远。虽居岸上,如在水中,谓之秋莲可,谓之夏莲亦可,即 自认为三春之花,东皇未去也亦可。凡有篱落之家,此种必不可少。如或傍水而 居,隔岸不见此花者,非至俗之人,即薄福不能消受之人也。
○夹竹桃
夹竹桃一种,花则可取,而命名不善。以竹乃有道之士,桃则佳丽之人,道 不同不相为谋,合而一之,殊觉矛盾。请易其名为“生花竹”,去一桃字,便觉相 安。且松、竹、梅素称三友,松有花,梅有花,惟竹无花,可称缺典。得此补之, 岂不天然凑合?亦女祸氏之五色石也。
○瑞香
茂叔以莲为花之君子,予为增一敌国,曰:瑞香乃花之小人。何也?《谱》 载此花“一名麝囊,能损花,宜另植”。予初不信,取而嗅之,果带麝味,麝则未 有不损群花者也。同列众芳之中,即有明侪之义,不能相资相益,而反崇之,非 小人而何?幸造物处之得宜,予以不能为患之势。其开也,必于冬夏之交,是时 群花摇落,诸卉未荣,及见此花者,仅有梅花、水仙二种,又在成功将退之候, 当其锋也未久,故罹其毒也亦不深,此造物之善用小人也。使易冬春之交而为春 夏之交,则花王亦几被篡,矧下此者乎?唐宋诸名流,无不怜香嗜色,赞以诗词 者,皆以早春无花,得此可搔目痒,又但见其佳,而未逢其虐耳。予僭为香国平 章,焉得不秉公持正?宁使一小人怒而欲杀,不敢不为众君子密提防也。
○茉莉
茉莉一花,单为助妆而设,其天生以媚妇人者乎?是花皆晓开,此独暮开。 暮开者,使人不得把玩,秘之以待晓妆也。是花蒂上皆无孔,此独有孔。有孔者, 非此不能受簪,天生以为立脚之地也。若是,则妇人之妆,乃天造地设之事耳。 植他树皆为男子,种此花独为妇人。既为妇人,则当眷属视之矣。妻梅者,止一 林逋,妻茉莉者,当遍天下而是也。
欲艺此花,必求木本。藤本一样看花,但苦经年即死,视其死而莫之救,亦 仁人君子所不乐为也。木本最难为冬,予尝历验收藏之法。此花痿于寒者什一, 毙于干者什九,人皆畏冻而滴水不浇,是以枯死。此见噎废食之法,有避呕逆而 经时绝粒,其人尚存者乎?稍暧微浇,大寒即止,此不易之法。但收藏必于暧处, 篾罩必不可无,浇不用水而用冷茶,如斯而已。予艺此花三十年,皆为燥误,如 今识花,以告世人,亦其否极泰来之会也。 藤本第二 藤本之花,必须扶植。扶植之具,莫妙于从前成法之用竹屏。或方其眼,或 斜其,因作葳蕤柱石,遂成锦绣墙垣,使内外之人,隔花阻叶,碍紫间红,可 望而不可亲,此善制也。无奈近日茶坊酒肆,无一不然,有花即以植花,无花则 以代壁。此习始于维扬,今日渐近他处矣。市井若此,高人韵士之居,断断不应 若此。避市井者,非避市井,避其劳劳攘攘之情,锱铢必较之陋习也。见市井所 有之物,如在市井之中,居处习见,能移性情,此其所以当避也。即如前人之取 别号,每用川、泉、湖、宇等字,其初未尝不新,未尝不雅,迨后商贾者流,家 效而户则之,以致市肆标榜之上,所书姓名非川即泉,非湖即宇,是以避俗之人, 不得不去之若浼。迩来缙绅先生悉用斋、庵二字,极宜;但恐用者过多,则而效 之者,又入从前标榜,是今日之斋、庵,未必不是前日之川、泉、湖、宇。虽曰 名以人重,人不以名重,然亦实之宾也。已噪寰中者仍之继起,诸公似应稍变。 人问植花既不用屏,岂遂听其滋蔓于地乎?曰:不然。屏仍其故,制略新之。虽 不能保后日之市廛,不又变为今日之园圃,然新得一日是一日,异得一时是一时, 但愿贸易之人,并性情风俗而变之。变亦不求尽变,市井之念不可无,垄断之心 不可有。觅应得之利,谋有道之生,即是人间大隐。若是,则高人韵士,皆乐得 与之游矣,复何劳扰锱铢之足避哉?花屏之制有三,列于《藤本》之末。
○蔷薇
结屏之花,蔷薇居首。其可爱者,则在富于种而不一其色。大约屏间之花, 贵在五彩缤纷,若上下四旁皆一其色,则是佳人忌作之绣,庸工不绘之图,列于 亭斋,有何意致?他种屏花,若木香、酴、月月红诸本,族类有阴,为色不多, 欲其相间,势必旁求他种。蔷薇之苗裔极繁,其色有赤,有红,有黄,有紫,甚 至有黑;即红之一色,又判数等,有大红、深红、浅红、肉红、粉红之异。屏之 宽者,尽其种类所有而植之,使条梗蔓延相错,花时斗丽,可傲步障于石崇。然 征名考实,则皆蔷薇也。是屏花之富者,莫过于蔷薇。他种衣色虽妍,终不免于 捉襟露肘。
○木香
木香花密而香浓,此其稍胜蔷薇者也。然结屏单靠此种,未免冷落,势必依 傍蔷薇。蔷薇宜架,木香宜棚者,以蔷薇条干之所及,不及木香之远也。木香作 屋,蔷薇作垣,二者各尽其长,主人亦均收其利矣。
○酴
酴之品,亚于蔷薇、木香,然亦屏间必须之物,以其花候稍迟,可续二种 之不继也。“开到酴花事了”,每忆此句,情兴为之索然。
○月月红
俗云:“人无千日好,花难四季红。”四季能红者,观有此花,是欲矫俗言之 失也。花能矫俗言之失,何人情反听其验乎?缀屏之花,此为第一。所苦者树不 能高,故此花一名“瘦客”。然予复有用短之法,乃为市井之人强迫而成者也。法 在屏制之第三幅。此花有红、白及淡红三本,结屏必须同植。
此花又名“长春”,又名“斗雪”,又名“胜春”,又名“月季”。予于种种之外,复 增一名,曰“断续花”。花之断而能续,续而复能断者,只有此种。因其所开不繁, 留为可继,故能绵邈若此;其余一切之不能续者,非不能续,正以其不能断耳。
○姊妹花
花之命名,莫善于此。一蓓七花者曰“七姊妹”,一蓓十花者曰“十姊妹”。观 其浅深红白,确有兄长娣幼之分,殆杨家姊妹现身乎?余极喜此花,二种并植, 汇其名为“十七姊妹”。但怪其蔓延太甚,溢出屏外,虽日刈月除,其势犹不可遏。 岂党与过多,酿成不戢之势欤?此无他,皆同心不妒之过也,妒则必无是患矣。 故善御女戎者,妙在使之能妒。
○玫瑰
花之有利于人,而无一不为我用者,芰荷是也;花之有利于人,而我无一不 为所奉者,玫瑰是也。芰荷利人之说,见于本传。玫瑰之利,同于芰荷,而令人 可亲可溺,不忍暂离,则又过之。群花止能娱目,此则口眼鼻舌以至肌体毛发, 无一不在所奉之中。可囊可食,可嗅可观,可插可戴,是能忠臣其身,而又能媚 子其术者也。花之能事,毕于此矣。
○素馨
素馨一种,花之最弱者也,无一枝一茎不需扶植,予尝谓之“可怜花”。
○凌霄
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然望之如天际真人,卒急不能招致,是可敬亦可 恨也。欲得此花,必先蓄奇石古木以待,不则无所依附而不生,生亦不大。予年 有几,能为奇石古木之先辈而蓄之乎?欲有此花,非入深山不可。行当即之,以 舒此恨。
○真珠兰
此花与叶,并不似兰,而以兰名者,肖其香也。即香味亦稍别,独有一节似 之:兰花之香,与之习处者不觉,骤遇始闻之,疏而复亲始闻之,是花亦然。此 其所以名兰也。闽、粤有木兰,树大如桂,花亦似之,名不附桂而附兰者,亦以 其香隐而不露,耐久闻而不耐急嗅故耳。凡人骤见而即觉其可亲者,乃人中之玫 瑰,非友中之芝兰也。 草本第三 草本之花,经霜必死;其能死而不死,交春复发者,根在故也。常闻有花不 待时,先期使开之法,或用沸水浇根,或以硫磺代工,开则开矣,花一败而树随 之,根亡故也。然则人之荣枯显晦,成败利钝,皆不足据,但询其根之无恙否耳。 根在,则虽处厄运,犹如霜后之花,其复发也,可坐而待也,如其根之或亡,则 虽处荣无显耀之境,犹之奇葩烂目,总非自开之花,其复发也,恐不能坐而待 矣。予谈草木,辄以人喻。岂好为是哓哓者哉?世间万物,皆为人设。观感一理, 备人观者,即备人感。天之生此,岂仅供耳目之玩、情性之适而已哉?
○芍药
芍药与牡丹媲美,前人署牡丹以“花王”,署芍药以“花相”,冤哉!予以公道 之。天无二日,民无二王,牡丹正位于香国,芍药自难并驱。虽别尊卑,亦当在 五等诸侯之列,岂王之下,相之上,遂无一位一座,可备酬功之用者哉?历翻种 植之书,非云“花似牡丹而狭”,则曰“子似牡丹而小”。由是观之,前人评品之法, 或由皮相而得之。噫,人之贵贱美恶,可以长短肥瘦论乎?每于花时奠酒,必作 温言慰之曰:“汝非相材也,前人无识,谬署此名,花神有灵,付之勿较,呼牛 呼马,听之而已。”予于秦之巩昌,携牡丹、芍药各数十种而归,牡丹活者颇少, 幸此花无姜,不虚负戴之劳。岂人为知己死者,花反为知己生乎?
