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鳳吟

五鳳吟
Author: active 17th century-18th century Yunyangchichidao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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鼇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再不來。  

且說那吳宗吃得爛醉,一覺直睡到四更天氣。醒來揉一揉眼。見月色如銀,不知是什麼時候,慌張道:「怎地只管貪睡,幾乎誤卻大事。」起來就去拿繩子要走。哪 裡有半寸?連兩個大釘也不在。誰知俱是輕煙剛拿去。吳宗道:「卻也作怪。明明是我放在這裡,難道我竟醉昏了?」四下找尋沒有,只得另拿一副傢伙,忙到牢 中,只見鐵索丟在一邊,手扭瓣瓣碎裂在地,沒有半個人影,嚇得屁滾尿流,跌腳叫苦道:「我是死也!」跑去看看,門戶依然,各房犯人俱在。去看後牆又高,搖 頭道:「竟飛去不成?如今怎麼去回官府?」不覺大哭。去查問小牢子與輕煙,俱說:「鎖得好好的出來。」吳宗垂頭落頸,眼淚鼻涕,走來走去,沒法處置。  

一會天明,已有人來帶鄒公。吳宗只得去報本官。孫剝皮正批發完解差,解鄒澤清到府去,又將鄒公當堂交付畢。見他報了此信,怒得將案桌一拍,連籤筒慣下來, 拖下打到五十。叫放起時,已直捱捱地賴在地上,動也不動。你道此老為何這樣不經打?只因吳宗年紀已老,愁煩了半夜,又是空心餓肚,行刑的見官府發怒,不敢 用情,所以五十就送上西天。  

孫剝皮見吳宗打死,叫抬出去,另撥一人當牢。一面差捕役緝拿逃犯,一面出簽去拿祝公夫婦,兼搜琪生。登時將祝公與夫人拿至。孫剝皮將信炮連拍幾下道:「你 兒子哪裡去了?」祝公方知兒子脫逃,心中暗喜,答道:「是老大人監禁,怎麼倒問罪生?」孫剝皮冷笑道:「你將兒子劫將出來,難道藏過就罷了不成?你道你是 鄉紳,沒法處治你麼?且請你監中坐坐,待我請旨發落。」遂吩咐將祝公送監,夫人和氏討保。  

夫人一路哭哭啼啼回來。恰好輕煙送鄒公起解回來,半路撞見。聞人說是祝家夫人,見兒子越獄,拿她到官放回的。輕煙遂跟夫人到家。待進了門,上前叫道:「奶 奶,婢子見禮。」夫人淚眼一瞧,卻不認得。問道:「你是哪裡來的?」輕煙請屏去旁人,方細細告訴始未緣由,以及放琪生之事。夫人又喜又悲,致謝不盡,重新 與她見禮,就留她過宿。正是:  未得見親子,先見子親人。  

卻說祝公坐在監中悲慼,又不知兒子怎麼得出去,又歡喜快活道:「且喜孩兒逃走,已有性命。我年已望六,死不為夭。將這老性命替他,也強如絕我祝門後代。只是托賴皇天保佑,叫我孩兒逃得脫性命,就是萬幸。」  

一日左思右想,好生愁悶。坐至半夜,忽聞一片聲打將進來,幾乎把這老頭子嚇死。你道是誰?卻是紅鬚領著百餘嘍囉進來劫獄救琪生,順便又要救鄒公。哪知二人 一個在昨晚出來,一個是今早動身。那紅鬚手執短刀,當先進門,劈頭就拿住祝公問道:「你可曉得祝琪生在哪間房裡?」祝公道:「琪生就是我兒子,昨晚不知逃 往哪裡去了,累我在此受苦。」紅鬚道:「早來一日,豈不與恩人相會?」因對祝公道:「咱單來救你令郎的,你快隨咱出來。」就吩咐兩個手下帶他先出牢門等 候,卻自去尋鄒公,並不知影響。  

臨出門又大叫道:「你們各犯人,有願隨咱去的快來!」遂忙出門外頜著兵卒,竟奔入縣堂打開私衙,捉住孫剝皮,剁做幾塊,將他合家三十餘口殺盡,家財盡數擄 掠,縣中倉庫分毫不動。  一擁出城,才出得城門,後面已有幾個怕前欲後的官兵,遠遠敲鑼打鼓,吶喊搖旗,恐嚇而來。紅鬚準備相殺、望著半日,也不見他上 來,料到交戰不成。遂領著眾人,連日連夜趕回至寨中。雪娥只道祝郎與父親已至,忙迎出來。紅鬚歎氣道:「咱指望救咱恩人與恩嫂父親,不想恩人於前晚逃出, 你父親又解上府去,只救得你公公出來。恩嫂過來相見。」  

雪娥見兩人俱無著落,撲籟籟掉下淚來,忍著苦楚過來拜見祝公。祝公不知其故,不肯受禮。雪娥備細稟上。祝公驚愕,方才受她兩拜,反哭道:「媳婦生受你也。 只是我兒不知去向,豈不誤你青春?你婆婆一人在家,不知怎樣光景。」紅鬚聞知懊侮道:「咱不知還有老夫人,一時慌促,沒有檢點,怎麼處?也罷,明日多著幾 個孩兒們一路去探訪恩人下落,一路去悄悄將老夫人接來。」雪娥也叮囑訪訪父親,又道:「素梅雖已離家,輕煙尚在他母舅家中。可與我連二人一同帶來。」紅鬚 就吩咐那接老夫人的小卒緊記在心。  

過卻二十餘天,兩路人俱同說祝相公並無信息。老夫人也尋不著,家中房產變成白地。鄒老爺已解放別處,素梅、輕煙俱無蹤影。大家好生著急,自不必說。自此雪娥盡媳婦之禮,孝順祝公一同住在紅鬚寨中,不在話下。  

單表那定海城中,當夜劫獄之時,眾犯人搶擄不消說得。還有那一班無賴之徒,乘風打劫,不論城裡城外,逢著人家就去搶掠,殺人放火,慘不可言。和氏老夫人與 輕煙還在那裡歡苦,忽聽得喊殺連天。隔壁人家火起,頃刻燒到自己房子上來。二人連忙搶了些細軟東西跑出大門。不上兩個時辰,已將一座房子燒得精光。二人只 是叫苦。  

次日進城打聽,祝公又無蹤跡,輕煙又聞得母舅已死,家中也被人燒,眾人不知去向。二人正是屋漏遭雨,雪上加霜。祝家這些家人見主人如此光景,俱去得盡絕, 書童數月前又死。單單只存得夫人與輕煙一雙,沒去處,又沒一個親戚投奔。夫人娘家又在紹興府,父母已過,只有一個兄弟,素常原不相投,一向不通往來,而且 路又遠。丈夫族間雖有幾個房頭,見這強盜事情已不得遠離他,誰來招攬?二人痛苦幾致傷生。  

夫人拭淚向輕煙道:「我們哭也沒用。我有一句話對你說。你若有處安身,你自去幹你的事罷。我如今就一路討饒,也去尋我孩兒與老爺。」輕煙道:「夫人說哪裡 話。我與祝郎雖非正配,也有數夕之恩。既已身許,豈以患難易心?夫人去得我亦去得,雖天涯海角,我願同去。又好服侍夫人,又好打聽小姐下落。」  

夫人躊躇不決,又道:「我年近六十歲的人,就死何妨。你是少年女子,又有容貌,而且尚未嫁人,難道怕沒處安身?況你身子柔弱,怎麼吃得外邊風霜之苦。不要 管我,你老實自尋生路罷。」輕煙哭道:「生則同生,死則同死。夫人若棄賤妾,妾寧可先死於夫人前。」夫人見她真切。也哭道:「難為你這點真心,我死不忘 你。我怎忍得累你跋涉?以後不要叫我夫人,只以婆媳相喚,我才心安。」輕煙遂背著包裹,二人互相攙扶而行。  

攔過一邊,再說琪生與鐵頭逃走何路?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回

該他錢倒引得錢

   

詩曰:  

牀頭金盡譽難堪,不受人欺不偏先。  

從此遇錢卑污入,莫圖廉節受人慚。  

再說琪生與鐵頭,自越獄而出,一路趲行,二人相得甚歡。琪生與鐵頭商議道:「出便出來,卻到何處安身?」鐵頭道:「不妨,我有一班兄弟在蘇州洞庭山做生 意,與你到那裡盡可安身。」二人連夜攢至洞庭。鐵頭到各處招集,頃刻聚集二百餘人,原來俱是響馬強盜。起初原是一個馬夜叉為首,一伙有千人。若訪著一個興 頭的人家,就不論別府外省,定要去劫取來。後來馬夜叉身死,人心不齊,就各自為伍,亂去行事。去的去,犯的犯,漸漸解散。今日鐵頭回來,卻又中興。自己為 首招亡納叛,一月之間又聚有千人。就打縣劫府,好生猖獗。官兵不敢正覷,騷擾得遠近不得安寧。琪生屢屢勸道:「我們不過借此棲身避難,憂望天赦。若如此大 弄,則罪在不赦,怎麼望出頭日子?」鐵頭恃著勇力,哪肯回心?  

過了數月,果然巡撫上本,朝廷差大將領兵前來征剿。琪生又勸他堅守營壘,不可出戰,待他懈弛,一戰可獲全勝。他又不聽,領著眾人出戰,官兵大敗而走。琪生 道:「目今雖勝,更要防他劫寨。」鐵頭驕兵,全不在意。至晚,果被兵來劫寨。人人慌亂,個個逃生。只一陣殺得屍如山積,遍地西瓜,一千餘人存不得幾十。鐵 頭見勢頭不對,獨自一人逃往別處去了。  

琪生原料必至於此,見大勢已去,也急急逃走。卻不敢回家,又沒個主意,只是亂走。行上幾天,來到常州,住在飯店。次日陡然大雨傾盆,不能起程,只得住下,好不心急。正是:  天亮不逢誰是主,荒涼旅次泣西風。  

再說和氏老夫人與輕煙二人無處棲身,棲棲惶惶,出來尋訪琪生與祝公蹤跡。漫漫的不知打哪裡去尋起,只得聽憑天命,遇路即行,遇船便搭。行了數月,方到得常 州碼頭上。天色已晚,二人急切尋不出個宿頭,又不好下飯店。見前面有座廟字,二人疑是尼庵,要去借宿。及到廟前看時,門已閉上,只得就在門樓下蹲了一夜。   

次早,尚未動身,見廟門早已大開。夫人道:「媳婦,我想天下甚大,知我老爺與孩兒落在何處?你我只管這等行去,何時是個了期?身邊盤纏又將盡,我與你不如 進廟中哭訴神明,討個苦兒,求他指點。若是到底不能相逢,我與你現什麼世,同去尋條死路,也還乾淨。」輕煙道:「婆婆說得有理。」二人遂進來,一看廟字甚 大,卻是一個關帝廟。二人倒身便拜,哭訴前情。見有簽簡在上,就求了一簽,是第十三簽。

去看籤詩道:  

彼來此去兩相逢,咫尺風波淚滿衣。  

休道無緣鄉夢永,心苗只待錦衣歸。  


二人詳了半日,俱不能解。輕姻道:「『休道無緣鄉夢永』這兩句,想還有團圓之日。我與婆婆還是向前去的好。」夫人點首。輕煙一團苦境久結,正沒處發洩,偶見有筆硯在神櫃上,就取起向牆上題詩一首道:  

覓盡天涯何處著,梵梵姑媳向誰啼?  

