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園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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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一 同年葉書山太史,掌教鐘山。生平專心經學,而尤長於《春秋》,自稱啖助、趙匡,不足多也。注《毛詩》「佻兮達兮」一章為兩男子相悅之詩,人多笑之。然作詩頗有性情。《出都》云:「行年七十古來稀,東、馬、嚴、徐事已非。檢點良方醫老病,所須藥物是當歸。」「白石清泉故自佳,九衢車馬漫紛孥。欲知此後春相憶,只有豐台芍藥花。」「行色匆匆鬢影疏,騎驢猶憶入京初。蒯緱一劍酸寒甚,今日歸裝有賜書。」太史諱酉,桐城人。 二 壬戌歲,餘改官金陵,寓王俁岩太史家,遇戚晴川太守言:「書生初任外吏,參見長官,不慣屈膝,匆遽間,動致聲響。」餘試之果然。戲吟云:「書銜筆慣字難小,學跪膝忙時有聲。」戚《宿承恩寺》句云:「瓦溝落月印孤榻,簷隙入風吹短檠。」殊冷峭。戚諱振鷺,湖州人。三 舒城任自舉學坡,為莊明府記室,好吟詠。一日餘訪莊公,聞書齋中高唱拍案,細聽之,乃餘詩也。莊出笑曰:「幸而任先生大賞公詩;如其大罵,則奈何」後任死,伏魄時口號別親友云:「六旬失足下蓬瀛,今日才欣返玉京。直以聰明還造化,但憑樵牧話子生。花當春盡應辭樹,鳥際冬殘合罷聲。見說群仙同抗手,遲余受代主蓉城。」 四 通州李方膺晴江,工畫梅,傲岸不羈。罷官,寓江寧項氏花園,日與沈補蘿及餘游覽名山,人觀者號「三仙出洞」。《題畫梅》云:「寫梅未必合時宜,莫怪花前落墨遲。觸目橫斜千萬朵,賞心只有兩三枝。」《秋葵》云:「肅瑟風吹永巷長,採衣非複舊時黃。到頭只覺君恩重,常自傾心向太陽。」晴江牧滁州,見醉翁亭古梅,伏地再拜。其風趣如此。 五 上猶令方綺亭,名求義,聵於耳而聰於心;與人言,必大聲高呼,諧謔百出,而一本於天真。《辭官歸里》云:「三年政罷喜忘機,老去仍思竹裏扉。攜取清風隨棹去,添來白發湖頭歸。不妨琴鶴為行李,那計妻孥說是非。力倦眼昏貪穩臥,誤傳高尚遂初衣。」死後,餘為銘墓。陳古漁哭之云:「不見白頭憑幾坐,尚疑朱履出堂來。」 六 予過蘇州,常寓曹家巷唐靜涵家。其人有豪氣,能羅致都知錄事,故尤狎就之。兩家妻女無嫌,如龐公之於司馬德操,不知誰為主客也。靜涵有句云:「苔痕深院雨,人影小窗燈。」《花朝分韻》云:「薄醉微吟答歲華,春寒十日掩窗紗。多情昨夜樓頭雨,吹出滿牆紅杏花。」其少子七郎詠《落花》云:「零落嫣紅歸不得,楊花相約過鄰家。」真佳句也。長子湘昀居隨園,吟云:「小住名園又一年,石闌幹畔聽流泉。夜深怕作還鄉夢,月到南窗尚未眠。」「小窗閒坐夕陽斜,對此教人不憶家。喜見香荷才出水,一枝高葉一枝花。」從來荷葉高出水者,必有花;湘昀居園久,故知之。靜涵有姬人王氏,美而賢;每聞餘至,必手自烹飪。先數年亡,餘挽聯云:「落葉添薪,心傷元相貧時婦;為誰截髮,腸斷陶家座上賓。」 七 元人詩曰:「老不甘心奈鏡何」李益《覽鏡》云:「縱使逢人見,猶勝自見悲。」本朝鄭璣尺先生云:「朱顏誰不惜白發爾先知。」皆嫌鏡之示人以老也。宋人云:「貧女如花只鏡知。」又曰:「鏡裏自應諳素貌,人間只解看紅妝。」又曰:「自家憐未了,臨去複徘徊。」本朝高夫人有句云:「乍見不知誰覿面,細看真覺我憐卿。」是鏡有恩於女子,有怨於老翁也。容成侯何容心哉 八 蘇州楓橋西沿塘,有餘本家漁洲居士,乃前明六俊之後,愛客能詩。家有漁隱園,水木明瑟,餘為作記,鐫石壁間。每過姑蘇,必泊舟塘下,與其叔春鋤、弟又愷,為剪燭之談。年甫五十而亡。有《新柳》一律云:「二月韶光媚,春風嫩柳條。含煙初作態,泡露不勝嬌。腰細柔難舞,眉疏淡欲描。豐神與誰並好女乍垂髫。」 九 香亭弟偶吟,往往如吾意所欲出,不愧吾家阿連也。餘三十年前,選妾姑蘇,所需花封甚輕;今動至數金。香亭《過吳門》云:「傳聞近日選花枝,百兩纏頭費莫支。爭及當年吳市好,一錢便許看西施。」《消夏雜詠》云:「科頭赤足徜徉過,一領蕉衫尚覺多。