○兰
“兰生幽谷,无人自芳”,是已。然使幽谷无人,兰之芳也,谁得而知之?谁 得而传之?其为兰也,亦与萧艾同腐而已矣。“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 是已。然既不闻其香,与无兰之室何异?虽有虽无,非兰之所以自处,亦非人之 所以处兰也。吾谓芝兰之性,毕竟喜人相俱,毕竟以人闻香气为乐。文人之言, 只顾赞扬其美,而不顾其性之所安,强半皆苦是也。然相俱贵乎有情,有情务在 得法;有情而得法,则坐芝兰之室,久而愈闻其香。兰生幽谷与处曲房,其幸不 幸相去远矣。兰之初着花时,自应易其座位,外者内之,远者近之,卑者尊之; 非前倨而后恭,人之重兰非重兰也,重其花也,叶则花之舆从而已矣。居处一室, 则当美其供设,书画炉瓶,种种器玩,皆宜森列其旁。但勿焚香,香薰即谢,匪 妒也,此花性类神仙,怕亲烟火,非忌香也,忌烟火耳。若是,则位置提防之道 得矣。然皆情也,非法也,法则专为闻香。“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者, 以其知入而不知出也,出而再入,则后来之香,倍乎前矣。故有兰之室不应久坐, 另设无兰者一间,以作退步,时退时进,进多退少,则刻刻有香,虽坐无兰之室, 则以门外作退步,或往行他事,事毕而入,以无意得之者,其香更甚。此予消受 兰香之诀,秘之终身,而泄于一旦,殊可惜也。
此法不止消受兰香,凡属有花房舍,皆应若是。即焚香之室亦然,久坐其间, 与未尝焚香者等也。门人布帘,必不可少,护持香气,全赖乎此。若止靠门扇开 闭,则门开尽泄,无复一线之留矣。
○蕙
蕙之与兰,犹芍药之与牡丹,相去皆止一间耳。而世之贵兰者必贱蕙,皆执 成见、泥成心也。人谓蕙之花不如兰,其香亦逊。吾谓蕙诚逊兰,但其所以逊兰 者,不在花与香而在叶,犹芍药之逊牡丹者,亦不在花与香而在梗。牡丹系木本 之花,其开也,高悬枝梗之上,得其势,则能壮其威仪,是花王之尊,尊于势也。 芍药出于草本,仅有叶而无枝,不得一物相扶,则委而仆于地矣,官无舆从,能 自壮其威乎?蕙兰之不相敌也反是。芍药之叶苦其短,蕙之叶偏苦其长;芍药之 叶病其太瘦,蕙之叶翻病其太肥。当强者弱,而当弱者强,此其所以不相称,而 大逊于兰也。兰蕙之开,时分先后。兰终蕙继,犹芍药之嗣牡丹,皆所谓兄终弟 及,欲废不能者也。善用蕙者,全在留花去叶,痛加剪除,择其稍狭而近弱者, 十存二三;又皆截之使短,去两角而尖之,使与兰叶相若,则是变蕙成兰,而与 “强干弱枝”之道合矣。
○水仙
水仙一花,予之命也。予有四命,各司一时:春以水仙、兰花为命,夏以莲 为命,秋以秋海棠为命,冬以蜡梅为命。无此四花,是无命也;一季缺予一花, 是夺予一季之命也。水仙以秣陵为最,予之家于秣陵,非家秣陵,家于水仙之乡 也。记丙午之春,先以度岁无资,衣囊质尽,迨水仙开时,则为强弩之末,索一 钱不得矣。欲购无资,家人曰:“请已之。一年不看此花,亦非怪事。”予曰:“汝 欲夺吾命乎?宁短一岁之寿,勿减一岁之花。且予自他乡冒雪而归,就水仙也, 不看水仙,是何异于不返金陵,仍在他乡卒岁乎?”家人不能止,听予质簪珥购 之。予之钟爱此花,非痂癖也。其色其香,其茎其叶,无一不异群葩,而予更取 其善媚。妇人中之面似桃,腰似柳,丰如牡丹、芍药,而瘦比秋菊、海棠者,在 在有之;若如水仙之淡而多姿,不动不摇,而能作态者,吾实未之见也。以“水 仙”二字呼之,可谓摹写殆尽。使吾得见命名者,必颓然下拜。
不特金陵水仙为天下第一,其植此花而售于人者,亦能司造物之权,欲其早 则早,命之迟则迟,购者欲于某日开,则某日必开,未尝先后一日。及此花将谢, 又以迟者继之,盖以下种之先后为先后也。至买就之时,给盆与石而使之种,又 能随手布置,即成画图,皆风雅文人所不及也。岂此等未技,亦由天授,非人力 邪?
○芙蕖
芙蕖与草本诸花,似觉稍异;然有根无树,一岁一生,其性同也。《谱》云: “产于水者曰草芙蓉,产于陆者曰草莲。”则谓非草本不得矣。予夏季倚此为命者, 非故效颦于茂叔,而袭成说于前人也。以芙蕖之可人,其事不一而足,请备述之。 群葩当令时,只在花开之数日,前此后此,皆属过而不问之秋矣,芙蕖则不然。 自荷钱出水之日,便为点缀绿波,及其劲叶既生,则又日高一日,日上日妍,有 风既作飘之态,无风亦呈袅娜之姿,是我于花之未开,先享无穷逸致矣。迨至 菡萏成花,娇姿欲滴,后先相继,自夏徂秋,此时在花为分内之事,在人为应得 之资者也。及花之既谢,亦可告无罪于主人矣,乃夏蒂下生蓬,蓬中结实,亭亭 独立,犹似未开之花,与翠叶并擎,不至白露为霜,而能事不已。此皆言其可目 者也。可鼻则有荷叶之清香,荷花之异馥,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 至其可人之口者,则莲实与藕,皆并列盘餐,而互芬齿颊者也。只有霜中败叶, 零落难堪,似成弃物矣,乃摘而藏之,又备经年裹物之用。是芙蕖也者,无一时 一刻,不适耳目之观;无一物一丝,不备家常之用者也。有五谷之实,而不有其 名;兼百花之长,而各去其短。种植之利,有大于此者乎?予四命之中,此命为 最。无如酷好一生,竟不得半亩方塘,为安身立命之地;仅凿斗大一池,植数茎 以塞责,又时病其漏,望天乞水以救之。殆所谓不善养生,而草菅其命者哉。
○罂粟
花之善变者,莫如罂粟,次则数葵,余皆守故不迁者矣。艺此花如蓄豹,观 其变也。牡丹谢而芍药继之,芍药谢而罂粟继之,皆繁之极、盛之至者也。欲续 三葩,难乎其为继矣。
○葵
花之易栽易盛,而又能变化不穷者,止有一葵。是事半于罂粟,而数倍其功 者也。但叶之肥大可憎,更甚于蕙。俗云:“牡丹虽好,绿叶扶持。”人谓树之难 好者在花,而不知难者反易。古今来不乏明君,所不可必得者,忠良之佐耳。
○萱
萱花一无可取,植此同于种菜,为口腹计则可耳。至云对此可以忘忧,佩此 可以宜男,则千万人试之,无一验者。书之不可尽信,类如此矣。
○鸡冠
予有《收鸡冠花子》一绝云:“指甲搔花碎紫雯,虽非异卉也芳芬。时防撒 却还珍惜,一粒明年一朵云。”此非溢美之词,道其实也。花之肖形者尽多,如 绣球、玉簪、金钱、蝴蝶、剪春罗之属,皆能酷似,然皆尘世中物也;能肖天上 之形者,独有鸡冠花一种。氤氲其象而其文,就上观之,俨然庆云一朵。乃当 日命名者,舍天上极美之物,而搜索人间。鸡冠虽肖,然而贱视花容矣,请易其 字,曰“一朵云”。此花有红、紫、黄、白四色,红者为红云,紫者为紫云,黄者 为黄云,白者为白云。又有一种五色者,即名为“五色云”。以上数者,较之“鸡冠”, 谁荣谁辱?花如有知,必将德我。
○玉簪
花之极贱而可贵者,玉簪是也。插入妇人髻中,孰真孰假,几不能辨,乃闺 阁中必需之物。然留之弗摘,点缀篱间,亦似美人之遗。呼作“江皋玉佩”,谁曰 不可?
○凤仙
凤仙,极贱之花,此宜点缀篱落,若云备染指甲之用,则大谬矣。纤纤玉指, 妙在无瑕,一染猩红,便称俗物。况所染之红,又不能尽在指甲,势必连肌带肉 而丹之。迨肌肉退清之后,指甲又不能全红,渐长渐退,而成欲谢之花矣。始用 俑者,其俗物乎?
