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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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太宗又傳旨赦天下罪人。又查獄中重犯。時有審官將刑部絞斬罪人,查有四
百餘名呈上。太宗放赦回家,拜辭父母兄弟,託產與親戚子姪,明年今日赴曹,
仍領應得之罪。眾犯謝恩而退。又出恤孤榜文。又查宮中老幼彩女共有三千人,
出旨配軍。自此,內外俱善。有詩為證。詩曰:
大國唐王恩德洪,道過堯舜萬民豐。
死囚四百皆離獄,怨女三千放出宮。
天下多官稱上壽,朝中眾宰賀元龍。
善心一念天應佑,福蔭應傳十七宗。
太宗既放宮女,出死囚已畢,又出御製榜文,遍傳天下。榜曰: 乾坤浩大,日月照鑒分明﹔宇宙寬洪,天地不容姦黨。使心用術,果報只在今生 ﹔善布淺求,獲福休言後世。千般巧計,不如本分為人﹔萬種強徒,怎似隨緣節 儉。心行慈善,何須努力看經﹔意欲損人,空讀如來一藏!
自此時,蓋天下無一人不行善者。一壁廂又出招賢榜,招人進瓜果到陰司裏去﹔ 一壁廂將寶藏庫金銀一庫,差尉遲恭、胡敬德上河南開封府,訪相良還債。
榜張數日,有一赴命進瓜果的賢者,本是均州人,姓劉名全,家有萬貫之資。只 因妻李翠蓮在門首拔金釵齋僧,劉全罵了他幾句,說他不遵婦道,擅出閨門。李 氏忍氣不過,自縊而死。撇下一雙兒女年幼,晝夜悲啼。劉全又不忍見,無奈, 遂捨了性命,棄了家緣,撇了兒女,情願以死進瓜,將皇榜揭了,來見唐王。王 傳旨意,教他去金亭館裏,頭頂一對南瓜,袖帶黃錢,口噙藥物。
那劉全果服毒而死,一點魂靈,頂著瓜果,早到鬼門關上。把門的鬼使喝道: 「你是甚人,敢來此處?」劉全道:「我奉大唐太宗皇帝欽差,特進瓜果與十代 閻王受用的。」那鬼使欣然接引。劉全徑至森羅寶殿,見了閻王,將瓜果進上道 :「奉唐王旨意,遠進瓜果,以謝十王寬宥之恩。」閻王大喜道:「好一個有信 有德的太宗皇帝!」遂此收了瓜果。便問那進瓜的人姓名,那方人氏。劉全道: 「小人是均州城民籍。姓劉名全。因妻李氏縊死,撇下兒女,無人看管,小人情 願捨家棄子,捐軀報國,特與我王進貢瓜果,謝眾大王厚恩。」十王聞言,即命 查勘劉全妻李氏。那鬼使速取來在森羅殿下,與劉全夫妻相會。訴罷前言,回謝 十王恩宥。那閻王卻檢生死簿子看時,他夫妻們都有登仙之壽,急差鬼使送回。 鬼使啟上道:「李翠蓮歸陰日久,屍首無存,魂將何附?」閻王道:「唐御妹李 玉英今該促死,你可借他屍首,教他還魂去也。」那鬼使領命,即將劉全夫妻二 人還魂,同出陰司而去。
畢竟不知夫妻二人如何還魂,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二回 唐王秉誠修大會 觀音顯聖化金蟬
卻說鬼使同劉全夫妻二人出了陰司,那陰風遶遶,徑到了長安大國,將劉全的魂 靈推入金亭館裏,將翠蓮的靈魂帶進皇宮內院。只見那玉英宮主正在花陰下,徐 步綠苔而行,被鬼使撲個滿懷,推倒在地,活捉了他魂,卻將翠蓮的魂靈推入玉 英身內。鬼使回轉陰司不題。
卻說宮院中的大小侍婢見玉英跌死,急走金鑾殿,報與三宮皇后道:「宮主娘娘 跌死也。」皇后大驚,隨報太宗。太宗聞言,點頭嘆曰:「此事信有之也。朕曾 問十代閻君:『老幼安乎?』他道:『俱安,但恐御妹壽促。』果中其言。」合 宮人都來悲切,盡到花陰下看時,只見那宮主微微有氣。唐王道:「莫哭!莫哭 !休驚了他。」遂上前將御手扶起頭來,叫道:「御妹甦醒甦醒。」那宮主忽的 翻身,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太宗道:「御妹,是我等在此。」宮主抬 頭睜眼觀看道:「你是誰人,敢來扯我?」太宗道:「是你皇兄、皇嫂。」宮主 道:「我那裏得個甚麼皇兄、皇嫂?我娘家姓李,我的乳名喚做李翠蓮,我丈夫 姓劉名全,兩口兒都是均州人氏。因為我三個月前拔金釵在門首齋僧,我丈夫怪 我擅出內門,不遵婦道,罵了我幾句,是我氣塞胸堂,將白綾帶懸梁縊死,撇下 一雙兒女,晝夜悲啼。今因我V夫被唐王欽差,赴陰司進瓜果,閻王憐憫,放我 夫妻回來。他在前走,因我來遲,趕不上他,我絆了一跌。你等無禮!不知姓名 ,怎敢扯我?」太宗聞言,與眾宮人道:「想是御妹跌昏了,胡說哩。」傳旨教 太醫院進湯藥,將玉英扶入宮中。
唐王當殿,忽有當駕官奏道:「萬歲,今有進瓜果人劉全還魂,在朝門外等旨。」 唐王大驚,急傳旨,將劉全召進,俯伏丹墀。太宗問道:「進瓜果之事何如?」 劉全道:「臣頂瓜果,徑至鬼門關,引上森羅殿,見了那十代閻君,將瓜果奉上 ,備言我王慇懃致謝之意。閻君甚喜,多多拜上我王道:『真是個有信有德的太 宗皇帝!』」唐王道:「你在陰司見些甚麼來?」劉全道:「臣不曾遠行,沒見 甚的,只聞得閻王問臣鄉貫、姓名。臣將棄家捨子,因妻縊死,願來進瓜之事, 說了一遍。他急差鬼使,引過我妻,就在森羅殿下相會。一壁廂又檢看死生文簿 ,說我夫妻都有登仙之壽,便差鬼使送回。臣在前走,我妻後行,幸得還魂。但 不知妻投何所。」唐王驚問道:「那閻王可曾說你妻甚麼?」劉全道:「閻王不 曾說甚麼,只聽得鬼使說:『李翠蓮歸陰日久,屍首無存。』閻王道:『唐御妹 李玉英今該促死,教翠蓮即借玉英屍還魂去罷。』臣不知『唐御妹』是甚地方, 家居何處,我還未曾得去找尋哩。」
唐王聞奏,滿心歡喜,當對多官道:「朕別閻君,曾問宮中之事。他言:『老幼 俱安,但恐御妹壽促。』卻才御妹玉英花陰下跌死,朕急扶看,須臾甦醒,口叫 :『丈夫慢行,等我一等。』朕只道是他跌昏了胡言。又問他詳細,他說的話, 與劉全一般。」魏徵奏道:「御妹偶爾壽促,少甦醒即說此言,此是劉全妻借屍 還魂之事。此事也有,可請宮主出來,看他有甚話說。」唐王道:「朕才命太醫 院去進藥,不知何如。」便教妃嬪入宮去請。那宮主在裏面亂嚷道:「我吃甚麼 藥?這裏那是我家?我家是清涼瓦屋,不像這個害黃病的房子,花狸狐哨的門扇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正嚷處,只見四五個女官、兩三個太監扶著他,直至殿上。唐王道:「你可認得 你丈夫麼?」玉英道:「說那裏話,我兩個從小兒的結髮夫妻,與他生男育女, 怎的不認得?」唐王叫內官攙他下去。那宮主下了寶殿,直至白玉階前,見了劉 全,一把扯住道:「丈夫,你往那裏去,就不等我一等?我跌了一跌,被那些沒 道理的人圍住我嚷,這是怎的說?」那劉全聽他說的話是妻之言,觀其人非妻之 面,不敢相認。唐王道: 「這正是山崩地裂有人見,捉生替死卻難逢。」好一個有道的君王,即將御妹的 妝奩、衣物、首飾,盡賞賜了劉全,就如陪嫁一般。又賜與他永免差徭的御旨, 著他帶領御妹回去。他夫妻兩個便在階前謝了恩,歡歡喜喜還鄉。有詩為證: 人生人死是前緣,短短長長各有年。 劉全進瓜回陽世,借屍還魂李翠蓮。
他兩個辭了君王,徑來均州城裏,見舊家業、兒女俱好,兩口兒宣揚善果不題。
卻說那尉遲恭將金銀一庫,上河南開封府訪看,相良原來賣水為活,同妻張氏在 門首販賣烏盆瓦器營生,但賺得些錢兒,只以盤纏為足,其多少齋僧布施,買金 銀紙錠,記庫焚燒,故有此善果臻身。陽世間是一條好善的窮漢,那世裏卻是個 積玉堆金的長者。尉遲恭將金銀送上他門,諕得那相公、相婆魂飛魄散。又兼有 本府官員,茅舍外車馬駢集。那老兩口子如痴如啞,跪在地下,只是磕頭禮拜。 尉遲恭道:「老人家請起。我雖是個欽差官,卻齎著我王的金銀送來還你。」他 戰兢兢的答道:「小的沒有甚麼金銀放債,如何敢受這不明之財?」尉遲恭道: 「我也訪得你是個窮漢,只是你齋僧布施,儘其所用,就買辦金銀紙錠,燒記陰 司,陰司裏有你積下的錢鈔。是我太宗皇帝死去三日,還魂復生,曾在那陰司裏 借了你一庫金銀,今此照數送還與你。你可一一收下,等我好去回旨。」那相良 兩口兒只是朝天禮拜,那裏敢受。道:「小的若受了這些金銀,就死得快了。雖 然是燒紙記庫,此乃冥冥之事﹔況萬歲爺爺那世裏借了金銀,有何憑據?我決不 敢受。」尉遲恭道:「陛下說,借你的東西,有崔判官作保可證。你收下罷。」 相良道:「就死也是不敢受的。」
尉遲恭見他苦苦推辭,只得具本差人啟奏。太宗見了本,知相良不受金銀,道: 「此誠為善良長者。」即傳旨教胡敬德將金銀與他修理寺院,起蓋生祠,請僧作 善,就當還他一般。旨意到日,敬德望闕謝恩宣旨,眾皆知之。遂將金銀買到城 裏軍民無礙的地基一段,周圍有五十畝寬闊,在上興工,起蓋寺院,名「敕建相 國寺」,左有相公、相婆的生祠,鐫碑刻石,上寫著「尉遲恭監造」,即今「大 相國寺」是也。
工完回奏,太宗甚喜。卻又聚集多官,出榜招僧,修建水陸大會,超度冥府孤魂 。榜行天下,著各處官員推選有道的高僧,上長安做會。那消個月之期,天下多 僧俱到。唐王傳旨,著太史丞傅奕選舉高僧,修建佛事。傅奕聞旨,即上疏止浮 圖,以言無佛。表曰: 西域之法,無君臣父子,以三塗六道,蒙誘愚蠢。追既往之罪,窺將來之福,口 誦梵言,以圖偷免。且生死壽夭,本諸自然﹔刑德威福,係之人主。今聞俗徒然 託,皆云由佛。自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長久。至漢明帝始立胡 神,然惟西域桑門自傳其教。實乃夷犯中國,不足為信。
太宗聞言,遂將此表擲付群臣議之。時有宰相蕭瑀,出班俯?奏曰:「佛法興自 屢朝,弘善遏惡,冥助國家,理無廢棄。佛,聖人也。非聖者無法,請寘嚴刑。」 傅奕與蕭瑀論辨,言:「禮本於事親事君,而佛背親出家,以匹夫抗天子,以繼 體悖所親。蕭瑀不生於空桑,乃遵無父之教,正所謂非孝者無親。」蕭瑀但合掌 曰:「地獄之設,正為是人。」太宗召太僕卿張道源、中書令張士衡,問佛事營 福,其應何如。二臣對曰:「佛在清淨仁恕,果正佛空。周武帝以三教分次﹔大 慧禪師有贊幽遠,歷眾供養而無不顯﹔五祖投胎,達摩現像。自古以來,皆云三 教至尊而不可毀,不可廢。伏乞陛下聖鑒明裁。」太宗甚喜道:「卿之言合理。 再有所陳者,罪之。」遂著魏徵與蕭瑀、張道源邀請諸佛,選舉一名有大德行者 作壇主,設建道場。眾皆頓首謝恩而退。自此時出了法律:但有毀僧謗佛者,斷 其臂。
次日三位朝臣,聚眾僧,在那山川壇裏,逐一從頭查選,內中選得一名有德行的
高僧。你道他是誰人?
靈通本諱號金蟬,只為無心聽佛講。
轉托塵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羅網。
投胎落地就逢兇,未出之前臨惡黨。
父是海州陳狀元,外公總管當朝長。
出身命犯落江星,順水隨波逐浪泱。
海島金山有大緣,遷安和尚將他養。
年方十八認親娘,特赴京都求外長。
總管開山調大軍,洪州剿寇誅兇黨。
狀元光蕊脫天羅,子父相逢堪賀獎。
復謁當今受主恩,凌煙閣上賢名響。
恩官不受願為僧,洪福沙門將道訪。
小字江流古佛兒,法名喚做陳玄奘。
當日對眾舉出玄奘法師。這個人自幼為僧,出娘胎,就持齋受戒。他外公見是當 朝一路總管殷開山。他父親陳光蕊中狀元,官拜文淵殿大學士。一心不愛榮華, 只喜修持寂滅。查得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千經萬典,無所不通﹔佛號仙音, 無般不會。
當時三位引至御前,揚塵舞蹈。拜罷奏曰:「臣瑀等蒙聖旨,選得高僧一名陳玄 奘。」太宗聞其名,沉思良久道:「可是學士陳光蕊之兒玄奘否?」江流兒叩頭 曰:「臣正是。」太宗喜道:「果然舉之不錯,誠為有德行有禪心的和尚。朕賜 你左僧綱,右僧綱,天下大闡都僧綱之職。」玄奘頓首謝恩,受了大闡官爵。又 賜五彩織金袈裟一件、毘盧帽一頂。教他用心再拜明僧,排次闍黎班首,書辦旨 意,前赴化生寺,擇定吉日良時,開演經法。
玄奘再拜領旨而出,遂到化生寺裏,聚集多僧,打造禪榻,裝修功德,整理音樂
。選得大小明僧共計一千二百名,分派上中下三堂。諸所佛前,物件皆齊,頭頭
有次。選到本年九月初三日黃道良辰,開啟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陸大會。即具表申
奏。太宗及文武國戚皇親,俱至期赴會,拈香聽講。有詩為證。詩曰:
龍集貞觀正十三,王宣大眾把經談。
道場開演無量法,雲霧光乘大願龕。
御敕垂恩修上剎,金蟬脫殼化西涵。
普施善果超沉沒,秉教宣揚前後三。
貞觀十三年,歲次己巳,九月甲戌,初三日,癸卯良辰,陳玄奘大闡法師聚集一 千二百名高僧,都在長安城化生寺開演諸品妙經。那皇帝早朝已畢,帥文武多官 ,乘鳳輦龍車,出離金鑾寶殿,徑上寺來拈香。怎見那鑾駕?真個是: 一天瑞氣,萬道祥光。仁風輕淡蕩,化日麗非常。千官環佩分前後,五衛旌旗列 兩旁。執金瓜,擎斧鉞,雙雙對對﹔絳紗燭,御爐香,靄靄堂堂。龍飛鳳舞,鶚 薦鷹揚。聖明天子正,忠義大臣良。介福千年過舜禹,昇平萬代賽堯湯。又見那 曲柄傘,滾龍袍,輝光相射﹔玉連環,彩鳳扇,瑞靄飄揚。珠冠玉帶,紫綬金章 。護駕千隊,扶輿將兩行。這皇帝沐浴虔誠尊敬佛,皈依善果喜拈香。
唐王大駕早到寺前,吩咐住了音樂響器。下了車輦,引著多官,拜佛拈香。三匝 已畢,抬頭觀看,果然好座道場。但見: 幢幡飄舞,寶蓋飛輝。幢幡飄舞,凝空道道彩霞搖﹔寶蓋飛輝,映日翩翩紅電徹。 世尊金像貌臻臻,羅漢玉容威烈烈。瓶插仙花,爐焚檀降。瓶插仙花,錦樹輝輝 漫寶剎﹔爐焚檀降,香雲靄靄透清霄。時新果品砌朱盤,奇樣糖酥堆彩案。高僧 羅列誦真經,願拔孤魂離苦難。
太宗文武俱各拈香,拜了佛祖金身,參了羅漢。又見那大闡都綱陳玄奘法師引眾 僧羅拜唐王。禮畢,分班各安禪位。法師獻上濟孤榜文與太宗看。榜曰: 至德渺茫,禪宗寂滅。清淨靈通,周流三界。千變萬化,統攝陰陽。體用真常, 無窮極矣。觀彼孤魂,深宜哀愍。此奉太宗聖命:選集諸僧,參禪講法。大開方 便門庭,廣運慈悲舟楫,普濟苦海群生,脫免沉痾六趣。引歸真路,普玩鴻濛﹔ 動止無為,混成純素。仗此良因,邀賞清都絳闕﹔乘吾勝會,脫離地獄凡籠。早 登極樂任逍遙,來往西方隨自在。 詩曰: 一爐永壽香,幾卷超生籙。 無邊妙法宣,無際天恩沐。 冤孽盡消除,孤魂皆出獄。 願保我邦家,清平萬咸福。
一宿晚景題過。次早,法師又昇坐,聚眾誦經不題。
卻說南海普陀山觀世音菩薩,自領了如來佛旨,在長安城訪察取經的善人,日久 未逢真實有德行者。忽聞得太宗宣揚善果,選舉高僧,開建大會。又見得法師壇 主,乃是江流兒和尚,正是極樂中降來的佛子,又是他原引送投胎的長老。菩薩 十分歡喜,就將佛賜的寶貝捧上長街,與木叉貨賣。你道他是何寶貝?有一件錦 襴異寶袈裟、九環錫杖。還有那金緊禁三個箍兒,密密藏收,以俟後用。只將袈 裟、錫杖出賣。
長安城裏,有那選不中的愚僧,倒有幾貫村鈔。見菩薩變化個疥癩形容,身穿破 衲,赤腳光頭,將袈裟捧定,豔豔生光,他上前問道:「那癩和尚,你的袈裟要 賣多少價錢?」菩薩道:「袈裟價值五千兩,錫杖價值二千兩。」那愚僧笑道: 「這兩個癩和尚是瘋子!是傻子!這兩件粗物,就賣得七千兩銀子?只是除非穿 上身長生不老,就得成佛作祖,也值不得這許多!拿了去!賣不成!」
那菩薩更不爭吵,與木叉往前又走。行勾多時,來到東華門前,正撞著宰相蕭瑀 散朝而回,眾頭踏喝開街道。那菩薩公然不避,當街上拿著袈裟,徑迎著宰相。 宰相勒馬觀看,見袈裟豔豔生光,著手下人問那賣袈裟的要價幾何,菩薩道: 「袈裟要五千兩,錫杖要二千兩。」蕭瑀道:「有何好處,值這般高價?」菩薩 道:「袈裟有好處,有不好處﹔有要錢處,有不要錢處。」蕭瑀道:「何為好? 何為不好?」菩薩道:「著了我袈裟,不入沉淪,不墮地獄,不遭惡毒之難,不 遇虎狼之災,便是好處﹔若貪淫樂禍的愚僧,不齋不戒的和尚,毀經謗佛的凡夫 ,難見我袈裟之面,這便是不好處。」又問道:「何為要錢,不要錢?」菩薩道 :「不遵佛法,不敬三寶,強買袈裟、錫杖,定要賣他七千兩,這便是要錢﹔若 敬重三寶,見善隨喜,皈依我佛,承受得起,我將袈裟、錫杖情願送他,與我結 個善緣,這便是不要錢。」蕭瑀聞言,倍添春色,知他是個好人。即便下馬,與 菩薩以禮相見,口稱:「大法長老,恕我蕭瑀之罪。我大唐皇帝十分好善,滿朝 的文武無不奉行。即今起建水陸大會,這袈裟正好與大都闡陳玄奘法師穿用。我 和你入朝見駕去來。」
菩薩欣然從之,拽轉步,徑進東華門裏。黃門官轉奏,蒙旨宣至寶殿。見蕭瑀引 著兩個疥癩僧人,立於階下,唐王問曰:「蕭瑀來奏何事?」蕭瑀俯伏階前道: 「臣出了東華門前,偶遇二僧,乃賣袈裟與錫杖者。臣思法師玄奘可著此服,故 領僧人啟見。」太宗大喜,便問那袈裟價值幾何。菩薩與木叉侍立階下,更不行 禮,因問袈裟之價,答道:「袈裟五千兩,錫杖二千兩。」太宗道:「那袈裟有 何好處,就值許多?」菩薩道:這袈裟,龍披一縷,免大鵬吞噬之災﹔鶴掛一絲 ,得超凡入聖之妙。但坐處,有萬神朝禮﹔凡舉動,有七佛隨身。這袈裟,是冰 蠶造練抽絲,巧匠翻騰為線,仙娥織就,神女機成,方方簇幅繡花縫。片片相幫 堆錦簆。玲瓏散碎鬥妝花,色亮飄光噴寶豔。穿上滿身紅霧遶,脫來一段彩雲飛 。三天門外透元光,五岳山前生寶氣。重重嵌就西番蓮,灼灼懸珠星斗象。四角 上有夜明珠,攢頂間一顆祖母綠。雖無全照原本體,也有生光八寶攢。這袈裟, 閑時折疊,遇聖才穿。閑時折疊,千層包裹透虹霓﹔遇聖才穿,驚動諸天神鬼怕 。上邊有如意珠、摩尼珠、辟塵珠、定風珠﹔又有那紅瑪瑙、紫珊瑚、夜明珠、 舍利子。偷月沁白,與日爭紅。條條仙氣盈空,朵朵祥光捧聖。條條仙氣盈空, 照徹了天關﹔朵朵祥光捧聖,影遍了世界。照山川,驚虎豹﹔影海島,動魚龍。 沿邊兩道銷金鎖,叩領連環白玉琮。 詩曰: 三寶巍巍道可尊,四生六道盡評論。 明心解養人天法,見性能傳智慧燈。 護體莊嚴金世界,身心清淨玉壺冰。 自從佛製袈裟後,萬劫誰能敢斷僧?」
唐王聞言,即命展開袈裟,從頭細看,果然是件好物。道:「大法長老,實不瞞 你。朕今大開善教,廣種福田,見在那化生寺聚集多僧,敷演經法。內中有一個 大有德行者,法名玄奘。朕買你這兩件寶物,賜他受用。你端的要價幾何?」菩 薩聞言,與木叉合掌皈依,道聲佛號,躬身上啟道:「既有德行,貧僧情願送他 ,決不要錢。」說罷,抽身便走。唐王急著蕭瑀扯住,欠身立於殿上,問曰: 「你原說袈裟五千兩,錫杖二千兩,你見朕要買,就不要錢,敢是說朕心倚恃君 位,強要你的物件?更無此理。朕照你原價奉償,卻不可推避。」菩薩起手道: 「貧僧有願在前,原說果有敬重三寶,見善隨喜,皈依我佛,不要錢,願送與他 。今見陛下明德止善,敬我佛門﹔況又高僧有德有行,宣揚大法,理當奉上,決 不要錢。貧僧願留下此物告回。」唐王見他這等懃懇,甚喜。隨命光祿寺,大排 素宴酬謝。菩薩又堅辭不受,暢然而去,依舊望都土地廟中隱避不題。
卻說太宗設午朝,著魏徵?旨,宣玄奘入朝。那法師正聚眾登壇,諷經誦偈,一
聞有旨,隨下壇整衣,與魏徵同往見駕。太宗道:「求證善事,有勞法師,無物
酬謝。早間蕭瑀迎著二僧,願送錦襴異寶袈裟一件,九環錫杖一條。今特召法師
領去受用。」玄奘叩頭謝恩。太宗道:「法師如不棄,可穿上與朕看看。」長老
遂將袈裟抖開,披在身上,手持錫杖,侍立階前。君臣個個忻然。誠為如來佛子
。你看他:
凜凜威顏多雅秀,佛衣可體如裁就。
暉光豔豔滿乾坤,結綵紛紛凝宇宙。
朗朗明珠上下排,層層金線穿前後。
兜羅四面錦沿邊,萬樣稀奇鋪綺繡。
八寶妝花縛鈕絲,金環束領攀絨扣。
佛天大小列高低,星象尊卑分左右。
玄奘法師大有緣,現前此物堪承受。
渾如極樂活阿羅,賽過西方真覺秀。
錫杖叮噹鬥九環,毘盧帽映多豐厚。
誠為佛子不虛傳,勝似菩提無詐謬。
當時文武階前喝采。太宗喜之不勝,即著法師穿了袈裟,持了寶杖﹔又賜兩隊儀 從,著多官送出朝門,教他上大街行道,往寺裏去,就如中狀元誇官的一般。這 去玄奘再拜謝恩,在那大街上,烈烈轟轟,搖搖擺擺。你看那長安城裏,行商坐 賈、公子王孫、墨客文人、大男小女,無不爭看誇獎,俱道:「好個法師,真是 個活羅漢下降,活菩薩臨凡。」
玄奘直至寺裏,僧人下榻來迎。一見他披此袈裟,執此錫杖,都道是地藏王來了 ,各各歸依,侍於左右。玄奘上殿,炷香禮佛。又對眾感述聖恩已畢,各歸禪座 。又不覺紅輪西墜。正是那: 日落煙迷草樹,帝都鐘鼓初鳴。叮叮三響斷人行。前後街前寂靜。上剎輝煌燈火 ,孤村冷落無聲。禪僧入定理殘經。正好煉魔養性。
光陰撚指,卻當七日正會。玄奘又具表,請唐王拈香。此時善聲遍滿天下。太宗 即排駕,率文武多官、后妃國戚,早赴寺裏。那一城人,無論大小尊卑,俱詣寺 聽講。
當有菩薩與木叉道:「今日是水陸正會,以一七繼七七,可矣了。我和你雜在眾
人叢中,一則看他那會何如,二則看金蟬子可有福穿我的寶貝,三則也聽他講的
是那一門經法。」兩人隨投寺裏。正是有緣得遇舊相識,般若還歸本道場。入到
寺裏觀看,真個是:天朝大國,果勝裟婆。賽過祇園舍衛,也不亞上剎招提。那
一派仙音響喨,佛號喧嘩。
這菩薩直至多寶臺邊,果然是明智金蟬之相。詩曰:
萬象澄明絕點埃,大典玄奘坐高臺。
超生孤魂暗中到,聽法高流市上來。
施物應機心路遠,出生隨意藏門開。
對看講出無量法,老幼人人放喜懷。
又詩曰:
因遊法界講堂中,逢見相知不俗同。
盡說目前千萬事,又談塵劫許多功。
法雲容曳舒群岳,教網張羅滿太空。
檢點人生歸善念,紛紛天雨落花紅。
那法師在臺上念一會《受生度亡經》,談一會《安邦天寶篆》,又宣一會《勸 修功卷》。這菩薩近前來,拍著寶臺,厲聲高叫道:「那和尚,你只會談小乘教 法,可會談大乘麼?」玄奘聞言,心中大喜,翻身跳下臺來,對菩薩起手道: 「老師父,弟子失瞻多罪。見前的蓋眾僧人,都講的是小乘教法,卻不知大乘教 法如何。」菩薩道:「你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昇,只可渾俗和光而已。我 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昇天,能度難人脫苦,能修無量壽身,能作無來無去。」
正講處,有那司香巡堂官急奏唐王道:「法師正講談妙法,被兩個疥癩遊僧扯下 來亂說胡話。」王令擒來。只見許多人將二僧推擁進後法堂,見了太宗,那僧人 手也不起,拜也不拜,仰面道:「陛下問我何事?」唐王卻認得他,道:「你是 前日送袈裟的和尚?」菩薩道:「正是。」太宗道:「你既來此處聽講,只該吃 些齋便了,為何與我法師亂講,擾亂經堂,誤我佛事?」菩薩道:「你那法師講 的是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昇天。我有大乘佛法三藏,可以度亡脫苦,壽身無壞 。」太宗正色喜問道:「你那大乘佛法在於何處?」菩薩道:「在大西天天竺國 大雷音寺我佛如來處,能解百冤之結,能消無妄之災。」太宗道:「你可記得麼 ?」菩薩道:「我記得。」太宗大喜道:「教法師引去,請上臺開講。」
那菩薩帶了木叉,飛上高臺,遂踏祥雲,直至九霄,現出救苦原身,托了淨瓶楊 柳。左邊是木叉惠岸,執著棍,抖搜精神。喜的個唐王朝天禮拜,眾文武跪地焚 香。滿寺中僧尼道俗、士人工賈,無一人不拜禱道:「好菩薩!好菩薩!」有讚 為證。但見那:瑞靄散繽紛,祥光護法身。九霄華漢裏,現出女真人。那菩薩, 頭上戴一頂金葉紐、翠花鋪、放金光、生瑞氣的垂珠纓絡﹔身上穿一領淡淡色、 淺淺妝、盤金龍、飛綵鳳的結素藍袍﹔胸前掛一面對月明、舞清風、雜寶珠、攢 翠玉的砌香環珮﹔腰間繫一條冰蠶絲、織金邊、登彩雲、促瑤海的錦繡絨裙﹔面 前又領一個飛東洋、遊普世、感恩行孝、黃毛紅嘴白鸚哥。手內托著一個施恩濟 世的寶瓶,瓶內插著一枝灑青霄、撒大惡、掃開殘霧垂楊柳。玉環穿繡扣,金蓮 足下深。三天許出入。這才是救苦救難觀世音。
喜的個唐太宗忘了江山,愛的那文武官失卻朝禮,蓋眾多人都念「南無觀世音菩 薩」。太宗即傳旨,教巧手丹青描下菩薩真像。旨意一聲,選出個圖神寫聖、遠 見高明的吳道子(此人即後圖功臣於凌煙閣者)。當時展開妙筆,圖寫真形。那 菩薩祥雲漸遠,霎時間不見了金光。只見那半空中滴溜溜落下一張簡帖,上有幾 句頌子,寫得明白。頌曰:禮上大唐君,西方有妙文。程途十萬八千里,大乘進 慇懃。此經回上國,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
太宗見了頌子,即命眾僧:「且收勝會,待我差人取得大乘經來,再秉丹誠,重 修善果。」眾官無不遵依。當時在寺中問曰:「誰肯領朕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 問不了,傍邊閃過法師,帝前施禮道:「貧僧不才,願效犬馬之勞,與陛下求取 真經,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唐王大喜,上前將御手扶起道:「法師果能盡此忠 賢,不怕程途遙遠,跋涉山川,朕情願與你拜為兄弟。」玄奘頓首謝恩。唐王果 是十分賢德,就去那寺裏佛前,與玄奘拜了四拜,口稱「御弟聖僧」。玄奘感謝 不盡道:「陛下,貧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顧如此?我這一去,定要捐軀努 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經,即死也不敢回國,永墮沉淪地獄。」隨 在佛前拈香,以此為誓。唐王甚喜,即命回鑾,待選良利日辰,發牒出行,遂此 駕回各散。
玄奘亦回洪福寺裏。那本寺多僧與幾個徒弟,早聞取經之事,都來相見,因問: 「發誓願上西天,實否?」玄奘道:「是實。」他徒弟道:「師父呵,嘗聞人言 ,西天路遠,更多虎豹妖魔。只怕有去無回,難保身命。」玄奘道:「我已發了 洪誓大願,不取真經,永墮沉淪地獄。大抵是受王恩寵,不得不盡忠以報國耳。 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難定。」又道:「徒弟們,我去之後,或三二年,或 五七年,但看那山門裏松枝頭向東,我即回來﹔不然,斷不回矣。」眾徒將此言 切切而記。
次早,太宗設朝,聚集文武,寫了取經文牒,用了通行寶印。有欽天監奏曰: 「今日是人專吉星,堪宜出行遠路。」唐王大喜。又見黃門官奏道:「御弟法師 朝門外候旨。」隨即宣上寶殿道:「御弟,今日是出行吉日。這是通關文牒。朕 又有一個紫金缽盂,送你途中化齋而用。再選兩個長行的從者。又銀騔的馬一匹 ,送為遠行腳力。你可就此行程。」玄奘大喜,即便謝了恩,領了物事,更無留 滯之意。唐王排駕,與多官同送至關外。只見那洪福寺僧與諸徒將玄奘的冬夏衣 服,俱送在關外相等。唐王見了,先教收拾行囊、馬匹,然後著官人執壺酌酒。 太宗舉爵,又問曰:「御弟雅號甚稱?」玄奘道:「貧僧出家人,未敢稱號。」 太宗道:「當時菩薩說,西天有經三藏。御弟可指經取號,號作三藏何如?」玄 奘又謝恩,接了御酒道:「陛下,酒乃僧家頭一戒,貧僧自為人,不會飲酒。」 太宗道:「今日之行,比他事不同,此乃素酒,只飲此一杯,以盡朕奉餞之意。」 三藏不敢不受,接了酒,方待要飲,只見太宗低頭,將御指拾一撮塵土,彈入酒 中。三藏不解其意,太宗笑道:「御弟呵,這一去,到西天,幾時可回?」三藏 道:「只在三年,徑回上國。」太宗道:「日久年深,山遙路遠,御弟可進此酒 :寧戀本鄉一捻土,莫愛他鄉萬兩金。」三藏方悟捻土之意,復謝恩飲盡,辭謝 出關而去。唐王駕回。