若還欲問題詩女,便是當時花底謎。

              

定海鄒氏妾輕煙。  


題完回身送筆到櫃上去,耳邊忽聞酣睡之聲。輕煙低下頭來,見一個人將衣蒙著臉兒,臥在神櫃之下。遂慌忙扶著夫人出門,還未跨出山門,忽見兩三個人進來。卻 是本地一個無賴公子,帶著兩個家人,趕早來燒香求籤。一進廟門就撞見她婆媳二人,見輕煙模樣標緻,遂立住腳狠看。輕煙與夫人低頭就走,他攔住門口不放出 去。夫人只得向前道:「求官人略略方便,讓我們出去。」那公子道:「你們女人家,清早到和尚家何事?了不得,了不得。」夫人道:「我們是遠路來的,在此歇 歇腳走。」  

公子見是外路來的,一發放膽,便道:「胡說!放屁!難道偏是和尚家好歇腳?這女子莫非是你拐來的?待我認認看。」就跨向前去扯輕煙。輕煙連連退步時,被他 扯住要看。輕煙怒嚷道,「清平世界調戲良家女子,你這強賊!該問剮罪!」遂大叫地方救人。夫人也上前死扭做一團。  兩下正在吵鬧,只見神櫃底下鑽出個人 來,道:「是何人在此無狀?」輕煙一見,連道:「義士救我!」原來就是馮鐵頭。因在洞庭被敗,一路逃走至此。昨晚因走得困倦,就藏在神櫃下睡覺。正睡在濃 處,卻被他們驚醒。出來見輕煙被一個人摟住,兩太陽火星直爆,大發雷霆。走向前,將那公子只一掌,打得他眼中出火,四腳朝天。公子忍著疼,爬起來要走,又 被一拳,打個狗吃屎。同來兩個家人,齊來救主,竟不曾攏身,卻被鐵頭飛起一腳,將一個踢出門外。那一個連道:「厲害!」待要跑時,也被一腳踢倒。三人被打 得昏頭昏腦,爬起來沒命地走。  

輕煙連忙問道:「祝郎如今在哪裡?」鐵頭遂將前情告知,又道:「我因兵敗,各自逃生,不知他逃往何處?」二人大哭。鐵頭問輕煙:「因何到此?這同來的是何 人?」輕煙就道其所以來的緣故。鐵頭聞是琪生母親,慌忙施禮。夫人也問輕煙備細,方知孩兒是他救的,著實致謝。鐵頭道:「既是如此,你們不消遠去了。我有 一熟人在呂城,正要去找他。你二人不若隨我去住在那裡,待我慢慢尋祝兄下落何如?」二人大喜,遂同鐵頭來到呂城。鐵頭訪著熟人,借間房兒。將夫人與輕煙安 頓住下。過了幾日,鐵頭就別二人,去尋琪生不題。  

單說琪生雨阻在常州飯店中,盤費又盡,日日坐在店房,思量父母,不知在家安否?又想輕煙放他之情,心內感激。又念婉如與絳玉,近來不知怎樣想望。又想到雪娥與素梅被盜劫去,永無見面之期,就放聲大慟。

正是:  

刻腸回九轉,五更淚灑千條。

  

一日雨止。欲要動身,又沒銀子打發店主。欲要再住,一發擔重。進退兩難,無計可施。悶悶地到街上閒走,只見一簇人圍在那裡看什榜文。琪生也擠進去看,卻是 兩張告示。一張是奉旨,拿定海縣劫獄大盜的,一張是奉旨,拿定海縣越獄盜犯二名,各出賞分三千貫。後看這一張,畫影圖形,後面填寫姓名。第一名,越獄大盜 正犯馮鐵頭。第二名,窩犯祝瓊。仰各省實貼通衢。  琪生不看則已,一看時險些嚇死。在眾人堆中,不得出來,慌忙轉身就走。奔到店中,忙把房門關上,尚兀 自心頭亂撞,道:「厲害!厲害!」正在驚恐,忽門外有人叫道:「相公開門。」又把他一嚇。開門看時,卻是店主人來算飯錢。琪生不得已,實對他說道:「身邊 實是分文也沒有,怎麼取?」店主笑道:「相公說笑話。我們生意人家,靠此營生,當得幾個沒有,快些算算。」琪生道:「實是沒有,算也沒用。」  

店主見說當真沒有,就發急道:「呵喲喲,你身子住在房裡,茶飯吃在肚裡,我們一日燒湯煮水服侍你,怎說個沒錢的話?」琪生道:「委實盤費用盡,叫我也沒奈 何。」店主便著急道:「吃飯還錢,古之常理。你是個斯文人,我不好開口得罪,難道打個披子罷?」琪生見他漸漸不雅,只得說道:「若要我錢,除非割肉與你。 今煩你外邊尋件事來,與我做做,設法掙些銀子還你。」  

店主見他說得苦惱,就不好發話,問道:「你會做什麼事?」琪生道:「我會做文章、詩詞及寫法帖。」店主搖頭道:「都是冷貨,救不得急。」琪生道:「除此之 外就一樣也不能了。卻如何處置?」店主道:「我有事去。你再想想,還會做什麼否?」店主遂匆匆出去。琪生思前想後,別沒法子。  

到次日,店主人進來道:「相公,事倒尋得一件在此。你若肯去,豐衣足食,一年還有幾兩銀子趁,又清閒自在,落得快活。你可去麼?」琪生問是什麼事。店主人 道:「碼頭上有個關帝廟,少一個寫疏頭的廟祝。你若肯去,我去一說便妥。」琪生聽是做廟祝,就不肯則聲。店主人道:「這是極文雅之事,何必躊躇。你既沒飯 錢打發錢,又沒得有盤纏出門,不如權且做做的好。」琪生歎口氣道:「也罷,你去說罷。」店主人就忙忙去說。  

少頃來回道:「事已妥當。我叫小二替你送行李去。飯錢我已算過,共該三錢四分銀子。你只稱三錢與小二帶來,那四分銀子就作我賀儀罷。」琪生別卻店主人,同小二到關帝廟來。有已改姓張,名祝。小二領他見了當家和尚,議定銀子,又稱了飯錢打發小二回去。  

琪生踱到殿上,忽見壁上詩句。大驚道:「她在定海縣母舅家,怎地來此?卻也奇怪。」再細玩詩中之意,恍然道:「哦,她說好好姑媳向誰啼,分明是嫁與人了。 怎麼又道梵梵好向誰啼?終不然她嫁不多時,就守寡不成?」遂歎息道:「咳!可惜這樣好女子,卻沒有節操。」又氣又憐,待要責她負約,卻沒處尋她,心中感慨 就和詩一首於壁。自此只□□□□□□做廟祝安身。  不知後來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害妹子權門遇嫂

   

詞曰:  

欲圖獻媚,那官氣連枝,世上道我會逢迎,不過暫時幫襯愚兄之意,借你生情,若能得彼笑顏親,就是拙荊不吝。                       

右調《三撾鼓》  

話分兩頭,再表平家棗核釘,被素梅咬傷臂膊,在書房將息。忽聞祝琪生逃走,驚得汗流不止。到晚又聽得劫獄,只是發戰,上下牙齒相打個不住。及打聽得賊已遠 去,方才上牀少睡。才合著眼,只聽得門外敲得亂響,只道不知何事發作,嚇得從牀上滾下地來,連忙往牀底下一鑽。  小廝們去開看,覷見妹子領著丫頭、僕婦 進來,棗核釘才敢爬出來。婉如哭道:「嫂嫂不知哪裡去了。」棗核釘驚慌忙入內去看,但見滿房箱籠只只打開,牀上被也不在。又見兩個家人來報道:「莽兒也不 知哪裡去了。房中鋪蓋全無,卻有大娘一雙舊鞋子在內。」棗核釘已知就裡,不好說出,竟氣得目瞪口呆。  

原來陳氏與莽兒弄得情厚,一向二人算計要走,因無空隙不能脫身。今日乘著強盜劫獄打搶,眾人俱出去打聽消息,所以與陳氏將房中金銀首飾與丈夫細軟席捲而去。  

棗核釘次日著人緝探,又出招子賞銀,只當放他娘屁,毫無下落。心中氣苦,又為祝琪生未死,怕著鬼胎,連日肉跳心驚,坐臥不寧。想道:「我在家恐防有禍,而 且臉上惶恐。不若將田產變賣銀子,進京去住。明歲又逢大比之年,倘秋闈僥倖得意,有個前程,就可保得身家。」計算已定,就央人作保,將產業變個罄盡。忙忙 地過了年,到二月間帶著婉如妹子與素梅,舉家搬往北京,買房住下。  

倏忽將至場期,遂趕到本省入場,到八月十五日完卻場事,文字得意,拿穩必中。到揭曉那日去看榜時,顛倒看來,定海卻中四名,俱是熟識相知,鄭飛英亦在其 列。獨是自己養高,決不肯中,名字像又換了。垂首喪氣,心內不服。進去領出落卷來看,卻又三篇皆密密圈點,且豎去一筆不上兩個字,再看批語,上面寫著「鑄 局清新,抒詞安雅,制藝之金科玉律也,當擬五名之內。惜乎落題三字,姑置孫山。」棗核釘看完,自恨自苦,號呼大哭。正是:  

到手功名今又去,可知天理在人間。  

遂依舊到北京家中,惱得門也不出。  


一日,有個相識在嚴世蕃門下,就托他腳力,用了許多銀子,備上若干禮物,進去拜嚴世蕃為門生。恐門生還不大親熱,就拜他做乾兒子。一味撮臀捧屁,世蕃倒也 歡喜他。有人向棗核釘道:「世蕃與兄年紀相等,兄怎就拜做兒子?」棗核釘道:「這是我討他便宜,替我家父多添一妻。」那人笑道:「只是難為了令堂也。」棗 核釘也不以為恥,反洋洋得意。  

一日去見嚴世蕃,世善偶然談及道:「我欲討一妾,再沒有中意的。你在外替我留心。」棗核釘心內暗想道:「我若再與他做一門親,豈不更好?」便應道:「孩兒 有一胞妹,容貌也還看得,情願送與爹爹做妾。」嚴世蕃聽了甚喜道:「足見我兒孝順之心。明日我送聘金過去。」棗核釘連連打恭道:「一些不要爹爹費心,孩兒 自備妝奩送上。」二人談笑一會。  

棗核釘高高興興回家打點,臨期方對妹子說知,就將素梅做陪嫁。婉如一聞此言,哭將發昏,忙將鳳釵藏在貼身,對素梅泣道:「哥哥壞心,將我獻與權門為妾,我 到即□□□□□□□素梅哭道:「我將不負祝郎.料此門一人必無好處□□□□小姐到他門口,妾自逃生回去,尋探祝郎與我家小姐下落。小姐須耐心,相機而動, 切不要短見。」  

二人正對面啼泣,只見棗核釘領著伴婆,生生將她擒抱上轎。恐有不測,就將伴婆同放轎中。棗核釘大搖大擺,自己送親到門,交代而回。  

嚴世蕃見婉如果然美貌異常,心下甚喜,親自來攙扶。婉如把手一推,眼淚如雨。世蕃不敢近身,且教將新人扶進房去。婉如哪裡肯進去,跌腳撞頭,兇險難當。伴 婆也被她推得跌倒爬起,爬起跌倒,臉上又著了幾個耳刮子,好不生疼,也不敢近她。嚴世蕃一時沒法。忽見一個婦人從屏後笑將出來。嚴世蕃看見笑道:「姨娘來 得正好,為我勸新人進房。」那婦人笑嘻嘻地來扯婉如。  

婉如正要撞她,睜眼一看,倒老大一嚇,遂止住啼哭,舒心從意地隨她進來。世蕃快活道:「好也!好也!且去進了衙門回來享用。」忽聞,有一個陪嫁丫鬟不見,想必走失。世蕃不知也是個美物,只認是平常侍婢,遂不在心上,吩咐著人去尋一尋,自己匆匆上轎而去。  

看官,你道那扯婉如的婦人是什麼人?原來就是婉如嫂嫂陳氏。自那日同莽兒逃出.走到宛平縣。莽兒有個兄弟在宛平縣放生寺做和尚,莽兒投奔他,就在寺旁賃間 房兒住下。陳氏又與他兄弟勾搭上了,被莽兒撞見,兩下大鬧。哥哥說兄弟既做和尚怎睡嫂嫂?兄弟說哥哥既做家人怎拐主母?你一句、我一句爭鬥起來,兩個就打 作一團。地方聞知就去報官。宛平知縣立刻差人拿到,審出情由。將和尚重責四十大皂板,逐出還俗。將莽兒也打上二十個整竹片,分開卻是四十,定賊例罪。又要 去責陳氏,定她大罪。忽覷見陳氏窈窕色美,暗動一念。遂囑暫且寄監,明日發落。  

這知縣卻是嚴嵩門客,到晚私自將陳氏帶進衙中,吩咐牢頭遞了個假病狀,竟將陳氏獻與嚴嵩。嚴嵩愛她嬌美俊悄,就收做第八房亞夫人。近日明知丈夫在京,她也公然不懼,料道不能奈何於她。今日曉得丈夫送姑娘與嚴世蕃做妾,故此過來瞧看。  

那婉如一見嫂嫂,同到房中,問道:「嫂嫂緣何卻在這裡?」陳氏假意傷悲道:「緣為惡奴串通強人,擄至此間。幸蒙這邊老爺救活,收我做妾,其實可恥。」婉如 心中有事,也不再盤問,哭對陳氏道:「嫂嫂既在這裡,必須保全我才好。」陳氏勸道:「既來之,則安之,何必如此。終不然一世再不嫁人的?」婉如泣道:「嫂 嫂,我與你共處多年,怎尚不知我心?今日既不救我,我也只拋著一死而已。」遂淚流滿面。  

陳氏原與婉如相好,便道:「這事叫我也難處,我又替不得你。我今日且在此與你做伴,看光景何如?則怕這事再不能免的。」說言未了,嚴世蕃早已回家,就跌進 房來去與婉如同坐。婉如連忙跳起身要走,被嚴世蕃扯住道:「勿忙,是你自家人,何必生羞。」婉如大怒,將世蕃臉上一把抓去。世蕃不曾防得,連將手格時,臉 上已抓成三條大血槽,疼不可忍,急得暴跳如雷。走去將婉如揪過來,拳打腳踢,甚是狼狽。陳氏橫身在內,死命地勸,嚴世蕃方才放手出去。臨出門又罵道:「不 怕你這賤人不從。」婉如在地下亂滾,放聲啼哭。陳氏哪裡勸得住。  

到晚,嚴世蕃又往人家赴宴。陳氏陪著婉如在房,勸她吃晚飯,又不肯﹔勸她睡覺,又不從。急得陳氏也沒法。看看半夜,眾丫頭們俱東倒西歪,和衣睡著。只有陳 氏一人勉強撐持,伴著婉如。再停一會,耐不得辛苦,漸漸伸腰張口,困倦上來,左一撞,右一撞,怎奈這雙癆眼,只是要睡下來。不上一刻,也呼呼地睡著在椅 上。  