不信熱場人不熱,紅燈圍著聽笙歌。」 一O 《南史》言:「阮孝緒之門閥,諸葛璩之學術,使其好仕,何官不可為乃各安於隱退,豈非性之所近,不可強歟」近今吾見二人焉;一為尹文端公之六公子似村,一為傅文忠公從子我齋。似村舉秀才,終日閉戶吟詩;我齋雖官參領、司馬政,而意思蕭散,不希榮利。有人從都中來,誦其《環溪別墅》詩云:「將官當隱稱畸吏,未老先衰號半翁。」又曰:「不是門前騎馬過,幾忘身現作何官。」長洲女子陶慶餘,嫁大司馬彭公孫希洛,年二十二而亡。有《瓊樓吟》行世。詠《鸚鵡》云:「一夢喚回唐社稷,千秋留得漢文章。」《婢去》云;「院從汝去長青苔,小榻香消午夢回。不覺疏簾搖樹影,風前誤認摘花來。」 一一 己卯秋,在揚州遇萬近蓬秀才,屬題《紅袖添香圖》。近蓬少時托李硯北寫此圖,虛擬娉婷,實無所指。裘姓友見畫中人,驚笑,以為絕似其家婢;遂延近蓬至其家,出婢贈之。婢姓花。一時題者紛然。餘獨愛吳玉墀詩曰:「紅樓翠被知多少,如此消魂定姓花。」又曰:「聘錢若許名流斂,第一須酬作畫人。」廿年後,餘至杭州,花姬已下世矣。近蓬訪餘湖上,不值,投詩云:「惜花人早出,載酒客遲來。」 一二 辛丑秋,忽有浙中校官入山見訪,方知即玉墀,字小谷,是吾鄉尺鳧先生之少子、鷗亭居士之季弟。予少時,乞假歸娶,飲於鷗亭之瓶花齋,其時小谷才四歲。故見贈云:「園林心契卅年餘,今日真來大隱居。修贄忙於投要路,扣門快比訪奇書。相看共訝須眉古,久別渾忘問訊疏。細認雙瞳點秋水,依然竹馬識君初。」嗚呼!四十餘年鄉里故人,二十年前詩中知己,彼此茫茫,絕無晤期,而天必為兩人作合,文章有神,信矣!小谷在隨園賞芙蓉,賦五古千言,以太長,不能全錄。托羅兩峰畫《板橋遺跡》,題云:「談罷羅家《鬼趣圖》,去尋舊院影模糊。蘆根瑟瑟如人語,中有鶯鶯燕燕無」「綠蕪一片眾香埋,半沒橋身半沒街。艷跡但餘殘礎在,也曾親近玉人鞋。」「此柏婆娑似舊人,盤桓幾度板橋春。只憐生長煙花裏,猶作亭亭倩女身。」「者番游緒已愴然,又對風斜雨細天。畫最淒涼天最慘,看君筆上起蒼煙。」 一四 餘自幼,詩文不喜平熟。丙辰,諸征士集京師,獨心折於山陰胡天游稚威。嘗言:「吾於稚威,則師之矣;吾於元木、循初,則友之矣;其他某某,則事我者也。」元木者周君大樞,循初者萬君光泰也。稚威駢體文,直掩徐、庾,散行恥言宋代,一以唐人為歸。詩學韓、孟,過於澀拗。今錄其近人者。如《明妃》云:「天低海水西流處,獨有琵琶堪解語。斷絲枯木本無情,猶勝人心百千許。」詠《諫果》云:「苦口眾所揮,餘甘幾人賞。置蜜錕鋙端,或者如舐掌。」《贈某營將》云:「大聲當鼓急,片影落槍危。劍血看生癭,天狼對持髭。」皆奇句也。亦有風韻獨絕者,《曉行》云:「夢闌鶯喚穆陵西,驛吏催詩雨拂衣。行客落花心事別,無端俱趁曉風飛。」 丁巳春,予與元木、循初同在稚威寓中,夜眠聽雨,元木見贈一篇云:「文章之家無不有,袁郎二十膽如斗。」詩甚奇詭,不能備錄。壬申歲,餘起病至長安,元木再贈七古。起句云:「憶昔相見長安邸,志氣如虹挂千里。狂飛大句風雨來,頭沒酒杯笑不已。」真乃替余少時寫照。元木廷試報罷,果毅公訥親延為上客。每公餘之暇,命講《通鑒》數則,亦想見當日公卿風雅也。元木詩最堅瘦,獨詠《桃花》頗婉麗。其詞曰:「寂寂朱塵度歲華,又驚春色到桃花。五陵游客知何限,只有漁人最憶家。」《管仲墓》云:「浪說儒門羞五尺,至今江左幾夷吾」 早行詩,二人同調,而皆有妙境。梁藥亭云:「鴻雁自南人自北,一時來往月明中。」元木云:「行人飛鳥都何事,一樣衝寒度曉堤。」周蘭坡學士多髯,冬日同元木詠雪,和東坡「尖叉」韻。元木押「鹽」字韻云:「修髯繞作離離竹,妙句清於《昔昔鹽》。」 一五 予宰江寧時,俞來溪秀才見贈云:「誰道樓前多鼓響,只聞花外有琴聲。」餘道:「不如宋人『雨後有人耕綠野,月明無犬吠花村』。」又有人贈云:「事到眼前亮於雪,民從心上養如春。」餘道:「不如餘《沭陽雜興》云『獄豈得情寧結早,判防多誤每刑輕』。」 一六 人言通天文者不祥。四川高太史名辰,字白雲,向為岳大將軍西席。嘗在金陵觀星象,言山東有事。次年,果有王倫之逆,而太史已先亡矣。過隨園,命其子受業門下,贈詩云:「名重隨園詎偶然興來神妙寫毫顛。已知葛井來勾漏,豈但香山數樂天入座嵐光時拱揖,依人鶴影自翩躚。