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石

五色石
Author: ju ren 1738 Wuseshizhu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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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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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原來愛哥自天順元年十月初一那日,與刁嫗在畫店門首玩耍,因要吃糖果教刁嫗去 買,自己坐著等她,等了半晌不見刁嫗來,便要走去尋看。小孩子家不知路逕,竟從人 叢裡一直走到皇華亭。那時慶王的大船正泊在亭前,愛哥見船邊熱鬧,便走將去東張西 看。恰好慶王閒坐在艙口,望見岸上這小孩子生得眉清目秀,且又打扮整齊,便吩咐小 內侍:「與我抱他到船裡來。」內侍領命,把愛哥驀地抱到船裡。那愛哥見了慶王,並 不啼哭,只管對著他嘻嘻地笑。慶王心中歡喜,因想道:「好個聰俊的孩子,不知誰家 走失在這裡的?我今尚未有子,何不就養他做個螟蛉之子。日後我若自有子,便把這孩 子來做支庶看待;若沒子時,就教他襲了封爵,國祀也不至斷絕。」算計已定,便將愛 哥留在舟中,密諭侍從人等,不許把此事傳說出去。

  自此愛哥養於王府,府中諸人都認他是慶王世子。直至一十六歲,慶王抱病,臨終 忽傳遺命,立姪為嗣,承襲王位。說明愛哥是螟蛉之子,只不知他是哪家的。不想今日 無意之中,卻得父子重逢。當下王子排設慶喜筵席,教他父子兩個共坐飲酒。王子對吉 尹道:「先王昔日把義弟最是鐘愛,賜名朱承義,已聘下京師魏國公之女為配。今雖不 得為王,既為先王養子,又為國公郡馬,應授鎮國將軍之職。孤當修書與國公,說明緣 故,就在京師擇吉成親便了。」吉尹再拜稱謝。

  是晚席散之後,王子就留吉尹宿於府中。次日又設席餞行,將出許多禮物奉酬天使 。又別具金銀幣帛,送與愛哥作成親之費。又將先王昔日賜與愛哥許多金珠寶玩,都教 取去。吉尹父子稱謝不盡。臨別之時,王子又親自排駕送出城外。愛哥謝別了王子,因 感激先王收養之恩,又到他墓所灑淚拜別了,然後起行。

  父子兩個回到京中,愛哥拜見母親與哥子,韋氏如獲珍寶,喜出望外。吉孝也十分 欣幸。喜全恩夫婦也來慶賀。當下喜全恩對吉孝道:「我子年尚幼小,不堪任事。你今 既有令弟歸家,雙親不憂無人侍奉,你又現在姓喜,何不竟承襲了我的伯爵?」吉孝泣 謝道:「藩封王位,不可以他姓冒立。岳父世勛、又豈可以異姓闇奸?況表弟漸已氏成 ,這伯爵自當使他承襲,小婿只合回家與兄弟共侍雙親。」喜夫人道:「我姪兒是個孝 子,不肯背本,不要強他。」喜全恩依言,便具疏將吉孝向日孝行及愛哥近日歸宗之事 奏聞朝廷,奉旨吉孝准即出姓,加升前軍都督,特賜孝子牌額以旌其孝;朱承義著複姓 名吉友,給與應得爵祿。此時吉家一對兒子,人人歡羨。正是:

  塤篪迭奏,伯仲雙諧。一個從泉下重歸,一個自天邊再返。一個明珠還浦,不作碎 玉埋塵;一個落葉歸根,無復浮萍逐浪。一個遺下疏文一篇,寫孝子行行血淚;一個留 得小衣幾件,引慈父寸寸柔腸。一個心戀椿萱,寧辭伯爵;一個喜歸桑梓,不羨王封。 一個呼姑夫岳丈,便當呼老子舅翁,還魂後親上加親;一個為王府義兒,又得為國公郡 馬,回鄉時貴中添貴。這場會合真難得,此日團圓信異聞。

  且說魏國公初時與慶府聯姻,今接王子手書,曉得吉友不是慶王親兒,然雖如此, 卻是行人司吉尹之子,前軍都督吉孝之弟,又是靖寇伯喜全恩的內姪,也不算辱沒了郡 主,便歡天喜地,聽吉家擇了吉日,送郡主過來成親。花燭之後,韋氏看那郡主時,生 得十分美麗,正與長媳喜雲娃不相上下。喜夫人過來見了,也與韋氏稱慶。後來吉孝、 吉友都有軍功,加官進爵。韋氏與前母高氏生封死贈,十分榮耀。正是:

  悲時加一倍悲,喜時添一倍喜。

  昔年死別生離,今日雙圓並美。

  看官聽說:這是父子重逢,娘兒再聚,兄弟兩全,塤篪已缺而復諧,箕裘已斷而復 續,是家庭最難得的事。比那漢武帝歸來望思之台,晉重耳稽顙對秦之語,殆不啻天淵 云。

  〔回末總評〕

  人情慈長孝短,父母未有不慈者。縱使一時信讒,後來自然悔悟。若子之於親則不 然,有以親之棄我而懟其親者矣,有以受恩之處為親而忘其親者矣。今觀吉家兄弟,至 死不變,雖遠必歸,方信此回書不專勸慈,正是勸孝。

第六卷 選琴瑟 三會審辨出李和桃 兩納聘方成秦與晉

  文士既多贗鼎,佳人亦有虛名。求凰未解綺琴聲,哪得相如輕信。選婿固非容易, 擇妻更費推評。閨中果係女長卿,一笑何妨面訂。

  右調《西江月》

  從來夫婦配合,百年大事。雖有美妾,不如美妻;雖有多才之妾,不如多才之妻。 但娶妾的容你自選,容你面試,娶妻的卻不容你自選,不容你面試,只憑著媒婆之口。 往往說得麗似王嬙,豔如西子,及至娶來,容貌竟是平常;說得敏如道韞,慧似班姬, 及至娶來,胸中竟是無有。只為天下有這一等名過其實、虛擅佳人聲譽的,便使真正佳 人反令人疑她未必是佳人。

  譬如真正才子被冒名的混亂了,反令人疑他未必是才子。這豈不是極天冤枉!如今 待在下說個不打狂語的媒人,不怕面試的妻子,自己不能擇婿、有人代他擇婿的婦翁, 始初被人冒名、終能自顯其名的女婿,與眾官聽。

  話說南宋高宗時,浙江臨安府富陽縣,有個員外姓隨名育寶,號珠川,是本縣一個 財主。生一女兒,小字瑤姿,儀容美麗,姿性聰明,拈針刺繡,作賦吟詩,無所不妙。 她的女工是母親郗氏教的,她的文墨卻是母舅郗樂教的。那郗樂號少伯,做秀才時曾在 姐夫家處館,教女甥讀書。後來中了進士,官授翰林承旨。因見國步艱難,仕途危險, 便去官歸家,絕意仕進。他也生一女,名喚嬌枝,年紀與瑤姿差不多,只是才貌一些不 及。

  兩個小姐到十一二歲時,俱不幸母親死了。再過了兩三年,已是十五歲,卻都未有 姻事。郗公對珠川道:「小女不過中人之姿,容易擇配。若我那甥女,姿才蓋世,須得 天下有名才子方配得她。我聞福建閩縣有個少年舉人,叫做何嗣薪,是當今第一個名士 。因自負其才,要尋個與他一樣有才的佳人為配,至今尚未婚娶。惜我不曾識荊,未知 可能名稱其實。我想臨安府城乃帝都之地,人物聚會,況來年是會試之年,各省舉子多 有先期赴京者。我欲親到臨安,訪求才俊,替甥女尋個佳偶。姊丈意下如何?」珠川道 :「若得如此,極感大德。我是個不在行文墨的人,擇婿一事,須得老舅主張方妙。」 說罷,便去女兒頭上取下一隻金鳳釵來遞與郗公,道:「老舅若有看得入眼的,便替我 受了聘,這件東西便作回聘之敬。」郗公收了鳳釵,說道:「既承見托,若有快婿,我 竟聘定,然後奉復了。但甥女平日的製作,也須多付幾篇與我帶去。」珠川便教女兒將 一卷詩稿送與母舅收了。當下郗公別過珠川,即日起身望臨安來。正是:

  良臣擇主而事,良禽擇木而棲。

  須知為女求婿,亦如為子求妻。

  郗公來到臨安,作寓於靈隱寺中。寺裡有個僧官,法名雲閒,見郗公是個鄉紳,便 慇懃接待,朝夕趨陪。一日,郗公與僧官閒話,偶見他手中所攜詩扇甚佳。取過來看時 ,上面寫著七言律詩一首,是賀他做僧官的詩,其詩曰:

  華蓋重重貴有加,宰官即現比丘家。

  青蓮香裡開朝署,紫竹叢中坐晚衙。

  泛海曇摩何足羨,愛山支遁未堪誇。

  空門亦有河陽令,閒看庭前雨好花。

  後面寫著」右賀雲閒上人為僧官,錢塘宗坦題。」都公看了,大贊道:「此詩詞意 清新,妙在句句是官,又句句是僧,真乃才人之筆。我兩日到西湖閒步,哪一處酒樓茶 館沒有遊客題詞,就是這裡靈隱寺中各處壁上也多有時人題詠,卻未曾有一篇當意的。 不想今日在扇頭見此一首絕妙好詩,不但詩好,只這一筆草書也寫得龍蛇飛舞。我問你 :這宗坦是何等樣人?」僧官道:「是錢塘一個少年秀才,表字宗山明。」郗公道:「 可請他來一會。」僧官道:「他常到寺中來的,等他來時,當引來相見。」次日,郗公 早膳畢,正要同僧官出寺閒行,只見一個少年,飄巾闊服,踱將進來。僧官指道:「這 便是宗相公。」郗公忙邀入寓所,敘禮而坐,說起昨日在雲師扇頭得讀佳詠,想慕之極 。

  宗坦動問郗公姓名,僧官從旁代答了。宗坦連忙鞠躬道:「晚生不知老先生在此, 未及具刺晉謁。」郗公問他青春幾何,宗坦道二十歲了。郗公問曾畢姻否,宗坦答說尚 未。郗公又問幾時游庠的,宗坦頓了一頓,方答道:「上年游庠的。」說罷,便覺面色 微紅。郗公又提起詩中妙處,與他比論唐律,上下古今,宗坦無甚回言,惟有唯唯而已 。郗公問他平日喜讀何書,本朝詩文當推何人為首,宗坦連稱「不敢」,如有羞澀之狀 。遷延半晌,作別而去。

  郗公對僧官道:「少年有才的往往浮露,今宗生深藏若虛,恂恂如不能語,卻也難 得。我有頭親事,要替他做媒,來日面試他一首詩,若再與扇上詩一般,我意便決。」 僧官聽了,便暗暗使人報知宗坦。宗坦便托僧官預先套問面試的題目。看官聽說:原來 扇上這首詩是宗坦倩人代作的,不是他真筆。那宗坦貌若恂恂,中懷欺詐,平日專會那 移假借,哄騙別人。往往抄那人文字認做自己的,去哄這人;又抄這人文字認做自己的 ,去哄那人。所以外邊雖有通名,肚裡實無一字。你道僧官何故與他相好?只為他幼時 以龍陽獻媚,僧官也與他有染的。故本非秀才,偏假說他是秀才,替他妝幌,欺誑遠方 遊客。有篇文字單道那龍陽的可笑處:

  解慍尚南風,幹事用幹道。本非紅袖,卻來斷袖之歡;豈是夭桃,偏市馀桃之愛。 相君之面女非女,相君之背男不男。將入門時,忒忒令挨著粉孩兒;既了事後,滴滴金 污了紅衲襖。香羅帕連腹束雞巴,一樣香腮偎臉;黃龍府衝鋒陷馬首,哪怕黃袍加身。 一任烏將軍陣勢粗雄,不顧滕國君內行污穢。畢竟是倘秀才,當不得紅娘子。縱使花發 後庭堪接客,只愁須出陽關無故人。

  且說郗公那日別過宗坦,在寓無聊,至晚來與僧官下象棋消遣。僧官因問道:「古 人有下象棋的詩麼?」郗公笑道:「象棋尚未見有詩。我明日面試宗生,便以此為題, 教他做首來看。」僧官聞言,連忙使人報與宗但知道。次日,宗坦具帖來拜郗公,郗公 設酌留飲。飲酒中間,說道:「昨偶與雲師對奕,欲作象棋詩一首,敢煩大筆即席一揮 何如?」宗坦欣然領諾。郗公教取文房四寶來,宗坦更不謙讓,援筆寫道:

  竹院間房晝未闌,坐觀兩將各登壇。

  關河咫尺雌雄判,壁壘須臾進退難。

  車馬幾能常拒守,軍兵轉盼已摧殘。

  古來征戰千年事,可作楸枰一局看。

  宗坦寫畢,郗公接來看時,只見詩中「壁」字誤寫「璧」字,「摧」字,誤寫「推 」字,「枰」字誤寫「秤」字,便道:「尊制甚妙,不但詠棋,更得禪門虛空之旨,正 切與雲師對奕意。但詩中寫錯幾字,卻是為何?」宗坦跼蹐道:「晚生醉筆潦草,故致 有誤。」郗公道:「老夫今早也胡亂賦得一首《滿江紅》詞在此請教。」說罷,取出詞 箋,遞與宗坦觀看。詞曰:

    營列東西,河分南北,兩家勢力相當。各施籌策,誰短又誰長。一樣排成隊伍 ,盡著你、嚴守邊疆。不旋踵,車馳馬驟,飛砲下長江。逾溝兵更勇,橫衝直搗,步步 爭強。看雌雄頓決,轉眼興亡。彼此相持既畢,殘枰在、松影臨窗。思今古,千場戰鬥 ,彷彿局中忙。

  當下宗坦接詞在手,點頭吟詠,卻把長短句再讀不連牽,又念差了其中幾個字,乃 佯推酒醉,對郗公道:「晚生醉了,尊作容袖歸細讀。」言罷,便把詞箋袖著,辭別去 了。郗公對僧官道:「前見尊扇上宗生所寫草書甚妙,今日楷書卻甚不濟,與扇上筆跡 不同,又多寫了別字。及把拙作與他看,又念出幾個別字來。恐這詩不是他做的。」僧 官道:「或者是酒醉之故。」郗公搖頭道:「縱使酒醉,何至便別字連片。」當時有篇 文字,誚那寫別字、念別字的可笑處:

  先生口授,訛以傳訛。聲音相類,別字遂多。「也應」則有「野鷹」之差錯,「奇 峰」則有「奇風」之揣摹。若乃謄寫之間,又見筆畫之失。「鳥」「焉」莫辨,「根」 「銀」不白。非訛於聲,乃謬於跡。尤可怪者,字跡本同,疑一作兩,分之不通。「鞶 」為「般」「革」,「暴」為「曰」「恭」。斯皆手錄之混淆,更聞口誦之奇絕。不知 「毋」之當作「無」,不知「說」之或作「悅」。「樂」「樂」罔分,「惡」「惡」無 別。非但「闋」之讀「葵」,豈徒「臘」之讀「獵」。至於句不能斷,愈使聽者難堪。 既聞「特其柄」之絕倒,又聞「古其風」之笑談。或添五以成六,或減四以為三。顛倒 若斯,尚不自覺。招彼村童,妄居塾學。只可欺負販之小兒,奈何向班門而冒托。

  看官,你道宗坦這兩首詩都是哪個做的?原來就是那福建閩縣少年舉人何嗣薪做的 。那何嗣薪表字克傳,幼有神童之名,十六歲便舉孝廉,隨丁了艱。到十九歲春間服滿 ,薄游臨安,要尋個幽僻寓所讀書靜養,以待來年大比。不肯在寺院中安歇,怕有賓朋 酬酢,卻被宗坦接著,留在家中作寓。論起宗坦年紀,倒長何嗣薪一歲。只因見他是個 有名舉人,遂拜他為師。嗣薪因此館於宗家,謝絕賓客。吩咐宗坦:「不要說我在這裡 。」宗坦正中下懷,喜得央他代筆,更沒一人知覺。前日扇上詩就央他做,就央他寫, 所以一字不錯,書法甚精。今這詠棋的詩只央他做了,熟記在胸,雖有底稿藏在袖中, 怎好當著郗公之面拿出來對得,故至寫錯別字。

  當日宗坦回家,把郗公的詞細細抄錄出來,只說自己做的,去哄嗣薪道:「門生把 先生詠棋的詩化作一詞在此。」嗣薪看了,大加稱賞,自此誤認他為能文之徒,常把新 詠與他看。宗坦因便抄得新詠絕句三首:一首是《讀〈小弁〉詩有感》,兩首是《讀〈 長門賦〉漫興》。宗坦將這三詩錄在一幅花箋上,寫了自己的名字,印了自己的圖書。 過了一日,再到靈隱寺謁見郗公,奉還原飼,就把三詩呈覽。郗公接來,先看那讀《小 弁》的一絕道:

  天親繫戀淚難收,師傳當年代寫愁。

  宜臼若能知此意,忍將立己德申侯。

  郗公看畢,點頭道:「這詩原不是自己做的,是先生代做的。」宗坦聽了,不曉得 詩中之意是說《小弁》之詩不是宜臼所作,是宜臼之傳代作,只道郗公說他,通紅了臉 ,忙說道:「這是晚生自做的,並沒什先生代做。」郗公大笑,且不回言。再看那讀《 長門賦》的二絕,其一曰:

  情真自可使文真,代賦何堪復代顰。

  若必相如能寫怨,白頭吟更倩誰人。

  其二曰:

  長門有賦恨偏深,緣鬢何為易此心。

  漢帝若知司馬筆,應須責問《白頭吟》。

  郗公看罷,笑道:「請人代筆的不為稀罕,代人作文的亦覺多事。」宗坦聽了,又 不曉得二詩之意,一說陳后不必央相如作文,一說相如不當為陳后代筆,又認做郗公說 他,一發著急,連忙道:「晚生並不曾請人代筆,其實都是自做的。」郗公撫掌大笑道 :「不是說兄,何消這等著忙?兄若自認了去,是兄自吐其實了。」宗坦情知出醜,滿 面羞慚。從此一別,再也不敢到寺中來。正是:

  三詩認錯,恰好合著。

  今番數言,露盡馬腳。

  且說郗公既識破了宗坦,因想:「替他代筆的不知道是何人?此人才華出眾,我甥 女若配得如此一個夫婿也不枉了。」便問僧官道:「那宗坦與什人相知,替他作詩的是 哪個?」僧官道:「他的相知甚多,小僧實不曉得。」郗公聽說,心中悶悶。又想道: 「此人料也不遠,我只在這裡尋訪便了。」於是連日在臨安城中東遊西步,凡遇文人墨 客,便冷眼物色。一日,正在街上閒行,猛然想道:「不知宗坦家裡可有西賓否?若有 時,一定是他代筆無疑了。我明日去答拜宗坦,就探問這個消息。」一頭想,一頭走, 不覺走到錢塘縣前。只見一簇人擁在縣牆邊,不知看些什麼。郗公也踱將去打一看,原 來枷著一個人在那裡。定睛看時,那人不是別人,卻就是宗坦。枷封上寫道:「枷號懷 挾童生一名宗坦示眾,限一月放。」原來錢塘知縣為科舉事考試童生,宗坦用傳遞法, 復試案上取了第一。到復試之日,傳遞不得,帶了懷挾,當被搜出,枷號示眾。郗公見 了,方知他假冒青衿,從前並沒一句實話。

