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戲
Play Sample
篦完,把頭髮遞與她道:「完了,請梳起來。」雪娘道:「我自己不會動手, 往常都是媽媽替梳的。」王四道:「梳頭什麼難事,定要等媽媽,待我替你梳起來 罷。」雪娘道:「只怕你不會。」王四原是聰明的人,又常在婦人家走動,看見梳 慣的,有什麼不會?就替她精精緻致梳了一個牡丹頭。雪娘拿兩面鏡子前後一照, 就笑起來道:「好手段,倒不曉得你這等聰明。既然如此,何不常來替我梳梳,一 總算銀子還你就是。」
王四正要借此為進身之階,就一連應了幾個「使得」。雪娘叫媽兒與他當面說 過,每日連梳連篦,算銀一分,月尾支銷,月初另起。王四以為得計,日日不等開 門就來伺候。每到梳頭完了,雪娘不教修養,他定要捶捶捻捻,好摩弄她的香跡一 日夏天,雪娘不曾穿褲,王四對面替她修養,一個陳搏大睡,做得她人事不知。及 至醒轉來,不想按摩待詔做了針灸郎中,百發百中的雷火針已針著受病之處了。雪 娘正在麻木之時,又得此歡娛相繼,香魂去而未來,星眼開而復閉,唇中齒外唧唧 噥噥,有呼死不輟而已。從此以後,每日梳完了頭,定要修一次養,不但渾身捏高, 連內裡都要修到。雪娘要他用心梳頭,比待嫖客更加親熱。
一日問他道:「你這等會趁錢,為什麼不娶房家小,做份人家?」王四道: 「正要如此,只是沒有好的。我有一句話,幾次要和你商量,只怕你未必情願,故 此不敢啟齒。」雪娘道:「你莫非要做賣油郎麼?」王四道:「然也。」雪娘道: 「我一向見你有情,也要嫁你,只是媽媽要銀子多,你哪裡出得起?」王四道: 「她就要多,也不過是一、二百兩罷了。要我一主兌出來便難,若肯容我陸續交還, 我拚幾年生意不著,怕掙不出這些銀子來?」雪娘道:「這等極好。」就把他的意 思對媽兒說了。媽兒樂極,怕說多了,嚇退了他,只要一百二十兩,隨他五兩一交, 十兩一交,零碎收了,一總結算。只是要等交完之日,方許從良;若欠一兩不完, 還在本家接客。王四一一依從,當日就交三十兩。
那媽兒是會寫字的,王四買個經折教她寫了,藏在草紙袋中。
從此以後,搬在她家同住,每日算飯錢還她,聚得五兩、十兩,就交與媽兒上 了經折。因雪娘是自己妻子,梳頭篦頭錢一概不算,每日要服事兩三個時辰,才能 出門做生意。雪娘無客之時,要扯他同宿,他怕媽兒要算嫖錢,除了收帳,寧可教 妻子守空房,自己把指頭替代。每日只等梳頭之時,張得媽兒不見,偷做幾遭鐵匠 而已。王四要討媽兒的好,不但篦頭修養分內之事,不敢辭勞,就是日間煮飯,夜 裡燒湯,烏龜忙不來的事務,也都肯越俎代庖。地方上的惡少就替他改了稱呼,叫 做「王半八」,笑他只當做了半個王八,又合著第四的排行,可謂極尖極巧。王四 也不以為慚,見人叫他,他就答應,只要弄得粉頭到手,莫說半八,就是全八也情 願充當。
準準忙了四五年,方才交得完那些數目。就對媽兒道:「如今是了,求你寫張 婚書,把令愛交卸與我,待我賃間房子,好娶她過門。」媽兒只當不知,故意問道 :「什麼東西是了?
要娶哪一位過門?女家姓什麼?幾時做親?待我好來恭賀。「
王四道:「又來取笑了,你的令愛許我從良,當初說過一百二十兩財禮,我如 今付完了,該把令愛還我去,怎麼假糊塗倒問起我來?」媽兒道:「好胡說!你與 我女兒相處了三年,這幾兩銀子還不夠算嫖錢,怎麼連人都要討了去?好不欺心!」 王四氣得目瞪口呆,回她道:「我雖在你家住了幾年,夜夜是孤眠獨宿,你女兒的 皮肉我不曾沾一沾,怎麼假這個名色,賴起我的銀子來?」王四隻道雪娘有意到他, 日間做的勾當都是瞞著媽兒的,故此把這句話來抵對,哪曉得古語二句,正合著他 二人: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
雪娘不但替媽兒做干證,竟翻轉面孔做起被害來。就對王四道:「你自從來替 我梳頭,哪一日不歪纏幾次?怎麼說沒有相干?一日只算一錢,一年也該三十六兩。 四、五年合算起來,不要你找帳就夠了,你還要討什麼人?我若肯從良,怕沒有王 孫公子,要跟你做個待詔夫人?」王四聽了這些話,就像幾十桶井花涼水從頭上澆 下來地一般,渾身激得冰冷,有話也說不出。曉得這主銀子是私下退不出來的了, 就趕到江都縣去擊鼓。
江都縣出了火籤,拿媽兒與雪娘和他對審。兩邊所說的話與私下爭論的一般, 一字也不增減。知縣問王四道:「從良之事,當初是哪個媒人替你說合的?」王四 道:「是她與小的當面做的,不曾用媒人說合。」知縣道:「這等那銀子是何人過 付的?」王四道:「也是小的親手交的,沒有別人過付。」知縣道:「親事又沒有 媒人,銀子又沒有過付,教我怎麼樣審?
這等她收你銀子,可有什麼憑據麼?「王四連忙應道:」有她親筆收帳。「知 縣道:」這等就好了,快取上來。「王四伸手到草紙袋中,翻來覆去,尋了半日, 莫說經折沒有,連草紙也摸不出半張。知縣道:」既有收帳,為什麼不取上來? 「王四道:」一向是藏在袋中的,如今不知哪裡去了?「知縣大怒,說他既無媒證, 又無票約,明系無賴棍徒要霸佔娼家女子,就丟下簽來,重打三十。又道他無端擊 鼓,驚擾聽聞,枷號了十日才放。
看官,你道他的經折哪裡去了?原來媽兒收足了銀子,怕他開口要人,預先吩 咐雪娘,與他做事之時,一面摟抱著他,一面向草紙袋摸出去了。如今哪裡取得出? 王四前前後後共做了六七年生意,方才掙得這主血財;又當四五年半八,白白替她 梳了一千幾百個牡丹頭,如今銀子被她賴去,還受了許多屈刑,教他怎麼恨得過? 就去央個才子,做一張四六冤單,把黃絹寫了,縫在背上,一邊做生意,一邊訴冤, 要人替他講公道。
哪裡曉得那個才子又是有些作孽的,欺他不識字,那冤單裡面句句說鴇兒之惡, 卻又句句笑他自己之呆。冤單云:訴冤人王四,訴為半八之冤未洗,百二之本被吞。 請觀書背之文,以救刳腸之禍事。念身向居蔡地,今徙揚州,執賤業以謀生,事貴 人而餬口。蹇遭孽障,勾引癡魂。日日喚梳頭,朝朝催挽髻。以彼青絲發,系我綠 毛身。按摩則內外兼修,喚不醒陳搏之睡;盥沐則發容兼理,忙不了張敞之工。纏 頭錦日進千緡,請問系何人執櫛;洗兒錢歲留十萬,不知虧若個燒湯。
原不思破彼之慳,只妄想酬吾所欲。從良密議,訂於四五年之前;聘美重資, 浮於百二十之外正欲請期踐約,忽然負義寒盟。兩婦舌長,雀角鼠牙易競;一人智 短,鰱清鯉濁難分。摟吾背而探吾囊,樂處誰防竊盜;笞我豚而枷我頸,苦中方悔 疏虞。奇冤未雪於廳階,隱恨求伸於道路。伏乞貴官長者,義士仁人,各賜鄉評, 以補國法。或斷雪娘歸己,使名實相符,半八增為全八;或追原價還身,使排行復 舊,四雙減作兩雙。若是則鴇羽不致高張,而龜頭亦可永縮矣。為此泣訴。
媽兒自從審了官司出去,將王四的鋪蓋與篦頭傢伙盡丟出來,不容在家宿歇, 王四隻得另租房屋居住,終日背了這張冤黃,在街上走來走去,不識字的只曉得他 吃了絎絎的虧,在此伸訴,心上還有幾分憐憫;讀書識字的人看了冤單,個個掩口 而笑不發半點慈悲,只喝采冤單做得好,不說那代筆之人取笑他的緣故。王四背了 許久,不見人有一些公道,心上思量:「難道罷了不成?縱使銀子退不來,也教她 吃我些虧,受我些氣,方才曉得窮人的銀子不是好騙的!」就生個法子,終日帶了 篦頭傢伙,背著冤單,不往別處做生意,單單立在雪娘門口,替人篦頭。見有客人 要進去嫖她,就扯住客人,跪在門前控訴。
那些嫖客見說雪娘這等無情,結識她也沒用,況且篦頭的人都可以嫖得,其聲 價不問可知。有幾個跨進門檻的,依舊走了出去。媽兒與雪娘打又打他不怕,趕又 趕他不走,被他截住咽喉之路,弄得生計索然。
忽一日王四病倒在家,雪娘門前無人吵鬧,有個解糧的運官進來嫖她。兩個睡 到二更,雪娘睡熟,運官要小解,坐起身來取夜壺。那燈是不曾吹滅的,忽見一個 穿青的漢子跪在床前,不住地稱冤叫枉。運官大驚道:「你有什麼屈情,半夜三更 走來告訴?快快講來,待我幫你伸冤就是。」那漢子口裡不說,只把身子掉轉,依 舊跪下,背脊朝了運官,待他好看冤帖。誰想這個運官是不大識字的,對那漢子道 :「我不曾讀過書,不曉得這上面的情節,你還是口講罷。」那漢子掉轉身來,正 要開口,不想雪娘睡醒,咳嗽一聲,那漢子忽然不見了。運官只道是鬼,十分害怕, 就問雪娘道:「你這房中為何有鬼訴冤?
想是你家曾謀死什麼客人麼?「雪娘道:」並無此事。「運官道:」我方才起 來取夜壺,明明有個穿青的漢子,背了冤單,跪在床前告訴。見你咳嗽一聲,就不 見了,豈不是鬼?若不是你家謀殺,為什麼在此出現?「雪娘口中只推沒有,肚裡 思量道:」或者是那個窮鬼害病死了,冤魂不散,又來纏擾也不可知。「心上又喜 又怕,喜則喜陽間絕了禍根,怕則怕陰間又要告狀。
運官疑了一夜,次日起來,密訪鄰舍。鄰舍道:「客人雖不曾謀死,騙人一項 銀子是真。」就把王四在他家苦了五六年掙的銀子,白白被她騙去,告到官司,反 受許多屈刑,後來背了冤單,逢人告訴的話,說了一遍。運官道:「這等,那姓王 的死了不曾?」鄰舍道:「聞得他病在寓處好幾日了,死不死卻不知道。」運官就 尋到他寓處,又問他鄰舍說:「王四死了不曾?」鄰舍道:「病雖沉重,還不曾死, 終日發狂發躁,在床上亂喊亂叫道:」這幾日不去訴冤,便宜了那個淫婦。『說來 說去,只是這兩句話,我們被他聒噪不過。只見昨夜有一、二更天不見響動,我們 只說他死了。及至半夜後又忽然喊叫起來道:「賤淫婦,你與客人睡得好,一般也 被我攪擾一常』這兩句話,又一連說了幾十遍,不知什麼緣故?」運官驚詫不已, 就教鄰舍領到床前,把王四仔細一看,與夜間的面貌一些不差。就問道:「老王, 你認得我麼?」王四道:「我與老客並無相識,只是昨夜一更之後,昏昏沉沉,似 夢非夢,卻像到那淫婦家裡,有個客人與她同睡,我走去跪著訴冤,那客人的面貌 卻像與老客一般。這也是病中見鬼,當不得真,不知老客到此何干?」運官道: 「你昨夜見的就是我。」把夜來的話對他說一遍,道:「這等看來,我昨夜所見的, 也不是人,也不是鬼,竟是你的魂魄。我既然目擊此事,如何不替你處個公平?
我是解漕糧的運官,你明日扶病到我船上來,待我生個計較,追出這項銀子還 你就是。「王四道:」若得如此,感恩不荊「運官當日依舊去嫖雪娘,絕口不提前 事。只對媽兒道:」我這次進京盤費缺少,沒有纏頭贈你女兒。我船上耗米尚多, 你可叫人來發幾擔去,把與女兒做脂粉錢。只是日間耳目不便,可到夜裡著人來齲 「媽兒千感萬謝,果然到次日一更之後,教龜子挑了籮擔,到船上巴了一擔回去, 再來發第二擔,只見船頭與水手把鑼一敲,大家喊起來道:」有賊偷盜皇糧,地方 快來拿獲!「驚得一河兩岸,人人取棒,個個持槍,一齊趕上船來,把龜子一索捆 住,連籮擔交與夜巡。夜巡領了眾人,到他家一搜,現搜出漕糧一擔。運官道:」 我船上空了半艙,約去一百二十餘擔都是你偷去了,如今藏在哪裡?快快招來!「
媽兒明知是計,說不出教我來挑的話,只是跪下討饒。運官喝令水手,把媽兒 與龜子一齊捆了,吊在桅上,只留雪娘在家,待她好央人行事。
自己進艙去睡了,要待明日送官。
地方知事的去勸雪娘道:「他明明是扎火囤的意思,你難道不知?漕米是緊急 軍糧,官府也怕連累,何況平民?你家髒證都搜出來了,料想推不乾淨。他的題目 都已出過,一百二十擔漕米,一兩一擔,也該一百二十兩。你不如去勸母親,教她 認賠了罷,省得經官動府,刑罰要受,監牢要坐,銀子依舊要賠。」雪娘走上船來, 把地方所勸的話對媽兒說了。媽兒道:「我也曉得,他既起這片歹心,料想不肯白 過,不如認了晦氣,只當王四那宗銀子不曾騙得,拿來捨與他罷。」就央船頭進艙 去說,願償米價,求免送官。艙中允了,就教拿銀子來交。媽兒是個奸詐的人,恐 怕銀子出得容易,又要別生事端,回道:「家中分文沒有,先寫一張票約,待天明 了,挪借送來。」運官道:「朝廷的國課,只怕她不寫,不怕她不還,只要寫得明 白。」媽兒就央地方寫了一張票約,竟如供狀一般,送與運官,方才放了。等到天 明,媽兒取出一百二十兩銀子,只說各處借來的,交與運官。
誰想運官收了銀子,不還票約,竟教水手開船。媽兒恐貽後患,雇只小船,一 路跟著取討,直隨至高郵州,運官才教上船去,當面吩咐道:「我不還票約,正要 你跟到途中,與你說個明白,這項銀子不是我有心詐你的,要替你償還一主冤債, 省得你到來世變驢變馬還人。你們做娼婦的,哪一日不騙人,哪一刻不騙人?若都 教你償還,你也沒有許多銀子。只是那富家子弟,你騙他些也罷了,為什麼把做手 藝的窮人當做浪子一般耍騙?他伏事你五、六年,不得一毫賞賜,反把他銀子賴了, 又騙官府枷責他,你於心何忍?他活在寓中,病在床上,尚且憤恨不過,那魂魄現 做人身,到你家纏擾;何況明日死了,不來報冤?我若明明勸你還他,就殺你剮你, 你也決不肯取出。
故此生這個法子,追出那主不義之財。如今原主現在我船上,我替你當面交還, 省得你心上不甘,怪我冤民作賤。「就從後艙喚出來,一面把銀子交還王四,一面 把票約擲與媽兒。媽兒嗑頭稱謝而去。
王四感激不盡,又慮轉去之時,終久要吃淫婦的虧,情願服事恩人,求帶入京
師,別圖生理。運官依允,帶他隨身而去,後來不知如何結果。
這段事情,是窮漢子喜風流的榜樣。奉勸世間的嫖客及早回頭,不可被戲文小
說引偏了心,把血汗錢被她騙去,再沒有第二個不識字的運官肯替人扶持公道了。
「評」
有人怪這回小說,把青樓女子忒煞罵得盡情,使天下人見了,沒一個敢做嫖客, 絕此輩衣食之門,也未免傷於陰德。我獨曰不然:若果使天下人見了,沒一個敢做 嫖客,那些青樓女子沒有事做,個個都去做良家之婦了。這種陰德更自無量。
第八回 鬼輸錢活人還賭債
詩云:世間何物最堪仇,賭勝場中幾粒骰。
能變素封為乞丐,慣教平地起戈矛。
輸家既入迷魂陣,贏處還吞釣命鉤。
安得人人陶士行,盡收博具付中流。
這首詩是見世人因賭博傾家者多,做來罪骰子的。骰子是無知之物,為什麼罪 它?不知這件東西雖是無知之物,卻像個妖孽一般,你若不去惹它,它不過是幾塊 枯骨,六面鑽眼,極多不過三十六枚點數而已;你若被它一纏上了,這幾塊枯骨就 是幾條冤魂,六面鑽眼就是六條鐵索,三十六枚點數就是三十六個天罡,把人捆縛 住了,要你死就死,要你活就活,任有拔山舉鼎之力,不到烏江,它決不肯放你。 如今世上的人迷而不悟,只要將好好的人家央它去送。起先要贏別人的錢,不想到 輸了自家的本;後來要翻自家的本,不想又輸與別人的錢。輸家失利,贏家也未嘗 得利,不知弄它何干?說話的,你差了。
世上的錢財定有著落,不在這邊,就在那邊,你說兩邊都不得,難道被鬼攝去 了不成?看官,自古道:「鷸蚌相持,漁翁得利。」
那兩家賭到後來,你不肯歇,我不肯休,弄來弄去,少不得都歸到頭家手裡。 所以賭博場上,輸的討愁煩,贏的空歡喜,看的陪工夫,剛剛只有頭家得利。當初 一人,有千金家事,只因好賭,弄得精窮。手頭只剩得十兩銀子,還要拿去做孤注。
偶從街上經過,見個道人賣仙方,是一口價,說十兩就要十兩,說五兩就要五 兩,還少了就不肯賣。那方又是封著的,當面不許開,要拿回家去自己拆看。此人 把他面前的方一一看過,看到一封,上面寫著:賭錢不輸方價銀拾兩。
此人大喜,思量道:「有了不輸方去賭,要千兩,就千兩,要萬兩,就萬兩, 何惜這十兩價錢?」就盡腰間所有,買了此方。拿回去拆開一看,止得四個大字道 :只是拈頭。
此人大駭,說被他騙了,要走轉去退。仔細想一想道:「話雖平常,卻是個至 理。我就依著他行,且看如何應驗?」
從此以後,遇見人賭,就去拈頭。拈到後來,手頭有了些鈔,要自己下場,想 到仙方的話,又熬住了。拈了三年頭,熬了三年賭,家資不覺掙起一半,才曉得那 道人不是賣的仙方,是賣的道理。這些道理人人曉得,人人不肯行。此人若不去十 兩銀子買,怎肯奉為蓍蔡?就如世上教人讀書,教人學好,總是教的道理。但是先 生教學生就聽,朋友勸朋友就不聽,是什麼緣故?先生去束修、朋友不去束修故也。
話休絮煩,照方纔這等說來,拈頭是極好的生意了。如今又有一人為拈頭反拈 去了一份人家,這又是什麼緣故?聽在下說來便知分曉。嘉靖初年,蘇州有個百姓, 叫做王小山。為人百伶百俐,真個是眉毛會說話,頭髮都空心的。祖上遺下幾畝田 地,數間住房,約有二、三百金家業。他的生性再不喜將本覓利,只要白手求財。 自小在色盆行裡走動,替頭家分分籌,記記帳,拈些小頭,一來學乖,二來餬口。 到後來人頭熟了,本事強了,漸漸地大弄起來。遇著好主兒,自己拿銀子放頭;遇 著不尷尬的,先教付稍,後交籌碼,只有得趁,沒有得陪。
久而久之,名聲大了,數百里內外好此道的,都來相投,竟做了個賭行經紀。 他又典了一所花園居住,有廳有堂,有台有榭,桌上擺些假古董,壁上掛些歪書畫, 一來裝體面,二來有要賭沒稍的,就作了銀子借他,一倍常得幾倍。他又肯撒漫, 家中雇個廚子當灶,安排的餚饌極是可口,拈十兩頭,定費六、七兩供給,所以人 都情願作成他。往來的都是鄉紳大老、公子王孫,論千論百家輸贏,小可的不敢進 他門檻。常常有人勸他自己下場;或者扯他搭一份,他的主意拿得定定的,百風吹 他不動,只是醒眼看醉人。卻有一件不好,見了富家子弟,不論好賭不好賭,情願 不情願,千方百計,定要扛他下場;下了場,又要串通慣家弄他一個,不輸個乾淨 不放出門。他從三十歲開場起,到五十歲這二十年間,送去的人家,若記起帳來, 也做得一本百家姓。只是他趁的銀子大來大去,家計到此也還不上千金。
那時齊門外有個老者,也姓王,號繼軒,為人智巧不足,忠厚有餘。祖、父並 無遺業,是他克勤刻苦掙起一份人家。雖然只有二、三千金事業,那些上萬的財主, 反不如他從容。外無石崇、王愷之名,內有陶朱、猗頓之實。他的田地都買在平鄉, 高不愁旱,低不愁水;他的店面都置在市口,租收得重,稅納得輕;宅子在半村半 郭之間,前有秫田,後有菜圃,開門七件事,件件不須錢買,取之宮中而有餘。性 子雖不十分慳吝,錢財上也沒得錯與人。田地是他逐畝置的,房屋是他逐間起的, 樹木是他逐根種的,若有豪家勢宦要佔他片瓦尺土,一草一木,他就要與你拚命。 人知道他的便宜難討,也不去惹他。上不欠官糧,下不放私債。不想昧心錢,不做 欺公事,夫妻兩口逍遙自在,真是一對煙火神仙。只是子嗣難得,將近五旬才生一 子,因往天竺山祈嗣而得,取名喚做竺生。生得眉清目秀,聰穎可佳。