婉如見眾人睡盡,想道:「此時不死,更待何時。」見房中人多,不便下手,遂拿條汗巾,悄悄出房。前走後闖,再沒個下手處。見一路門竟大開,就信腳走出。誰 知大門也開在那裡,卻是眾家人去接世蕃開的,守門人又去洗澡,將門虛掩,被風吹開。婉如輕輕潛出門外,往前就走。  此是三月下旬,頭上月色正明。婉如不 管好歹,乘著月色,行有半更時候,卻撞著一條長河,前邊又見一簇人,燈籠火把漸漸近來。她心中著慌,又無退步,遂猛身往河中一跳。那些來的人,齊聲叫道: 「有人投水也!」後面轎內人就連聲喊道:「快叫救起!」這些人七手八腳地亂去撈救。哪知婉如心忙力小,恰好跳在一塊捶衣石上,擱住腰胯不得下去,只跌得昏 昏摔在石上,被眾救起。卻失去一隻鞋子與汗巾兩件。  


眾人見是一個絕色女子,忙擁至轎前。轎內的人反走出來步行,讓轎子與婉如乘坐,一同到寓所盤問。原來轎不是別人,卻是鄭飛英。自從為救琪生與孫剝皮抗衡之 後。日日懷念,卻無力救他。遂欲進京投個相知,指望尋條門路救他。才過錢塘,就聞得本縣劫獄,琪生已走。遂不進京,在杭州一個親戚家處館。舊年鄉試進場, 已中舉人。今年進京會試,又中了進士,在京候選。今日也在人家飲宴回來,恰好遇見婉如投水,連忙救回。  

飛英叩問婉如來歷。婉如把哥哥害她之事直陳。鄭飛英連道:「不該!不該!令兄主意果然差謬。但見小姐心中,要許與哪等人家裡?」婉如哭道:「妾已許與本鄉 祝琪生了。」鄭飛英失驚道:「既許祝琪生盟兄,怎又獻入權門,做此喪心之事,一發不該。」婉如見他稱盟兄,就知與祝琪生交往。先問了飛英姓名,然後竟將往 事含羞直訴,以見誓不他適。  

飛英心甚不平,道:「既是如此,盟嫂不必回去,在此與老母賤荊同居,待日後訪得著盟兄,送去完聚。」婉如又問:「祝琪生可曾有功名否?如今可在家麼?」飛 英垂淚道:「原來盟嫂還不曉得,因令兄買囑強盜馮鐵頭扳琪生作窩家,監禁在獄。」及越獄逃走事情,細細對她說明。婉如聽了,哭得死去還魂。飛英喚妻子領她 進內,好生寬慰。自此,婉如遂拜鄭大夫人為母,安心住下。不多幾日,飛英就選了雲南臨安府推官。婉如隨他家眷赴任不題。  

說那嚴世蕃赴席回來,進房不見新人,大聲叫喚。眾人俱從夢中驚醒,嚇得癡呆。家中前後搜尋,並無人影。忙著家人四下追趕,吵鬧了一夜。及次日,忽見一個家 人拿著一隻繡鞋、一條汗巾,水淋淋地進來稟道:「小的昨夜因尋新人,一路追趕不見人跡。及至河邊,偶見河中有此一物,不知可是新人的。」陳氏看道:「正是 我姑娘之物。」不覺流起淚來。嚴世蕃心內亦苦,忙著人去河中撈屍。何曾撈著一根頭髮?合家苦楚。那棗核釘聞知此事,也大哭一場,追悔不及。不必多贅。   再把素梅如何逃走?

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想佳人當面失迎

   

詩曰:  

晨風夕雨皆成淚,月幌花簾總是憂。  

咫尺玉人不見面,從茲舊恨轉新愁。  


且說素梅送婉如小姐到嚴府門首,乘人忙亂之時,就往外一走,如魚兒般,也摸出城來。在路上自己想道:「我這等打扮,未免招人疑惑,且易遭歹人之禍。」忽想 一會道:「我不免妝做男人,畫些畫兒,沿路去賣,既免遭人疑惑,又可覓些盤費,豈不兩便?」幸喜身邊帶有銀子,就往賣衣處買幾件男衣,又買一雙鞋襪、一頂 帽子,紙、墨、筆、硯件件停當。走到僻靜處穿換。只有這一雙小腳,不能穿鞋襪。就取了針線,將鞋縫在襪上,裡邊多用裹腳襯緊。卻將耳環除下,倒也打扮得老 到。竟公然下路走,乘船只,絕無一人疑她。她的畫又畫得好,沒一人不愛,拿出就賣脫,每日風雨無阻,定賣去幾幅。盤費盡有多餘,還可蓄積。一路行將走來。   

一日,來到常州。下在飯店,見天色尚早,出去閒踱。行至碼頭上,走得勞倦,思量到哪裡去歇歇腳再走。抬頭見個關帝廟,遂涉步進去拜過關帝,就坐在門檻上歇腳,觀看廟前景致。忽望見粉牆上兩行字,就站起身去看。卻是三首詩。

第一首就是輕煙的。

心內驚駭道:「她怎地到這所在來,卻又道『梵梵姑媳向誰啼』,這是何說?

再看到第二首詩道:  

不記當年月下事,緣何輕易向人啼?  

若能萍蒂逢卿日,可許蕭郎續舊謎?  


第三首道:  

一身浪跡倍淒淇,恐漏蕭牆不敢啼。  

腸斷斷腸空有淚,教人終日被愁迷。              

定海琪生和題  


素梅看罷,不覺淚滿衣襟道:「原來祝郎也在這裡。我好僥倖也。」急忙忙跑到後邊,去問那些長老道:「可有一位定海縣祝相公在此麼?」和尚們道:「我們這裡 沒有什麼祝相公。」素梅又問道:「眾師父從前可曾會見過麼?」和尚答道:「不曾會過,我們不知道。」素梅又道:「外麵粉牆上現有他題的詩句,怎麼就不曾會 過?求師父們再想一想看。」  

眾和尚正欲吃飯,見她問得瑣碎,變色答道:「這還是舊年,不知是哪裡過路的人偶在此間寫的。我們哪裡管他閒事?不曉得,不曉得。」素梅見說,帶著滿臉愁容 出來,心裡苦道:「原來還是舊年在此,想已回家。」卻又走近牆邊去看,自己取出筆來在壁間也和一首。一人無聊、無賴,見天色將晚,只得出門回店。次日絕早 又起身上路。  

你道琪生因何不見?只因琪生是個有名才子,凡寫的疏頭、詞情兩絕,字又佳,常州一城聞他大名。凡做善事,沒有張祝去寫疏頭就做不成。故此,不但和尚、道士 們奉之如神,連合城人,無不敬重,俱不呼他名字,只稱他老張。近日為天旱求雨,各處做法事打醮,把個張祝頭多忙得,東家扯,西家爭,及完卻這家回來,到半 路上,又是那家扯去。這日又去寫,就直纏到烏暗才得回來。誰知事不湊巧,素梅前腳剛才出去,琪生後腳就跨進來。因身子勞頓,就上牀安歇。  次早起來,又 要去寫疏。正走到殿上,偶見神前一張疏紙被風吹起,直飄至牆腳下。走近才要拾,抬頭忽見粉牆上又添了幾行字。

上前看時,也是和他原韻,一首詩道:  

迢迢長路弓鞋綻,妾為思君淚暗啼。  

手抱丹素顏面改,前行又恐路途迷。              

定海鄒氏女妾素梅和題  琪生一看,異常驚喜,道:「她與小姐一齊被賊擄去,今日緣何來此?我看人俱還無意,同在此間謝天謝地。」想一會,又慮尋不著,遂跌腳哭道:「我那姐姐呀,你既來此,怎不等我一等,又不說個下落,卻叫我哪裡尋你?」  

裡頭這些和尚聽得哭聲,忙跑出來,見是老張對著牆哭,問為何事。琪生道:「昨日有個女人來尋我,你們曉得她住在哪裡?」和尚道:「並不曾有什女人來尋你, 只有一個少年男子來尋什麼定海縣祝相公。何常再有人家?」琪生聞是男子,心內狐疑不解,又問道:「那男子住在哪裡?」和尚道:「我們又不認得他,哪個去問 他住處。」琪生遂不則聲,也不去拾疏紙,轉身就往外飛跑。  

行至門外,復又轉來叮嚀和尚道:「這人是我嫡親。今後若來,可留住他等我,說我曉得那祝相公的信息,切不可又放他去。要緊,勿誤。」說罷,就如一陣風,急 急奔出。跑至街上,正遇著寫疏的來接。琪生道:「我有天大的要緊事在身上,今日不得工夫。明日寫罷。」那人道:「這怎遲得?」動手就扯琪生。琪生只是要 走,被他纏住,發急大怒,亂嚷起來。那人見他認真髮極才放他去。  

整整一日,水也不曾有一點在肚裡,滿街、滿巷俱已跑到。沒頭沒端又沒個姓名下落,哪裡去尋?直至日落才回。一進廟門,氣不過,捧起硯臺、筆、墨盡力往地下 一摜,打得粉碎道:「只為你這筆、硯,盡日寫什麼疏頭,誤卻我大事。好恨也,好苦也。」遂掩面頓腳,大呼大哭。這些和尚只認他惹了邪祟,得了瘋病,俱替他 擔著一把干係。次日,祝琪生又出去亂跑亂尋,連城外船上也去問問,一連幾天尋不著。自此也不替人寫疏,只是厭厭鬱悶,就惱成一病。睡在廟中,整整一年有 餘,病得七死八活方才漸漸回好。  

一日,又是八月天氣。琪生新病初癒,要踱到殿上,親近、親近舊日的詩句。只見先有一個人,在那裡面牆而立,歎氣連天。琪生怪異,指望待他回頭問他。不想那人只管看著牆上點頭長歎,不一會又哭起來。琪生一發駭然,忍不住走上前去看。  

那人也回過頭來,卻是一個老者。再近前一觀,原來卻是鄒公。自解府之後又提進京,坐在刑部牢中。因舊年大旱,朝廷減刑清獄。刑部官卻是鄒公同年,又因戴松勢敗身死,沒有苦主,遂出脫他出來。卻一路來尋女兒消息,偶過此間,進來求籤,不想於此相會。  

二人又悲又喜。鄒公忙問道:「兄怎認得素梅,又在哪裡會見的?既知素梅消息,必知小女下落,還是怎樣?」琪生道:「我亦不曾遇見。」鄒公道:「現有壁上詩 句,但說何妨。」琪生道:「雖睹其詩,實實不曾遇見其人。」鄒公道:「哪有不曾會過,就和這詩之理?」祝琪生道:「先前原是會過的。老先生若能恕罪,方敢 直呈。」鄒公發極道:「詩中之情我已會意,何必只管俄延這半日。若是說明,就將素梅丫頭奉送,也是情願。」祝琪生料來少不得要曉得,遂將與小姐訂盟之事直 言稟上。  

鄒公聽得與女兒有約,忽然變色,少頃又和顏道:「這是往事可以不言。只說如今在哪裡?生死若何?」琪生哭道:「聞說是強人劫去,不知下落。」鄒公頓足跳 道:「這還是前事,我豈不知,只管說他則甚。你且說素梅如今在哪裡,待我去問她。」祝琪生道:「她來時小婿不曾在此,她就題詩而去。落後,小婿回來,尋了 幾日不見,因此就急出一場病來,至今方好。」鄒公哭道:「原來還屬虛無。我好命苦!」拭淚又問道:「輕煙也怎地在此?」祝琪生道:「她來在我之前,一發不 知。」  

鄒公含淚,默默半晌,重新埋怨琪生道:「我當初原有意贅你為婿,不料為出事來中止。你卻不該玷我閏門,甚沒道理。」祝琪生謝罪道:「小婿一時匿於兒女癡 情,干冒非禮,然終未及亂。尚求岳丈大人海涵。」鄒公流淚道:「罷是也罷了,只是我女兒不知究竟在何方?生死尚未可料。」  

言罷,又放聲大哭。琪生忍著悲痛勸解,二人就同到這邊用了飯。琪生問鄒公行止,鄒公道:「我拼著老骨頭,就到天邊海角,也少不得要去尋女兒一個生死信 息。」祝琪生道:「岳父大人既然如此,小婿也要回鄉,去看看父母近來何如?就與岳父同行。」二人商量已定,到次日起來,就收拾行李,別卻和尚,一路尋至家 中。

正是:  

寧到天邊身就死,怎教骨肉久分離。  


話分兩頭。半日筆忙,不曾理得到絳玉事情,且聽細表。  

說這絳玉,自那日棗核釘賣她,恰好一個官兒買來,指望進京,送與嚴嵩討他個歡喜,要他升官。不意這官兒行至常州府,忽得暴病身亡。夫人見丈夫已死,兒女又 小,沒個人撐持家門,恐留著這少年美貌女子惹禍,就在常州尋媒婆要嫁她。這常州府有個極狡猾、極無賴的公子,姓邢,名國端,字得祥。妻子韓氏,是個酸溜溜 的只好滴牙米醋,專會降龍伏虎打丈夫的都元帥。公子父親是吏部郎中,他不願隨父親到任上去,故此在家,一味刻薄胡行。見一有好田產就去占,不占不住。見人 有美婦人就去奸,不奸不止。領著一班好生事的悍僕,慣傾人家、害人命。合城人受其荼毒,畏他權勢,皆敢怒而不敢言。  

這日,只在外邊閒蕩,不知他怎麼曉得那夫人嫁絳玉的信兒。知她是外路的新寡婦,一發可欺,就思量要白白得來。叫家人去對那夫人說:「你家老爺當初在京選官 時,曾借我家太老爺若干銀子使用。原說有個丫鬟抵償。至今數年,本不見,利不見,人又不見。今日到此,並不提起。是何緣故?若是沒有丫鬟,須還我家銀 子。」  

那夫人正要發話,卻有當地一個媒婆私捏夫人一把,悄悄說道:「人人說邢公子叫做摳人髓。夫人莫惹他。若惹他,就是一場大禍。老實忍口氣,揉一揉腸子,把人與他去罷。」遂將公於平日所為所作,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告訴夫人。  

那夫人是寡婦人家,膽小畏禍,又在異鄉不知事體,就忍氣吞聲哭泣一場,喚絳玉出來隨他家人去。那絳玉自從棗核釘打發出來時,已將性命放在肚外,自己還道這 兩日餘生是意外之得,便就叫她到水裡火裡去,她也不辭。聞夫人吩咐隨他去,也不管好歹,居然同那些家人到邢家去了。  不知絳玉此一去性命如何?

