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小史

文明小史
Author: Boyuan Li
Pages: 315,103 Pages
Audio Length: 4 hr 22 min
Languages: zh

Summ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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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報的人,見他說得在行,便把手裡的報一檢,檢了十幾張出來,說道。「如要看全,也 不過一百多錢;倘若租看,亦使得。

姚老夫子便問怎麼租法?賣報的人說道:「我把這些報通統借給你看,隨便你給我十幾個 錢,等到看過之後,仍舊把報還我就是了。」姚老夫子聽他說便宜,便叫他留下一分。賈 家兄弟近來知識大開,很曉得看報的益處,聽了賣報的話,竟是非常之喜。立時五個人鴉 雀無聲,都各拿著報看起來。不曉得看到那一張報,忽然賈子猷大喊一聲,說了句:「你 們快看呀!

姚老夫子不曉得報上出了什麼新鮮新聞,忙問什麼事情?同桌幾個人,也把把身子湊近來 看。誰知不是別事,乃是看見報後頭刻的戲目,今夜天仙戲園准演新編文武新戲《鐵公雞 》。賈子猷在鄉下時,他有個表叔從上海回家,曾贊過天仙戲園唱的《鐵公雞》如何好, 如何好,所以他一直記在心上,如今看見,自然歡喜,連他兄弟老二、老三看了,亦都高 興,一定今天晚上吃了飯去看戲。姚老夫子說道:「原來如此,世界上最能開通民智的事 ,唱戲本在其內,外洋各國,所以並不把唱戲的當作下等人看待,只可借我們中國的人, 一唱了戲,就有了戲子的習氣。這出《鐵公雞》,聽說所編的都是長毛時候的事情,看過 一遍,也可以曉得曉得當日的情形。但我聽說此戲並不止一本,總要唱上十幾天才會唱完 。」賈子猷道:「如今難得湊巧,我們到這裡,剛剛他們就唱這個戲。總之,有一天看一 天,有一本看一本,等到看完了才走。

師徒幾人,正在談得高興,忽見隔壁桌上有一個女人,三個男人,同桌吃茶,還一同在那 裡指手划腳,高談闊論。看那婦人年紀不過二十歲上下,頭也不梳,臉也不洗,身上穿了 一件藍湖皺皮緊身,外罩一件天青緞黑緞子鑲滾的皮背心,下穿元色褲子,腳下跌著一雙 繡花拖鞋,拿手拍著桌子說話;指頭上紅紅綠綠,帶著好幾只嵌寶戒指,手腕上叮吟噹啷 ,還有兩付金鐲。賈家兄弟瞧了,以為這女人一定是人家的內眷,所以才有如此打扮,及 至看到腳下拖著一雙拖鞋,又連連說道:「不像不像!人家女眷,斷無趿著鞋皮就走出來 上茶館的!」既而一想,聽說上海這兩年有人興了一個什麼不纏足會,或者這女人就是這 會裡的人,也未可知。賈氏兄弟一面胡思亂想,一面又看那三個男人,一個是瘦長條子, 身上也穿著湖皺袍子,把個腰禮的瘦挺繃硬,腰下垂了兩幅白綢子的札腰,上身穿一件三 寸不到的小袖管的長袖馬褂,頭上小帽,有一排短頭髮露在帽子外面,腳下挖花棉鞋,嘴 裡含著一根香煙,點著了火在那裡吃。這男人同那女人坐的是對面,但是只有女人說的話 ,那男人卻拿兩眼睛看著鼻子,一聲也不言語。再看那兩個男人,卻是一邊一個,在上首 坐的,穿一身黑,是黑袍子、黑馬褂、黑札腰、黑鞋、黑帽子,連個帽結子都是黑的。這 個人一臉橫生肉,沒有鬍鬚,眼望著女人說話,並不答腔。坐在下首的,是個短搭,雖有 正月天氣,卻不戴帽子,梳的淨光的一條大辮子,四轉短頭髮,足足有三寸多長,覆在頭 上,離著眉毛反不到一寸;身上也穿著藍湖皺大皮棉襖,腿上黑絨褲子,黑襪,皮鞋,臉 上卻帶了一付外國黑眼鏡,這個人有時也替那女人幫腔兩句。但是,一個個那朝著帶黑帽 結子的人說話,並不理那個瘦長條子。賈氏兄弟見此四人,不倫不類,各自心中納悶,看 了一回,便回過頭去請教姚老夫子,問這三個人是做什麼的?

姚老夫子未及答言,旁邊桌上有個人對他說道:「有什麼好事情?不過拆了姘,姘了拆, 還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姚老夫子看上海新報新書看的多了,曉得上海有一種軋姘頭的名 目,頗合外國婚姻自由的道理,等到事情鬧大了,連著公堂都會上的。姚老夫子此時只因 三個高徒,一個兒子,都是未曾授室之人,只好裝作不聽見,不理他們。賈子猷連問兩聲 不答,便曉其中必有原故,也不便過於追問,只好拉長著耳朵,聽他們說些什麼。豈知正 要往下聽,忽見女人同那個瘦長條子一言不合,早已扭作一團,帶黑帽結子的人,立刻站 起來吃喝,不准他二人動手。他二人不聽,戴黑帽結子的人,便把二人竭力的拖到扶梯邊 ,朝著樓下一招呼,早有一個中國巡捕,一個紅頭黑臉的外國巡捕守在門口。等到上頭一 對男女剛剛下樓,跨出了門,早被兩個巡捕拖著朝北而去,後邊還跟了一大群看熱鬧的。 於是樓上吃茶的人,紛紛議論,就有人說:「剛才這個女人,名字叫做廣東阿二,十三四 歲上曾在學堂裡讀過一年的外國書,不曉得怎麼到了十七八歲上,竟其改變了脾氣,專門 軋姘頭、弔膀子。那個瘦長條子,是在洋行裡當跑樓的,不曉得怎麼就被他弔上了。如今 又弄得這麼一個散場,真正令人難解。現在一同拖到大馬路行裡去,論不定明天還要解公 堂哩。」又有人說:「那個戴黑帽結子的人,就是包打聽的伙計。他們拆姘頭拆不好,所 以請了包打聽的伙計來,替他們判斷這件公案。後來連著包打聽的伙計都斷不下來,所以 才拖到行裡去。」說到這裡,便有人問剛才那個穿短打的是個什麼人。那人道:「那個是 馬夫阿四,一向不做好事情,是專門替人家拉皮條的。這一男一女,就是他拉的皮條。如 今到了拆姘頭的時候,仍舊找著原經手。原經手勸不好,只怕明天還要陪著吃官司呢。

姚老夫子見他們所說的都是一派污穢之言,不堪入耳,恐怕兒子、學生聽了要學壞,正想 喊堂倌付清茶錢,下樓回棧。

剛正付錢的時候,忽又聽得樓梯上咯咯咯一陣鞋響,賽如穿著木頭鞋一樣。定睛看時,只 見上來一個人,高大身材,瘦黑面孔,穿了一身外國衣裳,遠看像是黑呢的,近看變成了 染黑了麻線織的,頭上還戴了一頂草編的外國帽子,腳上穿了一雙紅不紅、黃不黃的皮鞋 ,手裡拿著一根棍子。這人剛剛走到半樓梯,就聽得旁邊桌上有個人起身招呼他道:「元 帥,這裡坐!元帥,這裡坐!」那來的人,一見樓上有人招呼他,便舉手把帽子一摘,擎 在手裡,朝那招呼他的人點了點頭。誰知探掉帽子,露出頭頂,卻把頭髮挽了一個警,同 外國人的短頭髮到底兩樣。他們師徒父子見了,才恍然這位洋裝朋友,原來是中國人改變 的。再看那個招呼他的人,卻戴著一頂稀舊的小帽,頭髮足足有三寸多長,也不剃,一臉 的黑油,太陽照著發亮;身上一件打補釘的竹布長衫,腳上穿著黑襪,跌了一雙破鞋。當 下師徒五個人,因見這兩個蹤跡奇怪,或者是什麼新學朋友,不可當面錯過,於是仍舊坐 下,查看他們的行動。只見來的這個洋裝朋友,朝著這人拱手道:「黃國民兄,多天不見 ,來了幾時了?」黃國民道:「來了一點多鐘了。」洋裝朋友道:「國民兄,我記得你還 是去年十月裡,我們同在城裡鬥蟋蟀的時候我同你在邑廟湖心亭上吃茶,你剃的頭。如今 一轉眼又三個月,你的頭髮已經長的這般長,也可以再剃一回了。」黃國民道:「外國人 說頭髮不宜常剃,新剃頭之後,頭髮孔都是空的,容易進風,要傷腦氣筋的,所以我總四 五個月剃一回頭。」一面閒談,一面又問洋裝朋友道:「元帥,你吃點心沒有?」洋裝朋 友道:「我自從改了洋裝,一切飲食起居,通統仿照外國人的法子,一天到晚,只吃兩頓 飯,每日正午一頓飯,晚上七點鐘一頓飯,平時是不吃東西的。但是一件,外國人的事情 樣樣可學,只有一件,是天天洗澡換新衣裳,我是學不來的。

黃國民道:「外國人天天洗澡,不但可以去身上的齷齪,而且可以舒筋活血,怎麼你不學 ?」洋裝朋友道:「我不洗澡,同你的不剃頭一樣,怕的是容易傷風,傷了風就要咳嗽, 咳嗽起來就要吐痰。你幾時見外國人吐過痰來?我們談談不要緊,倘是真正遇見了外國人 ,有了痰只好往肚裡咽。記得去年十二月裡,我初改洋裝的時候,一心要學他們外國人, 拿冷水洗澡。誰知洗了一次,實在凍的受不得,第二天就重傷風,一天咳嗽到夜,偏偏有 個外國人來拜會我,同他講了半天的話,我半天一口痰不敢吐,直截把我癟得要死。所以 我從今以後,再不敢洗澡了。

黃國民道:「還是你們洋裝好,我明天也要學你改裝了。」洋裝朋友道:「改了裝沒有別 樣好處,一年裁縫錢可以省得不少,二來無冬無夏只此一身,也免到了時候,愁著沒有衣 服穿。」黃國民道:「夷場上朋友,海虎絨馬褂可以穿三季,怎麼你這件外國衣裳倒可以 穿四季呢?」洋裝朋友道:「不滿你說,你說我為什麼改的洋裝?只在中國衣裳實在穿不 起,就是一身繭綢的,也得十幾塊錢。一年到頭,皮的、棉的、單的、夾的,要換上好幾 套,就得百十塊錢。如今只此一身,,自頂至踵,通算也不過十幾塊,非便可以一年穿到 頭,而且剝下來送到當鋪裡去,當鋪裡也不要。這一年工夫,你想替我省下多少利錢?」 黃國民聽了,不覺點頭稱是,連說:「兄弟回去,一定要學你改良的了。」正說話間,只 見洋裝朋友,忽然把身子一挪,像是脖了上有東西咬他癢癢似的,舉起手來一摸,誰知是 一個白蝨。洋裝朋友難以為情,立刻往嘴裡一送,幸虧未被黃國民看見。不料隔壁台上賈 葛民眼睛尖,早已看得明明白白,私底下告訴了大眾。姚老夫子也聽出這兩人說的話不過 如此,隨即立起身來,領了徒弟、兒子,一同下樓,仍由原路回棧。等到走至棧中,正值 開飯,師徒四個商量,吃完了飯,同去買書。霎時間把飯吃完,姚老夫子便囑咐兒子道: 「你過幾天就要到學堂去的,你還是在棧房裡靜坐坐,養養神,不要跟我們上街亂跑,把 心弄野了,就不好進學堂了。」兒子無奈,只好在棧裡看守行李。

他們師徒四個,一同出門,賈家兄弟三個,更把個小廝帶了出去,說是買了東西,好叫他 拿著回來。當時五個人出得三馬路,一直朝東,過望平街再朝東,到了一個地方,有一個 大城門洞子似的。賈家三兄弟不曉得是個什麼地方,要姚老夫子領他們進去逛逛。姚老夫 子連連搖手道:「這是巡捕房,是管犯人的所在,好好的人是不好去的。」三兄弟只得罷 手。跟著姚老夫子朝南,到了棋盤街,一看兩旁洋貨店、丸藥店,都是簇新的鋪面,玻璃 窗門,甚是好看。再朝南走去,一帶便是書坊,什麼江左書林、鴻寶齋、文萃樓、點石齋 各家招牌,一時記不清楚。姚老夫子因歷年大考、小考、趕考棚的書坊,大半認識,因同 文萃樓的老闆格外相熟,因此就踱到他店裡去看書。

誰知才進了店門櫃檯外邊,齊巧也有一個人在那裡買書。那人見了姚老夫子,端詳了一回 ,忽地裡把眼鏡一探,深深一揖道:「啊呀!文通兄,你是幾時來的?」姚老夫子聽了, 不禁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極熟的熟人。

你道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老副貢論世發雄談 洋學生著書誇秘本

卻說姚文通姚老夫子率領賈家三兄弟,從春申福棧房裡出來,一走走到棋盤街文本書坊, 剛剛跨進店門,正碰著一個人也在那裡買書,見了姚文通,深深一揖,問他幾時到得上海 ,住在那裡。姚老夫子本是一個近視眼,見人朝他作揖,連忙探去眼鏡,還禮不迭。誰知 除了眼鏡,兩眼模糊,反辨不出那人的面目,仔細端詳,不敢答話。那個朝他作揖的人, 曉得他是近視眼,連忙喚道:「文通兄,連我的口音都聽不出了?請戴了眼鏡談天。」姚 文通無奈,只得仍把眼鏡戴上,然後看見對面朝他作揖的不是別人,正是同年胡中立。這 胡中立乃是江西人氏,近年在上海製造局充當文案,因總辦極為倚重,重新又兼了收支一 席,館況極佳,出門鮮衣怒馬,甚是體面。從前未曾得意之時,曾在蘇州處過館,他的東 家也住在宋仙洲巷,因此就與這姚文通結識起來。後來又同年中了舉人,故而格在親熱。 近已兩三年不見了,所以姚文通探了眼鏡,一時辨不出他的聲音。等到戴上眼鏡,看清是 他,便喜歡的了不得。兩個人拉著手問長問短。站著說了半天話。姚文通告訴他,此番來 滬,乃是送小兒到學堂讀書,順便同了三個小徒,來此盤桓幾日。

今早到此,住的乃是春申福棧。等小兒進了學堂,把他安頓下來,就要走的。說著,又叫 賈家三兄弟上來見禮。彼此作過揖。

問過尊姓台甫,書坊裡老闆看見他到,早已趕出來招呼,讓到店堂裡請坐奉茶,少不得又 寒喧了幾句。當下姚文通便問胡中立道:「聽說老同年近年設硯製造局內,這製造局乃是 當年李合肥相國奏明創辦的,李合肥的為人,兄弟是向來不佩服的,講了幾回和,把中國 的土地銀錢,白白都送到外國人手裡,弄到今日國窮民困,貽害無窮,思想起來,實實令 人可恨!」胡中立道:「合肥相國,雖然也有不滿人意之處,便是國家積弱,已非一日, 朝廷一回一回派他議和,都是捱到無可如何,方才請他出去。到了這時候,他若要替朝廷 省錢,外國人不答應,若要外國人答應,又是非錢不行。老同年!倘若彼時朝廷派你做了 全權大臣,叫你去同外國人打交道,你設身處地,只怕除掉銀錢之外,也沒有第二個退兵 的妙策。」姚文信道:「朝廷化了千萬金錢,設立海軍,甲午一役,未及交綏,遽爾一敗 塗地,推原禍始,不能不追咎合肥之負國太甚!」胡中立聽他此言,無可批駁,便說道: 「自古至今,有幾個完人?我們如今,也只好略跡原心,倘若求全責備起來,天底下那裡 有還有什麼好人呢?」姚文通曉得他一向是守中立主義的,從前在蘇州時候,彼此為了一 事,時常斷斷辯論,如今久別相逢,難為情見面就抬槓,只得趁勢打住話頭,另談別事。 當下言來語去,又說了半天別的閒話,胡中立有事告辭先走。臨上馬車的時候,問老同年 今晚有無應酬?姚文通回稱沒有,胡中立遂上馬車而去。

姚文通眼看胡中立馬車去了一段路,方才進來,同店主人扳談,問他新近又出了些什麼新 書?店主人道:「近來通行翻譯書籍,所以小店裡特地聘請了許多名宿,另立了一個譯書 所,專門替小店裡譯書。譯出來的書,小店裡都到上海道新衙門存過案,這部書的版權一 直就歸我們,別家是不准翻印的。」姚文通便問他譯書所請的是些什麼人?店主人道:「 你們的同鄉居多,一位是長洲董和文董先生,一位是吳縣辛名池辛先生,這兩位是總管潤 色翻譯的。其餘還有好幾位,不是你們貴同鄉,料想是不認得的。」姚文信道:「董和文 卻是兄弟的同案,他一向八股是好手,他在家鄉的時候,從沒聽見他讀過外國書,怎麼到 了上海,就有了這門大的本事,連外國書都會改呢?至於姓辛的我連他的名字還不知道, 也不曉得是那一案進的學。

店主人道:「這兩位都是才從東洋回來的,貴處地方文風好,所以出來的人材個個不同。 就以辛先生而論,他改翻譯的本事,是第一等明公。單是那些外國書的字眼,他肚子裡就 很不少。他都分門別類的抄起來,等到用著的時候拿出來對付著用。

但是他這本書,我們雖然知道,他卻從來不肯給人看。這也難怪他,都是他一番辛苦集成 的,怎麼能夠輕易叫別人家看了學乖呢?

所以往往一本書被翻譯翻了出來,白話不像白話,文理不成文理,只要經他的手,勾來勾 去,不通的地方改的改,刪的刪,然後取出他那本秘本來,一個一個字的推敲。他常說, 翻譯翻出來的東西,譬如一塊未曾煮熟的生肉一般,等到經他手刪改之後二,賽如生肉已 經煮熟了。然而不下油鹽醬醋各式作料,仍舊是淡而無味。他說他那本書,就是做書的作 料,其中油鹽醬醋,色色俱有。」賈氏三兄弟當中,算賈葛民頂聰明,悟性極好,聽了他 話,便對姚老夫子道:「先生,他那本書,我知道了,大約就同我們做文章用的《文料觸 機》,不相上下。」店主人道:「對了!從前八股盛行的時候,就以《文料觸機》而論, 小店裡一年總要賣到五萬本,後來人家見小店裡生意好了,家家翻刻。彼時之間,幸虧有 一位時量軒時老先生,同舍間沾點親,時常替小店裡選部把闈墨刻刻,小店裡一年到頭倒 也沾他的光不少。當時我們就把這情形告訴了時老先生,時老先生替我們出主意,請了三 位幫手,化了半年工夫,又編了一部廣文料觸機,倒也銷掉了七八萬部。後來人家又翻刻 了,時老先生氣不過,又替我們編了一部《文料大成》,可惜才銷掉二萬部,朝廷便已改 章添試時務策論,不准專用八股,有些報上還要瞎造謠言,說什麼朝廷指日就要把八股全 然廢掉,又說什麼專考策論。你想倘若應了報上的話,這部文料大成那裡還有人買呢?

鬧了這兩年,時文的銷路,到底被他們鬧掉不少。後來幸虧碰著了你兩位貴同鄉,才在東 洋遊歷回來,亦是天假之緣,有日到我們小店裡買書,同兄弟扳談起來,力勸小店改良, 他說八股不久一定要廢,翻譯之學一定要昌明。彼時也是兄弟一時高興,聽了他二人的話 ,便說這翻譯上海好找,那一丬洋行裡沒有幾個會說外國話的,只要化上十幾塊錢,就好 請一位專門來替我們翻譯。後來他們又說不要西文要東文,這可難住我了,我只得又請教 他們,這東文翻譯,要到那裡去請。他兩位就保薦也是他們從東洋同來的,有一位本事很 大,可以翻譯東文,不過不大會說東洋話罷了,東洋書是看得下的,而且價錢亦很便宜, 一塊洋錢翻一千宇,有一個算一個。譬如翻了一千零三十字,零頭還好抹掉不算。彼時有 了翻譯,我就問他們應得翻些什麼書籍,可以供大小試場所用。他二人說翻譯之事,將來 雖然一定可以盛行,但是目下還在萌芽時代,有學問的書翻了出來,恐怕人家不懂,反礙 銷路。現在所譯的,乃是《男女交合大改良》、《傳種新問題》兩種,每種刷印三千部, 出版之後,又買了兩家新聞紙的告白,居然一月之間,便已銷去大半。現在手裡譯著的, 乃是《種子大成》。這三部書都是教人家養兒子的法子。文通先生,你有幾位世兄,不妨 帶兩部回去試驗試驗。

說著順手在架子上取一本《男女交合大改良》、一本《傅種新問題》,送給了姚文通。姚 文通接在手中一看,全用外國裝釘,甚是精美,於是再三相謝。賈子猷聽說辛名池有抄本 外國書上的字眼,心想若是得了他這本書,將來做起文章來,倒可以借此熏人,實有無窮 妙處,便問店主人道:「辛先生既然集成功了這本書,你們為什麼不問他要來刻出來賣呢 ?」店主人道:「我何嘗不是這種打算?無奈辛先生不肯,一定要我一千塊錢,才肯把底 子賣給我。」賈平泉把舌頭一伸道:「一本書能值這們大的價錢麼?」店主人道:「辛先 生說他費了好幾年的心血才集了這們一本書,倘若刻了出來,人人都學了他的乖去,他的 本事就不值錢了。」賈子猷道:「他這書叫個什麼名字?

店主人道:「有名字,有名字,是他自己起的,先叫做什麼《翻譯津梁》,後來自己嫌不 好,又改了個名字,叫做什麼《無師自通新語錄》。」賈子猷道:「名字是後頭一個雅。 」店主人道:「然而不及頭一個顯豁。我們賣書的人專考究這個書名,要是名字起得響亮 ,將來這書一定風行,倘若名字起的不好,印了出來,擺在架子上,就沒有人問信。」賈 家兄弟聽了,才曉得印書賣書,還有這許多講究。當時因見店主人稱揚董、辛二位,心想 這二人不知有多大能耐,將來倒要當面領教才好。隨把這意思告訴了店主人,店主人滿口 答應道:「等三位空的時候到小店裡,由兄弟陪著到小店譯書所看看,他二位是一天到夜 在那裡的。」一面說話,一面姚老夫子已選定了幾部書,賈家兄弟三個,也買了許多書, 都交代小廝拿著。姚老夫子因為來的時候不少了,心上惦記著兒子一個人在棧房裡,急於 回去看看,遂即起身告辭。店主人加二慇懃,送至門外,自回店中不表。

且說姚文通師徒四個一路出來,東張張,西望望,由棋盤街一直向北,走到四馬路,忘記 轉彎,一直朝北走去,走了一截,一看不是來路、師徒四人慌了。後來看見街當中有個戴 紅纓帽子的人,姚老夫子曉得他是巡捕,往常看報,凡有迷失路途等事,都是巡捕該管, 又聽得人說,隨常人見了巡捕,須得尊他為巡捕先生,他才高興。當下姚老夫子便和顏悅 色的走到巡捕跟前,尊了一聲巡捕先生,問他到三馬路春申福棧應得走那一條路。巡捕隨 手指給他道:「向西,一直去就是,不要轉彎。」原來他四人走到了拋球場,因之迷失路 途,不曉得上海馬路,條條都走得通的。當下師徒四人,聽了巡捕的話,一直向西走去。 果然不錯,走到西鼎新巷口,看見春申福三個大字橫匾,於是方才各各把心放下。

回得棧來,不料房門鎖起,姚老夫子的兒子不見了。姚老夫子這一驚,非同小可,忙問茶 房,茶房回稱不曉得,又問櫃上,櫃上說鑰匙在這裡。姚老夫子問他見我們少爺那裡去了 ?

櫃上人道:「鑰匙,是個年輕人,穿一件藍呢袍子,黑湖給馬褂,是他交給我的,不曉得 他就是你們少爺不是?」姚老夫子道:「正是他,正是他!他往那裡去的?」櫃上人道: 「恍惚有個朋友,一塊兒同去的,沒有問他往那裡去。」姚老夫子道:「這小孩子忒嫌荒 唐,倘若被馬車擠壞了怎麼好?再不然,出門鬧點亂子,被巡捕捉了去,明天刻在報上, 傳到蘇州,真正要丟死人了。」說著便要自己上街去找。賈子猷忙勸道:「世兄也有毛二 十歲的人了,看來不至於亂走,鬧出什麼亂子來。既然櫃上人說有人同了出去,或者是朋 友同著出去吃碗茶也未可知,先生要自己上街去找,上海偌大一個地方,一時也未必找著 ,我看倒不如等他一會,少不得總要回來的。」姚老夫子聽他說得有理,也只得作罷,一 個人背著手在房裡踱來踱去,好象熱鍋上螞蟻一般,坐立不定。看看等到天黑,還不見回 來。

姚老夫子更急得要死。這日師徒幾個,原商量就的回棧吃飯之後,同到天仙看《鐵公雞》 新戲,如今姚世兄不見了,不但姚老夫子發急,連著賈家兄弟三個,也覺著無趣。霎時茶 房開上飯來,姚老夫子躺在牀上不肯吃,賈家兄弟也不好動筷。後來被姚老夫子催了兩遍 ,說:「你們盡管吃,不要等我。」三人無奈,只得胡亂吃了一口。總算湊巧,三個人剛 剛才吃得一半,姚世兄回來了。姚老夫子一見,止不住眼睛裡冒火,趕著他罵道:「大膽 的畜生!叫你不出去,你不聽我的話,要背著我出去胡走,害得我幾乎為你急死。你這半 天到那裡去了?」罵了不算,又要叫兒子罰跪,又要找板子打兒子。賈家兄弟三個,忙上 前來分勸,又問:「世兄究竟到那裡去的,以後出門總得在櫃上留個字,省得要先生操心 。」姚世兄道:「我的腳長在我的身上,我要到那裡去,就得到那裡去。天地生人,既然 生了兩隻腳給我,原是叫我自由的。各人有各人的權限,他的壓力雖大,怎麼能夠壓得住 我呢?」賈子猷聽見他說出這些來話,怕姚老夫子聽了添氣,便握住他的嘴,叫他不要再 講了。幸虧姚老夫子只顧在那裡叉著手亂罵,究竟他們說的什麼,也未曾聽見。賈子猷便 請他父子吃飯。姚老夫子還要頂住兒子,問到底往那去的,兒子被他逼的無法,才說有同 棧房住的一位東洋回來的先生,他來同我扳談,他說如今有丬學堂裡,已經請了他做教習 ,將來彼此要常在一起的,他來約我出去,我怎好回他說不去?姚老夫子又問到了些什麼 地方?兒子說道:「在一個三層洋樓上喝了一碗茶,後來又在街上兜了幾個圈子,有個弄 堂口站著多少女人,那個東洋回來的先生要我同進去玩玩,我不敢去,他才送我回來的, 如今他想是一個人去了。」姚老夫子見兒子沒有同那人去打野雞,方才把氣平下。起來吃 了一口飯,洗過臉,正打算帶領他四人一同到天仙看戲,忽見茶房遞上一張請客票來。姚 老夫子接過來一看,乃是胡中立請他到萬年春番菜館小酌的,遂吩咐他四個先到天仙等, 我到萬年春轉一轉再來。於是師徒五眾,一同出門,出一弄堂門,各自分頭而去。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一燈呼吸競說維新 半價招徠謬稱克己

卻說姚文通在春申福棧房裡吃完了夜飯,正想同兒子、學生前往石路天仙戲圓,看《鐵公 雞》新戲,忽然接到胡中立在萬年春發來請客票頭,請他前去吃大菜,他便囑咐兒子、學 生,先往天仙等候,自己到萬年春轉一轉就來。當下出得棧房,踅至三馬路各自東西。

話分兩頭。單說姚文通走出三馬路,一直朝東,既不認得路逕,又不肯出車錢,一路問了 好幾個人,才到得萬年春。問櫃上製造局胡老爺在那號房間請客,櫃上人見他土頭土腦, 把他打諒了兩眼,便叫他自己上樓去找。姚文通幾年前頭,也曾到過上海一次,什麼吃大 菜,吃花酒,都有人請過他,不過是人家作東,他是個讀書人,並不在這上頭考究,所以 有些規矩,大半忘記,只恍惚記得一點影子。如今見櫃上人叫他自己上樓找胡中立,他便 邁步登樓。幸虧樓梯口有個西崽,人尚和氣,問他那一號,他才說得製造局三個字,那個 西崽便說四號,把他一領領到四號房間門口,隨喊了一聲四號客茶一盅。姚文通進得門來 ,劈面就見胡中立坐在下面做主人,見了他來,起身相讓。其時席面上早已有了三個人, 還有兩個躺在炕上抽鴉片煙。姚文通向主人作過揖,又朝著同席的招呼,坐了下來,又一 個個問貴姓台甫。當下同他一排坐的一位,姓康號伯圖,胡中立便說:「這位康伯圖兄, 是這裡發財洋行裡的華總辦,酒量極雅。」姚文通又問對面的兩位,一位姓談號子英,一 位姓周號四海。胡中立又指給他說。「這位子英兄洋文極高,是美國律師公館裡的翻譯, 這位四海兄,是浦東絲廠裡的總帳房,最愛朋友,為人極其四海。」姚文通又特地離位請 教炕上吃煙的兩位,只見一位渾身穿著黑呢袍、黑呢馬褂,初春天氣,十分嚴寒,他身上 卻是一點皮都沒有,問了問,姓鐘號養吾。那一位卻是外國打扮,穿了一身氈衣、氈褲、 草帽、皮鞋,此時帽子沒戴,擱在一邊,露出一頭的短頭髮,毵毵可愛。姚文通問他貴姓 ,他正含著一枝煙槍,湊在燈上,抽個不了。好容易等他把這袋煙抽完,又拿茶呷了一口 ,然後坐起來,朝著姚文通拱拱手,連說:「對不住!放肆!」然後自己通報姓名,姓郭 號之間。姚文通拿他仔細一瞧,只見臉色發青,滿嘴煙氣,看他這副尊容,每日至少總得 吃上二兩大土清膏,方能過瘾。