○金钱
金钱、金盏、剪春罗、剪秋罗诸种,皆化工所作之小巧文字。因牡丹、芍药 一开,造物之精华已竭,欲续不能,欲断不可,故作轻描淡写之文,以延其脉。 吾观于此,而识造物纵横之才力亦有穷时,不能似源泉混混,愈涌而愈出也。合 一岁所开之花,可作天工一部全稿。梅花、水仙,试笔之文也,其气虽雄,其机 尚涩,故花不甚大,而色亦不甚浓。开至桃、李、棠、杏等花,则文心怒发,兴 致淋漓,似有不可阻遏之势矣;然其花之大犹未甚,浓犹未至者,以其思路纷驰 而不聚,笔机过纵而难收,其势之不可阻遏者,横肆也,非纯熟也。迨牡丹、芍 药一开,则文心笔致俱臻化境,收横肆而归纯熟,舒蓄积而罄光华,造物于此, 可谓使才务尽,不留丝发之余矣。然自识者观之,不待终篇而知其难继。何也? 世岂有开至树不能载、叶不能覆之花,而尚有一物焉高出其上、大出其外者乎? 有开至众彩俱齐、一色不漏之花,而尚有一物焉红过于朱、白过于雪者乎?斯时 也,使我为造物,则必善刀而藏矣。乃天则未肯告乏也,夏欲计其技,则从而荷 之;秋欲试其技,则从而菊之;冬则计穷其竭,尽可不花,而犹作蜡梅一种以塞 责之。数卉者,可不谓之芳妍尽致,足殿群芳者乎?然较之春末夏初,则皆强弩 之末矣。至于金钱、金盏、剪春罗、剪秋罗、滴滴金、石竹诸花,则明知精力不 继,篇帙寥寥,作此以塞纸尾,犹人诗文既尽,附以零星杂著者是也。由是观之, 造物者极欲骋才,不肯自惜其力之人也;造物之才,不可竭而可竭,可竭而终不 可竟竭者也。究竟一部全文,终病其后来稍弱。其不能弱始劲终者,气使之然, 作者欲留余地而不得也。吾谓人才著书,不应取法于造物,当秋冬其始,而春夏 其终,则是能以蔗境行文,而免于江淹才尽之诮矣。
○蝴蝶花
此花巧甚。蝴蝶,花间物也,此即以蝴蝶为花。是一是二,不知周之梦为蝴 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非蝶非花,恰合庄周梦境。
○菊
菊花者,秋季之牡丹、芍药也。种类之繁衍同,花色之全备同,而性能持久 复过之。从来种植之花,是花皆略,而叙牡丹、芍药与菊者独详。人皆谓三种奇 葩,可以齐观等视,而予独判为两截,谓有天工人力之分。何也?牡丹、芍药之 美,全仗天工,非由人力。植此二花者,不过冬溉以肥,夏浇为湿,如是焉止矣。 其开也,烂漫芬芳,未尝以人力不勤,略减其姿而稍俭其色。菊花之美,则全仗 人力,微假天工。艺菊之家,当其未入土也,则有治地酿土之苏,既入土也,则 有插标记种之事。是萌芽未发之先,已费人力几许矣。迨分秧植定之后,劳瘁万 端,复从此始。防燥也,虑湿也,摘头也,掐叶也,芟蕊也,接枝也,捕虫掘蚓 以防害也,此皆花事未成之日,竭尽人力以俟天工者也。即花之既开,亦有防雨 避霜之患,缚枝系蕊之勤,置盏引水之烦,染色变容之苦,又皆以人力之有余, 补天工之不足者也。为此一花,自春徂秋,自朝迄暮,总无一刻之暇。必如是, 其为花也,始能丰丽而美观,否则同于婆婆野菊,仅堪点缀疏篱而已。若是,则 菊花之美,非天美之,人美之也。人美之而归功于天,使与不费辛勤之牡丹、芍 药齐观等视,不几恩怨不分,而公私少辨乎?吾知敛翠凝红而为沙中偶语者,必 花神也。
自有菊以来,高人逸士无不尽吻揄扬,而予独反其说者,非与渊明作敌国。 艺菊之人终岁勤动,而不以胜天之力予之,是但知花好,而昧所从来。饮水忘源, 并置汲者于不问,其心安乎?从前题咏诸公,皆若是也。予创是说,为秋花报本, 乃深于爱菊,非薄之也。
予尝观老圃之种菊,而慨然于修士之立身与儒者之治业。使能以种菊之无逸 者砺其身心,则焉往而不为圣贤?使能以种菊之有恒者攻吾举业,则何虑其不掇 青紫?乃士人爱身爱名之心,终不能如老圃之爱菊,奈何!
○菜
菜为至贱之物,又非众花之等伦,乃《草本》、《藤本》中反有缺遗,而独 取此花殿后,无乃贱群芳而轻花事乎?曰:不然。菜果至贱之物,花亦卑卑不数 之花,无如积至残至卑者而至盈千累万,则贱者贵而卑者尊矣。“民为贵,社稷 次之,君为轻”者,非民之果贵,民之至多至盛为可贵也。园圃种植之花,自数 朵以至数十百朵而止矣,有至盈阡溢亩,令人一望无际者哉?曰:无之。无则当 推菜花为盛矣。一气初盈,万花齐发,青畴白壤,悉变黄金,不诚洋洋乎大观也 哉!当是时也,呼朋拉友,散步芳塍,香风导酒客寻帘,锦蝶是游人争路,郊畦 之乐,什佰园亭,惟菜花之开,是其候也。 众卉第四 草木之类,各有所长,有以花胜者,有以叶胜者。花胜则叶无足取,且若赘 疣,如葵花、蕙草之属是也。叶胜则可以无花,非无花也,叶即花也,天以花之 丰神色泽归并于叶而生之者也。不然,绿者叶之本色,如其叶之,则亦绿之而已 矣,胡以为红,为紫,为黄,为碧,如老少年、美人蕉、天竹、翠云草诸种,备 五色之陆离,以娱观者之目乎?即有青之绿之,亦不同于有花之叶,另具一种芳 姿。是知树木之美,不定在花,犹之丈夫之美者,不专主于有才,而妇人之丑者, 亦不尽在无色也。观群花令人修容,观诸卉则所饰者不仅在貌。
○芭蕉
幽斋但有隙地,即宜种蕉。蕉能韵人而免于俗,与竹同功,王子猷偏厚此君, 未免挂一漏一。蕉之易栽,十倍于竹,一二月即可成荫。坐其下者,男女皆入画 图,且能使合榭轩窗尽染碧色,“绿天”之号,洵不诬也。竹可镌诗,蕉可作字, 皆文士近身之简牍。乃竹上止可一书,不能削去再刻;蕉叶则随书随换,可以日 变数题,尚有时不烦自洗,雨师代拭者,此天授名笺,不当供怀素一人之用。予 有题蕉绝句云:“万花题遍示无私,费尽春来笔墨资。独喜芭蕉容我俭,自舒晴 叶待题诗。”此芭蕉实录也。
○翠云
草色之最者,至翠云而止。非特草木为然,尽世间苍翠之色,总无一物可 以喻之,惟天上彩云,偶一幻此。是知善着色者惟有化工,即与倾国佳人眉上之 色并较浅深,觉彼犹是画工之笔,非化工之笔也。
○虞美人
虞美人花叶并娇,且动而善舞,故又名“舞草”。《谱》云:“人或抵掌歌《虞 美人》曲,即叶动如舞。”予曰:舞则有之,必歌《虞美人》曲,恐未必尽然。 盖歌舞并行之事,一姬试舞,从姬必歌以助之,闻歌即舞,势使然也。若谓必歌 《虞美人》曲,则此曲能歌者几?歌稀则和寡,此草亦得借口藏其拙矣。
○书带草
书带草其名极佳,苦不得见。《谱》载出淄川城北郑康成读书处,名“康成 书带草”。噫,康成雅人,岂作王戎钻核故事,不使种传别地耶?康成婢子知书, 使天下婢子皆不知书,则此草不可移,否则处处堪栽也。
○老少年
此草一名“雁来红”,一名“秋色”,一名“老少年”,皆欠妥切。雁来红者,尚有 蓼花一种,经秋弄色者又不一而足,皆属泛称;惟“老少年”三字相宜,而又病其 俗。予尝易其名曰“还童草”,似觉差胜。此草中仙品也,秋阶得此,群花可废。 此草植之者繁,观之者众,然但知其一,未知其二,予尝细玩而得之。盖此草不 特于一岁之中,经秋更媚,即一日之中,亦到晚更媚,总之后胜于前,是其性也。 此意向矜独得,及阅徐竹隐诗,有“叶从秋后变,色向晚来红”一联,不知确有所 见如予,知其晚来更媚平?抑下句仍同上句,其晚亦指秋乎?难起九原而问之, 即谓先予一着可也。
○天竹
竹无花而以夹竹桃代之,竹不实而以天竹初之,皆是可以不必然而强为蛇足 之事。然蛇足之形自天生之,人亦不尽任咎也。
○虎刺
“长盆栽虎否则,宣石作峰峦。”布置得宜,是一幅案头山水。此虎丘卖花人 长技也,不可谓非化工手笔。然购者于此,必熟视其为原盆与否。是卉皆可新移, 独虎刺必须久植,新移旋踵者百无一活,不可不知。
○苔
苔者,至贱易生之物,然亦有时作难:遇阶砌新筑,冀其速生者,彼必故意 迟之,以示难得。予有《养苔》诗云:“汲水培苔浅却池,邻翁尽日笑人痴。未 成斑藓浑难待,绕砌频呼绿拗儿。”然一生之后,又令人无可奈何矣。
○萍
杨入水为萍,是花中第一怪事。花已谢而辞树,其命绝矣,乃又变为一物, 其生方始,殆一物而两现其身者乎?人以杨花喻命薄之人,不知其命之厚也,较 天下万物为独甚。吾安能身作杨花,而居水陆二地之胜乎?