再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玉姐燒香卜舊事

   

詞曰:  

孤枕雙眉鎖,多愁只為情。昨宵癡夢與君成,及醒依然衾冷伴殘更。

此苦誰堪訴,寒燈一盞迎。賭將心事告神明,誰曉神明早把眼兒瞪。

                       

右調《南鄉子》  


卻說絳玉同邢宅家人至他家中。邢公子見家人帶絳玉來,連連責家人道:「我只說他夫人不肯,還要費口舌、動干戈,故不曾吩咐得你們。哪知一去就帶人來?你們 難道不知家裡大娘利害!怎麼不先安頓個所在,再來報我,卻就帶進家中。怎麼處?快與我帶進書房藏躲,待晚上再悄悄領她別處安置罷。」家人忙來帶走。絳玉不 肯走,邢公子自己下來扯她。絳玉一把攬住他衣服,喊道:「今日不是你,就是我。你來!你來!」眾家人見她扭住主人,齊來扯開,絳玉大喊。  內裡韓氏聞得 喊叫,驚得飛滾出來。一見丈夫抱住一個美貌女人,大吼一聲,跳上前來將公子方巾一手揪來,扯得粉碎,把公子臉上披一個不亦樂乎。那些家人驚慌,俱各沒命地 跑個乾淨。公子見韓氏撞見,早已驚倒在地。絳玉卻走向前,扯著大娘跪下哭道:「望大娘救小婢子一命。」韓氏道:「你起來對我講。」絳玉不以實告,只說道: 「妾是定海祝秀才妻子。因出來探親,為某官人半路搶來。今某官人已死,他夫人就要嫁我。我實拼著一死,討一口好棺材。如今被公子劫來,我總是一死,不若死 在大娘面前,省得又為公子所污。」  

言罷,就要觸階。韓氏忙忙扯住道:「不要如此。有我做主,他焉敢胡行。待我慢慢著人尋覓你丈夫來帶你去。」就指著公子波羅揭諦的罵個無數,還險些要行杖。 公子縮做一團,蹲在地上,哪裡敢出一聲,只是自己殺雞,手作狗停的拜求,韓氏才不加刑,還罵個浪淘沙找足,方帶著絳玉進內,不許公子一見絳玉之面。  

過有一月,絳玉偶在後園玩耍,恰好公子從後門進來。絳玉瞧見,恐他又來胡為,嚇得紅著臉、急奔進內。正遇著韓氏走來。韓氏道:「你為何臉紅,又這等走得急 劇?」絳玉尚未答應,公子也走到面前。韓氏大疑,遂與公子大鬧。卻將絳玉剝去衣服,一一個臭打。二人有口難分。絳玉到晚就去上吊,卻又被人救活。韓氏道: 「她拿死嚇我!」又打有四五十下。就叫她與丫頭輩一樣服役,卻自己帶在身邊,一刻不離。晚間定交與一個丫頭同睡,一夜也喚她一二十次,若絳玉偶然睡熟不 應,自己就悄悄下牀去摸。若公子在房與韓氏同宿時,絳玉才得一夜安靜睡覺。  然絳玉雖受韓氏磨滅,倒反歡喜。她喜的是韓氏看緊,可以保全身子,所以甘心 服役。只恨落在陷阱,不知終身可有見祝郎的日子。又念著小姐,時時傷心,望天禱祝。光陰荏苒,倏過四個年頭。韓氏見她小心勤力,又私自察她,果然貞節。就 心生憐念,比前較寬,不叫她服役,也不似以前那樣防她。  

一日,韓氏偶然一病。吃藥禱神,無般不做,又許了碼頭上關帝廟願心,果然病勢就漸漸痊好,調理幾天,病已痊癒。韓氏要到碼頭上關帝廟還願,備了牲禮香燭。 遂帶著絳玉與兩個丫頭,一同至關帝廟中。韓氏燒香拜佛,禱祝心願已畢,絳玉也去磕個頭,私心暗祝道:「若今生得於祝郎相逢,關老爺神帳飄起三飄。」才祝 完,就見神帳果然飄起三次。絳玉心中暗暗歡喜,連忙再拜,感謝神明。韓氏不知其故,問絳玉道:「信也奇怪,今日沒一些風氣,神帳怎地就動起來?」絳玉含糊 答應:「神聖靈顯,是大娘虔心感應之故。」韓氏點頭,遂領著絳玉眾人滿殿遊玩。  

絳玉陡然見壁上詩句,逐首看去,看到第二首、第三首後面寫「定海琪生和題」,心下吃了一驚,暗暗流淚道:「祝郎原來也至此間,可憐你我咫尺不能一見。怎詩 意這等悲愴?難道揚州之事,還不曾結?」從頭看到完又想道:「輕煙、素梅既在一處和題,詩中又各發別離思想之意,三人卻似未曾會面一般。祝郎前一首詩,又 像恨負他的一般,這是何說?」  

猜疑半晌,見桌上有筆硯,意欲和他一首,透個風信與他,好使他來找尋。又礙著韓氏在面前,難於捉筆,不覺垂淚。韓氏見她流淚,問道:「你為什事流淚?」絳 玉情急,只得說道:「偶見妾夫詩句,故此傷感。」韓氏驚訝道:「既是你丈夫在此,料然可尋。你怎不對我講,徒自悲傷?待我回家著人打聽,叫他來帶你回去, 不必苦楚。」絳玉聞言感激,就跪下拜謝。韓氏忙忙扶絳玉起來,著實寬慰一番。絳玉見韓氏如此賢惠,料不怪她,就在桌上提起筆來和詩一首於壁上。

其詩道:  

一入侯門深似海,良宵挨盡五更啼。  

知君已有知心伴,空負柴門煙霧迷。              


定海平氏侍妾絳玉和筆  


絳玉和完,放下筆來。韓氏雖不識字,見她一般也花花地寫在壁上,笑道:「你原來也識得字,又會做詩!」因一發愛她。耍了一會,動身回家,韓氏果遣人城內、城外去尋祝琪生。誰知琪生已同鄒公回家,並無一人曉得。絳玉聞琪生無處訪問,內心只是悲咽。每每臨風浩歎,對月吁嗟。

正是:  

十一時中惟是苦,愁深難道五更時。  

再說琪生與鄒公同尋雪娥小姐與素梅、輕煙。祝琪生改名張瓊。一路夜宿曉行,依舊來到定海縣。先到鄒公家裡,只見門庭如故,荒草淒涼。那些家人半個也不在, 只有一個年老蒼頭還在後園居住。見主人回家,喜不自勝,彎腰駝背地進來磕頭。鄒公叫他扯去青草,打掃一間房屋,二人歇下。  

鄒公看見一幅大士還掛在上面,哭向琪生道:「記得那年請賢婿題贊,我父女安然。豈知平地風波,弄得家破人亡。我小女若在,怎肯教大士受此灰塵?」遂一頭哭一頭去替大士拂拭灰塵,心中叫道:「大士有靈,早教我父女相會。」琪生也哭個不住。  

少頃,只見那老蒼頭捧著幾碗稀粥走來,與二人吃,蒼頭就站在旁邊伏侍添粥。偶然問道:「老爺與祝相公,可曾遇見素梅姐麼?」二人聞說,忙放下碗問道:「她 在哪裡?」蒼頭道:「她從去年臘月到此告訴我說:『受了多少苦楚。』她從北京出來,要尋祝相公,在路上又受了多少風霜方能到此。她卻改了男妝,一路賣畫而 來。住在這裡好幾個月,日日出去訪祝相公。見沒有信息,又到北京看什麼平小姐。故此從十月二十七日就起身去了,到今日將近有十餘天光景。難道不曾遇見?」 二人問道:「她可曉得小姐在何方呢?」蒼頭道:「她卻不曾細說,是我問她,只說道:『小姐被強人搶去。』」二人苦道:「她原與小姐同被搶的,怎說這囫囤 話?她又怎地卻在北京出來?我們只恁命薄,不得遇她討個實信。怪道她詩上說『手抱丹青顏面改』,原來是男妝賣畫。」二人煩惱,整整一夜不睡。  

次日,祝琪生到自己家中去看父母。走到原居,卻是一塊白地,瓦礫、灰糞堆滿。心內大驚,悄悄去問一個鄰人,才知父母為他陷害,不知去向,強盜劫獄,房屋燒光。哽哽咽咽,仰天號哭,只得再至鄒公家,向鄒公哭救。正是:  

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訴斷腸人。  

鄒公勸道:「令尊、令堂自然有處安身,你縱哭無益。我與你還去尋訪,或者有見面之日,也不可知。只是我小女被盜劫去,身陷虎穴。她素性激烈,倒恐生死難保。我甚慌張。」說罷也悲悲慼戚,哭將起來。二人心中苦楚哪裡寫得盡。  

祝琪生又悄悄去看婉如小姐,指望見她訴訴苦。哪知平家在房俱是別人的。訪問於人,俱說遷往京中多時。一發愁上加愁。再去訪輕煙信息,也無音聞。去候好友鄭 飛英,全家皆在任上。處處空跑,一些想頭也沒有。絕望回來恨不欲生,對鄒公道:「我們在家也沒用。老父、老母又不在,小姐、素梅又不見。我方才求得一簽在 此,像叫我們還是去尋的好。」就將所求籤詩遞與鄒公看。那籤詩道:  

勸君莫坐釣魚磯,直北生沒信不非。  

從此頭頭聲價好,歸來方喜折花枝。  

鄒公看了道:「這簽甚好。」祝琪生道:「揣簽意,卻宜北去。難道又進京去不成?」鄒公道:「凡事不可逆料。或者尊翁、令堂見賢婿不在,竟尋進京去,也不可 知。而且素梅又說進京,小女亦在京中也未可料。我們不免沿路細訪,倘然遇著素梅也就造化。」祝琪生心中也道:「進京兼可探聽婉如小姐與絳玉姐信音,更為一 舉兩得。」二人次日遂動身又往北上。不在話下。  再說鄭飛英在雲南任上,做了三年推官。嚴嵩怪他沒有進奉,誣他在任貪酷,提進京勘問。幸虧幾個同年解 救,才削職為民,放他回去。此時飛英已至淮安,聞赦到,遂同家眷在淮安轉船回家。他見嚴嵩弄權,倒不以失官為憂,反喜此一回去,可以訪求琪生,送婉如小姐 與他親成。  一日,船到常州府。泊船碼頭,買些物件。他因是削職官員,一道悄悄而行。這常州知府,飛英相厚同年,回去來拜一抽豐鄉親。鄭飛英偶在船艙伸 出頭來與一個家人說話,被他看見,登時就來拜候。飛英倒承他先施,怎麼不去回拜。那同年就要扳留一日,意思要飛英尋件事去說說,等他做情。哪知鄭飛英為人 清高,不屑如此。因情義上不好歉然而去,遂住下與他盤桓一天。  這婉如與夫人們在倉望著岸上玩耍,見對面一個廟宇,甚是齊整。夫人問小廝道:「這是什麼 廟?」小廝道:「是關帝廟,好不興旺。」夫人遂對婆婆道:「我們一路關在船艙,好生氣悶。左右今日是不動身的,平家小姐又終日愁容不解,我們又難得到此, 大家下船,去到廟中看個光景。」太夫人道:「我年紀大,上船、下船不便。你與平小姐上去,略看看就來。」夫人就同婉如上岸,行至廟中。  

不知進廟來怎麼玩耍?