將及垂髫,繼軒要送他上學,只怕搭了村塾中不肖子弟,習於下流,特地請一 蒙師在家訓讀,半步不放出門。教到十六七歲,文理粗通,就把先生辭了。他不想 兒子上進,只求承守家業而已。
偶有一年,蘇州米糧甚賤,繼軒的租米不肯輕賣,聞得山東、河南一路年歲荒 歉,客商販六陳去糶者,人人得利。繼軒就雇下船隻,把租米盡發下船,裝往北路 糶賣。臨行吩咐竺生道:「我去之後,你須要閉門謹守,不可閒行遊蕩,結交匪人, 花費我的錢鈔。我回來查帳,若少了一文半分,你須要仔細!」
竺生唯唯聽命,送父出門,終日在家靜坐。
忽一日生起病來,求醫無效,問卜少靈。母親道:「你這病想是拘束出來的, 何不到外面走走,把精神血脈活動一活動,或者強如吃藥也不可知。」竺生道: 「我也想如此,只是我不曾出門得慣,東西南北都不知,萬一走出門去,尋不轉來, 如何是好?」母親道:「不妨,我叫表兄領你就是。」次日叫人到娘家,喚了侄兒 朱慶生來。慶生與竺生同年只大得幾月,凡事懵懂,只有路頭還熟。當日領了竺生, 到虎丘三塘遊玩了一日,回來不覺精神健旺,竟不是出門時節的病容了。母親大喜, 以後日逐教他出去踱踱。
一日走到一個去處,經過一所園亭,只見:曲水繞門,遠山當戶。外有三折小 橋,曲如之字;內有千重密檻,碎若冰紋。假山高聳出牆頭,積雨生苔,畫出個秋 色滿園關不住;芳樹參差圍屋角,因風散綺,弄得個春城無處不飛花。粉牆千堞白 無痕,疑人凝寒雪洞;野水一泓青有翳,知為消夏荷亭。可稱天上蓬萊,真是人間 福地。若非石崇之金谷,定為謝傅之東山。所喜者及肩之牆可窺,所苦者如海之門 難入。
竺生看了,不覺動心駭目,對慶生道:「我們游了幾日名山,到不如這所花園 有趣。外觀如此富麗,裡面不知怎麼樣精雅,可惜不能夠遍游一遊。」慶生道: 「這園畢竟是鄉宦人家的,定有個園丁看守,若把幾個銅錢送他,或者肯放進去也 不可知,但不知他住在哪一間屋裡?」竺生道:「這大門是不閂的,我們竟走進去, 撞著人問他就是了。」兩人推開大門,沿著石子路走,走過幾轉迴廊,並不見個人 影。行到一個池邊,只見許多金魚浮在水面,見人全不驚避。兩人正看得好,忽有 一人,頭戴一字紗巾,身穿醬色道袍,腳踏半舊紅鞋,手拿一把高麗紙扇,走到二 人背後,咳嗽一聲,二人回頭,嚇出一身冷汗。看見如此打扮,定不是園丁了,只 說是鄉宦自己出來,怕他拿為賊論,又不敢向前施禮,又不敢轉身逃避,只得假相 埋怨。一個道:「都是你要進來看花。」一個道:「都是你要來看景致。」口裡說 話,臉上紅一塊,白一條,看他好不難過。
這戴巾的從從容容道:「二位不須作意,我這小園是不禁人遊玩的,要看只管 看,只是荒園沒有什麼景致。」二人才放心道:「這等多謝老爺,小人們輕造寶園, 得罪了。」戴巾的道:「我不是什麼官長,不須如此稱呼。賤姓姓王,號小山,與 兄們一樣,都是平民,請過來作揖。」二人走下來,深深唱了兩個喏,小山又請他 坐下,問其姓名。慶生道:「晚生姓朱,賤名慶生;這是家表弟,姓王名竺生,是 家姑夫王繼軒的兒子。」看官,你說小山問他自己姓名,他為何說出姑夫名字?他 說姑夫是個財主,提起他來,小山自然敬重。卻也不差,果然只因拖了這個尾聲, 引出許多妙處。
原來小山有一本皮裡帳簿,凡蘇州城裡城外有碗飯吃的主兒,都記在上面,這 王繼軒名字上,還圈著三個大圈的。當時聽見了這句話,就如他鄉遇了故知,病中 見了情戚,顏色又和藹了幾分,眼睛更鮮明瞭一半。就回他道:「小子姓王,兄也 姓王,這等五百年前共一家了。況且令尊又是久慕的,幸會幸會。」連忙喚茶來, 三人吃了一杯。只見小廝稟道:「裡面客人饑了,請阿爹去陪吃午飯。」小山對著 二人道:「有幾個敝友在裡邊,可好屈二兄進去,用些便飯。」二人道:「素昧平 生,怎好相擾?」立起身來就告別。小山一把扯住竺生道:「這樣好客人,請也請 不至,小子決不輕放的,不要客氣。」
慶生此時腹中正有些饑了,午飯盡用得著,只是小山只扯竺生,再不來扯他, 不好意思,只得先走。小山要放了竺生去扯他,只怕留了陪賓,反走了正客,自己 拉了竺生往內竟走,叫小廝:「去扯那位小官人進來。」二人都被留入中堂。
只見裡面捧出許多嘎飯,銀杯金箸,光怪陸離,擺列完了,小山道:「請眾位 出來。」只見十來個客人一齊擁出,也有戴巾的,也有戴帽的,也有穿道袍而科頭 的,也有戴巾帽、穿道袍而跣足的,不知什麼緣故。二人走下來要和他們施禮,眾 人口裡說個「請了」,手也不拱,竟坐到桌上狂飲大嚼去了,二人好生沒趣。小山 道:「二兄快請過來,要用酒就用酒,要用飯就用飯,這個所在是斯文不得的。」 二人也只得坐下,用了一兩杯酒,就討飯吃。把各樣菜蔬都嘗一嘗,竟不知是怎樣 烹調,這般有味。竺生平常吃的,不過是白水煮的肉,豆油煎的魚,飯鍋上蒸的鴨 蛋,莫說口中不曾嘗過這樣的味,就是鼻子也不曾聞過這樣的香。正吃到好處,不 想被那些客人狼餐虎食,卻似風捲殘雲,一霎時剩下一桌空碗。吃完了,也不等茶 漱口,把筷子亂丟,一齊都跑去了。竺生思量道:「這些人好古怪,看他容貌又不 像俗人,為何都這等粗鹵?我聞得讀書人都尚脫略,想來這些光景就叫做脫略了。」 二人擾了小山的飯,又要告辭。小山道:「請裡面去看他們呼盧,消消飯了奉送。」 二人不知怎麼樣叫做呼盧,欲待問他,又怕裝村出醜。思量道:「口問不如眼問, 進去看一看就曉得了。」跟著小山走進一座亭子,只見左右擺著兩張方桌,桌上放 了骰盆,三、四人一隊,在那邊擲色。每人面前又放一堆竹籤,長短不齊,大小不 一,又有一個天平法碼搬來運去,再不見祝竺生道:「難道在此行令不成?我家請 客,是一面吃酒一面行令的,他家又另是一樣規矩,吃完了酒方才行令。」正在猜 疑之際,忽地左邊桌上二人相嚷起來,這個要竹籤,那個不肯與,爭爭鬧鬧,喊個 不休。這邊不曾嚷得了,那邊一桌又有二人相罵起來,你射我爺,我錯你娘,氣勢 洶洶,只要交手。竺生對慶生道:「看這樣光景,畢竟要打得頭破血流才住,我和 你什麼要緊,在此耽驚受怕。」正想要走,誰知那兩個人鬧也鬧得凶,和也和得快, 不上一刻,兩家依舊同盆擲色,相好如初;回看左桌二人,也是如此。竺生道: 「不信他們的度量這等寬宏,相打相罵,竟不要人和事。想當初伯夷、叔齊不念舊 惡,就是這等的涵養。」
看了一會,小山忽在眾人手中奪了幾根小簽,交與竺生。少頃,又奪幾根,交 與慶生。一連幾次,二人共接了一、二十根。
捏便捏在手中,竟不知要它何用,又怕停一會還要吃酒,照竹籤算杯數,自家 量淺,吃不得許多,要推辭不受,又恐不是,惹眾人笑,只得勉強收著。看到將晚, 眾人道:「不擲了,主人家算帳。」小山叫小廝取出算盤,將眾人面前的大小竹籤 一數一算,算完了,寫一個帳道:某人輸若干,某人贏若干,頭家若干,小頭若干。
寫完,念了一遍,回去取出一個拜匣,開出來都是銀子,分與眾人。到臨了各 取一錠,付與竺生、慶生,將小簽仍收了去。竺生大駭,扯慶生到旁邊道:「這是 什麼緣故,莫非算計我們?」慶生道:「他若要我們的銀子,叫做算計;如今倒把 銀子送與你我,料想不是什麼歹意。只是也要問個明白,才好拿去。」就扯小山到 背後道:「請問老伯,這銀子是把與我們做什麼的?」小山笑道:「原來二兄還不 知道,這叫做拈頭。」
他們在我家賭錢,我是頭家。方纔的竹籤叫做籌碼,是記銀子的數目。但凡贏 了的,每次要送幾根與頭家,就如打抽豐一般;在旁邊看的,都要拈些小頭,這是 白白送與二位的。以後不棄,常來走走,再沒有白過的。就是方纔的酒飯,也都出 在眾人身上,不必取諸囊中,落得常來吃些。二兄不來,又有別人來吃去。「二人 聽了,大喜道:」原來如此,多謝多謝。「
只見眾人一齊散去,竺生、慶生也別了小山回來,對母親一五一十說個不了。 又取出兩錠銀子與母親看,不知母親如何歡喜,說他二人本事高強,騙了酒飯吃, 又袖了銀子回來。慶生還爭功道:「都虧我說出姑夫,他方纔如此敬重。」誰想母 親聽罷,登時變下臉來,把銀子往地下一丟道:「好不爭氣的東西!那人與你一面 不相識,為什麼把酒飯請你,把銀子送你?你是吃鹽米大的,難道不曉得這個緣故? 我家銀子也取得幾千兩出來,哪稀罕這兩錠?從明日起,再不許出門!」對慶生道 :「你將這銀子明日送去還他,說我們清白人家,不受這等醃?o 之物,丟還了就 來,連你也不可再去。」罵得兩人翻喜為愁,變笑成哭,把一天高興掃得精光。竺 生沒趣,竟進房去睡了。慶生拾了兩錠銀子,弩著嘴皮而去。
看官,你說竺生的母親為何這等有見識,就曉得小山要誘賭,把銀子送去還他? 要曉得他母親所疑的,全不是誘賭之事;他只說要騙這兩個孩子做龍陽,把酒食甜 他的口,銀子買他的心。如今世上的人,一百個之中,九十九個有這件毛病,哪曉 得這王小山是南風裡面的魯男子,偏是誘賭之事,當疑不疑。
為什麼不疑?她只道竺生是個孩子,東西南北都不知,哪曉得賭錢擲色?不知 這樁技藝不是生而知之,都是學而知之的;她又道賭場上要銀子才動得手,二人身 邊騷銅沒有一厘,就是要賭,人也不肯搭他。不知世上別的生意都要現買,獨有這 樁生意肯賒,空拳白手也都做得來的。她婦人家哪裡曉得?次日竺生被母親拘住, 出不得門。慶生獨自一個,依舊走到花園裡來。
小山不見竺生,大覺沒興,問慶生道:「令表弟為何不來?」
慶生把他母親不喜,不放出門之事直言告稟,只是還銀子的話,不說出來。小 山道:「原來如此。以後同令表弟到別處去,帶便再來走走。」慶生道:「自然。」 說完了,小山依舊留他吃飯,依舊把些小頭與他,臨行叮矚而去。
卻說竺生一連坐了幾日,舊病又發起來,哼哼嗄嗄,啼啼哭哭,起先的病,倒 不是拘束出來的,如今真正害的是拘束病了。慶生走來看他,姑娘問道:「前日的 銀子拿還他不曾?」
慶生道:「還他了。」姑娘道:「他說些什麼?」慶生道:「他說不要就罷, 也沒什麼講。」姑娘又問道:「那人有多少年紀了?」慶生道:「五六十歲。」姑 娘聽見這句話,半晌不言語,心上有些懊悔起來道:「五六十歲的老人家,哪裡還 做這等沒正經的事,倒是我疑錯了。」對慶生道:「你再領表弟出去走走,只不要 到那花園裡去。就去也只是看看景致,不可吃他的東西,受他的錢鈔。」慶生道: 「自然。」竺生得了這道赦書,病先好了一半,連忙同著慶生,竟到小山家去。小 山接著,比前更喜十分。自此以後,教竺生坐在身邊,一面拈頭,一面學賭。竺生 原是聰明的人,不上三五日,都學會了。學得本事會時,腰間拈的小頭也有了一二 十兩。小山道:「你何不將這些做了本錢,也下場去試一試?」竺生道:「有理。」 果然下場一試,卻也古怪,新出山的老虎偏會吃人,喝自己四五六,就是四五六, 咒別人么二三,就是么二三,一連三日,贏了二百餘金。竺生恐怕拿銀子回去,母 親要盤問,只得借個拜匣封鎖了,寄在小山家中,日日來賭。
賭到第四日,慶生見表弟贏錢,眼中出火,腰間有三十多兩小頭,也要下場試
試。怎奈自己的聰明不如表弟,再學不上。
小山道:「你若要賭,何不與令表弟合了,他贏你也贏,坐收其利,何等不妙?」
慶生道:「說得有理。」就把銀子與竺生合了。
偏是這日風色不順,要紅沒有紅,要六沒有六,不上半日,二百三十餘兩輸得 乾乾淨淨。竺生埋怨表兄沒利市,慶生埋怨表弟不用心,兩個袖手旁觀,好不心癢。 眾人道:「小王沒有稍,小山何不借些與他擲擲?」小山道:「銀子盡有,只要些 當頭抵抵,只管貸出來。」眾人勸竺生把些東西權押一押,竺生道:「我父親雖不 在家,母親管得嚴緊,哪裡取得東西出來?
「眾人道:」呆子,哪個要你回去取東西?只消把田地房產寫在紙上,暫抵一 抵,若是贏了,兌還他銀子,原取出來;就是輸了,也不過放在他家,做個意思, 待你日後自己當家,將銀取贖,難道把你田地房產抬了回來不成?「竺生聽了,豁 然大悟,就討紙筆來寫。慶生道:」本大利大,有心寫契,多借幾百兩,好贏他們 幾千兩回去。「竺生道:」自然。「小山叫小廝取出紙墨筆硯,竺生提起筆來正要 寫,想一想,又放下來道:」我常見人將產業當與我家,都要前寫座落何處,後開 四至分明,方才成得一張典契。我那些田地,從來不曾管業過,不曉得座落在何方, 教我如何寫起?「眾人都道他說得有理,呆了半晌,哪曉得王小山又有一部皮裡冊 籍,凡是他家的田地山塘、房產屋業,都在上面。不但畝數多寡,地方座落,記得 不差;連那原主的尊名、田鄰的大號,都登記得明明白白。到此時隨口念來,如流 似水。他說一句,竺生寫一句,只空了銀子數目,中人名字,待臨了填。
小山道:「你要當多少?」竺生道:「二百兩罷。」小山道:「多則一千,少 則五百,二、三百兩不好算帳。」慶生道:「這等就是五百兩罷,」竺生依他填了。 慶生對眾人道:「中人寫你們哪一位?」小山道:「他們是同賭的人,不便作中, 又且非親非戚,這個中人須要借重你。」慶生道:「只怕家姑娘曉得,埋怨不便。」 眾人道:「不過暫抵一時,哪裡到令姑娘曉得的田地?」慶生就著了花押。小山收 了,對竺生道:「銀子不消兌出來,省得收拾費力,你只管取籌碼賭,三、五日結 一次帳,贏了我替人兌還你,輸了我替你兌還人。」竺生道:「也說得是。」收了 籌碼,依舊下常也有輸的時節,也有贏的時節,只是贏的都是小主,輸的都是大主, 贏了十次,抵不得輸去一次的東西。起先把銀子放在面前,輸去的時節也還有些肉 疼;如今銀子成日不見面,弄來弄去都是些竹片,得來也不覺十分可喜,失去也不 覺十分可惜。慶生被前次輸怕了,再不敢去搭本,只管拈頭,到還把穩。
只是眾人也不似前番,沒有肥頭把他拈去。小山曉得他家事不濟,原不圖他, 只因要他作中,故此把些小頭勾搭住他,不然早早遣開去了。
竺生開頭一次寫契,心上還有些不安,面上帶些忸怩之色。
寫到後來,漸漸不覺察了,要田就是田,要地就是地,要房產就是房產。起先 還是當與小山,小山應出來賭,多了中間一個轉折,還覺得不耐煩,到後面一發輸 得直捷痛快了,竟寫賣契付與贏家,只是契後吊一筆道:待父天年,任憑管業。
寫到後來,約有一二十張,小山肚裡算一算道:「他的家事差不多了,不要放 來生債。」便假正經起來,把眾人狠說一頓道:「他是有父兄的人,你們為何只管 攣住他賭?他父親回來知道,萬一難為他起來,你們也過意不去。況且他父親苦掙 一世,也多少留些與他受用受用,難道都送與你們不成?」眾人拱手謝罪,情願收 拾排常竺生還捨不得丟手,被他說得詞嚴義正,也只得罷了,心上還感激他是個好 人,肯留些與我受用。只說父親的產業還不止於此,哪曉得連根都去了。
看官,假如他母親是好說話的,此時還好求救於母,乘父未歸,做個苦肉計, 或者還退些田地轉來也不可知;哪曉得倒被前日那些峻厲之言封住兒子的口。可見 人家父母,嚴的也得一半,寬的也得一半,只要寬得有尺寸。
且說王繼軒裝米去賣,指望俏頭上一脫便回,不想天不由人,折了許多本,還 坐了許多時。只因山東、河南米價太貴,引得湖廣、江西的客人個個裝糧食來賣。 繼軒到時,只見米麥堆積如山,真是出處不如聚處,只得把貨都發與鋪家,坐在行 裡討帳。等等十朝,遲遲半月,再不得到手。又有幾宗被主人家支去用了,要討起 後客的米錢應還前客,所以準準耽擱半年。
身雖在外,心卻在家,思量兒子年幼,自小不曾離爺,「我如今出門許久,難 保得沒有些風吹草動。」憂慮到此,銀子也等不得討完,丟此余帳便走。
到了家中,把銀兩錢鈔,文契帳目,細細一查,且喜得原封不動,才放了心。 只是伺察兒子的舉止,大不似前。體態甚是輕佻,言語十分粗莽。吃酒吃飯不等人 齊,便先舉箸;見人見客,不論尊卑,一概拱手;無論嘻笑怒罵,動輒傷人父母; 人以惡言相答,恬然不以為仇。總不知是哪裡學來的樣子,幾時變成的氣質。繼軒 在外憂鬱太過,原帶些病根回來,此時見兒子一舉一動,看不上眼,教他如何不氣? 火上添油,不覺成了膈氣之玻自古道:「瘋癆臌膈,閻羅王請的上客。」哪有醫得 好的?一日重似一日,眼見得不濟事了。臨危之際,叫竺生母子立在床前,把一應 文券帳目交付與他道:「這些田產銀兩,不是你公公遺下來的,也不是你父親做官 做吏、論千論百抓來的,要曉得逐分逐厘、逐畝逐間從骨頭上磨出來、血汗裡掙出 來的。
我死之後,每年的花利,料你母子二人吃用不完,可將余剩的逐年置些生產, 漸漸擴充大來,也不枉我掙下這些基業。
縱不能夠擴充,也須要承守,餓死不可賣田,窮死不可典屋,一典賣動頭,就 要成破竹之勢了。我如今雖死,精魂一時不散,還在這前後左右,看你幾年,你須 要謹記我臨終之話。「說完,一口氣不來,可憐死了。
竺生母子號天痛哭,成服開喪。頭一個弔客就是王小山,其餘那些賭友,吊的 吊,唁的唁,往往來來,絡繹不絕。小山又鬥眾人出分,前來祭奠,意思甚是慇勤。 竺生之母起先只道丈夫在日,不肯結交,死後無人?N 睬;如今看此光景,心下甚 是喜歡。及至七七已完,追薦事畢,只見有人來催竺生出喪。
竺生回他年月不利,那人道:「趁此熱喪不舉,過後冷了,一發要選年擇日, 耽擱工夫。」竺生與他附耳唧噥,說了許多私話。那人又叫竺生領他到內室裡面走 了一遍。東看西看,就如相風水的一般,不知什麼緣故。待他去後,母親盤問竺生, 竺生把別話支吾過了。
又隔幾時,遇著秋收之際,全不見有租米上門。母親問竺生,竺生道:「今年 年歲荒歉,顆粒無收。」母親道:「又不水,又不旱,怎麼會荒起來?」要竺生領 去踏荒,竺生不肯。
一日自己叫家人雇了一隻小船,搖到一個莊上,種戶出來問是哪家宅眷?家人 道:「我們的家主,叫做王繼軒,如今亡過了,這就是我們的主母。」種戶道: 「原來是舊田主,請裡面坐。」
竺生之母思量道:「田主便是田主,為何加個『舊』字,難道父親傳與兒子, 也分個新舊不成?」走進他家,就說:「今歲雨水調勻,並非荒旱,你們的租米為 何一粒不交?」種戶道:「租米交去多時了,難道還不曉得?」竺生之母道:「我 何曾見你一粒?」種戶道:「你家田賣與別人,我的租米自然送到別人家去,為什 麼還送到你家來?」竺生之母大驚道:「我家又不少吃,又不少穿,為什麼賣田? 且問你是何人寫契?何人作中?這等胡說!」種戶道:「是你家大官寫契,朱家大 官作中,親自領人來召佃的。」竺生之母不解其故,盤問家人,家人把主人未死之 先,大官出去賭博,將田地寫還賭債之事,一一說明。竺生之母方才大悟,渾身氣 得冰冷,話也說不出來。