畢竟不知此去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三回 陷虎穴金星解厄 雙叉嶺伯欽留僧
詩曰:
大有唐王降敕封,欽差玄奘問禪宗。
堅心磨琢尋龍穴,著意修持上鷲峰。
邊界遠遊多少國,雲山前度萬千重。
自今別駕投西去,秉教迦持悟大空。
卻說三藏自貞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蒙唐王與多官送出長安關外。一二日馬不
停蹄,早至法門寺。本寺住持上房長老,帶領眾僧有五百餘人,兩邊羅列,接至
裏面,相見獻茶。茶罷進齋,齋後不覺天晚。正是那:
影動星河近,月明無點塵。
雁聲鳴遠漢,砧韻響西鄰。
歸鳥棲枯樹,禪僧講梵音。
蒲團一榻上,坐到夜將分。
眾僧們燈下議論佛門定旨,上西天取經的原由:有的說水遠山高,有的說路多虎 豹﹔有的說峻嶺陡崖難度,有的說毒魔惡怪難降。三藏箝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 ,點頭幾度。眾僧們莫解其意,合掌請問道:「法師指心點頭者,何也?」三藏 答曰:「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對佛說下洪誓大 願,不由我不盡此心。這一去,定要到西天,見佛求經,使我們法輪回轉,願聖 主皇圖永固。」眾僧聞得此言,人人稱羨,個個宣揚,都叫一聲:「忠心赤膽大 闡法師!」誇讚不盡,請師入榻安寐。
早又是竹敲殘月落,雞唱曉雲生。那眾僧起來,收拾茶水、早齋。玄奘遂穿了袈 裟,上正殿,佛前禮拜道:「弟子陳玄奘,前往西天取經,但肉眼愚迷,不識活 佛真形。今願立誓:路中逢廟燒香,遇佛拜佛,遇塔掃塔。但願我佛慈悲,早現 丈六金身,賜真經,留傳東土。」祝罷,回方丈進齋。齋畢,那二從者整頓了鞍 馬,促趲行程。三藏出了山門,辭別眾僧。眾僧不忍分別,直送有十里之遙,噙 淚而返。三藏遂直西前進。正是那季秋天氣,但見: 數村木落蘆花碎,幾樹楓楊紅葉墜。路途煙雨故人稀,黃菊麗,山骨細,水寒荷 破人憔悴。白蘋紅蓼霜天雪,落霞孤鶩長空墜。依稀黯淡野雲飛,玄鳥去,賓鴻 至,嘹嘹嚦嚦聲宵碎。
師徒們行了數日,到了鞏州城,早有鞏州合屬官吏人等迎接入城中。安歇一夜, 次早出城前去。一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兩三日,又至河州衛。此乃是大唐的 山河邊界。早有鎮邊的總兵與本處僧道,聞得是欽差御弟法師上西方見佛,無不 恭敬。接至裏面供給了,著僧綱請往福原寺安歇。本寺僧人,一一參見,安排晚 齋。齋畢,吩咐二從者飽喂馬匹,天不明就行。
及雞方鳴,隨喚從者,卻又驚動寺僧,整治茶湯齋供。齋罷,出離邊界。這長老 心忙,太起早了。原來此時秋深時節,雞鳴得早,只好有四更天氣。一行三人, 連馬四口,迎著清霜,看著明月,行有數十里遠近,見一山嶺,只得撥草尋路, 說不盡崎嶇難走,又恐怕錯了路徑。正疑思之間,忽然失足,三人連馬都跌落坑 坎之中。三藏心慌,從者膽戰。卻才悚懼,又聞得裏面哮吼高呼,叫:「拿將來 !拿將來!」只見狂風滾滾,擁出五六十個妖邪,將三藏、從者揪了上去。這法 師戰戰兢兢的偷眼觀看,上面坐的那魔王十分兇惡。真個是: 雄威身凜凜,猛氣貌堂堂。電目飛光艷,雷聲振四方。鋸牙舒口外,鑿齒露腮旁。 錦繡圍身體,文斑裹脊梁。鋼鬍稀見肉,鉤爪利如霜。東海黃公懼,南山白額王。
諕得個三藏魂飛魄散,二從者骨軟筋麻。魔王喝令綁了。眾妖一齊將三人用繩索
綁縛。正要安排吞食,只聽得外面喧嘩,有人來報:「熊山君與特處士二位來也。」
三藏聞言,抬頭觀看,前走的是一條黑漢。你道他是怎生模樣:
雄豪多膽量,輕健夯身軀。
涉水惟兇力,跑林逞怒威。
向來符吉夢,今獨露英姿。
綠樹能攀折,知寒善諭時。
准靈惟顯處,故此號山君。
又見那後邊來的是一條胖漢。你道怎生模樣:
嵯峨雙角冠,端肅聳肩背。
性服青衣穩,蹄步多遲滯。
宗名父作牯,原號母稱牸。
能為田者功,因名特處士。
這兩個搖搖擺擺,走入裏面,慌得那魔王奔出迎接。熊山君道:「寅將軍一向得 意,可賀,可賀。」特處士道:「寅將軍丰姿勝常,真可喜,真可喜。」魔王道 :「二公連日如何?」山君道:「惟守素耳。」處士道:「惟隨時耳。」三個敘 罷,各坐談笑。
只見那從者綁得痛切悲啼。那黑漢道:「此三者何來?」魔王道:「自送上門來 者。」處士笑云:「可能待客否?」魔王道:「奉承,奉承。」山君道:「不可 盡用,食其二,留其一可也。」魔王領諾,即呼左右,將二從者剖腹剜心,剁碎 其屍:將首級與心肝奉獻二客,將四肢自食,其餘骨肉分給各妖。只聽得嘓啅之 聲,真似虎啖羊羔,霎時食盡。把一個長老幾乎諕死。這才是初出長安第一場苦 難。
正愴慌之間,漸漸的東方發白。那二怪至天曉方散,俱道:「今日厚擾,容日竭 誠奉酬。」方一擁而退。
不一時,紅日高昇,三藏昏昏沉沉,也辨不得東西南北。正在那不得命處,忽然 見一老叟,手持拄杖而來。走上前,用手一拂,繩索皆斷。對面吹了一口氣,三 藏方甦,跪拜於地道:「多謝老公公,搭救貧僧性命。」老叟答禮道:「你起來 。你可曾疏失了甚麼東西?」三藏道:「貧僧的從人已是被怪食了。只不知行李 、馬匹在於何處?」老叟用杖指道:「那廂不是一匹馬、兩個包袱?」三藏回頭 看時,果是他的物件,並不曾失落,心才略放下些。問老叟曰:「老公公,此處 是甚所在?公公何由在此?」老叟道:「此是雙叉嶺,乃虎狼巢穴處。你為何墮 此?」三藏道:「貧僧雞鳴時,出河州衛界,不料起得早了,冒霜撥露,忽失落 此地。見一魔王,兇頑太甚,將貧僧與二從者綁了。又見一條黑漢,稱是熊山君﹔ 一條胖漢,稱是特處士:走進來,稱那魔王是寅將軍。他三個把我二從者吃了, 天光才散。不想我是那裏有這大緣大分,感得老公公來此救我?」老叟道:「處 士者,是個野牛精;山君者,是個熊羆精;寅將軍者,是個老虎精。左右妖邪, 盡都是山精樹鬼、怪獸蒼狼。只因你的本性元明,所以吃不得你。你跟我來,引 你上路。」
三藏不勝感激,將包袱捎在馬上,牽著韁繩,相隨老叟徑出了坑坎之中,走上大 路。卻將馬拴在道旁草頭上,轉身拜謝那公公,那公公遂化作一陣清風,跨一隻 硃頂白鶴,騰空而去。只見風飄飄遺下一張簡帖,書上四句頌子。頌子云: 吾乃西天太白星,特來搭救汝生靈。 前行自有神徒助,莫為艱難報怨經。
三藏看了,對天禮拜道:「多謝金星,度脫此難。」拜畢,牽了馬匹,獨自個孤 孤悽悽,往前苦進。這嶺上,真個是: 寒颯颯雨林風,響潺潺澗下水。香馥馥野花開,密叢叢亂石磊。鬧嚷嚷鹿與猿, 一隊隊獐和麂。喧雜雜鳥聲多,靜悄悄人事靡。那長老,戰兢兢心不寧;這馬兒 ,力怯怯蹄難舉。
三藏捨身拚命,上了那峻嶺之間。行經半日,更不見個人煙村舍。一則腹中饑了, 二則路又不平。正在危急之際,只見前面有兩隻猛虎咆哮,後邊有幾條長蛇盤繞。 左有毒蟲,右有怪獸。三藏孤身無策,只得放下身心,聽天所命。又無奈那馬腰 軟蹄彎,即便跪下,伏倒在地,打又打不起,牽又牽不動。苦得個法師襯身無地 ,真個有萬分悽楚,已自分必死,莫可奈何。
卻說他雖有災迍,卻有救應。正在那不得命處,忽然見毒蟲奔走,妖獸飛逃,猛 虎潛蹤,長蛇隱跡。三藏抬頭看時,只見一人,手執鋼叉,腰懸弓箭,自那山坡 前轉出,果然是一條好漢。你看他: 頭上戴一頂艾葉花斑豹皮帽,身上穿一領羊絨織錦叵羅衣,腰間束一條獅蠻帶, 腳下屣一對麂皮靴。環眼圓睛如弔客,圈鬚亂擾似河奎。懸一囊毒藥弓矢,拿一 桿點鋼大叉。雷聲震破山蟲膽,勇猛驚殘野雉魂。
三藏見他來得漸近,跪在路傍,合掌高叫道:「大王救命!大王救命!」那條漢 到邊前,放下鋼叉,用手攙起道:「長老休怕。我不是歹人,我是這山中的獵戶 ,姓劉名伯欽,綽號鎮山太保。我才自來,要尋兩隻山蟲食用。不期遇著你,多 有沖撞。」三藏道:「貧僧是大唐駕下欽差,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和尚。適間來到 此處,遇著些狼虎蛇蟲,四邊圍繞,不能前進。忽見太保來,眾獸皆走,救了貧 僧性命,多謝,多謝。」伯欽道:「我在這裏住人,專倚打些狼虎為生,捉些蛇 蟲過活,故此眾獸怕我走了。你既是唐朝來的,與我都是鄉里。此間還是大唐的 地界,我也是唐朝的百姓,我和你同食皇王的水土,誠然是一國之人。你休怕, 跟我來,到我舍下歇馬,明朝我送你上路。」三藏聞言,滿心歡喜,謝了伯欽, 牽馬隨行。
過了山坡,又聽得呼呼風響。伯欽道:「長老休走,坐在此間。風響處,是個山 貓來了,等我拿他家去管待你。」三藏見說,又膽戰心驚,不敢舉步。那太保執 了鋼叉,拽開步,迎將上去。只見一隻斑斕虎,對面撞見,他看見伯欽,急回頭 就走。這太保霹靂一聲,咄道:「那業畜那裏走!」那虎見趕得急,轉身掄爪撲 來。這太保三股叉舉手迎敵。諕得個三藏軟癱在草地。這和尚自出娘肚皮,那曾 見這樣凶險的勾當。太保與那虎在那山坡下,人虎相持,果是一場好鬥。但見: 怒氣紛紛,狂風滾滾。怒氣紛紛,太保衝冠多膂力﹔狂風滾滾,斑彪逞勢噴紅塵。 那一個張牙舞爪,這一個轉步回身。三股叉擎天幌日,千花尾擾霧雲飛。這一個 當胸亂刺,那一個劈面來吞。閃過的再生人道,撞著的定見閻君。只聽得那斑彪 哮吼,太保聲狠。斑彪哮吼,振裂山川驚鳥獸﹔太保聲狠,喝開天府現星辰。那 一個金睛怒出,這一個壯膽生嗔。可愛鎮山劉太保,堪誇據地獸之君。人虎貪生 爭勝負,些兒有慢喪三魂。
他兩個鬥了有一個時辰,只見那虎爪慢腰鬆,被太保舉叉平胸刺倒。可憐呵,鋼 叉尖穿透心肝,霎時間血流滿地。揪著耳朵,拖上路來。好男子,氣不連喘,面 不改色,對三藏道:「造化,造化。這隻山貓,勾長老食用一日。」三藏誇讚不 盡道:「太保真山神也!」伯欽道:「有何本事,敢勞過獎?這個是長老的洪福 。去來,趕早兒剝了皮,煮些肉,管待你也。」
他一隻手執著叉,一隻手拖著虎,在前引路。三藏牽著馬,隨後而行。迤行過山 坡,忽見一座山莊。那門前真個是: 參天古樹,漫路荒籐。萬壑風塵冷,千崖氣象奇。一徑野花香襲體,數竿幽竹綠 依依。草門樓,籬笆院,堪描堪畫﹔石板橋,白土壁,真樂真稀。秋容蕭索,爽 氣孤高。道傍黃葉落,嶺上白雲飄。疏林內山禽聒聒,莊門外細犬嘹嘹。
伯欽到了門首,將死虎擲下,叫:「小的們何在?」只見走出三四個家僮,都是 怪形惡相之類,上前拖拖拉拉,把隻虎扛將進去。伯欽吩咐教趕早剝了皮,安排 將來待客。復回頭迎接三藏進內,彼此相見,三藏又拜謝伯欽厚恩憐憫救命。伯 欽道:「同鄉之人,何勞致謝。」坐定茶罷,有一老嫗領著一個媳婦,對三藏進 禮。伯欽道:「此是家母、小妻。」三藏道:「請令堂上坐,貧僧奉拜。」老嫗 道:「長老遠客,各請自珍,不勞拜罷。」伯欽道:「母親呵,他是唐王駕下, 差往西天見佛求經者。適間在嶺頭上遇著孩兒,孩兒念一國之人,請他來家歇馬 ,明日送他上路。」老嫗聞言,十分懽喜道:「好,好,好。就是請他,不得這 般恰好。明日你父親週忌,就浼長老做些好事,念卷經文,到後日送他去罷。」 這劉伯欽雖是一個殺虎手,鎮山的太保,他卻有些孝順之心。聞得母言,就要安 排香紙,留住三藏。
說話間,不覺的天色將晚。小的們排開桌凳,拿幾盤爛熟虎肉,熱騰騰的放在上 面。伯欽請三藏權用,再另辦飯。三藏合掌當胸道:「善哉!貧僧不瞞太保說, 自出娘胎,就做和尚,更不曉得吃葷。」伯欽聞得此說,沉吟了半晌道:「長老 ,寒家歷代以來,不曉得吃素。就是有些竹筍,採些木耳,尋些乾菜,做些豆腐 ,也都是獐鹿虎豹的油煎,卻無甚素處。有兩眼鍋灶,也都是油膩透了。這等奈 何?反是我請長老的不是。」三藏道:「太保不必多心,請自受用。我貧僧就是 三五日不吃飯,也可忍餓,只是不敢破了齋戒。」伯欽道:「倘或餓死,卻如之 何?」三藏道:「感得太保天恩,搭救出虎狼叢裏,就是餓死,也強如喂虎。」
伯欽的母親聞說,叫道:「孩兒不要與長老閑講,我自有素物,可以管待。」伯 欽道:「素物何來?」母親道:「你莫管我,我自有素的。」叫媳婦將小鍋取下 ,著火燒了油膩,刷了又刷,洗了又洗,卻仍安在灶上。先燒半鍋滾水,別用。 卻又將些山地榆葉子,著水煎作茶湯。然後將些黃粱粟米,煮起飯來。又把些乾 菜煮熟。盛了兩碗,拿出來鋪在桌上。老母對著三藏道:「長老請齋。這是老身 與兒婦,親自動手整理的些極潔極淨的茶飯。」三藏下來謝了,方才上坐。
那伯欽另設一處,鋪排些沒鹽沒醬的老虎肉、香獐肉、蟒蛇肉、狐狸肉、兔肉, 點剁鹿肉乾巴,滿盤滿碗的陪著三藏吃齋。方坐下,心欲舉箸,只見三藏合掌誦 經,諕得個伯欽不敢動箸,急起身立在旁邊。三藏念不數句,卻教請齋。伯欽道 :「你是個念短頭經的和尚?」三藏道:「此非是經,乃是一卷揭齋之咒。」伯 欽道:「你們出家人,偏有許多計較,吃飯便也念誦念誦。」
吃了齋飯,收了盤碗,漸漸天晚。伯欽引著三藏出中宅,到後邊走走。穿過夾道, 有一座草亭。推開門,入到裏面。只見那四壁上掛幾張強弓硬弩,插幾壺箭﹔過 梁上搭兩塊血腥的虎皮﹔牆根頭插著許多槍刀叉棒﹔正中間設兩張坐器。伯欽請 三藏坐坐。三藏見這般兇險腌臢,不敢久坐,遂出了草亭。又往後再行,是一座 大園藏,卻看不盡那叢叢菊蕊堆黃,樹樹楓楊掛赤。又見呼的一聲,跑出十來隻 肥鹿,一大陣黃獐,見了人,呢呢痴痴,更不恐懼。三藏道:「這獐鹿想是太保 養家了的?」伯欽道:「似你那長安城中人家,有錢的集財寶,有莊的集聚稻糧 。我們這打獵的,只得聚養些野獸,備天陰耳。」他兩個說話閑行,不覺黃昏, 復轉前宅安歇。
次早,那合家老小都起來,就整素齋,管待長老,請開啟念經。這長老淨了手, 同太保家堂前拈了香,拜了家堂。三藏方敲響木魚,先念了淨口業的真言,又念 了淨身心的神咒然後開《度亡經》一卷。誦畢,伯欽又請寫薦亡疏一道,再開念 《金剛經》、《觀音經》。一一朗音高誦。誦畢,吃了午齋,又念《法華經》、 《彌陀經》,各誦幾卷,又念一卷《孔雀經》,及談苾?洗業的故事,早又天晚。 獻過了種種香火,化了眾神紙馬,燒了薦亡文疏。佛事已畢,又各安寢。
卻說那伯欽的父親之靈,超薦得脫沉淪,鬼魂兒早來到自家宅內,托一夢與合宅 長幼道:「我在陰司裏苦難難脫,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聖僧念了經卷,消了我 的罪業,閻王差人送我上中華富地,長者人家托生去了。你們可好生謝送長老, 不要怠慢,不要怠慢。我去也。」這才是:萬法莊嚴端有意,薦亡離苦出沉淪。 那合家兒夢醒,又早太陽東上。伯欽的娘子道:「太保,我今夜夢見公公來家, 說他在陰司苦難難脫,日久不得超生。今幸得聖僧念了經卷,消了他的罪業,閻 王差人送他上中華富地,長者人家托生去,教我們好生謝那長老,不得怠慢他。 說罷,徑出門,徉徜去了。我們叫他不應,留他不住。醒來卻是一夢。」伯欽道 :「我也是那等一夢,與你一般。我們起去對母親說去。」他兩口子正欲去說, 只見老母叫道:「伯欽孩兒,你來,我與你說話。」二人至前,老母坐在床上道 :「兒呵,我今夜得了個喜夢,夢見你父親來家,說多虧了長老超度,已消了罪 業,上中華富地,長者家去托生。」夫妻們俱呵呵大笑道:「我與媳婦皆有此夢 ,正來告稟,不期母親呼喚,也是此夢。」遂叫一家大小起來,安排謝意,替他 收拾馬匹,都至前拜謝道:「多謝長老超薦我亡父脫難超生,報答不盡。」三藏 道:「貧僧有何能處,敢勞致謝?」
伯欽把三口兒的夢話對三藏陳訴一遍,三藏也喜。早供給了素齋,又具白銀一兩 為謝。三藏分文不受。一家兒又懇懇拜央,三藏畢竟分文未受。但道:「是你肯 發慈悲送我一程,足感至愛。」伯欽與母妻無奈,急做了些粗麵燒餅乾糧,叫伯 欽遠送。三藏歡喜收納。太保領了母命,又喚兩三個家僮,各帶捕獵的器械,同 上大路。看不盡那山中野景,嶺上風光。
行經半日,只見對面處有一座大山,真個是高接青霄,崔巍險峻。三藏不一時到 了邊前。那太保登此山如行平地,正走到半山之中,伯欽回身,立於路下道: 「長老,請自前進,我卻告回。」三藏聞言,滾鞍下馬道:「千萬敢勞太保再送 一程。」伯欽道:「長老不知。此山喚做兩界山,東半邊屬我大唐所管,西半邊 乃是韃靼的地界。那廂狼虎不伏我降,我卻也不能過界,你自去罷。」三藏心驚 ,掄開手,牽衣執袂,滴淚難分。正在那叮嚀拜別之際,只聽得山腳下叫喊如雷 道:「我師父來也!我師父來也!」諕得個三藏痴呆,伯欽打掙。
畢竟不知是甚人叫喊,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
詩曰:
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從來皆要物。
若知無物又無心,便是真心法身佛。
法身佛,沒模樣,一顆圓光涵萬象。
無體之體即真體,無相之相即實相。
非色非空非不空,不來不向不回向。
無異無同無有無,難捨難取難聽望。
內外靈光到處同,一佛國在一沙中。
一粒沙含大千界,一個身心萬法同。
知之須會無心訣,不染不滯為淨業。
善惡千端無所為,便是南無釋迦葉。
卻說那劉伯欽與唐三藏驚驚慌慌,又聞得叫聲「師父來也」。眾家僮道:「這叫 的必是那山腳下石匣中老猿。」太保道:「是他,是他。」三藏問:「是甚麼老 猿?」太保道:「這山舊名五行山,因我大唐王征西定國,改名兩界山。先年間 曾聞得老人家說:王莽篡漢之時,天降此山,下壓著一個神猴,不怕寒暑,不吃 飲食,自有土神監押,教他饑餐鐵丸,渴飲銅汁。自昔到今,凍餓不死。這叫必 定是他。長老莫怕,我們下山去看來。」三藏只得依從,牽馬下山。行不數里, 只見那石匣之間果有一猴,露著頭,伸著手,亂招手道:「師父,你怎麼此時才 來?來得好,來得好。救我出來,我保你上西天去也。」這長老近前細看,你道 他是怎生模樣: 尖嘴縮腮,金睛火眼。頭上堆苔蘚,耳中生薜蘿。鬢邊少髮多青草,頷下無鬚有 綠莎。眉間土,鼻凹泥,十分狼狽;指頭粗,手掌厚,塵垢餘多。還喜得眼睛轉 動,喉舌聲和。語言雖利便,身體莫能那。正是五百年前孫大聖,今朝難滿脫天 羅。
劉太保誠然膽大,走上前來,與他拔去了鬢邊草,頷下莎,問道:「你有甚麼說 話?」那猴道:「我沒話說,教那個師父上來,我問他一問。」三藏道:「你問 我甚麼?」那猴道:「你可是東土大王差往西天取經去的麼?」三藏道:「我正 是,你問怎麼?」那猴道:「我是五百年前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只因犯了誑上 之罪,被佛祖壓於此處。前者有個觀音菩薩,領佛旨意,上東土尋取經人。我教 他救我一救,他勸我再莫行兇,歸依佛法,盡慇懃保護取經人,往西方拜佛,功 成後自有好處。故此晝夜提心,晨昏弔膽,只等師父來救我脫身。我願保你取經 ,與你做個徒弟。」三藏聞言,滿心歡喜道:「你雖有此善心,又蒙菩薩教誨, 願入沙門,只是我又沒斧鑿,如何救得你出?」那猴道:「不用斧鑿,你但肯救 我,我自出來也。」三藏道:「我自救你,你怎得出來?」那猴道:「這山頂上 有我佛如來的金字壓帖,你只上山去將帖兒揭起,我就出來了。」三藏依言,回 頭央浼劉伯欽道:「太保呵,我與你上山走一遭。」伯欽道:「不知真假何如?」 那猴高叫道:「是真,決不敢虛謬。」
伯欽只得呼喚家僮,牽了馬匹。他卻扶著三藏,復上高山。攀籐附葛,只行到那 極巔之處,果然見金光萬道,瑞氣千條,有塊四方大石,石上貼著一封皮,卻是 「唵嘛呢叭吽」六個金字。三藏近前跪下,朝石頭看著金字,拜了幾拜,望西禱 祝道:「弟子陳玄奘,特奉旨意求經。果有徒弟之分,揭得金字,救出神猴,同 證靈山;若無徒弟之分,此輩是個兇頑怪物,哄賺弟子,不成吉慶,便揭不得起 。」祝罷又拜。拜畢,上前將六個金字輕輕揭下。只聞得一陣香風,劈手把壓帖 兒刮在空中,叫道:「吾乃監押大聖者。今日他的難滿,吾等回見如來,繳此封 皮去也。」嚇得個三藏與伯欽一行人望空禮拜。徑下高山,又至石匣邊,對那猴 道:「揭了壓帖矣,你出來罷。」那猴歡喜,叫道:「師父,你請走開些,我好 出來,莫驚了你。」
伯欽聽說,領著三藏,一行人回東即走。走了五七里遠近,又聽得那猴高叫道: 「再走,再走。」三藏又行了許遠,下了山,只聞得一聲響喨,真個是地裂山崩 。眾人盡皆悚懼。只見那猴早到了三藏的馬前,赤淋淋跪下,道聲:「師父,我 出來也。」對三藏拜了四拜,急起身,與伯欽唱個大喏道:「有勞大哥送我師父 ,又承大哥替我臉上薅草。」謝畢,就去收拾行李,扣背馬匹。那馬見了他,腰 軟蹄矬,戰兢兢的立站不住。蓋因那猴原是弼馬溫,在天上看養龍馬的,有些法 則,故此凡馬見他害怕。
三藏見他意思,實有好心,真個像沙門中的人物,便叫:「徒弟呵,你姓甚麼?」 猴王道:「我姓孫。」三藏道:「我與你起個法名,卻好呼喚。」猴王道:「不 勞師父盛意,我原有個法名,叫做孫悟空。」三藏歡喜道:「也正合我們的宗派 。你這個模樣,就像那小頭陀一般,我與你起個混名,稱為行者,好麼?」悟空 道:「好,好,好。」自此時又稱為孫行者。
那伯欽見孫行者一心收拾要行,卻轉身對三藏唱個喏道:「長老,你幸此間收得 個好徒,甚喜,甚喜。此人果然去得。我卻告回。」三藏躬身作禮相謝道:「多 有拖步,感激不勝。回府多多致意令堂老夫人、令荊夫人,貧僧在府多擾,容回 時踵謝。」伯欽回禮,遂此兩下分別。
卻說那孫行者請三藏上馬,他在前邊背著行李,赤條條,拐步而行。不多時,過 了兩界山,忽然見一隻猛虎,咆哮剪尾而來。三藏在馬上驚心。行者在路傍歡喜 道:「師父莫怕他,他是送衣服與我的。」放下行李,耳朵裏拔出一個針兒,迎 著風,幌一幌,原來是個碗來粗細一條鐵棒。他拿在手中,笑道:「這寶貝,五 百餘年不曾用著他,今日拿出來掙件衣服兒穿穿。」你看他拽開步,迎著猛虎, 道聲:「業畜!那裏去!」那隻虎蹲著身,伏在塵埃,動也不敢動動。卻被他照 頭一棒,就打的腦漿迸萬點桃紅,牙齒噴幾珠玉塊。諕得那陳玄奘滾鞍落馬,咬 指道聲:「天那!天那!劉太保前日打的斑斕虎,還與他鬥了半日;今日孫悟空 不用爭持,把這虎一棒打得稀爛。正是強中更有強中手!」
行者拖將虎來道:「師父略坐一坐,等我脫下他的衣服來,穿了走路。」三藏道 :「他那裏有甚衣服?」行者道:「師父莫管我,我自有處置。」好猴王,把毫 毛拔下一根,吹口仙氣,叫:「變!」變作一把牛耳尖刀,從那虎腹上挑開皮, 往下一剝,剝下個囫圇皮來。剁去了爪甲,割下頭來,割個四四方方一塊虎皮。 提起來,量了一量道:「闊了些兒,一幅可作兩幅。」拿過刀來,又裁為兩幅。 收起一幅,把一幅圍在腰間。路傍揪了一條葛籐,緊緊束定,遮了下體道:「師 父,且去,且去。到了人家,借些針線,再縫不遲。」他把條鐵棒捻一捻,依舊 像個針兒,收在耳裏。背著行李,請師父上馬。
兩個前進,長老在馬上問道:「悟空,你才打虎的鐵棒,如何不見?」行者笑道 :「師父,你不曉得。我這棍,本是東洋大海龍宮裏得來的,喚做天河鎮底神珍 鐵,又喚做如意金箍棒。當年大反天宮,甚是虧他。隨身變化,要大就大,要小 就小。剛才變做一個繡花針兒模樣,收在耳內矣。但用時,方可取出。」三藏聞 言暗喜。又問道:「方才那虎見了你,怎麼就不動動?讓你自在打他,何說?」 悟空道:「不瞞師父說,莫道是隻虎,就是一條龍,見了我也不敢無禮。我老孫 頗有降龍伏虎的手段,翻江攪海的神通;見貌辨色,聆音察理;大之則量於宇宙 ,小之則攝於毫毛;變化無端,隱顯莫測。剝這個虎皮,何為稀罕?若到那疑難 處,看展本事麼。」三藏聞得此言,愈加放懷無慮,策馬前行。
師徒兩個走著路,說著話,不覺得太陽西墜。但見: 燄燄斜暉返照,天涯海角歸雲。千山鳥雀噪聲頻,覓宿投林成陣。野獸雙雙對對 ,回窩族族群群。一鉤新月破黃昏。萬點明星光暈。 行者道:「師父走動些,天色晚了。那壁廂樹木森森,想必是人家莊院,我們趕 早投宿去來。」三藏果策馬而行,徑奔人家,到了莊院前下馬。行者撇了行李, 走上前,叫聲:「開門!開門!」那裏面有一老者扶筇而出,?喇的開了門。看 見行者這般惡相,腰繫著一塊虎皮,好似個雷公模樣,諕得腳軟身麻,口出譫語 道:「鬼來了!鬼來了!」三藏近前攙住,叫道:「老施主休怕。他是我貧僧的 徒弟,不是鬼怪。」老者抬頭,見了三藏的面貌清奇,方才立定,問道:「你是 那寺裏來的和尚,帶這惡人上我門來?」三藏道:「我貧僧是唐朝來的,往西天 拜佛求經。適路過此間,天晚,特造檀府借宿一宵,明早不犯天光就行。萬望方 便一二。」老者道:「你雖是個唐人,那個惡的卻非唐人。」悟空厲聲高呼道: 「你這個老兒全沒眼色!唐人是我師父,我是他徒弟。我也不是甚糖人,蜜人, 我是齊天大聖!你們這裏人家,也有認得我的。我也曾見你來。」那老者道: 「你在那裏見我?」悟空道:「你小時不曾在我面前扒柴?不曾在我臉上挑菜?」 老者道:「這廝胡說!你在那裏住?我在那裏住?我來你面前扒柴、挑菜?」悟 空道:「我兒子便胡說。你是認不得我了,我本是這兩界山石匣中的大聖,你再 認認看。」老者方才省悟道:「你倒有些像他。但你是怎麼得出來的?」悟空將 菩薩勸善,令他等待唐僧揭帖脫身之事,對那老者細說了一遍。
老者卻才下拜,將唐僧請到裏面,即喚老妻與兒女都來相見,具言前事,個個忻 喜。又命看茶。茶罷,問悟空道:「大聖呵,你也有年紀了?」悟空道:「你今 年幾歲了?」老者道:「我痴長一百三十歲了。」行者道:「還是我重子重孫哩 。我那生身的年紀,我不記得是幾時;但只在這山腳下,已五百餘年了。」老者 道:「是有,是有。我曾記得祖公公說,此山乃從天降下,就壓了一個神猴。只 到如今,你才脫體。我那小時見你時,你頭上有草,臉上有泥,還不怕你;如今 臉上無了泥,頭上無了草,卻像瘦了些,腰間又苫了一塊大虎皮,與鬼怪能差多 少?」一家兒聽得這般話說,都呵呵大笑。
這老兒頗賢,即令安排齋飯。飯後,悟空道:「你家姓甚?」老者道:「舍下姓 陳。」三藏聞言,即下來起手道:「老施主與貧僧是華宗。」行者道:「師父, 你是唐姓,怎的和他是華宗?」三藏道:「我俗家也姓陳,乃是唐朝海州弘農郡 聚賢莊人氏。我的法名叫做陳玄奘。只因我大唐太宗皇帝賜我做御弟三藏,指唐 為姓,故名唐僧也。」那老者見說同姓,又十分歡喜。
行者道:「老陳,左右打攪你家,我有五百多年不洗澡了,你可去燒些湯來,與 我師徒們洗浴洗浴,一發臨行謝你。」那老兒即令燒湯拿盆,掌上燈火。師徒浴 罷,坐在燈前。行者道:「老陳,還有一事累你:有針線借我用用。」那老兒道 :「有,有,有。」即教媽媽取針線來,遞與行者。行者又有眼色,見師父洗浴 ,脫下一件白布短小直裰未穿,他即扯過來披在身上。卻將那虎皮脫下,聯接一 處。打一個馬面樣的摺子,圍在腰間,勒了籐條,走到師父面前道:「老孫今日 這等打扮,比昨日如何?」三藏道:「好,好,好。這等樣,才像個行者。」三 藏道:「徒弟,你不嫌殘舊,那件直裰兒,你就穿了罷。」悟空唱個喏道:「承 賜,承賜。」他又去尋些草料喂了馬。此時各各事畢,師徒與那老兒亦各歸寢。
次早,悟空起來,請師父走路。三藏著衣,教行者收拾鋪蓋行李。正欲告辭,只 見那老兒早具臉湯,又具齋飯。齋罷,方才起身。三藏上馬,行者引路。不覺饑 餐渴飲,夜宿曉行。又值初冬時候,但見那: 霜凋紅葉千林瘦,嶺上幾株松柏秀。未開梅蕊散香幽,暖短晝,小春候,菊殘荷 盡山茶茂,寒橋古樹爭枝鬥。曲澗涓涓泉水溜,淡雲欲雪滿天浮。朔風驟,牽衣 袖,向晚寒威人怎受?