再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婉如散悶哭新詩

   

詩曰:  

原為愁魔無計遣,且來古剎去參神。  

廟堂又詠悲秋賦,信是愁根與命連。  

話說鄭夫人與平婉如小姐,領著丫頭、小廝走入廟中隨喜。先到後邊遊戲了一番,又一擁至前殿來。夫人見牆上有字,笑對婉如道:「好看這樣齊整廟字,獨是這塊 牆,寫得花花綠綠,何不粉他一粉,是何意思?」原來,是本城這些施主來修廟宇,愛牆上一筆好字,不忍粉去。故此粉得雪白,單留這一塊牆不粉。  

婉如倒也無心,聽得夫人說笑,就回頭觀望,果然有幾行字跡。信步行去一看,劈頭就是輕煙的詩,暗驚道:「曾聞祝郎說有個輕煙,是鄒小姐身邊使女。緣何這裡 也有個輕煙?」再瞧落款,是寫著「定海鄒氏妾」,便道:「原來就是她。為什麼來到這裡呢?」也不關心,就看第二首,驚道:「這筆跡好像祝郎的。」遂不看 詩,且先去瞧他落款,不覺大驚,且喜。忙對夫人道:「原來是祝郎題的兩首詩。他竟在此也不可知?」夫人猜道:「這詩像已題過多年。你看灰塵堆積,筆畫已有 掉損的所在。斷不在此間。」  

婉如不覺悲傷。再將詩意重複觀玩,滴了幾點眼淚,又去看第四首。卻是素梅的。一發奇異,歎道:「看她詩中,果然祝郎不在此間,連她也不曾遇見,是見詩感慨 和的。」再看第五首詩,又是絳玉的。垂淚道:「咳!你卻賣在這裡。可憐,可憐。」看完,心上也要和他一首。就叫小廝到船中取上筆、硯來,也步和一首絕句 道:  

身在東吳心在趙,滿天霜雪聽烏啼。  

近來消瘦君知否,始悔當初太執迷。              

定海平氏婉如步和  


婉如題罷,就著實傷悼,忍不住啼泣。夫人著忙勸道:「我原為你愁悶,故上來與你遣懷,誰知偏遇著這樣不相巧事,倒惹得你悲苦。快不要如此,惹得旁人看見笑 話。」遂玩耍也沒心腸,大家掃興而回。隨即就著人遍城去訪絳玉。又沒個姓名,單一味捕風捉影,自然是訪不出來的。晚間鄭飛英辭別常州府出城上船。宿了一 夜,次日就開船,一直到家不題。正是:  

妾已歸來君又去,茫茫何日得佳期? 

 

再說祝琪生與鄒公,依舊北上。一路尋訪祝公與夫人,並雪娥小姐信息,兼找尋素梅。哪裡有一個見面?一直尋至京師地面,連風聞也沒一些。二人惱得不知怎得是 好。兩人算討來到京城中,下個寓所,祝琪生先去訪平家消息。在京城穿了兩日,才問到一家,說住在貢院左首。祝琪生連忙到貢院,左首果然問著平家一個七、八 十的老家人。  

祝琪生不先問他小姐,先問道:「你家相公在家麼?」家人誇張道:「如今不叫相公,稱老爺了。」原來棗核釘得嚴世藩之力,競弄了個老大前程,選是福建福州府 古田縣主簿。祝琪生聞說稱老爺,疑他前科也中進士,便問道:「如今你老爺還是在家,還是做官?」那家人興頭的緊,答道:「我家老爺,如今在任上管百姓、理 詞訟,好不忙哩。」祝琪生忙道:「你家小姐可曾同去麼?」家人笑道:「這是前時的話,也記在肚裡,拿來放在口裡說。我家小姐死了,若是托生也好三歲。」   

祝琪生聞言,就如頂門上著了個大霹靂,心中如刀亂刺,眼淚直滾,問道:「是什麼病死的?」家人遂將主人把她嫁與嚴家為妾,小姐不從投河身死。起根發腳的說 與他聽。祝琪生聽了,肝腸寸寸皆斷。又問道:「你家絳玉姐姐呢?」家人又笑道:「原來你是個古人,愈問愈古怪,偏喜歡說古話的。我家絳玉丫頭賣在人家,若 養孩子,一年一個,也養他好幾個了。

  

琪生又吃一驚,遂問道:「畢竟是幾時賣的?」家人道:「賣在小姐未死之前。」祝琪生道:「奇怪!小姐既還未死,怎麼就先賣她?卻賣在哪家呢?」家人道: 「這個我就不知道。」琪生只是要哭,恐怕那家人瞧著不雅,又忍不住,只得轉身走回,就一直哭到寓所。鄒公忙問其故,祝琪生哭訴:「平小姐已死,絳玉又賣, 小婿命亦在須臾了。」訴罷,拍桌打凳淚如湧泉。鄒公亦為撫恤勸解,再四寬慰。

正是:  

一點多情淚,哭倒楚江城。 

 

一日,二人愁悶,在街上閒闖。忽撞見巡城御史喝道而來,看祝琪生,就叫一個長班來問道:「相公可是定海祝相公?」祝琪生暗吃一嚇,問道:「你問他怎的?」 長班道:「是老爺差來問的。」祝琪生道:「你老爺是哪個?」長班道:「就是適才過去的巡城沈御史老爺,諱憲,號文起的。」祝琪生才悟放心道:「既是沈老 爺,我少刻來拜。」長班又問了祝琪生寓所,就去回復本官。  

祝琪生與鄒公轉身也回。鄒公問道:「方才那御史,與賢婿有一面麼?」祝琪生道:「他是家父門生,又受過舍間恩惠的。小婿與他曾會過數次。」二人一頭說話一 頭走,才進得寓所,尚未坐下,已見長班進來,報老爺來拜。二人倉卒之際,又沒一個小廝,又沒一杯茶水,弄得沒法。只見沈御史已自下轎,踱將進來。鄒公又沒 處躲閃,二人只得同過來相會。  

沈御史先請教過鄒公姓名,後問祝琪生道:「世兄幾時到這邊的?怎不到敝衙來一顧。尊翁老師在家可好麼?」祝琪生道:「小弟到才數天。不知世兄榮任在此,有 失來叩。若說起家父,言之傷心。暫退尊使,好容細稟。」沈御史遂喝退從人。祝琪生通前撤後,兜底告訴。沈御史惻然道:「曾聞得貴州劫獄之事,卻不知世兄與 老師亦在局中大遭坎坷。殊實可傷。」三人各談了些閒話。  

祝琪生赧然道:「承世兄先施,小弟連三尺之童也沒有,不能具一清茶,怎麼處?」沈御史道:「你我通家相與,何必拘此形跡。只是世兄與鄒老先生居此,未免不 便。不若屈至敝衙,未知意下何如?」祝琪生二人苦辭,沈御史再三要他們去。二人只得應允。沈御史道:「小弟先回,掃榻以待。」遂別琪生與鄒公而去,留兩個 衙役伏侍二位同來。二人遂一同至沈御史衙中安下。  過了幾日,二人有滿腹心事,哪裡坐得住,意欲動身。沈御史勸琪生道:「世兄如今改了姓名,令尊、令堂 又不曉得下落。世兄若只而北去訪,就走盡天涯,窮年計月,也不能尋得著。依小弟愚見,今歲是大比之年,場期在邇。世兄若能在此下場,倘然闈中得意,那時只 消多著人役,四路一訪,再無不著。今徒靠著自己一人,憑兩隻腳,走盡海角天涯,就是有些影響風聞,也還恐路上相左,而況風聞影響一些全無,焉能有著?還是 與鄒公先生,權在敝衙住兩月,待世兄終過場,再定局面為是。」祝琪生道:「世兄之言甚是有理,但是小弟本籍前程已無可望。今日怎能得進場去?」沈御史道: 「這事不難。小弟薄有俸資,儘夠為世兄納個監。只消一到就可進場,況如今是六月間,還有一月餘可坐。」鄒公也道有理,從旁贊勸,琪生遂決意納監。沈御史就 用個線索,替琪生納了監,仍是張瓊名字。即日進監讀書。  

轉眼就是八月場期,琪生三場得意。到揭曉那日,張瓊已高掛五名之內。祝琪生歡喜自不必說,惟沈御史與鄒公更喜。琪生謝座師、會同年,一頓忙亂。頃刻過年, 又到二月試。琪生完場,又中第四名會魁。殿試在第二甲,除授翰林院庶吉士。隨即進衙門到任。不及兩天,就差人四路去尋訪父母消息。  

過了一月,鄒公欲別他起程去尋女兒。祝琪生泣道:「這是小婿之事,不必岳父費心。小婿豈戀著一官,忘卻自己心事?而且老父老母不知著落何地?小婿竟做了名 教負罪人,恨不即刻欲死。但因初到任不能出去,待看機會謀個外差,憑他在哪個所在,也少不得要訪出來。再不然,寧可掛冠與岳父同死得道路,決不肯做那不孝 之子、薄倖之人也。岳父且耐心坐待,與小婿同行,有何不可?」於是鄒公復又住下不題。  

再說紅鬚自劫獄之後,在梅山寨中無日不著人在外打聽祝琪生與老夫人音信。又因雪娥小姐思量父親,時刻痛苦,也一連幾次遣人探聽鄒公音耗。俱說解往別處,不 知下落。祝公與雪娥小姐,翁媳二人每日只是哭泣。光陰似箭,不覺過了三四年光景。  一日,紅鬚在寨中看兵書。忽小卒來報道:「古田縣知縣已死,卻是一個 平主簿署印。贓私狼藉,倒是一頭好貨。特來報知。」紅

鬚道:「再去打聽,訪他是哪裡人?是何出身?一向做官何如?有多少私財?快來報咱。」  不到一日,小卒來報道:「訪得是浙江定海縣人,寄籍順天,姓平, 名襄成,字君贊,原叫什棗核釘,今百姓呼他叫『伸手討』。資財極富,貪酷無厭。」紅鬚聞知是棗核釘,怒髮沖冠,咬牙切齒道:「這賊也有遇咱的時候!」忙請 出祝公與雪娥小姐。遂言道:「今日你們仇人平賊已到,咱去梟了他首級來,替咱恩人報仇,一滅此恨」。  

祝公與雪娥尚未答應,紅鬚早已怒氣沖沖地出去。只帶十數個人,各藏短刀,晝夜並行。到了古田縣,竟進縣衙,將棗核釘捉出,剁做肉泥,又將他合家不論老少男女,上下一齊殺絕。遂領著眾人出城。恰遇福建巡撫正領著大兵到閩清縣去剿山賊,在此經過,兩下相遇。  

紅鬚全無懼怯,領著十餘人殺進陣中。手起刀落,殺人如砍瓜切菜,一連殺死官兵八九十人。刀口已卷,只以刀背亂砍。巡撫見勢不好,指眾官兵一齊殺上,團團圍住。紅鬚外無救兵,內無兵器,竟被擒住。巡撫怕賊黨搶劫,連夜將陷車囚好,做成表章,解京獻功。  

有那逃得性命的小卒,跑至梅山寨中報信,雪娥小姐正在。祝公說:「恐怕不分玉石,連婉如一同遭害。」替她擔著驚恐。忽聞此信,二人大哭。  

不知後事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鄒雪娥急中遇急

   

詞曰:  

義海相鬥,愛河復攻。哪堪這襪小鞋弓。恨殺殺,倒做了兩頭俱空。陽關人又急,天臺路不通。欲學個丈夫女中,怎奈我南北西東,各天又共。

  

卻說祝公與雪娥小姐,聞知紅鬚被擒,二人號天哭地,連忙著人出去打聽消息。說一些刑也不曾受,只是明早就要起解上北京。祝公頓足道:「這卻怎麼處?他能救 我,我不能救他。真是枉為人一世。」說罷痛哭。雪娥小姐也哭道:「我們若非他救時,今日不知死在何地。焉可坐視不理?我與公公寧可拼著性命,趕上前隨他進 京。看他是怎的結局。若有可救則救,若無可救時,也還可以備他後事。」祝公道:「有理。只是你是個女子,怎的出得門?你且住在此間,只待我自去罷。」雪娥 道:「公公年老,路途中誰人伏事。媳婦雖是女人,定要同公公去。」  

二人正在爭論,忽見幾個小卒慌慌張張,跑來喊道:「快些走!快些走!巡撫領兵來洗山了。」眾小卒一聲喊,各自逃命而去。祝公與雪娥二人心慌,略略帶些盤 費,跑出山尋一隻小快船,一路趕來。直趕到常州府,方才趕著。祝公就要去見紅鬚,雪娥止住道:「不可造次。若是這樣去,不但不能見他,亦且有禍。必須定個 計策去,方保無事。」祝公道:「定什麼計才好?」  

雪娥思想一會道:「我有一計。解子必要倒換批文,少不得將囚車寄監。我們多帶些銀兩,再買些好酒好肴,到監門對牢頭禁子哭訴,只說他當初是我們外親,曾周 濟我們過。今日不知他為何犯法?來送一碗飯與他吃吃,以報他昔日周濟我們之恩。卻多送些銀兩,買住牢頭。他見公公是一個老成人,我又是一個小女子,料不妨 事,再見有銀子於他,自然肯容我們進去。待進去之時,再將些銀兩送與守囚車之人,卻將酒肴就與他們吃。他們只顧吃酒,我們就好與義土說話。」祝公點頭,遂 去備辦停當。  

二人來到監門口,尋著牢頭,照依行事。果然放他二人進去。二人進得牢門,也照前施行,無不中計。紅鬚見二人來此,大驚道:「你二人怎的遠遠來此?」祝公與 雪娥小姐,抱著囚車哭道:「義士救我二人性命,又為我等受害,我二人就死不忘。今日間,義士解上北京,恨不能身替。特趕來隨義士同去。」紅鬚道:「不須啼 哭,你二人也不須進京。咱這一去,多分必死,倒喜得仇人死在咱前,咱就死也甘心,殺也快活。人生世上少不得有一死,有什怕他?只要做一個硬漢子,了一件痛 快事,開眉舒眼得死,就到下世做條漢子也是爽利的。你二人快不要隨咱去,就隨咱去,也替不得咱的死,卻不是多送在裡邊煩惱的?而且又使咱多擔了一片心,反 叫咱死也不得乾淨。但是你翁媳二人,日後遇著祝翁恩人,替咱道及,就咱不能與他相會,叫他念咱一聲,咱就死也甘心。」  