荀香近處瞻先輩,慰我調飢三十年。」《過定軍山吊武侯》云:「三代而還論出處,兩朝之際見權宜。」 一七 孫過庭《書譜》云:「學書者初學先求平正;進功須求險絕;成功之後,仍歸平正。」予謂學詩之道,何以異是 —八 為人,不可以有我,有我則自恃恨用之病多;孔子所以「無固」、「無我」也。作詩,不可以無我,無我則剿襲敷衍之弊大;韓昌黎所以「惟古於詞必己出」也。北魏祖瑩云:「文章當自出機杼,成一家風骨,不可寄人籬下。」 一九 詩有現前指點語最佳。香樹尚書《題紅葉》云:「一夜流傳霜信遍,早衰多是出頭枝。」程魚門《觀打漁》云:「旁人束手休相怪,空網由來撒最多。」張哲士《觀弈》云:「笑渠斂手推枰後,始羨從旁攏袖人。」宋人詩云:「無事閉門防俗客,愛閒能有幾人來」哲士《月夜》云:「恐有閒人能見訪,滿庭涼影未關門。」兩意相反,而皆有味。 二O 唐以前,未有不熟精《文選》理者,不獨杜少陵也。韓、柳兩家文字,其濃厚處,俱從此出。宋人以八代為衰,遂一筆抹殺,而詩文從此平弱矣。漢陽戴思任《題文選樓》云:「七步以來誰抗手,『六經』而外此傳書。」 二一 近日文人,常州為盛。趙懷玉字映川,能八家之文;黃景仁字仲則,詩近太白;孫星衍字淵如,詩近昌穀;洪君亮吉字稚存,詩學韓、杜:俱秀出班行。黃不幸早亡。錄其《前觀潮行》云:「客有不樂游廣陵,臥看八月秋濤興。偉哉造物此巨觀,海水直挾心飛騰。龍堂誰作天吳介,對此茫茫八埏隘。才見銀山動地來,已將赤岸浮天外。砰崖槌岳萬穴號,雄呿雌吟六節搖。是豈乾坤共呼吸,乃與晦朔為盈消。殷天怒為排山入,轉眼西追日輪及。一信將無渤湃空,再來或恐鴻漾濕。唱歌踏浪輸吳儂,曾將何物齎海童。答言三千水犀弩,至今猶敢攖其鋒。我思此語等兒戲,員也英靈實難避。只合回頭撼越山,那因抉目仇吳地。吳顛越蹶曾幾時,前胥後種誰見知潮生潮落自終古,我欲停杯一問之。」《後觀潮行》云:「海風卷盡江頭葉,沙岸千人萬人立。怪底山川忽變容,又報天邊海潮入。鷗飛艇亂行雲停,江亦作勢如相迎。鵝毛一白尚天際,側耳已是風霆聲。江流不合幾回折,欲折潮頭如折鐵。一折平添百丈飛,浩浩長空卷晴雪。星馳電掣望已遙,江塘十里隨低高。此時萬戶同屏息,但見窗欞齊動搖。濤頭障天天亦暮,蒼茫卻望潮來處。前陣才平羅剎磯,後來又沒西興樹。獨客吊影行自愁,大地與身同一浮。願乘世外鹿盧趼,孰職就裏陰陽韝。賦罷觀潮長太息,我尚輸潮歸即得。回首重城鼓角哀,半空純作魚龍色。」 二二 余嘗謂孫淵如云:「天下清才多,奇才少。君天下之奇才也。」淵如聞之,竊喜自負。《登千佛樓》云:「城東佛樓幾年閉,塞徑秋棍刺芒利。飛磷射屋鳥啄牆,鬼風吹簷斷佛臂。此間非墓非戰原,豈有厲魄號煩冤青狸捧骨夜窺月,日氣不足羅神奸。迎廊一僧病枯瘠,見慣妖蹤訝人跡。老莎出戶曲複斜,反鎖空堂晝深黑。樓前慘碧竹作圍,逼袖細影明寒暉。殘霖滴階漬幽血,敗粉剝壁生陰苔。竹梢朦朧上無路,疑墮中宵夢游處。回頭不憶隔世來,過眼複恐今生去。簷牙壓肩樓腳搖,驚起穴棟千年鴉。屏聲獨立瓦爭落,失勢一墜魂難招。原頭日落樹蒼莽,既下心神久惝悅。林端卻顧寺角移,那得騰身立平壤。」又,《妻病》云:「眉痕只覺瘦來濃,指爪都從病後長。」抑何哀艷! 二三 洪稚存題某官《散賑圖》云:「河流東來不可當,憶昨魚鱉升君堂。官卑方攝丞簿尉,天險欲合江淮黃。河流決城已旬日,散賑遂呼尉官出。尉官耳聾年六十,驗粟呼人百無失。大者屋角狂狐奔,小者樹底飢鷹蹲。頭顛頸縮三日餓,共聞賑粟來空村。持瓢舉釜複攜鬥,已見千人立沙阜。黃衫小吏足不停,村後村前更招手。深泥沒髁無肩輿,尉來村北跨一驢。行籌散盡整鞭去,不遣索米來豪胥。淮陰太守知君績,早晚台端奏賢跡。君今所補非寸尺,不見遺黎活千百」 二四 裴晉公笑韓昌黎恃其逸足,往往奔放。近日才人,頗多此病。惟王太守夢樓能揉之使遒,煉之使警,篇外尚有餘音。錄其《在西湖寄都中同年》云:「星河雲海望迢迢,八度花朝與雪朝。徼外蠻煙空目極,楚南芳草易魂銷。抽身我本疏慵慣,奮翅君方搏擊遙。豈是升沉關氣類輕舟相繼返林皋。」「增城瓊苑蕊珠宮,香案西偏紫閣東。夢裏似曾聞廣樂,歸來但覺任樵風。蓬瀛消息無清鳥,煙水生涯有雪鴻。近日愈諳禪悅味,繁華清淨兩俱空。…『每向東華散玉珂,相於花下酌紅螺。歐、梅自許賢豪聚,蘇、李偏教闊別多。