師徒們正走多時,忽見路傍?哨一聲,闖出六個人來,各執長槍短劍,利刃強弓 ,大?一聲道:「那和尚那裏走!趕早留下馬匹,放下行李,饒你性命過去。」 諕得那三藏魂飛魄散,跌下馬來,不能言語。行者用手扶起道:「師父放心,沒 些兒事,這都是送衣服送盤纏與我們的。」三藏道:「悟空,你想有些耳閉。他 說教我們留馬匹、行李,你倒問他要甚麼衣服、盤纏。」行者道:「你管守著衣 服、行李、馬匹,待老孫與他爭持一場,看是何如。」三藏道:「好手不敵雙拳 ,雙拳不如四手。他那裏六條大漢,你這般小小的一個人兒,怎麼敢與他爭持?」 行者的膽量原大,那容分說,走上前來,叉手當胸,對那六個人施禮道: 「列位有甚麼緣故,阻我貧僧的去路?」那人道:「我等是剪徑的大王,行好心 的山主。大名久播,你量不知。早早的留下東西,放你過去;若道半個『不』字 ,教你碎屍粉骨。」行者道:「我也是祖傳的大王,積年的山主,卻不曾聞得列 位有甚大名。」那人道:「你是不知,我說與你聽:一個喚做眼看喜,一個喚做 耳聽怒,一個喚做鼻嗅愛,一個喚作舌嘗思,一個喚作意見慾,一個喚作身本憂 。」悟空笑道:「原來是六個毛賊。你卻不認得我這出家人是你的主人公,你倒 來擋路。把那打劫的珍寶拿出來,我與你作七分兒均分,饒了你罷。」那賊聞言 ,喜的喜,怒的怒,愛的愛,思的思,慾的慾,憂的憂,一齊上前亂嚷道:「這 和尚無禮。你的東西全然沒有,轉來和我等要分東西。」他掄槍舞劍,一擁前來 ,照行者劈頭亂砍,乒乒乓乓,砍有七八十下。悟空停立中間,只當不知。那賊 道:「好和尚,真個的頭硬。」行者笑道:「將就看得過罷了。你們也打得手困 了,卻該老孫取出個針兒來耍耍。」那賊道:「這和尚是一個行針灸的郎中變的 。我們又無病症,說甚麼動針的話?」
行者伸手去耳朵裏拔出一根繡花針兒,迎風一幌,卻是一條鐵棒,足有碗來粗細 。拿在手中道:「不要走,也讓老孫打一棍兒試試手。」諕得這六個賊四散逃走 。被他拽開步,團團趕上,一個個盡皆打死。剝了他的衣服,奪了他的盤纏,笑 吟吟走將來道:「師父請行,那賊已被老孫剿了。」三藏道:「你十分撞禍。他 雖是剪徑的強徒,就是拿到官司,也不該死罪;你縱有手段,只可退他去便了, 怎麼就都打死?這卻是無故傷人的性命,如何做得和尚?出家人掃地恐傷螻蟻命 ,愛惜飛蛾紗罩燈。你怎麼不分皂白,一頓打死?全無一點慈悲好善之心。早還 是山野中無人查考;若到城市,倘有人一時沖撞了你,你也行兇,執著棍子亂打 傷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脫身?」悟空道:「師父,我若不打死他,他卻要打 死你哩。」三藏道:「我這出家人寧死,決不敢行兇。我就死,也只是一身,你 卻殺了他六人,如何理說?此事若告到官,就是你老子做官,也說不過去。」行 者道:「不瞞師父說,我老孫五百年前,據花果山稱王為怪的時節,也不知打死 多少人。假似你說這般到官,倒也得些狀告是。」三藏道:「只因你沒收沒管, 暴橫人間,欺天誑上,才受這五百年前之難。今既入了沙門,若是還像當時行兇 ,一味傷生,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忒惡!忒惡!」
原來這猴子一生受不得人氣。他見三藏只管緒緒叨叨,按不住心頭火發道:「你 既是這等,說我做不得和尚,上不得西天,不必恁般絮聒惡我,我回去便了。」 那三藏卻不曾答應。他就使一個性子,將身一縱,說一聲:「老孫去也!」三藏 急抬頭,早已不見。只聞得呼的一聲,回東而去。撇得那長老孤孤零零,點頭自 歎,悲怨不已道:「這廝這等不受教誨,我但說他幾句,他怎麼就無形無影的徑 回去了?罷罷罷,也是我命裏不該招徒弟,進人口。如今欲尋他無處尋,欲叫他 叫不應,去來,去來。」正是:捨身拚命歸西去,莫倚傍人自主張。
那長老只得收拾行李,捎在馬上,也不騎馬,一隻手拄著錫杖,一隻手揪著韁繩 ,淒淒涼涼,往西前進。行不多時,只見山路前面有一個年高的老母,捧一件綿 衣,綿衣上有一頂花帽。三藏見他來得至近,慌忙牽馬,立於右側讓行。那老母 問道:「你是那裏來的長老,孤孤恓恓獨行於此?」三藏道:「弟子乃東土大唐 奉差往西天拜活佛求真經者。」老母道:「西方佛乃大雷音寺天竺國界,此去有 十萬八千里路。你這等單人獨馬,又無個伴侶,又無個徒弟,你如何去得?」三 藏道:「弟子日前收得一個徒弟,他性潑兇頑,是我說了他幾句,他不受教,遂 渺然而去也。」老母道:「我有這一領綿布直裰、一頂嵌金花帽,原是我兒子用 的,他只做了三日和尚,不幸命短身亡。我才去他寺裏哭了一場,辭了他師父, 將這兩件衣、帽拿來,做個憶念。長老呵,你既有徒弟,我把這衣帽送了你罷。」 三藏道:「承老母盛賜,但只是我徒弟已走了,不敢領受。」老母道:「他那廂 去了?」三藏道:「我聽得呼的一聲,他回東去了。」老母道:「東邊不遠,就 是我家,想必往我家去了。我那裏還有一篇咒兒,喚做『定心真言』,又名做 『緊箍兒咒』。你可暗暗的念熟,牢記心頭,再莫洩漏一人知道。我去趕上他, 叫他還來跟你,你卻將此衣帽與他穿戴。他若不服你使喚,你就默念此咒,他再 不敢行兇,也再不敢去了。」三藏聞言,低頭拜謝。那老母化一道金光,回東而 去。三藏情知是觀音菩薩授此真言,急忙撮土焚香,望東懇懇禮拜。拜罷,收了 衣帽,藏在包袱中間。卻坐於路傍,誦習那定心真言,來回念了幾遍,念得爛熟 ,牢記心胸不題。
卻說那悟空別了師父,一觔斗雲,徑轉東洋大海。按住雲頭,分開水道,徑至水 晶宮前。早驚動龍王出來迎接,接至宮裏坐下。禮畢,龍王道:「近聞得大聖難 滿,失賀!想必是重整仙山,復歸古洞矣?」悟空道:「我也有此心性,只是又 做了和尚了。」龍王道:「做甚和尚?」行者道:「我虧了南海菩薩勸善,教我 正果,隨東土唐僧上西方拜佛,皈依沙門,又喚為行者了。」龍王道:「這等真 是可賀,可賀。這才叫做改邪歸正,懲創善心。既如此,怎麼不西去,復東回何 也?」行者笑道:「那是唐僧不識人性。有幾個毛賊剪徑,是我將他打死,唐僧 就緒緒叨叨,說了我若干的不是。你想老孫可是受得悶氣的?是我撇了他,欲回 本山,故此先來望你一望,求鍾茶吃。」龍王道:「承降,承降。」當時龍子、 龍孫即捧香茶來獻。
茶畢,行者回頭一看,見後壁上掛著一幅「圯橋進履」的畫兒。行者道:「這是 甚麼景致?」龍王道:「大聖在先,此事在後,故你不認得。這叫做『圯橋三進 履』。」行者道:「怎的是『三進履』?」龍王道:「此仙乃是黃石公,此子乃 是漢世張良,石公坐在圯橋上,忽然失履於橋下,遂喚張良取來。此子即忙取來 ,跪獻於前。如此三度,張良略無一毫倨傲怠慢之心,石公遂愛他勤謹,夜授天 書,著他扶漢。後果然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太平後,棄職歸山,從赤 松子遊,悟成仙道。大聖,你若不保唐僧,不盡勤勞,不受教誨,到底是個妖仙 ,休想得成正果。」悟空聞言,沉吟半晌不語。龍王道:「大聖自當裁處,不可 圖自在,誤了前程。」悟空道:「莫多話,老孫還去保他便了。」龍王忻喜道: 「既如此,不敢久留,請大聖早發慈悲,莫要疏久了你師父。」
行者見他催促請行,急縱身,出離海藏,駕著雲,別了龍王。正走,卻遇著南海 菩薩。菩薩道:「孫悟空,你怎麼不受教誨,不保唐僧,來此處何幹?」慌得個 行者在雲端裏施禮道:「向蒙菩薩善言,果有唐朝僧到,揭了壓帖,救了我命, 跟他做了徒弟。他卻怪我兇頑,我才閃他一閃,如今就去保他也。」菩薩道: 「趕早去,莫錯過了念頭。」言畢各回。
這行者須臾間看見唐僧在路傍悶坐。他上前道:「師父,怎麼不走路?還在此做 甚?」三藏抬頭道:「你往那裏去來?教我行又不敢行,動又不敢動,只管在此 等你。」行者道:「我往東洋大海老龍王家討茶吃吃。」三藏道:「徒弟呵,出 家人不要說謊。你離了我沒多一個時辰,就說到龍王家吃茶?」行者笑道:「不 瞞師父說,我會駕觔斗雲,一個觔斗有十萬八千里路,故此得即去即來。」三藏 道:「我略略的言語重了些兒,你就怪我,使個性子丟了我去。像你這有本事的 ,討得茶吃;像我這去不得的,只管在此忍餓。你也過意不去呀。」行者道: 「師父,你若餓了,我便去與你化些齋吃。」三藏道:「不用化齋,我那包袱裏 還有些乾糧,是劉太保母親送的。你去拿缽盂尋些水來,等我吃些兒走路罷。」
行者去解開包袱,在那包裹中間見有幾個粗麵燒餅,拿出來遞與師父。又見那光 豔豔的一領綿布直裰、一頂嵌金花帽。行者道:「這衣帽是東土帶來的?」三藏 就順口兒答應道:「是我小時穿戴的。這帽子若戴了,不用教經,就會念經;這 衣服若穿了,不用演禮,就會行禮。」行者道:「好師父,把與我穿戴了罷。」 三藏道:「只怕長短不一,你若穿得,就穿了罷。」行者遂脫下舊白布直裰,將 綿布直裰穿上,也就是比量著身體裁的一般。把帽兒戴上。三藏見他戴上帽子, 就不吃乾糧,卻默默的念那緊箍咒一遍。行者叫道:「頭痛,頭痛。」那師父不 住的又念了幾遍,把個行者痛得打滾,抓破了嵌金的花帽。三藏又恐怕扯斷金箍 ,住了口不念。不念時,他就不痛了。伸手去頭上摸摸,似一條金線兒模樣,緊 緊的勒在上面,取不下,揪不斷,已此生了根了。他就耳裏取出針兒來,插入箍 裏,往外亂捎。三藏又恐怕他捎斷了,口中又念起來。他依舊生痛,痛得豎蜻蜓 ,翻觔斗,耳紅面赤,眼脹身麻。那師父見他這等,又不忍不捨,復住了口。他 的頭又不痛了。行者道:「我這頭,原來是師父咒我的?」三藏道:「我念得是 緊箍經,何曾咒你?」行者道:「你再念念看。」三藏真個又念。行者真個又痛 ,只教:「莫念,莫念。念動我就痛了。這是怎麼說?」三藏道:「你今番可聽 我教誨了?」行者道:「聽教了。」「你再可無禮了?」行者道:「不敢了。」
他口裏雖然答應,心上還懷不善,把那針兒幌一幌,碗來粗細,望唐僧就欲下手 。慌得長老口中又念了兩三遍。這猴子跌倒在地,丟了鐵棒,不能舉手,只教: 「師父,我曉得了。再莫念,再莫念。」三藏道:「你怎麼欺心,就敢打我?」 行者道:「我不曾敢打。我問師父,你這法兒是誰教你的?」三藏道:「是適間 一個老母傳授我的。」行者大怒道:「不消講了,這個老母,坐定是那個觀世音 。他怎麼那等害我?等我上南海打他去。」三藏道:「此法既是他授與我,他必 然先曉得了。你若尋他,他念起來,你卻不是死了?」行者見說得有理,真個不 敢動身,只得回心,跪下哀告道:「師父,這是他奈何我的法兒,教我隨你西去 。我也不去惹他,你也莫當常言,只管念誦。我願保你,再無退悔之意了。」三 藏道:「既如此,伏侍我上馬去也。」那行者才死心塌地,抖擻精神,束一束綿 布直裰,扣背馬匹,收拾行李,奔西而進。
畢竟這一去,後面又有甚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五回 蛇盤山諸神暗佑 鷹愁澗意馬收韁
卻說行者伏侍唐僧西進,行經數日,正是那臘月寒天,朔風凜凜,滑凍凌凌。走
的是些懸崖峭壁崎嶇路,疊嶺層巒險峻山。三藏在馬上,遙聞?喇喇水聲聒耳,
回頭叫:「悟空,是那裏水響?」行者道:「我記得此處叫做蛇盤山鷹愁澗,想
必是澗裏水響。」說不了,馬到澗邊,三藏勒韁觀看。但見:
涓涓寒脈穿雲過,湛湛清波映日紅。
聲搖夜雨聞幽谷,彩發朝霞眩太空。
千仞浪飛噴碎玉,一泓水響吼清風。
流歸萬頃煙波去,鷗鷺相忘沒釣逢。
師徒兩個正然看處,只見那澗當中響一聲,鑽出一條龍來,推波掀浪,攛出崖山 ,就搶長老。慌得個行者丟了行李,把師父抱下馬來,回頭便走。那條龍就趕不 上,把他的白馬連鞍轡一口吞下肚去,依然伏水潛蹤。行者把師父送在那高阜上 坐了,卻來牽馬挑擔,止存得一擔行李,不見了馬匹。他將行李擔送到師父面前 道:「師父,那孽龍也不見蹤影,只是驚走我的馬了。」三藏道:「徒弟呵,卻 怎生尋得馬著麼?」行者道:「放心,放心,等我去看來。」
他打個?哨,跳在空中,火眼金睛,用手搭涼篷,四下裏觀看,更不見馬的蹤跡 。按落雲頭,報道:「師父,我們的馬斷乎O那龍吃了,四下裏再看不見。」三 藏道:「徒弟呀,那廝能有多大口,卻將那匹大馬連鞍轡都吃了?想是驚張溜韁 ,走在那山凹之中。你再仔細看看。」行者道:「你也不知我的本事。我這雙眼 ,白日裏常看一千里路的吉凶。像那千里之內,蜻蜓兒展翅,我也看見,何期那 匹大馬,我就不見?」三藏道:「既是他吃了,我如何前進?可憐呵,這千山萬 水,怎生走得?」說著話,淚如雨落。行者見他哭將起來,他那裏忍得住暴燥, 發聲喊道:「師父莫要這等膿包形麼,你坐著,坐著,等老孫去尋著那廝,教他 還我馬匹便了。」三藏卻才扯住道:「徒弟呵,你那裏去尋他?只怕他暗地裏攛 將出來,卻不又連我都害了?那時節人馬兩亡,怎生是好?」行者聞得這話,越 加嗔怒,就叫喊如雷道:「你忒不濟,不濟!又要馬騎,又不放我去,似這般看 著行李,坐到老罷。」
哏哏的吆喝,正難息怒,只聽得空中有人言語,叫道:「孫大聖莫惱,唐御弟休 哭。我等是觀音菩薩差來的一路神祗,特來暗中保取經者。」那長老聞言,慌忙 禮拜。行者道:「你等是那幾個,可報名來,我好點卯。」眾神道:「我等是六 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一十八位護教伽藍,各各輪流值日聽候。」行者 道:「今日先從誰起?」眾揭諦道:「丁甲、功曹、伽藍輪次。我五方揭諦,惟 金頭揭諦晝夜不離左右。」行者道:「既如此,不當值者且退,留下六丁神將與 日值功曹和眾揭諦保守著我師父。等老孫尋那澗中的孽龍,教他還我馬來。」眾 神遵令。三藏才放下心,坐在石崖之上,吩咐行者仔細。行者道:「只管寬心。」 好猴王,束一束綿布直裰,撩起虎皮裙子,揝著金箍鐵棒,抖擻精神,徑臨澗壑 ,半雲半霧的,在那水面上高叫道:「潑泥鰍,還我馬來!還我馬來!」
卻說那龍吃了三藏的白馬,伏在那澗底中間,潛靈養性,只聽得有人叫罵索馬。 他按不住心中火發,急縱身躍浪翻波,跳將上來道:「是那個敢在這裏海口傷吾 ?」行者見了他,大?一聲「休走,還我馬來!」掄著棍,劈頭就打。那條龍張 牙舞爪來抓。他兩個在澗邊前這一場賭鬥,果是驍雄。但見那: 龍舒利爪,猴舉金箍。那個鬚垂白玉線,這個眼幌赤金燈。那個鬚下明珠噴彩霧 ,這個手中鐵棒舞狂風。那個是迷爺娘的業子,這個是欺天將的妖精。他兩個都 因有難遭磨折,今要成功各顯能。
來來往往,戰勾多時,盤旋良久,那條龍力軟筋麻,不能抵敵,打一個轉身,又 攛於水內,深潛澗底,再不出頭。被猴王罵詈不絕,他也只推耳聾。
行者沒及奈何,只得回見三藏道:「師父,這個怪被老孫罵將出來,他與我賭鬥 多時,怯戰而走,只躲在水中間,再不出來了。」三藏道:「不知端的可是他吃 了我馬?」行者道:「你看你說的話,不是他吃了,他還肯出來招聲,與老孫犯 對?」三藏道:「你前日打虎時,曾說有降龍伏虎的手段,今日如何便不能降他 ?」原來那猴子吃不得人急他。見三藏搶白了他這一句,他就發起神威道:「不 要說,不要說,等我與他再見個上下。」
這猴王拽開步,跳到澗邊,使出那翻江攪海的神通,把一條鷹愁陡澗徹底澄清的 水,攪得似那九曲黃河泛漲的波。那孽龍在於深澗中坐臥不寧,心中思想道: 「這才是福無雙降,禍不單行。我才脫了天條死難,不上一年,在此隨緣度日, 又撞著這般個潑魔,他來害我。」你看他越思越惱,受不得屈氣,咬著牙,跳將 出去,罵道:「你是那裏來的潑魔,這等欺我?」行者道:「你莫管我那裏不那 裏,你只還了馬,我就饒你性命。」那龍道:「你的馬是我吞下肚去,如何吐得 出來?不還你,便待怎的?」行者道「不還馬時看棍,只打殺你,償了我馬的性 命便罷。」他兩個又在那山崖下苦鬥。鬥不數合,小龍委實難搪,將身一幌,變 作一條水蛇兒,鑽入草科中去了。
猴王拿著棍,趕上前來,撥草尋蛇,那裏得些影響。急得他三尸神咋,七竅煙生 ,念了一聲「唵」字咒語,即喚出當坊土地、本處山神,一齊來跪下道:「山神 、土地來見。」行者道:「伸過孤拐來,各打五棍見面,與老孫散散心。」二神 叩頭哀告道:「望大聖方便,容小神訴告。」行者道:「你說甚麼?」二神道: 「大聖一向久困,小神不知幾時出來,所以不曾接得,萬望恕罪。」行者道: 「既如此,我且不打你。我問你:鷹愁澗裏,是那方來的怪龍?他怎麼搶了我師 父的白馬吃了?」二神道:「大聖自來不曾有師父,原來是個不伏天不伏地混元 上真,如何得有甚麼師父的馬來?」行者道:「你等是也不知。我只為那誑上的 勾當,整受了這五百年的苦難。今蒙觀音菩薩勸善,著唐朝駕下真僧救出我來, 教我跟他做徒弟,往西天去拜佛求經。因路過此處,失了我師父的白馬。」二神 道:「原來是如此。這澗中自來無邪,只是深陡寬闊,水光徹底澄清,鴉鵲不敢 飛過﹔因水清照見自己的形影,便認做同群之鳥,往往身擲於水內:故名『鷹愁 陡澗』。只是向年間,觀音菩薩因為尋訪取經人去,救了一條玉龍,送他在此, 教他等候那取經人,不許為非作歹。他只是饑了時,上岸來撲些鳥鵲吃,或是捉 些獐鹿食用。不知他怎麼無知,今日沖撞了大聖。」行者道:「先一次,他還與 老孫侮手,盤旋了幾合﹔後一次,是老孫叫罵,他再不出。因此使了一個翻江攪 海的法兒,攪混了他澗水,他就攛將上來,還要爭持。不知老孫的棍重,他遮架 不住,就變做一條水蛇,鑽在草裏。我趕來尋他,卻無蹤跡。」土地道:「大聖 不知。這條澗千萬個孔竅相通,故此這波瀾深遠。想是此間也有一孔,他鑽將下 去。也不須大聖發怒,在此找尋﹔要擒此物,只消請將觀世音來,自然伏了。」
行者見說,喚山神、土地,同來見了三藏,具言前事。三藏道:「若要去請菩薩 ,幾時才得回來?我貧僧饑寒怎忍?」說不了,只聽得暗空中有金頭揭諦叫道: 「大聖,你不須動身,小神去請菩薩來也。」行者大喜,道聲:「有累,有累。 快行,快行。」那揭諦急縱雲頭,徑上南海。行者吩咐山神、土地守護師父,日 值功曹去尋齋供,他又去澗邊巡遶不題。
卻說金頭揭諦一駕雲,早到了南海。按祥光,直至落伽山紫竹林中,託那金甲諸 天與木叉惠岸轉達,得見菩薩。菩薩道:「汝來何幹?」揭諦道:「唐僧在蛇盤 山鷹愁陡澗失了馬,急得孫大聖進退兩難。及問本處土神,說是菩薩送在澗裏的 孽龍吞了。那大聖著小神來告請菩薩降這孽龍,還他馬匹。」菩薩聞言道:「這 廝本是西海敖閏之子,他為縱火燒了殿上明珠,他父告他忤逆,天庭上犯了死罪 。是我親見玉帝,討他下來,教他與唐僧做個腳力。他怎麼反吃了唐僧的馬?這 等說,等我去來。」那菩薩降蓮臺,徑離仙洞,與揭諦駕著祥光,過了南海而來 。有詩為證。詩曰: 佛說蜜多三藏經,菩薩揚善滿長城。 摩訶妙語通天地,般若真言救鬼靈。 致使金蟬重脫殼,故令玄奘再修行。 只因路阻鷹愁澗,龍子歸真化馬形。
那菩薩與揭諦不多時到了蛇盤山,卻在那半空裏留住祥雲,低頭觀看,只見孫行 者正在澗邊叫罵。菩薩著揭諦喚他來。那揭諦按落雲頭,不經由三藏,直至澗邊 ,對行者道:「菩薩來也。」行者聞得,急縱雲跳到空中,對他大叫道:「你這 個七佛之師,慈悲的教主,你怎麼生方法兒害我?」菩薩道:「我把你這個大膽 的馬流,村愚的赤尻。我倒再三盡意,度得個取經人來,叮嚀教他救你性命,你 怎麼不來謝我活命之恩,反來與我嚷鬧?」行者道:「你弄得我好哩。你既放我 出來,讓我逍遙自在耍子便了。你前日在海上迎著我,傷了我幾句,教我來盡心 竭力,伏侍唐僧便罷了,你怎麼送他一頂花帽,哄我戴在頭上受苦?把這個箍子 長在老孫頭上,又教他念一卷甚麼『緊箍兒咒』,著那老和尚念了又念,教我這 頭上疼了又疼,這不是你害我也?」菩薩笑道:「你這猴子,你不遵教令,不受 正果,若不如此拘係你,你又誑上欺天,知甚好歹?再似從前撞出禍來,有誰收 管?須是得這個魔頭,你才肯入我瑜伽之門路哩。」行者道:「這樁事,作做是 我的魔頭罷。你怎麼又把那有罪的孽龍,送在此處成精,教他吃了我師父的馬匹 ?此又是縱放歹人為惡,太不善也。」菩薩道:「那條龍,是我親奏玉帝,討他 在此,專為求經人做個腳力。你想那東土來的凡馬,怎歷得這萬水千山?怎到得 那靈山佛地?須是得這個龍馬,方才去得。」行者道:「像他這般懼怕老孫,潛 躲不出,如之奈何?」菩薩叫揭諦道:「你去澗邊叫一聲『敖閏龍王玉龍三太子 ,你出來,有南海菩薩在此。』他就出來了。」
那揭諦果去澗邊叫了兩遍。那小龍翻波跳浪,跳出水來,變作一個人像,踏了雲 頭,到空中對菩薩禮拜道:「向蒙菩薩解脫活命之恩,在此久等,更不聞取經人 的音信。」菩薩指著行者道:「這不是取經人的大徒弟?」小龍見了道:「菩薩 ,這是我的對頭。我昨日腹中饑餒,果然吃了他的馬匹。他倚著有些力量,將我 鬥得力怯而回,又罵得我閉門不敢出來。他更不曾提著一個『取經』的字樣。」 行者道:「你又不曾問我姓甚名誰,我怎麼就說?」小龍道:「我不曾問你是那 裏來的潑魔?你嚷道:『管甚麼那裏不那裏,只還我馬來。』何曾說出半個『唐』 字?」菩薩道:「那猴頭專倚自強,那肯稱讚別人?今番前去,還有歸順的哩。 若問時,先提起『取經』的字來,卻也不用勞心,自然拱伏。」
行者歡喜領教。菩薩上前,把那小龍的項下明珠摘了,將楊柳枝蘸出甘露,往他 身上拂了一拂,吹口仙氣,喝聲叫:「變!」那龍即變做他原來的馬匹毛片。又 將言語吩咐道:「你須用心還了業障,功成後超越凡龍,還你個金身正果。」那 小龍口啣著橫骨,心心領諾。菩薩教悟空領他去見三藏。「我回海上去也。」行 者扯住菩薩不放道:「我不去了,我不去了。西方路這等崎嶇,保這個凡僧,幾 時得到?似這等多磨多折,老孫的性命也難全,如何成得甚麼功果?我不去了, 我不去了。」菩薩道:「你當年未成人道,且肯盡心修悟﹔你今日脫了天災,怎 麼倒生懶惰?我門中以寂滅成真,須是要信心正果。假若到了那傷身苦磨之處, 我許你叫天天應,叫地地靈﹔十分再到那難脫之際,我也親來救你。你過來,我 再贈你一般本事。」菩薩將楊柳葉兒摘下三個,放在行者的腦後,喝聲:「變!」 即變做三根救命的毫毛。教他:「若到那無濟無主的時節,可以隨機應變,救得 你急苦之災。」行者聞了這許多好言,才謝了大慈大悲的菩薩。那菩薩香風繞繞 ,彩霧飄飄,徑轉普陀而去。