祝公與雪娥二人定要與同行。紅鬚髮怒道:「不聽咱言語,必然有禍。難道要隨咱去。是要看著咱砍頭麼?何不就在這裡砍了咱去,省得你二人要去。」祝公與雪娥 見他不容同去,及發起怒來,因哭道:「但是不忍義士獨自一人解去。」紅鬚道:「不妨事。咱也是一條漢子,不怕死的人。」祝公遂取出一包銀子,遞與紅鬚道: 「既不容我二人隨去,這一包碎銀子,義士自己帶去做盤費。」  

紅鬚搖頭不受道:「咱要銀子何用?咱既犯罪,朝廷自然不能饒咱,料來也是這包銀子買不下咱命來的。這條路去,怕他敢餓死咱不成?你二人拿去,尋個安身所 在,慢慢將這銀子度日。等待打聽恩人信息。」又想一想道:「不如就在這裡安下也罷。這常州地方,還是個來往要地,可以訪信,省得往別處去,又要花費盤纏。 你們如今用去一釐,就少一釐了。那得沒錢度日,誰肯來顧你?」祝公道:「義士慮得極是,為我們可為極至。我二人就在這裡住下。候討義士信音也罷。」  

雪娥又悄悄問道:「平賊家眷可曾殺傷?」紅鬚笑道:「咱才殺一暢快。被被半個不留。」雪娥聞言暗暗叫苦不迭。又問道:「有酒肴在此,義士可用麼?」紅鬚 道:「這倒使得。」雪娥遂取酒肴至。祝公親自喂他,雪娥在旁斟酒。紅鬚大嚼,如風捲殘雲,須臾用完。對祝公二人謝道:「生受你們。你二人去罷,以後再不要 念咱癡心哭泣,也沒聽了。」二人涕泣而出。  

雪娥向祝公道:「義士既不要我二人隨去,生死只在明早一別,就終身不能見他。我們須就在碼頭上尋個下處,明日起早,送他一別。」祝公道:「我也是這等 說。」二人遂依舊出城到碼頭上尋了下處。二人一夜不曾合眼。雪娥想念父親,不知存亡。祝郎又不知消息。婆婆又沒去向。又憐公公年老衣不遮身、食不充口,苦 惱不過。素梅、輕煙,未知歸著何處?又悲義土解去,性命自然不保。婉如姐姐,不知逃得性命否?又回想自己是個閨女,終日隨著一個老者東流西蕩,凡事不便, 究竟不知是何結果?  那祝公心裡卻又思量,夫人年老。不知流落何方?生死未料。孩兒年少,不知可逃得性命出來?還是躲在哪裡?不知何方去尋?又見一個少 年媳婦日日盡心孝順,服侍體貼,甚不過意,惟恐耽誤她青春,卻一般落在難途,怎叫她受些風霜苦楚,終於怎樣結局?又念紅鬚,解上北京,畢竟是死,一發可 傷。兩人心中各懷啞苦,暗自傷心。真是石人眼內,也要垂淚,好不悽慘。  

二人至五更時分,就起來伺候。祝公打聽得解子俱在間壁關帝廟動身。遂領著雪娥,在關帝廟中等候。雪娥皺著眉頭,就坐在鼓架上,祝公卻背叉著手,滿殿兩頭走 來走去,心神不寧。忽走到牆邊,抬頭一看,見壁上許多字,知是唱和的詩句。看到琪生詩句,大聲驚怪叫道:「媳婦你來瞧,這不是我兒的詩麼?我老眼昏花,看 不仔細,莫是我看差了?」  

雪娥聽說,飛跑過來。祝公指著琪生的詩句,教她來看。雪娥看著詩句,就哭起來道:「叫我們望得眼穿,哪知他在這裡。」祝公喜得手舞足蹈,心花俱開。雪娥又 重新將詩句第一首看起。那是輕煙的,心已駭然,看到第二首、第三首是琪生的。點頭悟道:「哦,輕煙已嫁,他故此怪她。」又看到第四首是素梅的,心內一發詫 異道:「愈看愈奇了!她也緣何得來?我莫非還在夢裡。」  

再看至第五首,是絳玉的。心下暗想道:「平家姐姐曾說有一個絳玉,為與祝郎有情,被主賣出。怎也在此?」及看至第六首,是婉如之詩。就失聲大哭道:「哪知 平家姐姐也曾來此。可憐你那日,不知可曾遭害否?若是遭害,想必死於非命。我又不能得你個實信,好生放心不下。」又想一想道:「我看他們詩中口脗,像是俱 不曾相會祝郎的,怎的詩又總在一處呢?」  

心中疑惑不解,愈思愈苦。心內又想道:「輕煙、素梅二人如今不知在哪裡?」諸事紛紛,眼淚不住。祝公也看著這些詩,反覆玩味道:「這些人的來歷,你前日曾 對我說過,我也略知一二。但不知怎麼恰好的皆到此間,令人不解?」雪娥應道:「正是呢,媳婦也是如此狐猜。」祝公又悲道:「我孩兒既有題詩在此,料然不遠 去。我和你待送了義士起身,就在此慢慢尋他。」雪娥道:「公公說得有理。」  

正說話間,只見解子們押著囚車,已進廟中來。二人就閃在一旁。祝公與雪娥乘解子收拾行李,忙忙上前去看紅鬚。紅鬚道:「咱道你二人已去,何必又來?你二人 好生過活,今日咱別你去也。」祝公與雪娥還要與他說兩句話,尚未開口,只見那些解子早來紮縛囚車,趕逐二人開去。已將紅鬚頭臉蒙住。祝公與雪娥眼睜睜地看 著他上路去了。祝公與雪娥復大哭一場,回到廟中。

正是:  

望君不見空回轉,惟有啼鵑血淚流。

  

祝公拭淚,對雪娥道:「我想孩兒這詩不知是幾時題的?」雪娥忽見一個和尚走進來,便應道:「公公何不問這位長老?」祝公就迎往和尚問信。和尚道:「我們也 不曾留心。大約題待甚久,像有三四年了。」祝公就呻吟不語。雪娥道:「公公可向長老借個筆硯一用。」祝公果去借來。雪娥執筆向祝公道:「待媳婦也和他一 首,倘若祝郎復至廟中,便曉得我們在此。方不相左。」遂和詩道:  

父逐飄蓬子浪跡,斑衣翻做楚猿啼。  

柔腸滿注相思意,久為癡情妾自迷。              定海鄒氏雪娥泣和  

雪娥和畢,祝公看著傷懷。雪娥道:「我們不宜再遲,趁早去尋下住居,就去尋祝郎下落。」祝公道:「有理。」二人就央人賃卻一間房子,祝公將雪娥安下﹔自己人卻日日不論城市、鄉村、寺觀、庵院,各處去尋琪生、訪和氏夫人。  

尋了一、二個月,並無一毫影兒。雪娥就要回定海家裡,尋訪父親信息。祝公道:「我豈不欲回家一看,只為天氣漸冷,我年老受不得跋涉,抑且路途遙遠,盤費短 欠,怎麼去得?不著在此挨過寒冷,待明年春氣和暖,同你慢慢支撐到家。你意下如何?」雪娥依允。哪知,不及半年,看看坐吃山空,當盡賣盡,不能有濟。房主 來逼房錢,見他窮得實不像樣,料然不得清楚。恐又掛欠,遂捨了所掛房錢,定要趕他二人出去,讓房與他,另招人住。逐日來鬧吵嚷罵。  

二人無奈,只得讓房子與他。卻又沒處棲止,又不能回去,遂一路流了三、四里。原指望到淮安投奔一個門生,身邊盤費絕乏,委實不能前行,初時還有一頓食、一 頓餓,挨落後竟有一日到晚也不見一些湯水的時節。雪娥哭道:「我也罷了。只是公公年紀高大,哪裡受得這般饑寒,怎不教我心疼?」卻又沒法商量。二人夜間又 沒處宿歇,卻在館驛旁邊一個破廟裡安身。日裡翁媳二人就往野田墳灘去拾幾根枯草,換升把米子充饑。雪娥要替人家拿些針線做做,人家見她這等窮模樣,恐怕有 失錯,俱不肯與她做。雪娥也不去相強,只是與祝公拾柴度日。二人再不相離,苦不可言。且將此事按下不題。  再說祝琪生在京做官,只想謀個外差。一日恰好 該他點差,南直隸又缺巡按,他遂用些長例,謀了此差。別卻沈御史,同著鄒公出京,並不知紅鬚之事。祝琪生這裡才出京,紅鬚那裡解進京。兩下不遇,各不曉 得。  

閒話休題,說這祝琪生出京。他是憲體,好不威武。他卻只把鄒公坐著大船,自己只帶兩個精細衙役,一個叫做陸坷,一個叫做馬魁,一路私行,以巡察民情為由,兼探父母與小姐諸人音信。  

未知琪生此去可曾尋著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張按院權內行權

   

詩曰:  

機權慢道無人識,也有人先算我前。  

然遇境窮非命拙,折磨應是巧成全。  


卻說琪生出京,一路尋訪父母、小姐諸人音信。一日,私行巡至鎮江,與衙役陸坷、馬魁三人裝做客商搭船。同船一個常州人,忽問道:「列位可曉得按院巡到哪 裡?」眾人回道:「聞知各府、縣去接,俱接不著。這些官員、衙役、吏民都擔著一把干係。」有的道:「他私行在外。」有的又道:「按臨別處。」總是猜疑,全 無實信。  

琪生也攔口說道:「我也聞說他出巡,已巡到常鎮地面,但不知他在哪個縣份?兄問他怎麼?」那人說道:「我為被人害得父散子亡,連年流落在外。今聞得他姓 張,是個極愛百姓的、不怕權勢的好官。故此連夜趕來,打情拼個性命,去告那仇人。」祝琪生道:「告的是何人?為著什事?」那人道:「若說起這個人,是人人 切齒,列位自然曉得,料說也不妨。就是敝府一個極毒極惡,慣害人的無賴公子。姓邢,不知他名字,只聽得人叫他做『摳人髓』。」  

眾人聽見是摳人髓,一船客人有一半恨道:「原來是這個惡人。告得不差。」琪生笑道:「這個名字,就新奇好聽,叫得有些意思。」那人道:「什麼有意思!他害 的人也無數。我當日原做皮匠。有一女兒,好端端坐在家裡。只因家貧屋淺,被他瞧見,他就起了歪心。一日喚我縫鞋,將一隻銀杯不知怎麼悄悄去在我擔中,故意 著人尋杯。我低著頭縫鞋,哪管他家中閒事﹔卻有一個小廝,在我擔中尋皮玩耍,尋出這只杯來。他遂登時把我鎖起,道我偷他若干物件。就將送到官,打一個死還 要我賠他許多金銀。你道我一個皮匠怎有金銀賠他?竟活活將我女兒帶去姦淫。他的婆娘又狠,日日吃醋,倒不怪他丈夫,單怪我女兒,百般拷打。我女兒受不過磨 難,就一索弔死。」  

說到這裡,竟嗚嗚咽咽地哭將起來。祝琪生道:「怎不告他?」那人道:「還說告他!他見人已弔死,恐我說話,將屍骸藏過,倒來問我要人。說我拐帶他婢,要送 官究治,我是個窮苦的人,說他不過,反往他方躲避。直到前月十六日,遇見他家逃走出來的一個小廝告訴我,才曉得情由。竟欲告他一狀,出口悶氣。」說罷又 哭。琪生道:「事雖如此,風憲衙門的狀子也不是容易告的。還要訪個切實才是。」那人道:「左右我的女兒弔死了。我在外也是死,回家也是死。不如告他一狀, 就死也情願。」  

眾人也對琪生道:「客官,你是外路人,卻不曉得這摳人髓造的惡,何止這一端?」又是某處占人田產、某處謀人性命、某處謀人妻女﹍﹍,你一件,我兩件,當閒 話搬出來告訴。琪生又道:「只怕這位朋友不告。若這位告開個頭,則怕就有半城人去告他哩。」琪生又問了那公子的住居,放在心上。也不在丹陽停留,就一直行 到常州,依舊到碼頭上關帝廟去歇下。  


和尚們齊來恭喜道:「張祝一向在哪裡,今日才來,就養得這樣胖了」琪生支吾過來。遂走到殿上來看舊日詩句,只見又添了三首。上前去看,前詩如故。看到絳玉 的驚道:「終不然她賣在這裡麼?不然何以到此和詩?若在此間,定然尋著她。」及看至婉如的,大驚大喜道:「你原來不曾死,喜殺我也。」又想道:「我想那家 人決不哄我。這詩決是她遷家進京時題的,死於和詩之後耳。」  遂掩面號呼道:「我那苦命的小姐呀!你為我而死,叫我怎不痛殺。莫非你一靈不滅,芳玉孑 來,到此尋我悲痛一會?怪道絳玉也在此題和。自然俱是那時進京時節同小姐在此和的。可見棗核釘那惡賊在那路上,已留心進京賣她。絳玉也先曉得,故道『一入 候門深似海』。可傷!可傷!」  