水上生萍,极多雅趣;但怪其弥漫太甚,充塞池沼,使水居有如陆地,亦恨 事也。有功者不能无过,天下事其尽然哉? 竹木第五 竹木者何?树之不花者也。非尽不花,其见用于世者,在此不在彼,虽花而 犹之弗花也。花者,媚人之物,媚人者损己,故善花之树多不永年,不若椅桐梓 漆之朴而能久。然则树即树耳,焉如花为?善花者曰:“彼能无求于世则可耳, 我则不然。雨露所同也,灌溉所独也;土壤所同也,肥泽所独也。予不见尧之水、 汤之旱乎?如其雨露或竭,而土不能滋,则奈何?盍舍汝所行而就我?”不花者 曰:“是则不能,甘为竹木而已矣。”
○竹
俗云:“早间种树,晚上乘凉。”喻词也。予于树木中求一物以实之,其惟竹 乎!种树欲其成荫,非十年不可,最易活者莫如杨柳,求其荫可蔽日,亦须数年。 惟竹不然,移入庭中,即成高树,能令俗人不舍,不转盼而成高士之庐。神哉此 君,真医国手也!种竹之方,旧传有诀云:“种竹无时,雨过便移,多留宿土, 记取南枝。”予悉试之,乃不可尽信之书也。三者之内,惟一可遵,“多留宿土” 是也。移树最忌伤根,土多则根之盘曲如故,是移地而未尝移土,犹迁人者并其 卧榻而迁之,其人醒后尚不自知其迁也。若俟雨过方移,则沾泥带水,有几许未 便。泥湿则松,水沾则濡,我欲留土,其如土湿而苏,随锄随散之,不可留何? 且雨过必晴,新移之竹,晒则叶卷,一卷即非活兆矣。予易其词曰:“未雨先移。” 天甫阴而雨犹未下,乘此急移,则宿土未湿,又复带潮,有如胶似漆之势,我欲 多留,而土能随我,先据一筹之胜矣。且栽移甫定而雨至,是雨为我下,坐而受 之,枝叶根本,无一不沾滋润之利。最忌者日,而日不至;最喜者雨,而雨即来; 无所忌而投以喜,未有不欣欣向荣者。此法不止种竹,是花是木皆然。至于“记 取南枝”一语,尤难遵奉。移竹移花,不易其向,向南者仍使向南,自是草木之 幸。然移草木就人,当随人便,不能尽随草木之便。无论是花是竹,皆有正面, 有反面,正面向人,反面向空隙,理也。使记南枝而与人相左,犹娶新妇进门, 而听其终年背立,有是理乎?故此语只当不说,切勿泥之。总之,移花种竹只有 四字当记:“宜阴忌日”是也。琐琐繁言,徒滋疑扰。
○松柏
“苍松古柏”,美其老也。一切花竹,皆贵少年,独松、柏与梅三物,则贵老 而贱幼。欲受三老之益者,必买旧宅而居。若俟物栽,为儿孙计则可,身则不能 观其成也。求其可移而能就我者,纵使极大,亦是五更,非三老矣。予尝戏谓诸 后生曰:“欲作画图中人,非老不可。三五少年,皆贱物也。”后生询其故。予曰: “不见画山水者,每及人物,必作扶筇曳杖之形,即坐而观山临水,亦是老人矍 铄之状。从来未有俊美少年厕于其间者。少年亦有,非携琴捧画之流,即挈盒持 樽之辈,皆奴隶于画中者也。”后生辈欲反证予言,卒无其据。引此以喻松柏, 可谓合伦。如一座园亭,所有者皆时花弱卉,无十数本老成树木主宰其间,是终 日与儿女子习处,无从师会友时矣。名流作画,肯若是乎?噫,予持此说一生, 终不得与老成为伍,乃今年已入画,犹日坐儿女丛中。殆以花木为我,而我为松 柏者乎?
○梧桐
梧桐一树,是草木中一部编年史也,举世习焉不察,予特表而出之。花木种 自何年?为寿几何岁?询之主人,主人不知,询之花木,花木不答。谓之“忘年 交”则可,予以“知时达务”,则不可也。梧桐不然,有节可纪,生一年,纪一年。 树有树之年,人即纪人之年,树小而人与之小,树大而人随之大,观树即所以现 身。《易》曰:“观我生进退”。欲观我生,此其资也。予垂髫种此,即于树上刻 诗以纪年,每岁一节,即刻一诗,惜为兵燹所坏,不克有终。犹记十五岁刻桐诗 云:“小时种梧桐,桐叶小于艾。簪头刻小诗,字瘦皮不坏。刹那三五年,桐大 字亦大。桐字已如许,人大复何怪。还将感叹词,刻向前诗外。新字日相催,旧 字不相待。顾此新旧痕,而为悠忽戒。”此予婴年著作,因说梧桐,偶尔记及, 不则意忘之矣。即此一事,便受梧桐之益。然则编年之说,岂欺人语乎?
○槐榆
树之能为荫者,非槐即榆。《诗》云:“于我乎,夏屋渠渠”。此二树者,可 以呼为“夏屋”,植于宅旁,与肯堂肯构无别。人谓夏者,大也,非时之所谓夏也。 予曰:古人以厦为大者,非无取义。夏日之至,非大不凉,与三时有别,故名厦 为屋。训夏以大,予特未之详耳。
○柳
柳贵于垂,不垂则可无柳。柳条贵长,不长则无袅娜之致,徒垂无益也。此 树为纳蝉之所,诸鸟亦集。长夏不寂寞,得时闻鼓吹者,是树皆有功,而高柳为 最。总之,种树非止娱目,兼为悦耳。目有时而不娱,以在卧榻之上也;耳则无 时不悦。鸟声之最可爱者,不在人之坐时,而偏在睡时。鸟音宜晓听,人皆知之; 而其独宜于晓之故,人则未之察也。鸟之防弋,无时不然。卯辰以后,是人皆起, 人起而鸟不自安矣。虑患之念一生,虽欲鸣而不得,鸣亦必无好音,此其不宜于 昼也。晓则是人未起,即有起者,数亦寥寥,鸟无防患之心,自能毕其能事,且 扪舌一夜,技痒于心,至此皆思调弄,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者是也,此其 独宜于晓也。庄子非鱼,能知鱼之乐;笠翁非鸟,能识鸟之情。凡属鸣禽,皆当 呼予为知己。种树之乐多端,而其不便于雅人者亦有一节;枝叶繁冗,不漏月光。 隔婵娟而不使见者,此其无心之过,不足责也。然匪树木无心,人无心耳。使于 种植之初,预防及此,留一线之余天,以待月轮出没,则昼夜均受其利矣。
○黄杨
黄杨每岁长一寸,不溢分毫,至闰年反缩一寸,是天限之木也。植此宜生怜 悯之心。予新授一名曰“知命树”。天不使高,强争无益,故守困厄为当然。冬不 改柯,夏不易叶,其素行原如是也。使以他木处此,即不能高,亦将横生而至大 矣;再不然,则以才不得展而至瘁,弗复自永其年矣。困于天而能自全其天,非 知命君子能若是哉?最可悯者,岁长一寸是已;至闰年反缩一寸,其义何居?岁 闰而我不闰,人闰而己不闰,已见天地之私;乃非止不闰,又复从而刻之,是天 地之待黄杨,可谓不仁之至,不义之甚者矣。乃黄杨不憾天地,枝叶较他木加荣, 反似德之者,是知命之中又知命焉。莲为花之君子,此树当为木之君子。莲为花 之君子,茂叔知之;黄杨为木之君子,非稍能格物之笠翁,孰知之哉?
○棕榈
树直上而无枝者,棕榈是也。予不奇其无枝,奇其无枝而能有叶。植于众芳 之中,而下不侵其地、上不蔽其天者,此木是也。较之芭蕉,大有克己妨人之别。
○枫桕
草之以叶为花者,翠云、老少年是也;木之以叶为花者,枫与桕是也。枫之 舟,桕之赤,皆为秋色之最浓。而其所以得此者,则非雨露之功,霜之力也。霜 于草木,亦有有功之时,其不肯数数见者,虑人之狎之也。枯众木独荣二木,欲 示德威之一斑耳。
○冬青
冬青一树,有松柏之实而不居其名,有梅竹之风而不矜其节,殆“身隐焉文” 之流亚欤?然谈傲霜砺雪之姿者,从未闻一人齿及。是之推不言禄,而禄亦不及。 予窃忿之,当易其名为“不求人知树”。 颐养部 ◎行乐第一 伤哉!造物生人一场,为时不满百岁。彼夭折之辈无论矣,姑就永年者道之, 即使三万六千日尽是追欢取乐时,亦非无限光阴,终有报罢之日。况此百年以内, 有无数忧愁困苦、疾病颠连、名缰利锁、惊风骇浪,阻人燕游,使徒有百岁之虚 名,并无一岁二岁享生人应有之福之实际乎!又况此百年以内,日日死亡相告, 谓先我而生者死矣,后我而生者亦死矣,与我同庚比算、互称弟兄者又死矣。噫, 死是何物,而可知凶不讳,日令不能无死者惊见于目,而怛闻于耳乎!是千古不 仁,未有甚于造物者矣。虽然,殆有说焉。不仁者,仁之至也。知我不能无死, 而日以死亡相告,是恐我也。恐我者,欲使及时为乐,当视此辈为前车也。康对 山构一园亭,其地在北邙山麓,所见无非丘陇。客讯之曰:“日对此景,令人何 以为乐?”对山曰:“日对此景,乃令人不敢不乐。”达哉斯言!予尝以铭座右。兹 论养生之法,而以行乐先之;劝人行乐,而以死亡怵之,即祖是意。欲体天地至 仁之心,不能不蹈造物不仁之迹。
养生家授受之方,外藉药石,内凭导引,其借口颐生而流为放辟邪侈者,则 曰“比家”。三者无论邪正,皆术士之言也。予系儒生,并非术士。术士所言者术, 儒家所凭者理。《鲁论.乡党》一篇,半属养生之法。予虽不敏,窃附于圣人之 徒,不敢为诞妄不经之言以误世。有怪此卷以颐养命名,而觅一丹方不得者,予 以空疏谢之。又有怪予著《饮馔》一篇,而未及烹饪之法,不知酱用几何,醋用 几何,差椒香辣用几何者。予曰:果若是,是一庖人而已矣,乌足重哉!人曰: 若是,则《食物志》、《尊生笺》、《卫生录》等书,何以备列此等?予曰:是 诚庖人之书也。士各明志,人有弗为。
○贵人行乐之法