棋局居然更甲子,酒壚真自邈山河。何戡解話當年事,也與樽前喚奈何。」「棧道連雲粵海霏,星軺先後有光輝。去歲芷塘典試四川,頃竹虛典試廣東。吟詩喜得江山助,問字欣添玉筍圍。舊雨定知縈遠夢,野雲端不耐高飛。年來自署西湖長,占取蘇堤作釣磯。」 二五 唐人句云:「鄉心正無限,一雁度南樓。」宋人句云:「正思秋信到,一葉墜中庭。」古今人下筆,往往不謀而合。 二六 吳中詩人,沙鬥初、張昆南外,有張玉穀,詩工古風,在家漁洲處一見後,遂成永訣。僅記其《烏夜啼》云:「參橫月落庭烏啼,窗前有女猶鳴機。聞聲停梭低頭思,烏何夜啼想烏飢。老烏辛苦飢常忍,小烏啾啾老烏憫。勸烏且莫啼高聲,嬌兒甫眠恐驚醒。」玉穀尤長樂府。有義婦袁氏因夫作竊,勸之不從,乃沉水死。其事其詩,俱足千古。惜太長,不能備錄。 二七 佳句有無心而相同者。張寶臣宗伯《晚步》云:「竹枝風影更宜月,荷葉露香偏勝花。」厲樊榭《游智果寺》云:「竹陰入寺綠無暑,荷葉繞門香勝花。」王夢樓《游曲院》云:「煙光自潤非關雨,水藻俱香不獨花。」梁守存《看新荷》云:「似經雨過風猶揚,未到花時葉早香。」 二八 周幔亭:「山光含月淡,僧影入松無。」魯星村:「酒中萬愁散,詩外一言無。」方子云:「香篆舞來簷際斷,水痕圓到岸邊無。」陳古漁:「花陰拂地香方覺,橋影橫波動即無。」四押「無」字,俱妙。前人《詠始皇》云:「憐君未到沙丘日,知道人間有死無」尤奇。 二九 七夕,牛郎、織女雙星渡河。此不過「月桂」、「日烏」、「乘槎」、「化蝶」之類,妄言妄聽,作點綴詞章用耳。近見蔣苕生作詩,力辨其誣,殊覺無謂。嘗調之云:「譬如贊美人『秀色可餐』,君必爭『人肉吃不得』,算不得聰明也。」高郵露筋祠,說部書有四解:或云:「鹿筋,梁地名也;有鹿為蚊所嚙,露筋而死,故名。」或云;「路金者,人名也;五代時將軍,戰死於此,故名。」或云:「有遠商二人,分金於此,一人忿爭不已,一人悉以贈之,其人大慚,置金路上而去。後人義之,以其金為之立祠,故名路金,訛為露涇。」所云「姑嫂避蚊者」,乃俗傳一說耳。近見雲松觀察詩,極褒貞女之貞,而痛貶失節之婦:笨與苕生同。不如孫豹人有句云:「黃昏仍獨自,白鳥近如何」李少鶴有句云:「湖上天仍暮,門前草自春。」與阮亭「門外野風開白蓮」之句,同為高雅。 三O 詩有乾無華,是枯木也。有肉無骨,是夏蟲也。有人無我,是傀儡也。有聲無韻,是瓦缶也。有直無曲,是漏卮也。有格無趣,是土牛也。 三一 古詞奇奧,多不可解。大抵本其時之方言,而流傳失真。如《盤庚》之「吊由靈」,《國語》之「暇豫之吾吾」,《巾舞歌》之「來吾嬰」,伯牙》之「軟欽傷宮」,古樂府之「收中吾,羊無夷,何何,吾吾」,《尚書大傳》之「舟張闢雍,鴿鴿相從」,皆是也。北魏繆襲仿其體,作《尤射經》,拗澀不可句讀,殊覺無謂。 三二 選詩如用人才,門戶須寬,採取須嚴。能知派別之所由,則自然寬矣;能知精採之所在,則自然嚴矣。餘論詩似寬實嚴,嘗口號云:「聲憑宮徵都須脆,味盡酸咸只要鮮。」 三三 楊、劉詩號西昆體,詞多綺麗。《宋史》:楊文公之正直,人皆知之。劉筠知制誥時,不肯草丁謂複相之詔。真宗不得已,命晏元獻草之。後晏見劉自慚,至掩扇而過,其剛正不在楊下。可見「桑間」、「濮上」之音,未必非賢人所作。 三四 楊龜山先生云:「當今祖宗之法,不必分元祜與熙豐也。國家但取其善者而行之,可也。」予聞人論詩,好爭唐、宋,必以先生此語曉之。 三五 從古講六書者,多不工書。歐、虞、褚、薛,不硜硜於《說文》、《凡將》。講韻學者,多不工詩。李、杜、韓、蘇,不斤斤於分音列譜。何也空諸一切,而後能以神氣孤行;一涉箋注,趣便索然。 三六 《三百篇》不著姓名,蓋其人直寫懷抱,無意於傳名,所以真切可愛。今作詩,有意要人知有學問、有章法、有師承,於是真意少而繁文多。予按:《三百篇》有姓名可考者,惟家父之《南山》,寺人孟子之《萋菲》,尹吉甫之《崧高》,魯奚斯之《閟宮》而已。此外,皆不知何人秉筆。 三七 人但知寥寥短章之才短,而不知喋喋千言之才更短。人但知滿口公卿之人俗,而不知滿口不趨公卿之人更俗。予嘗箴一名士云:「吟詩羞作野才子,行己莫為小丈夫。」 三八 阮亭《詩話》,道晚唐人之「布穀啼春雨,杏花紅半村」,不如盛唐人之「興闌啼鳥緩,坐久落花多」。