想到此際,把那一片尋訪熱腸又化為冷水。再看雪娥詩,就一發踴躍叫異道:「好奇怪!你也曾到這裡。可憐你身陷強盜,叫我哪裡跟尋你?只怪素梅姐姐,向日不 在廟中等我,致你珠玉久沉海底。不知今日你還中此否?」心中就欲著人去訪。見天色已晚,只得忍住。一會又拍牆哭道:「我這些美人一個個的來此,俱有題和。 怎詩倒都與我對面相親,人卻一個不見。我好痛殺也!早知你們俱到此間,不如在此寫疏頭過日子也好。如今只博得一個空官,要他何用。當初求籤曾許我中後重 逢,哪知相逢的都是些詩句。原來菩薩、神聖也來哄我。」就越發鬧起,且大呼大哭。廟中和尚還道張祝出去這幾年,病還未好,今日舊病復發。  


琪生苦得一夜不曾睡覺,次日老早就起來,只得且理眼前公務。先吩咐一個衙役滿城去訪鄒小姐消息,單著一個在廟中等候。自己妝做個相面的,竟來到邢家門首, 只管在那裡走來、走去。那邢公子恰好送客出來,見這個人在街上看著門裡,走過去復又走過來。遂著家人喚他進來,問道:「你貴姓?是做什麼事的?」琪生道: 「在下姓張,相面為生。」公子道:「既是一位風鑒先生,請坐下。學生求看看氣色。」  


琪生也鬼談嘲笑看上一會,胡謅幾句麻衣相法,歎道:「可惜。」公子道:「在下問災不問福。有何禍福但請直言無隱。」琪生道:「在下名為鐵口山人。若不怪直 談,請與公子一言。」公子以目注視琪生道:「原求直言,指示迷途,方可趨避。」琪生遂道:「目下氣色昏暗,印堂淚紋直現,當主大禍。」公子道:「可還有救 否?」琪生搖頭道:「滯色沉重,甚是不祥。」  


公子毫無溫意,笑道:「人力可以回天。學生只是自己修省,挽回天意,禍自消天。哪有個救不得的事?多蒙先生指教,相金自當奉上,還有便飯,敢屈先生到書房 去坐罷。下次就做成個相與,可時常到舍間來,與學生看看氣色。」遂起身攜著琪生手,往後園來。  琪生暗道:「可見人言不足信。幸是來訪,不然幾乎害卻好 人。以後便當細心,不可不察。」二人走進書房,公子與他閒談觀玩一番,又領他各處遊玩,領到一間雅致房子裡面坐下。那房甚然高深幽靜,料謝絕塵事,養高於 此。再擺飾些花草書籍,儼似深山,竟是在城山人,一世可忘世務。琪生倏地清涼,怡然自爽。公子道:「此處倒還雅靜,就在這裡坐罷。」就連喚家人,一個不 在。公子對琪生道:「這些奴才一個也沒用。先生請坐,學生走一走就來。」  


公子出得門檻。哪知家人俱在門外等候,皆是做成圈套,忙叫家人將房門緊緊鎖上,公子在門外冷笑道:「你道我有大禍。只怕我倒未必,你的大禍到了。你相自己 還不准,還來相別人?」琪生在內叫道:「公子開門。在下還要趕做生意,怎麼閉我在此?」公子又冷笑道:「你今生今世,休想出我此門。如今按院姓張,偏你也 姓張。既是相士,卻單單望著我門裡走來走去,獨要相我,偏又相我甚是不祥?」琪生道:「在下委是相士。適來衝撞莫怪!」公子道:「你還要瞞賴!哪有相士有 這等一個品格。我的相法還比你好些。我就開門,叫你死得心服。」就喚家人把門開了,將他身上一搜,卻搜出一顆印來。琪生啞啞無言。  

公子大怒道:「你還要再抵賴麼?人無害虎心,虎無傷人意。是你來尋我,不是我去尋你。你既來訪我,自然不是好意。我也不得不先下手。」琪生哀求道:「既然 被你識破,你放我出去,我誓不害你。」公子笑道:「你好不識時務。我焉肯縱虎自傷?」遂將印帶在身邊,將琪生送進黑房,把門重重鎖上。笑道:「任憑你有兩 翅,也不能高飛去了。」遂欣欣然同家人出去,再設法來送他性命。  

琪生在押,房中烏黑,真正伸手不見掌。卻是公子有心起的一間暗房﹔開門則明亮如故,閉戶則霎明烏暗。不知有個什麼關捩子兒起造的,周圍插天高牆,也不知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在裡頭。今日琪生撞在裡中,料知必死。只是在內驚異。正是:  

惡人未剪身先死,哪得雲間伸手人。  

卻說絳玉在邢家終日告天求地,願求保佑再得與祝郎團圓、小姐相會。凡有月之夜,就到後園悄悄望月禱祝。這日正在園中拜月,耳邊阿阿聞得慨歎之聲甚是悽慘。 暗想道:「我今日聞得公子討大娘喜歡,說做了一件大事。落後又聞得說『只待三更下手』,莫非又著個什麼人在此,要絕他性命麼?」遂悄悄走近暗房邊竊聽。忽 然心動道:「這聲音卻像是我們鄉裡,又熟識得緊。」就低低問道:「裡面歎氣的是誰?」  

琪生聽得外面人問,急道:「我是本省張按院,你是何人?快些救我,自有重報。」絳玉聞是按院,暗自躊躇道:「我在此間幾時是個出頭日子?不若救他出去。那時求他差人送我回家,與祝郎相會,豈不是一個絕好機會。」  


籌算已定,便道:「我今救你出去,你卻快來救我。」琪生連道:「這個自然。你快些開門才好。」絳玉就忙要救他,門又鎖緊。幸喜此房離內宅頗遠,不得聽見。絳玉見門旁有一石塊,雙手舉起,將鎖環盡力一下,登時打斷,開門放出琪生。趕到月下,兩人一見,各吃一驚。  

絳玉連聲道:「你好像我祝郎模樣。」琪生喜道:「正是!你可是絳玉姐姐麼?」絳玉亦喜道:「我就是!」兩人喜不可言。琪生還要問她在此緣由,絳玉忙催道: 「公子半夜就著人來殺你!有話待慢慢地講。你快些走脫,就來救我。若稍遲延,你我二人之命休矣。」琪生就不再言。絳玉急領他到後邊,開了後門,琪生飛也似 奔到碼頭上來。此時才至黃昏,城門未關。

  

那陸坷、馬魁俱會在廟中。見月上甚高,老爺還不見回,不知何故也?一路尋進城來,恰好撞見。陸坷悄悄稟道:小姐並無音信。」琪生喘息不已,對他二人道: 「這事且待明日再訪。只是我今日幾乎不得與你二人相見。」二人吃這一嚇不小,忙問何故?琪生也不細說,同進廟中。即刻出個信批到府,著府、縣立刻點二百名 兵,去拿邢公子全家家屬。  

二人如飛,分頭至府至縣擊鼓。府、縣聞得按君在境,俱嚇得冷汗如雨。武進縣知縣就領壯兵去拿邢公子。知府與各官忙忙至關帝廟稟接。琪生只教請本府知府進去,各官明日到察院衙相見。  

知府進去,琪生對他細說邢家之事。把個知府嚇得魂魄俱喪。琪生又道:「本院有個侍妾絳玉,失陷邢家。恐眾人不知,玉石俱焚。煩賢府與本院一行。」知府忙忙趨出,趕到邢家來。那些官員聞知按臺受驚,俱懷著鬼胎,沒處謝罪,也一哄來捉邢公子,並保護絳玉。  

祝琪生待知府出去,就進後殿。只聽得和尚們交頭接耳,個個吃驚打怪地道:「誰知寫疏張祝竟做了按院?」正說時,見琪生進來,一齊跪下迎接。琪生笑道:「我還是舊時張祝,不消如此。」不一時,陸珂報道:「眾官又至。」  

不知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拜慈母輕煙訴苦

   

詞曰:  

王事不惶顧母,一身只恁垂睽。怎知白髮困雞棲。題起心懷欲碎。

縷縷枯目飲泣,盈盈老眼昏迷。蒙卿患難賴提攜,枕畔極歡還戚。                       右調《西江月》  


卻說知縣領著兵丁,將邢家前後門如鐵鉔一般圍住。那公子還在裡內正吃夜宵酒,對妻子韓氏笑道:「此時已是二鼓將盡,只好再挨一刻性命罷了。」正說時,忽一 聲喊,如天崩地裂之聲。許多人已擁進來,將邢公子並全家大大小小、男男女女,一齊拿住,用繩扭索綁,就串了一串,不曾走得一個。  

知縣正在逐個點名,忽見知府與眾官慌慌張張來叫道:「內中有一位絳玉姐姐在哪裡?」絳玉也不則聲。知府慌了,對知縣道:「這人是按君家屬。方才親口吩咐本府自來照管,如今單不曾獲得。倘有錯認,怎麼回話?」  

知縣著慌,急得亂喊「絳玉姐姐。」絳玉在眾人中,從容答道:「妾在這裡,不須忙亂。」眾官見說,如得活寶一般,齊向前,七手八腳,親自與她解縛,連連賠 罪。問絳玉是按君什人?為何卻在邢家?絳玉道:「我是按君之妾,為邢賊詐來。」眾官見是按臺亞夫人,都來奉承效勞,又懇道:「卑職等職居防護,致按君受 驚,恐按君見罪,煩夫人解釋。」又道:「適才不知是夫人,大膽呼名,切勿介意。幸甚,幸甚!」絳玉道:「不妨。」  


知府遂吩咐衙役,將轎先送絳玉到自己衙內。知縣押著邢家男女送監。眾官又一齊奔至廟中回復。琪生傳言免見。這一夜,廟前、廟後許多兵卒圍護。揭令唱號,一直到曉。琪生卻安然睡覺。那些官員、吏役,來來往往,一夜何曾得睡。因按院在城外,連城門一夜也不曾關。  

次日五鼓,眾官就在廟前伺候。直到日出,琪生才進城行香,坐察院。先是府道各廳參謁,俱是青衣待罪。琪生令一概俱換公服相見。琪生致謝知府。知府鞠躬請荊 不迭。次後就是知縣、衙官,也換公服相見。落後又是參將、游擊,一班武職打恭。諸事完畢,即刻就投文放告。知縣就解進邢公子一家犯人進來。  

邢公子只是磕頭道:「犯人已知罪不容誅,只求早死。」琪生道:「也不容你不死。」又問他:「印在哪裡?」公子道:「在家中牀櫃下。」琪生委知縣押著公子登時取至。琪生掣簽將公子打了五十大毛板。眾家人助惡,刑罰各有輕重。  

正在發落,頃刻接有一千多狀子,倒有一大半是告邢公子的。皮匠亦在其中。琪生逐張教與邢公子看過,公子頓口無言。琪生就將公子問成絞罪發監。韓氏助夫為 惡,暫寄女監發落。才將公子押出,已接著老大書札,已有二三十封,俱為邢公子講情的。琪生一發不看,原書復回轉。將招擬做死。正是:  

從前作過事,沒與一齊來。  

琪生又看了些狀子,才退堂歇息。外面報:「知府親自送絳玉進來。」琪生回卻知府,忙教將絳玉接進。兩人悲痛,絳玉哭訴往事。琪生說道:「我一聞你賣出之 信,肺腑皆裂,以為終難萍聚。哪知遭此一番風險。昨晚若非卿救,我已鬼錄陰司。卿能守節,又復救我,此心感激,皆成痛淚。我今日見卿,復思小姐。只可憐你 小姐為我而死。」遂將她死的緣故說之。  

絳玉聞知小姐已死,哭得發昏。又問琪生:「幾時得中作官?」琪生也將前事細說。絳玉失驚道:「原來你也遭了一番折挫。因說道:「邢家韓氏,我倒虧她保全。你須出脫她罪才是。」琪生應允。二人數載舊情,俱發洩在這一夜。枕上二人,自不必說。  

次日,琪生對絳玉道:「我是憲體,原無留家眷在察院之理,恐開彈劾之門,不便留你在院。須尋一宅房子與你住下,吩咐府、縣照管。待復命之日再接你進京。你 須耐心,不要憔悴。」遂差人尋下一大間住房,安頓已畢。府、縣聞知,就撥四個丫鬟、兩房家人來伏事。又差二十名兵丁守護。琪生還恐她寂寞,又將韓氏出了 罪,悄悄也發至絳玉處做伴。  

數日之間,邢公子已死獄中,閒文略過。  琪生發放衙門,事體已完。一連幾日,著人探訪父母與鄒小姐三人,毫無音信。正在煩悶,衙役來報,座船已到。琪生 忙將鄒公接上來。談及絳玉之事,鄒公也替琪生歡喜。琪生訴說小姐曾來廟中題詩,及至尋訪,又無下落。鄒公就急急同琪生去看,又哭得昏暈。次日,琪生復同鄒 公登舟,往別處出巡。行到半路,復帶著馬魁、陸珂二人,上岸私行而去。  

一日,來到常熟縣界。三人進店吃飯,忽聽得店內嚷鬧,碗盞、碟子打得亂響。琪生喚馬魁去看。來報道:「原是一個客人下店吃飯,他不知飯店規矩:凡先進來者 先有飯,務宜依次送來。他見同桌之人先有飯吃,半日還不到他,又見小二捧飯送到東、送到西,他卻呆呆坐等,就大怒起來。將同桌人的飯奪過來,就往地上一 潑。同桌之人也惱起來,就與他交手,卻打他不過,被那潑飯的人一頓拳頭,打倒在地。店主忙去扯勸,哪知他正要尋店主廝打。隨手帶過來,也打一個半死。他還 在那裡嚷道:『一般俱是客人,怎一桌之上兩樣看承,侷送與那行人吃,獨不與我?難道我不還你錢不成?你若誤了我的行程,叫你死在我手裡。』罵得性起,就將 他碗盞傢伙打得雪片,特來報知。」  