停了一會,又叫家人領到別莊上去。家人道:「娘娘不消去得,各處的莊頭都 去盡了。莫說田地,就是身底下的房子也是別人的,前日來催大官出喪,他要自己 搬進來祝如今只剩得娘娘和我們不曾有售主,其餘家堂香火都不姓王了。」說得竺 生之母眼睛直豎,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就叫收拾回去。到得家中,把竺生扯至中 堂,拿了一根竹片道:「瞞了我做得好事!」打不得兩、三下,自己悶倒在地,口 中鮮血直噴。竺生和家人扶了上床,醒來又暈去,暈去又醒來,如此三日,竟與丈 夫做伴去了。竺生哭了一場,依舊照前殯殮不提。
卻說這所住房原是寫與小山的,小山自知管業不便,賣與一個鄉紳。那鄉紳也 不等出喪,竟著幾房家人搬進來祝竺生存身不下,只得把二喪出了,交卸與他,可 憐產業窠巢,一時蕩荊還虧得父親在日,定下一頭親事,女家也是個財主,丈人見 女婿身無著落,又不好悔親,只得招在家中,做了布袋。
後來虧丈人扶持,他自己也肯改過,雖不能恢復舊業,也還苟免饑寒。王竺生 的結果,不過如此,沒有什麼稀奇。
卻說王小山以前趁的銀子來來去去,不曾做得人家,虧得王竺生這主橫財,方 才置些實產。起先誘賭之時,原與眾人說過,他得一半,眾人分一半的。所以王竺 生的家事共有三千,他除供給雜用之外,淨得一千五百兩。平空添了這些,手頭自 然活動。只是一件,銀子便得了一大主,生意也走了一大半。
為什麼緣故?遠近的人都說他數月之中,弄完了王竺生一份人家,又坑死他兩 條性命,手也忒辣,心也忒狠,故此人都怕他起來。
財主人家都把兒子關在家中,不放出來送命。王小山門前車馬漸漸稀疏,到得 一年之外,鬼也沒得上門了。他是熱鬧場中長大的,哪裡冷靜得過?終日背著手踱 進踱出,再不見有個人來。
一日立在門前,有個客人走過,衣裳甚是楚楚,後面跟著兩擔行李,一擔是隨 身鋪蓋,一擔是四隻皮箱,皮箱比行李更重,卻像有銀子的一般。那客人走到小山 面前,拱一拱手道:「借問一聲,這邊有買貨的主人家,叫做王少山,住在哪裡?」
小山道:「問他何干?」客人道:「在下要買些綢緞布匹,聞得他為人信實, 特來相投。」小山想一想道:「他問的姓名與我的姓名只差得一筆,就冒認了也不 為無因。況我一向買貨,原是在行的,目下正冷淡不過,不如留他下來,趁些用錢, 買買小菜也是好的。上門生意,不要錯過。」便隨口答應道:「就是小弟。」客人 道:「這等,失敬了。」小山把他留進園中,揖畢坐下,少不得要問尊姓大號,貴 處哪裡。「客人道:」在下姓田,一向無號,雖住在四川重慶府酆都縣,祖籍也原 是蘇州。「小山道:」這等是鄉親了。「說過一會閒話,就擺下酒來接風。吃到半 中間,叫小廝拿色盆來行令,等了半日,再不見拿來。小山問什麼緣故?小廝道:」 一向用不著,不知丟在哪個壁角頭,再尋不出。「小山罵道:」沒用奴才,還喜得 是吃酒行令,若還正經事要用,也罷了不成?「客人道:」主人家不須著惱,我拜 匣裡有一個,取出來用用就是。「說完,就將拜匣開了,取出一副骰子,一個色盆。 小山接來一看,那骰子是用得熟熟滑滑、稜角都沒有的。色盆外面有黃蠟裹著,花 梨架子嵌著,擲來是不響的。小山大驚道:」老客帶這件傢伙隨身,莫非平日也好 呼盧麼?「客人道:」生平以此為命,豈特好而已哉!「小山道:」這等,待我約 幾個朋友,與老客擲擲何如?「客人道:」在下有三不賭。「小山問哪三不賭,客 人道:」論錢論兩不賭,略贏便歇不賭,遇貧賤下流不賭。「
小山道:「這等不難,待我約幾位鄉紳大老,把主碼放大些,賭到二、三千金 結一次帳就是了。」客人道:「這便使得。」
小山道:「既然如此,借稍看一看,是什麼銀水,待我好教他們照樣帶來。」 客人道:「也說得是。」就叫家人把四隻皮箱一齊掇出,揭去綿紙封。開了青銅鎖, 把箱蓋掀開。小山一看,只見:銀光閃爍,寶色陸離。大錠如船,只只無人橫野渡 ;彎形似月,溶溶如水映長天。面上無絲不到頭,細如蛛網;腳根有眼皆通腹,密 若蜂窠。將來佈滿祗園,盡可購成福地;若使疊為阿堵,也堪圍住行人。
小山道:「這樣銀水有什麼說得,請收了罷。」客人道:「這外面冷靜,我不 放心,你不如點一點數目,替我收在裡面去。輸了便替我兌還人,贏了便替我買貨。」 小山道:「使得。」客人道:「我的銀子都是五兩一錠,沒有兩樣的,拿天平來兌 就是。」小山道:「這樣大錠,自然有五兩,不消兌得,只數錠數就是了。」一五 一十,數完了一箱,齊頭是二百錠,共銀一千兩,其餘三箱,總是一樣,合成四千 兩之數。小山看完,依舊替他鎖好,自己寫了封皮,封得牢牢固固,教小廝掇了進 去。當晚一家歡喜,小山夢裡也笑醒來,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生意。
到次日,等不得梳頭,就往各鄉紳家去道:「我家又有一個好主兒上門,請列 位去贏他幾千兩用用。」各鄉紳道:「只怕沒有第二個王竺生了。」小山道:「我 也不知他的家事比王竺生何如,只是賒、現二字也就有天淵之隔了。」各鄉紳聽見, 喜之不勝,一齊吩咐打轎,竟到小山家來。小山請客人出來見畢,吃了些點心,就 下場賭。眾人與小山又是串通的,起先故意輸與客人,當日客人贏了六、七百兩, 次日又贏了二、三百兩。到第三日,大家換過手法,接連贏了轉來,每日四、五百 兩,賭到十日之外,小山道:「如今該結帳了。」就將籌碼一數,帳簿一結,算盤 一打,客人共輸四千五百兩。小山道:「除了箱內之物,還欠五百兩零頭,請兌出 來再賭。」客人道:「帶來的本錢只有這些,求你借我千把,我若贏得轉來,加利 奉還;若再輸了,總寫一票,回去取來就是。」小山道:「我與你並不相識,知道 你是何等之人?你若不還,我哪裡來尋你?
這個使不得。大家收拾排場,不消再賭。五百兩的零頭,是要找出來的,不要 大模大樣。他們做鄉宦的眼睛,認不得你什麼財主,若不稱出來,送官送府,不像 體面。「客人道:」你曉得我只有這些稍,都交與你了。如今回去的盤費尚且沒有, 教我把什麼還他?「小山變下臉來,走進房裡,將行李一檢,又把兩個家人身上一 搜,果然半個錢也沒有。只得逼他寫一張欠票,約至三月後,一併送還,明曉得沒 處討的,不過是個拖繩放的方法。眾人教小山拿銀子出來分散,小山肚裡是有毛病 的,原與眾人說開,照王竺生故事,自己得一半,眾人分一半的,如今客人在面前, 不好分得。只得對眾人道:」今日且請回,待明早送客人去了,大家來取就是。 「眾人道:」這等,要你出名,寫幾張欠票,明日好照票來支。「小山道:」使得。 「
提起筆來竟寫,也有論千的,也有論百的,眾人捏了票子,都回去了。小山當 晚免不得辦個豆腐東道,與客人餞行。客人道:「在下生平再不失信,你到三個月 後,還約眾人等我,我不但送銀子來還,還要帶些來翻本。」小山道:「但願如此。」 吃完了酒,又問客人討了那四把鑰匙過來,才打發他睡。
到次日送得出門,眾鄉紳一齊到了。小山忙喚小廝掇皮箱出來,一面取天平伺 候。只見一個小廝把四隻皮箱疊做一撞,兩隻手捧了出來,全不吃力。小山驚問道 :「這四隻箱子有二百六七十斤重,怎麼一次就掇了出來?」小廝道:「便是這等 古怪,前日掇進去是極重的,如今都屁輕了。不知什麼緣故?」
小山吃了一驚,逐只把封皮驗過,都不曾動,忙取鑰匙開看,每箱原是二百錠, 一錠也不少,才放了心。就把天平上一邊放了法碼,一邊取銀子來兌。拈一錠上手, 果然是屁輕的,仔細一看,你道是什麼東西?有《西江月》詞為證:硬紙一層作骨, 外糊錫箔如銀。
原來面上細絲紋,都是盔痕板櫻看去自應五兩,稱來不上三分。
下爐一試假和真,變做蝴蝶滿空飛荊原來都是些紙錠。小山把眼睛定了一會, 對眾人道:「不好了,青天白日被鬼騙了,這四皮箱都是紙錠,要他何用?」
眾人都去取看,果然不差,你看我,我看你,一個也不做聲。
小山想了一會道:「怪道他說姓田,田字乃鬼字的頭;又說在酆都縣住,酆都 乃出鬼的所在,詳來一些不差。只有原籍蘇州的話沒有著落。是便是了,我和他前 世無冤,今世無仇,為什麼裝這個圈套來弄我?」把紙錠捏了又看,中間隱隱約約 卻像有行小字一般,拿到日頭底下仔細一認,果然有印板印的七個字道:不孝男王 竺生奉。
小山看了,嚇得寒毛直豎,手腳亂抖,對眾人道:「原,原,原來是王竺生的 父親怪我弄去他的家事,變做人來報仇的。
這等看來,又合著原籍蘇州的話了。「小山只說眾人都是共事的,一齊遇了鬼, 大家都要害怕。哪裡曉得鄉紳裡面有個不信鬼的,大喝一聲道:」老王,你把客人 的銀子獨自一個藏了,故意鬼頭鬼腦弄這樣把戲來騙人。世上哪有鬼會賭錢的?他 要報仇,怕扯你不到閻王面前去,要這等斯斯文文來和你玩耍?
好好拿銀子出來,不要胡說!「眾人起先都在驚疑之際,聽了這番正論,就一 唱百和起來道:」正是,你把好好的人打發去了,如今說這樣鬼話。就真正是鬼, 也留他在這邊,我們自會問鬼討帳,那個教你會了下來?這票上的字,若是鬼寫的 就罷了;若是人寫的,不怕他少我們一厘!「小山被眾人說得有口難分,又且寡不 敵眾,再向前分剖幾句,被眾人一頓」光棍奴才「,教家人一起動手打了一頓,將 索子鎖住,只要送官。小山跪下討饒道:」列位老爺請回,待小人一一賠還就是。 「眾人道:」要還就還,這個帳是冷不得的,任你田產屋業我們都要,只不許抬價。 「小山思量道:」我這雞蛋怎麼對得石子過?
若還到官,官府自然有他體面;況且票上又不曾寫出『賭錢』二字,怎麼賴得? 刑罰要受,監牢要坐,銀子依舊要賠,也是我數該如此,不如寫還了罷。「就喚小 廝取出紙筆,照王竺生當日的寫法,一掃千張,不完不住,只消半日工夫,把賭場 上騙來的產業與祖父遺下的田地,盡銅鑄鐘,送得乾乾淨淨,連花園也住不成,依 舊退還原主去了。
文書匣內剛剛留得一張欠票,做個海底遺珠,展開一看,原來是田客人欠下的 五百兩賭債,約至三月後送還的。小山看了,又怕起來道:「他臨去之時,曾說生 平再不失信,倘若三月後果然又來,如何了得?」只得叫幾個道士打了三日醮,將 四皮箱紙錠連欠票一齊燒還,只求免來下顧。虧這一番懺悔,又活了三年才死。那 些贏錢去的鄉紳,夜夜做夢,說田客人要來翻本,疑心成病,不上三年,也都陸續 死)荊*可見賭博一事,是極不好的。不但贏來的錢鈔,做不得人家;就是送去了 人家,也損於陰德。如今世上不知多少王小山在陽間趁錢,多少王繼軒在陰間歎氣。 他雖未必個個到陽間來尋你,只怕你終有一日到陰間去就他。若閻羅王也是開賭場 的便好,萬一不好此道,這場官司就要輸與原告了。奉勸世人,三十六行的生意樁 樁做得,只除了這項錢財,不趁也)好。
「評」
這樣小說,竟該做仙方賣。為人子弟的,不可不買了看;為人父兄的,更不可 不買了看
第九回 變女為兒菩薩巧
詩云:夢兆從來貴反詳,夢凶得吉理之常。
卻更有時明說與,不須寤後攪思腸。
話說世上人做夢一事,其理甚不可解,為什麼好好地睡了去,就會見張見李, 與他說起話、做起事來?那做張做李的人,若說不是鬼神,渺渺茫茫之中,那裡生 出這許多形象?若說果是鬼神,那夢卻盡有不驗的,為什麼鬼神這等沒正經,等人 睡去就來纏擾?或是醉人以酒,或是迷人以色,或是誘人以財,或是動人以氣,不 但睡時攪人的精神,還到醒時費人的思索,究竟一些效驗也沒有,這是什麼緣故? 要曉得鬼神原不騙人,是人自己騙自己。夢中的人,也有是鬼神變來的,也有是自 己魂魄變來的。若是鬼神變來的,善則報之以吉,惡則報之以凶。
或者凶反報之以吉,要轉他為惡之心;吉反報之以凶,要勵他為善之志。這樣 的夢,後來自然會應了。若是自己魂魄變來的,他就不論你事之邪正,理之是非, 一味只要阿其所好。你若所好在酒,他就變做劉伶、杜康,攜酒來與你吃;你若所 好在色,他就變做西施、毛嬙,獻色來與你淫;你若所重在財,他就變做陶朱、猗 頓,送銀子來與你用;你若所重在氣,他就變做孟賁、烏獲,拿力氣來與你爭。這 叫做日之所思,夜之所夢,自己騙自己的,後來哪裡會應?我如今且說一個驗也驗 得巧的,一個不驗也不驗得巧的,做個開場道末,以起說夢之端。
當初有個皮匠,一貧徹骨,終日在家堂香火面前燒香禮拜道:「弟子窮到這個 地步,一時怎麼財主得來?你就保佑我生意亨通,每日也不過替人上兩雙鞋子,打 幾個鞍頭,有什麼大進益?只除非保佑我掘到一窖銀子,方才會發積。就不敢指望 上萬上千,便是幾百、幾十兩的橫財也見賜一主,不枉弟子哀告之誠。」終日說來 說去,只是這幾句話。忽一夜就做起夢來,有一個人問他道:「聞得你要掘窖,可 是真的麼?」皮匠道:「是真的。」那人道:「如今某處地方有一個窖在那裡,你 何不去掘了來?,」皮匠道:「底下有多少數目?」那人道:「不要問數目,只還 你一世用它不盡就是了。」皮匠醒來,不勝之喜,知道是家堂香火見他禱告志誠, 曉得那裡有藏,教他去起的了。等得到天明,就去辦了三牲,請了紙馬,走到夢中 所說的地方,祭了土地,方才動土。掘下去不上二尺,果然有一個蒲包,捆得結結 實實,皮匠道:「是了,既然應了夢,決不止一包。如今不但幾十、幾百,連上千、 上萬都有了。」及至提起來,一包之下,並無他物,那包又是不重的,皮匠的高興 先掃去一半了。再拿來解開一看,卻是一蒲包的豬鬃。皮匠大駭,欲待丟去,又思 量道:「豬鬃是我做皮匠的本錢,怎好暴棄天物。」就拿回去穿線縫鞋,後來果然 一世用他不荊這或者是因他自生妄想,魂魄要阿其所好,信口教他去起窖,偶然撞 著的;又或者是神道因他聒絮得厭煩,有意設這個巧法,將來回覆他的,總不可知。 這一個是不驗的巧處了,如今卻說那驗得巧的。
杭州西湖上有個於墳,是少保於忠肅公的祠墓。凡人到此求夢,再沒有一個不 奇驗的。每到科舉年,他的祠堂竟做了個大歇店。清晨去等的才有床,午前去的就 在地下打鋪,午後去的,連屋角頭也沒得蹲身,只好在階簷底下、亂草叢中打幾個 嗑睡而已。那一年有同寓的三個舉子,一齊去祈夢,分做三處宿歇。次日得了夢兆 回來,各有憂懼之色,你問我不說,我問你不言。直到晚間吃夜飯,居停主人道: 「列位相公各得何夢?」三人都攢眉蹙額道:「夢兆甚是不祥。」主人道:「夢凶 得吉,從來之常,只要詳得好。你且說來,待我詳詳看。」
內中有一個道:「我夢見於忠肅公親手遞個象棋與我,我拿來一看,上面是個 『卒』字,所以甚是憂慮。卒者死也,我今年不中也罷了,難道還要死不成?」那 二人聽見,都大驚大駭起來,這個道:「我也是這個夢,一些不差。」那個又道: 「我也是這個夢,一些不差。」三人愁做一堆,起先去祈夢,原是為功名;如今功 名都不想,大家要求性命了。主人想了一會道:「這樣的夢,須得某道人詳,才解 得出,我們一時解它不來。」
三人都道:「那道人住在哪裡?」主人道:「就在我這對門,只有一河之隔。 他平素極會詳夢,你們明日去問他,他自然有絕妙的解法。」三人道:「既在對門, 何須到明日,今晚便去問他就是了。」主人道:「雖隔一河,無橋可度,兩邊路上 俱有柵門,此時都已鎖了,須是明日才得相見。
三人之中有兩個性緩的,有一個性急的,性緩的竟要等到明日了,那性急的道 :「這河裡水也不深,今晚便待我涉過水去,央他詳一詳,少不得我的吉凶就是你 們的禍福了,省得大家睡不著。」說完,就脫了衣服,獨自一人走過水去,敲開道 人的門,把三人一樣的夢說與他詳。道人道:「這等夜靜更深,柵門鎖了,相公從 哪裡過來的?」此人道:「是從河裡走過來的。」道人道:「這等,那兩位過來不 曾?」祈夢的道:「他們都不曾來。」道人大笑道:「這等,那兩位都不中,單是 相公一位中了。」此人道:「同是一樣的夢,為什麼他們不中,我又會中起來?」 道人道:「這個『卒』字,既是棋子上的,就要到棋子上去詳了。從來下象棋的道 理,卒不過河,一過河就好了。那兩位不肯過河,自然不中;你一位走過河來,自 然中了,有什麼疑得?」此人聽見,雖說他詳得有理,心上只是有些狐疑,及至掛 出榜來,果然這個中了,那兩個不中。可見但凡夢兆,都要詳得好,鬼神的聰明, 不是顯而易見的,須要深心體認一番,方才揣摩得出,這樣的夢是最難詳的了;卻 一般有最易詳的,明明白白,就像與人說話一般,這又是一種靈明,總則要同歸於 驗而已。
萬曆初年,揚州府泰州鹽場裡,有個灶戶叫做施達卿。原以燒鹽起家,後來發 了財,也還不離本業,但只是發本錢與別人燒,自己坐收其利。家資雖不上半萬, 每年的出息倒也有數千,這是什麼緣故?只因灶戶裡面,赤貧者多,有家業者少, 鹽商怕他賴去,不肯發大本與他;達卿原是同夥的人,哪一個不熟?只見做人信實 的,要銀就發,不論多寡,人都要圖他下次,再沒有一個賴他的。只是利心太重, 燒出鹽來,除使用之外,他得七分,燒的只得三分。家中又有田產屋業,利上盤起 利來,一日富似一日,灶戶裡邊,只有他這個財主。古語道得好:地無砂,赤土為 佳。
海邊上有這個富戶,哪一個不奉承他?夫妻兩口,享不盡素封之樂。只是一件, 年近六十,尚然無子。其妻向有醋癖,五十歲以前不許他娶小,只說自己會生,誰 想空心蛋也不曾生一個。直到七七四十九歲之後,天癸已絕,曉得沒指望了,才容 他討幾個通房。達卿雖不能夠肆意取樂,每到經期之後,也奉了欽差,走去下幾次 種。卻也古怪,那些通房在別人家就像雌雞、母鴨一般,不消家主同裳共枕,只是 說話走路之間,得空偷偷摸摸,就有了胎;走到他家,就是閹過了的豬,揭過了的 狗,任你翻來覆去,橫困也沒有,豎困也沒有,秋生冬熟之田,變做春夏不毛之地, 達卿心上甚是憂煎。
他四十歲以前聞得人說,准提菩薩感應極靈,凡有吃他的齋、持他的咒的,只 不要祈保兩事,求子的只求子,求名的只求名,久而久之,自有應驗。他就發了一 點虔心,志志誠誠鑄一面准提鏡,供在中堂。每到齋期,清晨起來對著鏡子,左手 結了金剛拳印,右手持了念珠,第一誦淨法界真言二字道:?g 藍念了二十一遍。 第二誦護身真言三字道:?g 嚙臨也是二十一遍。第三誦大明真言七字道:?g 麼? v缽訥鉻吽。一百零八遍。
第四才誦准提咒二十七字道:南無颯哆喃三藐三菩提、俱胝喃怛你也他、?g 折隸主隸、准提娑婆訶。也是一百零八遍。然後念一首偈道:稽首皈依蘇悉帝,頭 面頂禮七俱胝。
我今稱讚大准提,惟願慈悲垂加護。
諷誦完了,就把求子的心事禱告一番,叩首數通已畢,方才去吃飯做事。
那准提齋每月共有十日,哪十日?