這行者才按落雲頭,揪著那龍馬的頂鬃,來見三藏道:「師父,馬有了也。」三 藏一見,大喜道:「徒弟,這馬怎麼比前反肥盛了些?在何處尋著的?」行者道 :「師父,你還做夢哩。卻才是金頭揭諦請了菩薩來,把那澗裏龍化作我們的白 馬,其毛片相同,只是少了鞍轡。著老孫揪將來也。」三藏大驚道:「菩薩何在 ?待我去拜謝他。」行者道:「菩薩此時已到南海,不耐煩矣。」三藏就撮土焚 香,望南禮拜。拜罷,起身即與行者收拾前進。行者喝退了山神、土地,吩咐了 揭諦、功曹,卻請師父上馬。三藏道:「那無鞍轡的馬,怎生騎得?且待尋船渡 過澗去,再作區處。」行者道:「這個師父好不知時務!這個曠野山中,船從何 來?這匹馬,他在此久住,必知水勢,就騎著他做個船兒過去罷。」
三藏無奈,只得依言,跨了產馬。行者挑著行囊。到了澗邊。只見那上流頭,有 一個漁翁,撐著一個枯木的?子,順流而下。行者見了,用手招呼道:「那老漁 ,你來,你來。我是東土取經去的,我師父到此難過,你來渡他一渡。」漁翁聞 言,即忙撐攏。行者請師父下了馬,扶持左右。三藏上了?子,揪上馬匹,安了 行李。那老漁撐開?子,如風似箭,不覺的過了鷹愁陡澗,上了西岸。三藏教行 者解開包袱,取出大唐的幾文錢鈔,送與老漁。老漁把?子一篙撐開道:「不要 錢,不要錢。」向中流渺渺茫茫而去。三藏甚不過意,只管合掌稱謝。行者道: 「師父休致意了,你不認得他?他是此澗裏的水神。不曾來接得我老孫,老孫還 要打他哩。只如今免打就勾了他的,怎敢要錢!」那師父也似信不信,只得又跨 著產馬,隨著行者,徑投大路,奔西而去。這正是:廣大真如登彼岸,誠心了性 上靈山。
同師前進,不覺的紅日沉西,天光漸晚。但見: 淡雲撩亂,山月昏蒙。滿天霜色生寒,四面風聲透體。孤鳥去時蒼渚闊,落霞明 處遠山低。疏林千樹吼,空嶺獨猿啼。長途不見行人跡,萬里歸舟入夜時。
三藏在馬上遙觀,忽見路傍一座莊院。三藏道:「悟空,前面人家,可以借宿, 明早再行。」行者抬頭看見道:「師父,不是人家莊院。」三藏道:「如何不是 ?」行者道:「人家莊院,卻沒飛魚穩獸之脊,這斷是個廟宇庵院。」
師徒們說著話,早已到了門首。三藏下了馬,只見那門上有三個大字,乃「里社 祠」,遂入門裏。那裏邊有一個老者,項掛著數珠兒,合掌來迎,叫聲:「師父 請坐。」三藏慌忙答禮,上殿去參拜了聖像。那老者即呼童子獻茶。茶罷,三藏 問老者道:「此廟何為『里社』?」老者道:「敝處乃西番哈咇國界。這廟後有 一莊人家,共發虔心,立此廟宇。里者,乃一鄉里地﹔社者,乃一社土神。每遇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之日,各辦三牲花果,來此祭社,以保四時清吉、五穀 豐登、六畜茂盛故也。」三藏聞言,點頭誇讚:「正是『離家三里遠,別是一鄉 風』。我那裏人家,更無此善。」老者卻問:「師父仙鄉是何處?」三藏道: 「貧僧是東土大唐國,奉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經的。路過寶坊,天色將晚,特投 聖祠,告宿一宵,天光即行。」那老者十分歡喜,道了幾聲「失迎」,又叫童子 辦飯。三藏吃畢,謝了。
行者的眼乖,見他房簷下有一條搭衣的繩子,走將去,一把扯斷,將馬腳繫住。 那老者笑道:「這馬是那裏偷來的?」行者怒道:「你那老頭子,說話不知高低 。我們是拜佛的聖僧,又會偷馬?」老兒笑道:「不是偷的,如何沒有鞍轡韁繩 ,卻來扯斷我晒衣的索子?」三藏陪禮道:「這個頑皮,只是性燥。──你要拴 馬,好生問老人家討條繩子,如何就扯斷他的衣索?──老先生,休怪,休怪。 我這馬,實不瞞你說,不是偷的。昨日東來,至鷹愁陡澗,原有騎的一匹白馬, 鞍轡俱全。不期那澗裏有條孽龍,在彼成精,他把我的馬連鞍轡一口吞之。幸虧 我徒弟有些本事,又感得觀音菩薩來澗邊擒住那龍,教他就變做我原騎的白馬, 毛片俱同,馱我上西天拜佛。今此過澗,未經一日,卻到了老先的聖祠,還不曾 置得鞍轡哩。」那老者道:「師父休怪,我老漢作笑耍子,誰知你高徒認真。我 小時也有幾個村錢,也好騎匹駿馬。只因累歲迍邅,遭喪失火,到此沒了下梢, 故充為廟祝,侍奉香火。幸虧這後莊施主家募化度日。我那裏倒還有一副鞍轡, 是我平日心愛之物,就是這等貧窮,也不曾捨得賣了。才聽老師父之言,菩薩尚 且救護神龍,教他化馬馱你,我老漢卻不能少有周濟。明日將那鞍轡取來,願送 老師父,扣背前去,乞為笑納。」三藏聞言,稱謝不盡。早又見童子拿出晚齋。 齋罷,掌上燈,安了鋪,各各寢歇。
至次早,行者起來道:「師父,那廟祝老兒昨晚許我們鞍轡,問他要,不要饒他 。」說未了,只見那老兒果擎著一副鞍轡、襯屜、韁籠之類,凡馬上一切用的, 無不全備,放在廊下道:「師父,鞍轡奉上。」三藏見了,歡喜領受。教行者拿 了,背上馬看,可相稱否。行者走上前,一件件的取起看了,果然是些好物。有 詩為證。詩曰: 雕鞍彩晃柬銀星,寶鐙光飛金線明。 襯屜幾層絨苫疊,牽韁三股紫絲繩。 轡頭皮劄團花粲,雲扇描金舞獸形。 環嚼叩成磨煉鐵,兩垂蘸水結毛纓。
行者心中暗喜,將鞍轡背在馬上,就似量著做的一般。三藏拜謝那老,那老慌忙 攙起道:「惶恐,惶恐。何勞致謝?」那老者也不再留,請三藏上馬。那長老出 得門來,攀鞍上馬。行者擔著行李。那老兒復袖中取出一條鞭兒來,卻是皮丁兒 寸劄的香籐柄子,虎筋絲穿結的梢兒,在路傍拱手奉上道:「聖僧,我還有一條 挽手兒,一發送了你罷。」那三藏在馬上接了道:「多承布施,多承布施。」
正打問訊,卻早不見了那老兒。及回看那里社祠,是一片光地。只聽得半空中有 人言語道:「聖僧,多簡慢你。我是落伽山山神、土地,蒙菩薩差送鞍轡與汝等 的。汝等可努力西行,卻莫一時怠慢。」慌得個三藏滾鞍下馬,望空禮拜道: 「弟子肉眼凡胎,不識尊神尊面,望乞恕罪。煩轉達菩薩,深蒙恩佑。」你看他 只管朝天磕頭,也不計其數。路傍邊活活的笑倒個孫大聖,孜孜的喜壞個美猴王 ,上前來扯住唐僧道:「師父,你起來罷,他已去得遠了,聽不見你禱祝,看不 見你磕頭,只管拜怎的?」長老道:「徒弟呀,我這等磕頭,你也就不拜他一拜 ,且立在傍邊,只管哂笑,是何道理?」行者道:「你那裏知道,像他這個藏頭 露尾的,本該打他一頓﹔只為看菩薩面上,饒他打,儘勾了,他還敢受我老孫之 拜?老孫自小兒做好漢,不曉得拜人,就是見了玉皇大帝、太上老君,我也只是 唱個喏便罷了。」三藏道:「不當人子,莫說這空頭話。快起來,莫誤了走路。」 那師父才起來收拾,投西而去。
此去行有兩個月太平之路,相遇的都是些羅羅、回回、狼蟲虎豹。光陰迅速,又 值早春時候。但見山林錦翠色,草木發青芽﹔梅英落盡,柳眼初開。師徒們行玩 春光,又見太陽西墜。三藏勒馬遙觀,山凹裏有樓臺影影,殿閣沉沉。三藏道: 「悟空,你看那裏是甚麼去處?」行者抬頭看了道:「不是殿宇,定是寺院。我 們趕起些,那裏借宿去。」三藏欣然從之,放開龍馬,徑奔前來。
畢竟不知此去是甚麼去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觀音院僧謀寶貝 黑風山怪竊袈裟
卻說他師徒兩個策馬前來,直至山門首觀看,果然是一座寺院。但見那: 層層殿閣,疊疊廊房。三山門外,巍巍萬道彩雲遮;五福堂前,豔豔千條紅霧遶 。兩路松篁,一林檜柏。兩路松篁,無年無紀自清幽;一林檜柏,有色有顏隨傲 麗。又見那鐘鼓樓高,浮屠塔峻。安禪僧定性,啼樹鳥音閑。寂寞無塵真寂寞, 清虛有道果清虛。 詩曰: 上剎祇園隱翠窩,招提勝景賽娑婆。 果然淨土人間少,天下名山僧占多。
長老下了馬,行者歇了擔,正欲進門,只見那門裏走出一眾僧來。你看他怎生模
樣:
頭戴左笄帽,身穿無垢衣。
銅環雙墜耳,絹帶束腰圍。
草履行來穩,木魚手內提。
口中常作念,般若總皈依。
三藏見了,侍立門傍,道個問訊。那和尚連忙答禮,笑道:「失瞻。」問:「是 那裏來的?請入方丈獻茶。」三藏道:「我弟子乃東土欽差,上雷音寺拜佛求經 。至此處天色將晚,欲借上剎一宵。」那和尚道:「請進裏坐,請進裏坐。」三 藏方喚行者牽馬進來。那和尚忽見行者相貌,有些害怕,便問:「那牽馬的是個 甚麼東西?」三藏道:「悄言,悄言。他的性急,若聽見你說是甚麼東西,他就 惱了。他是我的徒弟。」那和尚打了個寒噤,咬著指頭道:「這般一個醜頭怪腦 的,好招他做徒弟?」三藏道:「你看不出來哩,醜自醜,甚是有用。」
那和尚只得同三藏與行者進了山門。山門裏,又見那正殿上書四個大字,是「觀 音禪院」。三藏又大喜道:「弟子屢感菩薩聖恩,未及叩謝。今遇禪院,就如見 菩薩一般,甚好拜謝。」那和尚聞言,即命道人開了殿門,請三藏朝拜。那行者 拴了馬,丟了行李,同三藏上殿。三藏展背舒身,鋪胸納地,望金像叩頭。那和 尚便去打鼓。行者就去撞鐘。三藏俯伏臺前,傾心禱祝。祝拜已畢,那和尚住了 鼓,行者還只管撞鐘不歇,或緊或慢,撞了許久。那道人道:「拜已畢了,還撞 鐘怎麼?」行者方丟了鐘杵,笑道:「你那裏曉得!我這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 鐘』的。」此時卻驚動那寺裏大小僧人、上下房長老,聽得鐘聲亂響,一齊擁出 道:「那個野人在這裏亂敲鐘鼓?」行者跳將出來,咄的一聲道:「是你孫外公 撞了耍子的。」那些和尚一見了,諕得跌跌滾滾,都爬在地下道:「雷公爺爺!」 行者道:「雷公是我的重孫兒哩。起來,起來,不要怕,我們是東土大唐來的老 爺。」眾僧方才禮拜。見了三藏,都才放心不怕。內有本寺院主請道:「老爺們 到後方丈中奉茶。」遂而解韁牽馬,抬了行李,轉過正殿,徑入後房,序了坐次。
那院主獻了茶,又安排齋供。天光尚早,三藏稱謝未畢,只見那後面有兩個小童 ,攙著一個老僧出來。看他怎生打扮: 頭上戴一頂毘盧方帽,貓睛石的寶頂光輝;身上穿一領錦絨褊衫,翡翠毛的金邊 晃亮。一對僧鞋攢八寶,一根拄杖嵌雲星。滿面皺痕,好似驪山老母;一雙昏眼 ,卻如東海龍君。口不關風因齒落,腰駝背屈為筋攣。
眾僧道:「師祖來了。」三藏躬身施禮迎接道:「老院主,弟子拜揖。」那老僧 還了禮,又各敘坐。老僧道:「適間小的們說,東土唐朝來的老爺,我才出來奉 見。」三藏道:「輕造寶山,不知好歹,恕罪,恕罪。」老僧道:「不敢,不敢 。」因問:「老爺,東土到此,有多少路程?」三藏道:「出長安邊界,有五千 餘里。過兩界山,收了一眾小徒,一路來,行過西番哈咇國,經兩個月,又有五 六千里,才到了貴處。」老僧道:「也有萬里之遙了。我弟子虛度一生,山門也 不曾出去,誠所謂『坐井觀天』,樗朽之輩。」三藏又問:「老院主高壽幾何?」 老僧道:「痴長二百七十歲了。」行者聽見道:「這還是我萬代孫兒哩。」三藏 瞅了他一眼道:「謹言,莫要不識高低,沖撞人。」那和尚便問:「老爺,你有 多少年紀了?」行者道:「不敢說。」
那老僧也只當一句瘋話,便不介意,也不再問,只叫獻茶。有一個小幸童,拿出 一個羊脂玉的盤兒,有三個法藍鑲金的茶鍾。又一童,提一把白銅壺兒,斟了三 杯香茶。真個是色欺榴蕊豔,味勝桂花香。三藏見了,誇愛不盡道:「好物件, 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那老僧道:「污眼,污眼。老爺乃天朝上國,廣覽奇 珍,似這般器具,何足過獎?老爺自上邦來,可有甚麼寶貝,借與弟子一觀?」 三藏道:「可憐,我那東土無甚寶貝;就有時,路程遙遠,也不能帶得。」行者 在傍道:「師父,我前日在包袱裏,曾見那領袈裟,不是件寶貝?拿與他看看如 何?」眾僧聽說袈裟,一個個冷笑。行者道:「你笑怎的?」院主道:「老爺才 說袈裟是件寶貝,言實可笑。若說袈裟,似我等輩者,不止二三十件;若論我師 祖,在此處做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尚,足有七八百件。」叫:「拿出來看看。」那 老和尚也是他一時賣弄,便叫道人開庫房,頭陀抬櫃子,就抬出十二櫃,放在天 井中,開了鎖。兩邊設下衣架,四圍牽了繩子,將袈裟一件件抖開掛起,請三藏 觀看。果然是滿堂綺繡,四壁綾羅。
行者一一觀之,都是些穿花納錦,刺繡銷金之物,笑道:「好,好,好。收起, 收起。把我們的也取出來看看。」三藏把行者扯住,悄悄的道:「徒弟,莫要與 人鬥富。你我是單身在外,只恐有錯。」行者道:「看看袈裟,有何差錯?」三 藏道:「你不曾理會得。古人有云:『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見貪婪奸偽之人。』 倘若一經入目,必動其心;既動其心,必生其計。汝是個畏禍的,索之而必應其 求,可也;不然,則殞身滅命,皆起於此,事不小矣。」行者道:「放心,放心 ,都在老孫身上。」你看他不由分說,急急的走了去,把個包袱解開,早有霞光 迸迸,尚有兩層油紙裹定。去了紙,取出袈裟,抖開時,紅光滿室,彩氣盈庭。 眾僧見了,無一個不心歡口讚,真個好袈裟。上頭有: 千般巧妙明珠墜,萬樣稀奇佛寶攢。 上下龍鬚鋪綵綺,兜羅四面錦沿邊。 體掛魍魎從此滅,身披魑魅入黃泉。 托化天仙親手製,不是真僧不敢穿。
那老和尚見了這般寶貝,果然動了奸心,走上前,對三藏跪下,眼中垂淚道: 「我弟子真是沒緣。」三藏攙起道:「老院師有何話說?」他道:「老爺這件寶 貝方才展開,天色晚了,奈何眼目昏花,不能看得明白,豈不是無緣?」三藏教 :「掌上燈來,讓你再看。」那老僧道:「爺爺的寶貝已是光亮,再點了燈,一 發晃眼,莫想看得仔細。」行者道:「你要怎的看才好?」老僧道:「老爺若是 寬恩放心,教弟子拿到後房,細細的看一夜,明早送還老爺西去,不知尊意何如 ?」三藏聽說,吃了一驚,埋怨行者道:「都是你,都是你。」行者笑道:「怕 他怎的?等我包起來,教他拿了去看。但有疏虞,盡是老孫管整。」那三藏阻當 不住,他把袈裟遞與老僧道:「憑你看去。只是明早照舊還我,不得損污些須。」 老僧喜喜歡歡,著幸童將袈裟拿進去。卻吩咐眾僧,將前面禪堂掃淨,取兩張籐 床,安設鋪蓋,請二位老爺安歇;一壁廂又教安排明早齋送行。遂而各散,師徒 們關了禪堂,睡下不題。
卻說那和尚把袈裟騙到手,拿在後房燈下,對袈裟號咷痛哭。慌得那本寺僧不敢 先睡。小幸童也不知為何,卻去報與眾僧道:「公公哭到二更時候,還不歇聲。」 有兩個徒孫是他心愛之人,上前問道:「師公,你哭怎的?」老僧道:「我哭無 緣,看不得唐僧寶貝。」小和尚道:「公公年紀高大,發過了。他的袈裟放在你 面前,你只消解開看便罷了,何須痛哭?」老僧道:「看的不長久。我今年二百 七十歲,空掙了幾百件袈裟。怎麼得有他這一件?怎麼得做個唐僧?」小和尚道 :「師公差了。唐僧乃是離鄉背井的一個行腳僧。你這等年高享用,也勾了,倒 要像他做行腳僧,何也?」老僧道:「我雖是坐家自在,樂乎晚景,卻不得他這 袈裟穿穿。若教我穿得一日兒,就死也閉眼,也是我來陽世間為僧一場。」眾僧 道:「好沒正經。你要穿他的,有何難處?我們明日留他住一日,你就穿他一日 ;留他住十日,你就穿他十日;便罷了,何苦這般痛哭?」老僧道:「縱然留他 住了年載,也只穿得年載,到底也不得氣長。他要去時,只得與他去,怎生留得 長遠?」
正說話處,有一個小和尚,名喚廣智,出頭道:「公公要得長遠,也容易。」老 僧聞言,就歡喜起來道:「我兒,你有甚麼高見?」廣智道:「那唐僧兩個是走 路的人,辛苦之甚,如今已睡著了。我們想幾個有力量的,拿了槍刀,打開禪堂 ,將他殺了,把屍首埋在後園,只我一家知道,卻又謀了他的白馬、行囊,卻把 那袈裟留下,以為傳家之寶,豈非子孫長久之計耶?」老和尚見說,滿心歡喜, 卻才揩了眼淚道:「好,好,好,此計絕妙。」即便收拾槍刀。
內中又有一個小和尚,名喚廣謀,就是那廣智的師弟,上前來道:「此計不妙。 若要殺他,須要看看動靜。那個白臉的似易,那個毛臉的似難,萬一殺他不得, 卻不反招己禍?我有一個不動刀槍之法,不知你尊意如何?」老僧道:「我兒, 你有何法?」廣謀道:「依小孫之見,如今喚聚東山大小房頭,每人要乾柴一束 ,捨了那三間禪堂,放起火來,教他欲走無門,連馬一火焚之。就是山前山後人 家看見,只說是他自不小心,走了火,將我禪堂都燒了。那兩個和尚,卻不都燒 死?又好掩人耳目。袈裟豈不是我們傳家之寶?」那些和尚聞言,無不歡喜,都 道:「強,強,強,此計更妙,更妙。」遂教各房頭搬柴來。唉!這一計,正是 :弄得個高壽老僧該命盡,觀音禪院化為塵。原來他那寺裏有七八十個房頭,大 小有二百餘眾。當夜一擁搬柴,把個禪堂前前後後,四面圍繞不通,安排放火不 題。
卻說三藏師徒安歇已定。那行者卻是個靈猴,雖然睡下,只是存神煉氣,朦朧著 醒眼。忽聽得外面不住的人走,查查的柴響風生。他心疑惑道:「此時夜靜,如 何有人行得腳步之聲?莫敢是賊盜,謀害我們的?」他就一骨魯跳起,欲要開門 出看,又恐驚醒師父。你看他弄個精神,搖身一變,變做一個蜜蜂兒。真個是: 口甜尾毒,腰細身輕。穿花度柳飛如箭,粘絮尋香似落星。小小微軀能負重,囂 囂薄翅會乘風。卻自椽棱下,鑽出看分明。
只見那眾僧們搬柴運草,已圍住禪堂放火哩。行者暗笑道:「果依我師父之言, 他要害我們性命,謀我的袈裟,故起這等毒心。我待要拿棍打他呵,可憐又不禁 打,一頓棍都打死了,師父又怪我行兇。罷,罷,罷,與他個順手牽羊,將計就 計,教他住不成罷!」
好行者,一觔斗跳上南天門裏。諕得個龐、劉、苟、畢躬身,馬、趙、溫、關控 背,俱道:「不好了,不好了!那鬧天宮的主子又來了。」行者搖著手道:「列 位免禮,休驚。我來尋廣目天王的。」說不了,卻遇天王早到,迎著行者道: 「久闊,久闊。前聞得觀音菩薩來見玉帝,借了四值功曹、六丁六甲並揭諦等, 保護唐僧往西天取經去,說你與他做了徒弟,今日怎麼得閑到此?」行者道: 「且休敘闊。唐僧路遇歹人,放火燒他,事在萬分緊急,特來尋你借辟火罩兒, 救他一救。快些拿來使使,即刻返上。」天王道:「你差了。既是歹人放火,只 該借水救他,如何要辟火罩?」行者道:「你那裏曉得就裏。借水救之,卻燒不 起來,倒相應了他;只是借此罩,護住了唐僧無傷,其餘管他,盡他燒去。快些 ,快些,此時恐已無及,莫誤了我下邊幹事。」那天王笑道:「這猴子還是這等 起不善之心,只顧了自家,就不管別人。」行者道:「快著,快著,莫要調嘴, 害了大事。」那天王不敢不借,遂將罩兒遞與行者。
行者拿了,按著雲頭,徑到禪堂房脊上,罩住了唐僧與白馬、行李。他卻去那後 面老和尚住的方丈房上頭坐著,保護那袈裟。看那些人放起火來,他轉捻訣念咒 ,望巽地上吸一口氣吹將去,一陣風起,把那火轉吹得烘烘亂發。好火,好火! 但見: 黑煙漠漠,紅燄騰騰。黑煙漠漠,長空不見一天星;紅燄騰騰,大地有光千里赤 。起初時,灼灼金蛇;次後來,威威血馬。南方三?逞英雄,回祿大神施法力。 燥乾柴燒烈火性,說甚麼燧人鑽木;熱油門前飄彩燄,賽過了老祖開爐。正是那 無情火發,怎禁這有意行兇。不去弭災,反行助虐。風隨火勢,燄飛有千丈餘高 ;火逞風威,灰迸上九霄雲外。乒乒乓乓,好便似殘年爆竹;潑潑喇喇,卻就如 軍中炮聲。燒得那當場佛像莫能逃,東院伽藍無處躲。勝如赤壁夜鏖兵,賽過阿 房宮內火。 這正是星星之火,能燒萬頃之田。須臾間,風狂火盛,把一座觀音院,處處通紅 。你看那眾和尚,搬箱抬籠,搶桌端鍋,滿院裏叫苦連天。孫行者護住了後邊方 丈,辟火罩罩住了前面禪堂,其餘前後火光大發,真個是照天紅燄輝煌,透壁金 光照耀。
不期火起之時,驚動了一山獸怪。這觀音院正南二十里遠近,有座黑風山,山中 有一個黑風洞,洞中有一個妖精,正在睡醒翻身。只見那窗間透亮,只道是天明 。起來看時,卻是正北下的火光晃亮。妖精大驚道:「呀!這必是觀音院裏失了 火。這些和尚好不小心。我看時,與他救一救來。」好妖精,縱起雲頭,即至煙 火之下,果然沖天之火,前面殿宇皆空,兩廊煙火方灼。他大拽步,撞將進去, 正呼喚叫取水來,只見那後房無火,房脊上有一人放風。他卻情知如此,急入裏 面看時,見那方丈中間有些霞光彩氣,臺案上有一個青氈包袱。他解開一看,見 是一領錦襴袈裟,乃佛門之異寶。正是財動人心,他也不救火,他也不叫水,拿 著那袈裟,趁鬨打劫,拽回雲步,徑轉東山而去。
那場火只燒到五更天明,方才滅息。你看那眾僧們赤赤精精,啼啼哭哭,都去那 灰內尋銅鐵,撥腐炭,撲金銀。有的在牆筐裏,苫搭窩棚;有的赤壁根頭,支鍋 造飯。叫冤叫屈,亂嚷亂鬧不題。
卻說行者取了辟火罩,一觔斗送上南天門,交與廣目天王道:「謝借,謝借。」 天王收了道:「大聖至誠了。我正愁你不還我的寶貝,無處尋討,且喜就送來也 。」行者道:「老孫可是那當面騙物之人?這叫做『好借好還,再借不難』。」 天王道:「許久不面,請到宮少坐一時,何如?」行者道:「老孫比在前不同, 爛板凳,高談闊論了;如今保唐僧,不得身閑。容敘,容敘。」急辭別墜雲,又 見那太陽星上。徑來到禪堂前,搖身一變,變做個蜜蜂兒,飛將進去,現了本像 看時,那師父還沉睡哩。
行者叫道:「師父,天亮了,起來罷。」三藏才醒覺,翻身道:「正是。」穿了 衣服,開門出來,忽抬頭,只見些倒壁紅牆,不見了樓臺殿宇。大驚道:「呀! 怎麼這殿宇俱無,都是紅牆,何也?」行者道:「你還做夢哩,今夜走了火的。」 三藏道:「我怎不知?」行者道:「是老孫護了禪堂,見師父濃睡,不曾驚動。」 三藏道:「你有本事護了禪堂,如何就不救別房之火?」行者笑道:「好教師父 得知:果然依你昨日之言,他愛上我們的袈裟,算計要燒殺我們。若不是老孫知 覺,到如今皆成灰骨矣。」三藏聞言,害怕道:「是他們放的火麼?」行者道: 「不是他是誰?」三藏道:「莫不是怠慢了你,你幹的這個勾當?」行者道: 「老孫是這等憊懶之人,幹這等不良之事?實實是他家放的。老孫見他心毒,果 是不曾與他救火,只是與他略略助些風的。」三藏道:「天那,天那!火起時, 只該助水,怎轉助風?」行者道:「你可知古人云:『人沒傷虎心,虎沒傷人意 。』他不弄火,我怎肯弄風?」三藏道:「袈裟何在?敢莫是燒壞了也?」行者 道:「沒事,沒事,燒不壞,那放袈裟的方丈無火。」三藏恨道:「我不管你, 但是有些兒傷損,我只把那話兒念動念動,你就是死了。」行者慌了道:「師父 莫念,莫念,管尋還你袈裟就是了。等我去拿來走路。」三藏才牽著馬,行者挑 了擔,出了禪堂,徑往後方丈去。