餘以為真耳食之論。阮亭胸中,先有晚、盛之分,故不知兩詩之各有妙境。若以渾成而言,轉覺晚唐為勝。 二九 或言八股文體制,出於唐人試帖,累人已甚。梅式庵曰:「不然。天欲成就一文人、一儒者,都非偶然。試觀古文人如歐、蘇、韓、柳,儒者如周、程、張、朱,誰非少年科甲哉蓋使之先得出身,以捐棄其俗學,而後乃有全力以攻實學。試觀諸公應試之文,都不甚佳;晚年得力於學之後,方始不凡。不然,彼方終舊用心於五言八韻、對策三條,豈足以傳世哉就中晚登科第者,只歸熙甫一人。然古文雖工,終不脫時文氣息;而且終身不能為詩:亦累於俗學之一証。」 四O 休寧布衣陳浦,字楚南,白髯偉貌。壬辰年,與陳古漁同來,投一冊詩而去。餘當時未及卒讀,庋之架上,蠹蝕者過半。庚子春,偶擷讀之,乃學唐人能得其神趣者。問古漁。曰:「死數年矣。」餘深悔交臂而失詩人。其《廬山瀑布》云:「噴雪萬峰巔,風吹直下天。長懸一匹練,飛作百重泉。松近無晴鬣,村遙有濕煙。因知元化大,江海與周旋。」《秋月》云:「秋月一何皎,照人生遠哀。閉門不忍看,自上紙窗來。」《孤雁》云:「月因孤影冷,夜以一聲長。」《鄱陽湖》云:「岸闊山沉水,天低浪入雲。」七言如:「遠水無邊天作岸,亂帆一散影如鴉。」「割愛折花因贈妾,攢眉入社為吟詩。」皆不凡也。其可憐者,《醉後題壁》云:「貧歸故里生無計,病臥他鄉死亦難。放眼古今多少恨,可憐身後識方幹。」嗚呼!餘亦識方干於死後,能無有愧其言哉 四一 明季秦淮多名妓,柳如是、顧橫波,其尤著者也。俱以色藝受公卿知,為之落籍。而所適錢、龔兩尚書,又都少夷、齊之節。兩夫人恰禮賢愛士,俠骨棱增。閻古古被難,夫人匿之側室中,卒以脫禍。厲樊榭詩云:「蛾眉前後皆奇絕,莫怪群公欠致身。」較梅庚「蘼蕪詩句橫波墨,都是尚書傳裏人」之句,更覺蘊藉。 四二 或問:「太白樂府『元氣是文康之老親』作何解」余按:周舍《上雲樂》曰:「西方老胡,厥名文康。」此其所本。然樂府語多不可解,如:《烏棲曲》之「目作宴填飽,腹作宛惱飢,刀作離婁僻」,措語奧僻。又曰:「既死明月魄,無複玻璃魂。…『明月魄」,可解也;「玻璃魂」,不可解也。周宣王時《採薪歌》曰:「金虎入門吸元泉。」「金虎」、「元泉」,的是何物 四三 聯句,始《式微》。劉向《烈女傳》謂:「《毛詩》『泥中』、『中露』,衛二邑名。《式微》之詩,二人同作。」是聯句之始。《文心雕龍》云:「聯句共韻,《柏梁》餘制。」 四四 集句,始傅咸。傅咸有《回文反複詩》;又作《七經詩》:其《毛詩》一篇,皆集經語。是集句所由始矣。 四五 詩文集之名,始東京。《隋經籍志》曰:「集之名,東京所創。」蓋指班史某人文幾篇,某人詩幾篇而言。後人集之,非自為集也。齊、梁間始有自為集者:王筠以一官為一集,江淹自名前後集,是也。有一人之集,止一題者:《阮步兵集》五言八十篇,四言十三篇,題皆曰《詠懷》;應休璉詩八卷,總名曰《百一詩》:是也。亦有一集止為一事者:梁元帝為《燕歌行》,群臣和之,為《燕歌行集》;唐睿宗時,李適送司馬承禎《還山詩》,朝士和者三百餘人,徐彥伯編而序之,號《白雲記》:是也。有一集止一體者:崔道融《唐詩》二卷,皆四言,是也。有數人唱和而成集者:元、白之《因繼集》,皮、陸之《松陵集》,溫飛卿之《漢上題襟集》,是也。 四六 余嘗鑄香爐,合金、銀、銅三品而火化焉。爐成後,金與銀化,銀與銅化,兩物可合為一;惟金與銅,則各自凝結;如君子小人不相入也。因之,有悟於詩文之理。八家之文、三唐之詩,金、銀也。不攙和銅、錫,所以品貴。宋、元以後之詩文,則金、銀、銅、錫,無所不攙,字面欠雅馴,遂為耳食者所擯,並其本質之金、銀而薄之,可惜也!餘《哭鄂文端公》云:「魂依大袷歸天廟。」程夢湘爭云:「『袷』字入禮不入詩。」餘雖一時不能易,而心頗折服。夫「六經」之字,尚且不可攙入詩中;況他書乎!劉禹錫不敢題「糕」字,此劉之所以為唐詩也。東坡笑劉不題「糕」字為不豪,此蘇之所以為宋詩也。人不能在此處分唐、宋,而徒在渾含、刻露處分唐、宋;則不知《三百篇》中,渾含固多,刻露者亦複不少。此作偽唐詩者之所以陷入平庸也。 四七 無題之詩,天籟也;有題之詩,人籟也。天籟易工,人籟難工。《三百篇》、《古詩十九首》,皆無題之作,後人取其詩中首面之一二字為題,遂獨絕千古。