姚文通-一請教過,別人亦-一的問過他,然後重新歸坐。西崽呈上菜單,主人請他點菜 ,他肚子裡一樣菜都沒有,仍舊托主人替他點了一湯四菜,又要了一樣蛋炒飯。一霎西崽 端上菜來,姚文通吃了,並不覺得奇怪,後來吃到一樣拿刀子割開來紅利利的,姚文通不 認得,胡中立便告訴他說:「這是牛排,我們讀書人吃了頂補心的。」姚文信道:「兄弟 自高高祖一直傳到如今,已經好幾代不吃牛肉了,這個免了罷。」胡中立哈哈大笑道:「 老同年!虧你是個講新學的,連個牛肉都不吃,豈不惹維新朋友笑話你麼?」姚文通還是 不肯吃。康伯圖道:「上海的牛肉,不比內地,內地的牛,都是耕牛,為他替人出過力, 再殺它吃它,自然有點不忍。至於上海外國人,專門把它養肥了,宰了吃,所以又叫做菜 牛,吃了是不作孽的。」週四海亦說道:「伯翁所說的不錯,文翁!這牛肉吃了,最能補 益身體的。你是沒有吃慣,你姑且嚐嚐。等到吃慣之後,你自然也要吃了。」幾個講話的 時候,煙炕上一對朋友,把這些話都聽在肚裡。後來聽見胡中立又稱姚文通為講新學的, 他二人便抬高眼睛,把姚文通打量了半天,趁勢同他勾搭著說話。姚文通外面雖是鄉氣, 肚裡的文才卻是很深,凡他二人所問的話,竟沒有對答不上的,因此他二人甚為佩服,便 把他引為自己一路人。等他把咖啡吃過,那個打扮外國裝的郭之問,便讓姚文通上炕吃煙 ,姚文通回稱不抽;郭之問又讓他到炕上坐,自己躺在一邊相陪,一面燒煙,一面說話; 那個穿呢袍子的鐘養吾,順手拉過一張骨牌杌子,緊靠煙榻坐下,聽他二人談天。當下郭 之間打好了一袋煙,一定要敬姚文通吃一口,讓了半天,姚文通始終不肯吃,只得罷手。 郭之問自己對準了火呼呼的抽了進去,一口不夠,又是一口,約摸抽了四五口,方才抽完 起來,兩手捧著水煙袋,慢慢的對姚文信道:「論理呢,我們這新學家就抽不得這種煙, 因為這煙原是害人的。起先兄弟也想戒掉。後來想到為人在世,總得有點自由之樂,我的 吃煙就是我的自由權,雖父母亦不能干預的。文翁!剛才康週二公叫你吃牛肉,他那話很 有道理,凡人一飲一食,只要自己有利益,那裡管得許多顧忌?你祖先不吃,怎麼能夠禁 住你也不吃?你倘若不吃,便是你自己放棄你的自由權,新學家所最不取的。」他們三個 人圍著煙燈談天,席面上主賓四位,也在那裡高談闊論起來。

鐘養吾聽了厭煩,便說道:「我最犯惡這班說洋話,吃洋飯的人。不曉得是些什麼出身, 也和在大人先生裡頭擺他的臭架子。

中立好好一個人,怎麼要同這些人來往?」郭之問道:「養吾!這話你說錯了。中立肯同 這些人來往,正是他的好處。人家都說中立守舊,其實他維新地方多著哩。就以這班人而 論,無論他是什麼出身,總在我們四萬萬同胞之內,我們今日中國最要緊的一件事,是要 合群,結團體,所以無論他是什麼人,我等皆當平等相看,把他引而進之,豈宜疏而遠之 ?文翁!你想我這話可錯不錯?」姚文通只好說:「是極!」郭之間還要說下去,只見席 面上三個客都穿了馬褂要走,他們三個也知不能久留,郭之問又急急的躺下,抽了三口煙 ,鐘養吾等他起來,也急忙忙躺下抽了兩口,方才起身穿馬褂,謝過主人,一同興辭。走 到門口,郭之問又拉著姚文通的手,問明住址,說:「明天下午七點鐘兄弟一定同了養吾 來拜訪。」姚文信道:「還是等兄弟過來領教罷。」郭之問道:「你要來也得上火之後, 早來了我不起,怕得罪了你。」姚文信道:「既然如此,我明天就在棧裡恭候吧。」說完 彼此一拱手而別。胡中立坐了馬車自回製造局,不在話下。

姚文通急急奔到天仙,案目帶著走進正廳,尋著了他世兄弟四個,戲台上《鐵公雞》新戲 已經出場。姚文通四下一瞧,池子裡看戲的人,一層一層的都塞的實實足足。其時台上正 是名角小連生扮了張家祥,打著湖南白,在那裡罵人。台底下看客,都一迭連聲的喝采, 其中還夾著拍手的聲音。姚氏師徒聽了,都甚以為奇,急忙舉頭四望,原來後邊桌上,有 三個外國人,兩個中國人,因為看到得意之處,故而在那裡拍手。賈子猷再定睛看時,齊 巧今日早上在大觀樓隔桌吃茶的那個洋裝元帥,並那個不剃頭的朋友,都在其內。賈子猷 回過頭去望望他,他也抬起頭來望望賈子猷,四目相射,不期而遇,打了一個照面,彼此 都像認得似的。一霎台上戲完,看客四散,出去的人,猶如水湧一般。姚氏師徒等到眾人 快散了,然後跟了出去。他們在家鄉的時候,一向睡得極早,再加以賈氏兄弟,昨日在小 火輪上一夜未眠,便覺得甚是困乏。當下幾個人並無心留戀街上的夜景,匆匆回到棧房, 彼此閒談了兩句,便乃寬衣而睡。

一宵易過,又是天明。姚老夫子頭一個先起來,寫了一封家信,然後他兒子起來,賈氏三 兄弟直睡到十二點鐘,棧房裡要開飯了,小廝才把他三個喚起,漱洗之後,已是午飯。等 到吃過,姚老夫子想帶了兒子先到說定的那丬學堂裡看看章程,賈家三兄弟也要同去見識 見識。姚老夫子應允,當下便留賈家小廝看門,師徒五眾一塊兒走了出去。剛剛走出大門 ,只見一個人戴了一頂外國草帽,著了一雙皮靴,身上卻穿著一件黑布棉袍,連腰帶都沒 有札,背後仍舊梳了一條辮子,一搖一擺的搖了過來。眾人看見,都不在意,倒是姚世兄 見了,他甚為恭敬,連忙走上兩步,同他招呼。那人本想要同姚世兄談兩句話,一見這邊 人多,面上忽然露出一副羞慚之色,把頭一別,急忙忙的走進棧中去了。姚老夫子便問兒 子:「他是什麼人?你怎樣認識的?」姚世兄便把昨天的話說了一遍,大眾方知昨天引誘 姚世兄出門,後來又獨自去打野雞的,就是他了。姚老夫子學問雖深,無奈連日所遇,都 是這些奇奇怪怪,出於意表之人,畢竟他外面閱歷不深,雖然有意維新,尚分不出人頭好 歹,所以見了洋裝的人,能說幾句新話,他便將他當作天人看待,這是他所見不廣,難以 怪他。在他尚且如此,至於幾位高徒,一個兒子,又不消說得了。

閒話休題。且說姚世兄所說定要進的那丬學堂,在虹口靶子路離著四馬路很遠,當下五個 人出了三馬路,又走了一截路,喊了五部東洋車,約摸走了頭兩刻工夫,沿途姚老夫子親 自下車,又問了好幾個人,方才問到。及至到了學堂門前,舉頭一望,只見門上掛了一扇 紅漆底子黑字的牌,上寫「奉憲設立培賢學堂」八個扁字,一邊又是一塊虎頭牌,虎頭牌 上寫的是:「學堂重地,閒人免進」八個大字。另外還有兩扇告示,氣概好不威武!師徒 五人,都在門外下車,付過車錢。姚老夫子在前,世兄弟四個在後,進得學堂。姚老夫子 恭恭敬敬的從懷裡掏出一張片子,交代了茶房,叫他進去通報。這學堂裡有位監督,姓孔 ,自己說是孔聖人一百二十四代裔孫。片子投進,等了一會,孔監督出來,茶房說了一聲 :「請!」他們五個進去,見面之後,-一行禮。姚老夫子要叫兒子磕頭。孔監督道:「 我們這敝學堂裡,不開館是不要磕頭的。等到開館的那一天,我們要請上海道委了委員, 到我們這學堂裡監察開館,到那時候是要磕頭的。」姚世兄聽了,於是始作了一個揖。當 時通統坐定。姚老夫子先開口道:「敝處是蘇州,兄弟一向在家鄉,去年聽了我們內兄弟 說起,曉得貴學堂裡章程規矩,一切都好,所以去年臘月裡就托舍親替我們小兒報了名字 ,今年特地送小兒到貴學堂裡讀書。」孔監督聽了,便問道:「你們世兄今年多大了?」 姚老夫子回稱:「新年十九歲。」孔監督又問叫什麼名字?姚老夫子回稱:「姓姚,叫達 泉,號小通。」孔監督順手在案桌抽屜裡翻了兩翻,翻出一本洋式的簿子來,又拿簿子在 手裡盡著翻來覆去的查,查了半天,才查到姚小通的名字,是去年十二月裡報的名,名字 底下注明已收過洋五元。孔監督看完,把簿子撩在一旁,又在架子上取了一張章程,送給 姚老夫子道:「我們敝學堂裡的住膳章程,每半年是四十八塊洋錢,如果是先付,只要四 十五塊,去年收過五塊洋錢,你如今再找四十塊來就夠了。」姚老夫子未來的時候,常常 聽見人說,上海學堂束脩最廉,教法最好,所以幕了名,托他內兄找到這片學堂。他內兄 又模模糊糊的替他付了五塊洋錢,究竟要付多少,連他內兄還不曉得。姚老夫子來時只帶 了二十塊錢,連做盤川,買東西,通統在內。以為學堂裡的束脩,已經付足,可以不消再 付的了。及至聽了孔監督的話,不覺吃了一驚。又詳細查對章程,果然不錯。想要退回, 一時又難於出口。幸虧孔監督有先付只要四十五塊的一句話,便以為等到開學的那一天, 先叫兒子進來,等自己回轉蘇州,然後按月寄款上來,遂將此意問過孔監督是否如此?孔 監督道:「凡是開學前頭付的,都算是先付,等到開學之後,無論第二天第三天,通統要 付足四十八塊,倘若三天之內不把束脩膳費繳清,就要除名的,章程上載的明明白白。你 們讀書人看了,自然會曉得的。」姚老夫子至此,不禁大為失望,一個人自言自語道:「 原來要這許多!」孔監督道:「我們這個學堂並不為多,現在是學堂開的多了,所以敝學 堂格外克己,以廣招徠。如果是三年前頭,統上海抵有敝學堂一所,半年工夫,敝學堂一 定要人家一百二十塊洋錢。如今一半都不到了。怎麼可以還好說多?」姚老夫子道:「這 樣看起來,上海學堂倒很可以開得。」孔監督聽了此言,把眉頭一皺道:「現在上海地方 ,題到趁錢二字,總覺煩難。就以敝學堂而論,官利之外,三年前頭每年總可餘兩三千塊 錢。這學堂是我們同鄉三個人合開的,一年工夫,一個人總可分到千把洋錢。這兩年買賣 不好了,我那兩個伙計,他們都不干了,歸並給我一個人。照這個樣子,只好弄得一個開 銷罷哉。若要趁錢,不在裡頭。總是我們的中國人心不齊,一個做的好點,大家都要學樣 ,總得稟清上頭准我們一家專利,不准別人再開才好。」姚老夫子道:「學堂開的多,乃 是最好之事,怎麼好禁住人家不開呢?」孔監督道:「人家再要多開,我們就沒有飯吃了 。」說到這裡,姚老夫子見來的時候已久,便帶了兒子、徒弟,起身告辭。孔監督道:「 二十開館,早一天世兄的行李就可以搬了進來,樂得省下棧房錢。我們這裡多吃一兩天, 都是白送的,再要公道沒有。我們敝學堂裡的章程,一向是極好的。教習當中,不要說是 不吃花酒,就是打野雞的也沒有。」姚老夫子憎嫌這裡價錢貴,意思想要另外訪訪有無便 宜的所在,只要比這裡便宜的,情願把這裡的五塊錢丟掉。一頭走,一頭心裡盤算,所以 孔監督後來說的一番話,他未曾聽見。一時辭了出來,仍舊回到棧房。剛剛下車,跨進了 西鼎新巷口,忽見賈家小廝,站在棧房外面,見了他們,衝口說道:「啊喲!回來了!可 把我找死了!」眾人一聽此言,不禁齊吃一驚。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婚姻進化桑濮成風 女界改良鬚眉失色

卻說姚文通姚老夫子,帶了兒子、徒弟從學堂裡回來,剛才跨進了西鼎新巷口,忽見賈家 的小廝,在那裡探頭探腦,露出一副驚疑不定的樣子,及至瞥見他五人從外面回來,連忙 湊前一步,說道:「快請回棧,蘇州來了信了,信面上寫的很急,畫了若干的圈兒。」師 徒父子五人聽了此言,這一嚇非同小可。

姚文通登時三步並做兩步,急急回棧,開了房門。只見蘇州的來信,恰好擺在桌子上,伸 手拿起,拆開一看,原來是他夫人生產,已經臨盆,但是發動了三日,尚未生得下來,因 此家裡發急,特地寫信追他回去。現在不知吉凶如何?急得他走投無路,恨不能立時插翅 回去。等不及次日小火輪開行,連夜托了棧裡朋友,化了六塊大洋,僱了一隻腳划船去的 。臨走的時候,又特地到書坊裡買了幾部新出的什麼《傳種改良新法》、《育兒與衛生》 等書籍,帶了回去,以作指南之助,免為庸醫舊法所誤。收拾行李,隨即上船。又吩咐了 兒子幾句話,說我此去,少則十天,多則半月,一定可以回來的,你好好的跟了世兄在上 海,不可胡行亂走,惹人家笑話。至於前回說定的那個培賢學堂,也不必去了,等我回來 ,再作道理、兒子答應著。等送過他父親去後,因見時候還早,在棧房裡有點坐立不定, 隨向賈家三兄弟商量,意思想到外邊去遊玩一番。賈家三兄弟都是少年,性情喜動不喜靜 的,聽了自然高興。於是一同換了衣服,走到街上。此時因無師長管束,便爾東張張,西 望望,比前似乎鬆動了許多。四個人順著腳走去,不知不覺,到了第一樓底下。此時四馬 路上,正是笙歌匝地,鑼鼓喧天,妓女出局的轎子,往來如織。他們初到上海,不曉得什 麼叫做出局,還當轎子裡坐的,一個個是大家眷屬,不兔心上詫異,齊說:「這些太太奶 奶們,盡管坐著轎子在街上逛的什麼?」後來看見轎子裡面,一邊靠著一支琵琶,方才有 點明白。一向聽說上海的婊子極多,大約這些就是出來陪酒的。但是這些女人,坐了敞轎 ,見了男人,毫不羞澀,倒像書上所說,受過文明教化的一樣,正不知是個什麼道理。站 著果看了一回,聽得樓上人聲嘈難,熱鬧得很,於是四人邁步登樓。此時第一樓正是野雞 上市,有些沒主兒的,便一個個做出千奇百怪的樣子,勾搭客人。他四人穿的都是古式衣 服,一件馬褂,足有二尺八寸長,一個袖管,也有七八寸闊,人家看出他們是外路打扮, 便有心去勾搭他。頭一個賈子猷,走在前面,一上扶梯,就被一個涂脂抹粉,臉上起皺的 中年野雞,伸手一把把他拉住。

賈子猷正在掙扎不脫,跟手他兄弟賈平泉、賈葛民,連著姚小通,都被這班女人拉住不放 。此時他四個眼花撩亂,也分不出老的、少的,但覺心頭畢拍畢拍跳個不止。畢竟他四個 膽子還小,而且初到上海,臉皮還嫩,掙扎了半天,見這班女人只是不放。賈葛民忍耐不 住,把臉一沉,罵了聲:「不要臉的東西!你們再不放手,我就要喊了!」那班野雞,見 他壽頭壽腦,曉得生意難成,就是成功,也不是什麼用錢的主兒,於是把手一鬆,隨嘴輕 薄了兩句,聽他四人自便。他四人到此,賽如得了赦旨一般,往前橫衝直撞而去。誰知一 路走來,一連碰著了許多女人,都是一個樣兒,四人方才深悔不該上樓。

意思想要退下樓去,卻義怕再被那班不要臉的女人拉住不放。

正在為難的時候,忽見前面沿窗一張桌子,有人舉手招呼他們。

舉眼看時,吃茶的共有三位,那個招手的不是別人,原來就是頭一天同著姚世兄出去玩耍 的那位東洋回來的先生。四人只得上前,同他拱手為禮。那東洋回來的先生,見了賈家兄 弟三個,因在棧房裡都打過照面,似乎有點面善,便曉得是同姚世兄一起的,忙讓他三人 同坐。賈子猷舉目看時,只見頭一天在大觀樓吃茶的那個洋裝元帥,同著黃國民兩個,卻 好同在這張桌上吃茶。當下七人坐定之後,彼此通過名姓,洋裝元帥自稱姓魏號榜賢,東 洋回來的先生自是姓劉號學深,黃國民是大家曉得的,用不著再說了。當下賈姚四人,亦 -一酬應一番。起先彼此言來語去,還說了幾句開學堂、翻譯書的門面話。正談得高興, 齊巧有個野雞兜圈子過來,順手把劉學深拍了一下,這一下直把他拍的骨軟筋酥,神搖目 眩,坐在那裡不能自主。魏榜賢朝著他笑道:「學深兄,你這豔福真不知是幾生修到的?

說完這句,便指著他同別人說道:「你們可曉得這位學深兄,他今年已經二十七歲了,一 直沒有娶過夫人。他的意思,一定要學外國的法子,總要婚姻自由才好。今年從東洋回來 ,非但學界上大有進步,就是所做的事,無不改良。他有一個議論,我今告訴你們諸公, 料想諸公無不崇拜的。」眾人都道:「倒要請教。」魏榜賢道:「學深兄說,一切變法, 都要先從家庭變起,天下斷無家不變而能變國者。」賈子猷聽了,連連點頭道:「確論, 確論!」魏榜賢道:「學深兄又說,治病者急則治標,乃是一定不易之法,治國同治病一 樣,到了危難的時候,應得如何,便當如何,斷不可存一點拘泥;不存拘泥,方好講到自 由;等到一切自由之後,那時不言變法,而變法自在其中;天下斷沒有受人束縛,受人壓 制,而可以談變法的。所以這學深兄的尊翁老伯大人,同他尊堂老伯母大人,屢次三番寫 信前來,叫他回去娶親,他執定主意不去,一定要在上海自己挑選。他說中國四萬萬同胞 ,內中二萬萬女同胞,只有上海的女人,可以算得極文明,極有教化,為他深合乎平等自 由的道理,見了人大大方方,並無一點羞澀的樣子。所以學深兄一定要在這裡挑選人材。 」賈葛民道:「好雖好,但是這些女人都是些妓女。」劉學深不等他說完,插嘴辯道:「 良家是人,妓女亦是人,托業雖卑,當初天地生人,卻是一樣。我們若小看她,便大背了 平等的宗旨。所以她們雖是妓女,小弟總拿他當良家一般看待。只要被我挑選上了,兩情 相悅,我就同他做親,有何不可?」賈平泉道:「尊論極是,小弟佩服得很!但小弟還有 一事請教,這幾年社會上把女人纏腳一事,當作大題目去做。我想天下應辦的事情很多, 何以單單要在女人這雙腳上著想呢?

魏榜賢搶著說道:「這件事須得問我們賤內,目前就要進這不纏足會了。不瞞諸公說,兄 弟自從十七歲到上海,彼時老人家還在世,生意亦還過得去,兄弟在這裡無所事事,別的 學問沒有長進,於這嫖界上倒著實研究。總而言之一句話,嫖先生不如嫖大姐。」賈葛民 聽了先生二字詫異,忙問先生怎麼好嫖?魏榜賢忙同他說:「上海妓女,都是稱先生。」 方才明白。

魏榜賢又說:「上海這些當老鴇的,凡是買來的人,一定要叫他纏腳、吃苦頭、接客人, 樣樣不能自由。如果是親生女兒,就叫他做大姐,不要纏腳,不要吃苦頭,中意的客人, 要嫁就嫁,要貼就貼,隨隨便便,老鴇決不來管她的。我見做大姐的有如此便宜,所以我 當初玩的時候,就一直玩大姐。好漢不論出身低,實不相瞞,我這賤內,就是這裡頭出身 。不要說別的,嫁我的時候,單單黃貨,就值上三四千哩。現在又承他們諸公抬舉,說賤 內是天然大腳,目下創辦了一個不纏足會,明日恰巧是第三期演說,他們諸公一定要賤內 前去演說,卻不過諸公的雅愛,兄弟今天回去,還得把演說的話句,通統交代了她,等她 明天過去獻丑。」賈子猷說:「不錯,我常常聽人談起上海有什麼演說會,想來就是這個 ,但不知我們明天可否同去看看?

劉學深道:「榜賢兄就是會裡的頭腦,叫他帶你同去,有何不可?」黃國民道:「諸公切 莫看輕了這個不纏足會,保種強國,關係很大。即以榜賢兄而論,自從他娶了這位尊嫂, 一連生了三個兒子,都是胖胖壯壯,一無毛病,這便是強種的證據。

一席話正說得高興,不提防又走過來一隻野雞,大家看出了神,不知不覺打斷話頭。劉學 深更忘其所以,拍著手說道:「妙啊!臉蛋兒生得標緻還在其次,單是他那一雙腳,只有 一點點,怎麼叫人瞧了不勾魂攝魄?榜賢兄!這人,你可認得曉得他住在那裡?」魏榜賢 忽然想起剛才正說到不纏足會,如今忽然又誇獎那野雞腳小,未免宗旨不符,生怕賈、姚 聽了見笑,連忙朝著劉學深做眉眼,叫他不要再說了。偏偏碰著劉學深沒有瞧見,還在那 裡滿嘴的說什麼只有一點點大,什麼不到三寸長,也不曉得當初是怎樣裹的。他一個咂嘴 弄舌,眾人只得又談論別的。賈家兄弟便問不纏足會是個什麼規矩?魏榜賢又同他說:「 這個會是我們幾位同志的內眷私立的。凡是入會的人,通統都得放腳。倘或入會之後,家 裡查出再有纏腳的人,罰一百兩銀子,驅逐出會。因為要革掉這個風俗,所以立的章程不 得不嚴。」賈葛民道:「現在不問他章程嚴不嚴,我只問叫女人不纏足有什麼好處?」魏 榜賢道:「剛才所說的強種,不是頭一樣好處嗎?而且女人不纏腳,腳下不受苦,便可騰 出工夫讀書寫字,幫助丈夫成家立業。外國的女人,都同男人一樣有用,就是這個原故。 目下教導這般女人,先從不纏足入手,能夠不纏足,然後可以講到自由。人生在世,能夠 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還有再比這個快活嗎?」賈葛民聽了,怦怦心動,心想我們弟兄三 人,雖然都已定親,幸虧都還沒有過門,不曉得長得面貌如何。不如趁此寫封信回去,叫 家裡知會女家,勒令她們一齊放腳,若是不放,我們不娶。料想內地風氣不開,一定不肯 聽我們的說話,那時我們便借此為由,一定不娶。趁這兩年在上海,物色一個絕色佳人。 好在放腳之後,婚姻可以自由,乃是世界上的公理,料想沒有人派我們不是的。他一個人 正在那裡默默的呆想,不提防堂官一聲呼喊,說是打樣,只見吃茶的人,男男女女,一哄 而散。他們七人也不能再坐,只得招呼堂官前來算帳,堂官屈指一算,須得一百五十二文 。誰知劉學深及魏榜賢兩人,身上摸了半天,只摸出二十多個銅錢,彼此面面相覷,甚是 為難。幸被賈家兄弟看見,立刻從袋裡摸出十五個銅圓,代惠了東,方才一同下樓。他們 吃茶原是七個人,此時查點,人數止剩得六人,少了黃國民一個。原來他一見打樣,曉得 要惠茶帳,早已溜之大吉,預先跑在樓下等候了。

當時六個人下樓之後,彼此會著,賈家兄弟又問他們住處,以便明日拜訪。魏榜賢說在虹 口吳淞路,黃國民說住新馬路,劉學深是同他們同一棧房,不消問得。魏榜賢說明日不纏 足會女會員演說,諸君如欲往聽,打過十二點以後,可在棧房等候,兄弟來同諸公一同前 去,眾人俱道好極。說話間,不知不覺已到馬路,彼此一拱手而別。魏、黃兩個,一個向 東,一個向西,卻連東洋車都不僱,都是走回去的。賈、姚四人,自從今日會著了劉學深 ,恁空又添了一個同伴,五個人說說笑笑,回到棧房。劉學深極力拉攏,親到賈、姚房中 閒談,至三點鐘方自歸寢。

一宵易過,又是天明。上海地方早晨,是無所事事的,劉學深又跑了過來,指天說地,他 四人聽了,都是些聞所未聞的話,倒也借此很開些知識。一會又領他四人上街吃了一回茶 ,又吃了碗麵,都是賈子猷惠的東。又在馬路上兜了一回圈子,看看十二點已過,恐怕魏 榜賢要來,急急趕回棧房吃飯等候。

吃過飯又等了一點多鐘,看看不錯,已將近兩點了,方見魏榜賢跑的滿頭是汗,一路喊了 進來。會面之後,魏榜賢也不及坐下吃茶,便催諸位即刻同去。眾人是等久的了,隨即鎖 了房門,六個人一同踱出馬路,僱了東洋車。當下魏榜賢當先,在路上轉十幾個彎,方走 到一個巷堂。下車進去,見一家大門上掛著一塊黑底金字的招牌,上寫著「保國強種不纏 足會」八個大字。

魏榜賢讓諸位進門之後,特地趕上一步,附耳對賈子猷說道:「此時女會員都已到齊,還 沒演說,你我只可在這旁邊廂房裡聽講,堂屋裡都是女人,照例是不能進去的。」眾人只 得唯唯。

原來廂房乃是會中幹事員書記員的臥室,會中都是女人,只有這幹事書記二員是男子,當 見魏榜賢同了五個人進來,立刻起身讓坐,可憐屋裡只有兩張杌子,於是眾人只得一齊坐 在牀上。

六人之中,只有魏、劉兩個最不安分,時時刻刻要站起來從玻璃窗內偷看女人。一會劉學 深又拉住魏榜賢,問一個穿湖色的是誰?一時又問那個穿寶藍的是誰?魏榜賢-一告訴他 。後來又問到一個渾身穿黑的,魏榜賢笑而不答。劉學深向眾人招手說道:「你們快來瞧 榜賢兄的夫人。」眾人正起立時,只見外面又走進一群女學生,大家齊說,這是虹口女學 堂的學生,是專誠請來演說的。眾人舉目看時,只見一個個都是大腳皮鞋,上面前劉海, 下面散腿褲,臉上都架著一副墨晶眼鏡,二十多人,都是一色打扮,再要齊整沒有。眾人 看了,俱各嘖嘖稱羨不置。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演說壇忽生爭競 熱鬧場且賦歸來

話說賈子猷兄弟三人,同姚小通,跟了魏榜賢、劉學深到不纏足會聽了一會女會員演說, 說來說去,所說的無非是報紙上常有的話,並沒有什麼稀罕,然而堂上下拍掌之聲,業已 不絕於耳。當由會中書記員,把他們的議論,另外用一張紙恭楷謄了出來,說是要送到一 家報館裡去上報,特請劉學深看過。

劉學深舉起筆來,又再三的斟酌,替他們改了幾個新名詞在上頭,說道:「不如此,文章 便無光彩。」魏榜賢看了,又只是一個人盡著拍手,以表揚他佩服的意思。賈、姚諸人看 見,心上雖然羨慕,又不免詫異道:「像這樣的議論,何以他倆要佩服到如此地步?真正 令人不解。要像這樣議論,只怕我們說出來,還有比他高些。」一面心上想,便有躍躍欲 試之心。魏榜賢從旁說道:「今天演說,全是女人。新近我們同志,從遠處來的,算了算 ,足足有六七十位。兄弟的意思,打算過天借徐家花園地方,開一個同志大會,定了日子 ,就發傳單,有願演說的,一齊請去演說演說。過後我們也一齊送到報館裡去刻。別的不 管,且教外國人看見,也曉得中國地方,尚有我們結成團體,聯絡一心,就是要瓜分我們 中國,一時也就不敢動手了。

大眾聽了,甚以為然。當下劉學深同了賈、姚四位,先回棧房,魏榜賢便去刻傳單,上新 聞紙,自去干他的不題。

光陰如箭,轉眼又是兩天。這天賈子猷剛才起身,只見茶房送過四張傳單來,子就接過來 看時,只見上面寫的是。「即日禮拜日下午兩點鐘至五點鐘,借老閘徐園,特開同志演說 大會,務希早降是荷。」另外又一行,刻的是:「凡入會者,每位各攜帶份資五角,交魏 榜賢先生收。」賈於猷看過,便曉得是前天所說的那一局了,於是遞與他兩個兄弟,及姚 小通看過,又叫小廝去招呼劉老爺。小廝回說:「劉老爺屋裡鎖著門,間過茶房,說是自 從前兒晚上出去,到如今還沒有回來,大約又在那一班野雞堂子裡過夜哩。」賈子猷聽了 ,只得默然。於是催著兄弟,及姚小通起來梳洗。正想吃過飯前赴徐園,恰巧劉學深從外 頭回來,問他那裡去的,笑而不言。讓他吃飯,他就坐下來吃。賈家弟兄,因為棧房裡的 菜不堪下咽,都是自己添的菜,卻被劉學深風捲殘雲吃了一個淨光,吃完了不住舐嘴咂舌 ,賈家弟兄也只可無言而止。一霎諸事停當,看看表上,已有一點鐘了。劉學深便催著賈 、姚四位,立刻換衣同去。賈子猷把四個人的份資一共是兩塊錢,通統交代了劉學深,預 備到徐園托他代付。劉學深因為自己沒有錢,特地問賈子猷借了一塊錢,一共三塊錢,攢 在手裡,出門上車,一直到老閘徐園而來。行不多時,已經走到,一下車就見魏榜賢站在 門口攔住進路,伸出了兩隻手,在那裡問人家討錢。一見賈、姚四位,後頭有劉學深跟著 ,進門的時候,彼此打過招呼,於是魏榜賢把手一攤,讓他們五位進去。進園之後,轉了 兩個彎,已經到了鴻印軒。只見人頭簇簇,約摸上去,連逛園帶著看熱鬧的,好像已經有 一百多位。此時賈、姚四人,無心觀看園內的景致,一心只想聽他們演說,走到人叢中, 好容易找著一個坐位,大家一齊坐了聽講。其是已有二三個人上來演說,過不多一刻,魏 榜賢亦已事完進來了。賈子猷靜心聽去,所講的話,也沒有什麼深奧議論,同昨天女學生 演說的差仿不多,於是心中大為失望。」正躊躇間,只見上頭一個人剛剛說完,沒有人接 著上去,魏榜賢急了,便走來走去喊叫了一回,說那位先生上來演說。喊叫了一回,仍舊 沒人答應,魏榜賢只好自己走上去,把帽子一掀,打了個招呼,底下一陣拍手響。大家齊 說,沒人演說,元帥只好自己出馬了。只見魏榜賢打過招呼之後,便走至居中,拿兩隻手 據著桌子,居中而立,拉長了鋸木頭的喉嚨,說道:「諸公,諸公!大禍就在眼前,諸公 還不曉得嗎?」大家聽了,似乎一驚!魏榜賢又說道:「現在中國,譬如我這一個人,天 下十八省,就譬如我的腦袋及兩手兩腳,現在日本人據了我的頭,德國人據了我的左膀子 ,法國人據了我的右膀子,俄羅斯人據了我的背,英國人據了我的肚皮,還有什麼意大利 騎了我的左腿,美利堅跨了我的右腿,哇呀呀,你看我一個人身上,現在被這些人分占了 去還了得!你想我這個日子怎麼過呢?」於是眾人又一齊拍手。魏榜賢閉著眼睛,定了一 回神,喘了兩口氣,又說道:「諸公,諸公!到了這個時候,還不想結團體嗎?團體一結 ,然後日本人也不敢據我的頭了,德國人、法國人,也不能奪我的膀子,美國人、意大利 人,也不能占我的腿了,俄國人,也不敢挖我的背,英國人,也不敢摳我的肚皮了。能結 團體,就不瓜分,不結團體,立刻就要瓜分。諸公想想看,還是結團體的好,還是不結團 體的好?」於是大眾又一齊拍手,意思以為魏榜賢的話還沒有說完,以後必定還有高議論 。誰知魏榜賢忽然從身上摸索了半天,又在地下找了半天,像是失落了一件什麼東西似的 ,找了半天,找尋不到,把他急得了不得,連頭上的汗珠子都淌了出來,那件東西還是找 不著。

他只是渾身亂抓,一言不發。眾人等的不耐煩,不好明催他,只得一齊拍手。他見眾人拍 手,以為是笑他了,更急得面紅筋脹,東西也不找了,兩手扶著桌子,又咳嗽了兩口,然 後又進出一句道:「諸公,諸公!」說完這句,下頭又沒有了。於是又接著咳嗽一聲,正 愁著無話可說,忽一抬頭,只見劉學深從外頭走了進來。他於是頓生一計,說一聲今天劉 學深先生本來要演說的,現在已到,請劉先生上來演說。說完這句,把帽子一掀,把頭一 點,倒說就下來了。眾人摸不著頭腦,只得又一齊拍手。此時劉學深被他一抬舉,出於不 意,無奈,只得邁步上去。幸虧他從東洋回來,見過什面,幾句面子上的話,還可敷衍, 沒有出岔。一霎說完,接連又有兩個後來的人跟著上去演說了。眾人聽了,除掉拍掌之外 ,亦無別話可以說得。魏榜賢見時候已有五點半鐘,便吩咐停止演說,眾人一齊散去。只 留了賈、姚四位,跟著劉學深、魏榜賢未走。魏榜賢便檢點所收份發,一共是日到了一百 三十六位,應收小洋六百八十角,便私下問劉學深他們四位的份發帶來沒有?劉學深於是 懷裡摸出十六個角子給魏榜賢,魏榜賢道:「他們四位,依理應該二十角,為何只有十六 角?」劉學深道:「這四位是我替你接來的,一個二八扣,我還不應該賺嗎?」魏榜賢道 :「你一個人已經白叨光在裡頭,不問你要錢,怎麼還好在這裡頭拿扣頭呢?今日之事, 乃是國民的公事,你也是國民一分子,還不應該幫個忙嗎?」劉學深一聽這話,生了氣, 撅著嘴說道:「這個錢又不是歸公的,橫豎是你自己上腰,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不要說 只有這幾個,就是再多些,我用了也不傷天理。」魏榜賢還要同他爭論,倒是賈子猷瞧著 ,恐怕被人家聽見不雅,勸他們不要鬧了,他二人方才住嘴。一同出門,賈、姚,劉三個 走回棧房。恰巧天色不好,有點小雨,賈子猷便叫開飯。劉學深匆匆把飯吃完,仍舊自去 尋歡不題。賈、姚四人便在棧房裡議論今天演說之事,無非議論今天誰演說的好,誰演說 的不好。

賈平泉道:「魏元帥起初演說的兩段,很有道理,不曉得怎樣,後來就沒有了。」賈葛民 道:「他初上去的時候,我見他從衣裳袋裡抽出一張紙出來,同打的稿子一樣。他翻來覆 去看了好幾遍,才說出來的。你們沒見他說了一半,人家拍手的時候,他有半天不說。這 個空檔,他在那裡偷看第二段。看過之後,又裝著閉眼睛養神,鬧了半天鬼,才說下去的 。

等到第三段,想是稿子找不著了,你看他好找,找來找去找不著,急的臉色都變了,我是 看的明明白白的。」大家聽了,方才恍然。賈子猷又說:「我交給姓劉的兩塊大洋錢,他 又借我一塊,共是三塊大洋錢,怎麼到後來,見他拿出角子來給人家呢?