人间至乐之境,惟帝王得以有之;下此则公卿将相,以及群辅百僚,皆可以 行乐之人也。然有万几在念,百务萦心,一日之内,除视朝听政、放衙理事、治 人事神、反躬修己之外,其为行乐之时有几?曰:不然。乐不在外而在心。心以 为乐,则是境皆乐,心以为苦,则无境不苦。身为帝王,则当以帝王之境为乐境; 身为公卿,则当以公卿之境为乐境。凡我分所当行,推诿不去者,即当摈弃一切 悉视为苦,而专以此事为乐。谓我为帝王,日有万几之冗,其心则诚劳矣,然世 之艳慕帝王者,求为片刻而不能,我之至劳,人之所谓至逸也。为公卿将相、群 辅百僚者,居心亦复如是,则不必于视朝听政、放衙理事、治人事神、反躬修己 之外,别寻乐境,即此得为之地,便是行乐之场。一举笔而安天下,一矢口而遂 群生,以天下群生之乐为乐,何快如之?若于此外稍得清闲,再享一切应有之福, 则人皇可比玉皇,俗吏竟成仙吏,何蓬莱三岛之足羡哉!此术非他,盖用吾家老 子“退一步”法。以不如己者视己,则日见可乐;以胜于己者视己,则时觉可忧。 从来人君之善行乐者,莫过于汉之文、景;其不善行乐者,莫过于武帝。以文、 景于帝王应行之外,不多一事,故觉其逸;武帝则好大喜功,且薄帝王而慕神仙, 是以徒见其劳。人臣之善行乐者,莫过于唐之郭子仪;而不善行乐者,则莫如李 广。子仪既拜汾阳王,志愿已足,不复他求,故能极欲穷奢,备享人臣之福;李 广则耻不如人,必欲封侯而后已,是以独当单于,卒致失道后期而自刭。故善行 乐者,必先知足。二疏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不辱不殆,至乐在其中矣。
○富人行乐之法
劝贵人行乐易,劝富人行乐难。何也?则为行乐之资,然势不宜多,多则反 为累人之具。华封人祝帝尧富寿多男,尧曰:“富则多事。”华封人曰:“富而使人 分之,何事之有?”由是观之,财多不分,即以唐尧之圣、帝王之尊,犹不能免 多事之累,况德非圣人而位非帝王者乎?陶朱公屡致千金,屡散千金,其致而必 散,散而复致者,亦学帝尧之防多事也。兹欲劝富人行乐,必先劝之分财;劝富 人分财,其势同于拔山超海,此必不得之数也。财多则思运,不运则生息不繁。 然不运则已,一运则经营惨淡,坐起不宁,其累有不可胜言者。财多必善防,不 防则为盗贼所有,而且以身殉之。然不防则已,一防则惊魂四绕,风鹤皆兵,其 恐惧觳觫之状,有不堪目睹者。且财多必招忌。语云:“温饱之家,众怨所归。” 以一身而为众射之的,方且忧伤虑死之不暇,尚可与言行乐乎哉?甚矣,财不可 多,多之为累,亦至此也。然则富人行乐,其终不可冀乎?曰:不然。多分则难, 少敛则易。处比户可封之世,难于售恩;当民穷财尽之秋,易于见德。少课锱铢 之利,穷民即起颂扬;略蠲升斗之租,贫佃即生歌舞。本偿而子息未偿,因其贫 也而贯之,一券才焚,即噪冯之令誉;赋足而国用不足,因其匮也而助之,急 公偶试,即来卜式之美名。果如是,则大异于今日之富民,而又无损于本来之故 我。觊觎者息而仇怨者稀,是则可言行乐矣。其为乐也,亦同贵人,可不必于持 筹握算之外,别寻乐境,即此宽租减息、仗义急公之日,听贫民之欢欣赞颂,即 当两部鼓吹;受官司之奖励称扬,便是百年华衮。荣莫荣于此,乐亦莫乐于此矣。 至于悦色娱声、眠花藉柳、构堂建厦、啸月潮风诸乐事,他人欲得,所患无资, 业有其资,何求弗遂?是同一富也,昔为最难行乐之人,今为最易行乐之人。即 使帝尧不死,陶朱现在,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去其一念之刻而已 矣。
○贫贱行乐之法
穷人行乐之方,无他秘巧,亦止有退一步法。我以为贫,更有贫于我者;我 以为贱,更有贱于我者;我以妻子为累,尚有鳏寡孤独之民,求为妻子之累而不 能者;我以胼胝为劳,尚有身系狱廷,荒芜田地,求安耕凿之生而不可得者。以 此居心,则苦海尽成乐地。如或向前一算,以胜己者相衡,则片刻难安,种种桎 梏幽囚之境出矣。一显者旅宿邮亭,时方溽暑,帐内多蚊,驱之不出,因忆家居 时堂宽似宇,簟冷如冰,又有群姬握扇而挥,不复知其为夏,何遽困厄至此!因 怀至乐,愈觉心烦,遂致终夕不寐。一亭长露宿阶下,为众蚊所啮,几至露筋, 不得已而奔走庭中,俾四体动而弗停,则啮人者无由厕足;乃形则往来仆仆,口 则赞叹嚣嚣,一似苦中有乐者。显者不解,呼而讯之,谓:“汝之受困,什佰于 我,我以为苦,而汝以为乐,其故维何?”亭长曰:“偶忆某年,为仇家所陷,身 系狱中。维时亦当暑月,狱卒防予私逸,每夜拘挛手足,使不得动摇,时蚊蚋之 繁,倍于今夕,听其自啮,欲稍稍规避而不能,以视今夕之奔走不息,四体得以 自如者,奚啻仙凡人鬼之别乎!以昔较今,是以但见其乐,不知其苦。”显者听 之,不觉爽然自失。此即穷人行乐之秘诀也。不独居心为然,即铸体炼形,亦当 如是。譬如夏月苦炎,明知为室庐卑小所致,偏向骄阳之下来往片时,然后步入 室中,则觉暑气渐消,不似从前酷烈;若畏其湫隘而投宽处纳凉,及至归来,炎 蒸又加十倍矣。冬月苦冷,明知为墙垣单薄所致,故向风雪之中行走一次,然后 归庐返舍,则觉寒威顿减,不复凛冽如初;若避此荒凉而向深居就燠,及其再入, 战粟又作何状矣。由此类推,则所谓退步者,无地不有,无人不有,想至退步, 乐境自生。予为两间第一困人,其能免死于忧,不枯槁于蹭蹬者,皆用此法。 又得管城一物,相伴终身,以扫千军则不足,以除万虑则有余。然非善作退步, 即楮墨亦能困人。想虞卿著书,亦用此法,我能公世,彼特秘而未传耳。
由亭长之说推之,则凡行乐者,不必远引他人为退步,即此一身,谁无过来 之逆境?大则灾凶祸患,小则疾病忧伤。“执柯伐柯,其则不远。”取而较之,更 为亲切。凡人一生,奇祸大难非特不可遗忘,还宜大书特书,高悬座右。其裨益 于身者有三:孽由己作,则可知非痛改,视作前车;祸自天来,则可止怨释尤, 以弭后患;至于忆苦追烦,引出无穷乐境,则又警心惕目之余事矣。如曰省躬罪 己,原属隐情,难使他人共睹,若是则有包含韫藉之法;或止书罹患之年月,而 不及其事;或别书隐射之数语,而不露其详;或撰作一联一诗,悬挂起居亲密之 处,微寓己意,不使人知,亦淑慎其身之妙法也。此皆湖上笠翁瞒人独做之事, 笔机所到,欲讳不能,俗语所谓“不打自招”者,非乎?
○家庭行乐之法
世间第一乐地,无过家庭。“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是圣贤行乐之 方,不过如此。而后世人情之好向,往往与圣贤相左。圣贤所乐者,彼则苦之; 圣贤所苦者,彼反视为至乐而沉溺其中。如弃现在之天亲而拜他人为父,撇同胞 之手足而与陌路结盟,避女色而就变童,舍家鸡而寻野鹜,是皆情理之至悖,而 举世习而安之。其故无他,总由一念之恶旧喜新,厌常趋异所致。若是,则生而 所有之形骸,亦觉陈腐可厌,胡不并易而新之,他今日魂附一体,明日又附一体, 觉愈变愈新之可爱乎?其不能变而新之者,以生定故也。然欲变而新之,亦自有 法。时易冠裳,迭更帏座,而照之以镜,则似换一规模矣。即以此法而施之父母 兄弟、骨肉妻孥,以结交滥费之资,而鲜其衣饰,美其供奉,则居移气,养移体, 一岁而数变其形,岂不忧之谓他人父,谓他人母,而与同学少年互称兄弟,各家 美丽共缔盟者哉?有好游狭斜者,荡尽家资而不顾,其妻迫于饥寒而求去。临 去之日,别换新衣而佐以美饰,居然绝世佳人。其夫抱而泣曰:“吾走尽章台, 未尝遇此娇丽。由是观之,匪人之美,衣饰美之也。倘能复留,当为勤俭克家, 而置汝金屋。”妻善其言而止。后改荡从善,卒如所云。又有人子不孝而为亲所 逐者,鞠于他人,越数年而复返,定省承欢,大异畴昔。其父讯之,则曰:“非 予不爱其亲,习久而生厌也。兹复厌所习见,而以久不睹者为可爱矣。”众人笑 之,而有识者怜之。何也?习久而厌其亲者,天下皆然,而不能自明其故。此人 知之,又能直言无讳,盖可以为善人也。此等罕譬曲喻,皆为劝导愚蒙。谁无至 性,谁乏良知,而俟予为木铎?但观孺子离家,即生哭泣,岂无至乐之境十倍其 家者哉?性在此而不在彼也。人能以孩提之乐境为乐境,则去圣人不远矣。
○道途行乐之法
“逆旅”二字,足概远行,旅境皆逆境也。然不受行路之苦,不知居家之乐, 此等况味,正须一一尝之。予游绝塞而归,乡人讯曰:“边陲之游乐乎?”曰:“乐。” 有经其地而惮焉者曰:“地则不毛,人皆异类,睹沙场而气索,闻钲鼓而魂摇, 何乐之有?”予曰:“向未离家,谬谓四方一致,其饮馔服饰皆同于我,及历四方, 知有大谬不然者。然止游通邑大都,未至穷边极塞,又谓远近一理,不过稍变其 制而已矣。及抵边陲,始知地狱即在人间,罗刹原非异物,而今而后,方知人之 异于禽兽者几希,而近地之民,其去绝塞之民者,反有霄壤幽明之大异也。不入 其地,不睹其情,乌知生于东南,游于都会,衣轻席暧,饭稻羹鱼之足乐哉!” 此言出路之人,视居家之乐为乐也;然未至还家,则终觉其苦。又有视家为苦, 借道途行乐之法,可以暂娱目前,不为风霜车马所困者,又一方便法门也。向平 欲俟婚嫁既毕,遨游五岳;李固与弟书,谓周观天下,独未见益州,似有遗憾; 太史公因游名山大川,得以史笔妙千古。是游也者,男子生而欲得,不得即以为 恨者也。有道之士,尚欲挟资裹粮,专行其志,而我以饣胡口资生之便,为益闻 广见之资,过一地,即览一地之人情,经一方,则睹一方之胜概,而且食所未食, 尝所欲尝,蓄所余者而归遗细君,似得五侯之鲭,以果一家之腹,是人生最乐之 事也,奚事哭泣阮途,而为乘槎驭骏者所窃笑哉?