漢、魏以下,有題方有詩,性情漸漓。至唐人有五言八韻之試帖,限以格律,而性情愈遠;且有「賦得」等名目,以詩為詩,猶之以水洗水,更無意味。從此,詩之道每況愈下矣。餘幼有句云:「花如有子非真色,詩到無題是化工。」略見大意。 四八 秦澗泉修撰將朝考,關廟求簽,得句云:「靜來好把此心捫。」不解所謂。朝考題是《松柏有心賦》。通篇忘押「心」字韻。總裁列之高等,被上看出,乃各謝罪。上笑曰:「狀元有無心之賦,試官無有眼之人。」按宋莒公試《德車結旌賦》,亦忘押「結」字。《謝表》云:「掀天破浪之中,舟人忘楫;動地鼓鼙之下,戰士遺弓。」 四九 香亭宰南陽,大將軍明公瑞之弟諱仁者,領軍征西川,路過其邑。於未到前三日,飛羽檄寄香亭;合署大駭,拆視,乃詩一首,云:「雙丁、二陸聞名久,今日相逢在道途。寄問南陽賢令尹,風流得似子才無」嗚呼]枚與公絕無一面,蒙其推挹如此。因公在京時,曾托尹似村索詩,枚書扇奉寄,而公已歿軍中,故哭公云:「團扇詩才從北寄,雕弓人已賦西征。」 五O 襄城劉芳草先生,名青芝,雍正丁未翰林。與兄青藜友愛,築江村七一軒同居。所謂「七一」者,仿歐陽六一居士之義,多一弟,故名七一。先生初入詞館,即請假省兄。座主沈近思留之曰:「頃閱子上張儀封書、與王豐川札,知君有經濟之人,何言歸也」先生誦其兄寄詩云:「今生不盡團圓樂,那有來生未了因」沈憐而許之。丙辰秋,同征友張雄圖引見先生於僧寺中,須已盡白,德容粹然。秀水張布衣庚為之立傳。初,先生與張訣,脫佩玉為贈。後聞訃,張奉玉為位以哭云。 五一 或誦詩句云:「鳥聲穿樹日當午,燈影隔簾人讀書。」問:「當是何人之句」餘曰:「似宋、元名家。」其人曰:「非也。近人李松圃所作。」 五二 雲南蒙化有陳把總,名翼叔。《即景》云:「斜月低於樹,遠山高過天。」《從軍》云:「壯士從來有熱血,秋深不必寄寒衣。」有如此才,而隱於百夫長,可嘆也!陳鑿一山洞,命子俟其死,藏而封焉。 五三 廣東珠娘皆惡劣,無一可者。余偶同龍文弟上其船,意致索然。問:「何姓名」龍文笑曰:「皆名春色。」餘問:「何以有此美名」曰:「春色惱人眠不得!」 五四 唐殷璠選《河岳英靈集》,不選杜少陵;高仲武選《中興間氣集》,不選李太白:所謂各從其志也。 五五 吳中多閨秀。崔夫人之子景儼娶婦莊素馨,能詩,早卒。夫人為梓其《蒙楚閣遺草》。詠《蟬》云:「吟風雙翅薄,飲露一身輕。」《新月》云:「簾卷西風小院門,玉階涼動近黃昏。蛾眉一曲橫天半,疑是嫦娥指爪痕。」洪稚存為志墓云:「景儼感逝既殷,傷心屢賦。十二時之內,欲廢黃昏;《三百篇》之間,竟刪《蒙楚》。」彭希涑孝廉之妻顧韞玉,亦能詩,早卒。詠《白燕》云:「銀剪輕風送曉寒,穿來飛絮訝春殘。那知暫向林間宿,猶作枝頭霽雪看。」《舟行》云:「鳥啼知月上,犬吠報村來。」 五六 味甜自悅口,然甜過則令人嘔;味苦自螫口,然微苦恰耐人思。要知甘而能鮮,則不俗矣;苦能回甘,則不厭矣。凡作詩獻公卿者,頌揚不如規諷。餘有句云:「厭香焚皂莢,苦膩慕蒿芹。」 五七 古無小照,起於漢武梁祠畫古賢烈女之像。而今則庸夫俗子,皆有一《行樂圖》矣。古無別號,起於史衛王,紈挎子弟創「雲麓」、「十洲」之號,互相稱栩。而今則市井少年,皆有一別字矣。索題者累百盈千,餘不得已,隨手應酬。嘗口號云:「別號稱非古,題圖詩不存。」偶然翻擷《全集》,存者尚多;可見割愛甚難。然所存,亦十分中之一二。 五八 東坡云:「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此言最妙。然須知作此詩而竟不是此詩,則尤非詩人矣。其妙處總在旁見側出,吸取題神;不是此詩,恰是此詩。古梅花詩佳者多矣!馮鈍吟云:「羨他清絕西溪水,才得冰開便照君。」真前人所未有。余詠《蘆花》詩,頗刻劃矣。劉霞裳云:「知否楊花翻羨汝,一生從不識春愁。」餘不覺失色。金壽門畫杏花一枝,題云:「香驄紅雨上林街,牆內枝從牆外開。惟有杏花真得意,三年又見狀元來。」詠梅而思至於冰,詠蘆花而思至於楊花,詠杏花而思至於狀元:皆從天外落想,焉得不佳 五九 餘家藏古剌水一罐,上鐫:「永樂六年,古剌國熬造,重一斤十三兩。」五十年來,分量如故。鑽開試水,其臭香、色黃而濃,裏面皆黃金包裹:方知水歷數百年而分量不減者,金生水故也。