賈葛民道:「他不換了角子,怎麼能扣四角扣頭呢?我們一進去的時候,我就見他抽了個 空出去了一回,後來不是魏元帥演說到一半他才回來的?」大家前後一想,情景正對。賈 家兄弟,至此方悟劉學深、魏榜賢幾個人的學問,原來不過如此,看來也不是什麼有道理 的人,以後倒要留心。看他們兩天,如果不對,還是遠避他們為是,看來沒有什麼好收場 的。四人之中,只有姚小通還看不出他們的破綻,覺著他們所做的事,甚是有趣。當晚說 笑了一回,各自歸寢。

次日亦未出門。不料中飯之後,賈子猷忽然接到姚老夫子來信,內附著自己家信一封。他 弟兄三個自從出門,也有半個月了,一直沒有接過家信。拆出看時,無非是老太太教訓他 兄弟的話,說他們不別而行,叫我老人家急得要死,後來好容易才打聽著是到蘇州姚老夫 子家裡去的。訪師問道,本是正事,有什麼瞞我的?接信之後,即速買棹回家,以慰倚閭 之望各等語,三人看過,於是又看姚老夫子的來信上說:「自從回家,當於次日又舉一子 ,不料拙荊竟因體虛,產後險症百出,舍間人手又少,現在延醫量藥,事事躬親,接信之 後,望囑小兒星夜回蘇,學堂肄業之事,隨後再議。又附去令堂大人府報一封,三位賢弟 此番出門,竟未稟告堂上,殊屬非是,接信之後,亦望偕小兒一同回蘇,然後買棹回府, 以尉太夫人倚閭之望。至囑,至要。」賈家兄弟看了,無可說得,只好吩咐小廝,把應買 的東酉趕緊買好,以便即日動身。正忙亂間,忽見劉學深同了魏榜賢從外面一路說笑而來 。兩個人面上都很高興,像有什麼得意之事似的。他二人走進了門,一見賈、姚四人在那 裡打鋪蓋,收拾考籃,忙問怎的?賈子猷便把接到家信,催他們回去的話說了。魏榜賢還 好,劉學深不覺大為失望,連連跺腳。說道:「偏偏你們要走了,我的事又無指望了。」 眾人忙問何事。又道:「我們去了,可以再來的?你何用急的這個樣子呢?

劉學深歎了一口氣道:「我自從東洋回來,所遇見的人,不是我當面說句奉承話,除了君 家三位,餘外的人,沒有一個可以辦事的。我正要借重三位,組織一樁事情,如今三位既 要回府,這是大局應該如此,我們中國之不幸。事既無成,亦就不必題他了。」說罷,連 連嗟歎不已。眾人聽了不解。賈葛民畢竟小孩子脾氣,便朝著他二人望了一望,說道:「 昨天我們見你二人為了四角錢番臉,我心上甚是難過,心想大家都是好朋友,為了四角錢 弄得彼此不理,叫朋友瞧著算那一回事呢?如今好了,我也替你倆放心了。」魏榜賢道: 「我們自從今日起,還要天天在一塊兒辦事呢。四角錢我今天也不問他要了,橫豎他有了 錢,總得還我的。」賈子猷忙問二位有了什麼高就?

魏榜賢說:「是這裡一個有名的財東,獨自開了一片學堂,請了一位翰林做總教,現在要 請幾個人先去編起教課書來,就有人把我們兩個都薦舉在內,目下再過兩三天,就要去動 手。

劉學深聽到這裡,忽然又皺著眉頭說道:「可惜我的事情沒有組織成功,倘若弄成,我自 己便是總教,那裡還有功夫去替人家編教課書呢?」魏榜賢道:「你不要得福不知,有了 這個館地,我便勸你忍耐些時,騎馬尋馬,你自己想想,無論如何,一個月總得幾塊錢的 束脩,也好貼補貼補零用,而且房飯都是東家的,總比你現在東飄飄西蕩蕩的好。」劉學 深見話被他說破,不覺面上一紅。賈子猷亦勸他:「權時忍耐,我們弟此番回家,不久亦 就要出來的。學深兄如有別的組織,等將來兄弟們再到上海,一定竭力幫忙的。」於是, 二人見他們行色匆匆,不便久坐,隨各掀了掀帽子,說了聲後會,一同辭去。這裡賈、姚 四人,亦各叫了挑夫,逕往天後宮小輪船碼頭。搭船回家去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還遺財商業起家 辦學堂仕途借逕

  話說上海有個財東,叫做花千萬,這人原姓花名德懷,表字清抱,為他家資富有,其實不過幾十萬銀子。因中國經商的人,沒有大富翁,這花清抱做了洋商,連年發財,積累到五六百萬的光景,大家妒他不得,學他不能,約摸著叫他花千萬,是羨慕他的意思。不在話下。
  你道這花千萬怎樣發財的呢?原來他也是窮出身,祖居浙江寧波府定海廳六豪村,務農為業。他十八歲那年,覺得種田沒有出息,要想出門逛逛。可巧有一班舊友,約他到上海去開開眼界。這些舊友是誰?一個驊飛馬車行裡的馬夫,叫做王阿四,一個漢興紡紗廠的小工,叫做葉小山,一個鬥智書局裡的棧師,叫做李占五,四人聚在一個小酒店裡,商量同樣的事。
  花清抱卻一文的川資都沒有,自己不肯說坍台的話,約定後日上寧波輪船,只消一夜,就到上海。那三人是來往慣的,這點路不在心上,花清抱卻因川費難籌,擔著心事,當下酒散回家,走到村頭,聽得牛鳴一聲,登時觸動機關,自忖道:「何不如此如此?」想定主意,就不回家了。先到鄰家找著陸老鈍,說道:「老鈍!我前天聽說你要買牛,有這句話沒有?」老鈍道:「有的!東村裡于老五一匹黃牛,他要我三十弔錢;我嫌他太貴,還沒有講定哩。」清抱道:「我有一匹耕牛,是二十弔錢買來的,老鈍,咱倆的交情合弟兄一樣,少賣你幾文,算十八弔罷,你要也不要?」老鈍道:「看看貨色,再還價便了。
  清抱就同了陸老鈍走到自己的牛圈裡,指著一匹水牛道:「你看這牛該值得三十弔吧。」老鈍連聲贊好道:「不瞞你說,我昨日糶麥子,恰好只存十五弔錢,你要肯賣,我便牽牛去,你去駝錢來!好不好?」清抱沉吟一會道:「也罷,你我的交情,也不在三兩弔錢上頭,就賣給你吧。」當夜兩人做了交割,清抱駝錢駝了兩次才完。次日一早,王阿四合李占五來了,叫他收拾行李同去,清抱那有什麼行李?將幾件舊布衣服,打了一個包,十五弔錢扣成兩捆,找根扁擔挑在肩頭,出來要走。
  阿四看了,好笑道:「你這樣出門,被上海人見了,要叫你做曲辮子的。那沉沉的一大捆錢,合著一條粗竹扁擔,不是好跟你到上海去的!滿了十弔錢,關上就要問你的。我勸你破費幾文,到城裡換了洋錢吧。」說得清抱面紅過耳,沒話講得,只得同到城裡,去了些扣頭兑洋十六元有零,帶在身邊,再要輕便沒有。他自己也快活道:「果然外國人的東西好。」正說著,恰好葉小山趕到,四人同行上了輪船,果然一夜路程,已到上海。王李二人各自去了。清抱沒有住處,葉小山同他到楊樹浦,就叫他在自己的姘頭小阿四家裡搭張乾鋪住下,每天花銷兩角洋錢。過了幾日,清抱覺得坐吃山空,將來總有吃完的時候,到那時候,如何是好?於是合葉小山商量,拿十塊洋錢,買些時新果子、肥皂、香煙之類,搭個划子船,等輪船進口的時候,做些小經紀,倒也有些贏餘,日用嫌多。那天上十六鋪販果子去,走了一半路,天已向黑,不留心地下有件東西,絆了一交,順手抓著看時,原來是個皮包,提起來覺得很重,清抱想著,這一定是別人掉下的,內中必有值錢之物,被人拾去不妥。莫如在此等候些時,有人來找,交還與他,也是一件功德之事。
  想罷,就將皮包藏在身後,坐下靜等。不到一刻工夫,有一個西洋人,跑得滿頭是汗,一路找尋。原來清抱質地聰明,此時洋涇浜外國話已會說得幾句,問其所以,知道是失物之人,便將皮包雙手奉上。那西洋人喜的眉開眼笑,打開皮包,取出一大把鈔票送他。清抱不受,起身要走。那西洋人如何肯放?約他一塊兒去。但見把手一抬,來了兩部東洋車,西洋人在前領路,到了大馬路一丬大洋行門口歇下。這洋行並沒中國字的招牌,裡面金碧輝煌,都是不曾見過的寶貝。西洋人留他住下,請了個中國人來合他商量,要用他做一名買辦,每月二百兩的薪水。清抱有什麼不願意的?自此就在洋行裡做買辦,交遊廣了,薪水又用不完,只有積聚下來。積聚多了,就做些私貨買賣,常常得利,手中也有十來萬銀子的光景。那知不上十年,西洋人要回國去,就將現銀提出帶回,所有貨物,一並交與清抱,算是酬謝他的。清抱襲了這分財產,又認得了些外國人,買賣做得圓通,大家都願照顧他,三五年間,分開了幾丬洋行,已經有三四百萬家業。在上海娶親,生了三個兒子。又過了二十幾年,清抱年已六十多歲,操心過重,時常有病;幸虧他用的伙計,都是鄉里選來極樸實的人,信托得過,便將店務交給他們去辦;自己捐了個二品銜的候選道台,結識幾個文墨人,逍遙觴詠,倒也自樂其樂。這班文墨人當中,有一位秀才,姓錢單名一個麒字,表字木仙,合他最談得來。清抱自恨不曾讀過書,想要做些學務上的事業,以博士林贊誦他的功德,就合錢木仙商議。木仙道:「現在世界維新,要想取些名譽,只有學堂可以開得。」清抱拍掌道:「不錯,不錯!我們寧波人流寓上海,正苦沒有個好先生教導子弟,據你所說甚是,莫如開個蒙學堂吧。我獨捐十萬銀子,如何?但是學堂的事,只有你是內行,就請你做個總辦嗎。」木仙連連謙讓道:「這晚生卻不敢當。觀察有為難的事,盡能效勞,學務的事,實不敢應命。
  原來木仙當過幾年闊幕友,很認得幾省的督撫,清抱合官場來往,盡是他從中做引線的。他於這文字上面,也只是一個充場好看,其實並不甚在行,所以不敢冒昧答應。當下清抱要他薦賢,他想了半天道:「晚生認得翰林進士卻也不少,但是他們都在京裡當差,想熬資格升官放缺,誰肯來做這個事情?
  清抱聽了沒法,只索罷論。
  豈知事有湊巧,是年北方拳民鬧事,燒了幾處教堂,鬧得各國起兵進京,這番騷擾不打緊,卻嚇得些京官立足不穩,紛紛的挈眷南回。內中有個編修公,姓楊名之翔,表字子羽,世居蘇州元和縣,少有學問,粗知新理,木仙卻聽慣了他的議論,佩服到極地。這楊子羽不但學問好,而且應酬工夫又是絕頂,從前在京城讀書,就合些大老們交好,大家看重他是個名士。後來中了進士,殿試名在第二甲,朝考的時候,可巧碰在一位老師是旗人手裡,說他寫的顏字,取在一等五名前頭,就蒙聖恩點了翰林。但是翰林雖然點了,依舊窮的了不得,考了五回差,只放了一回雲南副主考,沒得銀子結交,掄不到學台。幸喜他知時識務,常合些開通的朋友來往,創議開辦了幾處學堂,從中出了些力,名望倒也有了。人家只道他深通西學,其實只有二三十年的墨卷工夫,高發之後,那裡還有閒暇日子去研求西學呢?又虧得結交了一位學堂出身的張秀才,拾得些粗淺的格致舊說,曉得了幾個新名詞,才能不露馬腳。交遊廣了,他有幾個戚,一個個都替他薦了好館,每年貼補他些銀兩,方度了日子。那年正想得個京察,簡放道府出來,偏偏遇著匪亂,就此偃旗息鼓的攜眷出京。
  這時海道還通,搭上輪船,直至上海,住了泰安客棧。當下就去拜訪錢木仙,敘了寒暄,談起京中的事。這楊編修竟是怒髮衝冠,痛罵那班大老們沒見識,鬧出這樣亂子,如今死的死了,活的雖然還在,將來外國人要起罪魁來,恐怕一個也跑不掉。
  說到忘情的時候,這錢木仙雖然平時佩服他的,此時卻不以為然,鼻子裡嗤的笑了一聲,連忙用別話掩飾過去。楊編修有些覺著,便也不談時事了。木仙道:「據我看來,大局是不妨的。但是北方亂到這步田地,老哥也不必再去當這窮京官了,譬如在上海找個館地處起來、一般可以想法子捐個道台到省,老哥願意不願意?」楊編修正因冒失回南,有些後悔,聽見這話大喜,就湊近木仙耳朵邊說道:「兄弟不瞞你,我此番出京,弄得分文沒有,你肯薦我館地,真正你是我的鮑叔,說不盡的感激了。」兩人談到親密時候,木仙道:「我有個認識的倌人,住在六馬路,房間潔淨,門無雜賓,我們同去吃頓便飯,總算替老哥接風。」楊編修稱謝道:「千萬不可過費。」木仙道:「不妨。」說罷進去更衣,停了好一會才走出來,卻換了一身時髦的裝束。楊編修嘖嘖稱贊,說他輕了十年年紀。木仙也覺得意。兩人同到六馬路一家門口,一看牌子題著「王翠娥」三個字,一直上樓,果然房間寬敞,清無纖塵。翠娥不在家裡,大姐阿金過來招呼,坐下擰手巾,裝水煙,忙個不了。本仙叫拿筆硯來,開了幾樣精緻的菜,叫他到九華樓去叫。一面木仙又提館地的事,忽然問楊編修道:「花千萬的名老哥諒來是曉得的,他春天合我談起,要開一個學堂,只因沒得在行人做總辦,後來就不提起了。可巧老哥來到上海,這事有」幾分靠得住。一則你是個翰林,二則你又在京裡辦過學堂,說來也響。不過經費無多,館況是不見得很佳的。你願意謀事,我就替你去運動起來。」楊編修沉吟之間,卻好王翠娥回寓了,不免一番堂子裡的應酬。須臾擺上酒肴,兩人入席,翠娥勸了他們幾杯酒,自到後歇息去了。楊編修方對木仙道:「開學堂一事,卻不是容易辦的。花清翁要是信托我,卻須各事聽我做主,便好措手。至於束脩多寡,並不計較。」木仙道:「那個自然,聽你做主。你既答應,我明日便去說合起來,看是如何,再作道理。」當晚飯後各散。次日,木仙去拜花道台,偏偏花道台病重,所有他自己幾丬洋行裡的總管,都在那裡請安。木仙本來-一熟識的,先問了花公病症,知道不起。木仙托他們問安,要想告辭,便有一位洋行總管姓金錶字之齋的對他說道:「你走不得。觀察昨晚吩咐,正要請你來,有樁未完的心事托你呢。我進去探探看,倘還能說話,請你到上房會會罷。」木仙只得坐下。之齋去了不多一會,出來請本仙同進去。見花清抱仰面躺著,喘的只有出的氣,睜眼望著木仙半天,才說得了一句話道:「學堂的事要拜托你了。」說完兩眼一翻,暈了過去。木仙也覺傷心落淚。裡面女眷們也顧不得有客,搶了出來哭叫。本仙見機退到外廳,聽得內裡一片舉哀之聲,曉得花清抱已死。各洋行總管也都退出,問起木仙什麼學堂的事,本仙-一說了,又說替他請了一位翰林公,在此等候開辦。金總管聽了道觀察的遺命,不可違拗,須由我們籌款,趕把房子造好,其它一切事務,都請木兄費心便了。各總管答應著,這事方算定局。木仙辭回找著楊編修,說明原委,又說等到房子造好,就請來開學。楊編修道:「這卻不妥。雖然房子一時起不好,也須破費幾文,請些人來訂訂章程,編編教科書,不然,到得開時,拿什麼來教人呢?」木仙點頭稱是。楊編修便與木仙約定,將家眷送回蘇州,耽擱半月,就來替他請人辦事。當下作別不表。
  且說浙江嘉興府裡,有個秀才姓何名祖黃,表字自立,小時聰穎非常,十六歲便考取了第一句算學入泮。原來他的算學,只有加減乘除演得極熟,略略懂得些開平方的法子,因他是廢八股後第一次的秀才,大家看得起他。他自己仗著本領非凡,又學了一年東文,粗淺的書可以翻譯翻譯。在府城裡考書院總考不高,賭氣往上海謀幹,幸而認得開通書店裡一個掌櫃的,留他住下譯書,每月十元薪水。其時何自立已二十多歲了,尚未娶妻,不免客居無聊,動了尋春之念。卻好這書店靠近四馬路,每到晚間,便獨自一個上青蓮閣、四海昇平樓走走,看中了一隻野雞,便不時去打打茶圍。店裡掌櫃的勸過他幾次,不聽,倒被他搶白道:「我們是有國民資格的,是從來不受人壓制的。你要不請我便罷,卻不得干涉我做的事。」那掌櫃的被他說得頓口無言,兩個因此不合式,自立屢欲辭館,無奈又因沒處安身,只得忍氣住下。一日,走進胡家宅野雞堂子裡,迎面碰著一位啟秀學堂裡的舊同學張秀才,就是楊編修的知己,表字庶生,自立大喜,拉他進去,敘談些別後的事情。庶生就問自立何處就館,自立歎口氣道:「我們最高的人格,學堂裡尚沒人敢壓制,如今倒要受書賈的氣了。」就把在開通書店裡的情節-一說了。庶生道:「老弟,你也不必動氣,從前是做學生可以自由的,如今是就館,說不得將就些。現在楊編修承辦了個儲英學堂,到處找我們這班人找不到,弄了一班什麼劉學深、魏榜賢一幫人在那裡編書。我想他們這種人都有了事情做,像你這樣人才,例會沒有人請教,真正奇怪。明日我叫他來請你,束脩卻不豐,每月也只有十幾塊洋錢的光景。」自立歡喜應允。
  次日,果然庶生有信來約他去,自立就辭了書店,直到庶生那裡。原來學堂尚未造好,就在大馬路洋行裡三間樓房上編書。
  當日見了楊編修,談些編書的法子,楊編修著實佩服,開了二十元一月的束脩,又引見了劉學深、魏榜賢一幫人。自此這何自立便在儲英學堂編起書來。好容易學堂之事各種妥貼,報名的倒有二三百人,酌量取了一半。真是光陰似箭,又入新年,學堂大致居然楚楚有條,取的盡是十三四歲的學生,開學之後,恂恂然服他規矩,楊編修名譽倒也很好。那曉得他時來運來,偶然買買發財票,居然著了一張二彩,得到了一萬洋錢,他便官興發作;其時捐官容易,價錢又便宜,立刻捐了一個道台,指省浙江,學堂事情不干了。花清抱的兒子及金之齋再三出來挽留,他決計不肯,人家見他功名大事,也只得隨他。學堂之中,另請總辦,不在話下。
  且說他指省浙江、照例引見到省,可巧撫台是他中舉座師,又曉得他辦學堂得法,自然是另眼看待,便把本省一應學務,通統委托了他。過了半年,齊巧寧紹道台出缺,因這寧紹道台一年有好幾萬銀子的進項,他就進去面求了撫台,又許了撫台些利益,撫台果然就委他去署理這缺。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巧夤緣果離學界 齊著力丕振新圖

  卻說楊道台係初到省的人員,驟然署了美缺,同寅中就有許多人不服。有說他是京裡走了門路,拿某大軍機的八行來的;有說他花了一萬銀子買的;只有銀圓局的老總胡道台,是撫院的紅人,曉得細底,聽了這些謠言,叫他們休得混猜。楊觀察是當今名士,他京裡頭交好的親王大員卻也很多,這番署缺,其實是撫憲因他學堂章程定的好,拿這缺酬勞他的,於是大家才息了那番議論。胡道台卻把外面浮言覷個便兒告知撫院,那撫院是膽小的人,誠恐風聲大了,弄成一個無私有弊,便密查資格,恰好胡道應補缺,就奏請補他寧紹台道,等到部覆回來,也只有三五個月的光景,生生把楊道台一塊肥肉割去了一半。
  不言胡楊交替的事。
  且說胡道台補缺的風聲出去,就有幾位候補道想頂他銀圓局的差使,內中有位大學堂的總辦周道台,他本是接楊道台的手,只因他辦學堂辦得不大順手,尤注意這個差使。你道這周道台是什麼出身?原來也是個名翰林截取出來的,名頤號燕生,因他生得是個瘦長條子,學生背後都稱他賽曹交。他接了這個差使,曉得難辦,就有一種圓通辦法,不但不肯得罪學生,還要揀幾個恭維幾句;學生要上天,只少替他搬梯子。大家見是這樣,倒也不與他為難。只是有幾個不習上的學生,正好借此到花街柳巷去走走,上了幾次報,被他知道了,有些下不去,所以急欲脫身。這時正值撫院生日,傳諭出來,一概禮物不收。
  周道台打聽著了明的不收,暗中有貴重之物卻是要的,送禮也要有訣竅,須經他們上鄧升的手。周道台想出一個法子,叫銀匠打了一尊金壽星,一尊金王母,約值一千銀子的光景,真是玲瓏剔透,光彩射人。自己不便合那鄧門上交涉,叫家人王福去結交了他,說明是送院上壽禮,托他從中吹噓,是必要賞收的。那鄧門上聽了王福的話,笑嘻嘻的道:「怎麼你們大人也送起壽禮來?莫非是送的書吧?再不然是他老人家自己做的壽文。」王福道:「都不是。我聽得說是個一個金壽星,一個金王母娘娘。」鄧門上道:「難為他想得到,敢是一兩金子一個,也要費到一百塊錢的譜兒。」王福道:「你體要這般看輕他,只怕還不止哩。」鄧門上道:「你且把東西給我看看,好送的便替他送上去,不然,大人不收,不是兩下沒體面嗎?」王福真個回到公館,合主人說了,取出那兩件禮物,送給鄧門上看。鄧門上一見雕鏤精工,愛不釋手,登一登分兩,有二十來兩重,便道:「這分禮很下得去,再配上兩樣,很可送得。但是我們照例的門包也要談談。王大哥!你是行家,不消多,把五個指頭伸了一伸道:「就是這樣便了。
  王福笑著道:「真正你老算是克己的,我回去稟明主人再講罷。
  果然周道台又去配了幾色值錢的禮物,送到院上,好容易把門包請妥,方蒙撫台賞收。撫台既然收了他這分厚禮,鄧門上又幫著說些好話,事過之後,自然另有下文,後文再敘。
  且說這位撫台姓萬名岐,號爾稷,自個極講究維新的,又是極顧惜外頭的名聲,到了過生日的那一天,預先傳諭巡捕官,不准合屬官員來轅叩祝,衙門裡亦只備了兩桌素酒,未待幾位官親幕友。在花廳上吃酒,酒過三巡,他老人家便衣踱了出來,大家起立。撫台把身上呵了一呵,讓他們坐下。叫人搬張藤椅靠窗歪著,拿了一支長旱煙袋銜著,叫一聲:「來!」就有兩三個家人過來,點火裝煙。撫台吸了幾口煙,歎道:「論理,兄弟的生日,吃幾條面都是不應該的。你想皇上家內憂外患,正臣子臥薪嚐膽之秋,還好少圖安逸嗎?」席中有一位折奏老夫子,是吳大軍機薦的,為人最爽直不過,聽了這話,覺得他口是心非,便接口道:「大帥太謙了。大帥是一省表率,就是做生日鋪張點,倒也不什要緊。世界上獨有些人,面子上做得很道學的了不得。然而暮夜包苴,在所不免,倒不如彰明較著,受人家面子上的恭維,反冠冕得許多哩。」幾句話說得撫台臉上青一塊、紅一塊,霎時間五色齊全,原來正說著他的毛病。
  又為這老夫子是大來歷,不好得罪他,勉強陪笑道:「老夫子教訓得極是,兄弟偏見了。」說罷,覺得身子有些坐不住,搭訕著想要站起來。可巧門上送來一封電報,是北京打來的,拆開一看,都是密碼,連忙辭別眾人,請他們多喝幾杯,獨自一個走到簽押房,叫翻電報的親信家人字字翻出。卻是小軍機陳主事打給他的,內言東事棘手,鄂撫調蘇,閣下調鄂,梗電。
  撫台看了這個電報,把眉頭皺了一皺,連忙插在袋裡,吩咐家人,不准走漏消息,依舊踱到花廳。大家問起電報何事,他說沒什要緊,不過說些京裡瑣事,大家也不便深問了。那知鄂撫缺苦,又係督撫同城,事事掣肘,所以萬帥不什願意。料想內裡主意已定,不能挽回的了。當下藩台來見,同他商量委周道代理溫處道,離了學堂,總算趁了他的心。次日,又打一個電報給胡道台,借銀一萬兩,接回電答應五千,某莊划送,只得罷了。停了數日,果然奉到上諭,並著毋庸來京,藩台護院。
  交代清楚,帶了全眷赴鄂,僱了五號大船,用兩隻小火輪拖到上海。各官員備酒接風,自不必說。又看了兩處學堂,認得了幾國領事,談起中國的前途,銳然以革弊自任。在上海住了三四日,就定了招商局江裕輪船的大餐間,前赴湖北。到的那日,恰好是五月中旬。向例官員五月裡是不接印的,萬帥卻不講究禁忌,當日便去拜見前任撫台,定了次日接印,又去拜兩湖總督。轎子回到行轅,尚未進門,忽然有一個人外國打扮,把袖子一揚,鞺的一槍,把綠呢大轎的玻璃打穿了兩層,彈子嵌在大門上。四個親兵登時捉人,已不知去向了。四面搜尋,杳無蹤跡。幸而撫台不曾受傷,卻也嚇得面皮焦黃。當下轎子,進了行轅,萬帥到簽押房換了便衣坐定,一聲兒不言語。四個親兵急得了不得,跪求鄧門上說情。正是亂竄竄的時候,聽見裡面一疊連聲叫鄧升,鄧升屁滾尿流的跑了進去。萬帥著實動氣說:「我遇著這樣險事,幾乎性命不保,你們倒沒事人一般,來也不來。」鄧升將帽子探下,跪在地下碰了二十四個響頭,連稱:「小的不敢,實因外面亂得慌,一時不敢進來。」萬帥聽得外頭尚在那裡亂,不覺驚皇失措,抖著身子問道:「什麼亂?」鄧升緩緩的回道:「不是亂,是閒人多。」萬帥拍案罵道:「該死的東西!不叫親兵彈壓麼?」鄧升回道:「兩個警察兵告假出去了。跟大人出去的四個親兵,都跑在院子裡。
  萬帥更是動氣,喝道:「誰要他們跑,快叫他們去彈壓,以後留心,再有疏失,要他們的腦袋!」鄧升捱了一頓罵,退了出去,把四個親兵吃喝了一頓,叫他們在門口彈壓,等到那些閒人散盡了,大家才得放心。接著就是道、府、首縣稟見,停會兩司也到了。萬帥吩咐兩司,飭警察局密查放槍的人。跟手制台也來回拜,萬帥把方才遇險一節,亦說了個大概。制台道:「富有餘黨,雖經懲治,尚未痛斷根株,這事只消警察局嚴查,不出三日,便有分曉,必須重辦幾個才好。」萬帥道:「到底湖北民情強悍,要是江浙人,就有這番議論,也不敢有這番舉動。從前李子梁在江蘇任上,也遇著這種稀奇案件,是一個剃髮匠出首的。據說有一班人偷著商議,結什麼秘密社會,用什麼暗殺主義,要學那小說上行刺的法子,將幾位大員謀害了好舉事的說話,亦曾約過這剃髮匠入伙,又說我們大事辦成是要改裝的,你也沒有主意。那剃髮匠只當是真了,著實害怕,所以告發的。後來查得嚴緊,一個個不知逃到那裡去了。有人傳說他們有的出洋,有的躲在上海,仗著洋人保護,還在那裡開什麼報館罵人哩。」制台道:「可不是嗎?這都是報館的妖言惑眾,有些不安分的愚民,只道當真可以做得,想出那種歪念頭來,弄到後來身命不保。兄弟曉得這個緣故,所以不准人掛洋人的招牌開報館,現在漢口雖有報館,卻是要經我們過目才能出報的。」萬帥著實佩服道:「老前輩這個辦法果然極好,要是上海也能如是,那有意外之變呢?」制台道:「那卻不能。上海雖說是租界,我們主權一些沒有,竟算一個道逃藪罷了,說他則甚?」萬帥聽了這話,也只長歎了一聲,沒甚說得。當卜運者回來,到上房歇息了一會子。誰知這個檔口,外面鄧門上,正在那裡把首縣辦差家人竭力的發揮,又是門房裡的鋪垫不齊了,又是上房的洋燈不夠了,保險燈少了幾盞子,茶葉是霉氣的了,立刻逼住辦差的一項項換的換,添的添。他又做好人說:「這些事是我替你們捺住,沒教大人知道生氣,叫你們老爺下回小心些。」首縣裡辦差的家人,碰了這個釘子,一肚皮的悶氣,走出去,嘴裡嘰哩咕嚕,對他同伙道:「稀罕他娘!總不過也是奴才罷哩!擺他的那種臭架子!只不過一兩天的工夫,要怎樣講究?門房裡分明兩堂鋪垫,只剩了一堂大呢的,那堂好些的早塞在他箱子裡去了。茶葉是我們帳房師爺親到漢口黃陂街大舖子裡買的上好毛尖,倒說有霉氣。洋燈四十盞,保險燈十三盞還不夠,除非茅廁裡也要掛盞保險燈才稱他的心!你道這差是好辦的嗎?」他同伙道:「你仔細些,被人家聽見,我們的飯就吃不成了!常言道:大蟲吃小蟲,我道是大官吃小官。論理,我們老爺也是個翰林出身,同這撫台大人原是一樣的,怎奈各人的命運不同,一邊是頂頭上司,現任的撫台,他那昧良心的刮削百姓的錢,不叫他趁這時多花幾文則甚?
  二人一路閒談,回到首縣,便合主人說知。那首縣本是個能員,那有不遵辦的?連忙照樣添了些,又送了鄧門上重重的一分禮,才沒有別的話說。次日,萬撫台接印,各官稟見,問了些地方上應辦的事宜。第一樁是拿刺客,警察局吃緊,分頭各處盤查,都說這刺客是外國的刺客,因為萬撫台名望太高了,所以要刺死他,顯自己的本領,現在人已回國去了,沒法追究,只得罷手。從此督撫出來,添了十來個親兵擁護。閒話體提。
  過了三日,萬帥便吩咐伺候,說是去看學堂。這番卻不坐綠呢大轎了,坐的是馬車,前後有警察局勇護著。到了學堂,學生擺隊迎接,萬帥非常得意。及至走入體操場,學生中有幾個精壯有氣力的,忽然將他抬了起來,萬帥大驚失色,暗道:「此番性命休矣!」誰知倒也沒事,仍舊把他放了下來。然後接見總辦,那總辦是個極開通的人,姓魏名調梅,表字嶺先,本是郎中放的知府,因為辦軍裝的裊是誤了,制台為他學問好,請他做個書院的山長,後來改了學堂,便充總辦之職。萬帥是久聞大名的,當下見面,魏總辦行了鞠躬禮,萬帥說了些仰慕的話頭。魏總辦道:「大帥受驚了!方才他們是照外國禮敬愛大帥的意思。」萬帥卻不肯認做外行,連說:「那個自然,兄弟是知道的,也沒什麼可怪。」隨即同著看了幾種科學,萬帥點點頭道:「造詣果然精深,這都是國家的人材,全虧制軍的培植,吾兄的教育,才有這般濟楚。」魏總辦謙言:「不敢!還要大帥隨時指教。」萬帥看見學生一色的窄袖對襟馬掛,如兵船上兵士樣式一般,甚為整齊,大加歎賞道:「衣服定要這般,才叫人曉得是學堂中人,將來要替國家出力的。上海學堂體操用的外國口號,我們這裡不學他,究竟實在的多了,莫非都是制軍之意?」魏總辦道:「這都是晚生合制軍酌定的。
  兩下談得投機,萬帥就要在學堂吃飯。魏總辦正待招呼備菜,萬帥止住,說合學生一起吃。雖然這般說,魏總辦到底叫廚房另外添了幾樣菜。萬帥走到飯廳,見一桌一桌的坐齊,都是三盤兩碗,自己合魏總辦坐了,雖多了幾樣,仍沒有一樣可口的。
  勉強吃了半碗飯,卻噎了幾次。魏總辦實在看不過,無奈深曉得這位撫台的意思,正顯得他能吃苦,並非自己不願供給,他今要迎合他的意思,只得如此,飯罷,有一位教員,又呈上一部新譯外國歷史,是恭楷謄好的,上面貼了一張紅紙簽條,寫的是:「五品銜候選州判上海格致書院畢業學生擔任教員某恭呈鈞誨。」萬帥打開看時,可巧有梭倫為雅典立法時的一句,萬帥皺一皺眉道:「我記得這梭倫是講民約的,這樣書不刻也罷,免得傷風敗俗壞了人心術。」那教員啞口無言,掃興而去。
  始終這位教員,被魏總辦辭退,這是後話,不表。
  且說撫院回轅,依舊是魏總辦率領學生站班恭送,萬帥對魏總辦謙謝一番,然後登車而去。次日,到各廠觀看,卻是坐的綠呢轎子。看過各廠之後,順便去會制台,著實恭維一泡,說「湖北的開通,竟是我們中國第一處了。這都是老前輩的苦心經營。只是目今所重的是實業,晚生愚見,以為工藝也是要緊的,不知老前輩還肯提倡否?」制軍道:「兄弟何嘗不想開辦工藝學堂,只因這省經費支絀,從前創幾個學堂,幾個機廠,弄得筋疲力盡,甚至一萬現款都籌不出來。全虧前任藩司設法,用了一種台票通行民間,倒也抵了許多正項用度,現在這法又不興了。庫款支絀,朝不謀夕,如何周轉得來呢?兄弟意中,要辦的事很多,吾兄可有什麼妙策,籌些款項?左右是替皇上家出力,同舟之誼,不分彼此的。
  萬帥道:「那是應當盡力,但目下也只有釐金還好整頓,待會藩司計議,總有以報命便了。」正在談得熱鬧,門上來回:「鐵路上的洋員有事要見大人。」制軍躊躇道:「鐵路上沒有什麼交涉事件,他來找我則甚?」萬帥起身要辭,制軍留住道:「恐有會商的事件,請吾兄一同會他談談何如?」便吩咐那洋人進來。
  不知端的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為遊學枉道干時 阻翻台正言勸友