初一、初八、十四、十五、十八、廿三、廿四、廿八、廿九、三十。若還月小, 就把廿七日預補了三十。又有人恐怕瑣瑣碎碎記它不清,將十個日子編做兩句話道 :一八四五八,三四八九十。
只把這兩句念得爛熟,自然不會忘了。只是一件,這個准提菩薩是極會磨煉人 的,偏是不吃齋的日子再撞不著酒筵;一遇了齋期,便有人情他赴席。那吃齋的人, 清早起來心是清的,自然記得,偏沒人請他吃早酒;到了晚上,百事分心,十個九 個都忘了,偏要撞著頭腦,遇著葷腥,自然下箸,等到忽然記起的時節,那魚肉已 進了喉嚨,下了肚子,挖不出了。獨有施達卿專心致志,自四十歲上吃起,吃到六 十歲,這二十年之中,再不曾忘記一次,怎奈這樁求子的心事再遂不來。
那一日是他六十歲的壽誕,起來拜過天地,就對著准提鏡子哀告道:「菩薩, 弟子皈依你二十年,日子也不少了;終日燒香禮拜,頭也嗑得夠了;時常苦告哀求, 話也說得煩了。就是我前世的罪多孽重,今生不該有子,難道你在玉皇上帝面前, 這個小小份上也講不來?如今弟子絕後也罷了,只是使二十年虔誠奉佛之人,依舊 做了無祀之鬼,那些向善不誠的都要把弟子做話柄,說某人那樣志誠尚且求之不得, 可見天意是挽回不來的。則是弟子一生苦行不唯無益,反開世人謗佛之端,絕大眾 皈依之路,弟子來生的罪業一發重了。還求菩薩捨一捨慈悲,不必定要寧馨之子, 富貴之兒,就是癡聾瘖啞的下賤之坯,也賜弟子一個,度度種也是好的。」說完, 不覺孤?起來竟要放聲大哭,只因是個壽日,恐怕不樣,哭出聲來,又收了進去。
及至到晚,壽酒吃過了,賀客散去了,老夫妻睡做一床,少不得在被窩裡也做 一做生日。睡到半夜,就做起夢來,也像日間對著鏡子呼冤叫屈,日間收進去的哭 聲此時又放出來了。
正哭到傷心之處,那鏡子裡竟有人說起話來道:「不要哭,不要哭,子嗣是大 事,有只是有,沒有只是沒有,難道像那騙孩童的果子一般,見你哭得凶,就遞兩 個與你不成?」達卿大駭,走到鏡子面前仔細一看,竟有一尊菩薩盤膝坐在裡邊。 達卿道:「菩薩,方才說話的就是你麼?」菩薩道:「正是。」達卿就跪下來道: 「這等,弟子的後嗣畢竟有沒有,倒求菩薩說個明白,省得弟子癡心妄想。」菩薩 道:「我對你說,凡人『妻財子祿』四個字,是前生分定的,只除非高僧轉世,星 宿現形,方才能夠四美俱備,其餘的凡胎俗骨,有了幾樁,定少幾樁,哪裡能夠十 全?你當初降生之前,只因貪嗔病重,討了『妻財』二字竟走,不曾提起『子祿』 來,那生靈簿上不曾注得,所以今生沒有。我也再三替你挽回,怎奈上帝說你利心 太重,刻薄窮民,雖有二十年好善之功,還准折不得四十載貪刻之罪,哪裡來得子 來?後嗣是沒有的,不要哄你。」達卿慌起來道:「這等,請問菩薩,可還有什麼 法子,懺悔得來麼?」菩薩道:「懺悔之法盡有,只怕你拚不得。」達卿道:「弟 子年已六十,死在眼前,將來莫說田產屋業都是別人的,就是這幾根骨頭,還保不 得在土裡土外,有什麼拚不得?」菩薩道:「大眾的俗語說得好:」酒病還須仗酒 醫。『你的罪業原是財上造來的,如今還把財去懺悔。你若拼得盡著傢俬拿來施捨, 又不可被人騙去,務使窮民得沾實惠,你的傢俬十分之中散到七八分上,還你有兒 子生出來。「達卿稽首道:」這等,弟子謹依法旨,只求菩薩不要失信。「菩薩道 :」你不要叮囑我,只消叮囑自家。你若不失信,我也決不失信。「說完,達卿再 朝鏡子一看,菩薩忽然不見了。
正在驚疑之際,被妻子翻身礙醒,才曉得是南柯一夢。心上思量道:「我說在 菩薩面前哀懇二十年,不見一些影響,難道菩薩是沒耳朵的?如今這個夢分明是直 捷回音了,難道還好不信?無論夢見的是真菩薩,假菩薩,該懺悔,不該懺悔,總 則我這些家當將來是沒人承受的,與其死了待眾人瓜分,不如趁我生前散去。」主 意定了,次日起來就對鏡子拜道:「蒙菩薩教誨的話,弟子句句遵依,就從今日做 起,菩薩請看。」拜完了,教人去傳眾灶戶來,當面吩咐:「從今以後,燒鹽的利 息要與前相反,你們得七分,我得三分。以前有些陳帳,你們不曾還清的,一概蠲 免。」就尋出票約來,在准提鏡前,一火焚了。又吩咐眾人:「以後地方上凡有窮 苦之人,荒月沒飯吃的,冬天沒棉襖穿的,死了沒棺材盛的,都來對我講,我察得 是實,一一捨他,只不可假裝窮態來欺我;就是有什麼該砌的路,該修的橋,該起 建的廟宇,只要沒人侵欺,我只管捐資修造,煩列位去傳諭一聲。」眾人聽見,不 覺歡聲震天,個個都念幾聲「阿彌陀佛」而去。不曾傳諭得三日,達卿門前就捱擠 不開,不是求米救饑的,就是討衣遮寒的;不是化磚頭砌路的,就是募石板修橋的 ;至於募緣抄化的僧道,討飯求丐的乞兒,一發如蜂似蟻,幾十雙手還打發不開。 達卿胸中也有些涇渭,緊記了菩薩吩咐不可被人騙去的話,宗宗都要自己查劾得確, 方才施捨與他;那些假公濟私的領袖,一個也不容上門。
他那時節的傢俬,齊頭有一萬,捨得一年有餘,也就去了二千。
忽然有個通房,焦黃精瘦,生起病來,茶不要,飯不貪,只想酸甜的東西吃, 達卿知道是害喜了。問她經水隔了幾時,通房道:「三個月不洗身上了。」達卿喜 歡得眼閉口開,不住嘻嘻地笑。先在菩薩面前還個小小願心,許到生出的時節做四 十九日水陸道場,拜酬佛力。那些勸做善事的人,聞得他有了應驗,一發踴躍前來。 起先的募法還是論錢論兩的多,到此時募緣的眼睛忽然大了,多則論百,少則論十, 要拿住他施捨。
若還少了,寧可不要,竟像達卿通房的身孕是他們做出來的一般。眾人道: 「他要生兒子,畢竟有求於我。」他又道:「我有了兒子,可以無求於人。」達卿 起先的善念,雖則被菩薩一激而成,卻也因自己無子,只當拿別人的東西來撒漫的。 此時見通房有了身孕,心上就躊躇起來道:「明日生出來的無論是男是女,總是我 的骨血,就作是個女兒,我生平只有半子,難道不留些奩產嫁她?萬一是個兒子, 少不得要承家守業,東西散盡了,教他把什麼做人家?菩薩也是通情達理的,既送 個兒子與我,難道教他呷風不成?況且我的傢俬也散去十分之二,譬如官府用刑, 說打一百,打到二三十上也有饒了的,菩薩以慈悲為本,決不求全責備,我如今也 要收兵了。」從此以後,就用著欲語二句:無錢買茄子,只把老來推。
募化的要多,他偏還少,好待募化的不要,做個退兵之策。
俗語又有四句道得好:善門難開,善門難閉。
招之則來,推之不去。
當初開門喜捨的時節,歡聲也震天;如今閉門不捨的時節,怨聲也震地。一時 間就惹出許多謗詈之言,道他為善不終,「且看他兒子生得出,生不出?若還小產 起來,或是死在肚裡,那時節只怕懊悔不及。」誰想起先祝願的話也不靈,後來詛 咒之詞也不驗,等到十月滿足,一般順順溜溜生將下來。達卿立在臥房門前,聽見 孩子一聲叫響,連忙問道:「是男是女?」
收生婆子把小肚底下摸了一把,不見有礙手的東西,就應道:「只怕是位令愛。」 達卿聽見,心上冷了一半。過了一會,婆子又喊起來道:「恭喜,只怕是位令郎。」 達卿就跳起來道:「既然是男,怎麼先說是女,等我吃這一驚?」口裡不曾說得完, 兩隻腳先走到菩薩面前了,嗑一個頭,叫一聲「好菩薩」,正在那邊拜謝,只見有 個丫鬟如飛地趕來道:「收生婆婆請老爹說話。」達卿慌忙走去,只說產母有什麼 差池,趕到門前,立住問道:「有什麼話講?」婆子道:「請問老爹,這個孩子還 是要養他起來、不養他起來?」達卿大驚道:「你說得好奇話,我六十多歲才生一 子,猶如麒麟、鳳凰一般,豈有不養之理?」婆子道:「不是個兒子。」達卿道: 「難道依舊是女兒不成?」婆子道:「若是女兒,我倒也勸你養起來了。」達卿道 :「這話一發奇,既不是兒子,又不是女兒,是個什麼東西?」婆子道:「我收了 一世生,不曾接著這樣一個孩子,我也辨不出來,你請自己進來看。」達卿就把門 簾一掀,走進房去,抱著孩子一看,只見:肚臍底下,腿胯中間,結子丁香,無其 形而有其跡;含苞豆蔻,開其外而閉其中,凹不凹,凸不凸,好像個壓扁的餛飩; 圓又圓,缺又缺,竟是個做成的肉餃。逃於陰陽之外,介乎男女之間。
原來是個半雌不雄的石女。達卿看了,歎一口氣,連叫幾聲「孽障」,將來遞 與婆子道:「領不領隨在你們,我也不好做主意。」說完,竟出去了。達卿之妻道 :「做一世人,只生得這些骨血,難道忍得淹死不成?就當不得人養,也只當放生 一般,留在這邊積個陰德也是好的。」就教婆子收拾起來,一般教通房撫養。
卻說達卿走出房去,跑到菩薩面前,放聲大哭。哭了一場,方才訴說道:「菩 薩,是你親口許我的,教我散去傢俬,還我一個兒子,我雖不曾盡依得你,這二、 三千兩銀子也是難出手的。
別人在佛殿上施一根椽,捨一個柱,就要祈保許多心事;我捨去的東西,若拿 來交與銀匠,也打得幾個銀孩子出來,難道就換不得一個兒子?便是兒子捨不得, 女兒也還我一名,等我招個女婿養養老也是好的。再作我今生罪深孽重,祈保不來, 素性不教我生也罷了,為什麼弄出這個不陰不陽的東西,留在後面現世?「說完又 哭,哭完又說,竟像定要與菩薩說個明白地一般。哭到晚間,精神倦了,昏昏地睡 去。那鏡子裡面依舊像前番說起話來道:」不要哭,不要哭,我當初原與你說過的, 你不失信,我也不失信。你既然將就打發我,我也將就打發你,難道捨不得一份死 寶,就要換個完全活寶去不成?「達卿聽見,又跪下來道:」菩薩,果然是弟子失 信,該當絕後無辭了。只是請問菩薩,可還有什麼法子懺侮得麼?「菩薩道:」你 若肯還依前話,拚著傢俬去施捨,我也還依前話,討個兒子來還你就是。「達卿還 要替他訂個明白,不想再問就不應了,醒來又是一夢。心上思量道:」菩薩的話原 說得不差,是我抽他的橋板,怎麼怪得他拔我的短梯?也罷,我這些傢俬依舊是沒 人承受的了,不如丟在肚皮外散盡了他,且看驗不驗?「到第二日,照前番的套數, 菩薩面前,重發誓願,呼集眾人,教他」不可因我中止善心,不來勸我佈施,凡有 該做的好事,不時相聞,自當領教。「眾人依舊歡呼念佛而去。
那一年,恰好遇著奇荒,十家九家絕食,達卿思量道:「古語云:」饑時一口, 飽時一鬥。『此時捨一分,強如往常捨十分,不可錯了機會。「就把倉中的稻子盡 數發出來,賑濟饑民;又把鹽本收起來,教人到湖廣、江西買米來賑粥,一連捨了 三月,全活的饑民不止上千,此時傢俬將去一半。心上思量道:」如今也該有些動 靜了。「只管去問通房:」經水來不來,肚子大不大,可想吃什麼東西?「通房都 道:」一些也不覺得。「達卿心上又有些疑惑起來道:」我捨的東西雖然不曾滿數, 只是菩薩也該把個消息與我,為什麼比前倒遲鈍起來?「
忽一日,丫鬟抱了那個石女,走到達卿面前道:「老爹抱抱孩子,我要去有事。」 這孩子生了半年,達卿不曾沾手,因他是個怪物,見了就要氣悶起來。此時欲待不 接,怎奈那丫鬟因小便緊急,不由家主情願,丟在懷中竟上馬桶去了。達卿把孩子 仔細一看,只見眉清目秀,耳大鼻豐,盡好一個相貌。就歎口氣道:「這樣一個好 孩子,只差得那一些,就兩無所用。我的罪業固然重了,你在前世作了什麼惡,就 罰你做這樣一件東西?」說完,把他抱裙揭開,看那腰下之物,不想看出一場大奇 事來。你道什麼奇事?那孩子生出來的時節,小便之處男女兩件東西都是有的,只 是男子的倒縮在裡面,女子的倒現在外邊,所以男不像男,女不像女;如今不知什 麼緣故,女子的漸漸長平了,男子的又拖了半截出來,竟不知是幾時變過的?他母 親夜間也不去摸他,日間也不去看他,此時達卿無心看見,就驚天動地叫起來道: 「你們都來看奇事!」一時間,妻子通房、丫鬟使婢,都走攏來道:「什麼奇事?」 達卿把孩子兩腳扒開與眾人看。眾人都大驚道:「這件東西是哪裡變出來的?
好怪異!「達卿道:」這等看起來,分明是菩薩的神通了。想當初降生的時節, 他原做個兩可的道理,試我好善之心誠與不誠,男也由得他,女也由得他,不男不 女也由得他。如今見我的傢俬捨去一半,所以也拿一半來安慰我。這等看來,將來 還不止於此。只是這一半也還是拿不穩的。我若照以前中止了善心,焉知伸得出來 的縮不進去?如今沒得說,只是發狠施捨就是了。「當日率了妻子通房,到菩薩面 前嗑了無數的頭,就去急急尋好事做。
不多幾時,場下瘟病大作,十個之中,醫不好兩三個。薄板棺材,從一兩一口 賣起,賣到五、六兩還不祝達卿就買了幾??木頭,叫上許多匠作,晝夜做棺材施 捨。又著人到鎮江請明醫,蘇州買藥料,把醫生養在家中,施藥替人救治。醫得好 的,感他續命之恩;醫不好的,銜他掩屍之德。不上數月,又捨去二三千金。再把 孩子一看,不但人道又長了許多,連腎囊腎子都褪出來了。達卿一來因善事圓滿, 二來因孩子變全,就往各寺敦請高僧,建七七四十九日水陸道場,酬還夙願。功德 完日,正值孩子周試之期,數百里內外受惠之人都來慶賀。以前達卿因孩子不雌不 雄,難取名字,直到此時,方才拿得定是個男子,因他生得奇異,取名叫做奇生。 後來易長易大,一些災難也沒有,資性又聰明,人物又俊雅,全不像灶戶人家生出 來的。達卿延請明師,教他誦讀,十六歲就進學,十八歲就補廩。補廩十年,就膺 了恩選,做過一任知縣,一任知州。致仕之時,家資仍以萬計。達卿當初只當不曾 施捨,白白得了一個貴子,又還饒了一個封君,你道施捨的利錢重與不重?可見作 福一事,是男人種子的仙方,女子受胎的秘決,只是施捨的銀子,不可使它落空, 都要做些眼見的功德。
如今世上無子的人,十個九個是財上安命的,哪裡拚得施捨?究竟那些家產, 終久是別人的,原與施捨一樣。他寧可到死後分贓,再不肯在生前作福,這是什麼 緣故?只因有兩個主意橫在胸中,所以不肯割捨。第一個主意,說焉知我後來不生, 生出來還要吃飯;不知天有生人,必有養人,哪有個施恩作福修出來的兒子會餓死 的?第二個主意,說有後無後,是前生注定的,哪裡當真修得來?不知因果一事, 雖未必個個都像施達卿應得這般如響,只是錢財與子息這兩件東西,大約有些相礙 的。錢財多的人家,子息定少;子息多的人家,錢財必希不信但看打魚船上的窮人, 卑田院中的丐婦,衣不遮身,食不充口,那兒子橫一個,豎一個,止不住只管生出 來;盈千累萬的財主,妻妾滿堂,眼睛望得血出,再不見生,就生了也養不大。
可見銀子是妨人的東西,世上無嗣的諸公,不必論因果不因果,請多少散去些, 以為容子之)地。
「評」
施達卿是個極有算計的人,前半段施捨也不妙,後半段施捨也不妙,妙在中間 歇了一歇。若竟施捨到頭,明明白白生個兒子出來,就索然無味,沒有這樣好小說 替他流芳百世了。如今世上為善不終之人,個個都可以流芳百世,只要替做小說的 想個收場之法耳。
第十回 移妻換妾鬼神奇
詞云:齏菜瓶翻莫救,葡萄架倒難支。
閫內烽煙何日靖,報雲死後班師。
欲使婦人不妒,除非閹盡男兒。
醋有新陳二種,其間酸味同之。
陳醋只聞妻妒妾,近來妾反先施。
新醋更加有味,唇邊咂盡胭脂。
這首詞名為《何滿子》,單說婦人吃醋一事。人只曉得醋乃妒之別名,不知這 兩個字也還有些分辨。「妒」字從才貌起見,是男人、女子通用得的:「醋」字從 色慾起見,是婦人用得著、男子用不著的。雖然這兩個名目同是不相容的意思,究 竟咀嚼起來,妒是個歪字眼,醋是件好東西。當初古人命名,一定有個意思,開門 七件事,醋是少不得的,婦人主中饋,凡物都要先嘗,吃醋是她本等,怎麼比做爭 鋒奪寵之事?要曉得爭鋒爭得好,奪寵奪得當,也就如調和飲食一般,酯用得不多 不少,那吃的人就但覺其美而不覺其酸了;若還不當爭而爭,不當奪而奪,只顧自 己不管別人,就如性喜吃酸的婦人安排飲食,只向自己的心,不管別人的口,當用 鹽醬的都用了醋,那吃的人自然但覺其酸而不覺其美了。可見「吃醋」二字,不必 儘是妒忌之名,不過說它酸的意思,就如秀才慳吝,人叫他酸子的一般。