○春季行乐之法
人有喜怒哀乐,天有春夏秋冬。春之为令,即天地交欢之候,阴阳肆乐之时 也。人心至此,不求畅而自畅,犹父母相亲相爱,则儿女嬉笑自如,睹满堂之欢 欣,即欲向隅而泣,泣不出也。然当春行乐,每易过情,必留一线之余春,以度 将来之酷夏。盖一岁难过之关,惟有三伏,精神之耗,疾病之生,死亡之至,皆 由于此。故俗话云:“过得七月半,便是铁罗法”,非虚语也。思患预防,当在三 春行乐之时,不得纵欲过度,而先埋伏病根。花可熟观,鸟可倾听,山川云物之 胜可以纵游,而独于房欲之事略存余地。盖人当此际,满体皆春。春者,泄尽无 遗之谓也。草木之春,泄尽无遗而不坏者,以三时皆蓄,而止候泄于一春,过此 一春,又皆蓄精养神之候矣。人之一身,能保一时尽泄而三时皆不泄乎?尽泄于 春,而又不能不泄于夏,虽草木不能不枯,况人身之浮脆者乎?欲留枕席之余欢, 当使游观之尽致。何也?分心花鸟,便觉体有余闲;并力闺帏,易致身无宁刻。 然予所言,皆防已甚之词也。若使杜情而绝欲,是天地皆春而我独秋,焉用此不 情之物,而作人中灾异乎?
○夏季行乐之法
酷夏之可畏,前幅虽露其端,然未尽暑毒之什一也。使天只有三时而无夏, 则人之死也必稀,巫医僧道之流皆苦饥寒而莫救矣。止因多此一时,遂觉人身叵 测,常有朝人而夕鬼者。《戴记》云:“是月也,阴阳争,死生分。”危哉斯言! 令人不寒而粟矣。凡人身处此候,皆当时时防病,日日忧死。防病忧死,则当刻 刻偷闲以行乐。从来行乐之事,人皆选暇于三春,予独息机于九夏。以三春神旺, 即使不乐,无损于身;九夏则神耗气索,力难支体,如其不乐,则劳神役形,如 火益热,是与性命为仇矣。《月令》以仲冬为闭藏;予谓天地之气闭藏于冬,人 身之气当令闭藏于夏。试观隆冬之月,人之精神愈寒愈健,较之暑气铄人,有不 可同年而语。凡人苟非民社系身,饥寒迫体,稍堪自逸者,则当以三时行事,一 夏养生。过此危关,然后出而应酬世故,未为晚也。追忆明朝失政以后,大清革 命之先,予绝意浮名,不干寸禄,山居避乱,反以无事为荣。夏不谒客,亦无客 至,匪止头巾不设,并衫履而废之。或处荷之中,妻孥觅之不得;或偃卧长松 之下,猿鹤过而不知。洗砚石于飞泉,试茗奴以积雪;欲食瓜而瓜生户外,思啖 果而果落树头,可谓极人世之奇闻,擅有生之至乐者矣。后此则徙居城市,酬应 日纷,虽无利欲熏人,亦觉浮名致累。计我一生,得享列仙之福者,仅有三年。 今欲续之,求为闰余而不可得矣。伤哉!人非铁石,奚堪磨杵作针;寿岂泥沙, 不禁委尘入土。予以劝人行乐,而深悔自役其形。噫,天何惜于一闲,以补富贵 荣无之不足哉!
○秋季行乐之法
过夏徂秋,此身无恙,是当与妻孥庆贺重生,交相为寿者矣。又值炎蒸初退, 秋爽媚人,四体得以自如,衣衫不为桎梏,此时不乐,将待何时?况有阻人行乐 之二物,非久即至。二物维何?霜也,雪也。霜雪一至,则诸物变形,非特无花, 亦且少叶;亦时有月,难保无风。若谓“春宵一刻值千金”,则秋价之昂,宜增十 倍。有山水之胜者,乘此时蜡屐而游,不则当面错过。何也?前此欲登而不可, 后此欲眺而不能,则是又有一年之别矣。有金石之交者,及此时朝夕过从,不则 交臂而失。何也?衤能衤戴阻人于前,咫尺有同千里;风雪欺人于后,访戴何异 登天?则是又负一年之约矣。至于姬妾之在家,一到此时,有如久别乍逢,为欢 特异。何也?暑月汗流,求为盛妆而不得,十分娇艳,惟四五之仅存;此则全副 精神,皆可用于青鬟翠黛之上。久不睹而今忽睹,有不与远归新娶同其燕好者哉? 为欢即欲,视其精力短长,总留一线之余地。能行百里者,至九十而思休;善登 浮屠者,至六级而即下。此房中秘术,请为少年场授之。
○冬季行乐之法
冬天行乐,必须设身处地,幻为路上行人,备受风雪之苦,然后回想在家, 则无论寒燠晦明,皆有胜人百倍之乐矣。尝有画雪景山水,人持破伞,或策蹇驴, 独行古道之中,经过悬崖之下,石作狰狞之状,人有颠蹶之形者。此等险画,隆 冬之月,正宜县挂中堂。主人对之,即是御风障雪之屏,暧胃和衷之药。若杨国 忠之肉阵,党太尉之羊羔美酒,初试和温,稍停则奇寒至矣。善行乐者,必先作 如是观,而后继之以乐,则一分乐境,可抵二三分,五七分乐境,便可抵十分十 二分矣。然一到乐极忘忧之际,其乐自能渐减,十分乐境,只作得五七分,二三 分乐境,又只作得一分矣。须将一切苦境,又复从头想起,其乐之渐增不减,又 复如初。此善讨便宜之第一法也。譬之行路之人,计程共有百里,行过七八十里, 所剩无多,然无奈望到心坚,急切难待,种种畏难怨苦之心出矣。但一回头,计 其行过之路数,则七八十里之远者可到,况其少而近者乎?譬如此际止行二三十 里,尚余七八十里,则苦多乐少,其境又当何如?此种相念,非但可为行乐之方, 凡居官者之理繁治剧,学道者之读书穷理,农工商贾之任劳即勤,无一不可倚之 为法。噫,人之行乐,何与于我,而我为之嗓敝舌焦,手腕几脱。是殆有媚人之 癖,而以楮墨代脂韦者乎?