《池北偶談》:「左蘿石《詠古剌水》云:『瓶中古刺水,制自文皇年。列皇飲祖澤,旨之如羹然。』又曰;『再拜嘗此水,含之不忍咽。」似乎古刺水可飲也。明人《宮詞》云:「聞道內人新浴罷,一杯古刺水橫陳。」似乎宮人浴罷染體之水也。厲太鴻詩曰:「一灑羅衣常不滅,氤氳願與君恩終。」又似乎熏灑衣服之用矣。三君子者,不知何考耶。嚴分宜籍沒時,其家有古剌水十三罐,人以為奇。則此水之貴重可知。 六O 骨董家相傳:雨過天青色磁,始於柴世宗。按晚唐早有之。陸龜蒙詩曰;「九天風露越窯開,奪得千峰翠色來。」 六一 宋人詞云:「斜陽何處最消魂樓上黃昏,馬上黃昏。」陳古漁《詠月》云:「閨中少婦關山客,樓上無眠馬上看。」《清波雜志·詠望後月》云:「昨夜三更後.,嫦娥墮玉簪。馮夷不敢受,捧出碧波心。」本朝楊文叔先生《詠十六夜月》云:「休言三五團圓好,二八嬋娟更可憐。」《玉壺清話·詠新月》云:「一二初三四,蛾眉影尚單。待奴年十五,正面與君看。」近人方子云《詠新月》云:「宛如待嫁閨中女,知有團圓在後頭。」心思之妙,孰謂今人不如古人耶 六二 前朝廣東惠州,有蘇神童《詠月》三十首。其最佳者:《初一月》云:「氣朔盈虛又一初,嫦娥底事半分無卻於無處分明有,渾似先天《太極圖》。」《初二月》云:「三足金烏已斂形,且看兔魄一絲生。嫦娥底事梳妝懶終夜蛾眉畫不成。」《初三月》云:「日落江城半掩門,城西斜眺已黃昏。何人伸得披雲手,錯把青天搦一痕。」《初四月》云:「禁鼓才聞第一敲,忽看新月挂林梢。誰家寶鏡新藏匣蓋小參差掩不交。」《十八月》云:「二九良宵此夜當,鏡輪雖破有餘光。勸君夜飲停杯待,二鼓初敲管上窗。」《二十一月》云:「破鏡緣何少半規,陽精倒迫若相催。弓弦過滿知何似,正是彎弓欲射時。」《二十二月》云:「三更半夜未成眠,殘月今宵正下弦。若有遠行人早起,也應相伴五更天。」神童年十四而卒。人問;「幾時再生」應聲曰:「五百年。」 六三 吳雲岩殿撰,在潮州眷一妓。妓持紙乞詩,吳書一絕云:「濤箋親捧剪輕霞,小立當筵蹙錦靴。休訝老坡難忍俊,多因無奈海棠花。」此妓聲價頓增,人呼「狀元嫂」。 六四 譚默齋進士掌教嶺南。其同年謝興士新納寵,不肯告人。譚寄詩調之,云:「玉指丹唇鴉髻盤,東山絲竹妙吹彈。定知鐘得夫人愛,簾卷常教太傅看。」謝笑曰:「既吾家有此故事,敢不自首」譚著《楚庭稗珠錄》,皆游黔、粵所得。自序云:「人有到南海得大蟻尺許者,漬鹽帶歸,以誇示人。東坡食蚝而甘,戒其子勿告人,慮有公卿謀謫南海,以奪其味者。餘為此書,當蟻以誇人,不學東坡之饞,慮人奪味也。」其言甚雋。譚名萃。 六五 杜云川太史,送周震夫之天長,僕馬俱已戒途。《口號》一首云:「招尋有約竟何嘗,判袂匆匆語未遑。半晌花前嫌日短,」至第四句久停,乃疾書曰:「一帆江上到天長。」真巧對也! 六六 詩難其真也,有性情而後真;否則敷衍成文矣。詩難其雅也,有學問而後雅;否則俚鄙率意矣。太白鬥酒詩百篇,東坡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不過一時興到語,不可以詞害意。若認以為真,則兩家之集,宜塞破屋子;而何以僅存若干且可精選者,亦不過十之五六。人安得恃才而自放乎惟糜惟芑,美穀也,而必加舂揄揚簸之功;赤堇之銅,良金也,而必加千闢萬灌之鑄。 六七 用典一也,有宜近體者,有宜古體者,有近古體俱宜者,有近古體俱不宜者。用典如水中著鹽,但知鹽味,不見鹽質。用僻典如請生客入座,必須問名探姓,令人生厭。宋喬子曠好用僻書,人稱「孤穴詩人」,當以為戒。或稱予詩云:「專寫性情,不得已而適逢典故;不分門戶,乃無心而自合唐音。」雖有不及,不敢不勉。 六八 高青丘笑古人作詩,今人描詩。描詩者,像生花之類,所謂優孟衣冠,詩中之鄉願也。譬如學杜而竟如杜,學韓而竟如韓:人何不觀真杜、真韓之詩,而肯觀偽韓、偽杜之詩乎孔子學周公,不如王莽之似也;孟子學孔子,不如王通之似也。唐義山、香山、牧之、昌黎,同學杜者;今其詩集,都是別樹一旗。杜所伏膺者,庾、鮑兩家;而集中亦絕不相似。蕭子顯云:「若無新變,不能代雄。」陸放翁曰:「文章切忌參死句。」黃山谷曰:「文章切忌隨人後。」皆金針度人語。《漁隱叢話》笑歐公「如三館畫筆,專替古人傳神」,嫌其描也。