究竟婦人家這種醋意,原是少不得的。當醋不醋謂之失調;要醋沒醋謂之口淡。 怎叫做當醋不醋?譬如那個男子,是姬妾眾的,外遇多的,若有個會吃醋的妻子鉗 束住了,還不至於縱慾亡身;若還見若不見,聞若不聞,一味要做女漢高,豁達大 度,就像飲食之中,有油膩而無齏鹽,多甘甜而少酸辣,吃了必致傷人,豈不叫做 失調?怎叫做要醋沒醋?譬如富貴人家,珠翠成行,釵環作隊,若有個會吃醋的妻 子夾在中間,愈加覺得津津有味;若還聽我自去,由我自來,不過像個家鴇母迎商 奉客,譬如飲食之中,但知魚肉之腥膻,不覺珍饈之貴重,滋味甚是平常,豈不叫 做口淡?只是這件東西,原是拿來和作料的,不是拿來壞作料的,譬如藥中的飲子, 姜只好用三片,棗只好用一枚,若用多了,把藥味都奪了去,不但無益,而反有損, 那服藥的人,自然容不得了。
從來婦人吃醋的事,戲文、小說上都已做盡,哪裡還有一樁剩下來的?只是戲 文、小說上的婦人,都是吃的陳醋,新醋還不曾開壇,就從我這一回吃起。陳醋是 大吃小的,新醋是小吃大的。做大的醋小,還有幾分該當,就酸也酸得有文理。況 且她說的話,丈夫未必心服,或者還有幾次醋不著的;惟有做小的人,倒轉來醋大, 那種滋昧,酸到個沒理的去處,所以更覺難當。況且丈夫心上,愛的是小,厭的是 大。她不醋就罷,一醋就要醋著了。區區眼睛看見一個,耳朵聽見一個。
眼睛看見的是浙江人,不好言其姓氏,丈夫因正妻無子,四十歲上娶了一個美 妾。這妾極有內才,又會生子,進門之後,每年受一次胎,只是小產的多,生得出 的少。她又能鉗制丈夫,使他不與正妻同宿。一日正妻五旬壽誕,丈夫稟命於她, 說:「大生日比不得小生日,不好教她守空房。我權過去宿一晚,這叫做『百年難 遇歲朝春』,此後不以為例就是了。」其妾變下臉來道:「你去就是了,何須對我 說得!」她這句話是煞氣的聲口,原要激他中止的。誰想丈夫要去的心慌,就是明 白禁止,尚且要矯詔而行。何況得了這個似溫不嚴的旨意,哪裡還肯認做假話,調 過頭去竟走。其妾還要喚他轉來,不想才走進房,就把門窗緊閉,同上牙床,大做 生日去了。十年割絕的夫妻,一旦湊做一處,在妻子看了,不消說是久旱逢甘雨; 在丈夫看了,也只當是他鄉遇故知,誠於中而形於外,自然有許多聲響做出來了。
其妾在門外聽見,竟當作一樁怪事,不說她的丈夫被我佔來十年,反說我的丈 夫被她奪去一夜。要勉強熬到天明。與丈夫廝鬧,一來十年不曾獨宿,捱不過長夜 如年;二來又怕做大的趁這一夜工夫,把十年含忍的話在枕邊發洩出來,使丈夫與 她離心離德。想到這個地步,真是一刻難容,要叫又不好叫得,就生出一個法子, 走到廚下點一盞燈,拿一把草,跑到豬圈屋裡放起火來,好等丈夫睡不安寧,起來 救火。她的初意只說豬圈屋裡沒有什麼東西,拚了這間破房子,做個火攻之計,只 要嚇得丈夫起來,救滅了火,依舊扯到她房裡睡,就得計了。不想水火無情,放得 起,澆不息,一夜直燒到天明,不但自己一份人家化為灰燼,連四鄰八捨的屋宇都 變為瓦礫之常次日丈夫拷打丫鬟,說:「為什麼夜頭夜晚點燈到豬圈裡去?」只見 許多丫鬟眾口一詞,都說:「昨夜不曾進豬圈,只看見二娘立在大娘門口,悄悄地 聽了一會,後來慌忙急促走進廚房,一隻手拿了燈,一隻手抱了草走到後面去,不 多一會,就火著起來,不知什麼緣故?」丈夫聽了這些話,才曉得是奸狠婦人做出 來的歹事。
後來鄰舍知道,人人切齒,要寫公呈出首,丈夫不好意思,只得私下擺佈殺了。 這一個是區區目擊的,乃崇禎九年之事。
耳聞的那一個是萬曆初年的人,丈夫叫做韓一卿,是個大富長者,在南京淮清 門外居祝正妻楊氏,偏房陳氏。楊氏嫁來時節,原是個絕標緻的女子,只因到二十 歲外,忽地染了瘋疾,如花似玉的面龐忽然臃腫,一個美貌佳人變做瘋皮癩子。
丈夫看見,竟要害怕起來,只得另娶了一房,就是陳氏。她父親是個皂隸,既 要接人的重聘,又不肯把女兒與人做小,因見一卿之妻染了此病,料想活不久,貪 一卿家富,就許了他。陳氏的姿色雖然艷麗,若比楊氏未病之先,也差不得多少, 此時進門與瘋皮癩子比起來,自然一個是西施,一個是嫫姆了。治家之才,馭下之 術,件件都好,又有一種籠絡丈夫的伎倆。進門之夜,就與他斷過:「我在你家, 只可與一人並肩,不可使二人敵體,自我進門之後,再不許你娶別個了。」一卿道 :「以後自然不娶,只是以前這一個,若醫不好就罷了,萬一醫得好,我與她是結 發夫妻,不好拋撇,少不得一邊一夜,只把心向你些就罷了。」陳氏曉得是決死之 症,落得做虛人情,就應他道:「她先來,我後到,凡事自然要讓她。莫說一邊一 夜,就是她六我四,她七我三,也是該當的。」從此以後,曉得她醫不好,故意催 丈夫贖藥調治,曉得形狀惡賴,丈夫不敢近身,故意推去與她同睡。楊氏只道是個 極賢之婦,心上感激不了,凡是該說的話,沒有一句不教誨她。一日對她道:「我 是快死的人,不想在他家過日子了,你如今一朵鮮花才開,不可不使丈夫得意。他 生平有兩樁毛病,是犯不得的,一犯了他,隨你百般粉飾,再醫不轉。」陳氏問哪 兩樁,楊氏道:「第一樁是多疑,第二樁是慳吝。我若偷他一些東西到爺娘家去, 他查出來,不是罵,就是打,定有好幾夜不與我同床,這是他慳吝的毛病;他眼睛 裡再著不得一些嫌疑之事,我初來的時節,滿月之後,有個表兄來問我借銀子,見 他坐在面前,不好說得,等他走出去,靠了我的耳朵說幾句私話,不想被他張見。 當時不說,直等我表兄去了,與我大鬧,說平日與他沒有私情,為什麼附耳講話? 竟要寫休書休起我來。被我再三折辯,方才中止。
這樁事至今還不曾釋然,這是他疑心的毛玻我把這兩樁事說在你肚裡,你曉得 他的性格,時時刻刻要存心待他,不可露出一些破綻,就離心離德,不好做人家了。 「陳氏得了這些秘訣,口中感謝不盡道:」是母親愛女兒也不過如此,若還醫得你 好,教我割股也情願。「卻說楊氏的病,起先一日狠似一日,自從陳氏過門之後, 竟停住了。又有個算命先生,說她」只因丈夫命該克妻,所以累你生病,如今娶了 第二房,你的擔子輕了一半,將來不會死了。「陳氏聽見這句話,外面故意歡喜, 內裡好不擔憂,就是她的父親,也巴不得楊氏死了,好等女兒做大,不時弄些東西 去浸潤她,誰想終日打聽,再不見個死的消息。
一日來與女兒商量說:「她萬一不死,一旦好起來,你就要受人的鉗制了,倒 不如弄些毒藥,早些結果了她,省得淹淹纏纏,教人記掛。」陳氏道:「我也正要 如此。」又把算命先生的話與他說了一遍。父親道:「這等,一發該下手了。」就 去買了一服毒藥,交與陳氏,陳氏攪在飲食之中,與楊氏吃了,不上一個時辰,發 狂發躁起來,舌頭伸得尺把長,眼睛烏珠掛出一寸。陳氏知道著手了,故意叫天叫 地,哭個不了。又埋怨丈夫,說他不肯上心醫治。一卿把衣衾棺槨辦得剪齊,只等 斷了氣,就好收殮。誰想楊氏的病,不是真正麻瘋,是吃著毒物了起的。
如今以毒攻毒,只當遇了良醫,發過一番狂躁之後,渾身的皮肉一齊裂開,流 出幾盆紫血,那眼睛舌頭依舊收了進去。昏昏沉沉睡過一晚,到第二日,只差得黃 瘦了些,形體面貌竟與未病時節的光景一毫不差。再將養幾時,瘋皮癩子依舊變做 美貌佳人了。陳氏見藥她不死,一發氣恨不平,埋怨父親,說他毒藥買不著,錯買 了靈丹來,倒把死人醫活了,將來怎麼受制得過?一卿見妻子容貌復舊,自然相愛 如初,做定了規矩,一房一夜。陳氏起先還說三七、四六,如今對半均分還覺得吃 虧,心上氣忿不了,要生出法來離間她。思量道:「她當初把那兩樁毛病來教導我, 我如今就把這兩樁毛病去擺佈她。疑心之事,家中沒有閒雜人往來,沒處下手,只 有慳吝之隙可乘,她爺娘家不住有人來走動,我且把賊情事冤屈她幾遭,一來使丈 夫變變臉,動動手,省得她十分得意;二來多啕幾次氣,也少同幾次房。他兩個鷸 蚌相持,少不得是我漁翁得利。先討她些零碎便宜,到後來再算總帳。」計較定了, 著人去對父親說:「以後要貴重些,不可常來走動,我有東西,自然央人送來與你。」
父親曉得她必有妙用,果然絕跡不來。一卿隔壁有個道婆居住,陳氏背後與她 說過:「我不時有東西丟過牆來,煩你送到娘家去,我另外把東西謝你。」道婆曉 得有些利落,自然一口應承。
卻說楊氏的父母見女兒大病不死,喜出望外,不住教人來親熱她。陳氏等她來 一次,就偷一次東西丟過牆去,寄與父親。
一卿查起來,只說陳家沒人過往,自然是楊氏做的手腳,偷與來人帶去了。不 見一次東西,定與她啕一次氣;啕一次氣,定有幾夜不同床。楊氏忍過一遭,等得 他怒氣將平、正要過來的時節,又是第二樁賊情發作了。冤冤相繼,再沒有個了時。
只得寄信與父母,教以後少來往些,省得累我受氣。父母聽見,也像陳家絕跡 不來。一連隔了幾月,家中漸覺平安。鷸蚌不見相持,漁翁的利息自然少了。陳氏 又氣不過,要尋別計弄她,再沒有個機會。
一日將晚,楊氏的表兄走來借宿,一卿起先不肯留,後來見城門關了,打發不 去,只得在大門之內、二門之外收拾一間空房,等他睡了。一卿這一晚該輪著陳氏, 陳氏往常極貪,獨有這一夜,忽然廉介起來,等一卿將要上床,故意推到楊氏房裡 去。一卿見她固辭,也就不敢相強,竟去與楊氏同睡。楊氏又說不該輪著自己,死 推硬束不容他上床,一卿費了許多氣力,方才鑽得進被。
只見睡到一更之後,不知不覺被一個人掩進房來,把他臉上摸了一把,摸到胡 須,忽然走了出去。一卿在睡夢之中被他摸醒,大叫起來道:「房裡有賊!」楊氏 嚇得戰戰兢兢,把頭鑽在被裡,再不則聲。一卿就叫丫鬟點起燈來,自己披了衣服, 把房裡、房外照了一遍,並不見個人影。丫鬟道:「二門起先是關的,如今為何開 著,莫非走出去了不成?」一卿再往外面一照,那大門又是閂好的。心上思量道: 「若說不是賊,二門為什麼會開?若說是賊,大門又為什麼不開?這樁事好不明白。」
正在那邊躊躇,忽然聽見空房之中有人咳嗽,一卿點點頭道:「是了,是了, 原來是那個淫婦與這個畜生日間有約,說我今夜輪不著她,所以開門相等。及至這 個畜生扒上床去,摸著我的鬍鬚,知道幹錯了事,所以張惶失措,跑了出來。我一 向疑心不決,直到今日才曉得是真。」一卿是個有血性的人,想到這個地步,哪裡 還忍得住?就走到咳嗽的所在,將房門踢開,把楊氏的表兄從床上拖到地下,不分 皂白捶個半死。那人問他什麼緣故?一卿只是打,再不說。那人只得高聲大叫,喊 「妹子來救命!」誰想他越喊得急,一卿越打得凶,楊氏是無心的人,聽見叫喊, 只得穿了衣服走出來,看為什麼緣故。哪裡曉得那位表兄是從被裡扯出來的,赤條 條的一個身子,沒有一件東西不露在外面。起先在暗處打,楊氏還不曉得,後來被 一卿拖到亮處來,楊氏忽然看見,才曉得自家失體,羞得滿面通紅,掉轉頭來要走, 不想一把頭髮已被丈夫揪住,就捺在空房之中,也像令表兄一般,打個不數。楊氏 只說自己不該出來,看見男子出身露體,原有可打之道,還不曉得那樁冤情。直等 陳氏教許多丫鬟把一卿扯了進去,細問緣由,方才說出楊氏與她表兄當初附耳綢繆、 如今暗中摸索的說話。陳氏替她苦辨,說:「大娘是個正氣之人,決無此事。」一 卿只是不聽。
等到天明要拿姦夫,與楊氏一齊送官,不想那人自打之後,就開門走了。一卿 寫下一封休書,教了一乘轎子,要休楊氏到娘家去。楊氏道:「我不曾做什麼歹事, 你怎麼休得我?」一卿道:「姦夫都扒上床來,還說不做歹事?」楊氏道:「或者 他有歹意,進來奸我,也不可知。我其實不曾約他進來。」一卿道:「你既不曾約 他,把二門開了等哪一個?」楊氏賭神罰咒,說不曾開門,一卿哪裡肯信?不由她 情願,要勉強扯進轎子。楊氏痛哭道:「幾年恩愛夫妻,虧你下得這雙毒手,就要 休我,也等訪得實了休也未遲。昨夜上床的人,你又不曾看見他的面貌,聽見他的 聲音,糊里糊塗,焉知不是做夢?就是二門開了,或者是手下人忘記,不曾關也不 可知。我如今為這樁冤枉的事休了回去,就死也不得甘心。求你積個陰德,暫且留 我在家,細細地查訪,若還沒有歹事,你還替我做夫妻;若有一毫形跡,憑你處死 就是了,何須休得?」說完,悲悲切切,好不哭得傷心。
一卿聽了,有些過意不去,也不叫走,也不叫住,低了頭只不則聲。陳氏料他 決要中止,故意跪下來討饒,說:「求你恕她個初犯,以後若再不正氣,一總處她 就是了。」又對楊氏道:「從今以後要改過自新,不可再蹈前轍。」一卿原要留她, 故意把虛人情做在陳氏面上,就發落她進房去了。
從此以後,留便留在家中,日間不共桌,夜裡不同床,楊氏只吃得他一碗飯, 其實也只當休了的一般。她只說那夜進房的果然是表兄,無緣無故走來沾污人的清 名,心上恨他不過,每日起來定在家堂香火面前狠咒一次。不說表兄的姓名,只說 「走來算計我的,教他如何如何;我若約他進來,教我如何如何;定要求菩薩神明 昭雪我的冤枉,好待丈夫回心轉意。」咒了許多時,也不見丈夫回心,也不見表兄 有什麼災難。
忽然一夜,一卿與陳氏並頭睡到三更,一齊醒來,下身兩件東西,無心湊在一 處,不知不覺自然會運動起來,覺得比往夜更加有趣。完事之後,一卿問道:「同 是一般取樂,為什麼今夜的光景有些不同?」一連問了幾聲,再不見答應一句。只 說她怕羞不好開口,誰想過了一會,忽然流下淚來。一卿問是什麼緣故?她究竟不 肯回言。從三更哭起,哭到五更,再勸不住,一卿只得摟了同睡。睡到天明,正要 問她夜間的緣故,誰想睜眼一看,不是陳氏,卻是楊氏,把一卿嚇了一跳。思量昨 夜明明與陳氏一齊上床,一齊睡去,為什麼換了她來?想過一會,又疑心道:「這 畢竟是陳氏要替我兩個和事,怕我不肯,故意睡到半夜,自己走過去,把她送了來, 一定是這個緣故了。」起先不知,是摟著的,如今曉得,就把身離開了。
卻說楊氏昨夜原在自家房裡一人獨宿,誰想半夜之後從夢中醒來,忽然與丈夫 睡在一處,只說他念我結髮之情,一向在那邊睡不過意,半夜想起,特地走來請罪 的。所以丈夫問她,再不答應。只因生疏了許久,不好就說肉麻的話,想起前情, 唯有痛哭而已。及至睡到天明,掀開帳子一看,竟不在自己房中,卻睡在陳氏的床 上,又疑心又沒趣,急急爬下床來尋衣服穿。誰想裙襖褶褲都是陳氏所穿之物,自 己的衣服半件也沒有。
正在張惶之際,只見陳氏倒穿了她的衣服走進房來,掀開帳子,對著一卿罵道 :「奸巧烏龜做的好事!你心上割捨不得,要與她私和,就該到她房裡去睡,為什 麼在睡夢之中把我抬過去,把她扯過來,難道我該替她守空房,她該替我做實事的 麼?」
一卿只說陳氏做定圈套,替他和了事,故意來取笑他。就答應道:「你倒趁我 睡著了,走去換別人來,我不埋怨你就夠了,你反裝聾做啞來罵我?」陳氏又變下 臉來,對楊氏道:「就是他扯你過來,你也該自重,你有你的床,我有我的鋪,為 什麼把我的氈條褥子墊了你們做把戲?難道你自家的被席只該留與表兄睡的麼?」 楊氏羞得頓口無言,只得也穿了陳氏的衣服走過房去。夫妻三個都像做夢一般,一 日疑心到晚,再想不著是什麼緣故。
及至點燈的時節,陳氏對一卿道:「你心上丟不得她,趁早過去,不要睡到半 夜三更,又把我當了死屍抬來抬去!」一卿道:「除非是鬼攝去的,我並不曾抬你。」 兩人脫衣上床,陳氏兩隻手死緊把一卿摟住,睡夢裡也不肯放鬆,只怕自己被人抬 去。上床一覺直睡到天明,及至醒來一看,摟的是個竹夫人,丈夫不知哪裡去了? 流水爬起來,披了衣服,趕到楊氏房中,掀開帳子一看,只見丈夫與楊氏四隻手摟 做一團,嘴對嘴,鼻對鼻,一線也不差。陳氏氣得亂抖,就趁他在睡夢之中,把丈 夫一個嘴巴,連楊氏一齊嚇醒。各人睜開眼睛,你相我,我相你,不知又是幾時湊 著的。陳氏罵道:「奸烏龜,巧王八!