○随时即景就事行乐之法
行乐之事多端,未可执一而论。如睡有睡之乐,坐有坐之乐,行有行之乐, 立有立之乐,饮食有饮食之乐,盥栉有盥栉之乐,即袒裼裎、如厕便溺,种种 秽亵之事,处之得宜,亦各有其乐。苟能见景生情,逢场作戏,即可悲可涕之事, 亦变欢娱。如其应事寡才,养生无术,即征歌选舞之场,亦生悲戚。兹以家常受 用,起居安乐之事,因便制宜,各存其说于左。
○睡
有专言法术之人,遍授养生之诀,欲予北面事之。予讯益寿之功,何物称最? 颐生之生,谁处居多?如其不谋而合,则奉为师,不则友之可耳。其人曰:“益 寿之方,全凭导引;安生之计,惟赖坐功。”予曰:“若是,则汝法最苦,惟修苦 行者能之。予懒而好动,且事事求乐,未可以语此也。”其人曰:“然则汝意云何? 试言之,不妨互为印政。”予曰:“天地生人以时,动之者半,息之者半。动则旦, 而息则暮也。苟劳之以日,而不息之以夜,则旦旦而伐之,其死也,可立而待矣。 吾人养生亦以时,扰之以半,静之以半,扰则行起坐立,而静则睡也。如其劳我 以经营,而不逸我以寝处,则岌岌乎殆哉!其年也,不堪指屈矣。若是,则养生 之诀,当以善睡居先。睡能还精,睡能养气,睡能健脾益胃,睡能坚骨壮筋。如 其不信,试以无疾之人与有疾之人,合而验之。人本无疾,而劳之以夜,使累夕 不得安眠,则眼眶渐落而精气日颓,虽未即病,而病之情形出矣。患疾之人,久 而不寐,则病势日增;偶一沉酣,则其醒也,必有油然勃然之势。是睡,非睡也, 药也;非疗一疾之药,及治百病,救万民,无试不验之神药也。兹欲从事导引, 并力坐功,势必先遣睡魔,使无倦态而后可。予忍弃生平最效之药,而试未必果 难之方哉?”其人艴然而去,以予不足教也。予诚不足教哉!但自陈所得,实为 有见而然,与强辩饰非者稍别。前人睡诗云:“花竹幽窗午梦长,此中与世暂相 忘。华山处士如容见,不觅仙方觅睡方。”近人睡诀云:“先睡心,后睡眼。”此皆 书本唾余,请置弗道,道其未经发明者而已。睡有睡之时,睡有睡之地,睡又有 可睡可不睡之人,请条晰言之。由戌至卯,睡之时也。未戌而睡,谓之先时,先 时者不详,谓与疾作思卧者无异也;过卯而睡,谓之后时,后时者犯忌,谓与长 夜不醒者无异也。且人生百年,夜居其半,穷日行乐,犹苦不多,况以睡梦之有 余,而损宴游之不足乎?有一名士善睡,起必过午,先时而访,未有能晤之者。 予每过其居,必俟良久而后见。一日闷坐无聊,笔墨具在,乃取旧诗一首,更易 数字而嘲之曰:“吾在此静睡,起来常过午;便活七十年,止当三十五。”同人见 之,无不绝倒。此虽谑浪,颇关至理。是当睡之时,止有黑夜,舍此皆非其候矣。 然而午睡之乐,倍于黄昏,三时皆所不宜,而独宜于长夏。非私之也,长夏之一 日,可抵残冬之二日;长夏之一夜,不敌残冬之半夜,使止息于夜,而不息于昼, 是以一分之逸,敌四分之劳,精力几何,其能堪此?况暑气铄金,当之未有不倦 者。倦极而眠,犹饥之得食,渴之得饮,养生之计,未有善于此者。午餐之后, 略逾寸晷,俟所食既消,而后徘徊近榻。又勿有心觅睡,觅睡得睡,其为睡也不 甜。必先处于有事,事未皆而忽倦,睡乡之民自来招我。桃源、天台诸妙境,原 非有意造之,皆莫知其然而然者。予最爱旧诗中有“手倦抛书午梦长”一句。手书 而眠,意不在睡;抛书而寝,则又意不在书,所谓莫知其然而然也。睡中三昧, 惟此得之。此论睡之时也。睡又必先择地。地之善者有二:曰静,曰凉。不静之 地,止能睡目,不能睡耳,耳目两岐,岂安身之善策乎?不凉之地,止能睡魂, 不能睡身,身魂不附,乃养生之至忌也。至于可睡可不睡之人,则分别于“忙闲” 二字。就常理而论之,则忙人宜睡,闲人可以不必睡。然使忙人假寐,止能睡眼, 不能睡心,心不睡而眼睡,犹之未尝睡也。其最不受用者,在将觉未觉之一时, 忽然想起某事未行,某人未见,皆万万不可已者,睡此一觉,未免失事妨时,想 到此处,便觉魂趋梦绕,胆怯心惊,较之未睡之前,更加烦躁,此忙人之不宜睡 也。闲则眼未阖而心先阖,心已开而眼未开;已睡较未睡为乐,已醒较未醒更乐, 此闲人之宜睡也。然天地之间,能有几个闲人?必欲闲而始睡,是无可睡之时矣。 有暂逸其心以妥梦魂之法:凡一日之中,急切当行之事,俱当于上半日告竣,有 未竣者,则分遣家人代之,使事事皆有着落,然后寻床觅枕以赴黑甜,则与闲人 无别矣。此言可睡之人也。而尤有吃紧一关未经道破者,则在莫行歹事。“半夜 敲门不吃惊”,始可于日间睡觉,不则一闻剥啄,即是逻ヘ到门矣。
○坐
从来善养生者,莫过于孔子。何以知之?知之于“寝不尸,居不容”二语。使 其好饰观瞻,务修边幅,时时求肖君子,处处欲为圣人,则其寝也,居也,不求 尸而自尸,不求容而自容;则五官四体,不复有舒展之刻。岂有泥塑木雕其形, 而能久长于世者哉?“不尸不容”四字,绘出一幅时哉圣人,宜乎崇祀千秋,而为 风雅斯文之鼻祖也。吾人燕居坐法,当以孔子为师,勿务端庄而必正襟危坐,勿 同束缚而为胶柱难移。抱膝长吟,虽坐也,而不妨同于箕踞;支颐丧我,行乐也, 而何必名为坐忘?但见面与身齐,久而不动者,其人必死。此图画真容之先兆也。
○行
贵人之出,必乘车马。逸则逸矣,然于造物赋形之义,略欠周全。有足而不 用,与无足等耳,反不若安步当车之人,五官四体皆能适用。此贫士骄人语。乘 车策马,曳履搴裳,一般同是行人,止有动静之别。使乘车策马之人,能以步趋 为乐,或经山水之胜,或逢花柳之妍,或遇戴笠之贫交,或见负薪之高士,欣然 止驭,徒步为欢,有时安车而待步,有时安步以当车,其能用足也,又胜贫士一 筹矣。至于贫士骄人。不在有足能行,而在缓急出门之可恃。事属可缓,则以安 步当车;如其急也,则以疾行当马。有人亦出,无人亦出;结伴可行,无伴亦可 行。不似富贵者候足于人,人或不来,则我不能即出,此则有足若无,大悖谬于 造物赋形之义耳。兴言及此,行殊可乐!
○立
立分久暂,暂可无依,久当思傍。亭亭独立之事,但可偶一为之,旦旦如是, 则筋骨皆悬,而脚跟如砥,有血脉胶凝之患矣。或倚长松,或凭怪石,或靠危栏 作轼,或扶瘦竹为筇;既作羲皇上人,又作画图中物,何乐如之!但不可以美人 作柱,虑其础石太纤,而致栋梁皆仆也。
○饮
宴集之事,其可贵者有五:饮量无论宽窄,贵在能好;饮伴无论多寡,贵在 善谈;饮具无论丰啬,贵在可继;饮政无论宽猛,贵在可行;饮候无论短长,贵 在能止。备此五贵,始可与言饮酒之乐;不则曲蘖宾朋,皆凿性斧身之具也。予 生平有五好,又有五不好,事则相反,乃其势又可并行而不悖。五好、五不好维 何?不好酒而好客;不好食而好谈;不好长夜之欢,而好与明月相随而不忍别; 不好为苛刻之令,而好受罚者欲辩无辞;不好使酒骂坐之人,而好其于酒后尽露 肝膈。坐此五好、五不好,是以饮量不胜蕉叶,而日与酒人为徒。近日又增一种 癖好、癖恶:癖好音乐,每听必至忘归;而又癖恶座客多言,与竹肉之音相乱。 饮酒之乐,备于五贵、五好之中,此皆为宴集宾朋而设。若夫家庭小饮与燕闲独 酌,其为乐也,全在天机逗露之中,形迹消忘之内。有饮宴之实事,无酬酢之虚 文。睹儿女笑啼,认作班斓之舞;听妻孥劝诫,若闻金缕之歌。苟能作如是观, 则虽谓朝朝岁旦,夜夜无宵可也。又何必座客常满,樽酒不空,日藉豪举以为乐 哉?
○谈
读书,最乐之事,而懒人常以为苦;清闲,最乐之事,而有人病其寂寞。就 乐去苦,避寂寞而享安闲,莫若与高士盘桓,文人讲论。何也?“与君一夕话, 胜读十年书。”既受一夕之乐,又省十年之苦,便宜不亦多乎?“因过竹院逢僧话, 又得浮生半日闲。”既得半日之闲,又免多时之寂,快乐可胜道乎?善养生者, 不可不交有道之士;而有道之士,多有不善谈者。有道而善谈者,人生希觏,是 当时就日招,以备开聋启聩之用者也。即云我能挥麈,无假于人,亦须借朋侪起 发,岂能若西哉之钟ね,不叩自鸣者哉?
○沐浴
盛暑之月,求乐事于黑甜之外,其惟沐浴乎?潮垢非此不除,浊污非此不净, 炎蒸暑毒之气亦非此不解。此事非独宜于盛夏,自严冬避冷,不宜频浴外,凡遇 春温秋爽,皆可借此为乐。而养生之家则往往忌之,谓其损耗元神也。吾谓沐浴 既能损身,则雨露亦当损物,岂人与草木有二性乎?然沐浴损身之说,亦非无据 而云然。予尝试之。试于初下浴盆时,以未经浇灌之身,忽遇澎湃奔腾之势,以 热投冷,以湿犯燥,几类水攻。此一激也,实足以冲散元神,耗除精气。而我有 法以处之:虑其太激,则势在尚绶;避其太势,则利于用温。解衣磅礴之秋,先 调水性,使之略带温和,由腹及胸,由胸及背,惟其温而缓也,则有水似乎无水, 已浴同于未浴。俟与水性相习之后,始以热者投之,频浴频投,频投频搅,使水 乳交融而不觉,渐入佳境而莫知,然后纵横其势,反侧其身,逆灌顺浇,必至痛 快其身而后已。此盆中取乐之法也。至于富室大家,扩盆为屋,注水于池者,冷 则加薪,热则去火,自有以逸待劳之法,想无俟贫人置喙也。
○听琴观棋
弈棋尽可消闲,似难借以行乐;弹琴实堪养性,未易执此求欢。以琴必正襟 危坐而弹,棋必整槊横戈以待。百骸尽放之时,何必再期整肃?万念俱忘之际, 岂宜复较输赢?常有贵禄荣名付之一掷,而与人围棋赌胜,不肯以一着相绕者, 是与让千乘之国,而争箪食豆羹者何异哉?故喜弹不若喜听,善弈不如善观。人 胜而我为之喜,人败而我不必为之忧,则是常居胜地也;人弹和缓之音而我为之 吉,人弹噍杀之音而我不必为之凶,则是长为吉人也。或观听之余,不无技痒, 何妨偶一为之,但不寝食其中而莫之或出,则为善则善弈者耳。
○看花听鸟
花鸟二物,造物生之以媚人者也。既产娇花嫩蕊心代美人,又病其不能解语, 复生群鸟以佐之。此段心机,竟与购觅红妆,习成歌舞,饮之食之,教之诲之以 媚人者,同一周旋之至也。而世人不知,目为蠢然一物,常有奇花过目而莫之睹, 鸣禽悦耳而莫之闻者。至其捐资所购之姬妾,色不及花之万一,声仅窃鸟之绪余, 然而睹貌即惊,闻歌辄喜,为其貌似花而声似鸟也。噫,贵似贱真,与叶公之好 龙何异?予则不然。每值花柳争妍之日,飞鸣斗巧之时,必致谢洪钧,归功造物, 无饮不奠,有食必陈,若善士信妪之佞佛者。夜则后花而眠,朝则先鸟而起,惟 恐一声一色之偶遗也。及至莺老花残,辄怏怏有所失。是我之一生,可谓不负花 鸟;而花鸟得予,亦所称“一人知己,死可无恨”者乎!