  正自驚疑,忽有幾個公差從縣門裡奔將出來,忙叫開枷釋放犯人,「老爺送何相公 出來了。」閒看的人都一哄散去。郗公閃在一邊看時,只見一個美少年,儒巾圓領,舉 人打扮,與知縣揖讓出門,打躬作別,上轎而去。郗公便喚住一個公差,細問他:「這 是何人?」公差道:「這是福建來的舉人,叫做何嗣薪。那枷號的童生,便是他的門人 。他現在這童生家處館,故來替他講分上。」郗公聽罷,滿心歡喜。次日,即具名帖, 問到宗坦家中拜望何嗣薪。

  卻說嗣薪向寓宗家,並不接見賓客,亦不通刺官府,只為師生情分,不得已見了知 縣。因他名重四方,一曉得他寓所,便有人來尋問他。他懶於酬酢,又見宗坦出醜,深 悔誤收不肖之徒,使先生面上無光,不好再住他家,連夜收拾行李,逕往靈隱寺中,尋 一僻靜僧房安歇去了。郗公到宗家,宗坦害羞,托病不出。及問嗣薪,已不知何往。郗 公悵然而返。至次日,正想要再去尋訪,只見僧官來說道:「昨晚有個福建李秀才,也 來本寺作寓。」郗公想道:「若是福建人,與何嗣薪同鄉,或者曉得他蹤跡也未可知。 我何不去拜他一拜。」便教家僮寫了帖兒,同著僧官,來到那李秀才寓所。僧官先進去 說了。少頃,李秀才出來,相見敘坐,各道寒暄畢。郗公看那李秀才時,卻與錢塘縣前 所見的何嗣薪一般無二,因問道:「尊兄貴鄉是福建,有個孝廉何兄諱嗣薪的是同鄉了 。」李秀才道:「正是同鄉敝友何克傳。」郗公道:「今觀尊容,怎麼與何兄分毫無異 ?」李秀才道:「老先生幾時曾會何兄來?」郗公便把一向聞名思慕,昨在縣前遇見的 緣故說知。又將屢次為宗坦所誑,今要尋訪真正作詩人的心事一一說了。李秀才避席拱 手道:「實不相瞞,晚生便是何嗣薪。只因性好幽靜,心厭應酬,故權隱賤名,避跡於 此。不想蒙老先生如此錯愛。」便也把誤寓宗家,宗坦央他作詩的事述了一遍。郗公大 喜,極口稱贊前詩。嗣薪謝道:「拙詠污目,還求大方教政。」郗公道:「老夫亦有拙 作,容當請教。」嗣薪道:「幸得同寓,正好朝夕祗領清誨。但勿使外人得知,恐有酬 酢,致妨靜業。」郗公道:「老夫亦喜靜惡囂,與足下有同志。」便囑咐僧官,教他莫 說作寓的是何舉人,原只說是李秀才。正是:

  童生非衿冒衿,孝廉是舉諱舉。

  兩人竊名避名,賢否不同爾許。

  當下郗公辭出,嗣薪隨具名刺,到郗公寓所來答拜。敘坐間,郗公取出《滿江紅》 詞與嗣薪看了。嗣薪道:「此詞大妙,勝出拙詩數倍。但晚生前已見過。宗坦說是他做 的,原來卻是尊作。不知他從何處抄來?」郗公笑道:「此人善於撮空,到底自露其醜 。」因說起前日看三絕句時,不打自招之語,大家笑了一回。嗣薪道:「他恰好抄著譏 誚倩筆的詩,也是合當敗露。」郗公道:「尊詠誚長門倩人,極消得是。金屋貯阿嬌, 但以色升,不以才選,若使有自作《長門賦》之才,便是才色雙絕,斷不至於失寵,《 長門賦》可以不作矣。」嗣薪道:「能作《白頭吟》,何愁綠鬢婦,欲為司馬之配,必 須卓氏之才。」郗公道:「只可惜文君乃再嫁之女,必須處子如阿嬌,又復有才如卓氏 ,方稱全美。」嗣薪道:「天下安得有如此十全的女郎?」郗公笑道:「如此女郎盡有 ,或者未得與真正才再相遇耳。」兩個又閒話了半晌,嗣薪起身欲別,郗公取出一卷詩 稿,送與嗣薪道:「此是拙詠,可一寓目。」嗣薪接著,回到寓中,就燈下展開細看, 卻大半是閨情詩。因想道:「若論他是鄉紳,詩中當有台閣氣。若論他在林下,又當有 山林氣。今如何卻似閨秀聲口,倒像個女郎做的?」心下好生疑惑。當夜看過半卷,次 早起來再看那半卷時,內有《詠蕉扇》一詩云:

  一葉輕搖處,微涼出手中。

  種來偏喜雨,擷起更宜風。

  繡閣煩憑遣,香肌暑為空。

  新詩隨意譜,何必御溝紅。

  嗣薪看了,拍手道:「繡閣香肌,御溝紅葉,明明是女郎無疑了。」又見那首詠象 棋的《滿江紅》詞也在其內,其題曰《與侍兒緣鬟象戲偶題》。嗣薪大笑道:「原來連 這詞也是女郎之筆。」便袖著詩稿,逕到郗公寓中,見了郗公,說道:「昨承以詩稿賜 讀,真乃琳瑯滿紙。但晚生有一言唐突,這些詩詞恐不是老先生做的。」郗公笑道:「 宗坦便倩人代筆,難道老夫也倩人代筆?」嗣薪道:「據晚生看來,卻像個女郎聲口。 」郗公笑道:「足下大有眼力,其實是一女郎做的。」嗣薪道:「這女郎是誰,老先生 從何處得來?」郗公道:「兄道他才思何如?」嗣薪道:「才思敏妙,《長門賦》、《 白頭吟》俱拜下風矣。不瞞老先生說,晚生欲得天下才女為配,竊恐今生不復有偶,誰 想天下原有這等高才的女郎!」郗公笑道:「我說天下才女盡有,只惜天下才子未能遇 之。此女亦欲得天下才子為配,足下若果見賞,老夫便為作伐何如?」嗣薪起身作揖道 :「若得玉成,感荷非淺。乞示此女姓名,今在何處?」郗公道:「此女不是別人,就 是老夫的甥女,姓隨小字瑤姿,年方二八,儀容窈窕。家姊丈隨珠川托老夫尋覓快婿, 今見足下高才,淑女正合配君子。」嗣薪大喜,便問:「幾時回見令姊丈?」郗公道: 「不消回見他,他既以此事相托,老夫便可主婚受聘。倘蒙足下不棄,便求一聘物為定 ,老夫自去回覆家姊丈便了。

  嗣薪欣然允諾。隨即回寓取出一個美玉琢成的雙魚癿來,要致與郗公作聘。卻又想 道:「他既是主婚之人,必須再尋一媒人方好。」正思想間,恰好僧官過來閒話,嗣薪 便將此事與僧官說知。僧官笑道:「小僧雖是方外之人,張生配鶯鶯,法本也吃得喜酒 ,就是小僧作伐何如?」嗣薪道:「如此最妙。」便同僧官到郗公寓中,把雙魚玌呈上 。郗公亦即取出金鳳釵來回送嗣薪,對嗣薪道:「這是老夫臨行時,家姊丈交付老夫作 回聘之敬的。」嗣薪收了,歡喜無限。正是:

  舅翁主婚,甥婿納聘。

  金鳳玉魚,一言為定。

  郗公既與嗣薪定親,本欲便問富陽,而復姊丈。因貪看西湖景致,還要盤桓幾日, 乃先修書一封,差人回報隨員外,自己卻仍寓靈隱寺中,每日出去遊山玩水。早晚得暇 ,便來與嗣薪評論詩文,商確今古,不在話下。

  且說嗣薪納聘之後,初時歡喜,繼復展轉尋思道:「那隨小姐的詩詞倘或是舅翁代 筆,也像《長門賦》不是阿嬌做的,卻如之奈何?況儀容窈窕,亦得之傳聞。我一時造 次,竟未詳審。還須親到那邊訪個確實,才放心得下。」想了一回,次日便來辭別郗公 ,只說場期尚遠,欲暫回鄉,卻逕密往富陽,探訪隨家去了。

  話分兩頭。卻說隨珠川自郗公出門後,凡有來替女兒說親的,一概謝卻,靜候郗公 報音。一日,忽有一媒婆來說道:「有個福建何舉人,要上臨安會試,在此經過,欲娶 一妾。他正斷弦,若有門當戶對的,便娶為正室。有表號在這裡。」說罷,取出一幅紅 紙來。珠川接來看時,上寫道:「福建閩清縣舉人何自新,號德明,年二十四歲。」珠 川便對瑤姿小姐道:「你母舅曾說福建何舉人是當今名士,此人姓名正合母舅所言,我 當去拜他一拜,看他人物如何。」小姐含羞不答。珠川竟向媒婆問了何舉人下處,親往 投帖,卻值那何自新他出,不曾相見。珠川回到家中,只見侍兒綠鬟迎著說道:「小姐 教我對員外說,若何舉人來答拜時,可款留著他,小姐要試他的才學哩。」珠川點頭會 意。

  次日,何自新到隨家答帖,珠川接至堂中,相見敘坐。瑤姿從屏後偷覷,見他相貌 粗俗,舉止浮囂,不像個有名的才子。

  及聽他與員外敘話,談吐亦甚俚鄙。三通茶罷,珠川設酌留款,何自新也不十分推 辭,就坐著了。飲酒間問道:「宅上可有西席?請來一會。」珠川道:「學生只有一女 ,幼時曾請內兄為西席,教習經書。今小女年已長成,西席別去久矣。」何自新道:「 女學生只讀《四書》,未必讀經。」珠川道:「小女經也讀的。」何自新道:「所讀何 經?」珠川道:「先讀毛詩,其外四經,都次第讀過。」何自新道:「女兒家但能讀, 恐未必能解。」珠川未及回言,只見綠鬟在屏邊暗暗把手一招,珠川便托故起身,走到 屏後,瑤姿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說了兩遍。珠川牢牢記著,轉身出來,對何自 新道:「小女正為能讀不能解,只毛詩上有幾樁疑惑處,敢煩先生解一解。」何自新問 那幾樁,珠川道:「二南何以無周、召之言,比阝、睟何以列衛風之外,風何以黜楚而 存秦,魯何以無風而有頌,《黍離》何以不登於變雅,商頌何以不名為宋風,先生必明 其義,幸賜教之。」何自新思量半晌,無言可對,勉強支吾道:「做舉業的不消解到這 個田地。」珠川又道:「小女常說《四書》中最易解的莫如《孟子》,卻只第一句見梁 惠王便解說不出了。」何自新笑道:「這有何難解?」珠川道:「小女說,既雲不見諸 侯,何故又見梁惠王?」何自新面紅語塞。珠川見他蒨促,且只把酒來斟勸。原來那何 自新因聞媒婆誇獎隨小姐文才,故有意把話盤問員外,哪知反被小姐難倒了。當下見不 是頭,即起身告辭。珠川送別了他,回進內室,瑤姿笑道:「此人經書也不曉得,說什 名士?」珠川道:「他既沒才學,如何中了舉人?」瑤姿歎道:「考試無常,虛名難信 ,大抵如斯。」正是:

  盜名欺世,妝喬做勢。

  一經考問,胸無半字。

  自此瑤姿常與侍兒綠鬟笑話那何自新,說道:「母舅但慕其虛名,哪知他這般有名 無實。」忽一日,接到郗公書信一封,並寄到雙魚玌一枚。珠川與瑤姿展書看時,上寫 道:

  前承以姻事見托,今弟已為姊丈覓得一快婿,即弟向日所言何郎。弟今親炙其人, 親讀其文,可謂名下無虛士。

  以此配我甥女,真不愧雙玉矣。謹先將聘物馳報,餘容歸時晤悉。

  瑤姿看畢,大驚失色,對父親道:「母舅是有眼力的,如何這等草率。百年大事, 豈可徒信虛名?」珠川道:「書上說親讀其文,或者此人貌陋口訥,胸中卻有文才。」 瑤姿道:「經書不解之人,安得有文才,其文一定是假的。母舅被他哄了。」說罷,潸 然淚下。珠川見女兒心中不願,便修書一封,璧還原聘。即著來人速赴臨安,回覆郗公 去了。

  且說何嗣薪自在臨安別過郗公,即密至富陽城中,尋訪到隨家門首。早見一個長鬚 老者,方巾闊服,背後從人跟著,走入門去。聽得門上人說道:「員外回來了。」嗣薪 想道:「隨員外我倒見了,只是小姐如何得見?」正躊躇間,只見鄰家一個小兒,望著 隨家側邊一條小巷內走,口中說道:「我到隨家後花園裡閒耍去。」那鄰家的婦人吩咐 道:「他家今日有內眷們在園中遊玩,你去不可啰唣。」嗣薪聽了,想道:「這個有些 機會。」便隨著那小兒,一逕闖入園中,東張西望。忽聽得遠遠地有女郎笑語之聲,嗣 薪慌忙伏在花陰深處,偷眼瞧看。只見一個青衣小婢把手向後招著,叫道:「小姐這裡 來。」隨後見一女郎走來,年可十五六歲。你道她怎生模樣:

  傅粉過濃,涂脂太厚。姿色既非美麗,體態亦甚平常。撲蝶打鶯難言莊重,穿花折 柳殊欠幽閒。亂蹴弓鞋有何急事,頻搖紈扇豈是暑天。侍婢屢呼,怕不似枝吟黃鳥千般 媚;雲鬟數整,比不得髻挽巫山一片青。

  原來那小姐不是瑤姿,乃郗公之女嬌枝,那日來探望隨家表姊,取便從後園而入, 故此園門大開。瑤姿接著,便陪她在花園中閒步,卻因員外呼喚,偶然人內。嬌枝自與 小婢彩花撲蝶閒耍,不期被嗣薪窺見,竟錯認是瑤姿小姐。

  當下嬌枝閒耍一回,攜著小婢自進去了。嗣薪偷看多時,大失所望。想道:「有才 的必有雅致,這般光景,恐內才也未必佳。我被郗老誤了也。」又想道:「或者是瑤姿 小姐的姊妹,不就是瑤姿也未可知。」正在疑慮,只見那青衣小婢從花陰裡奔將來,見 了嗣薪,驚問道:「你曾拾得一隻花簪麼?」嗣薪道:「什麼花簪?」小婢道:「我小 姐失了頭上花簪,想因折花被花枝摘落了。你這人是哪裡來的?若拾得簪兒,可還了我 。」嗣薪道:「我不曾見什花簪。」小婢聽說,回身便走。嗣薪趕上,低聲問道:「我 問你,你家小姐可叫做瑤姿麼?」小婢一頭走,一頭應道:「正是嬌枝小姐。」嗣薪又 問道:「瑤姿小姐可是會做詩的麼?」小婢遙應道:「嬌枝小姐只略識幾個字,哪裡會 做詩?」嗣薪聽罷,十分愁悶,怏怏地走出園門。即日離了富陽城,仍回臨安;日寓。

  心中甚怨郗公見欺,一時做差了事。正是:

  媒妁原不錯,兩邊都認差。

  只因名字混,弄得眼兒花。

  卻說郗公在靈隱寺寓中聞嗣薪已回舊寓,卻不見他過來相會。正想要去問他,忽然 接得隨員外書信一封,並送還原來聘物。郗公見聘物送還,心裡大疑,忙拆書觀看,書 上寫道:

  接來教,極荷厚愛。但老舅所言何郎,弟近日曾會過。

  觀其人物,聆其談吐,竊以為有名無實,不足當坦腹之選。

  小女頗非笑之。此係百年大事,未可造次。望老舅更為裁酌。原聘謹璧還,幸照入 ,不盡。

  郗公看罷,吃了一驚,道:「這般一個快婿,如何還不中意?我既受了他聘,怎好 又去還他?」心中懊惱,自己埋怨道:「這原是我差,不是我的女兒,原不該喬做主張 。」沉吟了半晌,只得去請原媒僧官來,把這話告訴他。僧官道:「便是何相公兩日也 不偢不睬,好像有什不樂的光景,不知何故?大約婚姻須要兩願,老爺要還他聘物若難 於啟齒,待小僧陪去代為宛轉何如?」郗公道:「如此甚好。」便袖了雙魚玌,同著僧 官來到嗣薪寓中,相見了,動問道:「足下可曾回鄉?怎生來得恁快?」嗣薪道:「未 曾返舍,只到富陽城中去走了一遭。」郗公道:「尊駕到富陽,曾見過家姊丈麼?」嗣 薪道:「曾見來。」郗公道:「既見過家姊丈,這頭姻事足下以為何如?」嗣薪沉吟道 :「婚姻大事,原非倉卒可定。」郗公道:「老夫有句不識進退的話不好說得。」僧官 便從旁代說道:「近日隨老員外有書來,說他家只有一女,要在本處擇婿,不願與遠客 聯姻,謹將原聘璧還在此。郗老爺一時主過了婚,不便反侮,故事在兩難。」嗣薪欣然 笑道:「這也何難,竟將原聘見還便了。」郗公聽說,便向袖中取出雙魚玌來,遞與嗣 薪道:「不是老夫孟浪,只因家姊丈主意不定,前後語言不合,以致老夫失信於足下。 」嗣薪接了聘物,便也把金風釵取出送還郗公。正是:

  魚玌送還來,鳳釵仍璧去。

  和尚做媒人,到底不吉利。

  郗公自解了這頭姻事,悶悶不樂。想道:「不知珠川怎生見了何郎,便要璧還聘物 ?又不知何郎怎生見了珠川,便欣然情願退婚?」心中疑惑,隨即收拾行囊,回家面詢 隨員外去了。

  且說那個何自新,自被瑤姿小姐難倒,沒興娶妾續弦,竟到臨安打點會場關節。他 的舉人原是夤緣來的,今會試怕筆下來不得,既買字眼,又買題目,要預先央人做下文 字,以便入場抄寫,卻急切少個代筆的。也是合當有事,恰好尋著了宗坦。 原來宗坦 自前番請嗣薪在家時,抄襲得他所選的許多刻文,後竟說做自己選的,另行發刻,封面 上大書「宗山明先生評選」。