卻說那些和尚正悲切間,忽的看見他師徒牽馬挑擔而來,諕得一個個魂飛魄散道 :「冤魂索命來了。」行者喝道:「甚麼冤魂索命?快還我袈裟來。」眾僧一齊 跪倒,叩頭道:「爺爺呀,冤有冤家,債有債主。要索命不干我們事,都是廣謀 與老和尚定計害你的,莫問我們討命。」行者咄的一聲道:「我把你這些該死的 畜生,那個問你討甚麼命。只拿袈裟來還我走路!」其間有兩個膽量大的和尚道 :「老爺,你們在禪堂裏已燒死了,如今又來討袈裟,端的還是人,是鬼?」行 者笑道:「這夥孽畜,那裏有甚麼火來?你去前面看看禪堂,再來說話。」眾僧 們爬起來往前觀看,那禪堂外面的門窗?扇,更不曾燎灼了半分。眾人悚懼,才 認得三藏是種神僧,行者是尊護法。一齊上前叩頭道:「我等有眼無珠,不識真 人下界。你的袈裟在後面方丈中老師祖處哩。」三藏行過了三五層敗壁破牆,嗟 嘆不已。只見方丈果然無火,眾僧搶入裏面,叫道:「公公,唐僧乃是神人,未 曾燒死,如今反害了自己家當。趁早拿出袈裟,還他去也。」
原來這老和尚尋不見袈裟,又燒了本寺的房屋,正在萬分煩惱焦燥之處,一聞此
言,怎敢答應。因尋思無計,進退無方,拽開步,躬著腰,往那牆上著實撞了一
頭,可憐只撞得腦破血流魂魄散,咽喉氣斷染紅沙。有詩為證。詩曰:
堪嘆老衲性愚蒙,枉作人間一壽翁。
欲得袈裟傳遠世,豈知佛寶不凡同。
但將容易為長久,定是蕭條取敗功。
廣智廣謀成甚用?損人利己一場空。
慌得個眾僧哭道:「師公已撞殺了,又不見袈裟,怎生是好?」行者道:「想是 汝等盜藏起也。都出來,開具花名手本,等老孫逐一查點。」那上下房的院主, 將本寺和尚、頭陀、幸童、道人盡行開具手本二張,大小人等共計二百三十名。 行者請師父高坐,他卻一一從頭唱名搜檢,都要解放衣襟,分明點過,更無袈裟 。又將那各房頭搬搶出去的箱籠物件,從頭細細尋遍,那裏得有蹤跡。三藏心中 煩惱,懊恨行者不盡,卻坐在上面念動那咒。行者撲的跌倒在地,抱著頭,十分 難禁,只教:「莫念,莫念,管尋還了袈裟。」那眾僧見了,一個個戰兢兢的, 上前跪下勸解,三藏才合口不念。行者一骨魯跳起來,耳朵裏掣出鐵棒,要打那 些和尚,被三藏喝住道:「這猴頭,你頭痛還不怕,還要無禮?休動手,且莫傷 人,再與我審問一問。」眾僧們磕頭禮拜,哀告三藏道:「老爺饒命。我等委實 的不曾看見。這都是那老死鬼的不是。他昨晚看著你的袈裟,只哭到更深時候, 看也不曾敢看,思量要圖長久,做個傳家之寶,設計定策,要燒殺老爺。自火起 之候,狂風大作,各人只顧救火,搬搶物件,更不知袈裟去向。」
行者大怒,走進方丈屋裏,把那觸死鬼屍首抬出,選剝了細看,渾身更無那件寶 貝。就把個方丈掘地三尺,也無蹤影。行者忖量半晌,問道:「你這裏可有甚麼 妖怪成精麼?」院主道:「老爺不問,莫想得知。我這裏正東南有座黑風山,黑 風洞內有一個黑大王,我這老死鬼常與他講道,他便是個妖精。別無甚物。」行 者道:「那山離此有多遠近?」院主道:「只有二十里,那望見山頭的就是。」 行者笑道:「師父放心,不須講了,一定是那黑怪偷去無疑。」三藏道:「他那 廂離此有二十里,如何就斷得是他?」行者道:「你不曾見夜間那火,光騰萬里 ,亮透三天,且休說二十里,就是二百里也照見了。坐定是他見火光焜耀,趁著 機會,暗暗的來到這裏,看見我們袈裟是件寶貝,必然趁鬨擄去也。等老孫去尋 他一尋。」三藏道:「你去了時,我卻何倚?」行者道:「這個放心,暗中自有 神靈保護,明中等我叫那些和尚伏侍。」即喚眾和尚過來,道:「汝等著幾個去 埋那老鬼;著幾個伏侍我師父,看守我白馬。」眾僧領諾。行者又道:「汝等莫 順口兒答應,等我去了,你就不來奉承。看師父的,要怡顏悅色;養白馬的,要 水草調勻。假有一毫兒差了,照依這個樣棍,與你們看看。」他掣出棍子,照那 火燒的磚牆上,撲的一下,把那牆打得粉碎,又震倒了有七八層牆。眾僧見了, 個個骨軟身麻,跪著磕頭滴淚道:「爺爺寬心前去,我等竭力虔心,供奉老爺, 決不敢一毫怠慢。」
好行者,急縱觔斗雲,徑上黑風山,尋找這袈裟。正是那: 金禪求正出京畿,仗錫投西涉翠微。 虎豹狼蟲行處有,工商士客見時稀。 路逢異國愚僧妒,全仗齊天大聖威。 火發風生禪院廢,黑熊夜盜錦襴衣。
畢竟此去不知袈裟有無,吉凶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一七回 孫行者大鬧黑風山 觀世音收伏熊羆怪
話說孫行者一觔斗跳將起去,諕得那觀音院大小和尚並頭陀、幸童、道人等一個 個朝天禮拜道:「爺爺呀,原來是騰雲駕霧的神聖下界,怪道火不能傷。恨我那 個不識人的老剝皮使心用心,今日反害了自己。」三藏道:「列位請起,不須恨 了。這去尋著袈裟,萬事皆休﹔但恐找尋不著,我那徒弟性子有些不好,汝等性 命不知如何,恐一人不能脫也。」眾僧聞得此言,一個個提心弔膽,告天許願, 只要尋得袈裟,各全性命不題。
卻說孫大聖到空中,把腰兒扭了一扭,早來到黑風山上。住了雲頭,仔細看,果 然是座好山,況正值春光時節,但見: 萬壑爭流,千崖競秀。鳥啼人不見,花落樹猶香。雨過天連青壁潤,風來松捲翠 屏張。山草發,野花開,懸崖峭嶂﹔薜蘿生,佳木麗,峻嶺平崗。不遇幽人,那 尋樵子?澗邊雙鶴飲,石上野猿狂。矗矗堆螺排黛色,巍巍擁翠弄嵐光。
那行者正觀山景,忽聽得芳草坡前,有人言語。他卻輕步潛蹤,閃在那石崖之下 ,偷睛觀看。原來是三個妖魔,席地而坐:上首的是一條黑漢,左首下是一個道 人,右首下是一個白衣秀士。都在那裏高談闊論,講的是立鼎安爐,摶砂煉汞, 白雪黃芽,傍門外道。正說中間,那黑漢笑道:「後日是我母難之日,二公可光 顧光顧。」白衣秀士道:「年年與大王上壽,今年豈有不來之理?」黑漢道: 「我夜來得了一件寶貝,名喚錦襴佛衣,誠然是件玩好之物。我明日就以他為壽 ,大開筵宴,邀請各山道官,慶賀佛衣,就稱為佛衣會如何?」道人笑道:「妙 ,妙,妙。我明日先來拜壽,後日再來赴宴。」
行者聞得佛衣之言,定以為是他寶貝。他就忍不住怒氣,跳出石崖,雙手舉起金 箍棒,高叫道:「我把你這夥賊怪!你偷了我的袈裟,要做甚麼佛衣會?趁早兒 將來還我。」喝一聲「休走!」掄起棒,照頭一下。慌得那黑漢化風而逃,道人 駕雲而走,只把個白衣秀士一棒打死。拖將過來看處,卻是一條白花蛇怪。索性 提起來,捽做五七斷。徑入深山,找尋那個黑漢。轉過尖峰,抹過峻嶺,又見那 壁陡崖前,聳出一座洞府。但見那: 煙霞渺渺,松柏森森。煙霞渺渺采盈門,松柏森森青遶戶。橋踏枯槎木,峰巔繞 薜蘿。鳥啣紅蕊來雲壑,鹿踐芳叢上石臺。那門前時催花發,風送花香。臨堤綠 柳轉 黃鸝,傍岸夭桃翻粉蝶。雖然曠野不堪誇 ,卻賽蓬萊山下景。
行者到於門首,又見那兩扇石門關得甚緊。門上有一橫石板,明書六個大字,乃 「黑風山黑風洞」。即便掄棒,叫聲:「開門!」那裏面有把門的小妖,開了門 出來,問道:「你是何人,敢來擊吾仙洞?」行者罵道:「你個作死的孽畜!甚 麼個去處,敢稱仙洞?『仙』字是你稱的?快進去報與你那黑漢,教他快送老爺 的袈裟出來,饒你一窩性命。」小妖急急跑到裏面,報道:「大王,佛衣會做不 成了,門外有一個毛臉雷公嘴的和尚來討袈裟哩。」那黑漢被行者在芳草坡前趕 將來,卻才關了門,坐還未穩,又聽得那話,心中暗想道:「這廝不知是那裏來 的,這般無禮,他敢嚷上我的門來。」教取披掛,隨結束了,綽一桿黑纓槍,走 出門來。這行者閃在門外,執著鐵棒,睜睛觀看,只見那怪果生得兇險: 碗子鐵盔火漆光,烏金鎧甲亮輝煌。 皂羅袍罩風兜袖,黑綠絲絛穗長。 手執黑纓槍一桿,足 踏烏皮靴一雙。 眼晃金睛如掣電,正是山中黑風王。
行者暗笑道:「這廝真個如燒?的一般,築煤的無二,想必是在此處刷炭為生, 怎麼這等一身烏黑?」那怪厲聲高叫道:「你是個甚麼和尚,敢在我這裏大膽?」 行者執鐵棒,撞至面前,大?一聲道:「不要閑講,快還你老外公的袈裟來。」 那怪道:「你是那寺裏和尚?你的袈裟在那裏失落了,敢來我這裏索取?」行者 道:「我的袈裟在直北觀音院後方丈裏放著,只因那院裏失了火,你這廝趁鬨擄 掠,盜了來,要做佛衣會慶壽,怎敢抵賴?快快還我,饒你性命﹔若牙迸半個 『不』字,我推倒了黑風山,屣平了黑風洞,把你這一洞妖邪都碾為齏粉。」
那怪聞言,呵呵冷笑道:「你這個潑物,原來昨夜那火就是你放的。你在那方丈 屋上行兇招風,是我把一件袈裟拿來了,你待怎麼?你是那裏來的?姓甚名誰? 有多大手段,敢那等海口浪言。」行者道:「是你也認不得你老外公哩。你老外 公 乃大唐上國駕前御弟三藏法師之徒弟,姓孫,名悟空行者。若問老孫的手段 ,說出來,教你魂飛魄散,死在眼前。」那怪道:「我不曾會,你有甚麼手段, 說來我聽。」行者笑道:「我兒子,你站穩著,仔細聽之。我: 自小神通手段高,隨風變化逞英豪。 養性修真熬日月,跳出輪迴把命逃。 一點誠心曾訪道,靈臺山上採藥苗。 那山有個老仙長,壽年十萬八千高。 老孫拜他為師父,指我長生路一條。 他說身內有丹藥,外邊採取枉徒勞。 得傳大品天仙訣,若無根本實難熬。 回光內照寧心坐,身中日月坎離交。 萬事不思全寡慾,六根清淨體堅牢。 返老還童容易得,超凡入聖路非遙。 三年無漏成仙體,不同俗輩受煎熬。 十洲三島還遊戲,海角天涯轉一遭。 活該三百多餘歲,不得飛昇上九霄。 下海降龍真寶貝,才有金箍棒一條。 花果山前為帥首,水簾洞裏聚群妖。 玉皇大帝傳宣詔,封我齊天極品高。 幾番大鬧靈霄殿,數次曾偷王母桃。 天兵十萬來降我,層層密密布槍刀。 戰退天王歸上界,哪吒負痛領兵逃。 顯聖真君能變化,老孫硬賭跌平交。 道祖觀音同玉帝,南天門上看降妖。 卻被老君助一陣,二郎擒我到天曹。 將身綁在降妖柱,即命神兵把首梟。 刀砍鎚敲不得壞,又教雷打火來燒。 老孫其實有手段,全然不怕半分毫。 送在老君爐裏煉,六丁神火慢煎熬。 日滿開爐我跳出,手持鐵棒遶天跑。 縱橫到處無遮擋,三十三天鬧一遭。 我佛如來施法力,五行山壓老孫腰。 整整壓該五百載,幸逢三藏出唐朝。 吾今皈正西方去,轉上雷音見玉毫。 你去乾坤四海問一問,我是歷代馳名第一妖。」
那怪聞言笑道:「你原來是那鬧天宮的弼馬溫麼?」行者最惱的是人叫他弼馬溫 ,聽見這一聲,心中大怒,罵道:「你這賊怪!偷了袈裟不還,倒傷老爺。不要 走,看棍。」那黑漢側身躲過,綽長槍,劈手來迎。兩家這場好殺: 如意棒,黑纓槍,二人洞口逞剛強。分心劈臉刺,著臂照頭傷。這個橫丟陰棍手 ,那個直撚急三槍。白虎爬山來探爪,黃龍臥道轉身忙。噴彩霧,吐毫光,兩個 妖仙不可量。一個是修正齊天聖,一個是成精黑大王。這場山裏相爭處,只為袈 裟各不良。
那怪與行者鬥了十數回合,不分勝負,漸漸紅日當午。那黑漢舉槍架住鐵棒道: 「孫行者,咱兩個且收兵,等我進了膳來,再與你賭鬥。」行者道:「你這個孽 畜,教做漢子?好漢子,半日兒就要吃飯?似老孫在山根下,整壓了五百餘年, 也未曾嘗些湯水,那裏便餓哩?莫推故,休走,還我袈裟來,方讓你去吃飯。」 那怪虛幌一槍,撤身入洞,關了石門,收回小怪,且安排筵宴,書寫請帖,邀請 各山魔王慶會不題。
卻說行者攻門不開,也只得回觀音院。那本寺僧人已葬埋了那老和尚,都在方丈 裏伏侍唐僧。早齋已畢,又擺上午齋。正那裏添湯換水,只見行者從空降下,眾 僧禮拜,接入方丈,見了三藏。三藏道:「悟空,你來了?袈裟如何?」行者道 :「已有了根由。早是不曾冤了這些和尚,原來是那黑風山妖怪偷了。老孫 去 暗暗的尋他,只見他與一個白衣秀士、一個老道人,坐在那芳草坡前講話。也是 個不打自招的怪物,他忽然說出道:後日是他母難之日,邀請諸邪來做生日﹔夜 來得了一件錦襴佛衣,要以此為壽,作一大宴,喚做慶賞佛衣會。是老孫搶到面 前,打了一棍,那黑漢化風而走,道人也不見了,只把個白衣秀士打死,乃是一 條白花蛇成精。我又急急趕到他洞口,叫他出來與他賭鬥。他已承認了,是他拿 回。戰勾這半日,不分勝負。那怪回洞,卻要吃飯,關了石門,懼戰不出。老孫 卻來回看師父,先報此信。已是有了袈裟的下落,不怕他不還我。」
眾僧聞言,合掌的合掌,磕頭的磕頭,都念聲:「南無阿彌陀佛!今日尋著下落 ,我等方有了性命矣。」行者道:「你且休喜歡暢快,我還未曾到手,師父還未 曾出門哩。只等有了袈裟,打發得我師父好好的出門,才是你們的安樂處﹔若稍 有些須不虞,老孫可是好惹的主子!可曾有好茶飯與我師父吃?可曾有好草料喂 馬?」眾僧俱滿口答應道:「有,有,有,更不曾一毫待怠慢了老爺。」三藏道 :「自你去了這半日,我已吃過了三次茶湯,兩餐齋供了,他俱不曾敢慢我。但 只是你還盡心竭力去尋取袈裟回來。」行者道:「莫忙,既有下落,管情拿住這 廝,還你原物。放心,放心。」
正說處,那上房院主又整治素供,請孫老爺吃齋。行者卻吃了些須,復駕祥雲, 又去找尋。正行間,只 見一個小妖,左脅下夾著一個花梨木匣兒,從大路而來。 行者度他匣內必有甚麼柬札,舉起棒,劈頭一下,可憐不禁打,就打得似個肉餅 一般。卻拖在路傍,揭開匣兒觀看,果然是一封請帖。帖上寫著: 侍生熊羆頓首拜,啟上大闡金池老上人丹房:屢承佳惠,感激淵深。夜觀回祿之 難,有失救護,諒仙機必無他害。生偶得佛衣一件,欲作雅會,謹具花酌,奉扳 清賞。至期,千乞仙駕過臨一敘。是荷。先二日具。
行者見了,呵呵大笑道:「那個老剝皮,死得他一毫兒也不虧,他原來與妖精結 黨。怪道他也活了二百七十歲,想是那個妖精傳他些甚麼服氣的小法兒,故有此 壽。老孫還記得他的模樣,等我就變做那和尚,往他洞裏走走,看我那袈裟放在 何處。假若得手,即便拿回,卻也省力。」
好大聖,念動咒語,迎著風一變,果然就像那老和尚一般。藏了鐵棒,拽開步, 徑來洞口,叫聲:「開門!」那小妖開了門,見是這般模樣,急轉身報道:「大 王,金池長老來了。」那怪大驚道:「剛才差了小的去下簡帖請他,這時候還未 到那裏哩,如何他就來得這等迅速?想是小的不曾撞著他,斷是孫行者呼他來討 袈裟的。管事的,可把佛衣藏了,莫教他看見。」
行者進了前門,但見那天井中松篁交翠,桃李爭妍,叢叢花發,簇簇蘭香,卻也 是個洞天之處。又見那二門上有一聯對子,寫著:「靜隱深山無俗慮﹔幽居仙洞 樂天真。」行者暗道:「這廝也是個脫垢離塵,知命的怪物。」入門裏,往前又 進,到於三層門裏,都是些畫棟雕梁,明窗彩戶。只見那黑漢子穿的是黑綠紵絲 袢襖,罩一領鴉青花綾披風,戴一頂烏角軟巾,穿一雙麂皮皂靴。見行者進來, 整頓衣巾,降階迎接道:「金池老友,連日欠親。請坐,請坐。」行者以禮相見 。見畢而坐,坐定而茶。茶罷,妖精欠身道:「適有小簡奉啟,後日一敘,何老 友今日就下顧也?」行者道:「正來進拜,不期路遇華翰,見有佛衣雅會,故此 急急奔來,願求見見。」那怪笑道:「老友差矣。這袈裟本是唐僧的,他在你處 住錫,你豈不曾看見,反來就我看看?」行者道:「貧僧借來,因夜晚還不曾展 看,不期被大王取來。又被火燒了荒山,失落了家私。那唐僧的徒弟又有些驍勇 ,亂忙中,四下裏都尋覓不見。原來是大王的洪福收來,故特來一見。」
正講處,只見有一個巡山的小妖來報道:「大王,禍事了,下請書的小校被孫行 者打死在大路傍邊,他綽著經兒,變化做金池長老,來騙佛衣也。」那怪聞言, 暗道:「我說那長老怎麼今日就來,又來得迅速,果然是他。」急縱身,拿過槍 來,就刺行者。行者耳朵裏急掣出棍子,現了本相,架住槍尖,就在他那中廳裏 跳出,自天井中鬥到前門外。諕得那洞裏群魔都喪膽,家間老幼盡無魂。這場在 山頭好賭鬥,比前番更是不同。好殺: 那猴王膽大充和尚,這黑漢心靈隱佛衣。語去言來機會巧,隨機應變不差池。袈 裟欲見無由見,寶貝玄微真妙微。小怪巡山言禍事,老妖發怒顯神威。翻身打出 黑風洞,槍棒爭持辨是非。棒架長槍聲響喨,槍迎鐵棒放光輝。悟空變化人間少 ,妖怪神通世上稀。這個要把佛衣來慶壽,那個不得袈裟肯善歸?這番苦戰難分 手,就是活佛臨凡也解不 得圍。
他兩個從洞口打上山頭,自山頭殺在雲外,吐霧噴風,飛砂走石,只鬥到紅日沉 西,不分勝敗。那怪道:「姓孫的,你且住了手,今日天晚,不好相持。你去, 你去,待明早來,與你定個死活。」行者叫道:「兒子莫走,要戰便像個戰的, 不可以天晚相推。」看他沒頭沒臉的,只情使棍子打來。這黑漢又化陣清風,轉 回本洞,緊閉石門不出。
行者卻無計策奈何,只得也回觀音院裏,按落雲頭,道聲:「師父。」那三藏眼 兒巴巴的正望他哩,忽見到了面前,甚喜﹔又見他手裏沒有袈裟,又懼。問道: 「怎麼這番還不曾有袈裟來?」行者袖中取出個簡帖兒來,遞與三藏道:「師父 ,那怪物與這死的老剝皮原是朋友。他著一個小妖送此帖來,還請他去赴佛衣會 。是老孫就把那小妖打死,變做那老和尚,進他洞去,騙了一鍾茶吃。欲問他討 袈裟看看,他不肯拿出。正坐間,忽被一個甚麼巡山的走了風信,他就與我打將 起來。只鬥到這早晚,不分上下。他見天晚,閃回洞去,緊閉石門。老孫無奈, 也暫回來。」三藏道:「你手段比他何如?」行者道:「我也硬不多兒,只戰個 手平。」
三藏才看了簡帖,又遞與那院主道:「你師父敢莫也是妖精麼?」那院主慌忙跪 下道:「老爺,我師父是人。只因那黑大王修成人道,常來寺裏與我師父講經, 他傳了我師父些養神服氣之術,故以朋友相稱。」行者道:「這夥和尚沒甚妖氣 ,他一個個頭圓頂天,足方履地,但比老孫肥胖長大些兒,非妖精也。你看那帖 兒上寫著『侍生熊羆』,此物必定是個黑熊成精。」三藏道:「我聞得古人云: 『熊與猩猩相類。』都是獸類。他卻怎麼成精?」行者笑道:「老孫是獸類,見 做了齊天大聖,與他何異?大抵世間之物,凡有九竅者,皆可以修行成仙。」三 藏又道:「你才說他本事與你手平,你卻怎生得勝,取我袈裟回來?」行者道: 「莫管,莫管,我有處治。」
商議間,眾僧擺上晚齋,請他師徒們吃了。三藏教掌燈,仍去前面禪堂安歇。眾 僧都挨牆倚壁,苫搭窩棚 ,各各睡下,只把後方丈讓與那上下院主安 身。此時 夜靜,但見: 銀河現影,玉宇無塵。滿天星燦爛,一水浪收痕。萬籟聲寧,千山鳥絕。溪邊漁 火息,塔上佛燈昏。昨夜闍黎鐘鼓響,今宵一遍哭聲聞。
是夜在禪堂歇宿。那三藏想著袈裟,那裏得穩睡?忽翻身見窗外透白,急起叫道 :「悟空,天明了,快尋袈裟去。」行者一骨魯跳將起來,一見眾僧侍立,供奉 湯水,行者道:「你等用心伏侍我師父,老孫去也。」三藏下床,扯住道:「你 往那裏去?」行者道:「我想這樁事都是觀音菩薩沒理,他有這個禪院在此,受 了這裏人家香火,又容那妖精鄰住。我去南海尋他,與他講一講,教他親來問妖 精討袈裟還我。」三藏道:「你這去,幾時回來?」行者道:「時少只在飯罷, 時多只在晌午,就成功了。那些和尚可好伏侍,老孫去也。」
說聲去,早已無蹤。須臾間到了南海,停雲觀看。但見那: 汪洋海遠,水勢連天。祥光籠宇宙,瑞氣照山川。千層雪浪吼青霄,萬疊煙波滔 白晝。水飛四野,浪滾週遭。水飛四野振轟雷,浪滾週遭鳴霹靂。休言水勢,且 看中間。五色朦朧寶疊山,紅黃紫皂綠和藍。才見觀音真勝境,試看南海落伽山 。好去處,山峰高聳,頂透虛空。中間有千樣奇花,百般瑞草。風搖寶樹,日映 金蓮。觀音殿,瓦蓋琉璃﹔潮音洞,門鋪玳瑁。綠楊影裏語鸚哥,紫竹林中啼孔 雀。羅紋石上,護法威嚴﹔瑪瑙灘前,木叉雄壯。這行者觀不盡那異景非常,徑 直按雲頭,到竹林之下。早有諸天迎接道:「菩薩前者對眾言大聖歸善,甚是宣 揚。今保唐僧,如何得暇到此?」行者道:「因保唐僧,路逢一事,特見菩薩, 煩為通報。」諸天遂來洞口報知,菩薩喚入。行者遵法而行,至寶蓮臺下拜了。 菩薩問曰:「你來何幹?」行者道:「我師父路遇你的禪院,你受了人間香火, 容一個黑熊精在那裏鄰住,著他偷了我師父袈裟,屢次取討不與,今特來問你要 的。」菩薩道:「這猴子說話,這等無狀。既是熊精偷了你的袈裟,你怎來問我 取討?都是你這個孽猴大膽,將寶貝賣弄,拿與小人看見,你卻又行兇,喚風發 火,燒了我的留雲下院,反來我處放刁。」行者見菩薩說出這話,知他曉得過去 未來之事,慌忙禮拜道:「菩薩,乞恕弟子之罪,果是這般這等。但恨那怪物不 肯與我袈裟,師父又要念那話兒咒語,老孫忍不得頭疼,故此來拜煩菩薩。望菩 薩慈悲之心,助我去拿那妖精,取衣西進也。」菩薩道:「那怪物有許多神通, 卻也不亞於你。也罷,我看唐僧面上,和你去走一遭。」行者聞言,謝恩再拜。 即請菩薩出門,遂同駕祥雲,早到黑風山,墜落雲頭,依路找洞。
正行處,只見那山坡前走出一個道人,手拿著一個玻璃盤兒,盤內安著兩粒仙丹 ,往前正走。被行者撞個滿懷,掣出棒,就照頭一下,打得腦裏漿流出,腔中血 迸攛。菩薩大驚道:「你這個猴子,還是這等放潑。他又不曾偷你袈裟,又不與 你相識,又無甚冤仇,你怎麼就將他打死?」行者道:「菩薩,你認他不得,他 是那黑熊精的朋友。他昨日和一個白衣秀士,都在芳草坡前坐講。後日是黑精的 生日,請他們來慶佛衣會。今日他先來拜壽,明日來慶佛衣會。所以我認得,定 是今日替那妖去上壽。」菩薩說:「既是這等說來,也罷。」行者才去把那道人 提起來看,卻是一隻蒼狼。傍邊那個盤兒底下卻 有字,刻道「凌虛子製」。