  卻說制軍請洋人到了一間西式屋裡,同撫台去會他。原來那洋人是比國人,因中國要開鐵路,湊不起錢,與比國人訂了合同,由他承辦的。向例鐵路上有什麼事合官場交接,都是中國總辦出頭,這回是因制軍歡喜接見洋人,所以特地來的。當下由通事代達洋人之意,無非一路開工,要制軍通飭州縣照料供給的意思。制軍-一答應。
  洋人去後,萬帥回轅,見制軍待洋人那般鄭重,自己也就收拾一間西式屋子出來,又吩咐門上:「遇有洋人來見,立時通報請會,不得遲延!」門上聽了這般吩咐,那敢怠慢?說了奇怪,偏偏等了三五個月,不見一個洋人影兒。一日,有個湖南效法學堂的卒業生,想謀出洋遊學,聽說這位撫台是新學界的泰鬥,特特的挾了張卒業文憑,前來拜懇。這學生卻是剪過頭髮,一身外國衣褲,頭上一頂草邊帽子;恰巧他這人鼻子又是高隆隆的,眼眶兒又是凹的,體段又魁梧,分明一個洋人。
  走到撫院的大堂上,可巧遇著那位聽過吩咐的門上,那學生就對他說:「要見你們大人!」這門上見他是外國人,自覺歡喜,只疑心他口音又像中國。一想這洋人定是在中國住的年代久了,會說了中國話也是有的,就也不疑。又見那學生把手在褲子袋裡掏了一張小長方的白紙片兒出來,上面畫了幾個狹長條的圈兒,門上見是這樣,也不管他是不是,冒冒失失進去回過。偏偏遇著這位大人在簽押房的套間裡過瘾,向例此時沒人敢回事的,他進來找不著大人,急得滿頭是汗,連忙去找鄧門上。原來這套間裡,只有鄧門上走得進,鄧門上見他急得這樣,問其所以,才知道原故,罵道:「你這個胡涂蟲,不好先請他到洋廳上去坐嗎?那曾見過外國人叫他好在大堂上站著的?」那門上聽了這話,忙將片子交給鄧門上,自己出去招呼。鄧門上又偷偷的走到洋廳連邊昭過,果是洋人,然後敢上去回。這時大人的瘾已過足了,鄧門上將洋人求拜的話回過,呈上那張名片。
  萬帥也當是真外國人了,便趕緊踱到簽押房裡。臉水漱盂,早經齊備,萬帥擦過臉,漱過口,急急忙忙,披了件馬褂,又戴了頂帽子,便走到西式花廳上來。誰知那學生卻行的是中國禮,萬帥見此光景,方知是中人西裝,上了他的當了,不覺勃然大怒。正待發作,一想不好,現在制軍尚且愛重學生,我這門樣一鬧,學堂中人一定要批評我,把我從前的名聲,一齊付之東流了,豈不可惜?且看他對我說些什麼,再作道理。想罷,便讓他坐下。那學生踢踏不安,斜簽著身子坐著。萬帥問他來意,他站起來打了一躬,說:「要求大帥合湖北學堂裡的卒業學生,一同資派出洋遊學。」萬帥又問:「你是那個學堂出來的?
  那學生連忙將效法學堂的卒業文憑從懷中取出呈上。萬帥看了一看,果然是卒業文憑,原來姓黎名定輝,後面還簽了許多洋字。萬帥問他學過那國文字,他道是學過英文。又問要到那一國去遊學,他道想到美國去。萬帥道:「這裡學堂開辦不到三年,離著卒業尚早,一時沒得學生派出洋去。聽說京城裡大學堂,卻時常派學生出洋。除非保送你去考取了,三年五載學成,倒有出洋的指望。只是你這般打扮,京裡是去不得的。」黎定輝道:「大帥若肯栽培,情願改了打扮,拜在門下,聽憑保送入都。」萬帥見他說想要拜門。便正色道:「這拜門原是官場的陋習,怎麼你也說這話?」定輝道:「學生是仰慕大帥的賢聲,如同泰鬥,出於心說誠服的,不同世俗一般。」萬帥受了他這種恭維,不覺轉嗔為喜道:「也罷!添此一重情誼,我們格外親熱些。其實我只是愛才的意思。但你所說要改回中國打扮,豈是容易的?我有些不信。別的自然容易,那頭髮是一時養不來的,如之奈何?」定輝道:「剃頭鋪裡現在出了一種假辮子,只要拿短頭髮編上一些兒,就看不出是假的了。帶維新帽子的人,專靠他才敢剪辮子。」說得萬帥大笑道:「原來辮子也做得假,將來五官四體都可以做假的了。」定輝道:「聽說上海鑲的假鼻子,假眼睛,假牙齒多著哩。」豈知萬帥就是鑲的一口假牙齒,聽他這話,倒也沒得駁回,只說:「你急急的改裝,總不應該!」定輝道:「論理原不該的。只是志在求學,一意出洋,顧不得許多了。如今一時不出洋,自當改轉來的。」他口裡這般說,心裡卻尋思道:「要是我不扮西裝,你也未必見我?」萬帥聽他語言從容,議論平實,頗賞識他,就叫他改轉了中國打扮,搬到衙門裡住兩天,同他第二個兒子一起進京。定輝站起,打了一躬謝了,跟手端茶送客。
  定輝回寓,果然改還中國服色,備了受業帖子,拜萬帥為老師,把行李搬了進去住著。起先萬帥公餘之暇,還時常邀他來問些學業,談得甚為融洽,後因公事忙,也不常接見了。至他那位令郎,說要一同進京的,卻又不見面。弄得黎定輝舉目無親,沉沉官署,沒一個人可以談得的,只得自己發篋陳書,溫理他的西文。可巧那天萬帥走過他住的書房,聽他在裡面咿唔,只道他讀文章;一時高興,進去看看,誰知他桌上擺了一厚本西文書,問他:「是讀西文麼?」他說:「是讀的外國詩。」萬帥見這樣講究,便向他道:「我第二個小兒,本來就想到京裡去考仕學館的,只因他從沒有讀過西文,要費你心指點指點,只須有點影兒,將來進去之後,念起來順利些便好了。」定輝趁勢道:「這是極便當的事。但是門生來這許多日,世兄還沒有拜見過。」萬帥便叫聲:「來!去請二少爺來!」家人去了半天,不見到來,萬帥等得心焦又叫人去催,方才搖搖擺擺的,拖了一掛紅須頭的辮線來了,背後跟了兩個俊俏小管家。看來這位世兄,年紀只有十七八上下,生得面如敷粉,唇若塗朱,一種驕貴的模樣,卻畫也畫不出。然而見了人的禮信甚大,先替他父親請了一個安,回轉身來才替定輝請安,定輝還禮不迭。但是他自己的腿是僵的,請安下去,只有半個,那世兄雖不在意,只外面站著的兩位管家,早已笑的眼睛沒有縫了。定輝也覺著,羞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忽聽得萬帥吩咐他的兒子說道:「你在此終日閒蕩,終究不是回事兒。我去年已替你捐了個郎中的前程,如今跟著這位黎先生同到京裡去,要能考上了仕學館,將來那郎中是大有用處的。不是內用,就是外放,就是派出洋做欽差的分兒,都掄得到。但是我聽說要進仕學館,也總要懂得西文,方進得去。這位黎先生是精通西文的,你趕緊跟他操練操練,免得將來摸不著頭腦。每天限你三個鐘頭的功課,早半天一點半鐘,下半天一點半鐘,讀到下月初十邊就要動身了。」萬帥說一句,這世兄應一個:「是」萬帥叫他明日為始,又著實屬托定輝一番,才起身走出,世兄也跟了出去。次日十點多鐘,居然到書房裡來,仍舊是兩個小管家伺候。見面之後,才問起定輝的雅篆。
  定輝道:「我名便是號。」定輝也問他,他說:「單名一個樸字號華甫。」又說:「沒有西文書怎好?」定輝道:「不妨,我這裡有的是。」於是拿出書來,先教了他字母;幾次三番的教他寫,總寫不上來,教他讀,聲音是學得上的;拆開了用石筆抽寫一兩個字問他,又不認得了。弄得定輝沒法,一會兒就是吃飯去了。飯後到三點半鐘再來,整整鬧了三天,字母尚未讀熟。定輝想出法子,叫他分作幾次讀,每次讀四個字,讀熟寫熟,再加上去,自以為這樣總可以成功了。誰知明天又叫了個家人來告假,說:「有病不來了。」幸而他父親也不查究功課。只索罷手。
  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轉眼間行期已到。萬華甫迫於嚴命,只得克期動身。萬帥派了一個有鬍子的老管家,叫柳升的送去。那跟少爺的兩個小管家,一個叫董貴,一叫韓福,仍舊伺候了去。又派了兩個親兵,帶了洋槍護送。只為要彎山東省去看他母舅,那山東的路是著名難走的,所以特派兩個親兵護送。當下檢點行李,只有少爺的行李頂多,什麼鋪蓋、衣箱、書箱、吃食籃等類,足足堆了半間屋子;定輝行李卻只有三件,一個鋪蓋,一個大皮包,一個外國皮箱,他無所有。當下萬帥備了幾樣菜,算是替定輝餞行,再三把兒子囑托,要他一路招呼。到上海不可多耽擱日子,招商局是已經有信去托他們照應的了;從青島彎濟南舍親那裡,多住幾日不妨,招考日子還遠哩;川費一切,交給柳升,賢弟不須另付。又叫人到帳房取二百銀子,送到黎少爺書房裡去,說這是送給賢弟的學費。定輝感激不盡,再三稱謝。
  次日,用紅船渡江,上了招商局的船。一路無話,到得上海,住了泰安客棧。定輝是到過一次的,很有幾個同學熟人在學堂裡,只有那位華甫世兄,雖說由上海到漢口走過兩趟,卻是跟著老人家,一步不敢離開,這繁華世界何曾夢見?起先不過同了定輝到江南春吃了一頓番菜,聽了一次天仙的戲;後來定輝的同學三四個人來,要請他們吃花酒,定輝固辭不獲,他們會見了萬華甫,也就順便請請,華甫一口應允。原來這時華甫雖不全是官場樣子,然而見了人只曉得請安,於是定輝指教他些做學生的規矩,見同學的應酬,又同他講了些新理,開口閉口的幾個新名詞。華甫-一領略。他本甚聰明,場面上工夫,一學便會,所以定輝的那班同學,也看不出他是個貴介只當他是定輝的同志。到得晚上,有字條來催請,定輝約他同去,他便叫董貴伺候著跟去,董貴只好跟了就走。馬車套好,二人上車,董貴合車夫並坐在前頭,到了西薈芳停下了,進巷第一家便是。定輝的幾位同學已經到齊了,齊聲鬧著要他們叫局;兩人沒有相好,那些同學就薦了幾個。定輝倒也罷了,不過逢場作戲,華甫到了這金迷粉醉的世界,不覺神魂飄蕩,聽了那倌人的話,便要翻台。定輝皺眉頭,那些同學卻都眉飛色舞,竭力攛掇他去。當下已有十二點鐘光景,定輝便要辭別眾人,回到棧中睡覺,那些同學如何答應,說他道學的很,太不文明瞭。定輝道:「若是偶然戲耍,原不要緊,至於沉迷不返,豈是我們學生所當做的?人家尊重學生,原為他是曉得自治,將來有些事業全靠我輩,何等價值。像這樣混鬧起來,乃腐敗到極點了,將來還擔任得起那件義務呢?我勸諸君快快回頭罷。
  內中有幾位驚然敬聽,面帶愧容;有兩位吃到半醉,心裡不服。一個道:「我們又不是真正嫖婊子,不過叫幾個局,擺台把酒聚聚,幾個同志這些小節,原可以不拘的。再者英雄兒女,本是化分不開的情腸,文明國何嘗沒有這樣的事?不然那《茶花女》小說為什麼做呢?老同學太古板了!」定輝道:「不然,你上半節的話倒還不錯,至於說是文明國也有頑耍的事,雖然不錯,只是我們那一樣學問及得到人家?單單學他這樣,想想合人家爭什麼強弱呢?」大家聽了這些話,不免一齊掃興,又得沒駁他,也就不肯去吃華甫翻台的酒了。華甫氣得面皮失色,停了半晌道:「小弟無端叨擾,應該覆東,世兄說出這些敗興話來,弄得大眾離心,這不成了諸同志的公敵麼?」定輝笑了一笑,也不則聲。座上的倌人,一齊聽的呆了,也不曉得他們說些什麼,只知道萬少大人的酒擺不成。那倌人背後站著一個大姐,便插嘴道:「雙台酒已經有人回去交代過哉,各位大少勿去末,萬少大人阿要攤台!」華甫弄得跼蹐不安,只得拉了定輝去咬耳朵,務必代他邀三五個人去一坐以全場面。定輝始而不肯,繼而看他的臉上實在難過,幾乎要哭出來的光景,卻不過情,只得答應,重複入座,把「代請幾位同學陪他去做個收梢」的話合眾人說知,內中本有幾個人是極喜熱鬧的,礙於定輝那幾句話不好意思同去,今聽他如此說,便樂得順水推船的答應了。於是叫拿稀飯吃了,大家分頭,有回去的,有跟萬華甫同走的。定輝一人回到客棧,寫了幾封給湖南同學的信,等等華甫尚未回來,便先就寢,一時睡不著,添了無數的想頭,暗道:「看這萬華甫合倌人那種親熱的樣兒,恐怕貪戀著要下水哩。為他牽掣,恐一時動不得身,錯了考期,如何是好?
  又想道:「我所以投奔他老人家,也是為的出洋權宜之計,其實這番舉動,還是何賴人的劣性,要算畢生之玷了。如今擺脫不開,倘所事無成,更覺乏味。」想到這裡,不覺懊喪起來。
  聽得隔壁鐘鳴三點,方才睡著,次日直睡到九點鐘起來。梳洗已畢,只見柳升進來問道:「昨晚我們少爺同少爺出去,直到天明才回棧的。聽得董貴說,是吃了兩台花酒。少爺是有主意的人不要緊,我們少爺從來沒有經過,恐怕他迷了婊子動不起身,怎好呢?倘有一差兩誤,將來回去,柳升當不起這個重擔。
  定輝聽了他話,一臉的沒光彩,勉強對他道:「昨日之局,本是有人請我,順便請你們少爺的。我是沒法兒應酬朋友,你們少爺偏偏又要翻台,我勸他不聽,只得先回來了。如今怕他迷戀,只有趁早上船。明天晚上恰好有船開,莫如檢點行李,上了船就好了。」柳升連答應了幾個「是」,自行退出。又停了好半天,十一點鐘敲過,萬華甫才起來,走到定輝房裡,邀他去吃館子。定輝道:「我吃過早飯了。」華甫定要拉他同去坐坐,定輝正想勸他早行,便也不辭。走到雅敘園,點了幾樣北菜,華甫一邊飲酒,定輝一邊勸說早走的話。華甫昨日聽了他一番議論,把那住夜的念頭早打退了許多,倒底少年氣盛,也想做個維新的人傑,就一口應允了。次日附輪北上。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太史維新喜膺總教 中丞課吏妙選真才

  卻說定輝與華甫上了輪船,此番坐的卻是大菜間,果然寬暢舒服。次日出口,風平浪靜,兩人凴欄看看海中景致,只見水連天,天連水,水天一色,四顧無邊,幾只沙鷗,迴翔上下。定輝把些測量的方法,機器的作用,合華甫說瞭解悶,華甫全然不懂,便來夾七夾八的問起來,弄得定輝沒法兒回答。
  正在不耐煩的時候,卻好裡面請吃飯,然後打斷話頭。上的菜,第一樣是牛肉,定輝吃著,甚覺香美,華甫不知,咬了一口,哇的一聲,嘔出許多穢物,伺候的人,大家掩鼻,連忙替他揩抹乾淨。定輝見此光景,心中暗笑,就吩咐:「下餐開中國菜吧。」到了晚上,風略大些,華甫弄得躺在牀上,嘔吐不止。
  定輝忖道:「貴家子弟,原來同廢人一樣,四萬萬人中又去了一小分了。」捱到青島上岸,華甫已是面黃肌瘦的了。好容易到得濟南,說不盡一路風沙,舉目有山河之異。一行人找到了華甫母舅的公館裡來,暫時住下不題。
  且說他母舅也是長沙人氏,己丑科的翰林,姓王名文藻,表字宋卿,為人倜儻不羈。那年行新政的時候,他覷便上了個改服色的條陳,被禮部壓下,未見施行。他鬱鬱不樂,正想別的法子,偏偏各樣復舊的上諭下來,只索罷手。他的名望也就漸漸低下去,只好穿兩件窄袖的衣裳,戴上副金絲邊的眼鏡,風流自賞,聊以解嘲而已。那知事不湊巧,過了兩年,又有義和團的亂子出來,連他那金絲邊眼鏡都不敢戴了。其時義和團尚未到京,宋卿逢人便說這是亂黨,該早些發兵剿滅,那日到他同年蔡襄生的寓裡閒談,又罵起義和團來。襄生道:「老同年快休這樣,都中耳目很近,現在上頭意思,正想招接他們,抵當外國哩。」宋卿得了這個消息,嚇了一大跳,心上著實懷著鬼胎。到家裡盤算了半夜,心上想著,現在要得意,除非如此如此。主意打定,半夜裡起身,磨好了墨,立刻做了一個招撫義和團的折子,把義和團說得有聲有色。這個條陳上去,比前番畢竟不同,等到召見時候,宋卿又趁便講了些招安方法,果然把那些義和團招到京中,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他後來看看風色不好,就攜眷出都,靠著那條陳的虛名,倒也一路並無阻礙。及至外國人指索罪魁,他幸而聲名不大,外國人不拿他放在心上,得以安然無事。只是事雖平靜,京裡卻去不得,恐怕露了面,叫人家說出前事,有些未便。但是閒居鄉里,又不甘心,家下縱還有點積蓄,是用得盡的。那時他姊丈萬撫台正做著河南藩司,他就發一個狠去找他。姊丈見面後,著實怪他道:「老弟!你也忒沒耐性!你當翰林是第一等清貴之品,只消循資按格,內而侍郎尚書,外而司道督撫,怕沒有你的分嗎?為什麼動不動上折子,弄到翰林都當不成了,這豈不可惜嗎?」說得宋卿滿面通紅,半晌才說出話來道:「小弟也是功名心太熱些,論理揣摩風氣,小弟也算是竭力的了,上頭要行新政,就說新政的話,要招義和團,就說招義和團的話,還有什麼想不到的去處嗎?時運不濟,那就沒法了。如今千句話並一句說,只要姊丈替我出力,找個維新上的事業辦辦,過了幾年,冷一冷場,仍舊去當我的翰林便了。
  萬藩台聽他這般說,究竟至親,他又是翰林,將來仍舊得法,也未可知,那有不看重他的道理?便道:「維新上的機關,一時還未必就動,我且寫封切實信,問問山東撫台姬筱山同年,看有什麼好些機會,替你圖圖。」當下就留他署內住下,見了姊姊,自有一番話舊的情景,不須細表。
  過了一月,山東回信來了,內言:「令親王太史,弟久聞其名,是個維新領袖,現在敝省創辦學堂,正少一位通知時務的總教習,若惠然肯求,當虛左以待,每月束脩,願奉秦關雙數」云云。萬藩台看了此信,喜形於色,忙請宋卿來給他看,就催他動身。宋卿也是歡喜,便收拾行車上路。在路上晨餐晚宿,好不辛苦。但北道風沙,宋卿是領略過的,逢牆寫句,遇店題詩,頗足解悶,也不覺得日子多了。到了濟南,找到人和書屋熟店裡住下,就僱了一輛轎車上院。姬撫台立時開中門請進,王翰林認了老前輩,自己分外謙恭。姬撫台道:「宋翁新條陳,都中早已傳播,可惜沒見舉行。現在時勢是不能再守舊的了,兄弟正想辦個學堂,開開風氣,可巧上諭下來,今得我公整頓一切,真是萬分之幸。」宋卿謙讓一番,說道:「老前輩提倡學務,自然各色當行,不知辦些什麼儀器書籍,請了幾位教員?」姬撫台道:「卻還未辦,只等你來翁來調度,教員有了十來人,只西文教員尚缺。」宋卿道:「有個舍姪,是在上海學堂裡卒業的學生,現時尚在上海,要想出洋,若請他做個算學教習,那是專門之學,必不辱命的。」姬撫台道:「既然令姪在上海,便請他辦些儀器書籍便了,不知需用若干款項,好叫藩司撥匯。」宋卿道:「書倒還好,只儀器要向外洋購運,是不容易辦的,粗備大概,也要二三萬銀子光景。」姬撫台就請他開個單子,好去照辦。宋卿道:「這些器具名目,晚生雖開得出,只是辦得齊全辦不齊全,卻拿不定。舍姪在上海多年,又那化學、格致裡的器具是看慣用慣的,那件有,那件沒有,還是他在行些。要辦,莫如但寄款去,聽他作主,妥便些。
  原來山東省雖辦學堂,卻是人人外教,正在無從著力,卻好王太史說出這些方法,怎敢不依?當下姬撫台-一如命,因為請教這王太史的事多,足足談了兩個鐘頭,才端茶送客。宋卿又拜兩司,未見。次早,藩台親到下關書,送到二萬銀子的匯票,又托他寫信,請他今姪辦好書器,便來學堂,延為算學教習。
  宋卿大喜,送了藩台出去,連忙到銀號裡,將票子划為三張,寄一萬五乾銀子到上海,叫他姪兒購辦書器,餘二千寄到長沙接他妻子出來,三千留下作為租公館等用。佈置已畢,擇日搬進學堂。原來那學堂裡人尚寥寥,學生亦未招足,教員到了三位,倒有兩個是學堂裡造就出來的;只有一位收支,是江蘇人,姓吳;一位學監,是紹興人,姓周,上海洋行裡伙計出身,略識得幾個西文的拼音,大約經書也讀過兩三本,曾在洋行裡發財,捐個通判到省,因為大家都說他懂洋務,所以就得了這個差使。當下總教習到堂,周學監趕忙衣冠謁見,宋卿吩咐他道:「學監是頂要緊的差使,學生飲食起居,一概都要老兄照料,萬一學生荒功鬧事,那就是老兄之責。」他站著答應了幾個「是」,方才退出。吳收支又來見,宋卿看他樣兒,也合自己從前一般窄袖皮靴,露出一種伶俐樣子,進來就是一個安,問大人的牀鋪安放那間屋裡,一切應用物事恐有想不到的,請開條照辦。王總教道:「屋子不拘。兄弟除了隨帶應用之物,一概不消公中開支。老兄不見兄弟的親筆條兒,不要瞻化錢嗎?
  吳收支也答應幾個「是」,出去了。只那三位教員,卻大模大樣的,停了半日,才有個名片來見。宋卿請他進來,每人作了一個揖,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宋卿見他們這樣,只得敷衍他幾句,心上卻著實厭惡他們。這月里正還沒事,大家吃飯睡覺。
  過了十餘日,撫台打發人來,請王總教衙門裡去有事相商,宋卿忙打轎上院。撫台請在簽押房裡見面,談起來是為課吏的事,請他擬幾個時務題目。那知這位王太史的時務,是要本子上謄寫下來的,憑空要他出題目,就著實為難。不好露出不濟的馬腳,拈了一枝筆,坐在撫台的公事桌上凝思,頭上的汗有黃豆大,一顆一顆從頸脖子上掛到那硬胎海虎絨領裡去了。好容易做成了兩個題目,恭楷謄真,雙手呈與撫台。姬公看了,莫測高深,只籠統贊了聲「好」又說日後考畢,還要請費心評定甲乙,這是新章課吏,關係他們前程,務要秘密才好。當下送客不提。
  且說課吏的日期定得忒匆促了些,有幾位新到省的州縣,直急得佛腳也無從抱起。單表內中有一位盡先補用直隸州金子香,是浙江紹興府人,家裡有十來萬家私,只是胸中沒得一點兒墨汁。此番聽得姬撫台課吏極為認真,要有不通的人,前程大為可危,便整日抬著轎子,在各候補熟人中托代找槍手,那裡找得到,足足瞎撞了一天,回到公館裡,大罵:「用樂賊示,捐班還府,為會如要考,早駝得挨拉開心,夾脫子宮,倒也幾千銀子跺!」正在那裡發牢騷,可巧學堂裡的周學監是他同鄉熟人,前來探望他。金子香滿面愁容,周學監問其所以,原來為此,因獻策道:「聽得我們總教習昨日上院,撫台請他出題目的,我今晚回去,替你作個說客,但你須出個二三百銀子,只說是仰慕他學問,情願拜在門下,有了銀子,我去說法,那怕他不收?只要明日見面求他,包管曉得些出處,便好下筆了。
  就使題目不是他出的,請他多擬幾款條對,也可應應急。考官究竟比考童生寬,將就得過,也沒事了。」子香聽他說得有理,又係同鄉,知他不給自己當上的,便進去取了三張銀票,每張壹百兩,雙手奉上,又拜托了一番。周學監拿了他三張銀票,回去見了王總教,先探口氣,說他同鄉某人,怎樣仰慕,怎樣孝敬,要拜投門下的意思。王總教那有不願,自然一說便成。
  他便呈上兩張銀票,卻乾沒有了一張。次日金直刺來拜,王總教著實抬舉他,叫收支招呼廚房另外備了幾樣菜請他吃飯。說起課吏要請教的事,王總教道:「這個容易,題目是我出的,外面卻不好說出去,撫台大人極秘密的,待我把出處翻給你看便了。」立起來開了自己的那個書箱,左翻右翻,把兩個題目找出,原來是格致書院課藝裡的現成文章,倒有五六篇,只題目上有兩三字不對。金子香字是認得的,看看題目不符,就要請教。王總教道:「這幾個字也差不多,是他刻錯的,你照我的題目抄便了。好在卷子仍是我看,把你取在前頭就是了。
  子香大喜過望,連忙又請了個安道謝,方才別過。次日便是考期,所有的候補同通州縣齊集在院上,靜候考試,撫台親自監場,題目出來,問的是礦務,偏偏那個「礦」字照著周禮古寫,大家不認得,只面面相覷,又不敢問。內中有幾個人肚子裡略略有些邱壑,盡其所有寫上,都是牛頭不對馬面。只金子香官星透露,坐的位子也好,靠著牆壁,離著撫台很遠,可以做得手腳,便把那課藝取出,對準題目,揀一篇極短的一字一句學寫,捺定性子不叫他錯。從九點鐘寫起,直寫到下午五點鐘,才把這本卷子寫完。出得場來,那學堂裡的周學監,已在他公館裡久候了。這時見面,一番感激,是不消說。當晚就請周學監到北諸樓,又邀了幾個同鄉朋友,預請一頓喜酒。
  再說撫台收齊卷子,大略一番,通共七十一本,倒有三十多本白卷,其餘的或幾十字一篇,或百餘字一篇,大約沒得到二百字的,也不知他說些什麼。又打開一本,卻整整的六百宇,就只書法不佳,一字偏東,一字偏西,像那「七巧圖」的塊兒,大小邪正不一。勉強看他文義,著實有意思,翻轉卷面,寫的是「盡先補用直隸州金熲」,心裡暗忖:捐班裡面,要算他是巨擘了,為何那幾個字寫得這般難看呢?隨即差人請了王總教來,把卷子交給他,請他評定。這番王總教看卷子,不比那出題目的為難了,提起筆來,先把金子香的卷子連圈到底,說也奇怪,那歪邪不正的字兒,被他一圈,就個個精光飽湛起來。
  以下幾本,隨意批點,送呈撫帥。姬公見金熲取了第一,看他批語,是「應有盡有,應無盡無」八個字,便笑道:「我公的眼力實在不錯,兄弟就擬這本頭一,八字批得真正確當。
  又看底下有的批:「兩個黃鵬鳴翠柳,文境似之。」姬公看了,卻不懂得,說:「這本據兄弟看來,頗有些不通的去處,為什麼倒批他好呢?」王總教道:「晚生這個批語,原是說他不通。那兩個黃鵬大柳樹陰中對談,咱們正聽不出他說的是些什麼。
  姬公也大笑道:「我公真是倜儻詼諧。」王總教又道:「看這金熲的文字是極通達時務的人,倒好辦兩樁維新事件。」姬公點頭稱是。次日,掛出名次牌來,那交白卷的停委三年,餘下俱沒有什麼出進。金子香因自己果然取了個第一,忙去謝老師的栽培。王總教歎了口氣道:「我們中國的事總是這般,你看上頭出來的條教雷厲風行,說得何等厲害,及至辦到要緊地方,原來也是稀鬆的。我想這回撫院課吏,要算得你們候補場中一重關了,撫憲自己監場,搶替也找不得,夾帶要翻也礙著耳目,他親口對我說,要有不通的關係前程。我只通那些不通的應該功名不保,誰知弄到臨了,交白卷也的不過停委三年。七十一個人,除了三十多個交白卷,又除了老弟一位,其餘幾十本卷子,那本是通的?一般安安穩穩靜等著委差署缺,不見什麼高低。既然如此,何必考這一番呢?老弟文章好醜不打緊,你卻全虧我在撫憲面前替你著實保舉了幾句,說你懂得時務,大約將來差使有得委哩。只是時務書,以後倒要買些看看,方能措施有本。」金子香聽了王總教的這些名言,一句句打在心坎上,說不出的感激,隨請教應該看些什麼時務書。王總教見他請教,就開了幾部半新不舊的時務書目錄給他去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學華文師生沆瀣 聽演說中外糾纏