  又料得本處沒人相信,托人向遠處發賣。為此,遠方之人大半錯認他是有意思的。 他又專一打聽遠方遊客,到來便去鑽刺,故得與何自新相知。

  那年會場知貢舉的是同平章事趙鼎,其副是中書侍郎湯思退。那湯思退為人貪污, 暗使人在外賄賣科場題目。何自新買了這個關節,議價五千兩,就是宗坦居間說合。立 議之日,湯府要先取現銀,何自新不肯,宗坦奉承湯府,一力擔當,勸何自新將現銀盡 數付與。何自新付足了銀,討得題目字眼,便教宗坦打點文字。宗坦抄些刻文,胡亂湊 集了當。何自新不管好歹,記誦熟了,到進場時,揮在裡邊。湯思退闈中閱卷,尋著何 自新卷子,勉強批「好」,取放中式卷內,卻被趙鼎一筆涂抹倒了。湯思退懷恨,也把 趙鼎取中的第一名卷子亂筆涂壞。趙公大怒,到放榜後,拆開落卷查看,那被湯思退涂 壞的卻是福建閩縣舉人何嗣薪。趙公素聞嗣薪是個少年才子,今無端被屈,十分懊恨, 便上一疏,道「同官懷私挾恨,擯棄真才事」,聖旨批道:「主考設立正副,本欲公同 較閱。據奏福建閩縣舉人何嗣薪,雖有文名,必須彼此共賞,方堪中式。趙鼎不必爭論 ,致失和衷之雅。」趙公見了這旨意,一發悶悶。乃令人邀請嗣薪到來相會,用好言撫 慰,將銀三百兩送與作讀書之費。嗣薪拜謝辭歸,趙公又親自送到舟中,珍重而別。

  且說那個何自新因關節不靈,甚是煩惱,拉著宗坦到湯府索取原銀,卻被門役屢次 攔阻。宗坦情知這銀子有些難討,遂托個事故,躲開去了。再尋他時,只推不在家。何 自新無奈,只得自往湯府取索。走了幾次,竟沒人出來應承。何自新發極起來,在門首 亂嚷道:「既不中我進士,如何賴我銀子?」門役喝道:「我老爺哪裡收你什麼銀子? 你自被撞太歲的哄了去,卻來這裡放屁!」正鬧間,門裡走出幾個家人,大喝道:「什 麼人敢在我老爺門首放刁!」何自新道:「倒說我放刁,你主人賄賣科場關節,誆騙人 的銀子,當得何罪?你家現有議單在我處,若不還我原銀,我就到官府首告去。」眾家 人罵道:「好光棍!憑你去首告,便到御前背本,我老爺也不怕你。」何自新再要說時 ,裡面趕出一群短衣尖帽的軍牢持棍亂打,何自新立腳不住,一逕往前跑奔。

  不上一二里,聽得路旁人道:「御駕經過,閒人迴避。」何自新抬頭看時,早見旗 旌招氈,繡蓋飄揚,御駕來了。原來那日駕幸洞霄宮進香,儀仗無多,朝臣都不曾侍駕 。當下何自新正恨著氣,恰遇駕到,便閃在一邊,等駕將近,伏地大喊道:「福建閩清 縣舉人何自新有科場冤事控告!」天子在鑾輿上聽了,只道說是福建閩縣舉人何嗣薪, 便傳諭道:「何嗣薪已有旨了,又復攔駕稱冤,好生可惡。著革去舉人,拿赴朝門外打 二十棍,發回原籍。」何自新有屈無伸,被校尉押至朝門,受責了二十。

  湯思退聞知,曉得朝廷認錯了,恐怕何自新說出真情,立刻使人遞解他起身。正是 :

  御棍打了何自新,舉人退了何嗣薪。

  不是文章偏變幻,世事稀奇真駭聞。

  卻說趙鼎在朝房中聞了這事,吃驚道:「何嗣薪已別我而去,如何又在這裡弄出事 來?」連忙使人探聽,方知是閩清縣何自新,為湯府賴銀事來叫冤的。趙公便令將何自 新留下,具疏題明此係閩清縣何自新,非閩縣何嗣薪,乞敕部明審。朝廷准奏,著刑部 會同禮部勘問。刑部奉旨將何自新監禁候審。湯思退著了急,令人密喚原居間人宗坦到 府中計議。宗坦自念議單上有名,恐連累他,便獻一計道:「如今莫若買囑何自新,教 他竟推在閩縣何嗣薪身上,只說名字相類,央他來代告御狀的,如此便好脫卸了。」湯 思退大喜,隨令家人同著宗坦,私到刑部獄中,把這話對何自新說了。許他事平之後, 「還你銀子,又不礙你前程。」宗坦義私囑道:「你若說出賄買進士,也要問個大罪, 不如脫卸在何嗣薪身上為妙。」正是:

  冒文冒名,厥罪猶薄。

  欺師背師,窮凶極惡。

  何自新聽了宗坦言語,到刑部會審時,便依著他所教,竟說是閩縣何嗣薪指使。刑 部錄了口詞。奏聞朝廷,奉旨著拿閩縣何嗣薪赴部質對。刑部正欲差人到彼提拿,恰好 嗣薪在路上接著趙公手書,聞知此事,復轉臨安,具揭向禮部訴辨。禮部移送刑部,即 日會審。兩人對質之下,一個一口咬定,一個再三折辨,彼此爭執了一回。問官一時斷 決不得,且教都把來收監,另日再審。嗣薪到獄中,對何自新說道:「我與兄素昧平生 ,初無仇隙,何故劈空誣陷?定是被人哄了,兄必自有冤憤欲申,只因名字相類,朝廷 誤認是我,故致責革。兄若說出自己心事,或不至如此,也未可知。」何自新被他道著 了,只得把實情一一說明。嗣薪道:「兄差矣。夤緣被騙,罪不至死。若代告御狀,攔 駕叫喊,須要問個死罪。湯思退希圖卸禍,卻把兄的性命為兒戲。」何自新聽說,方才 省悟,謝道:「小弟多有得罪,今後只從實供招罷了。」過了一日,第三番會審。何自 新招出湯思退賄賣關節,誆去銀子,後又授旨誣陷他人,都有宗坦為證,並將原議單呈 上。問官看了,立拿宗坦並湯府家人到來,每人一夾棍,各各招認。勘問明白,具疏奏 聞,有旨:湯思退革了職,謫戍邊方,贓銀入官。何自新革去舉人,杖六十,發原籍為 民。

  宗坦及湯家從人各杖一百,流三千里。何嗣薪無罪,准夏舉人。

  禮刑二部奉旨斷決畢,次日又傳出一道旨意:將會場中式試卷並落卷俱付禮部,會 齊本部各官公同復閱,重定去取。於是禮部將湯思退取中的大半都復落,復於落卷中取 中多人,拔何嗣薪為第一。天子親自殿試,嗣薪狀元及第。正是:

  但有磨勘舉人,不聞再中落卷。

  朝廷破格翻新,文運立時救轉。

  話分兩頭。且說郗少伯回到富陽,細問隨員外,方知錯認何郎是何自新,十分悵恨 。乃將何郎才貌細說了一遍,又將他詩文付與瑤姿觀看,瑤姿甚是歡賞。珠川悔之無及 。後聞嗣薪中了狀元,珠川欲求郗公再往作伐,重聯此姻。郗公道:「你當時既教我還 了他聘物,我今有何面再對他說。」珠川笑道:「算來當初老舅也有些不是。」郗公道 :「如何倒是我不是?」珠川道:「尊翰但云何郎,並未說出名字,故致有誤。今還求 大力始終玉成。」郗公被他央懇不過,沉吟道:「我自無顏見他,除非央他座師趙公轉 對他說。幸喜趙公是我同年,待我去與他商議。」珠川大喜。郗公即日赴臨安,具柬往 拜趙公,說知其事。

  趙公允諾。次日,便去請嗣薪來,告以郗公所言,並說與前番隨員外誤認何自新, 以致姻事聯而忽解的緣故。嗣薪道:「翁擇婿,婿亦擇女。門生訪得隨家小姐有名無實 ,恐她的詩詞不是自做的。若欲重聯此姻,必待門生面試此女一番,方可准信。」說罷 ,起身作別而去。

  趙公即日答拜郗公,述嗣薪之意。郗公道:「舍甥女文才千真萬真,如何疑她是假 ?真才原不怕面試,但女孩兒家怎肯聽郎君面試?」趙公道:「這不難。年翁與我既係 通家,我有別業在西湖,年翁可接取令甥女來,只以西湖遊玩為名,暫寓別業。竟等老 夫面試何如?」郗公道:「容與家姊丈商議奉復。」便連夜回到富陽,把這話與珠川說 知。珠川道:「只怕女兒不肯。」遂教綠鬟將此言述與小姐,看她主意如何。綠鬟去不 多時,來回覆道:「小姐說既非偽才,何愁面試,但去不妨。」珠川聽說大喜,遂與郗 公買舟送瑤姿到臨安。

  郗公先引珠川與趙公相見了,趙公請郗公與珠川同著瑤姿在西湖別業住下。次日即 治酒於別業前堂,邀何嗣薪到來,指與珠川道:「門下今日可仔細認著這個何郎。」珠 川見嗣薪豐姿俊秀,器宇軒昂,與前番所見的何自新不啻霄壤,心甚愛慕。郗公問嗣薪 道:「前日殿元雲曾會過家姊丈,及問家姊丈說,從未識荊。卻是為何?」嗣薪道:「 當時原不曾趨謁,只在門首望見顏色耳。」趙公對郗公道:「今甥女高才,若只是老夫 面試,還恐殿元不信。今老夫已設一紗幮於後堂之西,可請令甥女坐於其中,殿元卻坐 於東邊,年翁與老夫並令姊丈居中而坐。老夫做個監場,殿元做個房考。此法何如?」 郗公與珠川俱拱手道:「悉依尊命。」當下趙公先請三人入席飲酒,酒過數巡,便邀入 後堂。只見後堂已排設停當,碧紗幮中安放香幾筆硯,瑤姿小姐已在幮中坐著,侍兒綠 鬟侍立幮外伺候。趙公與三人各依次坐定。嗣薪偷眼遙望紗幮中,見瑤姿丰神綽約,翩 翩可愛,與前園中所見大不相同,心裡又喜又疑。趙公道:「若是老夫出題,恐殿元疑 是預先打點,可就請殿元出題。」便教把文房四寶送到嗣薪面前。嗣薪取過筆來,向趙 公道:「承老師之命,門生斗膽了。即以紗幮美人為題,門生先自詠一首,求小姐和之 。」說罷,便寫道:

  綺羅春倩碧紗籠,彩袖搖搖間杏紅。

  疑是嫦娥羞露面,輕煙圍繞廣寒宮。

  寫畢,送與郗公,郗公且不展看,即付侍兒綠鬟送人紗幮內。瑤姿看了,提起筆來 ,不假思索,立和一首道:

  碧紗權倩作簾籠,未許人窺彩袖紅。

  不是裴航來搗藥,仙娃肯降蕊珠宮?

  和畢,傳付綠鬟送到嗣薪桌上。嗣薪見她字畫柔妍,詩詞清麗,點頭贊賞道:「小 姐恁般酬和得快,待我再詠一首,更求小姐一和。」便取花箋再題一絕,付與綠鬟送入 紗幮內。瑤姿展開看時,上寫道:

  前望巫山煙霧籠,仙裙未認石榴紅。

  今朝得奏霓裳曲,彷彿三郎夢月宮。

  瑤姿看了,見詩中有稱贊她和詩之意,微微冷笑,即援筆再和道:

  自愛輕雲把月籠,隔紗深護一枝紅。

  聊隨彩筆追唐律,豈學新裝廣漢宮。

  寫畢,綠鬟依先傳送到嗣薪面前。嗣薪看了,大贊道:「兩番酬和,具見捷才。但 我欲再詠一首索和,取三場考試之意,未識小姐肯俯從否?」說罷,又題一絕道:

  碧紗爭似絳幃籠,花影宜分燭影紅。

  此日雲英相見後,裴航願得托瑤宮。

  書訖,仍付錄鬟送入紗幮。瑤姿見這詩中,明明說出洞房花燭,願諧秦晉之意,卻 怪他從前故意作難,強求面試,便就花箋後和詩一首道:

  珠玉今為翠幕籠,休誇十里杏花紅。

  春闈若許裙釵入,肯讓仙郎占月宮?

  瑤姿和過第三首詩,更不令侍兒傳送,便放筆起身,喚著綠鬟,從紗幮後冉冉地步 人內廂去了。郗公便起身走入紗幮,取出那幅花箋來。趙公笑道:「三場試卷可許老監 場一看否?」郗公將詩箋展放桌上,與趙公從頭看起,趙公嘖嘖稱贊不止。嗣薪看到第 三首,避席向郗公稱謝道:「小姐才思敏妙如此,若使應試春闈,晚生自當讓一頭地。 」趙公笑道:「朝廷如作女開科,小姐當作女狀元。老夫今日監臨考試,又收了一個第 一門生,可謂男女雙學士,夫妻兩狀元矣。」郗公大笑。珠川亦滿心歡喜。

  趙公便令嗣薪再把雙魚玌送與郗公,郗公亦教珠川再把金鳳釵回送嗣薪。趙公復邀 三人到前堂飲酒,盡歡而散。

  次日,嗣薪即上疏告假完婚。珠川謝了趙公,仍與郗公領女兒回家,擇定吉期,入 贅嗣薪。嗣薪將行,只見靈隱寺僧官雲閒前來作賀,捧著個金箋軸子,求嗣薪將前日賀 他的詩寫在上邊,落正了款。嗣薪隨即揮就,後書「狀元何嗣薪題贈」,僧官歡喜拜謝 而去。嗣薪即日到富陽,入贅隨家,與瑤姿小姐成其夫婦。正是:

  瑤琴喜奏,寶瑟歡調。繡閣香肌,盡教細細賞鑒;御溝紅葉,不須款款傳情。金屋 阿嬌,尤羨他芙蓉吐萼;白頭卓氏,更堪誇豆寇含香。錦被中亦有界河,免不得驅車進 馬;羅幃裡各分營壘,一憑伊戰卒鏖兵。前番棋奕二篇,兩下遙相酬和;今日紗幮三首 ,百年樂效唱隨。向也《小弁》詩,為惡徒竊去,招出先生;茲者《霓裳曲》,見妙手 拈來,願偕仙侶。又何疑玌贈玉魚魚得水,依然是釵橫金鳳鳳求凰。

  畢姻過了三朝,恰好郗家的嬌枝小姐遣青衣小婢送賀禮至。嗣薪見了,認得是前番 園中所見的小婢,便問瑤姿道:「此婢何來?」瑤姿道:「這是郗家表妹的侍兒。」嗣 薪因把前日園中窺覷,遇見此婢隨著個小姐在那裡閒耍,因而錯認是瑤姿的話說了一遍 。

  瑤姿道:「郎君錯認表妹是我了。」那小婢聽罷,笑起來道:「我說何老爺有些面 熟,原來就是前日園裡見的這個人。」嗣薪指著小婢笑道:「你前日如何哄我?」小婢 道:「我不曾哄什麼?」嗣新道:「我那日問你說,你家小姐可喚做瑤姿?你說正是瑤 姿小姐。」小婢道:「我只道說可是喚嬌枝,我應道正是嬌枝小姐。」嗣薪點頭笑道: 「聲音相混,正如找與何自新一般,今日方才省悟。」正是:

  當時混著鰱和鯉,此日方明李與桃。

  嗣薪假滿之後,攜了家眷還朝候選。初授館職,不上數年,直做到禮部尚書。瑤姿 誥封夫人,夫妻偕老。生二子,俱貴顯。郗公與珠川亦皆臻上壽。此是後話。

  看官聽說:天人才人與天下才女作合,如此之難,一番受釵,又一番回釵,一番還 玌,又一番納玌。小姐初非勢利狀元,狀元亦並不是曲從座主,各各以文見賞,以才契 合。此一段風流佳話,真可垂之不朽。

  〔回末總評〕

  一科兩放榜,一妻兩納聘,落卷又中新狀元,主考復作女監試,奇事奇情,從來未 有。他如郗公論詩,宗生著急;宗生辨詩,郗公絕倒,不謂文章巧妙乃爾。其尤幻者, 郗公初把女郎之詩為自己所作;後卻說出自己之詩乃女郎所作,何郎初猜郗公之詩為女 郎所作,後反疑女郎之詩是郗公所作。至於瑤姿、嬌枝,嗣薪、自新,彼此聲音互混, 男女大家認錯。又如彼何郎代此何郎受杖,此何郎代彼何郎除名,彼何郎將此何郎誣陷 ,此何郎教彼何郎吐實,種種變幻,俱出意表。雖春水之波紋萬狀,秋雲之出沒千觀, 不足方其筆墨也。

第七卷 虎豹變 撰哀文神醫善用藥 設大誓敗子猛回頭

  桑榆未晚,東隅有失還堪轉。習俗移人,匪類須知不可親。忠言逆耳,相逢徒費箴 規語。忽地回頭,自把從前燕僻收。

  右調《木蘭花》

  人非聖人,誰能無過?過而能改,便是君子。每怪那不聽忠言的人,往往自誤終身 ;有勉強遷善的人,又往往舊病復發,豈不可歎可惜。至若勸人改過的,見那人不肯聽 我,便棄置了,不能善巧方便,委曲開導;更有那善巧化人的,到得那人回心,往往自 身已死,不及見其改過,又豈不可恨可涕。如今待在下說一個發憤自悔、不蹈前轍的, 一個望人改弦、及身親見的,與眾位聽。

  話說嘉靖年間,松江府城中有個舊家子弟姓宿名習,字性成,幼時也曾讀過幾年書 ,姿性也不甚冥鈍,只因自小父母姑息,失於教導,及至長成,父母相繼死了,一發無 人拘管,既不務生理,又不肯就學,日逐在外遊蕩,便有那一班閒人浪子誘引他去賭場 中走動。從來賭錢一事,易入難出的,宿習入了這個道兒,神情志氣都被汨沒壞了。當 時有個開賭的人叫做程福,專慣哄人在家賭錢,彼即從中漁利。宿習被人引到他家做了 安樂窩,每日賭錢耍子。原來宿習的丈人,乃是松江一個飽學秀才,姓冉名道,號化之 ,因屢試不中,棄儒學醫,竟做了個有名的醫生。初時只為宿習是舊家子弟,故把女兒 璧娘嫁了他。誰想璧娘倒知書識禮,宿習卻偏視書文為仇敵,一心只對賭錢擲色其所不 辭,扯牌尤為酷好,終日把梁山泊上數十個強盜在手兒裡弄,眼兒裡相。正是:

  別過冤家「子曰」,撇下厭物「詩云」。

  只有紙牌數葉,是他性命精神。

  璧娘屢次苦諫丈夫,宿習哪裡肯聽,時常為著賭錢,夫妻反目。

  冉化之聞知,也幾番把正言規訓女婿,爭奈宿習被無賴之徒漸染壞了,反指讀書人 為撇腳紅鞋子,笑老成人為古板老頭巾,丈人對他說的好話,當面假意順從,一轉了背 ,又潛往賭場裡去了。你道賭場裡有什尊卑,憑你世家子弟,一進賭場,便與同賭之人 「爾」「汝」相呼,略無禮貌,也有呼他做小宿的,也有呼他做宿阿大的,到賭帳算不 來時,大家爭論,便要廝打。宿習常被人打了,瞞著丈人,並不歸來對妻子說。正是:

  學則白屋出公卿,不學公孫為皂隸。

  習於下賤是賤人,安得向人誇骨氣。

  看官聽說:凡好賭的人,如被賭場裡攝了魂魄去得一般,受打受罵總無怨心,早上 相毆,晚上又復共賭,略不記懷。只有家裡規諫他的,便是冤家對頭。至于家中日用所 費,與夫親戚往來酬酢,朋友緩急借貸,都十分吝嗇。一到賭錢時,便准千准百地輸了 去,也不懊悔。端的有這些可怪可恨之處,所以人家子弟切不可流入賭錢一道。當下宿 習一心好賭,初時賭的是銀錢,及至銀錢賭盡,便把田房文契都賭輸與人,後來漸漸把 妻子首飾衣服也剝去賭落了。璧娘終日啼啼哭哭,尋死覓活,冉化之氣忿不過,與女婿 鬧了一場,接了女兒回去。指著女婿立誓道:「你今若再不改過,你丈人妻子誓於此生 不復與你相見!」宿習全不在意,見妻子去了,索性在賭場裡安身,連夜間也不回來。 正是:

  賭不可醫,醫賭無藥。

  若能醫賭,勝過扁鵲。

  冉化之見女婿這般光景,無可奈何,思量自己有個極相契的好友,叫做曲諭卿,現 充本府總捕廳吏員,「我何不去與他計議,把那開賭的人,與哄騙女婿去賭的人訟之於 官?」卻又想自家女婿不肖,不干別人事。欲待竟訟女婿,一來恐傷翁婿之情,致他結 怨於妻子;二來也怨風俗不好,致使女婿染了這習氣,只索歎口氣罷了。原來此時鬥牌 之風盛行,不但賭場中無賴做此勾當,便是大人家賓朋敘會,亦往往以此為適興,不叫 做鬥牌,卻文其名曰「角」,為父兄的不過逢場作戲,子弟效之,遂至流蕩忘反,為害 不小。冉化之因作《哀角文》一篇以驚世。其文曰:

  哀哉角之為技也,不知始於何日。名取梁山,形圖水泊。量無君子,喜此盜賊。以 類相求,唯盜宜習。盈至萬貫,縮至空沒。觀其命名,令人怵惕。不竭不止,不窮不戢 。今有人焉,耽此成癖。靡間寒暑,不遑朝夕。如有鬼物,引其魂魄。三五成群,不呼 而集。當其方角,賓來不揖。同輩謾罵,莠言口出。簡略禮文,轉移氣質。人品之壞, 莫此為極。迨夫沉酣,忘厥寢食。雖有綺筵,饑弗暇即。雖有錦衾,倦弗暇息。主人移 饌,就其坐側。匆匆下箸,咪多不擇。童子候眠,秉燭侍立。漏盡鐘鳴,東方欲白。養 生之道,於此為失。況乎勝負,每不可必。負則求復,背城借一。幸而偶勝,人不我釋 。彼此糾纏,遂無止刻。悉索敝賦,疲於此役。脫驂解佩,罔顧室滴。屋如懸磬,貧斯 徹骨。祭此顛連,未改痼疾。見逐父母,被擯親戚。借貸無門,空囊羞澀。計無復之, 庶幾行乞。行乞不甘,穿箭鑿壁。賭與盜鄰,斯言金石。我念此輩,為之涕泣。彼非無 才,誤用足恤。我雖不角,頗明角劇。路分生熟,奇正莫測。亦有神理,鬥筍接脈。何 不以斯,用之文墨。或敵或鄰,迭為主客。亦有兵法,虛虛實實。何不以斯,用之武策 。人棄我留,隨時變易。難大不貴,惟少是惜。何不以斯,用之貨殖。有罰有賀,斷以 紀律。如算錢谷,會計精密。何不以斯,用之吏術。嗚呼噫嘻!爾乃以無益之嬉戲,耗 有用之心力。不惟無益,其損有百。近日此風,盛行鄉邑。友朋相敘,以此為適。風俗 由之寢衰,子弟因而陷溺。吾願官長,嚴行禁飭。有犯此者,重加罪責。

  緬維有宋之三十六人,已為張叔夜之所遏抑。彼盜賊而既降,斯其惡為已革。奈何 使紙上之宋江,遺禍反甚乎往昔。

  冉化之做了這篇文字,使人傳與宿習看。宿習正在賭場裡熱鬧,哪裡有心去看,略 一寓目,便丟開了。說話的,此時宿習已弄得赤條條,也該無錢戒賭,還在賭場中忙些 什麼?原來他自己無錢賭了,卻替別人管稍算帳,又代主人家捉頭。也因沒處安身,只 得仍在賭場裡尋碗飯吃。冉化之聞得女婿恁般無賴,說與女兒知道。璧娘又羞又惱,氣 成一病,懨懨欲死。虧得冉化之是個良醫,服藥調治,又再三用好言多方寬解,方才漸 漸痊可。宿習聞知妻子患病,卻反因嗔恨她平日規諫,竟不來看視。

  誰知不聽良言,撞出一場橫禍。

  時有青浦縣鄉紳鈕義方,官為侍郎,告假在家。因本府總捕同知王法是他門生,故 常遣公子鈕伯才到府城中來往。那鈕伯才亦最好賭,被開賭的程福局誘到家,與這一班 無賴賭了一日一夜,輸去百多兩銀子,不期鈕鄉宦聞知,十分惱怒,竟查訪了開賭的並 同賭的姓名,送與捕廳懲治,宿習名字亦在其內,與眾人一齊解官聽審。王二府將程福 杖五十,問了徒罪,其餘各杖二十,枷號一月。你道宿習此時怎生模樣:

  一文錢套在頭中,二文錢穿在手裡。二索子係在腳上,三索子縛在腰間。向來一桌 四人,今朝每位占了獨桌;常聽八紅三獻,此日兩腿掛了雙紅。朝朝弄紙牌,卻弄出硬 牌一大扇;日日數碼子,今數著板子二十敲。身坐府門前,不知是殿坐佛,佛坐殿;枷 帶肩頭上,不知是賀長肩,賀短肩。見頭不見身,好一似百老懷下的人首;滅項又滅耳 ,莫不是王英頂穿了泛供。

  卻說捕廳書吏曲諭卿,當日在衙門中親見官府打斷這件公事,曉得宿習是他好友冉 秀才的女婿,今卻被責被枷,便到冉家報與冉化之知道。化之聽了,心中又惱又憐,沉 吟了一回,對諭卿道:「小婿不肖,不經懲創,決不回心。今既遭戮辱,或者倒有悔悟 之機。但必須吾兄為我周旋其間。」諭卿道:「兄有何見托,弟自當效力。」化之便對 諭卿說:「須如此如此。」諭卿領諾,回到家中,喚過一個家人來,吩咐了他言語,教 他送飯去與宿習吃。

  且說宿習身負痛楚,心又羞慚,到此方追悔前非。正蒨惶間,只見一個人提著飯罐 走到枷邊來,宿習問是何人,那人道:「我家相公憐你是好人家子弟,特遣我來送飯與 你吃。」宿習道:「你家相公是誰?」那人道:「便是本廳書吏曲諭卿相公。」宿習謝 道:「從未識面,卻蒙見憐,感激不盡。但不知我丈人冉化之曾知道我吃官司否?敢煩 你寄個信去。」那人道:「你丈人冉秀才與我主人極相熟的,他已知你吃官司,只是恨 你前日不聽好言,今誓不與你相見。倒是我主人看不過,故使我來看覷你。」宿習聽說 ,垂首涕泣。那人勸他吃了飯,又把些茶湯與他吃了,替地揩抹了腿上血跡,又鋪垫他 坐穩了,宿習千恩萬謝。自此那人日日來伏侍,朝飱晚膳,未嘗有缺,宿習甚是過意不 去。到得限滿放枷之日,那人便引宿習到家與曲諭卿相見。宿習見了諭卿,泣拜道:「 宿某若非門下看顧,一命難存。自恨不肖,為骨肉所棄,岳父、妻子俱如陌路。特蒙大 恩難中相救,真是重生父母了。」諭卿扶起道:「兄本簪纓遺冑,且堂堂一表,何至受 辱公庭,見擯骨肉?不佞與令岳頗稱相知,兄但能改過自新,還你翁婿夫妻歡好如故。 」宿習道:「不肖已無顏再見岳父、妻子,不如削髮披緇做了和尚罷。」正是:

  無顏再見一丈青,發心要做花和尚。

  當下諭卿勸宿習道:「兄不要沒志氣,年正青春,前程萬裡,及今奮發,後未可量 。務必博個上進,洗滌前羞,方是好男子。寒舍盡可安身,兄若不棄,就在舍下暫住何 如?」宿習思量無處可去,便拜謝應諾。自此竟住在曲家,時常替諭卿抄寫公文官冊, 筆札效勞。

  一日,諭卿使人拿一篇文字來,央他抄寫。宿刁看時,卻便是前日丈人做的那篇《 哀角丈》。前日不曾細看,今日仔細玩味,方知句句是藥石之言,「惜我不曾聽他,悔 之無及。」正在嗟歎,只見諭卿走來說道:「宿兄,我有句話報知你,你休吃驚。尊夫 人向來患病,近又聞你受此大辱,愈加氣苦,病勢轉篤,服藥無效,今早已身故了。」 宿習聞言,淚如雨下,追想「妻子平日規諫我,本是好意,我倒錯怪了她,今又為我而 死」,轉展傷心,涕泣不止。諭卿道:「聞兄前日既知尊嫂有病,竟不往看。

  令岳因此嗔恨,故這幾時不相聞問。今尊嫂已死,兄須念夫婦之情,難道入殮也不 去一送?」宿習哭道:「若去時恐岳父見罪。」諭卿道:「若不去令岳一發要見罪了, 還須去為是。」宿習依言,只得忍羞含淚,奔到冉家,,卻被冉家丫鬟、僕婦們推趕出 來,把門閉了。聽得丈人在裡面罵道:「你這畜生是無賴賭賊,出乖露醜,還想我認你 做女婿麼?我女兒被你氣死了,你還有何顏再來見我?」宿習立在門外,不敢回言。又 聽得丈人吩咐家僮道:「他若不去,可捉將進來,鎖在死人腳上。」宿習聽了這話,只 得轉身奔回曲家。看官聽說:原來璧娘雖然抱病,卻不曾死。還虧冉化之朝夕調理,又 委曲勸慰道:「女婿受辱,正足懲戒將來,使他悔過,是禍焉知非福。」又把自己密托 曲諭卿周旋的話說與知道,璧娘因此心境稍寬,病體已漸平復。化之卻教諭卿假傳死信 ,哄宿習到門,辱罵一場,這都是化之激勵女婿的計策。正是:

  欲揮蕩子淚,最苦阿翁心。

  故把惡言罵,只緣恩義深。

  且說宿習奔回曲家,見了諭卿,哭訴其事。諭卿歎道:「夫婦大倫,乃至生無相見 ,死無相哭,可謂傷心極矣。令岳不肯認兄為婿,是料兄為終身無用之物,兄須爭口氣 ,切莫應了令岳所料。」宿習涕泣拜謝。

  忽一日,諭卿對宿習道:「今晚本官審一件好看的人命公事,兄可同去一看。」說 罷,便教宿習換了青衣,一同走入總捕衙門,向堂下側進入叢裡立著。只見階前跪著原 、被、證三人,王二府先叫干證趙三問道:「李甲妻子屈氏為什縊死的?」趙三道:「 為兒子李大哄了她頭上寶簪一雙,往張乙家去賭輸了,因此氣忿縊死。」王二府道:「 如今李大何在?」趙三道:「懼罪在逃,不知去向。」王二府便喚被告張乙上來,喝道 :「你如何哄誘李大在家賭錢,致令屈氏身死?」張乙道:「李大自到小人家裡來,不 是小人去喚他來的。這寶簪也是他自把來輸與小人,不是小人到他家去哄的。今李甲自 己逼死了妻子,卻又藏過了兒子,推在小人身上。」王二府罵道:「奴才!我曉得你是 開賭的光棍,不知誤了人家多少子弟,哄了人家多少財物。現今弄得李甲妻死子離,一 家破敗,你還口硬麼?」說罷,擲下六根籤,打了三十板。又喚原告李甲問道:「你平 日怎不教訓兒子,卻縱放他在外賭錢?」李甲道:「小人為禁他賭錢,也曾打罵過幾次 。爭奈張乙暗地哄他,因此瞞著小人,輸去寶簪,以致小人妻子縊死。」王二府道:「 我曉得你妻子平日一定姑息,你怪她護短,一定與她尋鬧,以致她抱恨投繯。你不想自 己做了父親,不能禁約兒子,如何但去責備婦人,又只仇怨他人,也該打你幾板。」李 甲叩頭求免,方才饒了。王二府道:「李大不從父訓,又陷母於死,幾與殺逆無異,比 張乙還該問重重地一個罪名,著廣捕嚴行緝拿解究。張乙收監,候拿到李大再審。屈氏 屍棺發壇。李甲、趙三俱釋放寧家。」判斷已畢,擊鼓退堂。曲諭卿挽著宿習走出衙門 ,仍回家中,對宿習道:「你令岳還算忠厚,尊嫂被兄氣死了,若告到官司,也是一場 人命。」宿習默默無言,深自悔恨,尋思」丈人怪我,是情理所必然,不該怨他。」正 是:

  莫嫌今日人相棄,只恨當初我自差。

  過了幾日,宿習因悶坐無聊,同著曲家從人到總捕廳前,看他投領文冊。只見廳前 有新解到一班強盜,在那裡等候官府坐堂審問。內中有三個人卻甚斯文模樣,曲家從人 便指著問道:「你這三個人不像做強盜的,如何也做強盜?」一人答道:「我原是好人 家子弟,只因賭極了,無可奈何入了盜伙,今日懊悔不及。」一人道:「我並不是強盜 ,是被強盜扳害的。他怪我賴了賭帳,曾與我廝打一場,因此今日拖陷我。」一人道: 「我一發冤枉,我只在賭場中贏了一個香爐,誰知卻是強盜贓物,今竟把我算做窩贓。 」曲家從人笑道:「好賭的叫做賭賊,你們好賭,也便算得是強盜了。」宿習聽罷,面 紅耳熱,走回曲家,思量《哀角文》中「賭與盜鄰」一句,真是確語,方知這幾張紙牌 是籍沒家私的火票,逼勒性命的催批,卻恨當時被他誤了,今日悔之晚矣。自此時常夜 半起來,以頭撞壁而哭。

  諭卿見他像個悔悟發憤的,乃對他說道:「兄在我家傭書度日,不是長策,今考期 將近,可要去赴童生試否?」宿習道:「恨我向來只將四十葉印板、八篇頭舉業做個功 課,實實不曾讀得書。今急切裡一時讀不下,如何是好?」諭卿道:「除卻讀書之外, 若衙門勾當,我斷不勸你做。我亦不得已做了衙門裡人,終日兢兢業業,畏刑懼罪。算 來不如出外為商,做些本份生意,方為安穩。」宿習道:「為商須得銀子做本錢,前日 輸去便容易,今日要他卻難了。」諭卿道:「我有個敝友閔仁宇是常州人,他慣走湖廣 的,如今正在這裡收買布匹,即日將搭伴起身到湖廣去。兄若附他的船同行最便,但極 少也得三五十金做本錢方好。」宿習道:「這銀子卻哪裡來?」諭卿道:何不於親友處 拉一銀會?」宿習道:「親友都知不肖有賭錢的病,哪個肯見托?」諭卿道:「今知兄 回心學好,或肯相助也未可知。兄未嘗去求他,如何先料他不肯,還去拉一拉看。」宿 習依言,寫下一紙會單,連連出去走了幾日,及至回來,唯有垂首歎氣。諭卿問道:「 有些就緒麼?」宿習道:「不要說起。連日去會幾個親友,也有推托不在家,不肯接見 的;也有勉強接見,語言冷淡,禮貌疏略,令人開口不得的;也有假意慇懃,說到拉會 借銀,不是愁窮,定是推故的。早知開口告人如此煩難,自恨當初把銀子浪費了。」諭 卿道:「我替兄算計,還是去求令岳,到底翁婿情分,不比別人。前當尊嫂新亡,令岳 正在悲憤之時,故爾見拒。如今待我寫書與他,具言兄已悔過,兄一面親往求謁,包管 令岳回心轉意,肯扶持兄便了。」宿習聽罷,思量無門懇告,只得依著諭卿所教,奔到 冉家門首。恰遇冉化之要到人家去看病,正在門首上轎。宿習陪個小心,走到轎邊,恭 身施禮道:「小婿拜見。」化之也不答禮,也不回言,只像不曾見的一般,竟自上轎去 了。宿習欲待再走上去,只見轎後從人一頭走一頭回顧宿習笑道:「宿官人不到賭場裡 去,卻來這裡做什?我相公歡喜得你狠,還要來纏帳。」宿習羞得面紅,氣得語塞,奔 回曲家,仰天大哭。諭卿細問其故,宿習訴知其事。諭卿即沉吟道:「既令岳不肯扶持 ,待我與敝友們相商,設處幾十金借與兄去何如?」宿習收淚拜謝道:「若得如此,恩 勝骨肉。」諭卿道:「只一件,兄銀子到手,萬一舊病復發,如之奈何?」宿習拍著胸 道:「我宿習如再不改前非,真是沒心肝的人了。若不相信,我就設誓與你聽。」諭卿 笑道:「兄弟若真肯設誓,明日可同到城隍廟神道面前去設來。」宿習連聲應諾。

  次日,果然拉著諭卿走到城隍廟前,只見廟門首戲台邊擁著許多人在那裡看演神戲 ,聽得有人說道:「好賭的都來看看這本戲文。」諭卿便對宿習道:「我們且看一看去 。」兩個立住了腳,仰頭觀看。鑼聲響處,見戲台上扮出一個金盔金甲的神道,口中說 道:「生前替天行道,一心歸順朝廷,上帝憐我忠義,死後得為神明。我乃梁山泊宋公 明是也。可恨近來一班賭錢光棍,把俺們四十個弟兄圖畫在紙牌上耍子,往往弄得人家 子弟家破人亡,身命不保。俺今已差鬼使去拘拿那創造紙牌與開賭哄人的來,押送陰司 問罪,此時想就到也。」說罷,鑼聲又響,扮出兩個鬼使,押著兩個犯人,長枷鐵索, 項插招旗。旗上一書「造牌賊犯」,一書「開賭賊犯」,鬼使將二人推至宋公明面前, 稟道:「犯人當面。」那宋公明大聲喝罵:「你這兩個賊徒,聽我道來。」便唱道:

  俺是大宋忠良,肯助你這醃攢勾當?你把人家子弟來壞了,怎將俺名兒污在你紙上 ?俺如今送你到陰司呵,好去聽閻王閻王的發放。

  唱畢,向裡面叫道:「兄弟黑旋風哪裡?快替我押這兩個賊徒到酆都去。」道言未 了,一棒鑼聲,扮出一個黑旋風李逵來,手持雙斧,看著那兩個犯人笑道:「你認得我 三十士麼?先教你吃我一斧!」說罷,把兩個人一斧一個砍下場去。黑旋風亦即跳舞而 下。宋公明念兩句落場詩道:「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台下看的人都喝 采道:「好戲!」諭卿對宿習道:「聞說這本新戲是一個鄉紳做的,因他公子好賭,故 作此以警之。」宿習點頭嗟歎,尋思道:「賭錢的既受人罵,又受天譴。既受官刑,又 受鬼責。不但為好人所擯絕,並為強盜所不容。」一發深自懊悔。走到城隍神座前,不 覺淚如雨下,哭拜道:「宿習不幸為賭所誤,今發願改過自新。若再蹈前轍,神明殛之 !」諭卿見他設過了誓,即與同回家中,取出白銀三十兩,交付宿習收訖。

  次日,便設席餞行,就請那常州朋友閔仁宇來一同飲酒,告以宿習欲附舟同行之意 ,並求他凡事指教,仁宇領諾。席散之後,宿習拜辭起身,與仁宇同至常州。仁宇教他 將銀去都置買了燈草,等得同伴貨物齊備,便開船望湖廣一路進發。也是宿習命運合當 通泰,到了湖廣,恰值那專販燈草的客船偶失了火,燈草欠缺,其價頓長,一倍賣了數 倍。且喜宿習出門利市,連本利己有百餘金,就在湖廣置買了石膏,回到蕪湖地方,又 值那些販石膏的船都遭了風,只有宿習的客船先到,湊在巧裡,又多賣了幾倍價錢。此 時宿習已有二三百金在手,便寫書一封,將原借本銀加利一倍,托相知客伴寄歸送還曲 諭卿,一面打點就在蕪湖置貨。適有一山東客人帶得紅花數包,因船漏浸濕,情願減價 發賣。宿習便買了他的,借客店歇下,逐包打開曬浪,不想每包裡邊各有白銀一百兩。 原來這紅花不是那客人自己的,是偷取他丈人的。他丈人也在外經商,因路上攜帶銀兩 恐露人眼目,故藏放貨物內,不期翁婿不睦,被女婿偷賣貨物,卻把銀子白白地送與宿 習了。當下宿習平空得了千餘金,不勝之喜。更置別貨,再到湖廣、襄陽等處,又獲厚 利。正要再置貨回來,卻遇販藥材的客人販到許多藥材,正在發賣,卻因家中報他妻子 死了,急欲回去,要緊脫貨,宿習便盡數買了他的。不想是年鄖陽一路有奸民倡立無為 教,聚眾作亂,十分猖撅,朝廷差兵部侍郎鐘秉公督師征剿,兵至襄陽,軍中疫病盛行 ,急需藥物,藥價騰貴,宿習又一倍賣了幾倍。此時本利共三四千金,比初販燈草時大 不同了。正是:

  丈人會行醫,女婿善賣藥。

  賭錢便賭完,做客卻做著。

  看官聽說:人情最是勢利,初時小本經紀,同伴客商哪個看他在眼?今見他腰纏已 富,便都來奉承他。閔仁宇也道他會做生意,且又本份,甚是敬重。那接客的行家,把 宿習當做個大客商相待,時常請酒。一日設酌舟中,請宿習飲宴,宿習同著閔仁宇並眾 伙伴一齊赴席。席間有個侑酒的妓女,乃常州人,姓潘名翠娥,頗有姿色。同伴諸人都 趕著她歡呼暢飲,只有閔仁宇見了這妓女卻愀然不樂,那妓女看了仁宇也覺有羞澀之意 。

  仁宇略坐了片刻,逃席先回。宿習心中疑怪,席散回寓,便向仁宇叩問其故。仁宇 歎道:「不好說得,那妓女乃我姨娘之女,與我是中表兄妹。因我表妹丈鮑士器酷好賭 錢,借幾百兩客債來賭輸了,計無所出,只得瞞著丈母來賣妻完債。後來我姨娘聞知, 雖曾告官把女婿治罪,卻尋不見女兒下落。不期今日在此相見,故爾傷心。」宿習聽說 ,惻然改容道:「既係令表妹,老兄何不替她贖了身,送還令母姨,使她母女重逢。」 仁宇道:「若要替她贖身,定須一二百金。我本錢不多,做不得這件好事。」宿習慨然 道:「我多蒙老兄挈帶同行,僥倖賺得這些利錢。如今這件事待我替兄做了何如?」仁 宇拱手稱謝道:「若得如此,真是莫大功德。」宿習教仁宇去訪問翠娥身價多少,仁宇 回報說原價二百兩,宿習便將二百兩白銀交付仁宇,隨即喚鴇兒、龜子到來,說知就裡 ,把銀交割停當,領出翠娥。當下翠娥感泣拜謝,自不必說。宿習又將銀三十兩付仁宇 做盤纏,教他把翠娥送回常州,「所有貨物未脫卸者,我自替你料理。」仁宇感激不盡 ,即日領了翠娥,拜謝起身。僱下一隻船,收拾後艙與翠娥住了,自己只在前艙安歇。

  行了兩日,將近黃州地面,只見一隻大官船,後面有二三十隻兵船隨著,橫江而來 。官船上人大叫:「來船攏開!」仁宇便教艄公把船泊住,讓他過去。只見大船艙口坐 著一個官人,用手指著仁宇的船說道:「目今寇盜猖撅,往來客船都要盤誥,恐夾帶火 藥軍器,這船裡不知可有什夾帶麼?」仁宇聽說,便走出船頭回覆道:「我們是載女眷 回去的,並沒什夾帶。」正說間,只見那人立起身來叫道:「這不是我閔家表舅麼?」 仁宇定睛仔細看時,那官人不是別人,原來就是鮑士器。當下士器忙請仁宇過船相見, 施禮敘坐。仁宇問道:「恭喜妹丈,幾時做了官了?」士器道:「一言難盡。自恨向時 無賴,為岳母所訟,問了湖廣黃州衛充軍。幸得我自幼熟嫻弓馬,遭遇這裡兵道老爺常 振新愛我武藝,將我改名鮑虎,署為百長,不多時就升了守備。今因他與督師的鐘兵部 是同年,特薦我到彼處軍前效用。不想在此得遇表舅。」仁宇道:「妹丈昔年坎坷,今 幸得一身榮貴,未識已曾更娶夫人否?」鮑虎揮淚道:「說哪裡話。當初是我不肖,不 能保其妻子,思之痛心,今已立誓終身不再娶了。」仁宇道:「今日若還尋見我表妹, 可重為夫婦麼?」鮑虎道:「雖我負累了她,豈忍嫌棄?但今不知流落何方,安得重為 夫婦?」說罷,揮淚不止。仁宇笑道:「表妹只在此間不遠,好教妹丈相會。」鮑虎驚 問:「在哪裡?」仁宇乃將翠娥墮落風塵,幸虧宿習贖身,教我親送回鄉的話一一說了 。鮑虎悲喜交集,隨即走過船來,與翠娥相見,夫婦抱頭大哭。正是:

  無端拆散同林鳥,何意重還合浦珠。

  當下鮑虎接取翠娥過了船,連仁宇也請來官船上住了,打發來船先回襄陽,自己隨 後也便到襄陽城中,且不去投見鐘兵部,先同著仁宇到宿習寓所拜謝,將銀二百兩奉還 。宿習見了鮑虎,聽他敘述中情,不覺有感於中,潸然淚下道:「足下累了尊嫂,尚有 夫妻相見之日,如不肖累了拙荊,已更無相見之日矣!今不肖亦願終身不娶,以報拙荊 於地下。」鮑虎詢問緣由,宿習也把自己心事說與知道。兩個同病相憐,說得投機,便 結拜為兄弟。

  正是: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惜斷腸人。

  次日,鮑虎辭別宿習,往鐘兵部軍前投謁。鐘公因是同年常兵備所薦,又見鮑虎身 材雄壯,武藝熟嫻,心中歡喜,便用為帳前親隨將校,甚見信用。鮑虎得暇便來宿習寓 所探望。此時軍中疫癘未息,急欲得川芎、蒼朮等藥闢邪療病,恰好宿習還有這幾件藥 材剩下,當日便把來盡付鮑虎,教他施與軍士。鮑虎因即入見鐘公,將宿習施藥軍中, 並前日贖他妻子之事細細稟知,鐘公道:「布衣中有此義士,當加旌擢以風厲天下。」 便令鮑虎傳喚宿習到來相見。那時宿習真是福至心靈,見了鐘公,舉止從容,應對敏捷 ,鐘公大悅,即命為軍前監計同知,換去客商打扮,儼然冠帶榮身。正是:

  我本無心求仕進,誰知富貴逼人來。

  宿習得此機遇,平白地做了官,因即自改名宿變,改號豹文,取君子豹變之意。

  過了一日,軍中疫氣漸平,鐘公商議進兵征討。先命宿變往近屬各府州縣催趲糧草 濟用。是年,本省德安府雲夢縣饑荒,錢糧不給,宿變催糧到縣,正值縣官主任,本縣 新到一個縣丞署印。那縣丞正苦縣中饑荒,錢糧無辦,不能應濟軍需,卻聞有監計同知 到縣催糧,心中甚是惶急。慌忙穿了素服,來至城外館驛中迎接,見了宿變,行屬禮相 見。宿變看那縣丞時,不是別人,原來就是曲諭卿。他因吏員考滿,選授雲夢縣丞,權 署縣印,那時只道催糧同知喚做宿變,怎知宿變就是宿習?當下望著宿變只顧跪拜,宿 變連忙趨下座來,跪地扶起道:「恩人,你認得我宿習麼?」諭卿仔細定睛看了一看, 不覺又驚又喜。宿變便與並馬入城,直進私衙中,敘禮而坐。諭卿詢問做官之由,宿變 將前事細述了一遍。諭卿以手加額道:「今日才不負令岳一片苦心矣。」宿變道:「岳 父已棄置不肖,若非恩人提拔,安有今日?」諭卿道:「大人誤矣。當日府前送飯,家 中留歇,並出外經商時贈銀作本,皆出自令岳之意,卑職不過從中效勞而已。

  令岳當日與卑職往來密札,今都帶得在此,大人試一寓目,便知端的。」說罷,便 取出冉化之許多手書與宿變觀看。宿變看了,仰天大哭道:「我岳父如此用心,我一向 不知。恩深似海,恨無以報。痛念拙荊早逝,不及見我今日悔過。」諭卿道:「好教大 人歡喜,尊夫人原不曾死。」宿變驚問道:「明明死了,怎說未死?」諭卿把前情備細 說了。宿變回悲作喜,隨即修書一封,差人星夜到冉家去通報。

  諭卿置酒私衙,與宿變把盞。飲酒間,諭卿說道:「目下縣中饑荒,官糧無辦,為 之奈何?」宿變道:「欲完官糧,先足民食。民既不足,何以完官?」諭卿遣:「民食 缺乏,只為米價騰貴之故,前日已曾拿兩個高抬米價的懲治了,只是禁約不住。」宿變 道:「尊見差矣。本處乏糧,全賴客米相濟,若禁約增價,客米如何肯來?我今倒有個 計較在此。」便自出橐中銀五百兩,教諭卿差人星夜去附近地方收糴客米,比時價倒增 幾分。於是客商互相傳說,都道雲夢縣米價最高,販米客人一齊都到本縣來。客米既多 ,時價頓減。宿變乃盡出橐金,官買客米。令諭卿殺牛置酒,款待眾米商,要他照新減 之價更減幾分發糶,一時便收得米糧若干。將一半賑濟饑民,一半代諭卿解充兵餉,百 姓歡聲載道。鐘公如期進兵,多虧宿變各處催趲糧草接濟,士氣飽騰。正是:

  先之以藥,繼之以餌。

  醫國國安,醫民民起。

  商人今作醫人,不愧冉家半子。

  鐘公統率足食之兵,進剿亂賊,勢如破竹。倡立邪教賊首,被鮑虎殺戮。其餘烏合 之眾,逃奔不迭的都被生擒活捉。鐘公對宿變道:「所擒賊眾,多有被賊劫擄去誤陷賊 中的,應從寬釋。汝可為我細加審究一番,就便發落。」宿變領命,便坐公衙,將所擒 賊囚一一細審,隨審隨放。次後審到兩個同鄉人,一個叫薄六,一個叫做堵四,看這二 人,面龐好生廝熟,細看時,記得是前番在捕廳門首所見的盜犯,那薄六便是說被盜扳 害的,那堵四便是說誤取盜贓的。宿變問他何故陷入賊黨,二人告道:「小人等當蒙捕 廳問罪在獄,適有別犯越牢,小的兩個乘勢逃出獄門,躲離本省。不想遇了賊寇,被他 捉去。」宿變道:「當日與你同解捕廳的,還有一個人,卻怎麼了?」兩人道:「那人 受刑不過,已斃獄了。」宿變道:「論你兩人私逃出獄之罪,本該處死,姑念同鄉,饒 你去罷。」兩個拜謝去了,末後審得一個同鄉人,叫做李大,問他何故從賊,李大道: 「為賭輸了錢,連累母親縊死,被父親,告在總捕廳。因懼罪在逃,不想途中遇了亂賊 ,捉去養馬。」宿變道:「當日哄你去賭錢的,可是張乙麼?」李大道:「正是張乙。 」宿變道:「你這廝陷母於死,又背父而逃,是個大逆不孝之子。現今本處捕廳出廣捕 拿你,我今當押送你到本處,教你見父親一面而死,且好與張乙對質,正其誆資害人之 罪。」說罷,便起一角公文,差人押送李大到松江總捕廳去了。正是:

  天理從來無爽錯,人生何處不相逢。

  宿變審錄賊犯已畢,回覆了鐘公。鐘公即日拔寨班師,奏凱還朝。上表報捷,表中 備稱宿變與鮑虎功績。宿變又懇求鐘公於敘功款項中,帶入曲諭卿名字。朝廷降旨:升 鐘秉公為太子少保兵部尚書,宿變特授兵部郎中之職,鮑虎升為山東濟南府副總兵,曲 諭卿實授雲夢縣知縣。

  命下之後,宿變即上本告假,馳驛還鄉。一路經過府州縣,各官都往來拜望。不則 一日,路經常州,宿變具名帖往拜常州太守。那太守出到賓館與宿變相見,宿變看那太 守時,原來就是松江總捕同知王法,當下王公便不認得宿變,宿變卻認得是王公。正是 :

  今為座上客,昔為階下囚。

  難得今時貴,莫忘昔日羞。

  二人敘禮畢,宿變動問道:「老公祖舊任敝郡,幾時榮升到這裡的?」王公道:「 近日初承乏在此。」宿變道:「治弟前在軍中,曾獲逃犯李大,押送台下,未識那時台 駕已離任否?」王公道:「此時尚未離任,已將李大問罪,結過張乙一案。不想來到此 間,卻又有一宗未結的公案,係是婦人潘氏,告稱伊婿鮑士器,為賭輸官債,賣妻為娼 ,並告張乙同謀,當初攛掇鮑士器借客債也是張乙,後來攛掇賣妻為娼也是張乙,今鮑 士器已經問罪發配,張乙卻在逃未獲。原來這張乙本是常州人,因犯罪逃至松江,又在 那裡開賭害人,十分可惡。學生前日已行文舊治,吊取他來,斃之杖下了。」宿變點頭 稱快。當下別過王公,便到閔仁宇家拜望了一遭。隨後王公到船答拜訖,即開船而行。

  舟行之次,聽得有叫化船上,一個老婆子在那裡叫喚,求討殘羹冷飯。宿變怪她聲 音廝熟,推開吊窗看時,認得是開賭的程福之妻,因向日在他家住久,故此認識。原來 程福自被王公問徒發驛,在路上便染病死了,妻子孤身無靠,只得轉嫁他人。誰知又嫁 了個不成才的,遂流落做了乞丐。當下宿變喚那婆子來,問知備細,嗟歎不已。正是:

  東邊闕事西邊補,前報差時後報真。

  宿變回到松江,便到冉家,見了丈人,哭拜於地道:「小婿不才,荷蒙岳父費盡苦 心,暗地周全,陽為擯絕,幾番激厲,方得成人。此德此恩,天高地厚。」冉化之答拜 道:「賢婿前窮後通,始迷終悟,也是你命運合該如此,老夫何力之有?」說罷,請出 女兒璧娘來,與女婿相見。二人交拜對位,各訴別後衷曲,再敘夫婦之情。正是:

  既知今是,始悔昨非。前日只顧手中的宋江、武松,那管家裡的金蓮、婆惜;今日 忽然謝別了雷橫、史進,不至屈死了秀英、交枝。前日幾為魯智深,險些向五台山皈依 長老;今朝喜會紅娘子,不致如小霸王空入羅幃。前一似林衝遠行,不能保其妻子;今 何幸秦明歸去,依然會著渾家。若還學那攘臂下車的晉馮婦,捉老虎猶念千生;今既做 了素服郊次的秦穆公,順風旗不思紅萬。百老原為短命郎,前日幾被活閻羅送了性命; 四門本有都總管,今朝還讓晁天王鎮住妖魔。聖手書生的揮毫,寫不出《哀角》一篇文 字;玉臂匠人的篆刻,印不就戒賭一段心腸。裴孔目鐵面雖嚴,不如曲諭卿的周旋為妙 ;安道全神醫無對,豈若冉化之的術數尤高。直教立誓撇開八葉去,遂使無心換得五花 歸。

  次日,宿變備了禮物,到曲諭卿家拜謝。此時諭卿在任所未歸,宿變再三致謝他家 內眷,又將錢鈔犒賞曲家從人。過了一日,閔仁宇來答拜,並拉著初時這幾個同伴客商 來賀喜,宿變置酒款待,因說起鮑虎之事,宿變對冉化之道:「岳父這篇《哀角義》勸 醒世人,造福不小,當即付梓,廣為傳佈。」化之依言,便刻板發印,各處流傳。