行者見了,笑道:「造化,造化,老孫也是便益,菩薩也是省力。這怪叫做不打 自招,那怪教他今日了劣。」菩薩說道:「悟空,這教怎麼說?」行者道:「菩 薩,我悟空有一句話兒,叫做將計就計,不知菩薩可肯依我 ?」菩薩道:「你 說。」行者說道:「菩薩,你看這盤兒中是兩粒仙丹,便是我們與那妖魔的贄見 ﹔這盤兒後面刻的四個字,說『凌虛子製』,便是我們與那妖魔的勾頭。菩薩若 要依得我時,我好替你作個計較,也就不須動得干戈,也不須勞得征戰,妖魔眼 下遭瘟,佛衣眼下出現﹔菩薩要不依我時,菩薩往西,我悟空往東,佛衣只當相 送,唐三藏只當落空。」菩薩笑道:「這猴熟嘴。」行者道:「不敢,倒是一個 計較。」菩薩說:「你這計較怎說?」行者道:「這盤上刻那『凌虛子製』,想 這道人就叫做凌虛子。菩薩,你要依我時,可就變做這個道人,我把這丹吃了一 粒,變上一粒,略大些兒。菩薩,你就捧了這個盤兒、兩粒仙丹,去與那妖上壽 ,把這丸大些的讓與那妖。待那妖一口吞之,老孫便於中取事:他若不肯獻出佛 衣,老孫將他肚腸就也織將一件出來。」菩薩沒法,只得也點點頭兒依他。行者 笑道:「如何?」
爾時菩薩迺以廣大慈悲,無邊法力,億萬化身,以心會意,以意會身,恍惚之間
,變作凌虛仙子:
鶴氅仙風颯,飄颻欲步虛。
蒼顏松柏老,秀色古今無。
去去還無住,如如自有殊。
總來歸一法,只是隔郛軀。
行者看道:「妙呵,妙呵!還是妖精菩薩,還是菩薩妖精?」菩薩笑道:「悟空
,菩薩、妖精,總是一念﹔若論本來,皆屬無有。」行者心下頓悟,轉身卻就變
做一粒仙丹:
走盤無不定,圓明未有方。
三三勾漏合,六六少翁商。
瓦鑠黃金焰,牟尼白晝光。
外邊鉛與汞,未許易論量。
行者變了那顆丹,終是略大些兒。菩薩認定,拿了那個玻璃盤兒,徑到妖洞門口 看時,果然是: 崖深岫險,雲生嶺上﹔柏蒼松翠,風颯林間。崖深岫險,果是妖邪出沒人煙少; 柏蒼松翠,也可仙真修隱道情多。山有澗,澗有泉,潺潺流水咽鳴琴,便堪洗耳 ﹔崖有鹿,林有鶴,幽幽仙籟動間岑,亦可賞心。這是妖仙有分降菩提,弘誓無 邊垂惻隱。
菩薩看了,心中暗喜道:「這孽畜占了這座山洞,卻是也有些道分。」因此心中 已是有個慈悲。
走到洞口,只見守洞小妖都有些認得道:「凌虛仙長來了。」一邊傳報,一邊接 引。那妖早已迎出門道:「凌虛,有勞仙駕珍顧,蓬蓽有輝。」菩薩道:「小道 敬獻一粒仙丹,敢稱千壽。」他二人拜畢,方才坐定,又敘起他昨日之事。菩薩 不答,連忙拿丹盤道:「大王,且見小道鄙意。」覷定一粒大的,推與那妖道: 「願大王千壽。」那妖亦推一粒,遞與菩薩道:「願與凌虛子同之。」讓畢,那 妖才待要咽,那藥順口兒一直滾下。現了本相,理起四平。那妖滾倒在地。菩薩 現相,問妖取了佛衣。行者早已從鼻孔中出去。菩薩又怕那妖無禮,卻把一個箍 兒丟在那妖頭上。那妖起來,提槍要刺,行者、菩薩早已起在空中,將真言念起 。那怪依舊頭疼,丟了槍,滿地亂滾。半空裏笑倒個美猴王,平地下滾壞個黑熊 怪。
菩薩道:「孽畜,你如今可皈依麼?」那怪滿口道:「心願皈依,只望饒命。」 行者恐耽擱了工夫,意欲就打。菩薩急止住道:「休傷他命,我有用他處哩。」 行者道:「這樣怪物,不打死他,反留他在何處用哩?」菩薩道:「我那落伽 山後無人看管,我要帶他去做個守山大神。」行者笑道:「誠然是個救苦慈尊, 一靈不損。若是老孫有這樣咒語,就念上他娘千遍。這回兒就有許多黑熊,都 教他了帳。」卻說那怪甦醒多時,公道難禁疼痛,只得跪在地下哀告道:「但 饒性命,願皈正果。」菩薩方墜落祥光,又與他摩頂受戒,教他執了長槍,跟 隨左右。那黑熊才一片野心今日定,無窮頑性此時收。 菩薩吩咐道:「悟空,你回去罷,好生伏侍唐僧,以後再休懈惰生事。」行者 道:「深感菩薩遠來,弟子還當回送回送。」菩薩道:「免送。」行者才捧著 袈裟,叩頭而別。菩薩亦帶了熊羆,徑回大海。有詩為證。詩曰: 祥光靄靄凝金像,萬道繽紛實可誇。 普濟世人垂憫恤,遍觀法界現金蓮。 今來多為傳經意,此去原無落點瑕。 降怪成真歸大海,空門復得錦袈裟。
畢竟不知向後事情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觀音院唐僧脫難 高老莊大聖除魔
行者辭了菩薩,按落雲頭,將袈裟掛在香柟樹上,掣出棒來,打入黑風洞裏,那 洞裏那得一個小妖。原來是他見菩薩出現,降得那老怪就地打滾,急急都散走了 。行者一發行兇,將他那幾層門上都積了乾柴,前前後後,一齊發火,把個黑風 洞燒做個紅風洞,卻拿了袈裟,駕祥光,轉回直北。
話說那三藏望行者急忙不來,心甚疑惑:不知是請菩薩不至,不知是行者託故而 逃。正在那胡猜亂 想之中,只見半空中彩霧燦燦,行者忽墜階前跪道:「師父, 袈裟來了。」三藏大喜。眾僧亦無不歡悅道:「好了,好了,我等性命今日方才 得全了。」三藏接了袈裟道:「悟空,你早間去時,原約到飯罷晌午,如何此時 日西方回?」行者將那請菩薩施變化降妖的事情,備陳了一遍。三藏聞言,遂設 香案,朝南禮拜罷,道:「徒弟呵,既然有了佛衣,可快收拾包裹去也。」行者 道:「莫忙,莫忙。今日將晚,不是走路的時候,且待明日早行。」眾僧們一齊 跪下道:「孫老爺說得是。一則天晚,二來我等有些願心兒,今幸平安,有了寶 貝,待我還了願,請老爺散了福,明早再送西行。」行者道:「正是,正是。」 你看那些和尚都傾囊倒底,把那火裏搶出的餘資,各出所有,整頓了些齋供,燒 了些平安無事的紙,念了幾卷消災解厄的經。當晚事畢。
次早,方刷扮了馬匹,包裹了行囊出門,眾僧遠送方回。行者引路而去,正是那
春融時節,但見那:
草襯玉驄蹄跡軟,柳搖金線露華新。
桃杏滿林爭豔麗,薜蘿遶徑放精神。
沙堤日暖鴛鴦睡,山澗花香蛺蝶馴。
這般秋去冬殘春過半,不知何年行滿得真文。
師徒們行了五七日荒路,忽一日天色將晚,遠遠的望見一村人家。三藏道:「悟 空,你看那壁廂有座山莊相近,我們去告宿一宵,明日再行何如?」行者道: 「且等老孫去看看吉凶,再作區處。」那師父挽住絲韁,這行者定睛觀看,真個 是: 竹籬密密,茅屋重重。參天野樹迎門,曲水溪橋映戶。道傍楊柳綠依依,園內花 開香馥馥。此時那夕照沉西,處處山林喧鳥雀;晚煙出爨,條條道徑轉牛羊。又 見那食飽雞豚眠屋角,醉酣鄰叟唱歌來。
行者看罷道:「師父請行,定是一村好人家,正可借宿。」那長老催動白馬,早 到街衢之口。又見一個少年,頭裹綿布,身穿藍襖,持傘背包,斂褌劄褲,腳踏 著一雙三耳草鞋,雄糾糾的,出街忙走。行者順手一把扯住道:「那裏去?我問 你一個信兒:此間是甚麼地方?」那個人只管苦掙,口裏嚷道:「我莊上沒人, 只是我好問信?」行者陪著笑道:「施主莫惱。『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就 與我說說地名何害?我也可解得你的煩惱。」那人掙不脫手,氣得亂跳道:「蹭 蹬,蹭蹬。家長的屈氣受不了,又撞著這個光頭,受他的清氣。」行者道:「你 有本事,劈開我的手,你便就去了也罷。」那人左扭右扭,那裏扭得動,卻似一 把鐵鈐拑住一般。氣得他丟了包袱,撇了傘,兩隻手雨點似來抓行者。行者把一 隻手扶著行李,一隻手抵住那人,憑他怎麼支吾,只是不能抓著。行者愈加不放 ,急得爆燥如雷。三藏道:「悟空,那裏不有人來了?你再問那人就是,只管扯 住他怎的?放他去罷。」行者笑道:「師父不知,若是問了別人沒趣,須是問他 ,才有買賣。」那人被行者扯住不放,只得說出道:「此處乃是烏斯藏國界之地 ,喚做高老莊。一莊人家有大半姓高,故此喚做高老莊。你放了我去罷。」行者 又道:「你這樣行裝,不是個走近路的。你實與我說,你要往那裏去,端的所幹 何事,我才放你。」
這人無奈,只得以實情告訴道:「我是高太公的家人,名叫高才。我那太公有個 老女兒,年方二十歲,更不曾配人。三年前被一個妖精占了,那妖整做了這三年 女婿。我太公不悅,說道:『女兒招了妖精,不是長法:一則敗壞家門,二則沒 個親家來往。』一向要退這妖精。那妖精那裏肯退,轉把女兒關在他後宅,將有 半年,再不放出與家內人相見。我太公與了我幾兩銀子,教我尋訪法師,拿那妖 怪。我這些時不曾住腳,前前後後,請了有三四個人,都是不濟的和尚,膿包的 道士,降不得那妖精。剛才罵了我一場,說我不會幹事。又與了我五錢銀子做盤 纏,教我再去請好法師降他。不期撞著你這個紇刺星扯住,誤了我走路,故此裏 外受氣,我無奈,才與你叫喊。不想你又有些拿法,我掙不過你,所以說此實情 。你放我走罷。」行者道:「你的造化,我有營生,這才是湊四合六的勾當。你 也不須遠行,莫要花費了銀子。我們不是那不濟的和尚,膿包的道士,其實有些 手段,慣會拿妖。這正是:『一來照顧郎中,二來又醫得眼好。』煩你回去上覆 你那家主,說我們是東土駕下差來的御弟聖僧,往西天拜佛求經者,善能降妖縛 怪。」高才道:「你莫誤了我。我是一肚子氣的人,你錯哄了我,沒甚手段,拿 不住那妖精,卻不又帶累我來受氣?」行者道:「管教不誤了你,你引我到你家 門首去來。」那人也無計奈何,真個提著包袱,拿了傘,轉步回身,領他師徒到 於門首道:「二位長老,你且在馬臺上略坐坐,等我進去報主人知道。」行者才 放了手,落擔牽馬,師徒們坐立門傍等候。
那高才入了大門,徑往中堂上走,可可的撞見高太公。太公罵道:「你那個蠻皮 畜生!怎麼不去尋人,又回來做甚 ?」高才放下包、傘道:「上告主人公得知: 小人才行出街口,忽撞見兩個和尚:一個騎馬,一個挑擔。他扯住我不放,問我 那裏去。我再三不曾與他說及,他纏得沒奈何,不得脫手,遂將主人公的事情, 一一說與他知。他卻十分歡喜,要與我們拿那妖怪哩。」高老道:「是那裏來的 ?」高才道:「他說是東土駕下差來的御弟聖僧,前往西天拜佛求經的。」太公 道:「既是遠來的和尚,怕不真有些手段。他如今在那裏?」高才道:「現在門 外等候。」
那太公即忙換了衣服,與高才出來迎接,叫聲:「長老。」三藏聽見,急轉身, 早已到了面前。那老者戴一頂烏綾巾,穿一領蔥白蜀錦衣,踏一雙糙米皮的犢子 靴,繫一條黑綠絛子,出來笑語相迎,便叫:「二位長老,作揖了。」三藏還了 禮,行者站著不動。那老者見他相貌兇醜,便就不敢與他作揖。行者道:「怎麼 不唱老孫喏?」那老兒有幾分害怕,叫高才道:「你這小廝卻不弄殺我也?家裏 現有一個醜頭怪腦的女婿打發不開,怎麼又引這個雷公來害我?」行者道:「老 高,你空長了許大年紀,還不省事。若專以相貌取人,乾淨錯了。我老孫醜自醜 ,卻有些本事。替你家擒得妖精,捉得鬼魅,拿住你那女婿,還了你女兒,便是 好事,何必諄諄以相貌為言?」太公見說,戰兢兢的,只得強打精神,叫聲: 「請進。」這行者見請,才牽了白馬,教高才挑著行李,與三藏進去。他也不管 好歹,就把馬拴在敞廳柱上,扯過一張退光漆交椅,叫師父坐下。他又扯過一張 椅子,坐在傍邊。那高老道:「這個小長老,倒也家懷。」行者道:「你若肯留 我住得半年,還家懷哩。」
坐定,高老問道:「適間小价說,二位長老是東土來的?」三藏道:「便是。貧 僧奉朝命往西天拜佛求經,因過寶莊,特借一宿,明日早行。」高老道:「二位 原是借宿的,怎麼說會拿怪?」行者道:「因是借宿,順便拿幾個妖怪兒耍耍的 。動問府上有多少妖怪?」高老道:「天哪!還吃得有多少哩,只這一個妖怪女 婿,已被他磨慌了。」行者道:「你把那妖怪的始末,有多大手段,從頭兒說說 我聽,我好替你拿他。」高老道:「我們這莊上,自古至今,也不曉得有甚麼鬼 祟魍魎,邪魔作耗。只是老拙不幸,不 曾有子,止生三個女兒:大的喚名香蘭, 第二的名玉蘭,第三的名翠蘭。那兩個從小兒配與本莊人家。止有小的個要招個 女婿,指望他與我同家過活,做個養老女婿,撐門抵戶,做活當差。不期三年前 ,有 一個漢子,模樣兒倒也精緻。他說是福陵山上人家,姓豬,上無父母,下 無兄弟,願與人家做個女婿。我老拙見是這般一個無根無絆的人,就招了他。一 進門時,倒也勤謹:耕田耙地,不用牛具;收割田禾,不用刀杖;昏去明來,其 實也好。只是一件,有些會變嘴臉。」行者道:「怎麼樣變?」高老道:「初來 時是一條黑胖漢,後來就變做一個長嘴大耳朵的獃子,腦後又有一溜鬃毛,身體 粗糙怕人,頭臉就像個豬的模樣。食腸卻又甚大:一頓要吃三五斗米飯,早間點 心也得百十個燒餅才勾。喜得還吃齋素;若再吃葷酒,便是老拙這些家業田產之 類,不上半年,就吃個罄淨。」三藏道:「只因他做得,所以吃得。」高老道: 「吃還是件小事。他如今又會弄風,雲來霧去,走石飛砂,諕得我一家並左鄰右 舍,俱不得安生。又把那翠蘭小女關在後宅子裏,一發半年也不曾見面,更不知 死活如何。因此知他是個妖怪,要請個法師與他去退去退。」
行者道:「這個何難?老兒你管放心,今夜管情與你拿住,教他寫了退親文書, 還你女兒如何?」高老大喜道:「我為招了他不打緊,壞了我多少清名,疏了我 多少親眷。但得拿住他,要甚麼文書?就煩與我除了根罷。」行者道:「容易, 容易。入夜之時,就見好歹。」
老兒十分歡喜,才教展抹桌椅,擺列齋供。齋罷將晚,老兒問道:「要甚兵器? 要多少人隨?趁早好備。」行者道:「兵器我自有。」老兒道:「二位只是那根 錫杖, 錫杖怎麼打得那個妖精?」行者隨於耳內取出一個繡花針來,捻在手中, 迎 風幌了一幌,就是碗來粗細的一根金箍鐵棒,對著高老道:「你看這條棍子, 比你家兵器如何?可打得這怪否?」高老又道:「既有兵器,可要人跟?」行者 道:「我不用人,只是要幾個年高有德的老兒,陪我師父清坐閑敘,我好撇他而 去。等我把那妖精拿來,對眾取供,替你除了根罷。」那老兒即喚家僮,請了幾 個親故朋友。一時都到,相見已畢,行者道:「師父, 你放心穩坐,老孫去也。」
你看他揝著鐵棒,扯著高老道:「你引我去後宅子裏妖精的住處看看。」高老遂 引他到後宅門首。行者道:「你去取鑰匙來。」高老道:「你且看看,若是用得 鑰匙,卻不請你了。」行者笑道:「你那老兒年紀雖大,卻不識耍。我把這話兒 哄你一哄,你就當真。」走上前,摸了一摸,原來是銅汁灌的鎖子。狠得他將金 箍棒一搗,搗開門扇,裏面卻黑洞洞的。行者道:「老高,你去叫你女兒一聲, 看他可在裏面?」那老兒硬著膽叫道:「三姐姐!」那女兒認得是他父親的聲音 ,才少氣無力的應了一聲道:「爹爹,我在這裏哩。」行者閃金睛,向黑影裏仔 細看時,你道他怎生模樣?但見那: 雲鬢亂堆無掠,玉容未洗塵淄。一片蘭心依舊,十分嬌態傾頹。櫻唇全無氣血, 腰肢屈屈偎偎。愁蹙蹙,蛾眉淡;瘦怯怯,語聲低。
他走來看見高老,一把扯住,抱頭大哭。行者道:「且莫哭,且莫哭。我問你, 妖怪往那裏去了?」女子道:「不知往那裏去。這些時,天明就去,入夜方來。 雲雲霧霧,往回不知何所。因是曉得父親要祛退他,他也常常防備,故此昏來朝 去。」行者道:「不消說了。老兒,你帶令愛往前邊宅裏,慢慢的敘闊,讓老孫 在此等他。他若不來,你卻莫怪;他若來了,定與你剪草除根。」那老高歡歡喜 喜的把女兒帶將前去。
行者卻弄神通,搖身一變,變得就如那女子一般,獨自個坐在房裏等那妖精。不
多時,一陣風來,真個是走石飛砂。好風:
起初時微微蕩蕩,向後來渺渺茫茫。
微微蕩蕩乾坤大,渺渺茫茫無阻礙。
凋花折柳勝揌麻,倒樹摧林如拔菜。
翻江攪海鬼神愁,裂石崩山天地怪。
啣花糜鹿失來蹤,摘果猿猴迷在外。
七層鐵塔侵佛頭,八面幢幡傷寶蓋。
金梁玉柱起根搖,房上瓦飛如燕塊。
舉棹梢公許願心,開船忙把豬羊賽。
當坊土地棄祠堂,四海龍王朝上拜。
海邊撞損夜叉船,長城刮倒半邊塞。
那陣狂風過處,只見半空裏來了一個妖精,果然生得醜陋:黑臉短毛,長喙大耳 ;穿一領青不青、藍不藍的梭布直裰,繫一條花布手巾。行者暗笑道:「原來是 這個買賣。」好行者,卻不迎他,也不問他,且睡在床上推病,口裏哼哼嘖嘖的 不絕。那怪不識真假,走進房,一把摟住,就要親嘴。行者暗笑道:「真個要來 弄老孫哩。」即使個拿法,托著那怪的長嘴,叫做個小跌。漫頭一料,撲的摜下 床來。那怪爬起來,扶著床邊道:「姐姐,你怎麼今日有些怪我?想是我來得遲 了?」行者道:「不怪,不怪。」那妖道:「既不怪我,怎麼就丟我這一跌?」 行者道:「你怎麼就這等樣小家子,就摟我親嘴?我因今日有些不自在;若每常 好時,便起來開門等你了。你可脫了衣服睡是。」那怪不解其意,真個就去脫衣 。行者跳起來,坐在淨桶上。那怪依舊復來床上摸一把,摸不著人,叫道:「姐 姐,你往那裏去了?請脫衣服睡罷。」行者道:「你先睡,等我出個恭來。」那 怪果先解衣上床。
行者忽然嘆口氣,道聲:「造化低了。」那怪道:「你惱怎的?造化怎麼得低的 ?我得到了你家,雖是吃了些茶飯,卻也不曾白吃你的:我也曾替你家掃地通溝 、搬磚運瓦、築土打牆、耕田耙地、種麥插秧、創家立業。如今你身上穿的錦, 戴的金,四時有花果享用,八節有蔬菜烹煎,你還有那些兒不趁心處,這般短嘆 長吁,說甚麼造化低了?」行者道:「不是這等說。今日我的父母隔著牆,丟磚 料瓦的,甚是打我罵我哩。」那怪道:「他打罵你怎的?」行者道:「他說我和 你做了夫妻,你是他門下一個女婿,全沒些兒禮體。這樣個醜嘴臉的人,又會不 得姨夫,又見不得親戚,又不知你雲來霧去,端的是那裏人家,姓甚名誰,敗壞 他清德,玷辱他門風,故此這般打罵,所以煩惱。」那怪道:「我雖是有些兒醜 陋,若要俊,卻也不難。我一來時,曾與他講過,他願意方才招我。今日怎麼又 說起這話?我家住在福陵山雲棧洞。我以相貌為姓,故姓豬,官名叫做豬剛鬣。 他若再來問你,你就以此話與他說便了。」
行者暗喜道:「那怪卻也老實,不用動刑,就供得這等明白。既有了地方、姓名 ,不管怎的也拿住他。」行者道:「他要請法師來拿你哩。」那怪笑道:「睡著 , 睡著,莫睬他。我有天罡數的變化,九齒的釘鈀,怕甚麼法師、和尚、道士 ?就是你老子有虔心,請下九天蕩魔祖師下界,我也曾與他做過相識,他也不敢 怎的我 。」行者道:「他說請一個五百年前大鬧天宮姓孫的齊天大聖,要來拿 你哩。」那怪聞得這個名頭,就有三分害怕道:「既是這等說,我去了罷,兩口 子做不成了。」行者道:「你怎的就去?」那怪道:「你不知道,那鬧天宮的弼 馬溫有些本事,只恐我弄他不過,低了名頭,不像模樣。」
說罷,套上衣服,開了門,往外就走。被行者一把扯住,將自己臉上抹了一抹, 現出原身,喝道:「好妖怪,那裏走!你抬頭看看我是那個?」那怪轉過眼來, 看見行者咨牙?嘴,火眼金睛,磕頭毛臉,就是個活雷公相似。慌得他手麻腳軟 ,劃剌的一聲,掙破了衣服,化狂風脫身而去。行者急上前,掣鐵棒,望風打了 一下。那怪化萬道火光,徑轉本山而去。行者駕雲,隨後趕來,叫聲:「那裏走 !你若上天,我就趕到斗牛宮;你若入地,我就追至枉死獄。」
咦!畢竟不知這一去趕至何方,有何勝敗,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雲棧洞悟空收八戒 浮屠山玄奘受心經
卻說那怪的火光前走,這大聖的彩霞隨後。正行處,忽見一座高山,那怪把紅光 結聚,現了本相,撞入洞內,取出一柄九齒釘鈀來戰。行者喝一聲道:「潑怪! 你是那裏來的邪魔?怎麼知道我老孫的名號?你有甚麼本事,實實供來,饒你性 命。」那怪道:「是你也不知我的手段,上前來站穩著,我說與你聽。我: 自小生來心性拙,貪閑愛懶無休歇。 不曾養性與修真,混沌迷心熬日月。 忽然閑裏遇真仙,就把寒溫坐下說。 勸我回心莫墮凡,傷生造下無邊孽。 有朝大限命終時,八難三途悔不喋。 聽言意轉要修行,聞語心回求妙訣。 有緣立地拜為師,指示天關並地闕。 得傳九轉大還丹,工夫晝夜無時輟。 上至頂門泥丸宮,下至腳板湧泉穴。 周流腎水入華池,丹田補得溫溫熱。 嬰兒?女配陰陽,鉛汞相投分日月。 離龍坎虎用調和,靈龜吸盡金烏血。 三花聚頂得歸根,五氣朝元通透徹。 功圓行滿卻飛昇,天仙對對來迎接。 朗然足下彩雲生,身輕體健朝金闕。 玉皇設宴會群仙,各分品級排班列。 敕封元帥管天河,總督水兵稱憲節。 只因王母會蟠桃,開宴瑤池邀眾客。 那時酒醉意昏沉,東倒西歪亂撒潑。 逞雄撞入廣寒宮,風流仙子來相接。 見他容貌挾人魂,舊日凡心難得滅。 全無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 再三再四不依從,東躲西藏心不悅。 色膽如天叫似雷,險些震倒天關闕。 糾察靈官奏玉皇,那日吾當命運拙。 廣寒圍困不通風,進退無門難得脫。 卻被諸神拿住我,酒在心頭還不怯。 押赴靈霄見玉皇,依律問成該處決。 多虧太白李金星,出班俯?親言說。 改刑重責二千鎚,肉綻皮開骨將折。 放生遭貶出天關,福陵山下圖家業。 我因有罪錯投胎,俗名喚做豬剛鬣。」
行者聞言道:「你這廝原來是天蓬水神下界,怪道知我老孫名號。」那怪道聲: 「哏!你這誑上的弼馬溫,當年撞那禍時,不知帶累我等多少,今日又來此欺人 。不要無禮,吃我一鈀。」行者怎肯容情,舉起棒,當頭就打。他兩個在那半山 之中,黑夜裏賭鬥。好殺: 行者金睛似閃電,妖魔環眼似銀花。這一個口噴彩霧,那一個氣吐紅霞。氣吐紅 霞昏處亮,口噴彩霧夜光華。金箍棒,九齒鈀,兩個英雄實可誇:一個是大聖臨 凡世,一個是元帥降天涯。那個因失威儀成怪物,這個幸逃苦難拜僧家。鈀去好 似龍伸爪,棒迎渾若鳳穿花。那個道:「你破人親事如殺父!」這個道:「你強 姦幼女正該拿!」閑言語,亂喧嘩,往往來來棒架鈀。看看戰到天將曉,那妖精 兩膊覺酸麻。
他兩個自二更時分,直戰到東方發白。那怪不能迎敵,敗陣而逃,依然又化狂風 ,徑回洞裏,把門緊閉,再不出頭。行者在這洞門外看有一座石碣,上書雲棧洞 三字。見那怪不出,天又大明,心卻思量:「恐師父等候,且回去見他一見,再 來捉此怪不遲。」隨踏雲點一點,早到高老莊。
卻說三藏與那諸老談今論古,一夜無眠。正想行者不來,只見天井裏忽然站下行 者。行者收藏鐵棒,整衣上廳。叫道:「師父,我來了。」慌得那諸老一齊下拜 ,謝道:「多勞,多勞。」三藏問道:「悟空,你去這一夜,拿得妖精在那裏?」 行者道:「師父,那妖不是凡間的邪祟,也不是山間的怪獸。他本是天蓬元帥臨 凡,只因錯投了胎,嘴臉像一個野豬模樣,其實性靈尚存。他說以相為姓,喚名 豬剛鬣。是老孫從後宅裏掣棒就打,他化一陣狂風走了。被老孫著風一棒,他就 化道火光,徑轉他那本山洞裏,取出一柄九齒釘鈀,與老孫戰了一夜。適才天色 將明,他怯戰而走,把洞門緊閉不出。老孫還要打開那門,與他見個好歹,恐師 父在此疑慮盼望,故先來回個信息。」