  卻說王總辦送出金子香,回到臥室,檢點來往信札,內有上海寄來他姪兒的信,說匯款已經收到,但儀器購辦不易,總須再歇兩三個月,方能帶了前來,自己放寬了這條心。只長沙的匯款,不知何時可到,家眷如到濟南,總要半年以後,正是客居無聊,悶悶不樂。按下不表。
  且說他姪兒名公博,表字濟川,父親名文澄,表字淹卿,合宋卿是嫡堂兄弟。長沙宗族的法則,向來講究,雖然堂弟,猶如胞弟一般,所以他同宋卿往來,極其親近。這淹卿從小飄流上海,做了大亨洋行買辦,幾年間頗有幾文積蓄,因娶了一房妻室,生下濟川,到他十三歲上,送入外國學堂讀洋文。
  濟川天分極高,不上三年,學得純熟。誰想他父親一病死了,濟川就想照外國辦法不守孝,不設靈,早早的擇地埋葬;他母親不肯,定要過了百日才准出材,因此耽擱許多洋文功課。及至出材的時候,他母親又叫他請了許多和尚道士,在家諷誦經懺,濟川雖不敢不依,然而滿肚皮不願意,躲在孝堂裡,不肯出來合那和尚道士見面。好容易把他父親骸骨安葬罷,又要謝孝,一切浮文,足足鬧了四五個月,才得無事。其時已離學堂放年假不遠,濟川趕到學堂,原只打算降班,豈知學堂裡的教習,本有些不願意他,借此為名斥革了出去。濟川這時弄得半途而廢,對他母親哭過幾次,要想個法兒讀洋文,他母親勸道;「我兒!你也不須那樣悲慼!你老子雖死了,他卻薄薄的有些家產,橫豎不在乎你賺錢吃飯,那勞什子的洋文讀他做甚?據為娘的意見,不如請個先生家裡來,教你讀中國文,你叔叔也是翰林,你將來考中,合叔叔一樣,何等體面?為什麼要學洋文?學好了也不過合你老子一般,見了外國人連坐位都沒有的,豈不可恥?」這濟川原來孝順的,又聽他母親說得痛切,再兼覺得自己中文實在有限,暗思我且把中文念通了,然後去讀洋文不遲,有了三年底子,也比別人容易些。想定主意,連連稱是。他母親見他允了,就托了幾處親戚,訪請一位名師,每年束脩一百二十兩,自此濟川就在家裡讀書。那先生姓繆,是在江陰書院裡肄業的人才,頗有幾分本事。起先教他經書,不上一年,溫故知新,五經均已讀熟。先生就拿東萊博議講給他聽,傳授他做文章的法兒,又叫他左傳要讀熟。他向來未遇名師指教,今得了許多聞所未聞的新理,那有不服的道理?自然奉命惟謹了。叫他讀左傳,他就把一部左傳翻來覆去的讀起來。讀到第六本宣公那一冊,有什麼「宣子驟諫,公患之,使鉏麑賊之」一節,為他事跡離奇,留心細看,看出破綻來了,大啟疑心。
  要想問問先生,可巧先生有事出去。等到天黑回來,他把這本書攤開,對著先生問道:「書上的話,諒來決非謠言。」先生道:「書乃聖經賢傳,豈有造謠言的道理?」他道:「既然如此,這節學生有些不懂。那鉏麑說的一番話誰聽見的?如何會傳到左氏耳朵裡把他寫上?」先生道:「這作興趙宣於的家人們聽見的。」他道:「趙家J有人聽見,知道他要殺主人,為什麼不把他捉住,倒隨他從容自在的觸槐而死呢?譬如我們家裡有了刺客,是決不能不捉的,一人捉不住,喊了眾人,也把他捉住了。先生常說左傳文章好,據學生看來,也不過如此,這分明是個漏洞。」先生被他駁得沒話說,發怒道:「讀書要觀其通,誰見你這般死煞句下,處處要恁般考到實處,那就沒一部書沒駁的了。」他見先生發怒,也只得罷手。過了些時,抽了一部歐羅巴通史,找出幾段問問先生。這先生雖係通人,沒得那般八股習氣,卻閣不住他如此考問,可巧有別的事,就便辭卻這館,薦一位浙江學堂裡出來的教習,是他朋友瞿先生。到次年正月裡,瞿先生來開館,一般也是拜孔夫子,請開學酒。這瞿先生卻比繆先生開通了許多,打開書箱來,裡面盡是新書,有些什麼盧梭民約論、孟德斯鳩萬法精理、飲冰室自由書等類。他所講的,盡是一派如何叫做自由,如何叫做平等,說得天花亂墜。濟川聽了,猶如幾年住在空山裡面,不見人的蹤跡,忽然來了一位舊友密切談心,那一種歡喜的心,直從肚底裡發出來,暗忖道:「這才好做我的先生了!」誰知這位先生議論雖高,卻不教他做什麼功課,只借些新書給他看,平空演說演說他。忍不住要請教些實在的功課,先生沒法,只得出去買了幾張暗射地圖,又是地理問答,打算教他初級地理。他道:「這些從前學堂裡通都學過。」先生不信,揀幾個島名試試他,果然記得,那真沒法難他了。以此類推,可見淺近的物理學、生理學類他都曉得。歸到根來,只有仍舊教他中文。於是又買了幾部選本古文,想要傳授心法。打開一看,乃是什麼戰國策,默誦一篇,連句子自己也有作不出的地方,就只有歐陽公的幾篇記,三蘇的幾篇論,好拿來講給他聽。又叫他每逢禮拜六作文。幸而這先生是濟川拜服的,有些錯處,可以將就過去,也不來挑剔先生了。但事不湊巧,有這位極開通的兒子,就有那位極不開通的娘親。
  且說濟川的母親,因為丈夫死了,覺得自己是個未亡人,沒得什麼意興,拿定了個修行念頭,簡直長齋繡佛,終日的念「阿彌陀佛!南無觀世音菩薩」倒還罷了,偏偏信奉鬼神,又是要燒雷祖香,又是要拜鬥姆,七月半定要結鬼緣,三十日定要點地藏燈,濟川勸了幾次,說天下那裡有鬼神?就是有鬼神,他的性質總不同人一樣,人去恭維他,他那裡得知?至於雷能打人,並非有什麼神道主使,只因人不曉得避電的法兒,觸了那電氣,自然送命,燒燒雷祖香,也避不了電氣。北斗是個星,天空有行星、恒星兩種,恒星就是日,行星就同我們地球一般,外國人看出來的,那有什麼神道在裡面?拜他何益!他母親道:「你這孩子,越說越不象樣了,連神道都要誣蔑起來。據你說來,祖宗也是假的,供他則甚?那不把香煙血食都絕了麼?昨夜我做夢你父親同我要錢使用,我正要念些經,焚化些冥錢與他呢。你讀你的書,休來管我閒事。
  濟川被他母親搶白一頓,肚裡還有許多道理,也不敢說了。
  出來走到書房尋思,母親那般執迷不悟,總是沒學問的原故。
  女學不開,中國人沒得進化的指望了。因此,動了個開女學堂的念頭。一日,合瞿先生說起,瞿先生大喜道:「看你不出,年紀雖輕,卻有這般見識,怪不得人家要看重青年。這女學堂前兩年有人辦過,但是沒有辦好,如今我有幾位同志,正商量這件事大家湊錢,每人出洋五十元,現已湊成十分,有五百塊的光景。想開個小小女學堂,但只也要三千塊左右,那二千多竟沒處設法。你可能籌畫籌畫,贊成此番義舉?將來歷史上也要算你一位英雄。」濟川聽了這話,尤其踴躍。只是家裡有些積蓄,都放在莊上,那裡幾千,那裡一萬,自己雖然曉得,卻搶不到作主。倘若同母親說明,包管駁回,要先生替他想個妙計出來。瞿先生眉頭一縐,想了半天,道:「這事容易。我聽說令堂歡喜吃齋念佛,料來功德是肯做的。待我假造一本緣薄,只說龍華寺裡的和尚募化添造一座大殿,只少二千五百塊洋錢,要是肯捐,功德無量。你拿進去給他看,就說是我的來頭,包管有點邊兒。」濟川聽了,拍手大笑道:「先生妙策入神!中國人只曉得諸葛亮,先生就是個小諸葛了。」瞿先生被學生這樣恭維,把金絲邊眼鏡裡的眼睛一抬,也自揚揚得意。就在書架上找著寫輸聯用剩的舊黃紙,取來裁訂了一本緣簿,寫了無數功德話頭,作為募啟,後面寫某道台捐幾千,某總辦捐幾千,某太太捐幾千,總之,沒有幾百的一款。變了幾種字體,做得一毫看不出是假的。次日,墨跡陳了,又慕仿了寺裡一顆印印上,然後交給濟川,捧了進去。他母親見了,果然信以為真,念聲「阿彌陀佛」,原來先生也相信這個,你是個謗毀神佛的,為何也肯拿進來?濟川發急道:「兒子只說神道沒有佛是有的,這個原應該信他的。」他母親道:「我在上海多年,早聽說龍華是個大寺,燒香的人也很多,卻沒有去燒過香,幾時也要去走一趟才是。」濟川捏了一把汗,暗道:他這一去,那話兒就穿崩了,如何使得?便道:「那龍華寺路遠哩。平時山門都關起來的,只三月裡才開呢。這緣簿,先生說,只要我們捐上二千五百塊洋錢,就好買料修造大殿了。這功德有一無二,佛在西方,也要記下我們名字,算是第一件功勞。母親定是壽高八百,兒孫們也後福無窮。」他母親道:「 我兒這話一些不錯,如來佛一粒米能普救天下的荒年,我們就靠著他吃飯哩,替他修修大殿,還不應該麼?你快去把緣簿上了,答應先生,我叫人去請錢店裡的李先生來,叫他兑洋錢便了。」濟川含笑棒了簿子出來,-一與先生說了。瞿先生笑道:「果不出我之所料!」當下不禁大喜,就叫濟川寫在簿子上。濟川道:「學生的字不好,請先生代寫罷。」瞿先生把臉呆了一呆道:「那卻使不得!不論好壞,總是你的親筆。
  濟川只得自己寫好。次日,果然二千五百塊的洋票寫來了。
  瞿先生道:「此款且交與我收藏,此時房子還未看定哩。待一一佈置妥貼,開學時再同你去看。」原來這瞿先生在上海混得久了,頗沾染些滑頭習氣,他那裡開什麼女學堂?因為同幾個書鋪裡伙計約定了翻刻一部書,原不過借濟川這筆款子活動活動,賺出錢來,將來或是歸本,或是捐入女學校裡,由他怎樣造言搪塞。濟川不知,還當是真的,過了兩月,才催問他道:「先生!為什麼還不開學?」瞿先生道:「那有這般容易?房子還看不成。你想上海寸金地,稍為寬敞些的房子,人家不叫他空著,早賃去開店了。開學堂是貼本的事,萬不可出重價租房子的,所以為難。」濟川聽得,十分焦灼,可巧有從前兩位同學放假,同來看望他,約他到民權學社裡去走走,濟川欣然應允。這日先生有事出去,要耽擱幾日才來,濟川樂得偷閒,當下就合他同學到得民權學社。這學社不比別處,濟川進去,只見那些學生一色的西裝,沒一個有辮子的,見了他三人的打扮,都抿著嘴笑。濟川看看他們,再看看自己,覺著背後拖了一條辮子,就像豬尾巴似的,身上穿的那不傳不俐的長衫,正合著古人一句話,叫做「自慚形穢!」那兩個舊同學領他到了一處樓上,找著熟人,談起來都是說的中國那般那般的腐敗。
  正在談的高興,外面闖進一個人來,一頭是汗,把草邊帽子掀起,拿來手中當扇子扇。大家立起道:「宋學長請坐。」那人把頭略點了點,揀張小方杌坐了,說道:「諸君還在此閒談得快活,外邊的事不好了!
  且說濟川的舊同學,一姓方叫方立夫,一姓袁叫袁以智,他那熟人便是胡兆雄,來的那人就是宋公民。當下公民忽說出那句突兀的話來,大家驚問所以。他喘了口氣道:「說也令人可氣!雲南邊界上的百姓,因為受了官府逼迫,結成一個黨,想要抗拒官府;官府沒法,想借外兵來剿滅他們。諸君試想,外國人是惹得的麼?他們借此為名,殺了我們同胞,還要奪了我們土地,豈不是反了?為此我們幾位義務教員,印了傳單,約些同志在外國花園演說,這時預先運動去。諸君見過傳單,務必要到的。」大家諾諾連聲,義形於色,又痛罵一回雲南官府,方才各散。濟川是不用說熱血發作起來,恨不能立時把雲南的官府殺了才好。到得書房,何曾肯好好睡覺?靠定椅子,咬牙切齒,恨恨不休。家童見了,不知他為了何事,滿面的怒氣,暗道:「我們少爺今天出去,一定吃了人家兩個耳光沒有回手,所以那般動怒,倒不好走開,他發起脾氣來,少不了一頓拳腳。」只得站在書房門口趔趄著,欲進不進。濟州連問外面何人?他才大大方方的走了進來。濟川看他那樣兒,竟同百姓怕官府的樣子一樣,因歎一口氣道:「你也不犯著這般怕我。論理你也是個人,我也是個人,不過你生在小戶人家,比我窮些,所以才做我的家童。我不過比你多兩個錢,你同為一樣的人,又不是父母生下來應該做奴才的,既做了奴才,那卻說不得乾些伺候主人家的勾當,永遠知識不得開,要想超升從那裡超升得起。我新近讀了漢書衛青傳,衛青說:「人奴之生,得免答辱足矣!中國古來的大將軍,也有奴隸出身,當他做奴隸的時候,所有的想頭,不過求免笞辱,簡直沒有做大事業的志向,豈不可歎?我如今看你一般是個六尺之軀,未必就做一世的奴才,如來說請佛眾生一切平等,我要與你講那平等的道理,怕你不懂,只不要見了我拘定主人奴才的分兒就是了。」那家童聽了他這番大議論,絲毫摸不著頭腦,一會又說什麼漢書,想來就是兩漢演義了,忖道:「怪不得人家說我少爺才情好,原來兩漢演義那部書都記得這般熟。」一會兒又說:「什麼如來佛,更是駭怪道,好好的怎麼念起經來了?什麼奴隸平等,一概不懂。」豈知濟川是練就這一套兒,碰著題目對手總要發揮發揮,吐吐胸中鬱勃之氣。
  閒言少敘。到了次日,濟川一早起來,梳洗已畢,便合他母親稟過,說要回看朋友。他母親叫他吃了早飯去,他那裡等得及,回說不餓,走到書房,把舊時的操衣換了,拿辮子藏在帽子裡,大踏步的出門而去。走到外國花園,卻靜悄悄地不見一人,尋思這些有義氣的人兒,怎麼也會失信?日已三竿,還不到來。回轉一想道:「嗷!我卻忘記問問他們約的是幾點鐘?真正上當哩!今兒只好在此候一天罷!」等到午牌時分,肚裡餓的耐不得,才看見有人把些演說桌椅向正廳裡搬了進來。
  要知後事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入會黨慈母心驚 議避禍書生膽怯

  卻說濟川見人把桌椅搬入正廳,便跟上去,問他那班朋友為什麼還不見到?搬椅子的道:「早哩!說的三點鐘來。」濟川無奈,只得在就近小麵館裡買碗麵吃了。呆呆的等到三點鐘,果然見兩個西裝的人來到牆邊,貼了兩張紙頭,上面夾大夾小的寫了許多字。近前看時,就是宋公民說的那幾句話兒,添上些約同胞大眾商議個辦法的話。又歇了多時,才見三五成群的一起一起的來了。都是二十來歲的人,中間夾著一兩個有鬍子的,又有幾個中國裝的。濟川等他同學,總不見到,看看大眾已揀定座兒坐下,只得也去夾在裡面坐了。第一次上台的人,就是那一個有鬍子的,說的話兒不甚著勁,吱吱咯咯的半吞半吐,末了又是什麼呼萬歲的祝詞。大眾聽了,卻也拍過一回掌。
  第二次是個廣東人,說的是要想起義軍的話,那拍掌之聲,也就厲害了些。恨的是到了後面,他卻變了調兒,說些廣東話,多半人不懂的,也有湊著熱鬧拍掌的。旁邊有些女學生,不知那個學堂裡出來的,年紀都是十八九歲上下,只聽見克擦一聲,啊呀一聲,大眾注目觀看,並無別事,原來是一位女學生身體太胖了,椅子不結實,腿兒折了,幾乎仰翻過去,就有人連忙替他換了一把椅子。這個當兒,可巧有兩個流氓,帶了姘頭來看熱鬧,卻好緊靠著濟川的座兒。聽他那姘頭問道:「這班人在這裡做些什麼事情?」那流氓答道:「這都是教堂裡吃教的,在這裡講經呢!
  濟川聽了,不禁好笑。跟手就是一個黑大漢上台,腳才跨到台上,那拍掌之聲,暴雷也似的響,只濟川壞知他是誰,無從附和。果然這人說法與眾不同,他道:「自己到過雲南,那裡的官府如何殘酷,如何殺百姓是不眨眼的,那百姓吃了這種壓制,自然反動力要大起來了。」又說他自己也是不得意的人,有什麼事不肯做。說到此處,拍掌之聲,更震的耳朵都要聾了。
  台下有幾個人,臉都泛紅,額上的筋根根暴了起來,濟川也是鼻中出火。誰知他那話是一開一合,轉過來說,還是和平辦法,電告政府,阻住那雲南官兒借外國兵的事,問大家願意不願意,要是願意,就請簽下字。殊不知這場熱鬧,來聽新聞的人居其大半,除去民權學堂的學生,真正他們同志也就有限了。當下有許多拍掌的人,聽見要簽字,都偷偷的躲了出去。只濟川是個老實人,不知利害,見大眾簽字,他也簽上個字。當時簽字已畢,不免彼此聚談一番,哄然而散。過了幾日,濟川只當他們真有些兒舉動,便踱到民權學堂打聽消息。誰知進去,只見幾個粗人在那裡看房子。問起眾人,說又到那外國花園去了。
  問其緣故,無人得知。仗著自己能走,便奔到外國花園。到得那裡,偏偏錯了時刻,大眾已散。濟川只得折回。走過一丬茶館,進去歇歇腳,見有賣報的,濟川買了個全份,慢慢的看著消遣。忽然見一張報上,前日那外國花園的演說,高高登在上頭,自己的名字也在上面。這一喜非同小可,覺得他們也算為同志,非常榮幸。正想再到民權學堂裡去,合他們談談,不料天色漸漸的黑下來了,算計回家路遠,怕有耽遲,原來濟川家裡母教極嚴,回去過晚了是不依的,只得付了茶錢下樓,一逕回家。可巧瞿先生來了,問他到那裡去這半天,濟川正自己覺著得意,要想借此做做先生,就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先生道:「曖喲!你上了當了!他們這班人是任了自己的性亂鬧的,又不是真正做什麼事業,只借點名目,議論一回,上上報,做幾回書,貪圖生意好些,多銷幾分兒。明仗著在上海,一時沒人奈何他,故敢如此。那雲南好好的,有什麼官府借外國兵殺百姓的事?都是捕風捉影之談,虧你肯去信他。將來鬧得風聲大了,真個上頭捉起人來,那時連你帶上一筆,跟著他們去坐監,才不得了哩廣濟川向來是佩服先生的,這時聽他說話太覺不對,自己一團高興,被他這麼一說,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不覺氣憤憤說道:「先生這話錯了!做了一個人,總要做些事業,看著大家受苦,一人在家裡快活,那樣的人,生他何用?他們要上報做書,話也多著哩,為什麼揀這些忌諱的話放上去?我所以信他,是真就算打聽不甚詳細,總也有點因頭。難得這番熱心,想要運動起來,真不愧為志士。況且內中有人到過雲南,曉得那裡官府待百姓的暴虐,說得何等痛切!難道也是假的?這些話說說,也教官府聽見,怕人家不服,不至依然草菅人命。先生倒叫他不要說,恐怕招禍,又叫學生不要去聽,恐怕跟他們坐監。學生要做個英雄,死也不怕,不要說是坐監。我們熱血的人,說話是莽撞的,先生體要動氣。」瞿先生大怒,把手在桌子上一拍,那金絲邊眼鏡掉了下來,幾乎跌破,罵道:「你這孩子,越發不知進退了。我合你說的是好話,原是要保護你,恐怕你受累的意思。他們那裡頭的人,我雖不認得,也有幾個曉得他們來歷。那有什麼熱心,不過哄嚇騙詐。
  即如那位廣東人,是著名的大滑頭,他配講到那些話嗎?只你沒閱歷去信他們,將來吃了苦頭,才知後悔哩!你說官府怕人家議論,不至草菅人命,你那裡見官府草菅過人命來?況且他那幾個人的議論,也不會就驚動到官府。你說你是熱血,難道我就是涼血不成?不要我把你的血也帶涼了,你不守學規,我教不得你,另請高明罷!」說完,就叫家人捆鋪蓋要走。濟川見他這樣,倒著急了,只怕母親不答應,只得回轉臉來賠罪,再三挽留先生。這瞿先生得此美館,也非容易,如何使肯捨之而去?那般做作,原因太下不去了,料想學生總要服罪的,今見他如此,便也樂得收篷,道:「既然你自己曉得錯處,我就不同你計較。自此以後,只許埋頭用功,再不要出去招這些邪魔外道來便了。」濟川諾諾的答應了,心裡暗忖道:「我這先生向來是極維新的,講的都是平權自由,怎麼這外國花園一班人他會叫他不是,又勸我不必去附和他?這樣看來,什麼維新守舊,都是假的。又且聽先生一番議論,倒像衛護官場,莫非他近來得了什麼保舉,也要做官了,所以這般說法。以後合學堂究竟如何?待我來問問他看。」想定主意,便問道:「先生這幾日在外面運動,想是為女學堂的事,不知有些邊兒沒有?房子可曾租定?」瞿先生歎口氣道:「房子倒已租定了,只是我們中國到底不開通,沒得人來應考,新近有了兩個人來報名,卻又收不得。」濟川驚異道:「一般是來學的人,那有不好錄取的呢?」瞿先生道:「所以說你不曾閱歷過,要好收我們還不收麼?你道這報名的是何等樣人?原來一個是兆貴裡書寓裡的女兒,一個是長裕裡住家野雞的女兒。」濟川雖生長上海,那書寓是跟他父親到過,不消說曉得的了,什麼叫做住家野雞卻不知道。往常也聽見人家說:「野雞」二字,只道是可以做得菜吃的野雞,此番聽見先生說了這種名詞,倒要請教請教。
  幸虧那瞿先生誨人不倦,當下就把那住家野雞的始末根原,詳詳細細的演說了半天,濟川方才恍然大悟,忖道:「這樣看來,我又不但要開女學堂,先要逐娼妓了。」就問先生道:「這種下流社會的種子,官府倒不驅逐麼?」瞿先生道:「你這孩子又來說夢話了。你想你們外國花園演說,說的都是合官場為難的事,尚且沒人來驅逐,那住家野雞既然住在租界,他又不礙官場,為什麼要驅逐他呢?」濟川聽了這話,也由不得要笑了。
  自此常在家裡用功,不去管外面的事。
  過了半月,先生又有事出去了,可巧那舊同學又來看他。
  濟川責他道:「那天外國花園的會事,二位約明來的,為什麼不到?這般沒信?」方、袁二人道:「我們何嘗不想來?只因外國學堂裡的紀律嚴,比不得中國學堂,可以隨便的,要是我們那天來了,一定開除我們。想那些空議論,聽他無益,倘若因此開除了,倒不值得,所以未來。」濟川暗道:「恁般說來,我們先生的話,也真不錯了。」方立夫道:「老同學!你只知道怪我們不來,不知這班演說的人,如今都是不了!」濟川大驚,亟問其所以。立夫道:「那演說直鬧了三次,每演說一次,就上報一次,所說的又是有類於造反一般,既然如此,索性秘密些我倒也佩服,他那有青天白日宣言於眾,說我們要造反的?老同學!你想這不是個瘋子嗎?好笑那些官府,當作一樁正經事務,不知道他們是鬧著頑的,也不知那個傳到那官府耳朵裡去。雖說是上海報,然而這種報官府輕易不看的。一定是有人傳到他們的耳朵裡去。你想他們把雲南那些官府糟蹋到這步田地。常言道:官官相護,一般做官的人,那有肯容人罵官的?所以這裡的官動了氣,要捉他們這一班人,又捉不成,說來說去,總是中國不能自強,處處受外國人的壓制。事到如今,連專制的本事都拿不出來,要想捉幾個人都被外國人要了去。
  濟川聽到這裡,大喜拍掌。立夫道:「老同學!且慢高興!你說官府提不得了,是我們中國人的造化嗎?他們那些演說的人,依賴了外國人,就敢那般舉動,似此性質,將來能不做外國人的奴隸嗎?做中國人的奴隸固是可恥,做外國人的奴隸可恥更甚!不但可恥,要是大家如此,竟沒得這個國度了,豈不可傷!」濟川聽了這番驚動的話,由不得淚下交頤這是少年人天真未鑿,所以還有良心。當下方、袁二人安慰他一番,他又急問端的。立夫道:「官府捉人的事太魯莽了,不曾合外國人商通,外國人不答應,所以將人要去,也只三五個人,其餘均聞風遠避,有的到外國去了。這幾個人既被外國人要去,也不至放掉,不過審問起來,不能聽官府作主,要他們會審,不消說那種嚇人的刑具是不能用了。官府豈不氣憤,想了法兒合外國公使說話,也是無益,仍舊沒得個收梢,但餘黨恐要株連,弄成一個瓜蔓抄,這才不得了哩。我們幸而沒到場,置身事外。老同學!你去可曾簽名字沒有?」濟川道:「不瞞你二位說,我去聽說,能不簽名嗎?原為這事被我們先生發揮了一頓,此時倒要服他老成先見,怎樣設法避脫這場禍才好?索性轟轟烈烈的做一番倒也罷了,像這樣沒來由,暗暗的上了圈套,我也覺著不值得。老同學!有什麼法兒想,替我想想看。只是那些官府,也真不知是何意見,如此同類相殘,如何會得自強呢?
  立夫道:「你這問極有道理。譬如我們這班人,知道自治,自然不受人壓制,官府雖暴,也無如之何。官府以法治人,自家也要守定法律,人家自然不議論他,這才是維新的要訣,文明國度也不過如此,如今還早哩。你簽名一事,雖沒什要緊,然而也要想個法兒避避才好。要是一時大意,被人家帶上一筆,那卻不是頑的。」濟川被他們說得心中忐忑不定,當下二人辭去了。事有湊巧,偏偏他們說話的時節,濟川家裡的丫環細細聽了去,就到裡面和太太述了個大概。濟川母親聽得,又是官府捉人,又是濟川也有名字在內,後來又商量避禍的話,登時急得身子亂抖,忙叫濟川進去。濟川聽見母親呼喚,知道方才的話被他老人家曉得了,倒著實為難,只得走了進去。他母親罵道:「你越讀書越沒出息,索性弄到滅門之禍了!那些造反的人可是好共的?」濟川辯道:「沒這事兒,方才方立夫、袁以智二人,是外國學堂裡的同學,他們來看我,講論些人家的閒事,不干我的事。」他母親道:「你還要瞞我?我都聽見了。
  濟川道:「母親定是聽見丫鬟說的,他鬧不清楚,知道我們說的什麼,傳話不實,倒叫母親耽驚動氣!」他母親道:「你要沒事便好,要有事總須叫我知道。好早早商量。」濟川答應了幾個「是」,退了出來,心中著實憂慮。偏偏先生又不在家,沒有知己的人討個主意。正在躇躊,忽見書童報道:「外邊有人送了一封信來,說要請少爺出去當面交的。」濟川一驚,忖道:「莫非有人來拿我嗎?」慌忙躲入上房。停了好一會,不見動靜,出來探望,迎面遇著書童道:「少爺!為什麼不出去,那人說是山東寄來的銀信,要面交,等得不耐煩了。」濟川罵道:「你這個混帳東西,為什麼不早說明?」書童呆了一呆,不知他少爺是何意見,朝外便走。濟川隨後走出,果然是匯兑莊上的伙計。當下問明了濟川名號,與信而合符,然後交出。
  濟川看了,知是他叔父的,信上面又寫匯銀一萬五乾兩,倒覺有些納罕。票莊伙計請他去兑銀子,他把信看完,才知是辦書籍儀器的,又有請他當教員的話,便忙忙的穿好衣服,跟著那伙計到得莊上,議定要用隨時去取,打了一張銀票回來。可巧路上遇著瞿先生,一同來到書房。翟先生問他到那裡去的?他把山東的事說了。正想問先生避禍之法,那知瞿先生一聽此言,早已有心,道:「你前次鬧的亂子,如今要發作了,果不出我所料。前天我看見你的名字高高在那報上,現在官府捉拿餘黨,你須想個法兒躲避才是。」濟川正為此事耽心,忙問瞿先生躲避的法子。瞿先生道:「我已替你想出一條路道,莫如逃到東洋,那裡有我幾個熟人,你去投奔他,自然妥當的。你要你叔父辦什麼書籍儀器,我替你代辦了罷。事不宜遲,須早早動身。
  濟川道:「先生的話那有不是?只是學生這事不曾告知家母,且待商議定了再處。」瞿先生道:「你要不從速設法,禍到臨頭,那時就來不及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湖上風光足娛片晌 官場交際略見一斑