○蓄养禽鱼
鸟之悦人以声者,画眉、鹦鹉二种。而鹦鹉之声价,高出画眉上,人多癖之, 以其能作人言耳。予则大违是论,谓鹦鹉所长止在羽毛,其声则一无可取。鸟声 之可听者,以其异于人声也。鸟声异于人声之可听者,以出于人者为人籁,出于 鸟者为天籁也。使我欲听人言,则盈耳皆是,何必假口笼中?况最善说话之鹦鹉, 其舌本之强,犹甚于不善说话之人,而所言者,又不过口头数语。是鹦鹉之见重 于人,与人之所以重鹦鹉者,皆不可诠解之事。至于画眉之巧,以一口而代众舌, 每效一种,无不酷似,而复纤婉过之,诚鸟中慧物也。予好与此物作缘,而独怪 其易死。既善病而复招尤,非殁于已,即伤于物,总无三年不坏者。殆亦多技多 能所致欤?
鹤、鹿二种之当蓄,以其有仙风道骨也。然所耗不赀,而所居必广,无其资 与地者,皆不能蓄。且种鱼养鹤,二事不可兼行,利此则害彼也。然鹤之善唳善 舞,与鹿之难扰易驯,皆品之极高贵者,麟凤龟龙而外,不得不推二物居先矣。 乃世人好此二物,又以分轻重于其间,二者不可得兼,必将舍鹿而求鹤矣。显贵 之家,匪特深藏苑囿,近置衙斋,即倩人写真绘像,必以此物相随。予尝推原其 故,皆自一人始之,赵清献公是也。琴之与鹤,声价倍增,讵非贤相提携之力欤?
家常所蓄之物,鸡犬而外,又复有猫。鸡司晨,犬守夜,猫捕鼠,皆有功于 人而自食其力者也。乃猫为主人所亲昵,每食与俱,尚有听其搴帷入室,伴寝随 眠者。鸡栖于埘,犬宿于外,居处饮食皆不及焉。而从来叙禽兽之功,谈治平之 象者,则止言鸡犬而并不及猫。亲之者是,则略之者非;亲之者非,则略之者是; 不能不惑于二者之间矣。曰:有说焉。昵猫而贱鸡犬者,犹癖谐臣媚子,以其不 呼能来,闻叱不去;因其亲而亲之,非有可亲之道也。鸡犬二物,则以职业为心, 一到司晨守夜之时,则各司其事,虽豢以美食,处以曲房,使不即彼而就此,二 物亦守死弗至;人之处此,亦因其远而远之,非有可远之道也。即其司晨守夜之 功,与捕鼠之功亦有间焉。鸡之司晨,犬之守夜,忍饥寒而尽瘁,无所利而为之, 纯公无私者也;猫之捕鼠,因去害而得食,有所利而为之,公私相半者也。清勤 自处,不屑媚人者,远身之道;假公自为,密迩其君者,固宠之方。是三物之亲 疏,皆自取之也。然以我司职业于人间,亦必效鸡犬之行,而以猫之举动为戒。 噫,亲疏可言也,祸福不可言也。猫得自终其天年,而鸡犬之死,皆不免于刀锯 鼎镬之罚。观于三者之得失,而悟居官守职之难。其不冠进贤,而脱然于宦海浮 沉之累者,幸也。
○浇灌竹木
“筑成小圃近方塘,果易生成菜易长。抱瓮太痴机太巧,从中酌取灌园方。” 此予山居行乐之诗也。能以草木之生死为生死,始可与言灌园之乐,不则一灌再 灌之后,无不畏途视之矣。殊不知草木欣欣向荣,非止耳目堪娱,亦可为艺草植 木之家,助祥光而生瑞气。不见生财之地万物皆荣,退运之家群生不遂?气之旺 与不旺,皆于动植验之。若是,则汲水浇花,与听信堪舆、修门改向者无异也。 不视为苦,则乐在其中。督率家人灌溉,而以身任微勤,节其劳逸,亦颐养性情 之一助也。 止忧第二 忧可忘乎?不可忘乎?曰:可忘者非忧,忧实不可忘也。然则忧之未忘,其 何能乐?曰:忧不可忘而可止,止即所以忘之也。如人忧贫而劝之使忘,彼非不 欲忘也,啼饥号寒者迫于内,课赋索逋者攻于外,忧能忘乎?欲使贫者忘忧,必 先使饥者忘啼,寒者忘号,征且索者忘其逋赋而后可,此必不得之数也。若是, 则“忘忧”二字徒虚语耳。犹慰下第者以来科必发,慰老而无嗣者以日后必生,迨 其不发不生,亦止听之而已,能归咎慰我者而责之使偿乎?语云:“临渊羡鱼, 不如退而结网。”慰人忧贫者,必当授以生财之法;慰人下第者,必先予以必售 之方;慰人老而无嗣者,当令蓄姬买妾,止妒息争,以为多男从出之地。若是, 则为有裨之言,不负一番劝谕。止忧之法,亦若是也。忧之途径虽繁,总不出可 备、难防之二种,姑为汗竹,以代树萱。
○止眼前可备之忧
拂意之境,无人不有,但问其易处不易处,可防不可防。如易处而可防,则 于未至之先,筹一计以待之。此计一得,即委其事于度外,不必再筹,再筹则惑 我者至矣。贼攻于外而民扰于中,其可防乎?俟其既至,则以前画之策,取而予 之,切勿自动声色。声色动于外,则气馁于中。此以静待动之法,易知亦易行也。
○止身外不测之忧
不测之忧,其未发也,必先有兆。现乎蓍龟,动乎四体者,犹未必果验。其 必验之兆,不在凶信之频来,而反在吉祥之事之太过。乐极悲生,否伏于泰,此 一定不移之数也。命薄之人,有奇福,便有奇祸;即厚德载福之人,极祥之内, 亦必酿出小灾。盖天道好还,不敢尽私其人,微示公道于一线耳。达者如此,无 不思患预防,谓此非善境,乃造化必忌之数,而鬼神必间之秋也。萧墙之变, 其在是乎?止忧之法有五:一曰谦以省过,二曰勤以砺身,三曰俭以储费,四曰 恕以息争,五曰宽以弥谤。率此而行,则忧之大者可小,小者可无;非循环之数, 可以窃逃而幸免也。只因造物予夺之权,不肯为人所测识,料其如此,彼反未必 如此,亦造物者颠倒英雄之惯技耳。 调饮啜第三
《食物本草》一书,养生家必需之物。然翻阅一过,即当置之。若留匕箸之 旁,日备考核,宜食之物则食之,否则相戒勿用,吾恐所好非所食,所食非所好, 曾睹羊枣而不得咽,曹刿鄙肉食而偏与谋,则饮食之事亦太苦矣。尝有性不宜 食而口偏嗜之,因惑《本草》之言,遂以疑虑致疾者。弓蛇之为崇,岂仅在形似 之间哉!食色,性也,欲藉饮食养生,则以不离乎性者近是。
○爱食者多食
生平爱食之物,即可养身,不必再查《本草》。春秋之时,并无《本草》, 孔子性嗜姜,即不撤姜食,性嗜酱,即不得其酱不食,皆随性之所好,非有考据 而然。孔子于姜、酱二物,每食不离,未闻以多致疾。可见性好之物,多食不为 崇也。但亦有调剂君臣之法,不可不知。“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此即调剂君臣 之法。肉与食较,则食为君而肉为臣;姜、酱与肉较,则又肉为君而姜、酱为臣 矣。虽有好不好之分,然君臣之位不可乱也。他物类是。
○怕食者少食
凡食一物而凝滞胸膛,不能克化者,即是病根,急宜消导。世间只有瞑眩之 药,岂有瞑眩之食乎?喜食之物,必无是患,强半皆所恶也。故性恶之物即当少 食,不食更宜。
○太饥勿饱
欲调饮食,先匀饥饱。大约饥至七分而得食,斯为酌中之度,先时则早,过 时则迟。然七分之饥,亦当予以七分之饱,如田畴之水,务与禾苗相称,所需几 何,则灌注几何,太多反能伤稼,此平时养生之火候也。有时迫于繁冗,饥过七 分而不得食,遂至九分十分者,是谓太饥。其为食也,宁失之少,勿犯于多。多 则饥饱相搏而脾气受伤,数月之调和,不敌一朝之紊乱矣。
○太饱勿饥
饥饱之度,不得过于七分是已。然又岂无饕餮太甚,其腹果然之时?是则失 之太饱。其调饥之法,亦复如前,宁丰勿啬。若谓逾时不久,积食难消,以养鹰 之法处之,故使饥肠欲绝,则似大熟之后,忽遇奇荒。贫民之饥可耐也,富民之 饥不可耐也,疾病之生多由于此。从来善养生者,必不以身为戏。
○怒时哀时勿食
喜怒哀乐之始发,均非进食之时。然在喜乐犹可,在哀怒则必不可。怒时食 物易下而难消,哀时食物难消亦难下,俱宜暂过一时,候其势之稍杀。饮食无论 迟早,总以入肠消化之时为度。早食而不消,不若迟食而即消。不消即为患,消 则可免一餐之忧矣。
○倦时闷时勿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