教你明明白白地過來,偏生不肯,定要到半夜三更瞞了人來做賊。我前夜著了 鬼,你難道昨夜也著了鬼不成?好好起來對我說個明白!「一卿道:」我昨夜不曾 動一動,為什麼會到這邊來,這樁事著實有些古怪。「陳氏不信,又與他爭了一番。 一卿道:」我有個法子,今夜我在你房裡睡,把兩邊門都鎖了,且看可有變動。若 平安無事,就是我的詭計;萬一再有怪事出來,就無疑是鬼了,畢竟要請個道士來 遣送。難道一家的人把他當做傀儡,今日挈過東、明日挈過西不成?「陳氏道:」 也說得是。「到了晚間,先把楊氏的房門鎖了。二人一齊進房,教丫鬟外面加鎖, 裡面加栓,脫衣上床,依舊摟做一處。這一夜只因怕鬼,二人都睡不著,一直醒到 四更,不見一些響動,直到雞啼方才睡去。一卿醒轉來,天還未明,伸手把陳氏一 摸,竟不見了。只說去上馬桶,連喚幾聲,不見答應,就著了忙。
叫丫鬟快點起燈來,把房門開了,各處搜尋,不見一毫形跡,及至尋到茅坑隔 壁,只見她披頭散髮,在豬圈之中摟著一個癩豬同睡。喚也不醒,推也不動,竟像 吃酒醉的一般。一卿要教丫鬟抬她進去,又怕醒轉來,自己不曉得,反要胡賴別人 ;要丟她在那邊,自己去睡,心上又不忍。只得坐在豬圈外,守她醒來。
楊氏也坐在那邊,一來看她,二來與一卿做伴。一卿歎口氣道:「好好一份人 家,弄出這許多怪事,自然是妖怪了,將來怎麼被他攪擾得過?」楊氏道:「你昨 日說要請道士遣送,如今再遲不得了。」一卿道:「口便是這等說,如今的道土個 個是騙人的,哪裡有什麼法術?」楊氏道:「遣得去遣不去也要做做看,難道好由 他不成?」兩個不曾說得完,只見陳氏在豬圈裡伸腰歎氣,丫鬟曉得要醒了,走到 身邊把她搖兩搖道:「二娘,快醒來,這裡不便,請進去睡。」陳氏朦朦朧朧地應 道:「我不是什麼二娘,是個有法術的道士,來替你家遣妖怪的。」丫鬟只說她做 夢,依舊攀住身子亂搖,誰想她立起身來,高聲大叫道:「捉妖怪,捉妖怪!」一 面喊,一面走,不像往常的腳步,竟是男子一般。兩三步跨進中堂,爬上一張桌子, 對丫鬟道:「快取寶劍法水來!」一家人個個嚇得沒主意,都定著眼睛相她。她又 對丫鬟道:「你若不取來,我就先拿你做了妖怪,試試我的拳頭。」說完一隻手捏 了丫鬟的頭髻,輕輕提上桌子;一隻手捏了拳頭,把丫鬟亂打。「丫鬟喊道:」二 娘,不要打,放我下去取來就是。「陳氏依舊把丫鬟提了,朝外一丟,丟去一丈多 路。
一卿看見這個光景,曉得有神道附住她了,就教丫鬟當真去取來,丫鬟舀一碗 淨水,取一把腰刀,遞與她。她就步罡捏訣,竟與道士一般做作起來。念完一個咒, 把水碗打碎,跳下一張台子,走到自己房中,拿一條束腰帶子套在自家頸上,一隻 手牽了出來,對眾人道:「妖怪拿到了,你家的怪事,是她做起,待我教她招來。」 對著空中問道:「頭一樁怪事,你為什麼用毒藥害人?害又害不死,反而把她醫好, 這是什麼緣故?」問了兩遭,空中不見有人答應,她又道:「你若不招,我就動手 了!」將刀背朝自己身上重重打了上百,自己又喊道:「不消打,招就是了。我當 初嫁來的時節,原說她害的是死症,要想自己做大的。後來見她不死,所以買毒藥 來催她,不知什麼緣故反醫活了,這樁事是真的。」歇息一會,自己又問道:「第 二樁怪事,你為什麼把丈夫的東西,偷到爺娘家去,反把賊情事冤屈做大的?這是 哪個教你的法子?」自己又答應道:「這個法子是大娘自己教我的。她瘋病未好之 先,曾對我講,說丈夫有慳吝的毛病,家中不見了東西,定要與她啕氣;啕氣之後, 定有幾夜不同床。我後來見他兩個相處得好,氣忿不過,就用這個法子擺佈她。這 樁事也是真的。」自己又問道:「第三樁怪事,楊氏是個冰清玉潔之人,並不曾做 歹事,那晚她表兄來借宿,你為什麼假裝男子走去摸丈夫的鬍鬚,累她受那樣的冤 屈?這個法子又是那個教你的?」自己又應道:「這也是大娘教我的。他說初來之 時,與表兄說話,丈夫疑她有私。後來她的表兄恰好來借宿,我就用這個法子離間 她。這樁事是她自己說話不留心,我固然該死,她也該認些不是。我做的怪事只有 這三樁,要第四件就沒有了。後來把我們抬來抬去的事不知是哪個做的,也求神道 說個明白。」自己又應道:「抬你們的就是我。我見楊氏終日哀告,要我替她伸冤, 故此顯個神通驚嚇你,只說你做了虧心之事,見有神明幫助她,自然會驚心改過。 誰想你全不懊悔,反要欺凌丈夫,毆辱楊氏,故此索性顯個神通,扯你與癩豬同宿。 今日把她的冤枉說明,破了一家人的疑惑,你以後卻要改過自新,若再如此,我就 不肯輕恕你了。」楊氏聽了這些話,快活到極處,反痛哭起來,只曉得是神道,不 記得是仇人,倒跪了陳氏,嗑上無數的頭。一卿心上思量道:「是便是了,她又不 曾到哪裡去,娘家又不十分有人來,當初的毒藥是哪個替她買來的?偷的東西又是 哪個替她運去的?畢竟有些不明白。」正在那邊疑惑,只見她父親與隔壁的道婆聽 見這樁異事,都趕來看。只說她既有神道附了,畢竟曉得過去未來,都要問她終身 之事。不想走到面前,陳氏把一隻手揪住兩個的頭髮,一隻手掉轉了刀背,一面打, 一面問道:「毒藥是哪個買來的?東西是哪個運去的?快快招來!」起先兩個還不 肯說,後來被她打得頭破血流,熬不住了,只得各人招出來。一卿到此,方才曉得 是真正神道,也對了陳氏亂拜。
拜過之後,陳氏舞弄半日,精神倦了,不覺一跤跌倒,從桌上滾到地下,就動 也不動。眾人只說她跌死,走去一看,原來還像起先閉了眼,張了口,呼呼地睡, 像個醉漢的一般,只少個癩豬做伴。眾人只得把她抬上床去,過了一夜,方才甦醒。
問她昨日舞弄之事,一毫不知,只說在睡夢之中,被個神道打了無數刀背。一 卿道:「可曾教你招什麼話麼?」她只是模糊答應,不肯說明。哪裡曉得隱微之事, 已曾親口告訴別人過了。後來雖然不死,也染了一樁惡疾,與楊氏當初的病源大同 小異,只是楊氏該造化,有人把毒藥醫她;她自己姑息,不肯用那樣虎狼之劑,所 以害了一世,不能夠與丈夫同床。你道陳氏她染的是什麼惡疾?原來只因那一晚摟 了癩豬同睡,豬倒好了,把癩瘡盡過與她,雪白粉嫩的肌膚,變做牛皮蛇殼,一卿 靠著她,就要喊叫起來。便宜了個不會吃醋的楊夫人,享了一生忠厚之福,可見新 醋是吃不得的。
我這回小說,不但說做小的不該醋大,也要使做大的看了,曉得這件東西,不 論新陳,總是不吃的妙。若使楊氏是個醋量高的,終日與陳氏吵吵鬧鬧,使家堂香 火不得安生,那鬼神不算計她也夠了,哪裡還肯幫襯她?無論瘋病不得好,連後來 那身癩瘡,焉知不是她的晦氣?天下做大的人,忠厚到楊氏也沒處去了,究竟不曾 吃虧,反討了便宜去。可見世間的醋,不但不該吃,也盡不必吃。我起先那些吃醋 的註解,原是說來解嘲的,不可當了實事做。
「評」
這回小說,天下人看了,都要怪他說得不經。世上哪有小反醋大之理?不知做 大的醋小,一百個之中有九十九個;做小的醋大,一百個之中也有九十九個。只是 做大的醋小,發洩得出;做小的醋大,發洩不出。雖有內外之分,其醋一也。這回 小說,即使天下做小的看了,也都服他是誅心之論。
第十一回 兒孫棄骸骨僮僕奔喪
詩云:古雲有子萬事足,多少煢民怨孤獨。
常見人生忤逆兒,又言無子翻為福。
有子無兒總莫嗟,黃金不盡便傳家。
床頭有谷人爭哭,俗語從來說不差。
話說世間子嗣一節,是人生第一樁大事。祖宗血食要他綿,自己終身要他養, 一生掙來的家業要他承守。這三件事,本是一樣要緊的,但照世情看起來,為父為 子的心上,各有一番輕重。父親望子之心,前面兩樁極重,後面一件甚輕;兒子望 父之心,前面兩件還輕,後面一樁極重。若有了家業,無論親生之子生前奉事慇勤, 死後追思哀切,就是別人的骨血承繼來的,也都看銀子面上,生前一樣溫衾扇枕, 死後一般戴孝披麻,卻像人的兒子盡可以不必親生;若還家業凋零,老景蕭索,無 論螟蛉之子孝意不誠,喪容欠戚,就是自己的骨髓流出來結成的血塊,也都冷面承 歡,愁容進食,及至送終之際,減其衣衾,薄其棺槨,道他原不曾有家業遺下來, 不干我為子之事。待自己生身的尚且如此,待父母生身的一發可知。就逢時遇節, 勉強祭奠一番,也與呼蹴之食無異,祖宗未必肯享。這等說來,豈不是三事之中, 只有家業最重?當初有兩個老者,是自幼結拜的弟兄,一個有二子,一個無嗣。有 子的要把家業盡數分與兒子,待他輪流供膳;無嗣的勸他留住一分自己養老,省得 在兒子項下取氣,凡事不能自由。
有子的不但不聽,還笑他心性刻薄,以不肖待人,怪不得難為子息,竟把家業 分拆開了,要做個自在之人。不想兩位令郎都不孝,一味要做人家,不顧爺娘死活, 成年不動酒,論月不開葷,那老兒不上幾月,熬得骨瘦如柴。
一日在路上撞著無嗣的,無嗣的問道:「一向不見,為何這等清減了?」有子 的道:「只因不聽你藥石之言,以致如此。」就把兒子鄙吝、捨不得奉養的話告訴 一遍。無嗣的歎息幾聲,想了一會道:「令郎肯作家也是好事,只是古語云:」五 十非肉不飽。『你這樣年紀,如何斷得肉食?我近日承繼了兩個小兒,倒還孝順, 酒肉魚鯗擁在面前,只愁沒有兩張嘴、兩個肚。你不如隨我回去,同住幾日,開開 葷了回去何如?「有子的熬煉不過,顧不得羞恥,果然跟他回去。無嗣的道:」今 日是大小兒供給,且看他的飲饌何如?「少頃,只見美味盈前,異香撲鼻,有子的 與他豪飲大嚼,吃了一頓,抵足睡了。次日起來道:」今日輪著二房供膳,且看比 大房豐儉何如?「少刻,又見佳酥美饌,不住地搬運出來,取之無窮,食之不竭。
一連過了幾日,有子的對無嗣的歎息道:「兒子只論孝不孝,哪論親不親?我 親生的那般忤逆,反不如你承繼的這等孝順,只是小弟來了兩日,再不見令郎走出 來,不知是怎生兩個相貌,都一般有這樣的孝心,可好請出來一見?」無嗣的道: 「要見不難,待我喚他們出來就是。」就向左邊喚道:「請大官人出來。」伸手在 左邊袋裡摸出一個銀包,放在桌上。又向右邊喚道:「請二官人出來。」伸手又在 右邊袋裡摸出一個銀包,放在桌上。對有子的指著道:「這就是兩個小兒,老兄請 看。」有子的大驚道:「這是兩包銀子,怎麼說是令郎?」無嗣的道:「銀子就是 兒子了,天下的兒子哪裡還有孝順似他的?要酒就是酒,要肉就是肉,不用心焦, 不消催促,何等體心。他是我骨頭上掙出來的,也只當自家骨血,當初原教他同家 過活,不忍分居,只因你那一日分家,我勸你留一分養老,你不肯聽,我回來也把 他分做兩處,一個居左,一個居右,也教他們輪流供膳,且看是你家的孝順,我家 的孝順?不想他們還替我爭氣,不曾把我熬瘦了,到如今還許多請人相陪,豈不是 古今來第一個養志的孝子?不枉我當初苦掙他一常」說完,依舊塞進兩邊袋裡去了。 那有子的聽了這些話,不覺兩淚交流,無言可答。後來無子的憐他老苦,時常請他 吃些肥食,滋補頤養,才得盡其天年。
看官,照這樁事論起來,有家業分與兒子的,尚且不得他孝養之力,那白手傳 家、空囊授子的,一發不消說了,雖然如此,這還是入世不深,只知其一,不知其 二的話。若照情理細看起來,貧窮之輩,囊無蓄貫,倉少餘糧,做一日吃一日的人 家,生出來的兒子,倒還有些孝意。為什麼緣故?只因他無家可傳,無業可受,那 負米養親、采菽供膳之事,是自小做慣的,也就習以為常,不自知其為孝,所以倒 有暗合道理的去處,偏是富貴人家兒子,吃慣用慣,卻像田地金銀是他前世帶來的, 不關父母之事,略分少些,就要怨恨,竟像刻剝了他己財一般。
若稍稍為父母吃些辛苦,就道是盡瘁竭力,從來未有之孝了,哪裡曉得當初曾、 閔、大舜,還比他辛苦幾分。所以人的孝心,大半喪於膏粱紈?F ,不可把金銀產 業當做傳家之寶,既為兒孫做馬牛,還替他開個仇恨爺娘之釁。我如今說個爭財背 本之人,以為逆子貪夫之戒。
明朝萬曆年間,福建泉州府同安縣,有個百姓,叫做單龍溪,以經商為業。他 不販別的貨物,單在本處收荔枝圓眼,到蘇杭發賣。長子單金早喪,遺腹生下一孫, 就叫做遺生。次子單玉,是中年所得,與遺生雖是叔侄,年相上下,卻如兄弟一般。 兩個同學讀書,不管生意之事。家中有個義男,叫做百順,寫得一筆好字,打得一 手好算,龍溪見他聰明,時常帶在身邊服事,又相幫做生意。百順走過一兩遭,就 與老江湖一般慣熟。
為人又信實,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所以行家店戶,沒有一個不抬舉他。龍溪 不在面前,一般與他同起同坐。又替他取個表字,叫做順之。做到後來,反厭龍溪 古板,喜他活動。龍溪脫不去的貨,他脫得去;龍溪討不起的帳,他討得起。龍溪 見他結得人緣,就把脫貨討帳之事,索性教他經手,自己只管總數。
就有人在背後勸百順,教他聚些銀子,贖身出去自做人家。
百順回他道:「我前世欠人之債,所以今世為人之奴,拚得替他勞碌一生,償 還清了,來世才得出頭;若還鬼頭鬼腦偷他的財物,贖身出去自做人家,是債上加 債了,哪一世還得清潔?
或者家主嚴厲,自己苦不過,要想脫身,也還有些道理;我家主僕猶如父子一 般,他不曾以寇仇對待我,我怎忍以土芥視他?「那勸的人聽了,反覺得自家不是, 一發敬重他。
卻說龍溪年近六旬,妻已物故,自知風燭草霜,將來日子有限,欲待丟了生意 不做,又怕帳目難討,只得把本錢收起三分之二,瞞了家人掘個地窖,埋在土中, 要待單玉與遺生略知世務,就取出來分與他。只將一分客本販貨往來,答應主顧, 要漸漸刮起陳帳,回家養老。誰想經紀鋪戶規矩做定了,畢竟要一帳搭一帳,後貨 到了,前帳才還,後貨不到,前帳只管扣住,龍溪的生意再歇不得手。他平日待百 順的情分與親子無異,一樣穿衣,一般吃飯,見他有些病痛,恨不得把身子替他。 只想到銀子上面,就要分個彼此,子孫畢竟是子孫,奴僕畢竟是奴僕。心上思量道 :「我的生意一向是他經手,倘若我早晚之間有些不測,那人頭上的帳目總在他手 裡,萬一收了去,在我兒孫面前多的說少,有的說無,教他哪裡去查帳?不如趁我 生前把兒孫領出來,認一認主顧,省得我死之後,眾人不相識,就有銀子也不肯還 他。」算計定了,到第二次回家,收完了貨,就吩咐百順道:「一向的生意都是你 跟去做,把兩個小官人倒弄得游手靠閒,將來書讀不成,反誤他終身之事。我這番 留你在家,教他們跟我出去,也受些出路的風霜,為客的辛苦,知道錢財難趁,後 來好做人家。」百順道:「老爹的話極說得是,只怕你老人家路上沒人服事,起倒 不便。兩位小官人不曾出門得慣,船車上擔干受系,反要費你的心。」龍溪道: 「也說不得,且等他走上一兩遭再做區處。」卻說單玉與遺生聽見教他丟了書本, 去做生意,喜之不勝。
只道做客的人,終日在外面遊山玩水,風花雪月,不知如何受用,哪裡曉得穿 著草鞋遊山,背著被囊玩水,也不見有什麼山水之樂。至於客路上的風花雪月,與 家中大不相同,兩處的天公竟是相反的。家中是解慍之風,兆瑞之雪,娛目之花, 賞心之月;客路上是刺骨之風,僵體之雪,斷腸之花,傷心之月。二人跟了出門, 耐不過奔馳勞碌,一個埋怨阿父,一個嗟悵阿祖,道:「不好好在家快活,為什麼 領人出來,受這樣苦?」及至到了地頭,兩個水土不服,又一齊生起病來,這個要 湯,那個要藥,把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家磨得頭光腳腫,方才曉得百順的話句句是金 石之言,懊悔不曾聽得。伏事得兩人病痊,到各店去發貨,誰想人都嫌貨不好,一 箱也不要,只得折了許多本錢,濫賤的攛去。要討起前帳回家,怎奈經紀鋪行都回 道:「經手的不來,不好付得。」單玉、遺生與他爭論,眾人見他大模大樣,一發 不理,大家相約定了,分文不付。龍溪是年老之人,已被一子一孫磨得七死八活, 如今再受些氣惱,分明是雪上加霜,哪裡撐持得住?一病著床,再醫不起。自己知 道不濟事了,就對單玉、遺生道:「我雖然死在異鄉,有你們在此收殮,也只當死 在家裡一般。我死之後,你可將前日賣貨的銀子裝我骸骨回去。這邊的帳目料想你 們討不起,不要與人啕氣,回去叫百順來討,他也有些良心,料不致全然干沒。我 還有一句話,論理不該就講,只恐怕臨危之際說不出來,誤了大事,只得講在你們 肚裡。我有銀子若干,盛做幾壇,埋在某處地下,你們回去可掘起來均分,或是買 田,或是做生意,切不可將來浪費。」說完,就教買棺木,辦衣衾,只等無常一到, 即便收殮。
卻說單玉、遺生見他說出這宗銀子埋在家中,兩人心上如同火發,巴不得乃祖 乃父早些斷氣,收拾完了,好回去掘來使用。誰想垂老之病,猶如將滅之燈,乍暗 乍明,不肯就息。二人度日如年,好生難過。
一日遺生出去討帳,到晚不見回來,龍溪央人各處尋覓不見蹤影。誰想他要銀 子心慌,等不得乃祖畢命,又怕阿叔一同回去,以大欺小,分不均勻,故此瞞了阿 叔,背了乃祖,做個高才捷足之人,預先趕回去掘藏了。龍溪不曾設身處地,哪裡 疑心到此?單玉是同事之人,曉得其中訣竅,遺生未去之先,他早有此意,只因意 思不決,遲了一兩天,所以被人佔了先著。
心上思量道:「他既然瞞我回去,自然不顧道理,一總都要掘去了,哪裡還留 一半與我?我明日回去取討,他也未必肯還,要打官司,又沒憑據,難道孫子得了 祖財,兒子反立在空地不成?如今父親的衣裳棺諄都已有了,若還斷氣,主人家也 會殯殮,何必定要兒子送終?我若與他說明,他決然不放我走,不如便宜行事罷了。」 算計已定,次日瞞了父親,以尋訪遺生為名,雇了快船,兼程而進地去了。
龍溪見孫子尋不回來,也知道為銀子的緣故,懊悔出言太早,還歎息道:「孫 子比兒子到底隔了一層,情意不相關切,只要銀子,就做出這等事來。還虧得我帶 個兒子在身邊,不然骸骨都沒人收拾了。可見天下孝子易求,慈孫難得。」誰想到 第二日,連兒子也不見了,方才知道不但慈孫難得,並孝子也不易求,只有錢財是 嫡親父祖,就埋在土中,還要急急趕回去掘他起來。生身的父祖,到臨終沒有出息, 竟與路人一般,就死在旦夕,也等不得收殮過了帶他回去。財之有用,亦至於此; 財之為害,亦至於此。歎息了一回,不覺放聲大哭。又思量若帶百順出來,豈有此 事?自古道:「國難見忠臣。」不到今日,如何見他好處?怎得他飛到面前,待我 告訴一番,死也瞑目。
卻說百順自從家主去後,甚不放心,終日求籤問卜,只怕高年之人,外面有些 長短。一日忽見遺生走到,連忙問道:「老爺一向身體何如?如今在哪裡?為什麼 不一齊回來,你一個先到?」遺生回道:「病在外面,十分危篤,如今死了也不可 知。」百順大驚道:「既然病重,你為何不在那邊料理後事,反跑了回來?」遺生 只道回家有事,不說起藏的緣故。百順見他舉止乖張,言語錯亂,心上十分驚疑。 思想家主病在異鄉,若果然不保,身邊只有一個兒子,又且少不更事,教他如何料 理得來?正要趕去相幫,不想到了次日,連那少不更事的也回來了。百順見他慌慌 張張,如有所失,心上一發驚疑,問他緣故,並不答應,直到尋不見銀子,與遺生 爭鬧起來,才曉得是掘藏的緣故。百順急了,也不通知二人,收拾行囊竟走。不數 日趕到地頭,喜得龍溪還不曾死,正在懨懨待斃之時,忽見親人走到,悲中生喜, 喜處生悲,少不得主僕二人各有一番疼熱的話。
次日龍溪把行家鋪戶一齊請到面前,將忤逆子孫貪財背本,先後逃歸與義男聞 信、千里奔喪的話告訴一遍。又對眾人道:「我舍下的傢俬與這邊的帳目,約來共 有若干,都虧這個得力義子幫我掙來的,如今被那禽獸之子、狼虎之孫得了三分之 二,只當被強盜劫去一般,料想追不轉了。這一份雖在帳上,料諸公決不相虧。我 如今寫張遺囑下來,煩諸公做個見證,分與這個孝順的義子。我死之後,教他在這 裡自做人家,不可使他回去。我的骸骨也不必裝載還鄉,就葬在這邊,待他不時祭 掃,省得靠了不孝子孫,反要做無祀之鬼。倘若那兩個逆種尋到這邊來與他說話, 煩諸公執了我的遺囑,送他到官,追究今日背祖棄父、死不奔喪之罪。說便是這等 說,只怕我到陰間,也就有個報應,不到尋來的地步。」說完,眾人齊聲讚道: 「正該如此。」百順跪下嗑頭,力辭不可,說:「百順是老爺的奴僕,就粉身為主, 也是該當,這些小勤勞,何足掛齒。若還老爺這等溺愛起來,是開幼主懲僕之端, 貽百順叛主之罪,不是愛百順,反是害百順了,如何使得?」龍溪不聽,勉強掙扎 起來,只是要寫。
眾人同聲相和道:「幼主擺佈你,我們自有公道。」一面說,一面取紙的取紙, 磨墨的磨墨,擺在龍溪面前。龍溪雖是垂死之人,當不得感激百順的心堅,憤恨子 孫的念切,提起筆來,精神勃勃,竟像無病的一般,寫了一大幅。前面半篇說子孫 不孝,竟是討逆鋤凶的檄文,後面半篇贊百順盡忠,竟是義士忠臣的論斷。寫完, 又求眾人用了花押,方才遞與百順。百順怕病中之人,違拗不得,只得權且受了, 嗑頭謝恩。
卻也古怪,龍溪與百順想是前生父子,夙世君臣,在生不能相離,臨死也該見 面。百順未到之先,淹淹纏纏,再不見死,等他走到,說過一番永訣的話,遺囑才 寫得完,等不得睡倒,就絕命了。百順號天痛哭,幾不欲生,將辦下的衣衾棺槨殯 殮過了,自己戴孝披麻,寢苫枕塊,與親子一般,開喪受吊。七七已完,就往各家 討帳,準備要裝喪回去。眾人都不肯道:「你家主臨終之命不可不遵,若還在此做 人家,我們的帳目一一還清,待你好做生意;若要裝喪回去,把銀子送與禽獸狼虎, 不但我們不服,連你亡主也不甘心。況且那樣凶人,豈可與他相處?待生身的父祖 尚且如此,何況手下之人?你若回去跟他,將來不是餓死,就是打死,斷不可錯了 主意。」百順見眾人的話來得激切,若還不依,銀子決難到手,只得當面應承道: 「蒙諸公好意為我,我怎敢不知自愛?但求把帳目賜還,待我置些田地,買所住宅, 娶房家小在此過活,求諸公青目就是。」
眾人見他依允,就把一應欠帳如數還清。
百順討足之後,就備了幾席酒,把眾人一齊請來,拜了四拜,謝他一向抬舉照 顧之情,然後開言道:「小人奉家主遺言,蒙諸公盛意,教我不要還鄉,在此成家 立業,這是恩主愛惜之心,諸公憐憫之意,小人極該仰承;只是仔細籌度起來,畢 竟有些礙理。從古以來,只有子承父業,哪有僕受主財?我如今若不裝喪回去,把 客本交還幼主,不但明中犯了叛主之條,就是暗中也犯了昧心之忌,有幾個受了不 義之財,能夠安然受享的?我如今拜別諸公,要扶靈樞回去了。」眾人知道勸不住, 只得替他躊躇道:「你既然立心要做義僕,我們也不好勉強留你,只是你那兩個幼 主,未必像阿父,能以恩義待人。據我們前日看來,卻是兩個凶相,你雖然忠心赤 膽地為他,他未必推心置腹地信你。他父親生前貨物是你放,死後帳目是你收,萬 一你回去之後,他倒疑你有私,要恩將仇報起來,如何了得?