說罷,那老高上前跪下道:「長老,沒及奈何,你雖趕得去了,他等你去後復來 ,卻怎區處?索性累你與我拿住,除了根,才無後患。我老夫不敢怠慢,自有重 謝:將這家財田地,憑眾親友寫立文書,與長老平分。只是要剪草除根,莫教壞 了我高門清德。」行者笑道:「你這老兒不知分限。那怪也曾對我說,他雖是食 腸大,吃了你家些茶飯,也與你幹了許多好事,這幾年掙了許多家貲,皆是他之 力量。他不曾白吃了你東西,問你祛他怎的?據他說,他是一個天神下界,替你 巴家做活,又未曾害了你家女兒。想這等一個女婿,也門當戶對,不怎麼壞了家 聲,辱了行止,當真的留他也罷。」老高道:「長老,雖是不傷風化,但名聲不 甚好聽,動不動著人就說:『高家招了一個妖怪女婿。』這句話兒教人怎當?」 三藏道:「悟空,你既是與他做了一場,一發與他做個結局,才見始終。」行者 道:「我才試他一試耍子。此去一定拿來與你們看,且莫憂愁。」叫:「老高, 你還好生管待我師父,我去也。」
說聲去,就無形無影的,跳到他那山上,來到洞口,一頓鐵棍,把兩扇門打得粉 碎。口裏罵道:「那?糠的夯貨,快出來與老孫打麼。」那怪正喘噓噓的睡在洞 內,聽見打得門響,又聽見罵?糠的夯貨,他卻惱怒難禁,只得拖著鈀,抖擻精 神,跑將出來,厲聲罵道:「你這個弼馬溫,著實憊懶。與你有甚相干,你把我 大門打破?你且去看看律條,打進大門而入,該個雜犯死罪哩。」行者笑道: 「這個獃子!我就打了大門,還有個辨處。像你強占人家女子,又沒個三媒六證 ,又無些茶紅酒禮,該問個真犯斬罪哩。」那怪道:「且休閑講,看老豬這鈀。」 行者使棒支住道:「你這鈀可是與高老家做長工築地種菜的?有何好處怕你?」 那怪道:「你錯認了,這鈀豈是凡間之物?你且聽我道來: 此是鍛煉神冰鐵,磨琢成工光皎潔。 老君自己動鈐鎚,熒親身添炭屑。 五方五帝用心機,六丁六甲費周折。 造成九齒玉垂牙,鑄就雙環金墜葉。 身妝六曜排五星,體按四時依八節。 短長上下定乾坤,左右陰陽分日月。 六爻神將按天條,八卦星辰依斗列。 名為上寶沁金鈀,進與玉皇鎮丹闕。 因我修成大羅仙,為吾養就長生客。 敕封元帥號天蓬,欽賜釘鈀為御節。 舉起烈焰並毫光,落下猛風飄瑞雪。 天曹神將盡皆驚,地府閻羅心膽怯。 人間那有這般兵,世上更無此等鐵。 隨身變化可心懷,任意翻騰依口訣。 相攜數載未曾離,伴我幾年無日別。 日食三餐並不丟,夜眠一宿渾無撇。 也曾佩去赴蟠桃,也曾帶他朝帝闕。 皆因仗酒卻行兇,只為倚強便撒潑。 上天貶我降凡塵,下世儘我作罪孽。 石洞心邪曾吃人,高莊情喜婚姻結。 這鈀下海掀翻龍鼉窩,上山抓碎虎狼穴。 諸般兵刃且休題,惟有吾當鈀最切。 相持取勝有何難,賭鬥求功不用說。 何怕你銅頭鐵腦一身鋼,鈀到魂消神氣泄。」
行者聞言,收了鐵棒道:「獃子不要說嘴,老孫把這頭伸在那裏,你且築一下兒 ,看可能魂消氣泄?」那怪真個舉起鈀,著氣力築將來,撲的一下,鑽起鈀的火 光焰焰,更不曾築動一些兒頭皮。諕得他手麻腳軟,道聲:「好頭!好頭!」行 者道:「你是也不知。老孫因為鬧天宮,偷了仙丹,盜了蟠桃,竊了御酒,被小 聖二郎擒住,押在斗牛宮前,眾天神把老孫斧剁鎚敲,刀砍劍刺,火燒雷打,也 不曾損動分毫。又被那太上老君拿了我去,放在八卦爐中,將神火鍛煉,煉做個 火眼金睛,銅頭鐵臂。不信,你再築幾下,看看疼與不疼?」那怪道:「你這猴 子,我記得你鬧天宮時,家住在東勝神洲傲來國花果山水簾洞裏,到如今久不聞 名,你怎麼來到這裏,上門子欺我?莫敢是我丈人去那裏請你來的?」行者道: 「你丈人不曾去請我。因是老孫改邪歸正,棄道從僧,保護一個東土大唐駕下御 弟,叫做三藏法師,往西天拜佛求經,路過高莊借宿,那高老兒因話說起,就請 我救他女兒,拿你這?糠的夯貨。」
那怪一聞此言,丟了釘鈀,唱個大喏道:「那取經人在那裏?累煩你引見引見。」 行者道:「你要見他怎的?」那怪道:「我本是觀世音菩薩勸善,受了他的戒行 ,這裏持齋把素,教我跟隨那取經人往西天拜佛求經,將功折罪,還得正果。教 我等他這幾年,不聞消息。今日既是你與他做了徒弟,何不早說取經之事,只倚 兇強,上門打我?」行者道:「你莫詭詐欺心軟我,欲為脫身之計。果然是要保 護唐僧,略無虛假,你可朝天發誓,我才帶你去見我師父。」那怪撲的跪下,望 空似搗碓的一般,只管磕頭道:「阿彌陀佛,南無佛,我若不是真心實意,還教 我犯了天條,劈屍萬段。」行者見他賭咒發願,道:「既然如此,你點把火來燒 了你這住處,我方帶你去。」那怪真個搬些蘆葦荊棘,點著一把火,將那雲棧洞 燒得像個破瓦?。對行者道:「我今已無罣礙了,你卻引我去罷。」行者道: 「你把釘鈀與我拿著。」那怪就把鈀遞與行者。行者又拔了一根毫毛,吹口仙氣 ,叫:「變!」即變做一條三股麻繩,走過來,把手背綁剪了。那怪真個倒背著 手,憑他怎麼綁縛。卻又揪著耳朵,拉著他,叫:「快走,快走。」那怪道: 「輕著些兒,你的手重,揪得我耳根子疼。」行者道:「輕不成,顧你不得。常 言道:『善豬惡拿。』只等見了我師父,果有真心,方才放你。」他兩個半雲半 霧的,徑轉高家莊來。有詩為證: 金性剛強能剋木,心猿降得木龍歸。 金從木順皆為一,木戀金仁總發揮。 一主一賓無間隔,三交三合有玄微。 性情並喜貞元聚,同證西方話不違。
頃刻間到了莊前。行者拑著他的鈀,揪著他的耳道:「你看那廳堂上端坐的是誰 ?乃吾師也。」那高氏諸親友與老高,忽見行者把那怪背綁揪耳而來,一個個忻 然迎到天井中,道聲:「長老,長老,他正是我家的女婿。」那怪走上前,雙膝 跪下,背著手,對三藏叩頭,高叫道:「師父,弟子失迎。早知是師父住在我丈 人家,我就來拜接,怎麼又受到許多周折?」三藏道:「悟空,你怎麼降得他來 拜我?」行者才放了手,拿釘鈀柄兒打著,喝道:「獃子,你說麼。」那怪把菩 薩勸善事情,細陳了一遍。
三藏大喜,便叫:「高太公,取個香案用用。」老高即忙抬出香案。三藏淨了手 焚香,望南禮拜道:「多蒙菩薩聖恩。」那幾個老兒也一齊添香禮拜。拜罷,三 藏上廳高坐,教悟空放了他繩。行者才把身抖了一抖,收上身來,其縛自解。那 怪從新禮拜三藏,願隨西去。又與行者拜了,以先進者為兄,遂稱行者為師兄。 三藏道:「既從吾善果,要做徒弟,我與你起個法名,早晚好呼喚。」他道: 「師父,我是菩薩已與我摩頂受戒,起了法名,叫做豬悟能也。」三藏笑道: 「好,好。你師兄叫做悟空,你叫做悟能,其實是我法門中的宗派。」悟能道: 「師父,我受了菩薩戒行,斷了五葷三厭,在我丈人家持齋把素,更不曾動葷。 今日見了師父,我開了齋罷。」三藏道:「不可,不可。你既是不吃五葷三厭, 我再與你起個別名,喚為八戒。」那獃子歡歡喜喜道:「謹遵師命。」因此又叫 做豬八戒。
高老見這等去邪歸正,更十分喜悅,遂命家僮安排筵宴,酬謝唐僧。八戒上前扯 住老高道:「爺,請我拙荊出來拜見公公、伯伯,如何?」行者笑道:「賢弟, 你既入了沙門,做了和尚,從今後,再莫題起那『拙荊』的話說。世間只有個火 居道士,那裏有個火居的和尚?我們且來敘了坐次,吃頓齋飯,趕早兒往西天走 路。」高老兒擺了桌席,請三藏上坐;行者與八戒坐於左右兩傍;諸親下坐。高 老把素酒開樽,滿斟一杯,奠了天地,然後奉與三藏。三藏道:「不瞞太公說, 貧僧是胎裏素,自幼兒不吃葷。」老高道:「因知老師清素,不曾敢動葷。此酒 也是素的,請一杯不妨。」三藏道:「也不敢用酒,酒是我僧家第一戒者。」悟 能慌了道:「師父,我自持齋,卻不曾斷酒。」悟空道:「老孫雖量窄,吃不上 罈把,卻也不曾斷酒。」三藏道:「既如此,你兄弟們吃些素酒也罷,只是不許 醉飲誤事。」遂而他兩個接了頭鍾。各人俱照舊坐下,擺下素齋。說不盡那杯盤 之盛,品物之豐。
師徒們宴罷,老高將一紅漆丹盤,拿出二百兩散碎金銀,奉三位長老為途中之費 ;又將三領綿布褊衫為上蓋之衣。三藏道:「我們是行腳僧,遇莊化飯,逢處求 齋,怎敢受金銀財帛?」行者近前,掄開手抓了一把,叫:「高才,昨日累你引 我師父,今日招了一個徒弟,無物謝你,把這些碎金碎銀,權作帶領錢,拿了去 買草鞋穿。以後但有妖精,多作成我幾個,還有謝你處哩。」高才接了,叩頭謝 賞。老高又道:「師父們既不受金銀,望將這粗衣笑納,聊表寸心。」三藏又道 :「我出家人,若受了一絲之賄,千劫難修。只是把席上吃不了的餅果,帶些去 做乾糧足矣。」
八戒在傍邊道:「師父、師兄,你們不要便罷,我與他家做了這幾年女婿,就是 掛腳糧也該三石哩。──丈人呵,我的直裰,昨晚被師兄扯破了,與我一件青錦 袈裟;鞋子綻了,與我一雙好新鞋子。」高老聞言,不敢不與,隨買一雙新鞋, 將一領褊衫,換下舊時衣物。那八戒搖搖擺擺,對高老唱個喏道:「上覆丈母、 大姨、二姨並姨夫、姑舅諸親:我今日去做和尚了,不及面辭,休怪。丈人呵, 你還好生看待我渾家,只怕我們取不成經時,好來還俗,照舊與你做女婿過活。」 行者喝道:「夯貨,卻莫胡說。」八戒道:「不是胡說,只恐一時間有些兒差池 ,卻不是和尚誤了做,老婆誤了娶,兩下裏都耽擱了?」
三藏道:「少題閑話,我們趕早兒去來。」遂此收拾了一擔行李,八戒擔著;背
了白馬,三藏騎著;行者肩擔鐵棒,前面引路。一行三眾,辭別高老及眾親友,
投西而去。有詩為證。詩曰:
滿地煙霞樹色高,唐朝佛子苦勞勞。
饑餐一缽千家飯,寒著千針一衲袍。
意馬胸頭休放蕩,心猿乖劣莫教嚎。
情和性定諸緣合,月滿金華是伐毛。
三眾進西路途,有個月平穩。行過了烏斯藏界,猛抬頭見一座高山。三藏停鞭勒 馬道:「悟空、悟能,前面山高,須索仔細仔細。」八戒道:「沒事。這山喚做 浮屠山,山中有一個烏巢禪師,在此修行,老豬也曾會他。」三藏道:「他有些 甚麼勾當?」八戒道:「他倒也有些道行。他曾勸我跟他修行,我不曾去罷了。」 師徒們說著話,不多時,到了山上。好山!但見那: 山南有青松碧檜,山北有綠柳紅桃。鬧聒聒,山禽對語;舞翩翩,仙鶴齊飛。香 馥馥,諸花千樣色;青冉冉,雜草萬般奇。澗下有滔滔綠水,崖前有朵朵祥雲。 真個是景致非常幽雅處,寂然不見往來人。
那師父在馬上遙觀,見香檜樹前有一柴草窩,左邊有麋鹿啣花,右邊有山猴獻果 ,樹梢頭有青鸞、彩鳳齊鳴,玄鶴、錦雞咸集。八戒指道:「那不是烏巢禪師?」 三藏縱馬加鞭,直至樹下。
卻說那禪師見他三眾前來,即便離了巢穴,跳下樹來。三藏下馬奉拜,那禪師用 手攙道:「聖僧請起。失迎,失迎。」八戒道:「老禪師,作揖了。」禪師驚問 道:「你是福陵山豬剛鬣,怎麼有此大緣,得與聖僧同行?」八戒道:「前年蒙 觀音菩薩勸善,願隨他做個徒弟。」禪師大喜道:「好,好,好!」又指定行者 ,問道:「此位是誰?」行者笑道:「這老禪怎麼認得他,倒不認得我?」禪師 道:「因少識耳。」三藏道:「他是我的大徒弟孫悟空。」禪師陪笑道:「欠禮 ,欠禮。」
三藏再拜:「請問西天大雷音寺還在那裏?」禪師道:「遠哩,遠哩。只是路多 虎豹,難行。」三藏慇懃致意,再問:「路途果有多遠?」禪師道:「路途雖遠 ,終須有到之日,卻只是魔瘴難消。我有《多心經》一卷,凡五十四句,共計二 百七十字。若遇魔瘴之處,但念此經,自無傷害。」三藏拜伏於地懇求,那禪師 遂口誦傳之。經云: 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 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 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 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寂滅道,無智亦無得。以 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 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故知般若波羅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無上咒,是無等等咒,能除一切苦 ,真實不虛。故說般若波羅蜜多咒,即說咒曰:「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 揭諦,菩提薩婆訶!」
此時唐朝法師本有根源,耳聞一遍《多心經》,即能記憶,至今傳世。此乃修真 之總經,作佛之會門也。
那禪師傳了經文,踏雲光,要上烏巢而去。被三藏又扯住奉告,定要問個西去的
路程端的。那禪師笑云:
道路不難行,試聽我吩咐。
千山千水深,多瘴多魔處。
若遇接天崖,放心休恐怖。
行來摩耳巖,側著腳蹤步。
仔細黑松林,妖狐多截路。
精靈滿國城,魔主盈山住。
老虎坐琴堂,蒼狼為主簿。
獅象盡稱王,虎豹皆作御。
野豬挑擔子,水怪前頭遇。
多年老石猴,那裏懷嗔怒。
你問那相識,他知西去路。
行者聞言,冷笑道:「我們去,不必問他,問我便了。」三藏還不解其意。那禪 師化作金光,徑上烏巢而去。長老往上拜謝,行者心中大怒,舉鐵棒望上亂搗, 只見蓮花生萬朵,祥霧護千層。行者縱有攪海翻江力,莫想挽著烏巢一縷籐。三 藏見了,扯住行者道:「悟空,這樣一個菩薩,你搗他窩巢怎的?」行者道: 「他罵了我兄弟兩個一場去了。」三藏道:「他講的西天路徑,何嘗罵你?」行 者道:「你那裏曉得?他說『野豬挑擔子』是罵的八戒;『多年老石猴』是罵的 老孫。你怎麼解得此意?」八戒道:「師兄息怒。這禪師也曉得過去未來之事, 但看他『水怪前頭遇』這句話,不知驗否?饒他去罷。」行者見蓮花祥霧,近那 巢邊,只得請師父上馬,下山往西而去。那一去: 管教清福人間少,致使災魔山裏多。
畢竟不知前程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黃風嶺唐僧有難 半山中八戒爭先
法本從心生,還是從心滅。
生滅盡由誰?請君自辨別。
既然皆己心,何用別人說?
只須下苦功,扭出鐵中血。
絨繩著鼻穿,挽定虛空結。
拴在無為樹,不使他顛劣。
莫認賊為子,心法都忘絕。
休教他瞞我,一拳先打徹。
現心亦無心,現法法也輟。
人牛不見時,碧天光皎潔。
秋月一般圓,彼此難分別。
這一篇偈子,乃是玄奘法師悟徹了《多心經》,打開了門戶,那長老常念常存,
一點靈光自透。
且說他三眾在路餐風宿水,帶月披星,早又至夏景炎天。但見那: 花盡蝶無情敘,樹高蟬有聲喧。 野蠶成繭火榴妍,沼內新荷出現。
那日正行時,忽然天晚,又見山路傍邊有一村舍。三藏道:「悟空,你看那日落 西山藏火鏡,月升東海現冰輪。幸而道傍有一人家,我們且借宿一宵,明日再走 。」八戒道:「說得是,我老豬也有些餓了,且到人家化些齋吃,有力氣,好挑 行李。」行者道:「這個戀家鬼,你離了家幾日,就生報怨。」八戒道:「哥呵 ,比不得你這喝風呵煙的人。我從跟了師父這幾日,長忍半肚饑,你可曉得?」 三藏聞之道:「悟能,你若是在家心重呵,不是個出家的了,你還回去罷。」那 獃子慌得跪下道:「師父,你莫聽師兄之言,他有些贓埋人。我不曾報怨甚的, 他就說我報怨。我是個直腸的痴漢,我說道肚內饑了,好尋個人家化齋,他就罵 我是戀家鬼。師父呵,我受了菩薩的戒行,又承師父憐憫,情願要伏侍師父往西 天去,誓無退悔。這叫做『恨苦修行』。怎的說不是出家的話?」三藏道:「既 是如此,你且起來。」
那獃子縱身跳起,口裏絮絮叨叨的,挑著擔子,只得死心塌地,跟著前來。早到 了路傍人家門首。三藏下馬,行者接了韁繩,八戒歇了行李,都佇立綠蔭之下。 三藏拄著九環錫杖,按按藤纏篾織斗篷,先奔門前。只見一老者,斜倚竹床之上 口裏嚶嚶的念佛。三藏不敢高言,慢慢的叫一聲:「施主,問訊了。」那老者一 骨魯跳將起來,忙斂衣襟,出門還禮道:「長老,失迎。你自那方來的?到我寒 門何故?」三藏道:「貧僧是東土大唐和尚,奉聖旨,上雷音寺拜佛求經。適至 寶方天晚,意投檀府告借一宵,萬祈方便方便。」那老兒擺手搖頭道:「去不得 ,西天難取經。要取經,往東天去罷。」三藏口中不語,意下沉吟:「菩薩指道 西去,怎麼此老說往東行?東邊那得有經?」靦腆難言,半晌不答。 卻說行者素性兇頑,忍不住,上前高叫道:「那老兒,你這們大年紀,全不 曉事。我出家人遠來借宿,就把這厭鈍的話虎諕我。十分你家窄狹,沒處睡時, 我們在樹底下,好道也坐一夜,不打攪你。」那老者扯住三藏道:「師父,你倒 不言語,你那個徒弟,那般拐子臉別頦腮,雷公嘴,紅眼睛,一個癆病魔鬼,怎 麼反沖撞我這年老之人?」行者笑道:「你這個老兒,忒也沒眼色。似那俊刮些 兒的,叫做中看不中吃。想我老孫雖小,頗結實,皮裹一團筋哩。」那老者道: 「你想必有些手段。」行者道:「不敢誇言,也將就看得過。」老者道:「你家 居何處?因甚事削髮為僧?」行者道:「老孫祖貫東勝神洲海東傲來國花果山水 簾洞居住。自小兒學做妖怪,稱名悟空。憑本事,做了一個齊天大聖。只因不受 天錄,大反天宮,惹了一場災愆。如今脫難消災,轉拜沙門,前求正果。保我這 唐朝駕下的師父,上西天拜佛走遭,怕甚麼山高路險,水闊波狂?我老孫也捉得 怪,降得魔,伏虎擒龍,踢天弄井,都曉得些兒。倘若府上有甚麼丟磚打瓦、鍋 叫門開,老孫便能安鎮。」
那老兒聽得這篇言語,哈哈笑道:「原來是個撞頭化緣的熟嘴兒和尚。」行者道 :「你兒子便是熟嘴。我這些時,只因跟我師父走路辛苦,還懶說話哩。」那老 兒道:「若是你不辛苦,不懶說話,好道活活的聒殺我。你既有這樣手段,西方 也還去得,去得。你一行幾眾?請至茅舍裏安宿。」三藏道:「多蒙老施主不叱 之恩。我一行三眾。」老者道:「那一眾在那裏?」行者指著道:「這老兒眼花 ,那綠蔭下站的不是?」老兒果然眼花,忽抬頭細看,一見八戒這般嘴臉,就諕 得一步一跌,往屋裏亂跑,只叫:「關門,關門,妖怪來了!」行者趕上扯住道 :「老兒莫怕,他不是妖怪,是我師弟。」老者戰兢兢的道:「好好好,一個醜 似一個的和尚。」八戒上前道:「老官兒,你若以相貌取人,乾淨差了。我們醜 自醜,卻都有用。」
那老者正在門前與三個和尚相講,只見那莊南邊有兩個少年人,帶著一個老媽媽 、三四個小男女,斂衣赤腳,插秧而回。他看見一匹白馬、一擔行李,都在他家 門首喧嘩,不知是甚來歷,都一擁上前問道:「做甚麼的?」八戒調過頭來,把 耳朵擺了幾擺,長嘴伸了一伸,嚇得那些人東倒西歪,亂蹡亂跌。慌得那三藏滿 口招呼道:「莫怕,莫怕。我們不是歹人,我們是取經的和尚。」那老兒才出了 門,攙著媽媽道:「婆婆起來,少要驚恐。這師父是唐朝來的,只是他徒弟臉嘴 醜些,卻也面惡人善。帶男女們家去。」那媽媽才扯著老兒,二少年領著兒女進 去。
三藏卻坐在他門樓裏竹床之上,埋怨道:「徒弟呀,你兩個相貌既醜,言語又粗 ,把這一家兒嚇得七損八傷,都替我身造罪哩。」八戒道:「不瞞師父說,老豬 自從跟了你,這些時俊了許多哩。若像往常在高老莊時,把嘴朝前一掬,把耳兩 頭一擺,常嚇殺二三十人哩。」行者笑道:「獃子不要亂說,把那醜也收拾起些 。」三藏道:「你看悟空說的話,相貌是生成的,你教他怎麼收拾?」行者道: 「把那個耙子嘴揣在懷裏,莫拿出來﹔把那蒲扇耳貼在後面,不要搖動:這就是 收拾了。」那八戒真個把嘴揣了,把耳貼了,拱著頭,立於左右。行者將行李拿 入門裏,將白馬拴在樁上。
只見那老兒才引個少年,拿一個板盤兒,托三杯清茶來獻。茶罷,又吩咐辦齋。 那少年又拿一張有窟窿無漆水的舊桌,端兩條破頭折腳的凳子,放在天井中,請 三眾涼處坐下。三藏方問道:「老施主高姓?」老者道:「在下姓王。」「有幾 位令嗣?」道:「有兩個小兒,三個小孫。」三藏道:「恭喜,恭喜。」又問: 「年壽幾何?」道:「痴長六十一歲。」行者道:「好,好,好,花甲重逢矣。」 三藏復問道:「老施主,始初說西天經難取者,何也?」老者道:「經非難取, 只是道中艱澀難行。我們這向西去,只有三十里遠近,有一座山,叫做八百里黃 風嶺,那山中多有妖怪。故言難取者,此也。若論此位小長老,說有許多手段, 卻也去得。」行者道:「不妨,不妨。有了老孫與我這師弟,任他是甚麼妖怪, 不敢惹我。」
正說處,又見兒子拿將飯來,擺在桌上,道聲:「請齋。」三藏就合掌諷起齋經 。八戒早已吞了一碗。長老的幾句經還未了,那獃子又吃勾三碗。行者道:「這 個?糠的,好道撞著餓鬼了。」那老王倒也知趣,見他吃得快,道:「這個長老 ,想著實餓了,快添飯來。」那獃子真個食腸大,看他不抬頭,一連就吃有十數 碗。三藏、行者俱各吃不上兩碗。獃子不住,便還吃哩。老王道:「倉卒無殽, 不敢苦勸,請再進一箸。」三藏、行者俱道:「勾了。」八戒道:「老兒滴答甚 麼,誰和你發課,說甚麼五爻六爻?有飯只管添將來就是。」獃子一頓,把他一 家子飯都吃得罄盡,還只說才得半飽。卻才收了家火,在那門樓下,安排了竹床 板鋪睡下。
次日天曉,行者去背馬,八戒去整擔。老王又教媽媽整治些點心湯水管待,三眾 方致謝告行。老者道:「此去倘路間有甚不虞,是必還來茅舍。」行者道:「老 兒,莫說哈話。我們出家人不走回頭路。」遂此策馬挑擔西行。
噫!這一去,果無好路朝西域,定有邪魔降大災。三眾前來,不上半日,果逢一 座高山,說起來十分險峻。三藏馬到臨崖,斜挑寶觀看, 果然那: 高的是山,峻的是嶺﹔陟的是崖,深的是壑﹔響的是泉,鮮的是花。那山高不高 ,頂上接青霄﹔這澗深不深,底中見地府。山前面,有骨都都白雲,屹嶝嶝怪石 ,說不盡千丈萬丈挾魂崖。崖後有彎彎曲曲藏龍洞,洞中有叮叮噹噹滴水巖。又 見些丫丫叉叉帶角鹿,泥泥痴痴看人獐,盤盤曲曲紅鱗蟒,耍耍頑頑白面猿。至 晚巴山尋穴虎,帶曉翻波出水龍,登的洞門?喇喇響。草裏飛禽撲轤轤起,林中 走獸掬行。猛然一陣狼蟲過,嚇得人心趷蹬蹬驚。正是那當倒洞當當倒洞,洞當 當倒洞當山。青岱染成千丈玉,碧紗籠罩萬堆煙。
那師父緩促銀驄,孫大聖停雲慢步,豬悟能磨擔徐行。正看那山,忽聞得一陣旋
風大作。三藏在馬上心驚,道:「悟空,風起了。」行者道:「風 卻怕他怎的?