  卻說王濟川聽了先生的話分外著急,無奈把自己入會黨的事,進內告訴母親,又把想要東洋去避禍的話亦說了。他母親罵了他一頓,說道:「我只你這個兒子,如今不知死活,鬧了事,又要到東洋去,忍心掉下我嗎?」說到這裡,嗚咽起來,弄得濟川沒了主意。半晌,又聽他母親說道:「東洋是去不得的,你姨母住在嵊縣,來去不算過遠,你到那裡去住幾個月,等事情冷一冷,沒人提起,我再帶信給你回來便了。」濟川不好違拗,答應了。又說起山東信來。他母親道:「你叔父信來叫你去,雖然是好,只我聽見人家說,山東路不好走,你沒出過門的人,我不放心你去,還是轉薦你先生去罷。」濟川聽了,就去告訴了先生。瞿先生自然大喜過望,就替濟川起了稿子,叫他謄好了,挾在身邊,把銀票也取了銀子,自去置辦書器,帶往山東不提。
  且說濟川第一次出門,本有些怯生生的,幸他母親請了自己錢鋪裡的伙計張先生送他前去,覺著不怕了。臨行,他母親又是垂淚,濟川也覺難過。他母親又交代他許多話,無非是掛念他姨母的套文,不須細表。濟川同了張先生,帶了書童,當晚上了小火輪,次日船頂萬安轎歇下。張先生道:「這杭州是出名的好山水,世兄何不在此玩兩天呢?」濟川道:「好。」兩人上岸,叫挑夫挑行李進城,講明瞭一百二十錢一擔。這張先生非常嗇刻。卻有一般好處,替人家省錢,就同首自己省錢一樣。當下不但挑錢講的便宜,還要把些零碎對象自己提了,向那輕的擔子上加。挑夫急了,弄得直跳,口口聲聲的苦惱子。濟川看此情形,又動了側隱念頭,添了一個擔子才罷。張先生恨恨的叫聲:「世兄!你沒有出過門,到處吃虧,又上了你們的當了!那挑夫脾氣是犯賤的,不加上他點斤兩,他也不覺得你的好處,倒要敲起竹槓來。」濟川笑道:「這些苦人兒,寬他們些有限的,大處節省,聽你罷。」進了城,找著客店,每人一百二十文一天,飯吃他的,好菜自備。當日匆匆將對象行李安放停當,天光已黑,胡亂吃了些晚飯,打開鋪來睡覺。濟川才躺下去,頸脖子上就起了幾個大疙瘩,癢得難熬,一夜到亮,沒有好生睡。
  那張先生卻是呼呼大睡,叫也叫不醒。次日飯開上來,一碗鹽菜湯,就是白開水沖的,一碟韮菜,咸得不能入口,濟川只得停著不食。那張先生盡讓他吃,他說:「我不餓。你先請罷。
  張先生就不客氣提起筷來,呼拉呼拉幾口就吃了一碗。直添到三碗才肯放手。濟川看他如此,自己無奈,只得叫書童找店裡伙計,端了兩碗麵來,主僕才飽餐一頓。飯後無事,合張先生商量了,加了廚房四角洋錢一天,另備幾樣精緻的小菜,又把牀鋪換了,然後議到出遊。
  次日,張先生同他到藩司前看池子裡的癩頭鼋,濟川莫名其妙。那張先生大破慳囊,身邊摸出六文錢,買了一個山東饅頭,分了兩半個投入池裡。果然綠萍開處,一個癩頭鼋浮出水面上來,那重身足有小圓桌面一般大小,將兩半個饅頭吞了去。
  濟川看了,也沒甚意思。張先生又領他到城隍山上,去看那錢塘江的江景。找到一丬茶館坐下。茶博士問吃什麼茶?張先生叫了一碗本山,又叫他做兩個酥油餅起馬。卻好這時正是八月裡,那錢塘江的湖水是有名的,濟川正與張先生閒談,忽見大眾凴欄觀望。張先生道:「潮來了!」濟川也起身,來靠著欄杆。看時,果然遠遠的銀絲一線飛漾而來,看看近了,便如雪山湧起,比江水高了幾倍,猶如砌成的一層白玉階沿,底下有多少小船,捺槳直往上駛。濟川叫聲:「曖喲!」張先生問什麼事?濟川道:「眼見那船就要翻了!」話未說完,那些船一隻一隻的浮在潮水面上,濟川著實詫異。張先生道:「這是他們弄慣的,世兄讀書人,難道還不知?」濟川想道:「記得小時聽見先生講過,什麼嫁與弄潮兒,莫非就是這些人了。」正在觀望,不提防茶博走來,將酥油餅在桌上一擱道:「餅來了。
  濟川嚇了一跳。張先生讓他吃餅,道:「這也是杭州的名件,世兄須得嚐嚐。」濟川分了小半個吃著,覺得有些生油味兒,不甚合意,放下不吃,兩人坐了多時,看看天晚,想要回寓,就叫堂倌算帳。一算起來,整整三百文制錢。張先生拿幾個銅錢在桌上一擺道:「兩人一百六,三十二加十錢小帳,二百零兩個錢。」堂倌道:「那酥油餅是一百二十錢一個。」張先生合他爭道:「我吃油餅也吃過千千萬萬,沒有吃過一百二十錢的起馬酥油餅。」堂倌道。「客人不知,現在於面漲價了。
  二人爭了半天,始終付了他一百錢一個餅,才得出去。那堂倌咕噥道:「千千萬萬的酥油餅,夠他一世吃哩,沒有見過這樣嗇刻人,也來吃酥油餅。」張先生只作沒聽見,走出店門,覓路下山回去。
  次日,張先生又領濟川去游西湖。早起飽餐一頓,踱出湧金門,望西湖一面走來。那時天氣尚早,遊客寥寥。二人走到湖邊,僱了一隻瓜皮艇,隨意蕩槳,遇著好景致,便登岸流連,或遠遠瞻眺。果然天下第一名勝,況是八月天氣,有些柳樹搖風,桂香飄月的意思。到得靠晚,只見天上一片晴霞,映著湖水青一塊、紫一塊,天然畫景,就是描寫亦描寫不出。而且孤山達平,雷峰突兀,一時亦瀏覽不盡。但可惜那上、中、下三天竺,被和尚占去了。兩人正在看得有趣,濟川想道:「那和尚不耕不織,坐食人間,偏享恁般清福,真是世上第一件不平之事。」一邊游,一邊想,看見天色已漸漸的黑下來,方才回船攏岸。依著張先生的意思,要想回寓吃飯,濟川道:「肚子餓久了,前面藕香居擺著好些中碗,我們去嚐嚐著。
  張先生道:「藕香居是吃得的嗎?」濟川道:「 除非他菜裡頭有毒藥,便吃不得。」張先生道:「世兄!不是這般說,他那菜又不好吃,價錢又貴。」濟川道:「嚐嚐看,要好貴也無妨。」張被他纏得沒法,只得同他到了藕香居。這是西湖上有名的茶館,兼賣酒菜。張先生替濟川要了一樣醋溜魚,一樣攤黃菜,一樣炒蝦仁,半斤花雕,兩人吃酒賞玩。濟川見闌干外面環著池塘,密密的全是的荷葉,只可惜荷花沒有了,那五六月間不知怎樣好看哩?雖然秋天,還是有些餘下的清香,一陣陣被風吹來,著實有點意思。須臾酒飯已罷,仍回寓處。
  次日,商量起身,搭船過江,一路走去,那紹興的山水,更是雄奇。到紹興住下。
  次日,又去探過禹穴,見了岣嶁碑,一字不識。那山陰道上,應接不暇的說法,雖然不錯,卻總沒有西湖那般清幽可喜。
  兩人訪明瞭到嵊縣的路,一直進發。到得嵊縣,原來小小一個城池,依著在上海打聽的路兒走去,只見幾家紳戶,也有掛著「 進士第」匾額的,也有掛著「大夫第」匾額的,末了一家更是不同,大門外貼了一張朱箋紙,上寫著「奉憲委辦秦晉賑捐一切虛銜封典貢監翎枝分局」,又掛了兩面虎頭牌,上寫著「 賬捐重地,閒人莫入」,四扇大門裡面,又掛著四頂紅黑帽,兩條軍棍,兩根皮鞭。濟川見這裡氣概不凡,倒要看他是何官職,卻見門外還掛著一塊兒紅漆黑字牌兒,上寫著「 欽加四品銜候選清軍府畲公館」字樣。濟川喜道:「 這正是我姨母家了。」此時行李未到,他便同張先生上去敲門。那知門是開的,門房裡抹牌的聲音響亮,見有人進來,就有一個管家,穿著黑洋縐的單衫,油鬆大辮,滿面煙氣觸鼻,問是那位,找誰的?幸而濟川記得他母親的話,曉得這姨母家是講究排場的,所以帶了一張名片放在身邊,當下正用得著,就在懷裡掏了出來,叫他上去替回。那管家走進大廳,打了一個轉身出來,擋駕道:「老爺不在家,捕廳衙門裡赴席去了,二位老爺有什麼話說,待家人替回罷。」濟川道:「老太太總在家的,你上去,回說我是上海來的外甥便了。」那管家見是老太太面上親戚,才不敢怠慢,說了聲「請花廳上坐,待家人進去回明白了再說。」濟川叫他派一個人在門口招呼行李,自己合張先生隨他走進廳上。原來小小三間廳中間,放了一張天然幾,底下兩張花梨木桌子,兩旁八張太師椅,四張茶几,都是紫檀木雕花的。上首擺了一張炕牀,下首的屏風是開著通上房的。中間掛的對子,上款是「西卿仁弟之屬」,下款是「罣亭汪鳴鑾」。兩旁壁上,雜七雜八掛著些翰苑分書的單條。濟川合張先生在那中間椅子上坐定,等了好一會,那管家出來說:「請!」濟川囑咐張先生在花廳上少待,就跟了那管家走進去。
  原來花廳背面,一式也是三間,一間走穿,兩間有四扇屏窗隔開,高挑軟簾,料想裡面是間書房。濟川再走進去,原來一排五間房子,一邊有兩間廂房,一邊走廊。由那走廊繞進,便是上房,卻一色的大玻璃窗,紅紗遮陽。中間屋裡,上首擺了個觀音香案,黃紗幔兒,檀來之香,維繞慢外,他姨母正跪在蒲團上念高王經哩。濟川在家侍奉母親慣了,曉得經不念完,是不好合人說話的,便也不敢上去叩見,呆呆的站在當地。只見他姨母一面唸經,一面卻把頭朝著濟川點了兩點,是招呼他坐的意思。少停,房門裡簾子一掀,一個老媽領了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出來,向濟川磕頭,叫表叔。那老媽又問姨老太太好。
  此時濟川的姨母經已念完,濟川上去拜見他姨母,問了他母親一番,非常親熱。叫人把他安置在外書房,就要自己出去料理。
  濟川道:「外甥會去招呼的,花廳上還有送外甥來的一位張先生哩。」他姨母叫丫鬟出去,傳諭家人倒茶、打臉水,安置牀鋪,又罵他們說老爺不在家,就那般偷懶,客來了也不招呼,仔細老爺罵你們。濟川要見表嫂,內裡傳說有病,不能出來相見。然後濟川退到外面,有人領了他同張先生到外書房裡去。
  原來這外書房在花廳旁邊,另外一重門,南北相對兩間,裡面還幽靜。窗前兩棵芭蕉,一棵桂樹,可惜開的不盛,也有些香氣撲來。書桌旁有一個書架,上面擺的紅紙簿面的是舊結紳,黃紙簿面的是舊硃卷。家人正在添設牀鋪,恰好行李小廝已到,就拿來一一安放妥當。書童住了對面一間。濟川歇息一回,正想到上房去合姨母說話,只聽得外邊一片聲喧,家人報道:「老爺回來了!」又聽呀的一聲,大門開了,有轎子放下的聲音,有老爺叫「來」的聲音,有家人答應「是、是」的聲音。濟川暗道:「我這表兄又不是現任做什麼,為什麼鬧成這個派兒?住在他家,看他這種惡毒樣子,如何看得慣呢?既到此間,也叫無法,只索耐幾天罷。他既到家,我應先去拜他。」就約張先生同去。張先生一向在買賣場中混慣,沒有見過官府排場的,有些拘束,不願意去見。濟川道:「我們住在這裡,能不合他見面嗎?你雖然就要回去,也得住一半天兒。」張先生沒法,只得同了濟川,叫小廝先把片子去回。他家人進去了半晌出來道:「老爺說,請在簽押房裡見。」於是領濟川二人進去,原來這簽押房就是那花廳背後兩間,掀簾進去,表兄迎了出來,滿面笑容的招呼。濟川正想作揖,看他表兄的腿勢卻想請安,濟川無奈,只得也向他請安,那腿卻是僵的,遠不如表兄那個安請得圓熟。張先生更是不妥,一個安請下去,身子歪得太過了,全體撲下,把他表兄頸上掛的蜜蠟朝珠抓斷了,散了滿地。
  原來他表兄赴席回來,知有遠親來到,尚未卸去冠服,不料遇著張先生,給他個當面下不去,就罵家人道:「狗才!還不快揀起來!」那張先生的臉兒紅的同關公一般,覺得自己身子沒處安放。他表兄又分外謙恭,請他們炕上坐。濟川還想推辭,張先生卻早已坐下了。他表兄又送茶,張先生忙著推辭,又險些兒把茶碗碰落。濟川謙道:「我們作客的人,衣帽不便,實在不恭之至,表兄也好寬衣了。」他道:「表弟大客氣了。愚兄在官場應酬,那衣帽是穿慣的。也罷,今兒天晚了,料想沒得什麼客來拜我了,換了便衣,我們好細談。至親在一處,不可客氣。」濟川正要回答,只聽他叫了一聲「來!」猶如青天裡起了一個霹靂。張先生正端茶在手要想吃,不防這一嚇,把手一震,茶碗一側,把茶翻了一身,弄得一件銀灰繭綢夾衫面前濕了一大塊,忙把袖子去擦,那裡擦得乾。那位司馬公卻正看著家人們理花翎,不曾瞧見,回轉頭來,方見張先生衣服潮了一大塊,就道:「老兄衣服濕了,穿不得。來!拿我的湖經衫給張老爺穿!」家人領命去拿了接衫來,張先生只得換上,殊嫌短小,弄成出把戲的猴子一般。司馬公又道:「官場應酬,總要從容些。記得那年有一位新到省的知縣,去見撫台,只因天熱,這知縣把扇子盡扇。撫憲想出一個主意,請他升冠寬衣,他果然探了帽子,脫了衣服,仍然搧扇子。撫憲請他赤膊,他不肯。撫憲道:「這有什麼,天熱作興的。」他倒也聽話,果然脫光了。撫憲端茶,底下一片聲喊『送客』。他慌了,一手拿著帽子,一手挾了衣服就走。不到三天,撫憲把他奏參革職。你道可怕不可怕?所以愚兄於這些禮節上頭,著實留心。」司馬公說這幾句話不打緊,只把一個生意本色的張先生,羞得無地能容,什麼作客,直頭是受罪。濟川臉上也很覺得不好看。他表兄更是妙人,衣服換過,靴子仍套在腿上,一個呵欠,煙瘾發作。那些管家知道他應該過瘾的時候,早把煙盤捧出,搬去炕桌,兩人只得讓他躺下吃煙。他表兄道:「我們一家人不客氣,愚兄因病吸上了幾口煙,時常想戒,恐其病發不當頑的,只得因循下來,表弟可喜歡頑兩口嗎?」濟川生平最恨吸鴉片。
  他道:中國人中了這個毒可以亡種的。往時見人家吸煙。便要正言厲色的勸,今見他表兄也是如此,益發動氣。又聽他問到自己,就扳著臉答道:「不吸。小弟是好好的不病,為什麼吸煙呢?」他表兄覺著口氣不對,有些難受,便亦嘿嘿無語。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戕教士大令急辭官 懼洋兵鄉紳偷進府

  卻說濟川的表兄,聽他說話,有些譏諷,覺得難受,然而臉上卻不肯露出來,歇了一歇答道:「表弟高興,偶然吸兩口煙,也不妨的。愚兄聽現在那些維新人常說起要衛生,這是衛生極好的東西。而且現在,凡做大官的人,沒有一個不吃的。愚兄別的不肯趨時,只這吸煙,雖說因病,也要算是趨時的了。
  濟川聽了這些言語,更不耐煩,只得告退,道:「小弟還要去掛點拴點行李,等會兒再談罷。」他表兄不十分留他,便道:「表弟在此,只管多住些時,不要客氣。」濟川道:「說那裡話,只是打攪不安。」是晚,他表兄備了幾樣菜,替他倆接風。次早,張先生回上海去了。自此濟川就住在他表兄處。
  你道濟川的表兄是什麼出身?原來他父親也是洋行買辦。
  他小時跟著父親在上海,也曾進過學堂,讀過一年西文,只因腦力不足,記不清那些拼音生字,只得半途而廢。倒是中文還下得去,掉幾個之乎者也,十成中只有一成欠通。因此想應應考,弄個秀才到手,榮耀祖先。可巧他本家叔父,是楊州鹽商,他就頂了個商籍的名字,果然中了秀才。應過一次考試,知道自己有限,難得望中,他父親就替他捐了個雙月候選同知。未幾,他父親去世了,回到嵊縣三年服滿,他以為自己是司馬前程,專喜合官場來往。無奈人家都知道他的底細,雖然他手中頗有幾文,尚還看他不起。他想道:我要撐這個場面,除非有個大闊人的靠山,人家方不能鄙薄我。忽然想起府城裡有位大鄉紳畲東卿先生,是做過戶部侍郎的,雖然告老在家,他那門生故舊,到處都有,官府都不敢違拗他,去投奔他試試看。想定主意,便趁畲東卿先生生日,托人轉彎送了重重的一份禮,又親去拜壽,見面敘起來,雖然是同姓不宗,推上去卻總是一個祖宗傳下來。東卿先生因紹興同族的人不多,也想查查譜係,要是有輩分的,來往來往,也顯得熱鬧些。當下查了仔細,果然同譜,只因亂後家譜失修,又他們遷居外縣,所以中斷的,排出輩分,卻是平輩。從此便與他認定本家,自然把他闊得了不得了。這濟川的表兄,本名榮,因東卿先生名直坡,他就托人到部裡將照上改了名字,叫直廬,合那東卿排行表字西卿,自此就印了好些畲直廬的名片拜客。人家見他名字合東卿先生排行,只道是他的胞弟,無不請見。西卿稱起東卿來。總是「家兄」,自此就有人合他來往起來,認得的闊人也就多了。西卿到處托人替他弄保舉,又加上個四品銜賞戴花翎,不但頂戴榮身,便也充起紳士來了。一個小小的嵊縣,沒有什麼大紳士,他有這個場面,誰敢不來趨奉他?事有湊巧,偏偏這一年山陝兩省鬧荒,赤地乾裡,朝廷目下停捐,因此賑荒的款子沒有著落。當時就有幾位大老,提起開捐的話,朝廷有主意不肯叫人捐實官,只允了虛銜封典貢監翎枝幾項。各省督撫奉到這個上諭,就紛紛委人辦理捐務。西卿打聽著這個消息,連忙出去拜客,逢路設法,果然弄到了一張委辦捐務的札子。從此更闊綽起來,開口就有了那些排場。再說新到任的這位縣大老爺,是個科甲出身,山西人氏,據他自家說,還是路闖先生的三傳高弟,八股極講究的,又是京裡錫大軍機的得意門生,只因散館時鬧了個笑話,把八韻詩單單寫了七韻,錫大軍機不好徇情,散了個老虎班知縣,就得了這個缺。這位縣大老爺姓龍名沛霖,表字在田,當下選了這嵊縣缺出來,忙忙的張羅到省,又帶了錫老師的八行書,藩司不能怠慢,按照舊例,隨即飭赴新任。
  方才下車,次日就是畲鄉紳來拜。龍大老爺是個寒士出身,曉得地方紳戶把持官府,最是害百姓的,就叫家人擋駕不見。西卿因縣裡不見,大是沒趣,回到家裡,唉聲歎氣,就同那落第的秀才一般。後來打聽得這位大老爺脾氣不好,只得罷手。
  為著在家氣悶,便想到府裡去散散。有天他本家哥哥東卿先生請他陪客,可巧那客就是本縣大老爺,原來龍在田有事到府,打聽得這畲東卿是錫老師的舊友,特去拜望,因此東卿先生請他吃飯,西卿作陪。當時見面,西卿說起有天拜謁的事,龍縣令早已忘懷。西卿道:「就是老父台下車的第二日。」龍縣令深抱不安,再三謝過。西卿自然謙讓一番。是日盡歡而散。西卿在府耽擱數日,回到嵊縣,那龍大老爺亦已回衙多日了。西卿就備了一份厚禮送去,居然蒙龍大老爺賞收幾樣,而且次日就來登門拜望。起先西卿的左鄰右舍,見西卿拜縣裡大老爺不見,就造了多少謠言,說他吃了訪案,縣里正要拿他,因為功名未曾詳革,不便下手,這時縣大老爺親自來拜,那些人又換了一番議論,說西卿到省城用了銀錢,上司交代一來,沒事兒的了,縣大老爺見他腳力硬,所以來趨奉他的。
  閒言少敘,且說西卿請了縣大老爺來家,著實攀談,說了本城許多利弊,龍縣令聞所未聞,悔不與他早早相見。自此西卿又合縣裡結成了個莫逆交,地方公事不免就要參預一二。有一回,他鄉里的本家叔父,要買人家一注田,賣主要價太大了,以致口舌,他來求了西卿,講明事成進西卿洋錢一百圓,西卿就從中替他設法,說那人欠他叔父一筆款子,說明以田作抵的,如今抵賴不還了。那人聽得這風聲不妥,趕緊賤價售與他叔父,才算沒事。又一回,西門外一個圖董包庇了幾個佃戶,不還人家租糧,那田主到縣裡告了。出票提人。圖董發急,來求西卿,說定二百圓的謝儀,西卿向裡縣說了,誣那田主虐待佃戶,收人家一倍半的租糧。縣裡聽了一面之詞,將田主著實訓飭一頓,斥退不理,倒把那些佃戶放了。西卿又發一注小財。自此西卿在本城管些閒事,倒也很過得去。不但把從前送人家禮物的本錢撈回來,還贏餘了許多。這時他表弟來了,還要擺他闊架子,就備了一桌子好的翅席,請了縣裡的幾位老夫子、糧廳、捕廳,叫他表弟作陪客。誰知他這位表弟志氣高傲,就不喜同官場人應酬,雖然不好不到,只是坐在席間,沒精打采,連菜都不大吃。西卿合他們是高談闊論。正在高興的時候,忽然縣裡一個家人來到,跑得滿頭是汗,慌慌張張的找著他們師爺,說:「不好了!老爺說出了大亂子,快請師爺們回去商量!」大家一聽,都嚇呆了。還是西卿穩定些,就問那家人是什麼亂子?那家人卻說不出所以然的緣故。只說老爺急的要想告病哩。那幾位老夫子自不用說,趕緊回去,糧捕廳也告辭,當時散個精光,剩下了半席菜沒吃完。西卿吩咐留下,預備次日再請客,就同濟川拿鴨湯泡飯,各人吃了一碗,自去過瘾。躺在鋪上尋思,縣裡不知出了甚事?但這位老父台是京裡有人照應,腳路是好的,大約不至丟官,我倒不要勢利,先去問候問候。想定了主意,立刻傳伺候坐轎進縣。家人遞上名帖,等了好半天,裡面傳出話來,叫擋駕,老爺有公事不得空,過一天再會罷。西卿沒法,只得回來。一路上聽人傳說道:「一個教士被強盜宰了,又搶去東西不少,我們大老爺這場禍事不小,只怕參了官不算,捉不著人還要去坐外國天牢哩!」西卿才明白為的是教案。暗想這回隨你皇上的聖眷好也沒法了,不要說一個軍機大臣照應不中用,就是皇上也顧不得你。只怕龍在田要變做個鰍在泥了。
  他不見我也好,我也沒得工夫去應酬他。當下西卿回家睡覺不提。
  過了一日,西卿的家人驚皇失措的進來,回道:「不好了!前日所說的強盜殺了個教士,如今外國有一隻兵船靠在海口,限龍大老爺十天之內要捉還兇手,要是捉不到,便要開炮洗城了,老爺快想法子避避罷!」西卿聽了,急得什麼似的,立刻請了濟川來商量。濟川道:「殺了外國教士,照別處辦法,也不過賠款。兇手捉不到,那有什麼法兒?外國人最講道理的,決不至於洗城。這話是訛傳的,不要去理他。表兄不信,何不到衙門裡去打聽打聽?」一語提醒了西卿,連轎子也等不及坐,忙跑到捕廳衙門。到得那裡,只見大堂上擺了幾只捆好的箱子,捕廳卻在縣裡沒有回來。原來捕廳也因為風聲不好,先打發家眷進府,外面瞞著不說起。西卿見此情形,連忙跑回家裡,大聲嚷道:「快快收拾行李,趕僱長轎進府!」一口氣跑到上房,告知了母親。他母親倒有點見識的,便道:「什麼事急到這般田地?那天主教是同如來佛一樣的。我天天念佛,又念救苦救難的高王觀世音經,我有佛菩薩保佑,他們決不至加害於我的,你們盡管放心罷了。」西卿道:「母親同差了!來的不是教士,是洋兵,他那大炮,一放起來,沒有眼睛的,不曉得那家念佛,那家吃素,是分不清楚的。」他母親聽說是洋兵,又有大炮,這才急了,連忙同他媳婦收拾起來。西卿自去招呼僕從,卷字畫,藏骨董,只那笨重的木器不能帶了走、其餘的一件不留。
  又幸虧府裡有他開的幾個舖子,可以安身,嵊縣雖有些田產,卻沒有銀錢放在市面上,倒也無什裊戀。濟川在書房裡聽得外面鬧烘烘的,知道他表兄去打聽了回來,要想逃難,心中只是暗笑,說不得出來探望探望。只見西卿那雙靴子也不穿了,換了雙薄底鑲鞋,盤起辮,合一個家人在那裡裝畫箱呢。見他來了,說了聲道:「表弟,還不快去收拾嗎?洋兵就要來了。
  濟川道:「究竟如何?」西卿對他咬著耳朵,低低說道:「捕廳裡的箱子都捆好了,立時送家眷進府,我們還不快走,更待何時?」濟川道:「其實不會有什麼事情,進府去住些時再回來也好。」西卿聽他說得自在,便有些動氣,說道:「表弟,你是在上海見慣洋人的,那些都是做買賣的洋人,還講情理,這洋兵是不講情理的。那天聽見東卿家兄說起,前年洋兵到了天津,把些人捉去當苦工,搬磚運木,修路造橋,要怠慢一點,就拿藤棍子亂打,打得那些人頭破血淋,曖唷都不敢叫一聲兒,甚至大家婦女,都被他牽了去作活。還有那北京城上放的幾個大炮,把城外的村子轟掉了多少。表弟!這是當頑的嗎?莫如早早避開為是,合他強不來的。」濟川聽了他一派胡言,也不同他分辨,自去收拾不提。
  再說西卿整頓行裝,足足忙了一日,次早挑夫轎夫都已到齊,就便動身。他夫人還帶著病,一個三歲的女孩子,一路哭哭啼啼,這番辛苦,也儘夠受的了。然而他老人家,那一天兩頓瘾,還是定要過的。因此,又耽擱了許多路程。濟川性喜遨遊,這點路不在他心上,叫畲家家人坐了自己的轎子,他卻把他的馬來騎,一路馳去,偏覺甚樂。到得紹興城裡,西卿吩咐在自己的當鋪裡歇下,騰挪出幾間房子,來安頓家小。當日安排一切,自然沒得閒工夫。次日過了早瘾,便去拜望本家東卿先生。東卿正在書房裡臨帖哩。原來東卿隸書出名的,人家求箋求扇的甚多,只是不大肯寫,遇著高興,偶然應酬一兩副,人家得了去,便如拱壁一般,骨董鋪裡得著他寫的對子,要賣人家十兩銀子一副,人家還搶著買呢。西卿合他認了本家,也得過他一副對子,這回便衣來拜,家人見是本家老爺,並不阻當,一直領到書房,所以會看見他老人家寫字。東卿見有人來,忙放下筆,立起身來招呼。西卿搶步上前,請了一個安,問大哥好,又問大嫂康健。東卿謝了聲,也問問嬸母的安。西卿指著桌上的字道:「大哥倒有工夫寫字?」東卿道:「可不是,我因有人要我臨一分孔廟碑去刻,日內無事,在此借他消閒。
  因問西卿為什麼事情到府?」西卿道:「大哥不要說起,那縣裡不會辦事,弄了些強盜,把外國的教士殺了,如今外國人不答應,有一隻兵船駛進海口,聽說要洗城哩。家母聽見這般謠言,不得不防,所以全家搬到府裡,靠大哥洪福,能沒事才好。」東卿殊為詫異道:「怕沒有這回事罷?果若這樣,還了得!嵊縣高府也不十分過遠,那能不知道?況且府衙門裡總有信的,昨兒太尊請我吃飯,也沒提起。這事那太尊是極佩服我的,遇著要緊公事,沒有不合我商量,那有這樣大事,倒不提起的呢?我在部裡多年,那鬧教的事也不知遇著千千萬萬。
  起先國家強盛,洋人尚不十分為難,後來一次一次的打敗仗,被他們看穿了,漸漸的爭論起來。有幾位督撫又見機,就隨便拿幾個人去搪塞。如今捉到了兇手不算,還要陪款。現在據你說來,這樁事並不是龍令的錯處,殺是強盜殺的,不過為著鬧教而起,說他保護不力,他已經擔不起,怎麼還好說他串通了強盜去殺教士?那有這種癡人,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要做官呢?我看龍今為人雖然科甲出身,心地到還明白,決不至此。
  西卿聽了這一番曉暢的議論,拜服到地,忖道:「怪說那種見識做那種事業,你看我這大哥,說的話何等漂亮,所以才能夠做到侍郎,且慢他處處替龍老父台開釋,一定是為的我那句話說錯了。」因即改口道:「大哥的話一些不錯,做兄弟的原也疑心,那有本官串通強盜殺教士的道理,但是百姓紛紛傳說,不由人不信。
  東卿聽了,點點頭,就曉得西卿此來,也是被謠言所惑的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修法律欽使回京 裁書吏縣官升座