你的本心只有我們知道,你那邊有起事來,我們遠水救不得近火。你如今回去, 銀子便交付與他,那張遺囑,切記要藏好,不可被他看見,搶奪了去。他若難為你 起來,你還有個憑據,好到官去抵敵他。「百順聽到此處,不覺改顏變色,合起掌 來唸一聲」阿彌陀佛「道:」諸公講的什麼話,自古道:「君欲臣死,臣不得不死 ;父欲子亡,子不得不亡。『豈有做奴僕之人與家主相抗之理?說到此處,也覺得 罪過。那遺囑上的言語,是家主憤怒頭上偶然發洩出來的,若還此時不死,連他自 己也要懊悔起來,何況子孫看了,不說他反常背理,倒置尊卑?我此番若帶回去, 使幼主知道,教他何以為情?若使為子者怨父,為孫者恨祖,是我傷殘他的骨肉, 攪亂他的倫理,主人生前以恩結我,我反以仇報他了,如何使得?我不如當諸公面 前毀了這張遺囑,省得貽悔於將來。」說完,取出遺囑捏在手中,對靈柩拜了四拜, 點起火來燒化了。四座之中,人人歎服,個個稱奇,道他是僮僕中的聖人,可惜不 曾做官做吏,若受朝廷一命之榮,自然是個托孤寄命之臣了。
百順別了眾人,雇下船隻,將旅櫬裝載還鄉,一路燒錢化紙,招魂引魄,自不 必說。一日到了同安,將靈柩停在城外,自己回去,請幼主出來迎喪。不想走進大 門,家中煙消火滅,冷氣侵人,只見兩個幼主母,不見了兩位幼主人。問到哪裡去 了?單玉、遺生的妻子放聲大哭,並不回言。直待哭完了,方才述其緣故。原來遺 生得了銀子,不肯分與單玉,二人終日相打,遺生把單玉致命處傷了一下,登時嘔 血而死。地方報官,知縣把遺生定了死罪,原該秋後處決,只因牢獄之中時疫大作, 遺生入監不上一月,暴病而死。當初掘起的財物都被官司用盡,兩口屍骸雖經收殮, 未曾殯葬。百順聽了,捶胸跌足,慟痛一場,只得尋了吉地,將單玉、遺生?o 葬 龍溪左右。
一夜百順夢見龍溪對他大怒道:「你是明理之人,為何做出背理之事?那兩個 逆種是我的仇人,為何把他葬在面前,終日使我動氣?若不移他開去,我寧可往別 處避他!」百順醒來,知道他父子之仇,到了陰間還不曾消釋,只得另尋一地,將 單玉、遺生遷葬一處。
一夜又夢見遺生對他哀求道:「叔叔生前是我打死,如今葬在一處,時刻與我
為仇,求你另尋一處,把我移去避他。」
百順醒來,懊悔自己不是,父子之仇尚然不解,何況叔侄?既然得了前夢,就
不該使他合塋,只得又尋一地,把遺生移去葬了,三處的陰魂才得安妥。
單玉、遺生的妻子年紀幼小,夫死之後,各人都要改嫁,百順因她無子,也不
好勸她守節,只得各尋一份人家,送她去了。
龍溪沒有親房,百順不忍家主絕嗣,就刻個「先考龍溪公」的神主,供奉在家, 祭祀之時,自稱不孝繼男百順,逢時掃墓,遇忌修齋,追遠之誠,比親生之子更加 一倍。後來家業興隆,子孫繁衍,衣冠累世不絕,這是他盛德之報。
我道單百順所行之事,當與嘉靖年間之徐阿寄一樣流芳。
單龍溪所生之子,當與春秋齊桓公之五子一般遺臭。阿寄輔佐主母,撫養孤兒, 辛苦一生,替她掙成家業,臨死之際,搜他私蓄,沒有分文,其事載於《警世通言 》。齊桓公卒於宮中,五公子爭嗣父位,各相攻伐,桓公的屍骸停在床上六十七日, 不能殯殮,屍蟲出於戶外,其事載於《通鑒》。這四樁事,卻好是天生的對偶。可 見奴僕好的,也當得子孫;子孫不好的,尚不如奴僕。凡為子孫者,看了這回小說, 都要激發孝心,道為奴僕的尚且如此,豈可人而不如奴僕乎?有家業傳與子孫,子 孫未必盡孝;沒家業傳與子孫,子孫未必不孝。凡為父祖者,看了這回小說,都要 冷淡財心,道他們因有家業,所以如此,為人何必苦掙家業?這等看來,小說就不 是無用之書了。若有貪財好利的子孫,問捨求田的父祖,不緣作者之心,怪我造此 不情之言,離間人家骨肉者,請述《孟子》二句回覆他道:「知我者其惟《春秋》 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評」
看了百順之事,竟不敢罵人奴才,恐有如百順者在其中也;看了單玉、遺生之 事,竟不願多生子孫,恐有如單玉、遺生者在其中也。然而作小說者,非有意重奴 僕、輕子孫,蓋亦猶《春秋》之法,夷狄進於中國,則中國之;中國入於夷狄,則 夷狄之。知《春秋》褒夷狄之心,則知稗官重奴僕之意矣。
第十二回 妻妾抱琵琶梅香守節
詞云:妻妾眼前花,死後冤家。尋常說起抱琵琶,怒氣直衝霄漢上,切齒磋牙。 及至戴喪?p ,別長情芽,個中心緒亂如麻。學抱琵琶猶恨晚,尚不如她。
這一首《浪淘沙》詞,乃說世間的寡婦,改醮者多,終節者少。凡為丈夫者, 教訓婦人的話雖要認真,屬望女子之心不須太切。在生之時,自然要著意防閒,不 可使她動一毫邪念。
萬一自己不幸,死在妻妾之前,至臨終永訣之時,倒不妨勸她改嫁。她若是個 貞節的,不但勸她不聽,這番激烈的話,反足以堅其守節之心;若是本心要嫁的, 莫說禮法禁她不住,情意結她不來,就把死去嚇她,道「你若嫁人,我就扯你到陰 間說話」,也知道閻羅王不是你做,「且等我嫁了人,看你扯得去、扯不去?」當 初魏武帝臨終之際,吩咐那些嬪妃,教她分香賣履,消遣時日,省得閒居獨宿,要 起欲心,也可謂會寫遺囑的了。誰想晏駕之後,依舊都做了別人的姬妾。想他當初 吩咐之時,那些婦人到背後去,哪一個不罵他幾聲「阿呆」,說我們六宮之中,若 個個替你守節,只怕京師地面狹窄,起不下這許多節婦牌坊。
若使遺詔上肯附一筆道:「六官嬪御,放歸民間,任從嫁適。」那些女子豈不 分香刻像去屍祝他?賣履為資去祭奠他?
千載以後,還落個英雄曠達之名,省得把「分香賣履」四個字露出一生醜態, 填人笑罵的舌根。所以做丈夫的人,凡到易簀之時,都要把魏武帝做個殷鑒。姬妾 多的,須趁自家眼裡或是贈與貧士,或是嫁與良民,省得她到披麻帶孝時節,把哭 聲做了怨聲;就是沒有姬妾,或者妻子少艾的,也該把幾句曠達之言去激她一激。
激得著的等她自守,當面決不怪我衝撞;激不著的等她自嫁,背後也不罵我 「阿呆」。這是死丈夫待活妻妾的秘訣,列位都要緊記在心。我如今說兩個激不著 的,一個激得著的,做個榜樣。只是激不著的本該應激得著,激得著的盡可以激不 著,於理相反,於情相悖。所以叫做奇聞。
明朝靖歷之間,江西建昌府有個秀士,姓馬字麟如,生來資穎超凡,才思出眾, 又有一副絕美的姿容。那些善風鑒的,都道男子面顏不宜如此嬌媚,將來未必能享 大年。他自己也曉得命理,常說我二十九歲運限難過,若跳得這個關去,就不妨了。
所以功名之念甚輕,子嗣之心極重。正妻羅氏,做親幾年不見生育,就娶個莫 氏為妾。莫氏小羅氏幾歲,兩個的姿容都一般美麗。家中又有個丫鬟,叫做碧蓮, 也有幾分顏色,麟如收做通房。尋常之夜,在妻妾房中宿歇得多,但到行經之後, 三處一般下種。過了七八年,羅氏也不生,碧蓮也不育,只有莫氏生下一子。
生子之年,麟如恰好二十九歲。果然運限不差,生起一場大病,似傷寒非傷寒, 似陰症非陰症,麟如自己也是精於醫道的,竟辨不出是何症候。自己醫治也不好, 請人醫治也不效,一日重似一日,看看要絕命了。就把妻妾通房,都叫來立在面前, 指著兒子問道「我做一世人,只留得這些骨血,你們三個之中哪一個肯替我撫養? 我看你們都不像做寡婦的材料,肯守不肯守,大家不妨直說。若不情願做未亡人, 好待我尋個朋友,把孤兒托付與他,省得做拖油瓶帶到別人家去,被人磨滅死了, 斷我一門宗祀。」羅氏先開口道:「相公說的什麼話?烈女不更二夫,就是沒有兒 子,尚且要立嗣守節,何況有了嫡親骨血,還起別樣的心腸?我與相公是結髮夫妻, 比他們婢妾不同,她們若肯同伴相守,是相公的大幸;若還不願,也不要耽擱了她, 要去只管去。
有我在此撫養,不愁兒子不大,何須尋什麼朋友,托什麼孤兒,惹別人談笑。 「麟如點點頭道:」說得好,這才像個結髮夫妻。「莫氏聽了這些話,心上好生不 平,丈夫不曾喝采得完,她就高聲截住道:」結髮便怎地,不結髮便怎地?大娘也 忒把人看輕了,你不生不育的,尚且肯守,難道我生育過的,反丟了自家骨血,去 跟別人不成?從古來只有守寡的妻妾,哪有守寡的梅香?我們三個之中只有碧蓮去 得。相公若有差池,尋一份人家,打發她去,我們兩個生是馬家人,死是馬家鬼, 沒有第二句說話。相公只管放心。「麟如又點點頭道:」一發說得好,不枉我數年 寵愛。「羅氏莫氏說話之時,碧蓮立在旁邊,只管嘖嘖稱羨。及至說完,也該輪著 她應付幾句,她竟低頭屏氣,寂然無聲。麟如道:」碧蓮為什麼不講,想是果然要 嫁麼?「碧蓮閉著口再不則聲。羅氏道:」你是沒有關係的,要去就說去,難道好 強你守節不成?「碧蓮不得已,才回覆道:」我的話不消自己答應,方才大娘,二 娘都替我說過了,做婢妾的人比結髮夫妻不同,只有守寡的妻妾,沒有守寡的梅香, 若是孤兒沒人照管,要我撫養他成人,替相公延一條血脈,我自然不該去;如今大 娘也要守他,二娘也要守他,他的母親多不過,哪稀罕我這個養娘?若是相公百年 以後沒人替你守節,或者要我做個看家狗,逢時遇節燒一份紙錢與你,我也不該去 ;如今大娘也要守寡,二娘也要守寡,馬家有什麼大風水,一時就出得三個節婦? 如今但憑二位主母,要留我在家服事,我也不想出門;若還愁吃飯的多,要打發我 去,我也不敢賴在家中。
總來做丫鬟的人,沒有什麼關係,失節也無損於己,守節也無益於人,只好聽 其自然罷了。「麟如聽見這些話,雖然說她老實,卻也怪她無情。心上酌量道:」 這三個之中,第一個不把穩的是碧蓮,第一個把穩的是羅氏,莫氏還在穩不穩之間。 碧蓮是個使婢,況且年紀幼小,我活在這邊,她就老了面皮,說出這等無恥的話; 我死之後,還記得什麼恩情?羅氏的年紀長似她們兩個,況且又是正妻,豈有不守 之理?莫氏既生了兒子,要嫁也未必就嫁,畢竟要等兒子離了乳哺,交與大娘方才 去得。
做小的在家守寡,那做大的要嫁也不好嫁得,等得兒子長大,妾要嫁人時節, 她的年紀也大了,顏色也衰了,就沒有必守之心,也成了必守之勢,將來代莫氏撫 孤者,不消說是此人。就是勉莫氏守節者,也未必不是此人。「吩咐過了,只等斷 氣。
誰想淹淹纏纏,只不見死,空了幾時不吃藥,那病反痊可起來,再將養幾時, 公然好了。從此以後與羅氏、莫氏恩愛更甚於初;碧蓮只因幾句本色話,說冷了家 主的心,終日在面前走來走去,眼睛也沒得相她。莫說閒空時節不來耕治荒田。連 那農忙之際,也不見來播種了。
卻說麟如當初自垂髫之年,就入了學,人都以神童目之,道是兩榜中人物。怎 奈他自恃聰明,不肯專心舉業,不但詩詞歌賦件件俱能,就是琴棋書畫的技藝,星 相醫卜的術數,沒有一般不會。別的還博而不精,只有歧黃一道,極肯專心致志。
古語云:秀才行醫,如菜作齏。
麟如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又兼各樣方書無所不閱,自然觸類旁通,見一知十。 凡是鄰里鄉黨之中有疑難的病症,醫生醫不好的,請他診一診脈,定一個方,不消 一兩貼藥就醫好了。
只因他精於醫理,弄得自己應接不暇,那些求方問病的,不是朋友,就是親戚, 醫好了病,又沒有謝儀,終日賠工夫看病,賠紙筆寫方,把自家的舉業反荒疏了。
一日宗師歲試,不考難經脈決,出的題目依舊是四書本經,麟如寫慣了藥方, 筆下帶些黃連、苦參之氣,宗師看了,不覺瞑眩起來,竟把他放在末等。麟如前程 考壞,不好見人,心上思量道:「我一向在家被人纏擾不過,不如乘此失意之時, 離了家鄉,竟往別處行道,古人云:」得志則為良相,不得志則為良醫。『有我這 雙國手,何愁不以青囊致富?「算計定了,吩咐羅氏、莫氏說:」我要往遠處行醫, 你們在家苦守,我立定腳跟,就來接你們同去。「羅氏、莫氏道:」這也是個算計。 「就與他收拾行李。麟如只得一個老僕,留在家中給薪水,自己約一個朋友同行。 那朋友姓萬,字子淵,與麟如自小結契,年事相仿,面貌也大同小異,一向從麟如 學醫道的。二人離了建昌,搭江船順流而下,到了揚州,說此處是冠蓋往來之地, 客商聚集之所,借一傳百,易於出名,就在瓊花觀前租間店面,掛了」儒醫馬麟如 「的招牌。不多幾時,就有知府請他看病,知府患的內傷,滿城的人都認做外感, 換一個醫生,發表一次,把知府的元氣消磨殆盡,竟有旦夕之危。麟如走到,只用 一貼清理的藥,以後就補元氣,不上數帖,知府病勢退完,依舊升堂理事,道他有 活命之功,十分優待,逢人便說揚州城裡只得一個醫生,其餘都是劊子手。麟如之 名,由此大著。
未及三月,知府升了陝西副使,定要強麟如同去。麟如受他知遇之恩,不好推 卻,只是揚州生意正好,捨不得丟,就與子淵商議道:「我便隨他去,你還在此守 著窠巢,做個退步。
我兩個面貌相同,到此不久,地方之人,還不十分相識,但有來付藥的,你竟 冒我名字應付他,料想他們認不出。我此去離家漸遠,音信難通,你不時替我寄信 回去,安慰家人。「吩咐完了,就寫一封家書,將揚州所得之物,盡皆留下,教子 淵覓便寄回,自己竟隨主人去了。
子淵與麟如別後,遇著一個葛布客人,是自家鄉裡,就將麟如所留銀、信交付 與他,自己也寫一封家書,托他一同寄去。
終日坐在店中,兜攬生意,那些求醫問病的,只聞其名,不察其人,來的都叫 馬先生、馬相公。況且他用的藥與麟如原差不多,地方上人見醫得病好,一發不疑。 只是鄰舍人家還曉得有些假借。子淵再住幾時,人頭漸熟,就換個地方,搬到小東 門外,連鄰居都認不出了。只有幾個知事的在背後猜疑道:「聞得馬麟如是前任太 爺帶去了,為什麼還在這邊?」那鄰居聽見,就述這句話來轉問子淵。子淵恐怕露 出馬腳,想句巧話對他道:「這句話也不為無因,他原要強我同去,我因離不得這 邊,轉薦一個捨親叫做萬子淵,隨他去了,所以人都誤傳是我。」鄰舍聽了這句話, 也就信以為實。
過上半年,子淵因看病染了時氣,自己大病起來。自古道:「盧醫不自醫。」 千方百劑,再救不好,不上幾時,做了異鄉之鬼。身邊沒有親人,以前積聚的東西, 盡為雇工人與地方所得,同到江都縣遞一張報呈,知縣批著地方收殮。地方就買一 口棺木,將屍首盛了,抬去丟在新城腳下,上面刻一行字道:江西醫士馬麟如之柩。
待他親人好來識認。
卻說子淵在日,只托葛布客人寄得那封家信,只說信中之物儘夠安家,再過一 年半載寄信未遲。誰想葛布客人因貪小利,竟將所寄之銀買做貨物,往浙江發賣, 指望翻個觔斗,趁些利錢,依舊將原本替他寄回。不想到浙江賣了貨物,回至鄔鎮 地方,遇著大伙強盜,身邊銀兩盡為所劫。正愁這主信、銀不能著落,誰想回到揚 州,見說馬醫生已死,就知道是萬子淵了。
原主已沒,無所稽查,這宗銀子落得送與強盜,連空信都棄之水中,竟往別處 營生去了。
卻說羅氏、莫氏見丈夫去後,音信杳然,聞得人說在揚州行道,就著老僕往揚 州訪問,老僕行至揚州,問到原舊寓處,方才得知死信。老僕道:「我家相公原與 萬官人同來,相公既死,他就該趕回報信,為什麼不見回來,如今到哪裡去了?」
鄰舍道:「那姓萬的是他薦與前任太爺,帶往陝西去了。姓萬的去在前,他死 在後,相隔數千里,哪裡曉得他死,趕回來替你報信?」老僕聽到此處,自然信以 為真。尋到新城腳下,撫了棺木,痛哭一常身邊並無盤費,不能裝載還家,只得趕 回報訃。
羅氏、莫氏與碧蓮三人聞失所天,哀慟幾死,換了孝服,設了靈位,一連哭了 三日,聞者無不傷心。到四、五日上,羅氏、莫氏痛哭如前,只有碧蓮一人雖有悲 淒之色,不作酸楚之聲,勸羅氏、莫氏道:「死者不可復生,徒哭無益,大娘、二 娘還該保重身子,替相公料理後事,不要哭壞了人。」羅氏、莫氏道:「你是有路 去的,可以不哭,我們一生一世的事止於此了,即欲不哭,其可得乎?」碧蓮一片 好心,反討一場沒趣。
只見羅氏、莫氏哭到數日之後,不消勸得,也就住了。
起先碧蓮所說料理後事的話,第一要催她設處盤費,好替家主裝喪;第二要勸 她想條生計,好替丈夫守節。只因一句「有去路」的話截住謀臣之口,以後再不敢 開言。還只道她止哀定哭之後,自然商議及此,誰想過了一月有餘,絕不提起「裝 喪」二字。碧蓮忍耐不過,只得問道:「相公的骸骨拋在異鄉,不知大娘、二娘幾 時差人去裝載?」羅氏道:「這句好聽的話我家主婆怕不會說,要你做通房的開口? 千里裝喪,須得數十金盤費,如今空拳白手,哪裡借辦得來?只好等有順便人去, 托他焚化了稍帶回來,埋在空處做個記念罷了。孤兒寡婦之家,哪裡做得爭氣之事?」 莫氏道:「依我的主意,也不要去裝,也不要去化,且留他停在那邊,待孩子大了 再做主意。」碧蓮平日看見她兩個都有私房銀子藏在身邊,指望各人拿出些來,湊 作舟車之費,誰想都不肯破慳,說出這等忍心害理的話,碧蓮心上好生不平。欲待 把大義至情責備她幾句,又怕激了二人之怒,要串通一路逼她出門,以後的過失就 沒人規諫。
只得用個以身先人之法去感動她,就對二人道:「碧蓮昨日與老蒼頭商議過了, 扶櫬之事,若要獨僱船只,所費便多;倘若搭了便船,順帶回來,也不過費得十金 之數。碧蓮閒空時節替人做些針指,今日半分,明日三厘,如今湊集起來,只怕也 有一半,不知大娘、二娘身邊可湊得那一半出?萬一湊不出來,我還有幾件青衣, 總則守孝的人,三年穿著不得,不如拿去賣了,湊做這樁大事,也不枉相公收我一 常說便是這等說,也還不敢自專,但憑大娘、二娘的主意,」羅氏、莫氏被她這幾 句話說得滿面通紅,那些私房銀子,原要藏在身邊,帶到別人家去幫貼後夫的,如 今見她說得詞嚴義正,不敢回個沒有,只得齊聲應道:「有是有幾兩,只因不夠, 所以不敢行事。如今既有你一半做主,其餘五兩自然是我們湊出來了,還有什麼說 得?」碧蓮就在身邊摸出一包銀子,對二人當面解開,稱來還不上五兩,若論塊數, 竟有上千。羅氏、莫氏見她欣然取出,知道不是虛言,只得也去關了房門,開開箱 籠,就如做賊一般,解開荷包,拈出幾塊,依舊藏了。每人稱出二兩幾錢,與碧蓮 的湊成十兩之數,一齊交與老僕。老僕竟往揚州,不上一月,喪已裝回,尋一塊無 礙之地,將來葬了。