琪生還未回言,只見一個漢子,楂拳裸身,從店內跳出門外道:「來!來!來!皆來送命。我不打你個臭死,不算好漢。」又見身後幾個若大若小,男子婦人,跳出 一大堆來,手拿柴棒,俱大步跳將出來要打那漢子。那漢子將這些男女一腳一個,俱踢得翻倒在地。琪生見他行兇得緊,走上前去,要看他何等人物?用心一看,原 來是馮鐵頭。忙去扯他道:「馮兄休得囉唣,過來相見。」  

鐵頭見是琪生,喜得目歡眼笑道:「我的老相公,尋得我好苦,教我哪裡不曾尋得到。」正攜手欲行,只見店小二去約了一班光棍、油面辣子趕來廝打。鐵頭怒道:「待我索性打死他幾個。」言罷,就迎上前要打。琪生一把攔住道:「不可,不可。」  

那小二這些人,不知琪生是勸的,認是他同琪的伴。但見贏不得鐵頭,沒處出氣,就來打琪生。嚇得陸珂、馬魁忙上前攔住,將為首的一個打了一掌,喝道:「咄! 該死的奴才!按院老爺在此,誰敢亂動?」眾人嚇得屁滾尿流,只恨爹娘少生兩隻腳,一齊跑得沒影。恰好有本縣打聽按院消息的人在那裡。一聞此信,飛馬報本官 去了。  這琪生攜著鐵頭手,另進去個僻靜店中。那店內的人,已知是按院,見他進來,連飯也不敢吃,丟下飯碗就走。店主忙來磕頭,琪生道:「我暫借此說 話。你們不許張楊。」店主應聲而去。琪生問鐵頭:「一向在哪裡?今日何事到此?」鐵頭就將逃難遇和氏老夫人與輕煙始末歷陳。  

琪生淚如雨下,忙問:「老母與輕煙,如今安在?鐵頭道:「住在呂城。我自安頓老夫人二人之後,就各處來尋你。到這常熟縣,連今日已是來尋過三次。不想兄已 做官,也不負我幾番跋涉。」琪生致謝,就要轉頭見母。鐵頭道:「待我先去報知老夫人二人。兄索性完卻公事,從容回來相見何如?」  

琪生急欲回去一見。忽陸珂來稟道:「常熟合縣官員在外稟見。」琪生道:「到縣相見。」琪生見眾官已經來接過,不好一回,遂差馬魁同鐵頭先往呂城報信,自己 即到縣查盤。諸事已畢,卻將昨日被傷店主喚來,賞他幾兩銀子,安慰他一番。就差人往路上知會座船:「只在無錫縣等候,你不必又來。」  

次日,復忙忙地巡到各縣份與松江府各處。匆匆趲完公事,遂帶著陸珂起身,星夜趕至呂城。路上早接著馬魁來迎,一同進門。琪生連叫道:「母親在哪裡?」和氏 老夫人與輕煙聽得琪生已到,飛奔出來,抱著琪生痛哭,琪生跪在地上哭道:「致使母親流落他鄉。孩兒之罪也。」夫人扶他起來,三人各將前事說知。  

琪生又向輕煙謝道:「我母子若非姐姐,焉有今日。向時我見廟中詩句,還道你失節嫁人,滿腔錯怪。豈知你反為我母子受苦數年。」言之不覺淚下。輕煙泣道: 「身已從君,焉肯失節。妾不足惜,只苦了婆婆耳。」琪生只又大哭道:「母親幸喜見面,只是爹爹不知還在哪裡吃苦?只恐存亡未保。鄒小姐與素梅姐姐著落何 方?我好痛心。」夫人與輕煙也哭。鐵頭苦勸方止。  

琪生就差人到無錫縣,催趲座船快來。過有五六天,方才船到。琪生去接鄒公上來相見過。鄒公待見輕煙,觸動心事,放聲大哭道:「你母子倒幸團圓,輕煙固而見面。不知我女兒尚在何方?今生可有相會的日子?」琪生與鐵頭再三勸改。  

次日,琪生就將母親與輕煙也送至常州,與絳玉一同居住,待復過命再著人迎接進京。又恐鄒公年老,畏見風霜,也留在常州同住。那府、縣官來叩賀,自不必說。過了兩天,琪生別過母親與眾人,帶著鐵頭做伴,乘著座船,又巡往淮安一帶而去。

正是:  

代天巡舟人人懼,過地聞名個個尊。 

 

話分兩頭,且說素梅自從在常州關帝廟和詩之後,一直尋至定海。家裡只見衰草門庭,青苔滿院,一個熟人也不見面,只得一個老蒼頭看守門戶。次日問到祝家,又是一片火燒殘地。急訪於鄰人,方知他家也為出事來,逃走在外。苦得沒心沒緒,含淚回來,就與蒼頭訴苦。  

次日,又去訪輕煙,也不知去向?要打聽小姐,一發沒處下手。遂住在家中指望等他們回家得一個信音。誰知將近一年,杳無音聞。思量坐在家中,守株待兔,終究 不是長法,不著再到京中,且討平小姐一個好久信息。至十月二十七日,遂又動身進京。至次年五月,方行至淮安府。才下飯店,心裡就覺有些不爽利。及睡到半 夜,漸覺沉重,竟病倒在淮安店中。  

不知生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除莽兒素梅致情

   

詩曰:  

腰間常佩絳錯劍,專待仇人頸血磨。  


是我姻緣偏複合,問伊何用起風波。  卻說素梅病倒在飯店,自己將衣服緊緊穿著,只是和衣而臥。幸藏身邊盤費多餘,諸事可為。央店主請醫調治,一病半年有 餘。待調理好時,已足一年,盤費花得精光。想道:「我多時不曾畫幅畫兒,今日不免畫幅賣來做盤纏。我病已好,只管在此,豈不討人看出破綻。明日還急急地起 程才好。」遂畫兩幅畫,拿在手中去賣。  

偏又作怪,起初兩年,拿出畫去就有人買,只愁畫不及。今日拿著畫,整整打早就走到日午,問也沒人問一聲。心中苦楚,耳邊又聞得按院將到,滿街報馬與官府往 來不絕,心內害怕道:「我是個女身,腳下走路,慢踱則可,快行未免有錯。如今街上官府又多,人馬又眾,而且按院初到,不是當耍,倘有一點跡虞,風波立起。 不若且回店去迴避一日,再作商量。」  

遂回身轉步,行至南門。忽背後一人拍拍她肩上道:「素梅姐姐,怎麼是這等打扮?」素梅嚇上一眺,忙回頭一看,卻是個和尚,頗覺面善,一發竟想不起。那和尚 笑道:「怎就不認得我?我是平莽兒呀!」原來莽兒自拐主母事犯,從監中逃出,直至這裡。無所棲身,就投在南門外《□行庵》做了和尚。適才正去化盞飯,遇見 素梅在街上賣畫。他的眼□□生認得。只因是男妝,不敢造次。悄悄尾在她背後,細細瞧看。左看右看,見她舉趾動步,一發知是素梅無疑,所以放膽叫她。  

素梅數年不曾被人識破,今日暮然平空有人喚出她本像,吃這一大驚。見是平莽兒,就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將一副心事對付他。  


莽兒見果是素梅,就起姦淫之念,意欲拉她同至庵中,又恐照顧了眾和尚,沒得到她。心上暗自打算道:「待我先弄她上手,然後再帶進庵。她若一心向我,要拒和 尚也就不難。」遂誘至僻靜處,一把摟住求歡。素梅竟不推辭,笑道:「這所在,人跡往來,不當穩便。倘遇著人來,你是個出家人,我是個假男子,豈不弄出事 來。同你到我下處去,閂上房門,一人不知,倒甚穩當。莽兒道:「你下處在哪裡?」素梅道:「在府前。」莽兒甚喜,放手跟著素梅就走。  


素梅一路暗恨道:「我與這賊前生做下對頭,今生與他一劫。罷,罷,說不得了。我今日必然是死,且到府門前喊官。誓不與這賊俱生。」一頭走一頭算計。耳中遠遠聞得喝道之聲,忽聽得旁人喝道:「按院老爺來了,還不站開,只管低著頭走,到哪裡去?」  


素梅聞知,就一手攜著莽兒,避在一邊。不一會,鑼聲將近,兩面肅靜牌早已過去,許多儀從執事,絡繹而過。看看按院轎子已近,素梅猛然一聲大喊:「爺爺救命!」莽兒嚇得心膽皆碎,急得要跑,被素梅死緊攬住。  


那按院正是琪生。聞得有人攔路喊叫,必是急事。就差人押住,將二人帶到察院衙門。先喚素梅上去,一見已吃一驚,忙叫至案桌跟前,吩咐她抬起頭來。心內大喜,不覺出神,就失聲道:「噯喲,你莫非﹍﹍」連忙又住了口。素梅抬眼見像琪生,也暗吃一嚇,又不好問。  


兩人默默無言,你看我,我看你,倒有些趣。一個告的不訴,一個審的不問,各人心裡登時攪亂。琪生恨不得跑出公案來問她,衙役們看著又不好意思。只得審問道:「你怎沒有狀子,攔路亂喊?所告何事?」素梅從直訴道:「小婦人靠實不是男人。」  


琪生聽了這一句,正合若他癢處,喜得抓耳撓腮,含笑問道:「這是何說?」素梅將平宅從嫁,自己不從,改扮男妝,來尋丈夫祝琪生,今日遇見平莽兒要姦淫之 事,一一哭稟。琪生已知果是素梅,遂叫莽兒上去,將信炮連打一、二十下,忿然道:「你有何說!」莽兒尚兀自左支右吾地抵賴。琪生拍案大怒道:「你這該死該 剮的奴才!還不直招。你且抬頭認本院一認看!」  


莽兒果抬頭一看,認得是祝琪生。嚇得他頂門上走了三魂,腳底下蕩了七魄,半日不能則聲。琪生叫夾起來,又問:「他買盜扳害可是你經手的?」莽兒料賴不得, 遂將主人遣他行刺,錯殺戴方城,又買盜扳害,落後如何搶鄒小姐二人,自己如何拐主母,犯事逃做和尚,今日又不合要奸素梅,一一招出。  


琪生如夢方醒,始知以前情節。素梅在旁,也方知琪生就為此受累。琪生道:「今日真是神差鬼使叫你犯在本院手裡。明白前事,我也不定你罪例,從寬發落,只將你活活熬死罷。」欲要掣簽行刑,恐素梅膽小害怕,吩咐差人帶出二門,將莽兒重責一百板,生生斷命。已交與老閽收管。  


琪生發放事完,忙掩門退堂,差陸珂將素梅悄悄接進。二人悲喜交集。琪生忙問道:「小姐在哪裡?」素梅重新哭訴前事。  琪生聞得小姐又被強人劫去,痛哭號 呼。琪生也將自己事情,並見詩及到家中遇蒼頭之事歷歷告訴,又道:「你既送平小姐到嚴家門口,落後可曾聞些動靜麼?」素梅道:「彼時我就出來。大約平小姐 誓在必死,叫我多致意你,叫你自家保重,切勿以她為念。」琪生哭道:「我曾去訪,她果然投水而死。」素梅聞知,亦心酸大哭。琪生又說:「她也曾到常州關帝 廟和詩哩。」素梅道:「這卻又奇。她既死在我題詩之前,怎和詩又在我題詩之後呢?好不令人難解。」  二人正在猜疑,忽馮鐵頭怒氣沖沖跑來對琪生道:「適 聞人說嚴賊事敗,發煙瘴充軍,隨身只帶得一名軍妻,是平家之女。今已到河下。明日動手,我去將平小姐取將來何如?」琪生駭異道:「平小姐已死,哪有此 事?」鐵頭道:「或者傳聞不的,小姐未死也不可知。」琪生又問鐵頭道:「你怎得有法子去取?」鐵頭道:「我自有道理,管你取得來就是。」琪生喜極道:「既 是不曾死,你快些去,務在必取才好。但不宜聲聞於外,恐礙官箴。」鐵頭道:「咱家自有制度,斷不令人知道。」  


言罷出來,先去認了船。買了一包火藥。至三更時分,悄悄去那船邊,放起一包火來。那船登時大燄,火光燭天。眾人驚慌,俱爬起來。有摸著衣服沒有褲子的,有 全然摸不著的,有摸著一件又是別人的,一齊喊叫,亂竄上岸。驚動許多人來救火,解子又要顧行李,又要顧正犯,哪有工夫去照管軍妻?  


鐵頭雜在人叢裡來救火。眾人之中,見船上有個標緻女人奔上岸來,忙走向前,一把挽著就走。那女子被火嚇得昏頭搭腦,單顧性命,只認是本船上的人救她,所以 頭也不抬,惟顧腳底下,只是跟著他走。鐵頭帶至無人所在,從襪筒裡取了一把刀來,恐嚇她道:「你隨到邊遠充軍有什好處?好好隨我去,還有快活日子。你若不 肯,開開聲兒就殺了你。」那女子忙道:「情願隨你同去。」鐵頭遂收起刀,同至城邊。那城門早已大開,卻是衙官親來救火,故此開的。鐵頭竟將女子帶進察院, 全無一人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