  卻說畲東卿聽了西卿的話,就知他是被謠言所惑,因道:「師縣的事要是真的,龍在田總有信來合我商議辦法,你既然全眷進府,不妨多住些時,聽那邊的信便了。」當日就留西卿在花園裡吃中飯。西卿雖同他認了本家,還不曾到過花園。這番大開眼界,見裡面假山假水,佈置得十分幽雅。正廳前面兩個金魚缸,是軍窯燒的,油粉裡透出些紅紫的顏色來,猶如江上晚霞一般,當時他就愛玩不置。東卿說是某方伯送的。擺出菜來,雖不十分豐富,倒也樣樣適口,把個西卿吃得鼻塌嘴歪,稱羨不已。將晚瘾發,辭別回去,心上後悔不該來的,糜費了許多盤川。且又家內乏人照應,那些值錢的東西倘是遺失了,倒也可惜。起先替家裡的人說得太矜張了,不好改口,又恐被那王家表弟所笑,卻頗佩服這表弟的先見。當下就請了他表弟來,強他在煙鋪上躺著談天解悶,不知不覺又提到嵊縣的事。
  濟川道:「據我看來,殺教士是真的,兵船停在海口也是有的,外國兵船到外停泊,那有什麼稀罕?只這洗城的話有些兒靠不住,表兄後來總要明白的。」西卿這番倒著實服他料得不錯,只自己面子上不肯認錯,就說:「愚兄當時也曉得這個緣故,只是捕廳家眷既走,恐怕膽大住下,有些風吹草動,家裡人怪起我來沒得回答。況且老母在堂,尤應格外仔細才是。」濟川道:「那個自然。此來也不為無益,山、會好山水,小弟倒可借此游游。」西卿聽他說話奚落,也就不響。過了兩日,東卿叫人請他去看信,西卿自然連忙整衣前去。見面之後,東卿呵呵大笑道:「老弟,嵊縣的事,果然不出愚兄所料。」說罷,把一封拆口的信在桌上一擲道:「你看這信便知道了。」西卿抽信看時,原來裡面說的,大略是某月某日,有某國教士從寧波走到敝縣界上,不幸為海盜劫財傷命,現在教堂裡的主教不答應,勒令某緝獲兇手,但這海盜出沒無定,何從緝起?要是緝不著,那外國人一定不肯干休,自然省裡京裡的鬧起來,某功名始終不保。要想乘此時補請病假三兩個月,得離此處,不知上憲恩典如何。至於兵船來到的話,乃是謠言,還祈從中替府憲說明,免致驚疑云云。西卿看了,恍然大悟。東卿又道:「我原猜著兵船的話不確,只是這龍在田也太膽小些,這樣的事只要辦的得法,上司還說他是交涉好手,要是告病前,後任大家推諉起來,就能了事嗎?況且這事是在他的任上出的,躲到那裡去?這卻是太老實了。外國人要兇手倒也不難,雖然緝不著正凶,總還有別的法兒想想。他是沒有見過什麼大仗,呆做起來,所以不得訣竊。我想寫封信去招呼他,開條路給他,你道好不好?」西卿道:「這龍某人原是書生本色,官場訣竊是不會懂的,大哥如此栽培他,那有不感激的理?」東卿甚喜,便寫覆信寄去。那龍縣令接著畲侍郎的回信,照樣辦事。誰知送了個頂凶去,又被洋人考問出來,仍是不答應。主教知道龍O沒本事捉強盜,就進府去同知府說。龍知縣見事情不妥,只得也同他進府。於是在府裡議起這樁事來。到底人已殺了,強盜是捉不著的,府太尊也無可如何。那主教就要打電報到政府裡去說話,幸虧太尊求他暫緩打電報,一面答應設法緝凶。這個擋口,可巧紹興一位大鄉紳回來了。這位大鄉紳非同小可,乃是曾做過出使英國欽差大臣,姓陸名朝棻,表字熙甫,本是英國學堂裡的卒業學生,回到本國,歷經大員奏保簡派駐英欽使。這時適逢瓜代回國,到京復命,請假修墓來的,一路地方官奉承他,自不必說。船在碼頭,山會兩縣慌忙出城迎接,少停太尊也來了,陸欽差只略略應酬了幾句。當日上岸,先拜了東卿先生,問問家鄉的情形。東卿就把嵊縣殺教士的事情,詳詳細細說了一遍。陸欽差道:「這事沒有什麼難辦,只消合他說得得法,就可以了。只是海疆盜賊橫行,地方不得安靜,倒是一樁可慮的事。」東卿也太息了一番。當下陸欽差因為初到家裡事忙,也就沒有久坐,辭別回去了。次日,太尊同龍知縣前去見他,便把這回事情求他,陸欽差一口應允。當下三人就一同坐轎前去。主教久聞陸欽差的大名,那有不請見之理?一切脫帽拉手的虛文,不用細述。只見陸欽差合那主教咭哩咕嚕的說了半天,不知說些什麼。只見主教時而笑,時而怒,時而搖頭,時而點首。末後主教立起來,又合陸欽差拉了拉手,滿面歡喜的樣子。陸欽差也就起身,率領著府縣二人出門同回公館。太尊忍不住急問所以。陸欽差道:「話已說妥,只消賠他十萬銀子,替他鑄個銅像,也可將就了結了。」太尊聽了還不打緊,不料龍知縣登時面皮失色,不敢說什麼,只得二人同退,自去辦款不提。
  且說陸欽差在家鄉住了不到一月,即便進京面聖。朝廷曉得他是能辦事的,又在外國多年,很曉得些外國法律。這時正因合外國交涉,處處吃虧,外國人犯了中國的法辦不得,中國人犯了外國的法那是沒有一線生機的,甚至波及無辜。為此有人上了條陳,要改法律合外國法律一般,事情就好辦了。朝廷准奏,只是中國法律倒還有人曉得,那外國法律無人得知。幸而陸欽差還朝,只有他是深知外情,朝廷就下一道旨意,命他專當這個差事。陸欽差得了這個旨意,就要把法律修改起來。
  那時刑部堂官,是個部曹出身,律例盤得極熟,大約部辦也拿他不住,不能上下其手。偏偏惹怒了一位主事,是個守舊不變的。你道這主事是什麼出身?原來是五十年前中的進士,河南籍貫,只因他八股做得好,不但聲調鏗鏘,而且草木鳥獸字面又對得極其工穩,所以主考賞識他,鄉會試都取中了。無奈他書法不甚佳妙,未曾點得翰林,只點了個主事,簽分刑部。這主事姓盧名守經,表字抱先,在刑部年份久了,已得了主稿。
  這回聽說要改法律,很不自在,對人私議道:「這法律是太祖太宗傳下來的,列聖相承,有添無改。如今全個兒廢掉,弄些什麼不管君臣不知父子的法律來攙和著,像這般的鬧起來,只怕安如盤石的中國,就有些兒不穩當了。」當時兒位守舊的京百,所二極贊他的話為然。只那學堂裡一派人聽見了,卻是沒一個不笑他的。他就想運動堂官出來說話,豈知凡事總有反對,盧主事這般拘執,便有他同寅一個韓主事異常開通,卻已在堂官面前先入為主,極力贊說這改法律之舉是好的。堂官信了他的話,又且聖旨已下,何敢抗違?隨他盧主事說得天花亂墜,也沒法想了。然而改法律不要緊,做官的生成是個官,不能無故把來革職,單單有一種人吃了大大的苦頭。這種人是誰?就是各行省的書辦。這書辦的弊病,本來不消說得,在裡頭最好不過是吏部、戶部,當了一輩子,至少也有幾十銀子的出息,刑部雖差些,也還過得去。所以這改法律的命下,部裡那些檔手的書辦倒還罷了,為什麼呢?就是朝廷把他世襲的產業鏟掉了,他已經發過財,此後做做生意,捐個官兒,都有飯吃。只苦了外省府縣裡的書辦,如今改法律的風聲傳遍天下,又且聽說要把書吏裁掉,此輩自然老大吃驚。內中單表河南杞縣是第一個肥缺,當地有個謠言,叫做金杞縣銀太康。原來杞縣知縣,每年出息有十來萬銀子,那書辦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自然也是弄得一手好錢了。但是糧房雖好,刑房卻不如他,弄得好的年份,每年只有兩三百弔,也總算苦樂不均了。
  且說其時有一個人家,姓申,從堂兄弟二人,都當的是刑房書吏,一叫申大頭,一叫申二虎,兩人素常和睦,趕辦公事,從來沒有什麼推諉,只分起錢來,大頭在內年代多了自然多分些,二虎新進來情願少分,也不過三五十弔上下。有一次,西鄉里一個寡婦撫孤守節,他手裡略有幾文,他族中有幾個無賴,要想他法子,誣他偷漢,硬把個佃戶當做姦夫,捉到縣裡來請辦。幸而這寡婦的兄弟出來鳴冤,才把這事息掉。
  這場官司偏偏二虎經手,弄到幾十弔錢。可巧山東沂水縣來了幾個檔子班,縣裡師爺們頑夠了,搶到底下這班人,糧房的闊手筆,自然撒開來盡使。申二虎也想闊綽闊綽,來合大頭商議,也想拼個分兒,唱天戲頑頑。大頭道:「你也真正自不量力,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了。這是有錢的人闊老官做的事,怎麼你也想學耍起這個來呢?」二虎道:「老大,你也過於小心了。他們糧房裡天天唱戲吃酒,邀也不邀俺們一聲,難道俺們不是一般的人,為什麼不去闊他一闊?」大頭道:「老二,你在那裡做夢哩!他們糧房裡到得兩季的時節,至少總有幾千進項,那雪白細絲偌大的元寶,一隻一隻的搬進家裡去,也不見有拿出來的時候,隨他在女人面上多花幾文,也好消消災。我們賺的正經錢,靠著他穿衣吃飯,怎麼好浪費呢?老二,我曉得了,莫非西村裡那樁官司,你瞞了我得些油水,銀子多了,所以要闊起來,也想頑頑了。」幾句話說得二虎大是沒趣,臉都漲得通紅,勉強答道:「大哥!咱們哥兒倆素來親親熱熱的,沒有一事相欺,那敢瞞了大哥弄錢?」大頭道:「衙門裡的事如何瞞得過我?不提起也罷,今天提起了,我也不能不說。西村裡的事,你足足賺了五十弔,王鐵匠的過手,你當我不知道嗎?好好的拿出來四六均分,你費心多得個六分罷。」二虎被他揭出弊病,這才著了急,料想抵賴不過,只是聽見他說要分肥,不由得氣往上衝,登時突出了眼睛,說道:「老大!你只知自己要錢,不管人家死活,衙門裡那樁事不是我一個人吃苦的,到見了錢的時候,你眼珠兒都紅了,恨不得獨吞了去。承你的情,一百弔錢,也分給俺二三十弔,這是明的,暗的呢,俺也不好說了。俺沒有耳報神,合你那般信息靈,你是在亮裡頭看俺,俺是兩眼烏黑。幸虧善有善報,四村裡的事,也偏偏合俺商議,略略沾光幾文茶水錢,你還要三七哩,四六哩的鬧起來,良心倒還不狠,虧你說得出這話兒。」大頭道:「老二!不要著急!俺也不過說說罷,真個要分你的錢嗎?俺真是要分你的錢也容易,不怕你不拿出來。」二虎道:「怎樣呢?
  大頭道:「這有什麼難懂?俺只消當真的托李大爺做主,三下均分,你若不肯,他就告訴了大老爺,找你點錯處,革掉了你,你能為小失大嗎?」二虎道:「嗷!原來如此。這樣辦法,俺也學著個乖了。俺也會把你那幾樁昧良心的事合大老爺講講,周家買田三十弔,盧家告忤逆五十弔,張家叔姪分家四十弔。還不止此,就這幾樁,也很夠了。俺把那得著的十弔、八弔拿出來送給大老爺,看你擱得住擱不住。」大頭起先不過同他頑頑,沒一定要合他抖嘴,此時見他羅啰嗦嗦,說了一大堆的話,句句說著自己毛病,無名火發,忍耐不住搶上去撻的一掌。二虎見他動手,輕輕用手把他一推。大頭體胖無力,又且吃了幾口煙,如何當得起二虎的一推?早一頭撞翻後腦殼子,撞在一張小方杌子的角上,皮破血流,連叫地方救命!二虎見此情形,掉轉身子跑了出去。次日,申大頭約了幾個人要去打申二虎,走到半路,遇著一個同伙,問起情由,勸他回去道:「快別再動干戈,咱們的飯碗兒都沒有了!」大頭驚問所以,那人說:「上頭行下文書來,道所有的書辦一概要裁,咱們的事要委些候補太爺們來當哩。這話是李大爺說出來的,不過三兩天內,官兒就要出告示,還要咱們把案卷齊出來交進去,這真是意想不到呢!」大頭聽見這話,猶同青天裡打下了一個頂心雷,也無心去找二虎打架了。把些跟人遣散了,忙同他跑到衙門,要想找李大爺問問端的。可巧李大爺被官兒叫了進去,商議什麼公事。等到回到自己的那個刑房,誰知門已鎖了,貼上一張正堂的封條,進去不得。弄得個申大頭走頭無路,只得踱到北班房坐著,等候那位李大爺。足有兩點鐘工夫,李大爺才出來。
  申大頭慌忙上去趨奉了一番,問起情由。李大爺道:「不錯,有這回事。明日大老爺下委,後天各位太爺親自到各房栓查案卷,從此沒有你們的事了。你後兒一早進來,聽候上頭吩咐罷。
  把一個申大頭弄得目瞪口呆,合他同伙回到自己家裡,歎口氣道:「俺只道上頭的事不過說說罷了,那知道真是要做,弄得咱們一輩子的好飯碗沒得了,一怎麼樣呢?咱們要改行也嫌遲了,這不是活活的要餓死嗎?從此一個愁帽子戴在頭上,恐怕脫不下來哩。」他同伙道:「不妨,咱們也不要自己折了志氣,實在沒處投奔,跑到汴梁城相國寺裡去拆字也有飯吃。
  一句話倒提醒了申大頭,次日到衙門裡去看看,只見一班佐貳太爺揚揚得意,有的坐轎,有的步行踱了進去。申大頭恨不能咬下他一塊肉來,又想道:「才是這般沒兼恥的小老爺鑽營出來的?」又過了一天,輪到申大頭上去陪著太爺們檢查案卷,他一早就在衙門前伺候,等到十一點鐘,本官坐堂,傳齊了六房,向他們說道:「告示諒你們是已經看見的了。這是上司發下來的公事,怨不得本縣,回去好好安分做個良民,有田的種田,有生意的做生意,要是犯到案下,本縣一定照例辦決,不為你們伺候過本縣寬容的。聽見沒有?」大家磕頭答應了個「是!」官又吩咐道:「今天各位太爺到房裡盤查公事,你們好好伺候去,要一齊栓出來,休得從中作弊隱瞞,一經查出,是要重辦的!」大家喏喏連聲而退。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辦刑錢師門可靠 論新舊翰苑稱雄

  卻說申大頭跟了一位太爺,走到刑房,把鎖開了進去,查點案卷,一宗一宗給這位太爺過目收藏。點完了舊的,少卻十來宗,新的也不齊全。那太爺翻轉面皮,逼著他補去。申大頭觳觫惶恐,只是跪在地下磕頭。那太爺見他來得可憐,心倒軟了,說道:「只要你補了出來,也就沒事。」申大頭戰兢兢的說:「是新的呢,稿案李大爺那裡有底子,待書辦去抄來;舊的,是有一次伙計們煮飯,火星爆上來燒掉的。書辦該死,不曾稟過大老爺,還求太爺積些功德,代書辦隱瞞了過去罷。這幾宗案卷,沒甚要緊的,又且年代久了,用不著的。」太爺道:「胡說!用不著的,留他則甚?你好好去想法,不然,我就要同你們下不去了。」說罷,鎖門出去。原來這班書吏巧滑不過,看見這位太爺神氣,已猜透八九分,知道為的是那話兒。
  出來齊集了伙計商議,說道:「三年頭裡那樁事發作了。現在太爺動了氣,要回大老爺重辦我們,卻被俺猜著了,為的咱們老例沒送的緣故。硬挺呢也不要緊,只是叨註銷來,大家弄個沒趣,將來難得做人了。俺的意思,不如大家湊個分子送他罷,兔得淘氣。」他伙計正愁著案兒拆了,沒得生活,如何還肯出錢?擱不住申大頭說得利害,有些害怕只得湊齊了二三十弔錢,交與申大頭,申大頭卻一錢未出,只替他們兑了銀子,合那太爺的家人說通了送上去,果蒙太爺笑納。那舊卷一事,算是消弭了,只把新案補抄幾宗給他,就算了結。
  申大頭見沒得事做,暗自籌思說道:「俺同伙說到相國寺拆字的話,那是乾不出什麼事業的,幸而咱的兒子跟了撫台裡的刑錢師爺,前天來信,還說師爺極寵用他,我何不去找他一找,求求那位師爺,薦個把錢糧稿案的門上噹噹,不強似在此地當書辦嗎?事不宜遲,趁這時有盤纏,就要動身才是。」想定主意,合他老婆說了,次早就趕往汴梁。申大頭是沒進過省的,見了那南土街、北土街那般熱鬧買賣,也大納罕的了不得。
  好容易找到撫台衙門,去問這個申二爺,那裡問得出?原來他兒子叫申福,是跟著刑錢師住在裡頭的,申大頭如何找得到呢?
  事有湊巧,申大頭因找不著兒子,便天天跑到撫台衙門前走兩遍,恰巧這天申福奉了主人的命出去送禮,中大頭亦剛剛走到儀門口只見迎面來了兩個人,抬著一具抬箱,哈呼著很覺吃力,後面跟的正是申福。當下父子相見,申大頭一路跟著走,訴說自己苦處,要申福替他在主人面前設法。申福道:「我們師爺薦個家人絲毫不費力的,就是他薦在外府州縣當師爺的也不少,不過現在聽他說要想辭館進京,正是為裁書吏的事,有些先見之明,大約恐怕這個刑錢師爺,也離著裁掉不遠了。求差使的事,說是可以說得,肯不肯也只好由他。」申大頭道:「你不要管,且求求他看是如何?」申福答應著,約明有了回音,到客寓裡來送信,各自分手不提。
  且說這位刑錢師爺姓于名豪,表字伯集,是紹興府會稽縣人。原來那紹興府人有一種世襲的產業,叫做作幕。什麼叫做作幕?就是各省的那些衙門,無論大小,總有一位刑名老夫子,一位錢谷老夫子;只河南省的刑錢是一人合辦的居多,所以只稱為刑錢師爺。說也奇怪,那刑錢老夫子,沒有一個不是紹興人,因此他們結成個幫,要不是紹興人就站不住。這于伯集怎麼會在河南撫台裡當刑錢呢?說來又有原故。伯集本是個宦家子弟,讀書聰俊,只因十五歲上父母雙亡,家道漸漸中落。幸他有個姑母,嫁在汴梁,他姑丈就在開封府裡當刑錢一席。伯集年紀到了弱冠之時,只愁不能自立,讀書又沒進境,知道取不得科名,成不了事業,只得去投奔他姑丈,找點子事體做做。
  主意打定,便水陸授程的趕到汴梁。姑丈姑母的相待,倒也罷了,就帶他在開封府裡學幕。可巧撫台衙門裡一位刑錢老夫子,要添個學生幫忙,姑丈便把他薦了進去。于伯集得了這條門路,就把那先生恭維起來,叫他心上著實受用,只道這學生是真心向著自己的,就當他子姪一般看待,把那幾種要緊的款式,辦公事的訣竊,一齊傳授與他。也是于伯集的時運到了,偏偏他先生一病不起,東家是最敬重這位老夫子的,為他不但公事熟悉,而且文才出眾。臨終之前,東家去看他,要他薦賢,他就指著于伯集,話卻說不出來了。伯集見先生已死,哭個盡哀,東家見他有良心,又因他先生臨終所薦,必係本事高強,就下了關書,請他抵先生一缺,卻教他分一半兒束脩,撫恤先生的家眷。原來那撫署刑錢一席,束脩倒也有限,每年不過千餘金,全仗外府州縣送節敬年敬,併攏來總有三四千銀子的光景。伯集自此成家立業起來。誰知這席甚不易當,總要筆墨明白暢達才好。伯集讀書未成,那裡弄得來,只好抄襲些舊稿。虧他自己肯用心,四處考求,要是不甚懂的,便不敢寫上,弄了幾年,倒也未出亂子。東家後來調到別省,就把他薦與後任。這後任的東家是個旗人,有些顢頇,伯集既是老手,有幾樁事辦得不免霸道些,人家恨了他,都說他壞話。後來又換了一位撫台,便說他是劣幕,要想辭他,好容易走了門路,辨明瞭冤枉,館地才得蟬聯下去的。又當了兩年,偏偏看見這改法律的上諭,接著就有裁書吏的明文。暗想這事不妥,將來法律改了,還用著我們刑錢老夫子嗎?一定沒得路走,合他們書吏一般。不如趁此時早些設法,捐個官兒做做,也就罷了。可巧朝廷為著南海的防務吃緊,准了督撫的奏,開個花樣捐,伯集前年因公得過保舉,是個候選知府,因此籌了一筆正款上兑,約摸著一兩年間,就可以選出來的,於是放寬了心。他共有兩個兒子,大的八歲,小的六歲,特特為為請了一位老夫子教讀。這老夫子姓吳名賓,表字南美,是個極通達時務的。伯集公暇時,常合他談談,因此曉得了些行新政的決竊,有什麼開學堂、設議院、興工藝、講農學各種的辦法。至於輪船、電報、鐵路、採礦那些花色,公事上都見過,是本來曉得的。伯集肚皮裡有了這些見解,自然與眾不同,便侈然以維新自命了。明年正逢選缺之期,伯集輕車簡從,只帶了兩個家人,北上進京,渡了黃河,搭上火車,不消幾日,已到京城。果然皇家住的地方,比起河南又不同了。城圍三套,山環兩面,那壯麗是不用說的。伯集揀了個客店住下。
  且說他帶來的兩個家人,一個就是申福,他老子已經薦到許州當稿案去了。還有一個是帶做廚子的,弄得一手好菜,伯集一路全靠這人烹調。伯集甫卸塵裝,就趕著去拜望幾位同鄉京官,叫申福出去找到長班。遞上住址單,才知道陸尚書住在東交民巷,黃詹事住在南橫街,趙翰林住在棉花上六條衚衕,馮中書住在繩匠衚衕,還有幾位外縣同鄉,一時也記不清楚。
  當下僱了一輛單套騾車,先進內城,到東交民巷。那陸尚書正在那裡調查外國法律,再也沒閒應酬同鄉,故而未見。出城便到南橫街,原來黃詹事合伯集雖彼此聞名,卻從沒有見面,敘起來還是表親,一番親密,自不必說,就留伯集吃便飯,伯集便不客氣。誰知這黃詹事卻向來是儉樸慣的,端出來四碗菜,一樣是霉乾菜燉豆腐,紹興人頂喜歡吃的一魚、一肉、一白菜,伯集嘗著倒也件件適口,不免飽餐一頓。飯後,又到那兩處拜訪,都見著的。次日,就是同鄉公請,伯集自然又要請請。他們席間提起陸尚書來,黃詹事第一個皺眉道:「 好好的個中國,被那班維新人鬧得來不可收拾的了。你想八股取士,原是明太祖想出來的極好個法子。八股做得到家,這人總是純謹之士。我們聖祖要想改變,尚且覺得改不來,依舊用了他,才能不出亂子。如今是廢掉的了。幸而還有一場經義,那經義就合八股不差什麼,今年有幾位敝同年放差出去,取出來的卷子,倒還有點八股氣息,這也是一線之延,然亦不可久恃的了。我只怪廢掉了八股,果然出些什麼大人材,就算是明效大驗,誰知換了一班,依舊不見出個好來,只怕比八股還要壞些,這也何苦來呢?況且人股是代聖賢立言,離不了忠君愛國,事親敬長一切話頭,天天把這些人陶鑽,所以不肯做背逆的事,說背逆的話,他們一定要廢,真不知是何居心!」說罷,恨恨之聲不絕於口。黃詹事的話尚未說完,忽然趙翰林駁起他來,原來二人一舊一新,時常水火的。當下趙翰林插口道:「老前輩說的自然不錯,只是晚生想起鄧曜、項煜那班人,也是八股好手,為什麼就不忠不孝起來?」黃詹事發狠道:「這話我不以為然。你只看本朝的陸清獻、湯文正八股何等好,人品何等好,便曉得了。」趙翰林還要與他辯論,他卻一口氣說下道:「我不是為廢八股說話,我為的是改法律那樁事。現在你們試想,中國的法律,不但幾乾年傳到如今,並且經過本朝幾位聖人考究過的,細密到極處,還有什麼遺漏要改嗎?朝廷聽了陸尚書的千方百計,偏偏要學外國,那外國是學不得的,動不動把皇帝刺殺了,你想好不好?大學堂裡的提調對我說的,什麼美國的總統看看戲,被人家放了一槍打死了,也沒有辦過兇手。俄國的皇帝怕人刺他,甚至傳位別人,不願意做皇帝。至於帶兵官被人刺死的,更常常聽見有人說。
  那般荒亂,都是法律不講究的原故。我們學了他,還想過太平日子嗎?包管造反的人格外多些。皇上住在宮裡還好,官府不識竅,出門走走,恐怕難免意外之虞。所以我說別樣改得,這法律是斷乎改不得。你們不信我的話,試試看。」于伯集是個刑名老手,此道尚能談談,正想迎合上去,偏被那趙翰林搶著說道:「老前輩這話固然甚是,但則我們中國已被外洋看到一錢不值,所以他們犯了我們的法不能辦罪,我們百姓要傷了他個貓兒、狗兒,休想活命。所以朝廷想出這個法子,改了法律,合他一般,那時外國人也堵住嘴沒得說了。至於大綱節目,只怕原要參用舊法,不至盡廢了的。你那大學堂裡那位朋友的話,原也靠不住,多半從外國野史上譯下的。人家都極文明,何至如我們公羊家言弒君三十六呢?」黃詹事聽了,由不得氣往上撞,恨道:「你們這般年輕人,總是拜服外國,動不動贊他好。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去做他的官,做他的百姓,還要食中國的粟,踐中國的土,幹什麼呢?」趙翰林道:「這算什麼?前年的時候,不是有人門上插了外國的順民旗子嗎?」黃詹事聽罷,氣得渾身發抖,也只得唉了一聲道:「罷罷!你們這些人太不曉得君親了!」伯集本是請同鄉,要想大家暢飲幾杯,尋個歡樂的,那知趙翰林同黃詹事有此一番抵格,弄得大家沒趣,勉強席終而散。次日,黃詹事邀他去談談,伯集趕忙套車前去。
  黃詹事提起昨日席間話來,極口的說趙翰林不好,又道:「他本來學問也有限,抄了先生的書院文章中進士的,只幾個楷書還下得去。僥倖點了個翰林,說這樣目無前輩。我曉得他現在常去恭維管學大臣,拾了些維新話頭,有一沒一的亂說,真是不顧廉恥的。自己也是八股出身。就不該說那些話。」伯集自然順了他的口風幫上幾句,又著實恭維黃詹事的話是天經地義,顛撲不破的。黃詹事心中甚喜,便道:「究竟老弟在官場閱歷多年,說來的話總還好聽。」當面就留伯集在寓小飲,兩下談得甚是莫逆。黃詹事忘了情,把自己在京當窮翰林怎樣為難,一五一十告知伯集,伯集也是個老滑頭,聽他說總不肯迎上去。
  忽聽見黃詹事帶醉大聲說道:「老表弟!你在官場混了多年,雖說處館,也要算見光識景。你曉得京官合外官的分別麼?
  伯集答道:「不曉得請表兄指教。」黃詹事道:「我同你說著頑頑,你休要動氣。外官是闊得不耐煩,卻沒有把鏡子照照自己見了上司那種卑躬屈節的樣子。有人說,如今做外官的人,連妓女都不如。妓女雖然奉承客人,然而有些相貌好的,無論客人多叫局多吃酒,總還要拿點身分出來,見了生客冷冰冰的,合他動動手還要生氣。只做外官的人,隨你紅到極處,見了上司,總是一般的低頭服小。雖然上司請他升炕,也只敢坐半個屁股;要是上司說太陽是西頭出,他再也不敢說是東頭出的,也只好答應幾個是。至於上司的太太、姨太太,或是生日、或是養兒子,他們還要把結送禮。自己不能親到,那四六信總是一派的臭恭維。有的上司看也不看,丟在一旁。這些人只要等到署了個缺,得了個差使,就狐假虎威的發作起來了,動不動嚇唬人,打一千哩,打八百哩,銀子拿不夠,休想他發慈悲饒了一個。所以人家又把他比做強盜。我這些話,原也說七品的翰林到了外省,督撫都須開中門迎接。只我那年有事告假出京,路過蘇州,其時落台正護院,王付憲托我帶封信給他,是我太至誠了,親自送去,誰知他沒有見識,只道我是尋常翰林打抽豐的,中門也不開,等了半天,才見家人拿了帖子來擋駕。我也不同他計較,把信交給他家人就動身了。以後不知怎樣?他後來被人家參了革職,永不敘用,也有我這種忠厚人偏偏碰他這個釘子。我也常見那外省的督撫,到得京城,像是身子縮矮了一段,要在他本省,你想他那種的架子還了得嗎?定是看得別人如草芥一般。我們中國這樣的習氣,總要改改才好,改法律是沒有的。」于伯集聽了這一番話,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又有些驚疑;看他面色,又不是醉後失言的樣子,不解所以然的緣故。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名士清談西城挾妓 幕僚籌策北海留賓