卻說羅氏起先的主意,原要先嫁碧蓮,次嫁莫氏,將她兩人的身價,都湊作自 己的妝奩,或是坐產招夫,或是挾資往嫁的。誰想碧蓮首倡大義,今日所行之事, 與當初永訣之言不但迥然不同,亦且判然相反,心上竟有些怕她起來。遣嫁的話, 幾次來在口頭,只是不敢說出。看見莫氏的光景,還是欺負得的,要先打發她出門, 好等碧蓮看樣。又多了身邊一個兒子,若教她帶去,怕人說有嫡母在家,為何教兒 子去隨繼父?若把他留在家中,又怕自己被他纏住,後來出不得門,立在兩難之地, 這是羅氏的隱情了。
莫氏胸中又有一番苦處,一來見小似她的當嫁不肯嫁,大似她的要嫁不好嫁, 把自己夾在中間,動彈不得;二來懊恨生出來的孽障,大又不大,小又不小若還有 幾歲年紀,當得家僮使喚,娶的人家還肯承受;如今不但無用,反要磨人,哪個肯 惹別人身上的虱,到自己身上去搔?索性是三朝半月的,或者帶到財主人家,拚出 得幾兩銀子,雇個乳娘撫養,待大了送他歸宗;如今日夜釘在身邊,啼啼哭哭,哪 個娶親的人不圖安逸,肯容個芒刺在枕席之間?這都是莫氏心頭說不出的苦楚,與 羅氏一樣病源,兩般症候,每到慾火難禁之處,就以哭夫為名,悲悲切切,自訴其 苦。
只有碧蓮一人,眼無淚跡,眉少愁痕,倒比家主未死之先,更覺得安閒少累。 羅氏、莫氏見她安心守寡,不想出門,起先畏懼她,後來怨恨她,再過幾時,兩個 不約而同都來磨滅她。
茶冷了些,就說燒不滾;飯硬了些,就說煮不熟,無中生有,是裡尋非,要和 她吵鬧。碧蓮只是逆來順受,再不與她認真。
且說莫氏既有怨恨兒子之心,少不得要見於詞色,每到他啼哭之時,不是咒, 就是打,寒不與衣,饑不與食,忽將掌上之珠,變作眼中之刺。羅氏心上也恨這個 小冤家掣他的肘,起先還怕莫氏護短,怒之於中不能形之於外,如今見他生母如此, 正合著古語二句:自家骨肉尚如此,何況區區陌路人。
那孩子見母親打罵,自然啼啼哭哭,去投奔大娘,誰想躲了雷霆,撞著霹靂, 不見菩薩低眉,反惹金剛怒目,甫離襁褓的赤子,怎經得兩處折磨,不見長養,反 加消縮。碧蓮口中不說,心上思量道:「二人將不利於孺子,為程嬰、杵臼者,非 我而誰?」每見孩子啼哭,就把他摟在懷中,百般哄誘,又買些果子,放在床頭, 晚間騙他同睡。那孩子只要疼熱,哪管親晚,睡過一兩夜,就要送還莫氏,他也不 肯去了。莫氏巴不得遣開冤孽,才好脫身,哪裡還來索其故物。
羅氏對莫氏道:「你的年紀尚小,料想守不到頭,起先孩子離娘不得,我不好 勸你出門;如今既有碧蓮撫養,你不如早些出門,省得辜負青年。」莫氏道:「若 論正理,本該在家守節,只是家中田地稀少,沒有出息,養不活許多閒人,既蒙大 娘吩咐,我也只得去了。只是我的孽障,怎好遺累別人?他雖然跟住碧蓮,只怕碧 蓮未必情願,萬一走到人家,過上幾日,又把孩子送來,未免惹人憎惡,求大娘與 她說個明白。她若肯認真撫養,我就把孩子交付與她,只當是她親生親養,長大之 時就不來認我做娘,我也不怪;若還只顧眼前,不管後日,歡喜之時領在身邊,厭 煩之時送來還我,這就成不得了。」碧蓮立在旁邊,聽了這些說話,就不等羅氏開 口,欣然應道:「二娘不須多慮,碧蓮雖是個丫鬟,也略有些見識,為什麼馬家的 骨血,肯拿去送與別人?莫說我不送來還你,就是你來取討,我也決不交付。你要 去只管去,碧蓮在生一日,撫養一日,就是碧蓮死了,還有大娘在這邊,為什麼定 要累你?」羅氏聽她起先的話,甚是歡喜,道她如今既肯擔當,明日嫁她之時,若 把兒子與她帶去,料也決不推辭,及至見她臨了一句,牽扯到自己身上,未免有些 害怕起來。又思量道:「只有你這個呆人,肯替別人挑擔,我是個伶俐的人,怎肯 做從井救人之事?不如趁她高興之時,把幾句硬話激她,再把幾句軟話求她,索性 把我的事也與她說個明白。她若乘興許了,就是後面翻悔,我也有話問她,省得一 番事業作兩番做。」就對她道:「碧蓮,這樁事你也要斟酌,孩子不是容易領的, 好漢不是容易做的,後面的日子長似前邊,倘若孩子磨起人來,日不肯睡,夜不肯 眠,身上溺尿,被中撒屎,弄教你哭不得,笑不得,那時節不要懊悔。你是出慣心 力的人,或者受得這個累起,我一向是愛清閒、貪自在的,寧可一世沒有兒子,再 不敢討這苦吃。你如今情願不情願,後面懊侮不懊悔,都趁此時說個明白,省得你 惹下事來,到後面貽害於我。」碧蓮笑一笑道:「大娘,莫非因我拖了那個尾聲, 故此生出這些遠慮麼?方纔那句話,是見二娘疑慮不過,說來安慰她的,如何認做 真話?況且我原說碧蓮死了,方才遺累大娘。碧蓮肯替家主撫孤,也是個女中義士, 天地有知,死者有靈,料想碧蓮決不會死。碧蓮不死,大娘只管受清閒、享自在, 決不教你吃苦。我也曉得孩子難領,好漢難做,後來日子細長,只因看不過孩子受 苦,忍不得家主絕嗣,所以情願做個呆人,自己討這苦吃。如今一言既出,駟馬難 追,保得沒有後言,大娘不消多慮。」羅氏道:「這等說來,果然是個女中義士了。 莫說別人,連我也學你不得。既然如此,我還有一句話,也要替你說過,二娘去後, 少不得也要尋份人家打發你,到那時節,你須要把孩子帶去,不可說在家一日,撫 養一日,跨出門檻,就不干你的事,又依舊累起我來。」碧蓮道:「大娘在家,也 要個丫鬟服事,為什麼都要打發出去?難道一份人家,是大娘一個做得來的?」羅 氏見她問到此處,不好糊塗答應,就厚著臉皮道:「老實對你講,莫說她去之後你 住不牢,就是你去之後,連我也立不定了。」碧蓮聽了這句話,不覺目睜口呆,定 了半晌,方才問道:「這等說來,大娘也是要去的了?請問這句說話真不真,這個 意思決不決?也求大娘說個明白,等碧蓮好做主意。」羅氏高聲應道:「有什麼不 真?
有什麼不決?你道馬家有多少田產,有幾個親人,難道靠著這個尺把長的孩子, 教我呷西風、吸露水替他守節不成?「碧蓮點點頭道:」說得是,果然沒有靠傍, 沒有出息,從來的節婦都出在富貴人家,績麻拈草的人如何守得寡住?這等大娘也 請去,二娘也請去,待碧蓮住在這邊,替馬氏一門做個看家狗罷。「
羅氏與莫氏一齊問道:「我們若有了人家,這房戶裡的東西,少不得都要帶去, 你一個住在家中,把什麼東西養生?教何人與你做伴?」碧蓮道:「不妨,我與大 娘、二娘不同,平日不曾受用得慣,每日只消半升米、二斤柴就過得去了。那六七 十歲的老蒼頭,沒有什麼用處,料理大娘、二娘不要,也叫他住在家中,盡可以看 門守戶。若是年紀少壯的,還怕男女同居,有人議論,他是半截下土的人,料想不 生物議。等得他天年將盡,孩子又好做伴了,這都是一切小事,不消得二位主母費 心,各請自便就是。」羅氏、莫氏道:「你這句話若果然出於真心,就是我們的恩 人了,請上受我們一拜。」碧蓮道:「主母婢妾,份若君臣,豈有此理?」羅氏、 莫氏道:「你若肯受拜,才見得是真心,好待我們去尋頭路;不然,還是譏諷我們 的話,依舊作不得準。」碧蓮道:「這等恕婢子無狀了。」就把孩子抱在懷中,朝 外而立,羅氏、莫氏深深拜了四拜。碧蓮的身子,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挺然直受, 連「萬福」也不叫一聲。羅氏、莫氏得了這個替死之人,就如罪囚釋了枷鎖,肩夫 丟了重擔,哪裡松桑得過?連夜叫媒婆尋了人家,席捲房中之物,重做新人去了。
碧蓮攬些女工針指不住地做,除三口吃用之外,每日還有羨余,時常買些紙錢, 到墳前燒化,便宜了個冒名替死的萬子淵,鶻鶻突突在陰間受享,這些都是後話。
卻說馬麟如自從隨了主人,往陝西赴任,途中朝夕盤桓,比初時更加親密。主 人見他氣度春容,出言彬雅,全不像個術土,閒中問他道:「看兄光景,大有儒者 氣象,當初一定習過舉業的,為什麼就逃之方外,隱於壺中?」麟如對著知己,不 好隱瞞,就把自家的來歷說了一遍。主人道:「這等說來,兄的天分一定是高的了。 如今尚在青年,怎麼就隳了功名之志?
待學生到任之後,備些燈火之資,尋塊養靜之地,兄還去讀起書來。遇著考期, 出來應試,有學生在那邊,不怕地方攻冒籍。
倘若秋闈高捷,春榜聯登,也不枉與學生相處一番。以醫國之手,調元燮化, 所活之人必多,強如以刀圭濟世,吾兄不可不勉。「麟如受了這番獎勵,不覺死灰 復燃,就立起身來,長揖而謝,主人蒞任之後,果然依了前言,差人往蕭寺之中討 一間靜室,把麟如送去攻書,適館授餐,不減緇衣之好,未及半載,就扶持入學。
科闈將近,又薦他一名遺才。麟如恐負知己,到場中繹想抽思,恨不得把心肝 一齊嘔出。三場得意,掛出榜來,巍然中了,少不得公車之費,依舊出在主人身上。 麟如經過揚州,教人去訪萬子淵,請到舟中相會。地方回道:「是前任太爺請去了。」 麟如才記起當初冒名的話,只得吩咐家人,倒把自家的名字去訪問別人。那地方鄰 捨道:「人已死過多時,骨殖都裝回去了,還到這邊來問?」麟如雖然大驚,還只 道是他自己的親人來收拾回去,哪裡曉得其中就裡?及至回到故鄉,著家人先去通 報,教家中喚吹手轎夫來迎接回去。那家人是中後新收的,老僕與碧蓮都不認得, 聽了這些話,把他啐了幾聲道:「人家都不認得,往內室裡亂走,豈不聞『疾風暴 雨,不入寡婦之門』?我家並沒有人讀書,別家中舉幹得我家屁事?還不快走!」 家人趕至舟中,把前話直言告稟,麟如大詫。只說妻子無銀使用,將房屋賣與別家, 新人不識舊主,故此這般回復,只得自己步行而去,問其就裡。誰想跨進大門,把 老僕嚇了一跳,掉轉身子往內飛跑,對著碧蓮大喊道:「不好了,相公的陰魂出現 了!」碧蓮正要問他緣故,不想麟如已立在面前,碧蓮嚇得魂不附體,縮了幾步, 立住問道:「相公,你有什麼事放心不下,今日回來見我?莫非記掛兒子麼?我好 好替你撫養在此,不曾把與她們帶去。」麟如定著眼睛把碧蓮相一會,又把老僕相 一會,方才問道:「你們莫非聽了訛言,說我死在外面了麼?我好好一個人,如今 中了回來,你們不見歡喜,反是這等大驚小怪,說鬼道神,這是什麼緣故?」只見 老僕躲在屏風背後,伸出半截頭來答應道:「相公,你在揚州行醫害病身死,地方 報官買棺材收殮了,丟在新城腳下,是我裝你回來殯葬的,怎麼還說不曾死?如今 大娘、二娘雖嫁,還有蓮姐在家,替你撫孤守節,你也放得下了,為什麼育天白日 走回來嚇人?
我們嚇嚇也罷了,小官是你親生的,他如今睡在裡邊,千萬不要等他看見。嚇
殺了他,不干我們的事。「說完連半截頭也縮進去了。
麟如聽到此處,方才大悟道:「是了,是了,原來是萬子淵的緣故。」就對碧
蓮道:「你們不要怕,走近身來聽我講。」
碧蓮也不向前,也不退後,立在原處應道:「相公有什麼末了之言,講來就是。 陰陽之隔,不好近身。碧蓮還要留個吉祥身子,替你撫孤,不要怪我疑忌。」麟如 立在中堂,就說自己隨某官赴任。
教子淵冒名行醫,子淵不幸身死,想是地方不知真偽,把他誤認了我,訛以傳 訛,致使你們裝載回來,這也是理之所有的事;後來主人勸我棄了醫業,依舊讀書 赴考,如今中了鄉科,進京會試,順便回來,安家祭祖,備細說了一遍。又道: 「如今說明白了,你們再不要疑心,快走過來相見。」碧蓮此時滿肚子驚疑都變為 狂喜,慌忙走下階來,叩頭稱賀。老僕九分信了,還有一分疑慮,走到街簷底下, 離麟如一丈多路,嗑了幾個頭,起來立在旁邊,察其動靜。
麟如左顧右盼,不見羅氏、莫氏,就問碧蓮道:「他方才說大娘、二娘嫁了, 這句話是真的麼?」碧蓮低著頭,不敢答應。
麟如又問老僕,老僕道:「若還不真,老奴怎麼敢講?」
麟如道:「她為什麼不察虛實,就嫁起人來?」老僕道:「只因信以為實,所 以要想嫁人;若曉得是虛,她自然不嫁了。」
麟如道:「她兩個之中,還是哪一個要嫁起?」老僕道:「論出門的日子,雖 是二娘先去幾日;若論要嫁的心腸,只怕也難分先後。一聞凶信之時,各人都有此 意了。」麟如道:「她肚裡的事,你怎麼曉得?」老僕道:「我回來報信的時節, 見她不肯出銀子裝喪,就曉得各懷去意了。」麟如道:「她既捨不得銀子,這棺材 是怎麼樣回來的?」老僕道:「說起來話長,請相公坐了,容老奴細稟。」碧蓮扯 一把交椅,等麟如坐了,自己到裡面去看孩子。老僕就把碧蓮倡儀扶柩,羅氏不肯, 要托人燒化;莫氏又教丟在那邊,待孩子大了再處;虧得碧蓮捐出五兩銀子,才引 得那一半出來;自己帶了這些盤纏,往揚州扶棺歸葬的話說了一段,留住下半段不 講,待他問了才說。麟如道:「我不信碧蓮這個丫頭就有恁般好處。」老僕道: 「她的好處還多,只是老奴力衰氣喘,一時說他不荊相公也不消問得,只看她此時 還在家中,就曉得好不好了。」麟如道:「也說得是。但不知她為什麼緣故,肯把 別人的兒子留下來撫養?我又不曾有什麼好處到她,她為何肯替我守節?你把那兩 個淫婦要出門的光景,與這個節婦不肯出門的光景,備細說來我聽。」老僕又把羅 氏、莫氏一心要嫁,只因孩子纏住了身,不好去得,把孩子朝打一頓,暮咒一頓, 磨得骨瘦如柴;碧蓮看不過,把他領在身邊,抱養熟了;後來羅氏要嫁莫氏,莫氏 又怕送兒子還她,教羅氏與碧蓮斷過,碧蓮力任不辭;羅氏見她肯挑重擔,情願把 守節之事讓她,各人嗑她四個頭,歡歡喜喜出門去了的話,有頭有腦說了一遍。
麟如聽到實處,不覺兩淚交流。正在感激之時,只見碧蓮抱了孩子,走到身邊 道:「相公,看看你的兒子,如今這樣大了。」麟如張開兩手,把碧蓮與孩子一齊 摟住,放聲大哭,碧蓮也陪他哭了一場,方才敘話。麟如道:「你如今不是通房, 竟是我的妻子了;不是妻子,竟是我的恩人了。我的門風被那兩個淫婦壞盡,若不 虧你替我爭氣,我今日回來竟是喪家狗了。」又接過孩子,抱在懷中道:「我兒, 你若不是這個親娘,被淫婦磨作磋粉了,怎麼捱得到如今,見你親爺的面?快和爹 爹齊拜謝恩人。」說完,跪倒就拜,碧蓮扯不住,只得跪在下面同拜。
麟如當晚重修花燭,再整洞房,自己對天發誓,從今以後與碧蓮做結髮夫妻, 永不重婚再娶。這一夜枕席之歡自然加意,不比從前草草。竣事之後,摟著碧蓮問 道:「我當初大病之時,曾與你們永訣,你彼時原說要嫁的,怎麼如今倒守起節來? 你既肯守節,也該早對我講,待我把些情意到你,此時也還過意得去。為什麼無事 之際倒將假話騙人,有事之時卻把真情為我?還虧得我活在這邊,萬一當真死了, 你這段苦情教誰人憐你?」說罷,又淚下起來。碧蓮道:「虧你是個讀書人,話中 的意思都詳不出。我當初的言語,是見她們輕薄我,我氣不過,說來譏誚她們的, 怎麼當做真話?她們一個說結髮夫妻與婢妾不同,一個說只有守寡的妻妾,沒有守 寡的梅香,分明見得她們是節婦我是隨波逐浪的人了;分明見得節婦只許她們做, 不容我手下人僭位的了。我若也與她們一樣,把牙齒咬斷鐵釘,莫說她們不信,連 你也說是虛言。我沒奈何只得把幾句綿裡藏針的話,一來譏諷她們,二來暗藏自己 的心事,要你把我做個防凶備吉之人。我原說若還孤兒沒人照管,要我撫養成人, 我自然不去;如今生他的也嫁了,撫他的也嫁了,當初母親多不過,如今半個也沒 有,我如何不替你撫養?我又說你百年以後,若還沒人守節,要我燒錢化紙,我自 然不去;如今做大的也嫁了,做小的也嫁了,當初你家風水好,未死之先一連就出 兩個節婦,後來風水壞了,才聽得一個死信,把兩個節婦,一齊遣出大門,弄得有 墓無人掃,有屋無人住,我如何不替你看家?
這都是你家門不幸,使妻妾之言不驗,把梅香的言語倒反驗了。
如今雖有守寡的梅香,不見守寡的妻妾,到底是樁反事,不可謂之吉祥。還勸 你贖她們轉來,同享富貴。待你百年以後,使大家踐了前言,方才是個正理。「麟 如慚愧之極,並不回言。
在家綢繆數日,就上公車,春闈得意,中在三甲頭,選了行人司。未及半載繼 詔還鄉,府縣官員都出郭迎接,錦衣繡裳,前呼後擁,一郡之中,老幼男婦,人人 爭看。羅氏、莫氏見前夫如此榮耀。悔恨欲死,都央馬族之人勸麟如取贖。那後夫 也怕麟如的勢焰,情願不取原聘,白白送還。馬族之人,恐觸麟如之怒,不好突然 說起,要待舉賀之時,席間緩緩談及。誰想麟如預知其意,才坐了席,就點一本朱 買臣的戲文,演到覆水難收一出,喝采道:「這才是個男子!」眾人都說事不諧矣, 大家絕口不提,次日回復兩家。
羅氏的後夫放心不下,又要別遣羅氏,以絕禍根,終日把言語傷觸她,好待她 存站不祝常面斥道:「你當初要嫁的心也太急了些,不管死信真不真,收拾包裹竟 走,難道你的枕頭邊一日也少不得男子的?待結髮之情尚且如此,我和你半路相逢, 哪裡有什麼情意?男子志在四方,誰人沒有個離家的日子,我明日出門,萬一傳個 死信回來,只怕我家的東西又要捲到別人家去了。與其死後做了賠錢貨,不如生前 活離,還不折本。」
羅氏終日被他凌辱不過,只得自縊而死。
莫氏嫁的是個破落戶,終日熬饑受凍,苦不可言,幾番要尋死,又癡心妄想道 :「丈夫雖然恨我,此時不肯取贖,兒子到底是我生的,焉知他大來不勸父親贖我?」 所以熬著辛苦,耐著饑寒,要等他大來。及至兒子長大,聽說生母從前之事,憤恨 不了,終日裘馬翩翩,在莫氏門前走來走去,頭也不抬一抬。莫氏一日候他經過, 走出門來,一把扯住道:「我兒,你嫡嫡親親的娘在這裡,為何不來認一認?」兒 子道:「我只有一個母親,現在家中,哪裡還有第二個?」莫氏道:「我是生你的, 那是領你的。你不信,只去問人就是。」兒子道:「這等,待我回去問父親,他若 認你為妻,我就來認你為母;倘若父親不認,我也不好來冒認別人。」莫氏再要和 他細說,怎奈他扯脫袖子,頭也不回,飄然去了。從此以後,寧可迂道而行,再不 從她門首經過。
莫氏以前雖不能夠與他近前說話,還時常在門縫之中張張他的面貌,自從這番 搶白之後,連面也不得見了,終日捶胸頓足,搶地呼天,怨恨而死。
碧蓮向不生育,忽到三十之外,連舉二子,與莫氏所生,共成三鳳。後來麟如 物故,碧蓮二子尚小,教誨扶持,俱賴長兄之力。長兄即莫氏所生,碧蓮當初撫養 孤兒,後來亦得孤兒之報。可見做好事的原不折本,這叫做皇天不負苦心人也。
「評」
碧蓮守節,雖是梅香的奇事,尤可敬者,是在丈夫面前以淫污自處,而以貞潔 讓人。羅、莫再醮,也是婦人的常事,最可恨者,是在丈夫面前以貞潔自處,而以 淫污料人。跡此推之,但凡無事之時嘵嘵然自號於人曰我忠臣、孝子、義夫、節婦 其人者,皆有事之時之亂臣、賊子、姦夫、淫婦之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