  宿變與親友們酬酢了幾時,到得假限將滿,攜了妻子,並請丈人一同赴京。路經山 東濟南府,正是鮑虎的任所。鮑虎聞宿變到,親自出城迎請他一家老少,都到私衙相敘 ,就教妻子翠娥,並丈母潘氏出來拜謝。歡宴了幾日,宿變辭別起身,鮑虎親送至三十 里外,灑淚而別。宿變到了京師,那時的京中新推升的禮部尚書便是青浦縣鄉紳鈕義方 ,他偶從那裡見了這篇《哀角文》,十分稱賞。原來前日那本戒賭的戲文就是鈕義方做 的,與化之正有同心。他訪知這篇文字是兵部郎中宿變丈人冉化之所作,又曉得化之現 在京師,便發名帖,邀請化之到來相會。敘話間,問起化之原係儒生學醫的,便道:「 先生具此美才,豈可老於牖下。」兩個說得投機,治酌留飲,喚出公子鈕伯才來相見。 飲至半酣,鈕公對化之道:「賭錢場中不但扯牌,還有擲色,其害更甚。愚意欲再作一 篇《戒擲骰文》,先生高才,乞更一揮毫。」化之欣然允諾。便教取文房四寶過來,走 筆立就。其文曰:

  吁嗟乎!賭之多術,其端不一。既有八張,又有六色。

  六色之害,視角甚焉。呼盧呼雉,轉盼蕭然。庶幾宴飲,用佐觴政。自酒而外,用 之則病。或云此戲,從古有之。我思古人,大異今茲。桓溫善算,博則必得。知其用兵 ,百不失一。問君之智,何如於溫。苟或不及,此好當懲。劉毅慷慨,一擲百萬。敵人 塞心,雄豪是患。問君之膽,何如於劉。苟或不及,此好當休。壯哉袁君,脫其破帽。 掉臂一呼,人識彥道。問君之技,何如於袁。苟或不及,此好當捐。擲骰子矣,萊公雅 量。俯鎮人民,仰安君上。問君之度,何如於萊。苟或不及,此好當裁。我願父兄,戒 厥弟子。防閒必嚴,毋習於此。禁之不聽,伊教之疏。何以治之,是在讀書。

  化之寫完,鈕公接來看了,極口稱贊道:「此文與《哀角》一篇並臻絕妙。先生這 兩篇妙文,當得兩服妙藥。他人之藥,只藥身病;先生之藥,能藥心病。忠言苦,能藥 人於既病之後;潛消默奪,又能藥人於未病之前。只看撰文之精,便知用藥之妙。」說 罷,即以此文付與公子觀看,教把去立時發刻,與《哀角文》一並行世。當晚鈕公與化 之飲酒,盡歡而散。

  次日,便上一疏,特薦儒醫冉道文才可用,奉旨冉道特授為翰林院撰文中書兼太醫 院醫官。化之謝了王恩,隨即同著宿變往謝鈕公,自不必說。後來宿變官至卿貳,化之 亦加銜部郎,翁婿一門榮貴。女婿未嘗學醫,偏獲藥材之利。丈人已棄儒業,卒收文字 之功。正是:

  遇合本非人所料,功名都在不意中。

  看官聽說:人苦不能悔過,若能悔過,定有個出頭日子。那勸人悔過的,造福既大 ,天自然也以福報他。奉勸世人,須要自知我病,切莫諱疾忌醫;又須善救人病,切莫 棄病不治。

  〔回末總評〕

  淋淋漓漓,為敗子說法。悲歌耶?痛哭耶?晨鐘耶?棒喝耶?能改過者,善補其闕 者也;能勸人改過者,善補人闕者也。自補其闕、與補人之闕,皆所以補天之闕。一《 哀》一《戒》,兩篇妙文,便當得一片女媧石。

第八卷 鳳鸞飛 女和郎各扮一青衣 奴與婢並受兩丹詔

  紀信滎陽全主身,捐軀杵臼趙家臣。可憐未受生時祿,贈死難回墓裡春。奇女子, 篤忠貞,移桃代李事尤新。縱令婢學夫人慣,赴難欣然有幾人。

  右調《鷓鴣飛》

  從來奴僕之內盡有義人,婢妾之中豈無高誼?每怪近日為人僕的,往往自營私橐, 罔顧公家,利在則趨,勢敗則去。求其貧賤相守,尚且煩難;欲其挺身赴難,斷無些理 。至於婢妾輩,一發無情,受寵則驕,失寵則怨。她視主人主母,如萍水一般,稍不如 意,便想抱琵琶,過別船。若要她到臨難之時,拚身捨己,萬不可得。世風至此,真堪 浩歎。然吾觀史冊中替漢天子的紀將軍,未嘗為項羽所活;傳奇中救宋太子的寇承御, 未嘗為劉后所寬。他如逢醜父有脫主之功,或反疑其以臣冒君,指為無禮;馮婕妤有當 熊之勇,不聞以其奮身衛主,升為正宮。為此奴婢輩縱有好心,一齊都灰冷了。如今待 我說個不惟不死、又得做顯官的義奴,不唯全身、又得做夫人的義婢,與眾位聽。

  話說唐朝憲宗時,晉州有個秀才,姓祝名鳳舉,字九苞,少年有才,聲名甚著。母 親熊氏先亡,父親祝聖德,號萬年,現為河東節度使。祝生隨父在任讀書,身邊有個書 童,名喚調鶴,頗通文墨,與祝生年相若,貌亦相似。祝生甚是愛他,朝夕教他趨侍文 几,不離左右。一日,祝公因兒子姻事未諧,想著一個表弟賀朝康,是同省雲州人,官 拜司空,因與宰相裴延齡不協,告病在家,夫人龍氏只生一女,小字鸞簫,姿才雙美, 意欲以中表求婚。便修書一封,使祝生親往通候賀公,書中就說求婚之意。祝生向慕賀 家表妹才色,接了父書,滿心歡喜,即日收拾行李起身。臨行時,祝公又將出一封書, 並許多禮物付與祝生,吩咐道:「我有個同年諫議大夫陽城,也因與裴相不合,棄官而 歸,僑居雲州馬邑縣。今年三月,是他五蒨壽誕,你今往雲州,可將此書禮先到馬邑拜 賀了陽年伯的壽,然後去見賀表叔。」祝生領命,辭了父親,喚調鶴隨著,起身上路。 路上私與調鶴計議道:「此去馬邑不是順路,不如先往賀家,且待歸時到陽家去未遲。 」商量定了,竟取路望賀家來。正是:

  順帶公文為賀壽,意中急事是求親。

  卻說賀家小姐鸞簫果然生得十分美麗,又聰慧異常。有一待兒,名喚霓裳,就是鸞 蕭乳母岳老嫗的甥女,也能識字知文。

  論她的才,雖不及鸞蕭這般聰慧,若論容貌,與鸞蕭竟是八兩半斤,鸞簫最是愛她 。那老夫人龍氏性最奉佛,有個正覺庵裡尼姑法名淨安的常來走動,募化夫人捨一對長 幡在本庵觀世音座前,夫人做成了幡,命鸞簫題一聯頌語在上。鸞簫題道:

  世於何觀,觀我即為觀世。

  音安可見,見音實是見心。

  題畢,夫人就教鸞簫把這幾個字繡了,付與淨安。淨安稱贊道:「小姐文妙,字妙 ,繡線又妙,可稱三絕。小尼斗膽,敢求小姐大筆,題一副對聯貼在禪房裡,幸勿見拒 為妙。」鸞簫說罷,便取過一幅花箋,用篆文題下一聯道:

  明徹無明無無明;想空非想非非想。

  淨安見那篆文寫得古蹟蒼然,如刻劃的一般,十分稱贊,作謝而去。

  不想本城有個鄉紳楊迎勢,乃楊炎之子,向靠父親勢力,曾為諫議大夫。父死之後 ,罷官在家,他的奶奶亦最奉佛,也與淨安相熟,常到正覺庵隨喜。一日到庵中,見了 長幡,淨安說是賀家小姐所題,就是她寫、就是她繡的,又指禪房中那一聯篆字對與楊 奶奶看了,極口稱揚鸞簫的才貌。楊奶奶記在心裡,回去對丈夫說知,便使媒婆到賀家 來替公子求親。賀公素鄙楊迎勢的為人,又知楊公子蠢俗無文,立意拒絕了。楊家奶奶 又托淨安來說合,賀老夫人怪她在楊奶奶面前多口,把她搶白了一場。淨安好生沒趣, 自此也不敢常到賀家來了。正是:

  女郎雖有才,未可露於外。

  三姑與六婆,入門更宜戒。

  賀公既拒絕了楊家,卻與夫人私議道:「女兒年已及笄,姻事亦不可遲。表兄祝萬 年有子名鳳舉,年紀與吾女相當,他在齠齔時,我曾見他生得眉清目秀,後來蹤跡疏闊 ,久未相會。近聞他才名甚盛,未知實學如何?若果名稱其實,便可作東牀之選。惜我 遲了一步,不能面試他一試。」正說間,恰好閽人來報:河東節度祝爺差公子齎書到此 求見。賀公大喜,隨即整衣出迎。祝生登堂拜謁,執禮甚恭。賀公見他人物比幼時更長 得秀美,心中欣悅。寒溫畢,祝生取出父親書信送上。賀公拆開看了,見是求婚之意, 便把書納於袖中,對祝生道:「久仰賢姪才名,渴思面領珠玉,今幸惠臨,可於舍下盤 桓幾時,老夫正欲捧讀佳制,兼敘闊悰。」祝生唯唯稱謝。茶罷,請出老夫人來拜見。 夫人看了祝生人物,亦甚歡喜。

  賀公道:「舍下有一梅花書屋,頗稱幽雅,可以下榻。」說罷,便教家人收拾祝生 行李,安放書屋中,一面即治酒在彼伺候。

  不多時,家人報酒席已完。賀公攜著祝生,步人那梅花書屋來。只見屋前屋後遍植 梅花,果然清幽可愛。中間設下酒席,二人揖遜而坐,舉觴共飲。此時已是二月下旬, 梅花大半已謝,風吹落花飛人堂中。酒過數巡,賀公對著祝生道:「老夫昨見落梅,欲 作一詩,曾命小女做來。今賢姪高才,未識肯賜教一律否?」祝生欣然領諾。賀公送過 文房四寶,祝生握筆在手,對賀公道:「不知表妹佳詠用何韻,小姪當依韻奉和。」賀 公道:「韻取七陽,用芳香霜腸四字。」祝生聽罷,展紙揮毫,即題一律道:

  皎皎霓裳淡淡妝,羞隨紅杏鬥芬芳。

  衝寒曾報春前信,墜粉難留雨後香。

  恍似六花猶繞砌,還疑二月更飛霜。

  惟餘紙帳窺全影,夢憶南枝欲斷腸。

  題畢,呈與賀公看了,大贊道:「賢姪詩才清新秀麗,果然名不虛傳。」祝生道: 「小姪不惜獻醜,乃拋磚引玉之意。敢求表妹佳章一讀。」賀公便把祝生所作付小童傳 進內邊,教換小姐的詩來看。小童去不多時,送出一幅花箋來。祝生接來看時,上寫道 :

  游蜂爭為杏花忙,知否寒枝有舊芳。

  雨洗輕妝初墮粉,風飄素影尚流香。

  沾泥似積庭餘雪,點石疑飛嶺上霜。

  天寶當年官樹畔,江妃對此幾迴腸。

  祝生看了,極口稱賞道:「表妹才情勝小姪十倍。珠玉在前,覺我形穢矣。」賀公 笑道:「不必太謙,二詩可謂工力悉敵。」說罷,命酒再飲。飲至半酣,賀公欣然笑道 :「老夫向為小女擇配,未得其人。今尊翁書中欲以中表議婚,賢姪真足比溫太真矣。 」祝生大喜,起身致謝。當日二人飲酒盡歡而罷。

  至晚,祝生宿於書屋中,思量小姐詩詞之妙,又喜又疑,想道:「女郎如何有此美 才,莫非是他父親筆削過的?」又想道:「即使文才果美,未知其貌若何?我須在此探 訪個確實才好。」次早起來,去書箱中取出一幅白鮫綃,把鸞簫這首詩錄在上面,時時 諷詠。早晚間賀公出來與祝生敘話,或議論古人,或商確時務,祝生應對如流。或有來 求賀公詩文碑銘的,賀公便央祝生代筆,祝生揮毫染翰,無不如意,賀公十分愛敬。

  祝生在賀家一連住了半月有餘,調鶴私稟道:「老爺本教相公先到陽爺家賀壽,今 壽期已近,作速去方好。」祝生此時未曾訪得鸞簫確實,哪裡肯便去。調鶴見他躊躇不 行,又稟道:「相公若還要住此,不妨到陽家去過,再來便了。」祝生想道:「我若辭 別去了,怎好又來?」因對調鶴道:「此間賀老爺相留,不好便別。陽爺處,你自去把 書禮投下罷。」調鶴道:「老爺書中已說相公親往,如今怎好獨差小人去?」祝生想了 一想道:「你與我年貌彷彿,況我與陽爺未經識面,你今竟假扮著我代我一行,有何不 可。」調鶴道:「這怎使得?小人假扮著去不打緊,倘或陽爺治酒款留,問起什麼難應 答的話來,教小人哪裡支吾得過?」祝生道:「你只推說要到賀表叔家問侯,一拜了壽 ,就辭起身便了。」說罷,便取出書信禮物,並將自己的巾服付與調鶴,教地速去速回 。調鶴沒奈何,只得將著書禮,僱下船隻,收拾起身。到了船中,換了巾服,假扮著祝 生,自往馬邑去了。

  且說祝生住在賀家,不覺已是三月中旬。清明時候,賀公舉家要去掃墓。鸞簫小姐 以微恙初癒,不欲隨行,夫人留霓裳在家陪侍,其餘婢僕盡皆隨往。賀公意欲約祝生同 去墓所閒遊,祝生打聽得鸞簫獨自在家,便想要乘此機會窺探些消息,乃不等賀公來約 ,先推個事故出外去了。約莫賀公與夫人等去遠,即回身仍到賀家,在書齋左側走來走 去,東張西看。卻又想:「小姐自在深閨,我哪裡便窺視得著?」心中悶悶,只得仍走 入書屋中兀坐。

  卻說鸞簫自見了祝生的詩,十分賞歎,把來寫在一幅絳鮫綃之上,朝夕吟味。那日 夫人出外,鸞簫獨與霓裳閒處閨中,復展那詩觀看,因戲對霓裳道:「祝家表兄第一句 詩,便暗合著你的名字,莫非他與你有緣。」霓裳笑道:「小姐若得配才郎,霓裳自當 在抱衾與蒨之列。」鸞簫道:「祝表兄詩才雖妙,未知人物如何?」霓裳道:「今日乘 夫人不在,小姐何不私往窺之?」鸞簫道:「倘或被他瞧見了,不當穩便。」霓裳道: 「小姐與祝生既係中表兄妹,相見何妨?」鸞簫沉吟道:「我見他不妨,卻不可使他見 我。我今有個道理。」霓裳道:「有什道理?」鸞簫道:「把你身上的青衣來與我換了 ,我假扮了你,去窺他一面。倘他見了我問時,我只說是你便了。」霓裳笑道:「祝生 的詩既比著霓裳,今小姐又要扮做霓裳,使霓裳十分榮耀。」說罷,便脫下青衣與鸞簫 改換停當。

  鸞簫悄地步至梅花書屋,只推摘取青梅,竟走到庭前梅樹之下。祝生正悶坐無聊, 忽然望見一個青衣女子,姿態異常,驚喜道:「夫人已不在家,此必是小姐的侍兒了。 」忙趨上前唱個肥諾道:「小娘子莫非伏侍鸞簫小姐的麼?」鸞簫看那祝生時,丰神俊 爽,器宇軒昂,飄然有超塵出俗之姿,心中暗喜,慌忙回禮道:「妾正是小姐的侍兒霓 裳也。」祝生聽說名喚霓裳,笑道:「只霓裳兩字便是妙極,小生前日詩中曾把佳名與 梅花相比,何幸今日得逢解語花。」鸞簫道:「郎君尊詠,小姐極其稱賞,未識小姐所 作,郎君以為何如?」祝生道:「小姐詩才勝我十倍,但不知此詩可是小姐真筆?」鸞 簫道:「不是真筆卻倩誰來?」祝生道:「只伯是你老爺筆削過的。若小姐果有此美才 ,小生有幾個字謎,煩小娘子送與小姐猜一猜,看可猜得著?」說罷,便去書齋中取出 一幅紙來。鸞簫看時,第一個字謎道: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

  不可在上,且宜在下。

  第二個字謎道:

  兄弟四人,兩個落府。

  四個落縣,三個落州。

  村裡的住在村裡,市頭的住在市頭。

  第三個字謎道:

  草下伏七人,化來成二十。

  將人更數之,又是二十七。

  第四個字謎卻是一首《閨怨》,其詞曰:

  一朝之忿致分離,逢彼之怒將奴置。

  妾悲自揣不知非,君恩未審因何棄?

  憂緒難同夏雨開,愁懷哪逐秋雲霽。

  可憐抱悶訴無門,縱令有意音誰寄?