  卻說于伯集聽了黃詹事的話,自忖道:「他這番議論頗有意思,大約想我送他些別敬的緣故。」當下應了個「是」,也沒別話。
  席散回去,卻好次日合黃詹事抬槓的周翰林來訪,伯集連忙叫「請」。周翰林跨進門來,伯集一眼見他左腳上烏黑的,認得是穿了一隻靴子。原來前人有兩句即事詩,是專詠京城裡的風景的,叫做:「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那伯集住的客店,又在楊梅竹斜街,正是個溝多泥爛之所。這時下過大雨剛才晴了,那街上一層浮土,是被風刮上去的,底下盡是爛泥,就合那北方人所吃的芝麻醬一般。周翰林誰說不是坐車來的?偏偏車到街口擠住了,動也動不得。他性子躁,一跳跳了下來,想要找伯集住的那個店。不防腳尖兒一滑,可巧插在那浮土蓋著的泥裡,拔出來,三腳兩步進了店,跨到伯集住的外間。口裡直嚷道:「今兒糟糕,穿了一隻靴子!」怕集哈哈笑道:「老哥為什麼不坐車?」周翰林道:「可不是坐車來的,只為到口兒上擠住了,跳下來走幾步兒,不想踹了一腳泥。
  怕集忙叫家人取鞋襪來給周大人換上。家人取到,周翰林試穿起來,倒也合自己的腳,不差大小。兩人入座閒談,伯集想著周翰林說的話,比黃詹事新得多了,今番見面,又說做外官的人應該如何開學堂,如何辦交涉,如何興實業,如何探礦苗。
  伯集也就把肚子裡採辦來的貨色盡情搬出。周翰林非常傾倒,連說:「原來大哥有這樣能耐,將來督撫也可以做得,不要說是知府了。那外省的督撫,要像大哥這般說法辦去,還有不妥的事嗎?」伯集把眉頭一軒,似笑非笑的,又說道:「昨兒黃老先生把我們外官說得那樣不值錢!」周翰林不待他說完,急問道:「他說什麼?」伯集-一述了。周翰林歎道:「我們中國人有一種本事,說到人家的錯處,就同鏡子一般,那眼皮上怎樣一個疤,臉上怎樣一個瘢,絲毫不得差,休想逃得過去;說到自己,便不肯把鏡子回過來照照,殊不知道瘢兒疤兒多著哩。那黃老前輩,不是我說他,碰著幾個闊人,或是中堂、尚書、有權勢的,一般低顏下膝的恭維,碰著外官有錢的來京,趕著去認同年、認世誼,好哄嚇的哄嚇幾文,不好哄嚇的就合著那論語上『欲罷不能,既竭吾才』的兩句,他還要拿嘴來說別人嗎?」伯集道:「說呢,也不相干,他是海概論的。我只覺得外官裡面,也有品氣高的,才情大的,不是一定要正途才能辦事。不是兄弟誇口,那一省的事有什麼難辦?就同外國人打交道,也只要摸著他的脾氣,好將就的將就些,不好將就的少不得駁回一兩樁,但看看風頭不對,快些掉轉頭就是了。總要從上頭硬起,單靠地方官是沒用的。」周翰林笑了一笑道:「大哥辦交涉的法子不錯。我聽見廈門的交涉,是辦得太硬了,地方官登時革職。寧波的教案,辦得太軟了,官倒沒事,只百姓吃了虧,要是能夠頂上幾句也好些。現在講求新政的,有一位商務部裡的馮主事,單名一個廉,字號叫直齋,今天我約他在西城口袋底兒,特來約大哥同去談談,可使得?」伯集生性好色,曉得這口袋底是個南班子住家所在,有什麼不願意去的。
  忙答應了聲:「使得。好好!咱們名士風流,正該灑脫些才是。
  當下便叫套車。周翰林道:「且慢!你看時候才有正午,咱們就近先到萬福居吃了飯去。」伯集道:「不必。不嫌簡慢,我去叫菜,就在我這裡吃罷。」周翰林也不推辭,當即叫了幾樣菜,兩人吃畢,套車前去。原來這口袋底在海岱門裡,倒很有一節子路。那南班子的下處,是極清淨的,可以竟日盤桓,不比什麼石頭衚衕王廣福斜街鬧烘烘的,一進門,喝了幾杯水酒,便喊點燈籠送客的。
  閒話休提。且說兩人坐了一輛車到得那裡,等了多時,馮主事還不見來。班子裡有一個叫桂枝的,伯集尤其同他要好。
  他兩個人見了面,也不顧別人,就鬼串了一回。一直等到天將近黑,馮主事才來了。伯集聽了周翰林的話,知道他是個有才學的,不覺肅然起敬,連桂枝也發起楞來。那知馮主事倒不在意,已是灌飽了黃湯,滿面鮮紅,少不得應酬一番,合周翰林拱手為禮,又向伯集見面;彼此通了姓名,伯集說了許多仰慕的話。馮主事略略謙遜兩句,當即入席閒談。一席之間,又只有馮主事合周翰林說的話,伯集偶然插幾句嘴,馮主事並不回答。伯集受了一肚子的悶氣,索性連口也不開,拉長了耳朵,恭聽他們的議論。只聽得周翰林說道:「現在辦洋務的,認定了一個模稜主義。不管便宜吃虧,只要沒事便罷,從不肯講求一點實在的。外國人碰著這般嫩手,只當他小孩子頑。明明一塊糖裡頭藏著砒霜,他也不知道。那辦學堂的更是可笑,他也不曉得有什麼叫做教育,只道中國沒得人才,要想從這裡頭培植幾個人才出來,這是上等的辦學堂的宗旨了。其次,則為了上司重這個,他便認真些,有的將書院改個名目,略略置辦些儀器書籍,把膏火改充學費,一舉兩得,上司也不能說他不是。還有一種,自己功名不得意,一樣是進士翰林,放不到差,得不著缺,借這辦學堂博取點名譽,弄幾文薪水混過,也是有的。看得學生就同村裡的蒙童一般,全仗他們指教。自己舉動散漫無稽,倒要頂真人家的禮貌,所以往往鬧事退學。我看照這樣做下去,是決計不討好的,總要大大的改良才是。」馮主事道:「你話何嘗不是?但說是借著辦學堂博取些名譽,弄幾文薪水混過這句話不打緊,恐怕要加上多少辦學堂的阻力。從來說三代以下惟恐不好名,能夠好名這人總算還出息,我們只好善善從長,不說出那般誅心的話,來叫人聽著寒心。即如我,也想回去設個商務學堂,被你這一說,倒灰了心了。」周翰林道:「直齋,你又多心了。你我至好朋友,說話那有許多避忌?我說的不過是那種一物不知也以維新自命的,你要辦商務學堂,這是當務之急,誰說你不是呢?」兩人刺刺不休伯集聽得不耐煩,早合那桂枝燒鴉片去了。最後,周翰林那句話耳朵邊刮過,倒像有點刺著自己的心,暗道:「他們瞧我不起,將來偏要做幾樁事給他們看看!」當晚談談講講,不知不覺,已是一更天氣。馮主事要想出城,周翰林道:「如今是出去不來的了。海岱門雖然關得遲,此時也總關了,不知倒趕城罷。」原來京城裡面有:「倒趕城」一宗巧法,只因城門關得早,開得也早,三更多天便開了,就好出進,叫做「倒趕城」。馮主事是曉得的,因道:「我初意只打算到一到,告個罪,就要出城,那知談起來,忘記了明早商部裡還有許多公事。我昨兒已一夜未睡,加上這半夜,也有些支持不住了。」周翰林勸他吸幾口煙提提精神。馮主事道:「那是我生平最恨的,寧可躺躺,再不吸它。
  又停一會,馮主事更撐持不住,身邊摸出幾個藥丸子把茶送下,就在伯集躺的煙鋪下躺下,只聽得他打呼聲響,已自睡著了。周翰林也有些倦意。伯集精神獨好,自合桂枝到裡間屋內談心,讓周翰林炕上歇息。聽聽三更已轉,三人各自回去不提。
  再說于伯集原是候選來的,那知部費未曾花足,已是錯過一個輪子,只好再待下次。北京久居不易,便商量動身。為著赴選未經得缺,同鄉官面子上的應酬,也就減少了一半,該送一百的只送五十,大家倒也無甚說得。只是臨動身的幾天,要帳的擠滿了屋子,參店、皮貨鋪、靴店、荷包鋪、館子、窯子,鬧得發昏。伯集雖然算盤打得熟,但是每帳總要打些折扣,磋磨磋磨。如何一天半日開銷得了?自己詫異道:「我出京只有這個打算,還沒定日子,如何他們都會曉得?」便對那些伙計說道:「我是還不出京哩,只好慢慢開發,馬上問我要可不能。
  那些伙計,本來收帳是懷著鬼胎來的,聽他這一說,越覺心虛,有的支吾答應,像是要走又不肯出門似的,有的竟還要逼著現銀子去。伯集憤極道:「買的東西都在這裡,你們要不肯賣給我,只管拿回去,要立逼著銀子是沒有的。你去外面打聽打聽,難道我哄騙著你們逃走不成?」那些伙計才不敢則聲。
  問明日期,伯集叫他們分兩天來算帳,只館子、窯子是當天開銷的。可巧對面客店裡有一位河南顧舉人,本來約著同伴出京的,忽然走來,伯集把方才要帳的情形合他說了。他道:「原來太尊不知京裡風俗如此。但凡是候選的、會試的到來,他們便起了哄,有一沒一的把些東西亂塞,嘴裡也會說又是怎樣好、怎樣便宜、怎樣有用處,還有不肯說價錢的,倒像奉送一般,硬把他的貸物存在客人處。初進京的人看他這樣慇懃,多少總要買他一件兩件。及至客人想要出京,三五天前頭,他們是已經打聽著了,便蜂擁而至,探探候候,又是可氣,又是可憐。
  你道他們是打聽著的?原來他們先花了本錢來的。店門口、會館門口,都有使費,人家早替他們當心,所以一有打算出京的樣子,他們是已得知,跑不了的。那使費有一種名目,叫做「門錢」,太尊帶來的管家,都好向他討的,其實,仍舊合在賣的價上,稍須多要一點,就有在裡頭了。但是一般也有漂帳,我曉得的敝同鄉黃知縣,久困都中,後來得缺出京,沒錢開發,就把行李衣物私運別處,存下幾只空箱子,有天晚上出店,一去不回。次日那些債主都知道了,趕出城去討,因他走得路遠,只得罷手。他們這種主顧,每年也要遇到幾個,只消遇著幾個冤大頭,也就彌補過去了。」伯集道:「原來如此。這樣風氣,外省倒少些,有貨換錢,犯不著那般覓主兒。」次日,伯集把帳-一的七折八扣算了,不管那些人叫苦連天,怨聲載道,就同了顧舉人出京。說也可氣,那些同鄉京官,只有周翰林還來送送,別的都差片送行,推說有病,或是上衙門去了。伯集很覺動氣,暗想缺又選不到,河南又去不得,賓東本有意見,恐怕去了,館地靠不住,豈不是白白的跑一趟?聽說北洋大臣孔公別竭意講求新政,沒得人去附和他,我何不上個條陳試試看,主意想定,就同顧舉人一路斟酌,許他得意時請他做文案,顧舉人本思覓館,那有不願意的?便爾一力贊成。伯集就連夜在客店裡打開行篋,取出些時務書,依樣葫蘆,寫了幾條,托顧舉人筆削,以為進身之具。原來當初伯集在豫撫幕中,其時正值孔制台做河陝汝道,彼此倒也有點交情。等到條陳上了上去、立時請見,敘了一番舊,又痛贊他籌畫周詳,到底是個公事老手,竭力留他在署中辦事。伯集正中下懷,假說豫撫賓東已久,恐不便辭他。孔制台道:「那不妨事。河南事簡,北洋事繁,老兄有用之才,不當埋沒在他那裡,待兄弟寫信給他便了。
  伯集聽了,忙說了些極承栽培的話,告辭出署。當晚制台請吃晚飯。席間可巧,又有馮主事。原來馮主事久有開羅商務學堂的念頭,他是山東濰縣人,合孔制台是師生,這回告假回京,特特的遷道天津,前來叩見,要想老師捐助幾文。當下見于伯集在座,倒覺突兀,就合他非常親熱,不比在口袋底那天的情形了。孔制台見他兩人很說得來,越發看重伯集。馮主事,說起辦學堂的事,制台皺眉道:「我們山東辦得來學堂嗎?去年胡道台在克州辦了一個學堂,招考三個月,尚且不滿十人。他們也說得好,說是洋學堂進去了,好便好,不好就跟著外國人學上,連父母都不管,父母也管他不來的。直齋要辦學堂必有高見,不知是怎樣辦法?」馮主事道:「論理,我們山東要算是開化極早的了。自從義和拳亂後,便也大家知道害怕,不敢得罪洋人,不然,德國人那樣強橫,竟也相安無事,這就是進化的憑據。晚生想辦的學堂,並不是尋常讀外國書的。只因門生現在商部裡,見我們中國商人處處吃虧,貨物銷售出口,都被外國人抑勒,無可如何。人家商戰勝我們,在他手裡過日子,要是不想個法兒抵制抵制,將來民窮財盡,還有興旺的時候嗎?所以門生要辦這個學堂,開開風氣。明曉得鄉里人是不懂得什麼的,也只好隨時勸導,看來東府裡民情比克州也還開通些,敝處商家也多,料他們必是情願的。只是經費不夠,還求老師提倡提倡,替門生想個法兒。」孔制台聽他說東府比克州開通些已不自在,又且要他籌款更覺得冒失,只為礙著師生情面,不好發作,躊躇了一會道:「開學堂呢,不過這會事罷了,並不是真有用處的。如今上上下下鬧新政,實在鬧不出個道理來,還只有開幾個學堂做得像些,但是籌款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做官是你曉得的,那有餘錢做這樣有名無實的事業?你說貴處商家多,還是就近想點法兒罷。」原來馮主事知他這位老師本來不喜人家談新的,現在因為有人傳說他做幾件事還新,所以特來試探試探,或者為名譽上起見,又是桑梓的情誼,多少幫助些,也未可知。
  誰想一說上去,就碰了釘子,深悔此番不該來的。當下一言不發,靜待席終而散。幸而于伯集本是個官場應酬好手,便想些閒話出來談談,夾著恭維制台幾句,然後把這一局敷衍過去。制台送客時候,獨約伯集明日搬進衙門裡來,同馮主事但只一拱而別。伯集回寓,便托顧舉人帶信河南,把眷屬搬到天津,就近薦了他一個書啟兼閱卷的館地,顧舉人自然歡喜。次早送了顧舉人,正要搬進衙門,恰好馮主事來拜,只得請見。馮主事大發牢騷,說:「我們這位老師,做官做得忒精明瞭,聽他那幾句話兒,分明說新政不是,又道學堂無益,總而言之,怕出錢是真的。我們濰縣還有他兩丬當鋪,例說做官清正。封疆大員尚且如此,還有什麼指望呢?」伯集諾諾答應,不敢合他多說話。馮主事覺得無味,也就去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請客捐貲刁商後到 趁風縱火惡棍逞凶

  卻說馮主事別了于伯集,便到督署辭行,制台送他程儀五十兩。馮主事意欲退還,覺得師生面上過不去,只得受下,登程之後,一路思量道:「這學堂雖有楊道台捐助三千金,其餘零碎湊集的不及二千,就是節省辦法,一萬多銀子,還不能照東洋的規模,買齊那些考驗的材料,應用的器具。只好暫請幾位中國好手,編些商業教科書,譯幾部東洋書籍,敷衍著辦起來便了,其它只得從緩改良。但是目下總得再籌二三千金,才能開辦這個局面。左思右想,忽然想出一個主意來,自言自語道:「呀,有了!那孔老師雖然不肯出錢,他那句話倒是開我一條道路,就是商捐一節,卻還有些道理。我想我們濰縣,富商也還不少,他們歷年往城隍廟裡捐錢賽會,一年何止千金?那廟裡如何用得到這許多,定是幾個廟董侵吞了去的。我去找這幾個人,並且請齊了眾商家,把這事理論個明白。以前的縱然清不出來,只要把以後的歸並學堂裡,作為長年經費,不是一舉兩得麼?」主意定了,自己倒甚歡喜,因此不到省裡去了。
  那創辦學堂的稟帖,是上頭已經批准的,沒什麼顧慮,就一直回到濰縣,找著幾位紳士商量。濰縣的大紳士只一位姓劉的,是甲戌科進士,做過監察御史,告老回家的,年紀又尊,品望也好,人家都看重他。只是這位劉公有些怕事,輕易不肯替人家擔肩。其餘的幾位紳士,不過是舉人、稟生,都在馮主事之下,只因他們家裡田多有錢,人人看得起,故而能夠干預些地方上的公事。馮主事這回辦學堂,都已捐過他們,就是打在那雜湊項下算的。當下馮主事先到劉家去,不一定想捐他,原要合他商量那廟捐一節,不料劉御史劈面就給他個沒趣,道:「我們雖則知己,這樁事我卻很不佩服你。我生平最恨人家辦學堂,好好的子弟,把來送入學堂裡去,書也讀不成了,宇也寫不來了,身上著件外國衣,頭上戴外國帽子,腳下蹬一雙皮靴,滿嘴裡說的鬼話,欺負人家不懂。我前月進省,才看見那種新鮮模樣兒,回來氣得要死。好笑我們省裡這位中丞,拿辦學堂當做正經,口口聲聲的勸人家開辦。彷彿聽見即墨縣進省見他,因為辦學堂不認真,大受申飭。如今即墨縣的學堂,一個月內已經辦好,請了一位監督,每月四十銀子薪水。幸而我們這位老父台,為人很好,不肯效尤,只作不知,也不進省去見他,合了我的脾胃。老弟,你想想,我們是八股場子中出來的人,豈可一朝忘本?飲水尚要思源,依我愚見,還指望你將來上個折子,恢復八股,以補愚兄未竟之志。你如何倒附和起新黨來,索性要開學堂了。你前次給我的信,我也沒覆,我原曉得你就要回來,可以面談的。你要我捐錢,做些別的善舉,都可以使得,只這學堂,誤人家的子弟,是大大的罪過,不敢奉命。若是真要辦學堂,須依了我的主意,請幾位好好的舉人秀才,教他們讀《四書》、《五經》,多買幾部《朱子小學近思錄》等類的書,合學生講講,將來長大了,也好曉得這些崇正黜邪的道理。老弟你休要執迷不悟。」一席話說完,把個馮主事就如澆了一背的冷水,肚皮也幾乎氣破,登時臉上發青,要待翻腔,卻因平日合他交情尚好,又因他是個老輩先生,這回辦事雖不要借重他,也怕他從中為難,只得忍住了,停了一會,歎道:「老先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時勢,是守舊不來的了。外國人在我們中國那樣橫行,要拿些《四書》《五經》宋儒的理學合他打交道,如何使得?小弟所以要辦學堂者,原是要造就幾個人才,抵當外國人的意思,並不是要他們順從外國人。並且辦的是商務學堂,有實在的事業好做,不是單讀幾部外國書,教他們學兩句外國話就完的,你老不要鬧錯了。」劉御史道:「老弟,你這話更是不合。外國人到我們山東來橫行,那是朝廷不肯合他打仗的原故,他們強橫到極處,朝廷也不能守著那柔遠人的老話,自然要趕他們出去的。至於我們讀書人,好好讀書,自有發達的日子,為什麼要教他商務呢?既說是商務,那有開學堂教的道理?你那裡見過學堂裡走出來的學生會做買賣的?那做買賣的人,各有各的地方,錢鋪裡、當鋪裡、南貨鋪裡、布店裡、綢緞店裡、皮貨店裡,還有些小本經紀,那個掌櫃的不是學出來的?只不在學堂裡學罷了。我說句放肆話,你們這幾位外行人,如何會教給學生做生意?勸你早些打退了這個主意罷,濰縣人不是好惹的。」馮主事暗想道:「這人全然不懂,真個頑固到極處,只好隨他去罷。」當下沒得話說,辭別了出去。走到別的幾位紳士家裡,探探口氣還好,還有些合自己一路捐的款子,也有當時面交的,也有答應著隨後補交的,馮主事略略放心,約定他們後日議事。
  當日回家,發了幾副請帖,請幾位大商家合那廟董,在商務公所會議。到了這日,各商家、各紳士都到,只劉御史合廟董未來。馮主事預先備了幾桌酒,請他們依次坐定,好談這事。
  且說那廟董裡面,有個頭腦本是個販買黃豆的,這人刁鑽古怪,年紀約摸有四十多歲,吃上幾口大煙,瘦長條子,滿臉的麻點兒,削臉尖腮,姓陶名起,同伙送他個外號,叫做淘氣,原是音同字不同的。只因他在商務裡面極有本領,賺得錢多,雖說是昧了良心弄得來的,然而手裡有了銀錢,人家自然也拿他推尊起來了。湊巧其時正值秦晉開捐,他湊了幾個錢去上兑,捐了個候選同知花翎四品銜,居然以鄉紳自命了。無奈他有個脾氣不好,一生吃虧只在這鄙吝二字上頭,無冬無夏,身上只著件搭連布的袍子,口裡銜支粗竹煙袋,家常吃的總不過是高粱、窩窩、小米、煎餅之類。當下因馮主事請他,他知道必有事情,初意想不來的,後來一想不好,才慢慢的踱到商務公所,合眾人見了面。馮主事把廟捐一層題起,先說道:「兄弟只因要開這個商務學堂,須得大眾幫忙,能捐呢多捐些,要是不能,那廟裡一筆捐款,每年有一千多兩銀子,我曉得春秋兩次賽會,至多不過用掉一二百銀子,可好把這注款子撥到學堂,充為常年經費,諸公以為何如?」不料幾句話說得淘氣真個動起氣來了,說道:「馮大人,你這個主意錯了。那廟捐一款麼,為的菩薩面上,保佑地方太平的。你老只知道兩季賽會,不曉得廟屋要修,還有琉璃燈的油、燒的盤香、四時祭品、唱戲、添置旗鑼傘扇袍服等類,都出在這裡頭的,衙門口還有些使費。只不夠用是真的,如何會有贏餘呢?馮大人再想別的法子罷,這是動也動不得的。」馮主事聽他說的決絕,又用旁敲的法子說道:「如此說來,廟捐既不好動,你替我合眾位商家說法說法,照這廟捐的樣子再捐一分便了。」這原是摳氣的話,那知淘氣將機就計,拉了幾位體面商人,背後去咕噥一回,無非說馮主事多事,要拿我們心疼的錢去辦那不要緊的事體,眾商都是愚夫,聽了他的話,咬定牙根不肯答應。及至人席,馮主事還想再申前議,無奈大眾口氣不放鬆一些兒,馮主事孤掌難鳴。看看天色已晚,只得送客各散,捐事毫無眉目。馮主事尋思沒法,要是不辦罷,這事已聲張開了,坍不下這個台,要是辦呢,實在辦不出什麼。就只有楊道台三千銀子,是已經收到的,餘下三十、五十、一百、八十湊起來,不到七千銀子。房子要租的,器具要買的,教習要請的,編書、譯書、印書都要資本的。那些半向不新的學生,如果請他來是來的,要他出修繕費是不來的,這事恐怕要散場哩。回家合他哥子商議。原來馮主事的哥子,為人高尚,雖然也是一榜出身,從不預聞外事,這回聽了兄弟的話,便道:「這事有什麼難辦?那些商家所怕的是官,但是我們這位老父台頑固到極處,替他說開學堂萬萬不興。我有個法子,你到省裡去見撫台,他是極喜歡辦學堂的。你將此情形細細的告訴他,請他下個札子到縣裡,等縣裡出頭派他們捐多少,誰敢不依?不依就同他蠻來!」馮主事聽了,歡喜非常,佩服乃兄高見。當即收拾行李,次日進省。誰知這話被家人聽見,露了個風聲出去,陶起這一干人曉得了,更是氣憤憤的,想了個一不做二不休的惡主意。誰說那些商人是膽小沒用的,他們卻又約了些小舖子裡的掌櫃伙計,在東關外馬家店聚會,等得眾人到齊了,陶起就說:馮主事家怎樣的平時刻薄我們,這回怎樣要受他的害,先激怒了眾人,又道:「不是俺造謠言,他此次到省裡去,定是算計咱們,叫上頭壓派下來,我們大小舖子多則幾千,少則幾十,總是要出的。列位有什麼法子想沒有?」眾人聽了,面面相覷,沒得話說。陶起又道:「咱們地方上有了這個人,大家休想安穩過日子,不如收歇了舖子罷。」大眾聽了,仍是不語。內裡有個雜貨鋪裡伙計,本是不安本分的,單他接口道:「陶掌的話實是不錯,咱們辛辛苦苦弄幾個錢,官府來剝削些倒也罷了,那裡經得起紳士幫著剝削,俺就不服氣,將來官府要派咱們出錢,俺第一個罷市。
  眾人聽了,都以為然。內中有幾個不安分的,更是一鼓作氣,相約同去打那馮主事的家,鬧他個落花流水,出出悶氣。眾人聽了,更為高興。當下一哄而去,直到得馮主事家,從頭門打進。馮主事的哥哥正在那裡看著書,聽得外面一片人聲喧嚷,知道事情不妥,忙叫僕婦丫環擁護了內眷從後門逃走,他把幾件要緊的地契聯單揣在懷中,也從後門逃生,一直出城到鄉里躲難去了。
  且說眾人一直打到上房,見沒得一人方才罷手。正想回去,忽然又見擁了好些人進來。你道這些人是誰?原來是地方上一班光棍,倪二麻子領頭。那天倪二麻子真有興頭,在縣衙門前合人賭博,贏了一大堆錢,大家詐他的東道吃。這倪二麻子本來手頭極其開闊的,就到一個回回館裡,一問沒甚吃得,只有牆上掛了一腔新宰的鮮羊,大家不由分說,你要炒羊絲,我要爆羊肚,又有人要烤羊肉,一隻羊被他們鬧得剩了半個。
  又打了幾斤燒刀,開懷暢飲。酒罷,每人要了一斤多面。店小二背後咕噥著,說道:「今天白送了咱的一個羊!」倪二麻子有點醉意,聽了喝道:「你嘴裡胡說些什麼?」店小二顫著聲音道:「沒什麼,俺說昨兒天陰,今天看見了太陽。」倪二麻子道:「瞎說!昨兒明明是有太陽的,怎麼說陰天?」店小二道:「呀,該死,俺記錯了,俺記的是前月十六。」倪二麻子笑道:「你今兒吃了飯,還要記錯了是昨兒吃的呢。」店小二順口道:「吃飯記錯了好不--」,說到此處,咽住了,他意思是要說「好不會帳呢。」倪二麻子聽他說了半句,倒發起愣來道:「好不什麼?」店小二道:「好不自在。又好吃第二頓哩。」倪二麻子拿不著他錯處,也只索罷了。會起帳來,三弔五百二十五文,小帳在外。倪二麻子道:「記在我的帳上。
  掌櫃的道:「不必客氣了,算是俺請倪二官人的罷。」倪二麻子眼皮一翻道:「你那見俺倪二官人吃飯不會帳來?俺也犯不著要你猜!」掌櫃的嚇得把頭一縮,不敢則聲。那班跟他的朋友道:「這樣背時的掌櫃的,理他則甚?二哥,咱們到王桂鳳家抽兩口去!」於是,倪二麻子拎了一口袋錢,領眾人慢慢踱出店門。那店小二又在背後咕味道:「真是俺前世裡的祖宗!
  倪二麻子回轉手來,劈拍一個巴掌,喝道:「你說誰是你的祖宗?」店小二陪著笑臉道:「二官人聽錯了,俺說真是俺鹽罐子裡有蛆蟲,出空的好,也是想起昨兒的事。」倪二麻子怒道:「你這個刁蛋,倒會說,不打你也不認得你爺爺!」搶前一步,就要動手。那店小二已是躺在地上,叫地方救命。倪二麻子被眾人拖著走了,總算開交。只那小二還是不住口的亂罵。幸虧倪二麻子走的遠了,沒聽見。街坊見是這幾位太歲闖事,那敢出來探望,緊閉著門不管。
  再說倪二麻子正同著他朋友去抽煙,走過馮家門口,只見宅門大開,裡面好些人在那裡折桌子的腿,撞窗子上的玻璃哩,又聽得嘩卿一聲,是一盞保險燈打下來了。倪二麻子說聲:「咦,有趣!這些人倒也會頑把戲!」內中有個尹歪頭道:「俺曉得了,這是馮舉人的親家搶親,搶不到手,弄成一個不打不成相識。」倪二麻子道:「歪頭休得胡說!咱們濰縣城裡沒有搶親的事。正經話,咱去湊個熱鬧,添些賭本,倒是天賜的財項。」大家拍手稱妙道:「到底是倪二哥有算計,怪不得人家比你做智多星吳用呢。」當下七八個人,把辮子打了個鬏兒,一擁而進,遇著值錢的東西就搶,拿不了的,脫下衣服來兜。
  陶起見他們來勢兇猛,只當是馮府的救兵,對面認清,才知是倪二麻子一黨,便叫道:「老二!怎麼你也來了!」倪二麻子歡喜道:「吠!原來是陶掌櫃的,俺說沒得第二個人敢做這樣的事的,俺來替你當後隊。」陶起道:「承情多謝,只是但許毀他的對象,不准拿了走,回來俺另有酬勞。」倪二麻子那班人聽了這話,如何肯依?只不理他,一直闖進房裡,打開箱籠,任意揀取,除去衣服不要,金銀首飾,取了精光。陶起一班人早已興盡而散。倪二麻子跨出房門,不見他們,知是已去,便合眾人商議道:「咱們發財是發財,吃官司是不免的,依俺主意,還是放一把火燒他娘的精光,也就沒處查究了。」大家又拍手稱好,這班惡煞,就探根自來火,在柴堆上點著了。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