此乃天家四時之氣,有何懼哉?」三藏道:「此風甚惡,比那天風不同。」行者
道:「怎見得不比天風?」三藏道:「你看這風:
巍巍蕩蕩颯飄飄,渺渺茫茫出碧霄。
過嶺只聞千樹吼,入林但見萬竿搖。
岸邊擺柳連根動,園內吹花帶葉飄。
收網漁舟皆緊纜,落篷客艇盡拋錨。
途半征夫迷失路,山中樵子擔難挑。
仙果林間猴子散,奇花叢內鹿兒逃。
崖前檜柏顆顆倒,澗下松篁葉葉凋。
播土揚塵沙迸迸,翻江攪海浪濤濤。」
八戒上前一把扯住行者道:「師兄,十分風大,我們且躲一躲兒乾淨。」行者笑 道:「兄弟不濟。風大時就躲,倘或親面撞見妖精,怎的是好?」八戒道:「哥 呵,你不曾聞得『避色如避仇,避風如避箭』哩?我們躲一躲,也不虧人。」行 者道:「且莫言語,等我把這風抓一把來聞一聞看。」八戒笑道:「師兄又扯空 頭謊了,風又好抓得過來聞?就是抓得來,便也漬了去了。」行者道:「兄弟, 你不知道老孫有個抓風之法。」好大聖,讓過風頭,把那風尾抓過來聞了一聞, 有些腥氣。道:「果然不是好風,這風的味道不是虎風,定是怪風,斷乎有些蹊 蹺。」
說不了,只見那山坡下剪尾跑蹄,跳出一隻斑斕猛虎。慌得那三藏坐不穩雕鞍, 翻根頭跌下白馬,斜倚在路傍,真個是魂飛魄散。八戒丟了行李,掣釘鈀,不讓 行者走上前,大喝一聲道:「孽畜,那裏走!」趕將去,劈頭就築。那隻虎直挺 挺站將起來,把那前左爪掄起,摳住自家的胸膛,往下一抓,滑剌的一聲,把個 皮剝將下來,站立道傍。你看他怎生惡相?咦!那模樣: 血津津的赤剝身軀,紅媸媸的彎環腿足。 火燄燄的兩鬢蓬鬆,硬搠搠的雙眉直豎。 白森森的四個鋼牙,光耀耀的一雙金眼。 氣昂昂的努力大哮,雄糾糾的厲聲高喊。
喊道:「慢來,慢來。吾當不是別人,乃是黃風大王部下的前路先鋒。今奉大王 嚴命,在山巡邏,要拿幾個凡夫去做案酒。你是那裏來的和尚,敢擅動兵器傷我 ?」八戒罵道:「我把你這個孽畜!你是認不得我。我等不是那過路的凡夫,乃 東土大唐御弟三藏之弟子,奉旨上西方拜佛求經者。你早早的遠避他方,讓開大 路,休驚了我師父,饒你性命﹔若似前猖獗,鈀舉處,卻不留情。」那妖精那容 分說,急近步,丟一個架子,望八戒劈臉來抓﹔這八戒忙閃過,掄鈀就築。那怪 手無兵器,回身就走﹔八戒隨後趕來﹔那怪到了山坡下亂石叢中,取出兩口赤銅 刀,急掄起,轉身來迎。兩個在這坡前一往一來,一沖一撞的賭鬥。
那孫行者攙起唐僧道:「師父,你莫害怕。且坐住,等老孫去助助八戒,打倒那 怪好走。」三藏才坐將起來,戰兢兢的,口裏念著《多心經》不題。
那行者掣了鐵棒,喝聲叫:「拿了!」此時八戒抖搜精神,那怪敗下陣去。行者 道:「莫饒他,務要趕上。」他兩個掄起鈀,舉鐵棒,趕下山來。那怪慌了手腳 ,使個金蟬脫殼計,打個滾,現了原身,依然是一隻猛虎。行者與八戒那裏肯捨 ,趕著那虎,定要除根。那怪見他趕得至近,卻又摳著胸膛,剝下皮來,苫蓋在 那臥虎石上,脫真身,化一陣狂風,徑回路口。忽見著那師父正念《多心經》, 被他一把拿住,駕長風攝將去了。可憐那三藏呵,江流註定多磨折,寂滅門中功 行難。
那怪把唐僧擒來洞口,按住狂風,對把門的道:「你去報大王說,前路虎先鋒拿 了一個和尚,在門外聽令。」那洞主傳令,教拿進來。那虎先鋒腰插著兩口赤銅 刀,雙手捧著唐僧,上前跪下道:「大王,小將不才,蒙鈞令差往山上巡邏,忽 遇一個和尚,他是東土大唐駕下御弟三藏法師,上西方拜佛求經,被我擒來奉上 ,聊具一饌。」
那洞主聞得此言,吃了一驚道:「我聞得前者有人傳說:三藏法師乃大唐奉旨意 取經的神僧﹔他手下有一個徒弟,名喚孫行者,神通廣大,智力高強。你怎麼能 勾捉得他來?」先鋒道:「他有兩個徒弟:先來的使一柄九齒釘鈀,他生得嘴長 耳大﹔又一個使一根金箍鐵棒,他生得火眼金睛。正趕著小將爭持,被小將使一 個金蟬脫殼之計,撤身得空,把這和尚拿來,奉獻大王,聊表一餐之敬。」洞主 道:「且莫吃他哩。」先鋒道:「大王,見食不食,呼為劣蹶?」洞主道:「你 不曉得。吃了他不打緊,只恐怕他那兩個徒弟上門吵鬧,未為穩便。且把他綁在 後園定風樁上,待三五日,他兩個不來攪擾,那時節,一則圖他身子乾淨,二來 不動口舌,卻不任我們心意?或煮或蒸,或煎或炒,慢慢的自在受用不遲。」先 鋒大喜道:「大王深謀遠慮,說得有理。」教:「小的們,拿了去。」
旁邊擁上七八個綁縛手,將唐僧拿去,好便似鷹拿燕雀,索綁繩纏。這的是苦命 江流思行者,遇難神僧想悟能。道聲:「徒弟呵!不知你在那山擒怪,何處降妖 ,我卻被魔頭拿來,遭此毒害,幾時再得相見?好苦呵!你們若早些兒來,還救 得我命﹔若十分遲了,斷然不能保矣。」一邊嗟嘆,一邊淚落如雨。
卻說那行者、八戒趕那虎下山坡,只見那虎跑倒了,塌伏在崖前。行者舉棒儘力 一打,轉震得自己手疼。八戒復築了一鈀,亦將鈀齒迸起。原來是一張虎皮,蓋 著一塊臥虎石。行者大驚道:「不好了,不好了,中了他計也!」八戒道:「中 他甚計?」行者道:「這個叫做金蟬脫殼計:他將虎皮蓋在此,他卻走了。我們 且回去看看師父,莫遭毒手。」兩個急急轉來,早已不見了三藏。行者大叫如雷 道:「怎的好?師父已被他擒去了。」八戒即便牽著馬,眼中滴淚道:「天哪, 天哪!卻往那裏找尋?」行者抬著頭道:「莫哭,莫哭,一哭就挫了銳氣。橫豎 想只在此山,我們尋尋去來。」
他兩個果奔入山中,穿崗越嶺,行勾多時,只見那石崖之下聳出一座洞府。兩人 定步觀瞻,果然兇險。但見那: 疊障尖峰,迴巒古道。青松翠竹依依,綠柳碧梧冉冉。崖前有怪石雙雙,林內有 幽禽對對。澗水遠流沖石壁,山泉細滴漫沙堤。野雲片片,瑤草芊芊。妖狐狡兔 亂攛梭,角鹿香獐齊鬥勇。劈崖斜掛萬年籐,深壑半懸千歲柏。奕奕巍巍欺華嶽 ,落花啼鳥賽天台。
行者道:「賢弟,你可將行李歇在藏風山凹之間,撒放馬匹,不要出頭。等老孫 去他門首與他賭鬥,必須拿住妖精,方才救得師父。」八戒道:「不消吩咐,請 快去。」
行者整一整直裰,束一束虎裙,掣了棒,撞至那門前,只見那門上有六個大字, 乃「黃風嶺黃風洞」。卻便丁字腳站定,執著棒,高叫道:「妖怪,趁早兒送我師 父出來,省得掀翻了你窩巢,屣平了你住處。」那小怪聞言,一個個害怕,戰兢 兢的跑入裏面報道:「大王,禍事了。」那黃風怪正坐間,問:「有何事?」小 妖道:「洞門外來了一個雷公嘴毛臉的和尚,手持著一根許大粗的鐵棒,要他師 父哩。」那洞主驚張,即喚虎先鋒道:「我教你去巡山,只該拿些山牛、野彘、 肥鹿、胡羊,怎麼拿那唐僧來,卻惹他那徒弟來此鬧吵,怎生區處?」先鋒道: 「大王放心穩便,高枕勿憂。小將不才,願帶領五十個小校出去,把那甚麼孫行 者拿來湊吃。」洞主道:「我這裏除了大小頭目,還有五七百名小校,憑你選擇 ,領多少去。只要拿住那行者,我們才自自在在吃那和尚一塊肉,情願與你拜為 兄弟﹔但恐拿他不得,反傷了你,那時休得埋怨我也。」虎怪道:「放心,放心 。等我去來。」
果然點起五十名精壯小妖,擂鼓搖旗,纏兩口赤銅刀,騰出門來,厲聲高叫道: 「你是那裏來的個猴和尚,敢在此間大呼小叫的做甚?」行者罵道:「你這個剝 皮的畜生!你弄甚麼脫殼法兒,把我師父攝了,倒轉問我做甚。趁早好好送我師 父出來,還饒你這個性命。」虎怪道:「你師父是我拿了,要與我大王做頓下飯 。你識起倒,回去罷﹔不然,拿住你,一齊湊吃,卻不是買一個又饒一個?」行者 聞言,心中大怒,扢迸迸鋼牙錯嚙,滴流流火眼睜圓,掣鐵棒喝道:「你多大手 段,敢說這等大話?休走,看棍。」那先鋒急持刀接住。這一場果然不善,他兩 個各顯威能,好殺: 那怪是個真鵝卵,悟空是個鵝卵石。 赤銅刀架美猴王,渾如壘卵來擊石。 鳥鵲怎與鳳凰爭,鵓鴿敢和鷹鷂敵。 那怪噴風灰滿山,悟空吐霧雲迷日。 來往不禁三五回,先鋒腰軟全無力。 轉身敗了要逃生,卻被悟空抵死逼。
那虎怪抵架不住,回頭就走。他原來在那洞主面前說了嘴,不敢回洞,徑往山坡 上逃生。行者那裏肯放,執著棒,只情趕來,呼呼吼吼,喊聲不絕,卻趕到那藏 風山凹之間。正抬頭,見八戒在那裏放馬。八戒忽聽見呼呼聲喊,回頭觀看,乃 是行者趕敗的虎怪,就丟了馬,舉起鈀,刺斜著頭一築。可憐那先鋒,脫身要跳 黃絲網,豈知又遇罩魚人,卻被八戒一鈀,築得九個窟窿鮮血冒,一頭腦髓盡流 乾。有詩為證,詩曰: 三五年前歸正宗,持齋把素悟真空。 誠心要保唐三藏,初秉沙門立此功。
那獃子一腳屣住他的脊背,兩手掄鈀又築。行者見了,大喜道:「兄弟,正是這 等。他領了幾十個小妖,敢與老孫賭鬥,被我打敗了,他轉不往洞跑,卻跑來這 裏尋死。虧你接著,不然又走了。」八戒道:「弄風攝師父去的可是他?」行者 道:「正是,正是。」八戒道:「你可曾問他師父的下落麼?」行者道:「這怪 把師父拿在洞裏,要與他甚麼鳥大王做下飯。老孫惱了,就與他鬥將這裏來,卻 被你送了性命。兄弟呵,這個功勞算你的。你可還守著馬與行李,等我把這死怪 拖了去,再到那洞口索戰。須是拿得那老妖,方才救得師父。」八戒道:「哥哥 說得有理。你去,你去。若是打敗了這老妖,還趕將這裏來,等老豬截住殺他。」
好行者,一隻手提著鐵棒,一隻手拖著死虎,徑至他洞口。正是: 法師有難逢妖怪,情性相和伏亂魔。
畢竟不知此去可降得妖怪,救得唐僧,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一回 護法設莊留大聖 須彌靈吉定風魔
卻說那五十個敗殘的小妖拿著些破旗、破鼓,撞入洞裏,報道:「大王,虎先鋒 戰不過那毛臉和尚,被他趕下東山坡去了。」老妖聞說,十分煩惱。正低頭不語 ,默思計策,又有把前門的小妖道:「大王,虎先鋒被那毛臉和尚打殺了,拖在 門口罵戰哩。」那老妖聞言,愈加煩惱道:「這廝卻也無知。我倒不曾吃他師父 ,他轉打殺我家先鋒,可恨!可恨!」叫:「取披掛來。我也只聞得講甚麼孫行 者,等我出去,看是個甚麼九頭八尾的和尚,拿他進來,與我虎先鋒對命。」眾 小妖急急抬出披掛。老妖結束齊整,綽一杆三股鋼叉,帥群妖跳出本洞。
那大聖停立門外,見那妖走將出來,著實驍勇。看他怎生打扮,但見那: 金盔晃日,金甲凝光。盔上纓飄山雉尾,羅袍罩甲淡鵝黃。勒甲絛盤龍耀彩,護 心鏡繞眼輝煌。鹿皮靴,槐花染色﹔錦圍裙,柳葉絨妝。手持三股鋼叉利,不亞 當年顯聖郎。
那老妖出得門來,厲聲高叫道:「那個是孫行者?」這行者腳屣著虎怪的皮囊, 手執著如意的鐵棒,答道:「你孫外公在此。送出我師父來。」那怪仔細觀看, 見行者身軀鄙猥,面容羸瘦,不滿四尺。笑道:「可憐,可憐。我只道是怎麼樣 扳翻不倒的好漢,原來是這般一個骷髏的病鬼。」行者笑道:「你這個兒子,忒 沒眼色。你外公雖是小小的,你若肯照頭打一叉柄,就長六尺。」那怪道:「你 硬著頭,吃吾一柄。」大聖公然不懼。那怪果打一下來。他把腰躬一躬,足長了 六尺,有一丈長短。慌得那妖把鋼叉按住,喝道:「孫行者,你怎麼把這護身的 變化法兒,拿來我門前使出?莫弄虛頭,走上來,我與你見見手段。」行者笑道 :「兒子呵,常言道:『留情不舉手,舉手不留情。』你外公手兒重重的,只怕 你捱不起這一棒。」那怪那容分說,撚轉鋼叉,望行者當胸就刺﹔這大聖正是會 家不忙,忙家不會,理開鐵棒,使一個「烏龍掠地勢」,撥開鋼叉,又照頭便打 。他二人在那黃風洞口,這一場好殺: 妖王發怒,大聖施威。妖王發怒,要拿行者抵先鋒﹔大聖施威,欲捉精靈救長老 。叉來棒架,棒去叉迎。一個是鎮山都總帥,一個是護法美猴王。初時還在塵埃 戰,後來各起在中央。點鋼叉,尖明銳利﹔如意棒,身黑箍黃。戳著的魂歸冥府 ,打著的定見閻王。全憑著手疾眼快,必須要力壯身強。兩家捨死忘生戰,不知 那個平安那個傷。
那老妖與大聖鬥經三十回合,不分勝敗。這行者要見功績,使一個「身外身」的
手段:把毫毛揪下一把,用口嚼得粉碎,望上一噴,叫聲:「變!」變有百十個
行者,都是一樣打扮,各執一根鐵棒,把那怪圍在空中。那怪害怕,也使一般本
事:急回頭,望著巽地上,把口張了三張,呼的一口氣吹將出去,忽然間,一陣
黃風,從空刮起。好風,真個利害:
冷冷颼颼天地變,無影無形黃沙旋。
穿林折嶺倒松梅,播土揚塵崩嶺坫。
黃河浪潑徹底渾,湘江水湧翻波轉。
碧天振動斗牛宮,爭些刮倒森羅殿。
五百羅漢鬧喧天,八大金剛齊嚷亂。
文殊走了青毛獅,普賢白象難尋見。
真武龜蛇失了群,梓橦騾子飄其韂。
行商喊叫告蒼天,梢公拜許諸般願。
煙波性命浪中流,名利殘生隨水辦。
仙山洞府黑攸攸,海島蓬萊昏暗暗。
老君難顧煉丹爐,壽星收了龍鬚扇。
王母正去赴蟠桃,一風吹亂裙腰釧。
二郎迷失灌州城,哪吒難取匣中劍。
天王不見手心塔,魯班吊了金頭鑽。
雷音寶闕倒三層,趙州石橋崩兩斷。
一輪紅日蕩無光,滿天星斗皆昏亂。
南山鳥往北山飛,東湖水向西湖漫。
雌雄拆對不相呼,子母分離難叫喚。
龍王遍海找夜叉,雷公到處尋閃電。
十代閻王覓判官,地府牛頭追馬面。
這風吹倒普陀山,捲起觀音經一卷。
白蓮花卸海邊飛,吹倒菩薩十二院。
盤古至今曾見風,不似這風來不善。
唿喇喇,乾坤險不炸崩開,萬里江山都是顫。
那妖怪使出這陣狂風,就把孫大聖毫毛變的小行者刮得在那半空中卻似紡車兒一 般亂轉,莫想掄得棒,如何攏得身?慌得行者將毫毛一抖,收上身來。獨自個舉 著鐵棒,上前來打。又被那怪劈臉噴了一口黃風,把兩隻火眼金睛刮得緊緊閉合 ,莫能睜開。因此難使鐵棒,遂敗下陣來。那妖收風回洞不題。
卻說豬八戒見那黃風大作,天地無光,牽著馬,守著擔,伏在山凹之間,也不敢 睜眼,不敢抬頭,口裏不住的念佛許願﹔又不知行者勝負何如,師父死活何如。 正在那疑思之時,卻早風定天晴。忽抬頭往那洞門前看處,卻也不見兵戈,不聞 鑼鼓。獃子又不敢上他門,又沒人看守馬匹、行李,果是進退兩難,愴惶不已。 憂慮間,只聽得孫大聖從西邊吆喝而來,他才欠身迎著道:「哥哥,好大風呵! 你從那裏走來?」行者擺手道:「利害,利害!我老孫自為人,不曾見這大風。 那老妖使一柄三股鋼叉,來與老孫交戰。戰到有三十餘合,是老孫使一個『身外 身』的本事。把他圍打,他甚著急,故弄出這陣風來。果是兇惡,刮得我站立不 住,收了本事,冒風而逃。──哏,好風!哏,好風!老孫也會呼風,也會喚雨 ,不曾似這個妖精的風惡。」八戒道:「師兄,那妖精的武藝如何?」行者道: 「也看得過,叉法兒倒也齊整,與老孫也戰個手平。卻只是風惡了,難得贏他。」 八戒道:「似這般怎生救得師父?」行者道:「救師父且等再處。不知這裏可有 眼科先生,且教他把我眼醫治醫治。」八戒道:「你眼怎的來?」行者道:「我 被那怪一口風噴將來,吹得我眼珠酸痛,這會子冷淚常流。」八戒道:「哥呵, 這半山中,天色又晚,且莫說要甚麼眼科,連宿處也沒有了。」行者道:「要宿 處不難,我料著那妖精還不敢傷我師父,我們且找上大路,尋個人家住下,過此 一宵,明日天光,再來降妖罷。」八戒道:「正是,正是。」
他卻牽了馬,挑了擔,出山凹,行上路口。此時漸漸黃昏,只聽得路南山坡下有 犬吠之聲。二人停身觀看,乃是一家莊院,影影的有燈火光明。他兩個也不管有 路無路,漫草而行,直至那家門首。但見: 紫芝翳翳,白石蒼蒼。紫芝翳翳多青草,白石蒼蒼半綠苔。數點小螢光灼灼,一 林野樹密排排。香蘭馥郁,嫩竹新栽。清泉流曲澗,古柏倚深崖。地僻更無遊客 到,門前惟有野花開。
他兩個不敢擅入,只得叫一聲:「開門,開門!」那裏有一老者,帶幾個年幼的 農夫,叉鈀掃帚齊來,問道:「甚麼人?甚麼人?」行者躬身道:「我們是東土 大唐聖僧的徒弟。因往西方拜佛求經,路過此山,被黃風大王拿了我師父去了, 我們還未曾救得。天色已晚,特來府上告借一宵,萬望方便方便。」那老者答禮 道:「失迎,失迎。此間乃雲多人少之處,卻才聞得叫門,恐怕是妖狐、老虎及 山中強盜等類,故此小介愚頑,多有沖撞,不知是二位長老。請進,請進。」
他兄弟們牽馬挑擔而入,徑至裏邊,拴馬歇擔,與莊老拜見敘坐。又有蒼頭獻茶 。茶罷,捧出幾碗胡麻飯。飯畢,命設鋪就寢。行者道:「不睡還可,敢問善人 ,貴地可有賣眼藥的?」老者道:「是那位長老害眼?」行者道:「不瞞你老人 家說,我們出家人自來無病,從不曉得害眼。」老人道:「既不害眼,如何討藥 ?」行者道:「我們今日在黃風洞口救我師父,不期被那怪將一口風噴來,吹得 我眼珠酸痛,今有些眼淚汪汪,故此要尋眼藥。」那老者道:「善哉,善哉!你 這個長老,小小的年紀,怎麼說謊?那黃風大王,風最利害。他那風,比不得甚 麼春秋風、松竹風與那東西南北風。……」八戒道:「想必是夾腦風、羊耳風、 大麻風、偏正頭風?」長者道:「不是,不是。他叫做三昧神風。」行者道: 「怎見得?」老者道:「那風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裂石崩崖惡,吹人命即 休。你們若遇著他那風吹了時,還想得活哩?只除是神仙,方可得無事。」行者 道:「果然,果然。我們雖不是神仙,神仙還是我的晚輩。這條命急切難休,卻 只是吹得我眼珠酸痛。」那老者道:「既如此說,也是個有來頭的人。我這敝處 卻無賣眼藥的。老漢也有些迎風冷淚,曾遇異人,傳了一方,名喚三花九子膏, 能治一切風眼。」行者聞言,低頭唱喏道:「願求些兒,點試點試。」那老者應 承,即走進去,取出一個瑪瑙石的小罐兒來,拔開塞口,用玉簪兒蘸出少許,與 行者點上,教他不得睜開,寧心睡覺,明早就好。點畢,收了石罐,徑領小介們 退於裏面。
八戒解包袱,展開鋪蓋,請行者安置。行者閉著眼亂摸。八戒笑道:「先生,你 的明杖兒呢?」行者道:「你這個饢糟的獃子,你照顧我做瞎子哩。」那獃子啞 啞的暗笑而睡。行者坐在鋪上,轉運神功,直到三更後方才睡下。
不覺又是五更將曉。行者抹抹臉,睜開眼道:「果然好藥,比常更有百分光明。」 卻轉頭後邊望望,呀!那裏得甚房舍窗門,但只見些老槐高柳,兄弟們都睡在那 綠莎茵上。那八戒醒來道:「哥哥,你嚷怎的?」行者道:「你睜開眼睛看看。」 獃子忽抬頭,見沒了人家,慌得一轂轆爬將起來道:「我的馬哩?」行者道: 「樹上拴的不是?」「行李呢?」行者道:「你頭邊放的不是?」八戒道:「這 家子也憊懶,他搬了,怎麼就不叫我們一聲?通得老豬知道,也好與你送些茶果 。想是躲門戶的,恐怕里長曉得,卻就連夜搬了。──噫!我們也忒睡得死,怎 麼他家拆房子,響也不聽見響響?」行者吸吸的笑道:「獃子,不要亂嚷。你看 那樹上是個甚麼紙帖兒?」八戒走上前,用手揭了,原來上面四句頌子云: 莊居非是俗人居,護法伽藍點化廬。 妙藥與君醫眼痛,盡心降怪莫躊躇。
行者道:「這夥強神,自換了龍馬,一向不曾點他,他倒又來弄虛頭。」八戒道 :「哥哥莫扯架子,他怎麼伏你點札?」行者道:「兄弟,你還不知哩。這護教 伽藍、六丁六甲、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奉菩薩的法旨,暗保我師父者。自那日報 了名,只為這一向有了你,再不曾用他們,故不曾點札罷了。」八戒道:「哥哥 ,他既奉法旨暗保師父,所以不能現身明顯,故此點化仙莊。你莫怪他,昨日也 虧他與你點眼,又虧他管了我們一頓齋飯,亦可謂盡心矣。你莫怪他,我們且去 救師父來。」行者道:「兄弟說得是。此處到那黃風洞口不遠,你且莫動身,只 在林子裏看馬守擔。等老孫去洞裏打聽打聽,看師父下落如何,再與他爭戰。」 八戒道:「正是這等,討一個死活的實信。假若師父死了,各人好尋頭幹事﹔若 是未死,我們好竭力盡心。」行者道:「莫亂談,我去也。」
他將身一縱,徑到他門首,門尚關著睡覺。行者不叫門,且不驚動妖怪,捻著訣
,念個咒語,搖身一變,變做一個花腳蚊蟲,真個小巧。有詩為證。詩曰:
擾擾微形利喙,嚶嚶聲細如雷。
蘭房紗帳善通隨,正愛炎天暖氣。
只怕薰煙撲扇,偏憐燈火光輝。
輕輕小小忒鑽疾,飛入妖精洞裏。
只見那把門的小妖正打鼾睡,行者往他臉上叮了一口,那小妖翻身醒了,道: 「我爺啞!好大蚊子,一口就叮了一個大疙疸。」忽睜眼道:「天亮了。」又聽 得支的一聲,二門開了。行者嚶嚶的飛將進去,只見那老妖吩咐各門上謹慎,一 壁廂收拾兵器:「只怕昨日那陣風不曾刮死孫行者,他今日必定還來,來時定教 他一命休矣。」
行者聽說,又飛過那廳堂,徑來後面,但見一層門關得甚緊。行者漫門縫兒鑽將 進去,原來是個大空園子,那壁廂定風樁上繩纏索綁著唐僧哩。那師父紛紛淚落 ,心心只念著悟空、悟能,不知都在何處。行者停翅,叮在他光頭上,叫聲: 「師父。」那長老認得他的聲音,道:「悟空呵,想殺我也。你在那裏叫我哩?」 行者道:「師父,我在你頭上哩。你莫要心焦,少得煩惱。我們務必拿住妖精, 方才救得你的性命。」唐僧道:「徒弟呵,幾時才拿得妖精麼?」行者道:「拿 你的那虎怪,已被八戒打死了。只是老妖的風勢利害,料著只在今日,管取拿他 。你放心莫哭,我去啞。」
說聲去,嚶嚶的飛到前面。只見那老妖坐在上面,正點札各路頭目。又見那洞前 有一個小妖精,把個令字旗磨一磨,撞上廳來報道:「大王,小的巡山,才出門 ,見一個長嘴大耳朵的和尚坐在林裏,若不是我跑得快些,幾乎被他捉住。卻不 見昨日那個毛臉和尚。」老妖道:「孫行者不在,想必是風吹死也﹔再不便去那 裏求救兵去了。」眾妖道:「大王,若果吹殺了他,是我們的造化﹔只恐吹不死 他,他去請些神兵來,卻怎生是好?」老妖道:「怕那甚麼神兵?若還定得我的 風勢,只除了靈吉菩薩來是,其餘何足懼也?」
行者在屋梁上,只聽得他這一句言語,不勝歡喜。即抽身飛出,現本相,來至林 中,叫聲:「兄弟。」八戒道:「哥,你往那裏去來?剛才一個打令字旗的妖精 ,被我趕了去也。」行者笑道:「虧你,虧你。老孫變做蚊蟲兒,進他洞去探看 師父,原來師父被他綁在定風樁上哭哩。是老孫吩咐,教他莫哭。又飛在屋梁上 聽了一聽,只見那拿令字旗的喘噓噓的走進去報道:只是被你趕他,卻不見我。 老妖亂猜亂說,說老孫是風吹殺了,又說是請神兵去了。他卻自家供出一個人來 ,甚妙,甚妙。」八戒道:「他供的是誰?」行者道:「他說怕甚麼神兵,那個 能定他的風勢,只除是靈吉菩薩來是。──但不知靈吉住在何處?」
正商議處,只見大路傍走出一個老公公來。你看他怎生模樣: 身健不扶拐杖,冰髯雪鬢蓬蓬。金花耀眼意朦朧,瘦骨衰筋強硬。 屈背低頭 緩步,龐眉赤臉如童。看他容貌是人稱,卻似壽星出洞。
八戒望見大喜道:「師兄,常言道:『要知山下路,須問去來人。』你上前問他 一聲,何如?」真個大聖藏了鐵棒,放下衣襟,上前叫道:「老公公,問訊了。」 那老者半答不答的還了個禮道:「你是那裏和尚?這曠野處,有何事幹?」行者 道:「我們是取經的聖僧。昨日在此失了師父,特來動問公公一聲:靈吉菩薩在 那裏住?」老者道:「靈吉在直南上,到那裏還有三千里路。有一山,呼名小須 彌山,山中有個道場,乃是菩薩講經禪院。汝等是取他的經去了?」行者道: 「不是取他的經,我有一事煩他,不知從那條路去。」老者用手向南指道:「這 條羊腸路就是了。」哄得那孫大聖回頭看路,那公公化作清風,寂然不見。只是 路傍留下一張簡帖,上有四句頌子云: 上覆齊天大聖聽:老人乃是李長庚。 須彌山有飛龍杖,靈吉當年受佛兵。
行者執了帖兒,轉身下路。八戒道:「哥呵,我們連日造化低了,這兩日白日裏 見鬼。那個化風去的老兒是誰?」行者把帖兒遞與八戒,念了一遍道:「李長庚 是那個?」行者道:「是西方太白金星的名號。」八戒慌得望空下拜道:「恩人 ,恩人,老豬若不虧金星奏准玉帝呵,性命也不知化作甚的了。」行者道:「兄 弟,你卻也知感恩。但莫要出頭,只藏在這樹林深處,仔細看守行李、馬匹。等 老孫尋須彌山,請菩薩去耶。」八戒道:「曉得,曉得,你只管快快前去。老豬 學得個烏龜法,得縮頭時且縮頭。」
孫大聖跳在空中,縱觔斗雲,徑往直南上去,果然速快,他點頭經過三千里,扭 腰八百有餘程。須臾,見一座高山,半中間有祥雲出現,瑞藹紛紛。山凹裏果有 一座禪院,只聽得鐘磬悠揚,又見那香煙縹緲。大聖直至門前,見一道人,項掛 數珠,口中念佛。行者道:「道人作揖。」那道人躬身答禮道:「那裏來的老爺 ?」行者道:「這可是靈吉菩薩講經處麼?」道人道:「此間正是,有何話說?」 行者道:「累煩你老人家與我傳答傳答:我是東土大唐駕下御弟三藏法師的徒弟 齊天大聖孫悟空行者,今有一事,要見菩薩。」道人笑道:「老爺字多話多,我 不能全記。」行者道:「你只說是唐僧徒弟孫悟空來了。」
道人依言,上講堂傳報。那菩薩即穿袈裟,添香迎接。這大聖才舉步入門,往裏 觀看,只見那: 滿堂錦繡,一屋威嚴。眾門人齊誦《法華經》,老班首輕敲金鑄磬。佛前供養, 盡是仙果仙花﹔案上安排,皆是素殽素品。輝煌寶燭,條條金燄射虹霓﹔馥郁真 香,道道玉煙飛彩霧。正是那講罷心閑方入定,白雲片片繞松梢。靜收慧劍魔頭 絕,般若波羅善會高。
那菩薩整衣出迓,行者登堂,坐了客位,隨命看茶。行者道:「茶不勞賜,但我 師父在黃風山有難,特請菩薩施大法力降怪救師。」菩薩道:「我受了如來法令 ,在此鎮押黃風怪。如來賜了我一顆定風丹、一柄飛龍寶杖。當時被我拿住,饒 了他的性命,放他去隱性歸山,不許傷生造孽。不知他今日欲害令師,有違教令 ,我之罪也。」那菩薩欲留行者,治齋相敘,行者懇辭,隨取了飛龍杖,與大聖 一齊駕雲。
不多時,至黃風山上。菩薩道:「大聖,這妖怪有些怕我,我只在雲端內住定, 你下去與他索戰,誘他出來,我好施法力。」行者依言,按落雲頭,不容分說, 掣鐵棒把他洞門打破。叫道:「妖怪,還我師父來也!」慌得那把門小妖急忙傳 報。那怪道:「這潑猴著實無禮,再不伏善,反打破我門。這一出去,使陣神風 ,定要把他吹死。」仍前披掛,手綽鋼叉,又走出門來。見了行者,更不打話, 撚叉當胸就刺﹔大聖側身躲過。舉棒對面相還戰不數合,那怪吊回頭,望巽地上 ,才待要張口呼風,只見那半空裏,靈吉菩薩將飛龍寶杖丟將下來,不知念了些 甚麼咒語,卻是一條八爪金龍,撥喇的掄開兩爪,一把抓住妖精,提著頭,兩三 捽,捽在山石崖邊,現了本相,卻是一個黃毛貂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