  若斷若連惹恨長,相拋相望想徒係。

  一息自挨仍自憐,小窗空掩常揮淚。

  鸞簫看罷,微笑著:「這個有何難猜,還你小姐一猜便著。」言訖,便持進內邊與 霓裳看。霓裳未解其意,鸞簫道:「第一謎是指字中那一畫,第二謎是指字中那一點, 第三謎是『花』字,第四謎是『心』字,合來乃『一點花心』四字。」霓裳聽罷,仔細 摹擬了一遍,稱贊道:「此非祝郎做不出,非小姐猜不出,小姐何不也寫幾句破他?」 鸞簫應諾,便於每一謎後各書四句,其破一畫謎云:

  在酉之頭,在丑之足。

  在亥之肩,在子之腹。

  其破一點謎云:

  其二在秦,其一在唐。

  其四在燕,其五在梁。

  其破花字謎云:

  五行屬於木,四時盛在春。

  或以方彩筆,或以比佳人。

  其破心字謎云:

  靈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變化總無窮,通達是其用。

  鸞簫寫完,將來袖了,再到書齋送與祝生觀看。祝生驚歎道:「小姐才思敏妙如此 ,前詩的係真筆無疑矣。」鸞簫道:「方才小姐見摘去青梅,吟待四句,郎君也請吟一 首。」祝生道:「願聞小姐佳詠。」鸞簫便念遣:

  如豆梅初吐,枝頭青可數。

  青時未見黃,酸中還帶苦。

  祝生聽了,笑道:「這是小姐嘲笑我了。她道我尚是青矜,未登黃甲,既饒酸風, 又多苦況。我今試賡俚句,聊以解嘲。」遂授筆連題二絕,其一曰:

  當年煮酒論英雄,曾共曹劉肴核供。

  世俗莫將酸子笑,遨遊二帝藐王公。

  其二曰:

  耐爾流酸愛爾青,秀才風味類卿卿。

  莫嫌炙得眉痕皺,調鼎他年佐帝羹。

  鸞簫看了,笑道:「二詩殊壯,但只自負其才,不曾關合在小姐身上去。」祝生道 :「要關合到小姐身上也不難。論我胸中抱負,自比青梅,若論我眼前遭遇,正不及青 梅哩。待我再題一絕。」又題道:

  香閨食果喜拈酸,妨爾常邀檀口含。

  最是書生同此味,風流未得玉人諳。

  鸞簫見了道:「這只就青梅關合小姐,還可竟把青梅比得小姐麼?」祝生道:「這 也不難。」便又題一絕道:

  濺牙能使睡魔降,止渴徒教望眼忙。

  中饋得伊相贊佐,和羹滋味美還長。

  鸞簫見詩,笑道:「前兩句略輕薄些,後二句居然指為中饋,未免唐突。」祝生道 :「詩中之謎,都被小娘子猜著。小生心事,小娘子已知。量小姐心事,亦唯小娘子知 之。待我再題一絕,便將青梅比著小娘子。」又題道:

  傾筐當日載風詩,常伴佳人未嫁時。

  實七實三頻數處,深閨心事只伊知。

  鸞簫見他筆不停揮,數詩立就,稱歎道:「郎君如此美才,我家小姐自然敬服。我 當以尊詠持送妝台。」祝生道:「我與你家小姐原係中表兄妹,可請出來一見否?」鸞 簫道:「小姐怎肯輕易出來?待我替你致意便了。」說罷,轉身要走,祝生向前攔住道 :「難得小娘子到此,幸勿虛此良會。我若非與你有緣,何故拙句暗合芳名。今縱未得 小姐遽渡仙橋,願得與小娘子先解玉癿。」鸞簫羞得臉兒紅暈,說道:「郎君放尊重些 ,老爺、夫人知道,不是耍處。況小姐不時叫喚,若逗留太久,恐見嗔責。我去也!」 祝生攔她不住,只得由她去了。

  鸞簫回至香閨,把上項話一一對霓裳說知。霓裳聽罷,觸動了一片芳心,想道:「 今日小姐把我妝得十分好了,祝郎心裡已記著『霓裳』兩字。只是徒受虛名,卻無實際 。倘異日祝郎真見我時,道我不是昔日所見的霓裳,那時只怕輕覷綠衣,不施青眼。不 若我今夜假妝小姐,暗地去與他相會,先定下此一段姻緣,也不枉他詩中巧合我的名字 。」私計已定,便竊了鸞簫寫的那幅絳鮫綃藏在身邊,只等夜深,瞞著鸞簫行事。正是 :

  你既妝我,我也妝你。你不瞞著我,我偏瞞著你。你妝我,不瞞我,是高抬了我。 我妝你,偏瞞你,怕點辱了你。

  且說祝生見了假霓裳之後,想道:「侍兒美麗若此,小姐可知。」又想道:「人家 盡有侍兒美似主兒的,若小姐得與霓裳一般,也十分夠了,只可惜她不肯出來一見。」 癡癡地想了半晌。

  到得抵暮,賀公與夫人等都回來了。當晚賀公又與祝生閒敘了一回,自進內邊。祝 生獨宿書齋,哪裡睡得著?見窗外月光明亮,便走到庭中梅樹之下,仰頭看月。正徘徊 間,忽聽書房門上輕輕叩響,低叫開門,好像女人聲音。祝生連忙開看,只見一個美人 掩袖而進,月光下見這美人凝妝豔服,並不是日間青衣模樣。祝生驚問道:「莫非鸞簫 小姐麼?」霓裳也在月下仔細看了祝生,果是翩翩年少,私心甚喜,低應道:「然也。 妾因慕表兄之才,故今夜瞞著侍婢霓裳,特來與兄面計終身之約。」祝生喜出望外,作 揖道:「小生得蒙垂盼,實乃三生有幸。」霓裳取出那幅絳鮫綃,送與祝生道:「此妾 手錄尊詠《落梅詩》在上,梅者媒也,即以此贈兄為婚券。」祝生接了,稱謝道:「小 生拙句,得蒙玉手揮毫,為光多矣。」便去取出那幅白鮫綃來,遞與霓裳道:「小姐佳 章,小生亦錄在這鮫綃上,今敢以此為酬贈。」霓裳接來袖了,說道:「只此已定終身 之約,妾當告退。」說罷,假意要行。祝生忙扯住道:「既蒙枉臨,豈可輕去?況月白 鳳清,如此良夜何!」一頭說,一頭便跪下求歡。霓裳用手扶起道:「若欲相留,兄可 對月設誓來。」祝生即跪地發誓道:「我祝鳳舉若忘鸞簫小姐今日之情,蒼天鑒之。」 誓畢,把霓裳摟到臥榻前,霓裳做出許多嬌羞之態,祝生為之款解羅襦,擁入衾中就寢 。但見:

  粉面低偎,朱唇羞吐。一個把瑤池青鳥認作王母臨凡,一個是崔府紅娘權代雙文薦 枕。一個半推半就,哪管素霓裳忽染新紅;一個又喜又狂,也像青梅詩連揮幾筆。一個 只道日裡侍兒脫去,今何幸小姐肯來;一個正為早間小姐空回,故棄我侍兒當夕。一個 只因落花首句巧合阿奴小名,特背娘行偷期月下;一個自喜傾筐一篇打動深閨心事,遂 將玉人引至燈前。一個把慕鸞簫的宿願了卻十分,尚有幾分在霓裳身上;一個聽呼表妹 的低聲連應幾句,曾無半句入小姐耳中。兩幅鮫綃湊成一幅相思帕,三星邂逅先見雙星 會合時。

  兩個恩情美滿,雞聲三唱,霓裳起身辭去。祝生問以後期,霓裳道:「既已訂約百 年,豈可偷歡旦夕。兄今宜銳意功名,不必復作兒女眷戀。」說罷,啟戶徐行。祝生送 了一步,珍重而別。

  次日,鸞簫尋不見了絳鮫綃,只道昨日往來書齋遺失在路上,命霓裳尋覓,霓裳假 意尋了一回,只說尋不著,鸞簫只索罷了,不在話下。

  卻說調鶴假扮祝生到陽城家中拜壽,陽公見他人物清雅,哪裡曉得是假的?再三留 款,調鶴只推要往賀家,連忙告辭。臨別時,陽公道:「目今朝廷開科取士,賢姪到今 表叔家去過,就該上京赴試了。」調鶴應諾。回見祝生,具道前事,並促祝生起身。祝 生此時心事已定,亦欲歸報父親,商議行聘,即束裝而行。賀公治酒餞別。祝生討了一 回書,星夜回到河東,拜見父親。祝公見回書中已允姻事,大喜,隨即遣媒議聘。一面 打發祝生上京應試。祝生領了父命,攜著調鶴,即日起身去了。

  是年河東饑謹,百姓流離,祝公屢疏告荒。宰相裴延齡不准其奏,祝公憤怒,特疏 專劾裴延齡不恤天災,不軫民命,乞斬其首以謝天下。裴延齡大怒,使奏稱祝聖德妄報 災荒,侵欺國稅,不加重治,無以儆眾。奉旨祝聖德逮係至京下獄治罪,其親屬流竄嶺 南。那時祝生正在途中,聞了這消息,吃驚不小。泣對調鶴道:「老爺忤了權相,此去 凶多吉少,我又流竄煙瘴之地,未知性命如何,祝氏一門休矣。」調鶴道:「老爺平日 居官清正,今必有人申救,量無大禍。倒只怕嶺南煙瘴之地,相公去不得,如何是好? 」祝生聽了,掩面大哭。調鶴沉吟道:「老爺只有相公一子,千金之軀,豈可輕去不測 之鄉?小人有個計較在此,可保相公無事。」祝生急問何計,調鶴道:「小人原曾扮過 相公的,今待小人仍把巾服穿了,扮做相公,竟往官司投到,聽其押送嶺南。相公卻倒 扮做從人模樣,自往別處逃生。」祝生道:「這使不得,前番陽家賀壽,是沒什要緊的 事,不妨代我一行。今遠竄嶺南,有性命之憂,豈可相代?」調鶴慨然道:「說哪裡的 話,小人向蒙恩養,今願以死報。」祝生泣謝道:「難得你有這片好心,真恩勝骨肉, 我今與你結為兄弟。倘天可憐見,再有相見之日,勿拘主僕之禮,你認我為兄,我認你 為弟便了。」說罷,走到僻靜處,大家下了四拜,把身上衣服換轉。調鶴扮了祝生,即 往當地官司投到,自稱是祝公子,因應試赴京,途中聞有嚴旨,特來待罪。官司錄了口 詞,一面申報刑部,一面差人將本犯押送嶺南。公差領了官批,押著調鶴即日起行。行 了幾日,路過馬邑縣,那陽城聞祝公子被竄,路經本處,特遣人邀請到家。

  調鶴前曾假扮祝生,見過陽公,今番陽公只認調鶴是真正公子,執手流涕,厚贈盤 纏。又多將銀兩賞賜防送公差,教他於路好生看覷。調鶴別了陽公,自與公差到嶺南去 了。正是:

  勉強倒是賀壽,情願卻是捐生。

  前日暫時弄假,今番永遠即真。

  且說祝生假扮做從人模樣,隨路逃避,思量沒處安身,欲仍往賀家,「怕他家中人 已都認得我,倘走漏消息,不是耍處。」因想道:「不如到馬邑縣投托陽年伯罷。」又 想道:「前日拜壽不曾親往,今日怎好去得?縱使陽年伯肯留我,他家耳目眾多,哪裡 隱瞞得過?」躊躇半晌,心生一計道:「我到陽家,隱起真名,倒說是書童調鶴,因家 主被難,無可投奔,特來依托門下便了。」私計已定,星夜奔到馬邑,假裝做調鶴,叩 見陽公。陽公念係祝家舊僕,收在書房使喚。祝生只得與眾家童隨行逐隊,權充下役。 正是:

  只愁季布難逃死,敢向朱家惜下流。

  話分兩頭。且說賀公正喜與祝家聯了姻,忽聞祝公忤了權相,父子被罪,又驚又惱 。夫人與鸞簫、霓裳各自悲恨。賀公乃親赴京,伏闕上疏申救。一面致書與陽城,書略 曰:

  憶自裴延齡入相之初,先生曾欲廷裂白麻,可謂壯矣。今裴延齡肆惡已極,朝政日 非,而先生置若罔聞,但悠游鄉里,聚徒講學,恐韓退之淨臣一論,今日又當為先生誦 也。僕今將伏闕抗疏,未識能回聖意否?伏乞先生糾合同官,交章力奏,務請尚方劍, 誓斬逆臣頭,以全善類。國家幸甚,蒼生幸甚。

  賀公親筆寫了書,付與一個蒼頭,教去馬邑縣陽諫議家投遞,約他作速赴京相會, 蒼頭領命而行。不想數該遭厄,事有差訛,這蒼頭甚不精細,來到半路遇著一隻座船, 說是諫議楊爺赴京的船,蒼頭只道就是馬邑縣的陽諫議,不問明白,竟將家主這封書去 船裡投下。原來這楊諫議卻是楊迎勢,因欲賄通裴相,謀復原官,故特買舟赴京。正想 沒個獻媚之由,看了這書,便以為奇貨可居。又怪賀公前日拒其求婚,今日正好借此出 氣。當下將書藏著,一到京師,便去裴府首告。裴延齡正為賀朝康申救祝聖德,恐多官 效尤,交章互奏,沒法處他。得了楊迎勢所首,滿心歡喜,便表薦楊迎勢仍為諫議大夫 ,隨即代迎勢草成疏稿,刻奏賀朝康糾眾欺君,私結朋黨,謗訕朝廷,宜加顯戮。

  迎勢依著裴延齡的親筆疏草寫成本章,並賀家私書一同上奏。憲宗即命裴延齡票旨 。延齡擬將賀朝康下獄問罪,妻女入宮為奴,韓愈、陽城俱革職,永不敘用。憲宗依擬 而行。命下之後,賀公就京師捉下獄中,緹騎一面到雲州提拿妻女。

  這消息早傳到賀家。賀老夫人大驚,抱著鸞簫哭道:「汝父捐軀報國,固所不辭。 老身入宮亦不足借。只可惜累了你。」鸞簫也抱著夫人痛哭。霓裳在旁見她母子兩個哭 得傷心,遂動了個忠義之念,上前跪下稟道:「夫人、小姐且休煩惱,霓裳向蒙撫養之 恩,無以為報,今日願代小姐入宮。」夫人聽說,收淚謝道:「若得如此,感激你不盡 。」便教鸞簫與霓裳結為姊妹,把身上衣服脫與霓裳穿了,鸞簫倒扮做侍兒模樣。差人 密喚乳娘岳老嫗來,把鸞簫托與她,囑咐道:「你甥女霓裳情願代小姐入宮,你可假認 小姐做甥女,領去家中暫住。倘後來祝公子有回鄉之日,仍得夫妻配合,了此姻緣。」 岳嫗見霓裳代主人宮,十分忠義,嘖嘖稱歎。鸞簫哭別夫人與霓裳,收拾些衣飾銀兩, 隨著岳嫗去了。不一日,緹騎到來,把賀老夫人與這假小姐解京入宮。正是:

  前番暗暗冒頂,此日明明假裝。

  歡時背地領受,憂來當面承當。

  不說夫人與霓裳入宮,且說鸞簫躲在岳嫗家中。這岳嫗的老兒是做銀匠的,只住得 兩間屋,把後面半間與鸞簫做了房。鸞簫痛念父母,終日在房中飲泣,岳嫗恐鄉鄰知覺 ,再三勸解,鸞簫勉強收淚,做些針指消悶。一日,岳老他出,岳嫗陪著鸞簫坐地,忽 聽門前熱鬧,原來有個走索的女子在街上弄缸弄甕弄高竿,引得人挨挨擠擠地看。岳嫗 不合攜著鸞簫走到門首窺覷,不想恰遇正覺庵裡尼姑淨安在門首走過,被她一眼瞧見, 便步進門來,說道:「原來賀家小姐在此。」鸞簫急忙閃入,岳嫗忙遮掩道:「女師父 你認錯了,這是賀家侍兒霓裳。她原是我甥女,故收養在此。怎說是賀小姐?」淨安搖 頭道:「不要瞞我,這明明是賀小姐。」岳嫗道:「我甥女面龐原與小姐差不多。」淨 安笑道:「你休說謊。霓裳姐雖與小姐面龐相像,我卻認得分明。這是小姐,不是霓裳 。」岳嫗著了急,便道:「就說是小姐,你出家人盤問她怎的,難道去出首不成?」淨 安變了臉道:「只有善男子、善女人,沒有善和尚、善尼姑,當初賀夫人怪我多口,把 我搶白,今日正好報怨。若不多把些銀兩與我,我便去出首,教你看我出家人手段!」 岳嫗慌了,只得對鸞簫說,取出些銀兩來送她。淨安嫌輕道少,嚇詐不已。岳嫗再三央 告,又把鸞簫的幾件衣飾都送與她,才買得她住。正是:

  佛心不可無,佛相不可著。

  菩薩本慈悲,尼姑最狠惡。

  岳嫗吃了這一場驚,等老兒回來,與他說知了。正商議要移居別處,避人耳目,不 想淨安這女禿驢詐了許多東西,心還未足。那時恰好楊迎勢因裴延齡復了他的官,無可 報謝,要討個絕色美人獻她為妾,寫書回來,教奶奶多方尋訪良家女子有姿色的,用價 買送京師。淨安打聽得此事,便去對楊奶奶說:「岳銀匠家女兒十分美貌。」楊奶奶便 坐著轎子,同了淨安逕到岳家,不由分說,排闥直入。看了鸞簫果然美貌,即將銀三百 兩付與岳老,要娶鸞簫。岳老哀告道:「小人只有此女,不願與相府作妾。」楊奶奶哪 裡肯聽,竟把銀留下,立刻令人備下船隻,將花燈鼓樂,搶取鸞簫下船。岳嫗隨著楊家 女使一齊到舟中,鸞簫痛哭,便要尋死,岳嫗附耳低言道:「小姐且莫慌,我一面在此 陪伴你,一面已教老兒寫了個手揭,兼程趕到京師,逕去裴府中告稟。他做宰相的人, 難道一個女子面上不做了方便?且待他不肯方便時,小姐再自計較未遲。」鸞簫聞言, 只得且耐著心兒,苟延性命。楊家從人自催船赴京,不在話下。

  且說岳老星夜趕到京中,拿著個手本到裴府門前伺侯了一日。你道相府尊嚴,哪個 替他通報。不想鸞簫合當無事,恰好次日裴延齡的夫人要到佛寺燒香,坐轎出門,岳老 便拿著手本,跪在轎前叫喊,從人趕打他時,岳老高聲喊道:「楊諫議強奪小人女兒要 送來相府作妾,伏乞夫人天恩方便。」原來那裴夫人平日最是妒悍,聽說「相府作妾」 四字,勃然大怒,喝教住了轎,取過手本來看了。也不去燒香,回進府中,當庭坐下, 喚岳老進去,問知仔細,大罵:「楊迎勢這賊囚,敢哄誘我家老天殺的幹這樣歹事,我 教他不要慌!」便批個執照付與岳老,著他領了女兒自回原籍。其楊家所付財禮銀,即 給與作路費,又吩咐家人:「若敢通同家主,暗養他女兒在外,私目往來,我查出時, 一個個處死。」眾家人喏喏連聲,誰敢不依。岳老謝了裴夫人,拿了批照,趕向前途, 迎著鸞簫的船,把裴夫人所批與楊家從人看了。楊家從人不敢爭執,只得由他把女兒領 回。正是:

  全虧獅子吼,放得鳳凰歸。

  岳老夫婦領得鸞簫回家,不敢再住雲州,連夜搬往馬邑縣。

  恰好租著陽城家中兩間市房居住,依舊開銀匠鋪度日。陽家常教岳老打造首飾,此 時祝生正在楊家做假調鶴。一日,楊老夫人差祝生到岳家取討打造的物件,適值岳老不 在家,見了岳嫗聽她語音是雲州人聲音,因問道:「媽媽是雲州人,可曉得賀鄉宦家小 姐怎麼了?」岳嫗道:「小姐與夫人都入宮去了。」祝生聽了,欷歔悼歎。又問道:「 小姐既已入宮,他家有個侍兒霓裳姐如何下落了?」岳嫗道:「我也不知她下落。」祝 生不覺失聲嗟悼。

  鸞簫在裡面聽得明白,驚疑道:「這聲音好像是祝表兄。」走向門隙中窺時,一發 驚疑道:「這分明是祝郎,如何恁般打扮?」便露著半身在門邊張看,祝生抬頭瞧見, 失聲道:「這不是霓裳姐麼?」鸞簫忍耐不住,接口問道:「你哪裡認得我是霓裳姐? 」祝生未及回言,岳老忽從外而入,見祝生與鸞簫說話,便發作道:「我們雖是小家, 也有個內外。你是陽府大叔,怎便與我女兒搭話?」祝生見他發作,不敢回言,只得轉 身出去了。岳老埋怨婆子道:「前番為著門前看走索惹出事來,今日怎生又放小姐立在 門首?」又埋怨鸞簫道:「莫怪老兒多口,小姐雖當患難之時,也須自貴自重,如何立 在門前與人搭話?萬一又惹事招非,怎生是好?」鸞簫吃他說了這幾句,羞得滿面通紅 ,自此再不敢走到外邊。卻又暗想:「前日所見之人,明係祝郎。若不是他,如何認得 我?可惜被奶公衝散,不曾問個明白。」有一曲《江兒水》,單道鸞簫此時心事:

  口語渾無二,形容確是伊。若不是舊相知曾把芳心繫,為什的乍相探便灑天涯淚, 敢是他巧相蒙也學金蟬計?猜遍杜家詩謎,恨殺匆匆未問端由詳細。

  且說祝生回到陽家,想道:「岳家這女子明是霓裳,正要與我講話,卻被老兒打斷 了,今後不好再去。」又想道:「鸞簫小姐既已入宮,更無相見之日。幸得霓裳在此, 續了賀家這脈姻緣,也不枉當初約婚一番。但我心事不好對陽年伯說。」左思右想,終 夜流涕。正是:

  有淚能揮不可說,含情慾訴又還吞。

  話分兩頭。卻說裴延齡的夫人自那日聽了岳老之訴,十分痛恨楊迎勢,等丈夫退朝 回來,與他鬧一場,定要把他把迎勢謫貶。原來裴延齡最是懼內,當下不敢違夫人之命 ,只得把楊迎勢革去官職。迎勢大恨道:「我依著他劾壞了許多人,不指望加宮進職, 倒壞我的官。他親筆疏草也在我處,他既賣我,我也害他一害。」不說楊迎勢計害裴延 齡,且說賀老夫人與霓裳入宮之後,發去皇妃宓氏宮中承應。這宓妃昔日最承君寵,後 因憲宗又寵了個張妃,於是宓妃失寵,退居冷宮,無以自遣,乃終日焚香禮佛,裝塑一 尊觀音大士像於宮中,朝夕禮拜。賀夫人向來奉佛,深通內典,宓妃喜她與己有同志, 又憐她是大臣之妻,另眼看覷。一日,宓妃亦欲於大士前懸幡供養,要題一聯頌語。賀 夫人乃把鸞簫所題正覺庵幡上之語奏之,宓妃大喜。光陰荏苒,不覺又當落梅時候,天 子以落梅為題命侍臣賦詩,都未稱旨。乃傳命後宮,不論妃嬪媵嬙,有能詩者,各許題 獻。霓裳聞旨,乃將鸞簫昔日所題之詩錄呈宓妃觀看。宓妃看到「天寶當年」兩句,打 動了她心事,不覺潸然淚下。霓裳便奏道:「娘娘若不以此詩為謬,何不即獻至御前, 竟說是娘娘做的,也當得一篇《長門賦》。」宓妃依言,便把此詩錄於錦箋之上,並草 短章進奏。其章曰:

  臣妾久處長門,自憐薄命。幸蒙天子,許賡巴人,訝紅杏之方妍,如承新寵;歎寒 梅之已謝,悵望舊恩。聊賦俚詞,敢呈聖覽。臨箋含淚,不知所云。

  憲宗覽表看詩,惻然動念。此時正值張妃恃寵驕縱,帝意不懌,因復召幸宓妃,寵 愛如初。宓妃深德霓裳,意欲引見天子,同承恩幸。霓裳奏道:「賤妾向曾許配節度祝 聖德之子祝鳳舉,倘蒙娘娘憐憫,放歸鄉里,感恩非淺。若宮中受寵,非所願也。」宓 妃道:「我當乘間為汝奏之。」過了一日,憲宗駕幸宮中飲宴,宓妃侍席,見龍顏不樂 ,從容啟問其故。憲宗道:「因外邊災異頻仍,饑荒屢告,所以不歡。」宓妃奏道:「 以臣妾愚見,願陛下省刑薄稅,赦宥從前直言獲罪諸臣,則災荒不弭而自消矣。」憲宗 點首稱善。宓妃又奏道:「即今臣妾宮中,有罪臣賀朝康的妻女,供役已久,殊可矜憐 。且臣妾一向在宮禮佛,得她侍奉香火,多有勤勞。」便將幡上所題之語奏知,憲宗嘉 歎,因沉吟道:「外臣劾奏賀朝康與韓愈結為明黨,前韓愈諫迎佛骨,而朝康妻女奉佛 如此,則非朋黨可知。來日便當降詔開釋。」宓妃再拜稱謝。正是:

  既賴文字功,仍虧佛力佑。

  僧尼不可親,菩薩還能救。

  次日憲宗升殿,正欲頒降恩詔,只見內侍呈上一個本章,看時,乃是楊迎勢訐奏裴 延齡的,備言前番題劾多人,俱出延齡之意,現有彼親筆疏草為證:「前日巧為指唆, 許授美官。今又誅求賄賂,無端謫貶。伏乞聖裁。」憲宗覽奏,勃然大怒,遂傳旨將裴 延齡與楊迎勢俱革職謫戍遠州,家產籍沒,妻孥入宮。拜陽城為宰相,韓愈為尚書左僕 射。赦出賀朝康,拜為大司農,妻女釋放回家。赦出祝聖德,拜為大司馬,其子祝鳳舉 授國子監博士,即著賀朝康持節至嶺南,召赴京師就職。

  賀公出獄之後,謝恩回寓,恰好妻女也放出來了。夫婦重逢,方知女兒不曾入宮, 是霓裳代行的。賀公稱歎霓裳忠義,即認為義女。一面差人到雲州城中嶽銀匠家迎接鸞 簫,便教岳老夫婦伴送來京,等祝生到京日,完成婚事。一面持節星夜赴嶺南召取祝生 。

  卻說調鶴自得陽城資助,路上並不吃苦。到嶺南後,只在彼處訓蒙度日。忽聞恩詔 赦罪拜官,特遣賀公持節而來,便趨到館驛迎接,北面再拜謝恩。賀公見了調鶴,竟認 不出是假祝生,一來他兩個面龐原相似,二來賀公只道祝生一向風霜勞苦,因此容顏比 前稍異。當下調鶴接詔畢,賀公命將冠帶與他穿換,調鶴辭謝道:「小人本非祝鳳舉, 不敢受職。」賀公驚怪,仔細再看,方才覺得面貌與初時所見的祝生不甚相同。調鶴把 實情仔細說了一遍,賀公道:「汝能代主遠竄,可謂義士。昔既代其厄,今亦當代其榮 。」調鶴辭謝道:「朝廷名器,豈容亂竊?小人今日仍當還其故我。」說罷,便依舊穿 了青衣,侍立於側。賀公道:「你是個義士,即不受官爵,亦當仍換巾服,以禮相見。 」調鶴道:「前與公子相別之時,雖蒙結為兄弟,然恐尊卑之分,到底難混。」賀公道 :「既是公子與你結為兄弟,你也是我表姪了。」便令左右將巾服與調鶴換了,命椅看 坐。調鶴再三謙讓,方才坐下。賀公問道:「你前日與公子分散之時,可知他往哪裡去 了?」調鶴道:「匆匆分別,天各一方。公子蹤跡,其實不知。今聞恩詔,自當出頭。 」賀公道:「你今且隨我進京,一路尋訪公子去。」於是攜著調鶴,登舟而行。

  將近長安,恰好陽城也應詔赴京,兩舟相遇。陽公過船來拜望賀公,並看視祝公子 。敘禮方畢,即歡然執著調鶴的手說道:「九苞賢姪,別後無恙。」賀公道:「這個還 不是祝公子。」陽公道:「祝年姪曾到過寒舍兩次,這明明就是他,怎說不是?」調鶴 乃把前後假扮的事細細說了。陽公驚疑道:「你既是調鶴,如何我船裡現有個調鶴,他 也說是祝家舊僕,難道你家有兩個調鶴?」便教人到自己船中喚那調鶴來。不一時,那 假調鶴青衣小帽走過船來,這裡儼然巾服的真調鶴見了,慌忙跪下道:「主人別來無恙 。」賀公大喜道:「原來賢婿就在陽年翁處。」陽公大驚道:「如何你倒是祝公子,一 向怎不說明?」祝生道:「恐耳目眾多,不敢泄漏。」陽公道:「今既聞恩詔,如何還 不說明?」祝生道:「調鶴義弟既為我代竄遠方,自當代受官職。若流竄則彼代之,官 職則自我受之,何以風天下義士?所以權且隱諱,待到京見過家君,或者改名應試,未 為不可。」陽公稱歎道:「主情僕誼,可謂兼至矣。」賀公道:「今調鶴義不受官,要 等到賢婿來自受,賢婿可便受了罷。」祝生道:「小婿亦未敢受。」賀公道:「這卻為 何?」祝生道:「小婿不自往嶺南,事屢欺誑,還求岳父與陽年伯將實情奏聞朝廷,倘 蒙寬宥,小婿願應科目,不願受此官。」賀公、陽公都道:「這個自當保奏。」便就舟 中草下連名本章,遣人星夜先赴京師奏進。

  祝生當下換了巾服,竟與調鶴敘兄弟之禮。到得京中,祝生同著調鶴拜見父親祝聖 德,說知仔細。祝公十公稱歎,即認調鶴為義子,教他也姓了祝。恰好天子見了賀公、 陽公的本章,降旨祝調鶴忠義可嘉,即授雲州刺史;祝鳳舉既有志應科目,著赴便殿候 朕面試,如果有才,不次擢用。次日,憲宗駕御龍德殿,祝生進殿朝拜。憲宗見他一表 人物,先自歡喜。祝生奏請命題面試,憲宗想起前日眾侍臣應制題落梅詩。無有佳者, 倒是宓妃所作甚好,因仍將落梅為題,命賦七言一律,又限以宓妃原韻「芳」「香」「 霜」「腸」四字,祝生想道:「我前日題和鸞簫小姐的落梅詩正是此韻,今日恰好合著 。」當下更不再做,即將前日詩句錄呈御覽。憲宗看了,大加稱賞道:「詩句清新,更 多寓意,真佳作也。翰苑諸臣當無出卿右者。」遂特賜祝鳳舉狀元及第。正是:

  一詩兩用,婚宦雙成。

  司農快婿,天子門生。

  看官聽說:前日宓妃抄著鸞簫的詩,恰好以寒梅自比,以紅杏比新寵,而『天寶當 年』『江妃此日』之句,更巧合宓妃身上,故遂感動天子。今祝生自抄自己的詩,其詩 中『羞隨紅杏』『衝寒墜粉』等語,恰像比況那不附權貴、直言獲罪諸臣,至於「二月 飛霜」之句,又像自比含冤遠竄的意思,故亦能使天子動容稱歎,這都是暗合道妙。當 日憲宗退入後宮,將祝生的詩付與宓妃觀看,說道:「此詩寓意甚佳。」宓妃看到末二 句,從容奏道:「即此末二語,亦有寓意。」憲宗道:「其意云何?」宓妃道:「前賀 朝康之女在臣妾宮中時,曾說與祝鳳舉有婚姻之約。今鳳舉「夢憶南枝」之詠,亦追歎 昔日賀女入宮,婚約幾成夢幻耳。」憲宗聞奏,點頭道:「原來如此。」便傳旨欽賜狀 元祝鳳舉與大司農賀朝康女鸞簫擇吉完婚,即給與封誥。

  祝生受了恩命,親到賀家拜請吉期。賀公出來接見,相對之際,忽忽不樂。原來賀 公前遣家人往雲州岳家迎接鸞簫,不知岳家已移居馬邑,家人到雲州城中尋問不出,只 得回來稟復,此時賀公還出使嶺南未歸。今歸來後,知女兒無處尋覓,故此十分愁悶。 當下祝生見他不樂,怪問其故,賀公道:「其實大小女鸞簫不曾入宮,前入宮的是二小 女。今大小女卻沒處尋覓,所以煩惱。」祝生道:「向來不聞有兩位表妹。」賀公含糊 應道:「原有兩個小女。」祝生道:「大表妹向在何處,今卻尋不見?」賀公道:「向 避在奶公岳銀匠家,今岳家不知移居何處,故急切難尋。」祝生猛省道:「我住陽年伯 府中時,曾到岳銀匠家去,窺見霓裳,原來小姐在彼,所以霓裳也隨著在那裡。」因即 對賀公道:「小婿倒曉得那岳銀匠現在馬邑縣,租著陽年伯的房屋居住。」賀公聽了大 喜,便差人星夜到馬邑去迎接。又私對祝生道:「奉旨完婚的是二小女,從前納聘的卻 是大小女,今兩個小女合該都歸賢婿。若論長幼之次,仍當以大小女為先。一候大小女 接到,便一齊送過來成親便了。」祝生歡喜稱謝。回見父親,具言其事,祝公亦大喜。

  卻說賀家僕人來到馬邑,尋著了岳家。原來岳老夫婦一聞恩詔之後,便要將鸞簫送 還賀府。不想岳老忽然患病,不能行動,所以遲遲。今病體既痊,正要起身,恰好賀家 的人來接了。

  當下賀家僕人見了岳老,問他為什移居馬邑,岳老將尼姑淨安詐害情由訴說了一遍 ,賀家僕人忿怒。此時恰遇祝調鶴新到雲州任所,賀家僕人便到刺史衙中,將此事密稟 與調鶴知道。調鶴隨即差人飛拿淨安到來,責以不守清規,倚勢害人,拶了兩拶,重打 五十。追了度碟,給配廝役。發落既畢,寫書附致祝生,又差人護送鸞簫赴京。鸞簫同 了岳老夫婦來到京中,拜見父母,與霓裳敘姊妹之禮,各各悲喜交集。

  到得吉日,祝家準備花燈鼓樂,迎娶二位小姐過門。祝生暗想道:「鸞簫、霓裳我 都見過,只不曾認得二小姐,今夜又當識認一個美人了。」及至花燭之下,偷眼看時, 只見上首坐的倒是霓裳,下首坐的倒是鸞簫,卻不見什么二小姐,心中疑惑。又想道: 「莫非二小姐面貌與霓裳相似,因她是賜婚的,故仍讓她坐上首麼?」及細看兩旁媵嫁 的幾個侍女,卻又並不見有霓裳在內。兩位新人見他驚疑不定,各自微微冷笑。祝生猜 想不出,等到合巹之後,侍婢先送祝生到大小姐房中,祝牛見了鸞簫,問道:「小姐可 是鸞簫麼?」鸞簫道:「然也。」祝生道:「小姐既是鸞簫,請問霓裳姐在哪裡?」鸞 簫笑道:「鸞簫也是我,霓裳也是我。」祝生道:「如何霓裳也是小姐?」鸞簫道:「 我說來,郎君休笑話。」因把從前兩番假扮的緣故仔細述了。祝生道:「原來如此,今 真的霓裳卻在何處?」鸞簫道:「方才同坐的不是?」祝生道:「這說是二小姐。」鸞 簫道:「我家原沒什二小姐,因霓裳代我入宮,故叫她做二小姐。」祝生聽了,大笑道 :「我不惟今夜誤認她是二小姐,前日還誤認她是大小姐哩。」鸞簫道:「郎君前日何 由見她?」祝生笑道:「豈特一見而已,還是許多妙處。」便把月下贈綃鮫的事說了, 隨即取出那幅絳鮫綃來與鸞簫看。鸞簫笑道:「原來她未入宮之前已先裝做我了。」說 罷,同著祝生走過霓裳房裡來,笑問道:「這絳鮫綃是何人贈與祝郎的?」霓裳含羞微 笑道:「因小姐扮做賤妾,故賤妾也扮做小姐,幸乞恕罪。」鸞簫道:「賢妹有代吾入 宮之功,何罪之有?」祝生笑道:「前既代其樂,後不敢不代其憂,正欲將功折罪耳。 」鸞簫道:「祝郎今夜當在妹子房裡住。前番密約讓你佔先,今番賜婚一發該你居先了 。」霓裳道:「卑不先尊,少不先長,小姐說哪裡話?」便親自再送祝生到鸞簫房裡。 是夕祝生先與鸞簫成魚水之歡,至次夜方與霓裳再講舊好。正是:

  左珠右玉,東燕西鶯。 一個假綠衣,是新洞房春風初試;一個真青鳥,是舊天河 秋夕重圓。一個邀游帝側藐王公,使郎君羨侍兒有膽;一個感歎宮妃動天子,令夫婿服 小姐多才。一點花心,先是小姐猜來,今被郎君彩去;兩番梅詠,既作登科張本,又為 賜配先機。從前離別愁懷,正應著心字謎一篇閨怨;此後贊襄中饋,又合著梅子詩半比 和羹。青時既見黃,酸中不帶苦。濺牙濺齒,已邀檀口輕含;實七實三,勿歎傾筐未嫁 。枝頭連理,非復夢憶南枝欲斷腸;帳底交歡,豈曰孤眠紙帳窺寒影。孰大孰小,花燭 下當面九疑;忽假忽真,香閣中巧幾千變。比翼鳥邊添一翼,三生石上坐三人。

  畢姻滿月之後,霓裳仍復扮似鸞簫,入宮朝見宓妃謝恩。宓妃賜坐,霓裳辭謝不敢 。宓妃道:「昔則侍姬,今為命婦,禮宜賜坐。」霓裳奏道:「臣妾名為命婦,實係侍 姬,娘娘恕臣妾死罪,方敢奏知。」宓妃問其故,霓裳道:「臣妾實非賀鸞簫,乃鸞簫 侍女霓裳也。前代鸞簫入宮,今日亦代鸞簫謝恩。」宓妃道:「卿以侍女而有義俠之風 ,一發可嘉。我當奏知聖上,特加褒獎。」霓裳拜謝而出。次日詔旨頒下,鸞簫、霓裳 並封夫人。兩個受封畢,然後再一齊入宮,同見宓妃謝恩。後來霓裳生一子,即尚宓妃 所生公主,做了駙馬。鸞簫亦生一子,早歲登科。祝生官至宰輔。鸞簫奉養岳老夫婦, 終其天年。祝生又討一副壽官冠帶與岳老,以榮其身。賀公、祝公未幾都告了致仕,悠 悠林下,各臻上壽。祝調鶴在雲州政聲日著,韓愈、陽城輩交章稱薦,官至節度。正是 :

  聖主褒忠悃,賢妃獎義風。

  鳳奴與鸞從,一樣受王封。

  看官聽說:奴婢盡忠於主,即不幸而死,也喜得名標青史,何況天相吉人,身名俱 泰。何苦不發好心,不行好事,致使天下指此輩為無情無義。故在下特說此回書,以動 天下後世之為

  〔回末總評〕

  奴婢呼主人為衣食父母,則事主當如事親。為人僕者為人臣,則事主當如事君。作 者豈獨為主僕起見,其亦借以諷天下之為臣為子者乎。至於文詞之美,想路之奇,又勿 謂是餘技也。苟曰補天,天非頑石可補,須此文成五色,差堪補之。天下慧業文人,必 能見賞此書。筆煉閣主人尚有新編傳奇及評定古志藏於笥中,當並請其行世,以公同好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