五亭山人《嘲鸚鵡》云:「齒牙餘慧雖偷拾,那識雷同轉可羞。」又曰:「爭似流鶯當百囀,天真還是一家言。」 六九 人莫不有五官百體,而何以男誇宋朝,女稱西施昌黎《答劉正夫》云:「足下家中百物,皆賴而用也;然其所珍愛者,必非常物。」皇甫持正亦云:「虎豹之文必炳,珠玉之光必耀。」故知色彩貴華也。聖如堯、舜,有山龍藻火之章;淡如仙佛,有瓊樓玉宇之號。彼擊瓦缶、披短褐者,終非名家。 七O 老學究論詩,必有一副門面語。作文章,必曰有關系;論詩學,必曰須含蓄。此店鋪招牌,無關貨之美惡。《三百篇》中有關系者,「邇之事父,遠之事君」是也。有無關系者,「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是也。有含蓄者,「棘心天天,母氏劬勞」是也。有說盡者,「投畀豺虎」、「投畀有昊」是也。 七一 鐘、譚論詩入魔,李崆峒作詩落套。然其佳句,自不可掩。鐘云:「子侄漸親知老至,江山無故覺情生。」《慰人下第》云:「似子何須論富貴,旁人未免重科名。」皆妙。李《游黃曾嶺》云:「搔首黃曾霄漢近,舊題應被紫苔封。」《舟飲》曰:「貪數岸花杯不記,已衝江雨纜猶牽。」《春暮》云,「荷因有暑先擎蓋,柳為無寒漸脫綿。」俱有風味,不似平時闊落。 七二 乙未冬,餘在蘇州太守孔南溪同年席上,談久夜深。餘屢欲起,而孔苦留不已,曰:「小坐強於去後書。」予為黯然,問是何人之作。曰:「任進士大椿《別友》詩也。首句云:『無言便是別時淚』。」 七三 人有生而瀟灑者,不關學力也。傅玉笥先生有句云:「鶯花日辦三春課,風月天生一種人。」 七四 嚴冬友最愛陳梅岑「怕鋤野草傷新筍,偶檢殘書得舊詩」之句;以為閒中鋤地、翻卷,往往有之。 七五 張南華先生,畫白頭鳥立桃花上。題者難之。李玉洲先生云:「桃花紅滿三幹歲,青鳥飛來也白頭。」 七六 程魚門多須納妾,尹公子璞齋戲賀云:「鶯囀一聲紅袖近,長髯三尺老奴來。」文端公笑曰:「阿三該打!」 七七 熊蔗泉觀察詠《蘭》云:「伴我三春消永晝,垂簾一月不燒香。」予謂第二句並非蘭花,的是蘭花。 七八 桐城孫容克《題採石》詩云;「從古江山閒不得,半歸名士半英雄。」蓋一指太白,一指常開平也。虞山陳見複先生《過桐城》云:「彌天險手高人筆,如此村墟大有人。」一指姚廣孝,一指李公麟也。 七九 方制府問亭栽棉花,招幕府吟詩,多至數十韻。桐城馬蘇臣曰:「我止兩韻。」提筆云:「五月棉花秀,八月棉花幹。花開天下暖,花落天下寒。」方公擊節不已。常州楊公子措一聯云:「誰知奼紫嫣紅外,衣被蒼生別有花」 八0 同年舒瞻,字云亭,作宰平湖,招吾鄉詩人施竹田、厲樊榭諸君,流連倡和,極一時之盛。同時,杭郡太守鄂筠亭先生,亦修禊西湖,名流畢集,各有歌行。臨去時,布衣丁敬送哭失聲。雲亭《偶成》一首云:「芳草青青送馬蹄,垂楊深處畫樓西。流鶯自惜春將去,銜住飛花不忍啼。」鄂公《修禊序》云:「詩者,先王之教也。山水清音,此邦為最。無與合之則調孤,有與倡之則和起。餘安得拘俗吏之規規乎此擬《蘭亭》之所由作也。」嗚呼!似此賢令尹、賢太守,何可再得鄂公名敏,上改名樂舜。 八一 丙辰入都,一時耆士中,得見前輩甚少。惟翁霽堂照曾見西河、竹坨,謝皆人芳蓮曾見阮亭。謝風調和雅,如春風中人。阮亭有《香祖筆記》,故自號香祖。其詩淡潔,而蹊徑殊小。尚茶洋比部稱為盆景詩。《溪村早起》云:「早起杏花白,飯牛人出門。野田多傍水,深柳自為村。比屋盡耕稼,服疇皆弟昆。炊煙猶未散,林鳥亂朝暾。」其弟子王繼祖敬亭能傳其派。《曉起》云:「曉起臨幽檻,無人一徑清。淡煙縈竹翠,微露點花明。梁燕梳新羽,林鴉雜乳聲。偶然忘盥櫛,得句且怡情。」敬亭與餘同校甲子科鄉試,闈中自誦其《過古墓》云:「古墓鬱嵯峨,荒鴟立華表。當時會葬時,車馬何擾擾!」餘不覺其佳。王笑云:「君且閉目一想。」敬亭牧泰州,為太守楊重英所劾,落職後,《游朝陽洞》云:「洞古層崖上,藤蘿挂石扉。白雲時出沒,一半濕僧衣。」《雨過》云:「陰雲初過雨,一半夕陽開。閒立豆棚下,蜻蜓去複來。」 八二 常州陳明善,字亦園,鄉居甚富,家有園亭,性好吟詠。《種蔬》云:「閒種半畦蔬,芳葉紛滿目。天意答小勤,盤餐遂餘欲。」亦清才也。錫山邵辰煥主其家。有《柳枝詞》云:「前溪煙雨後溪晴,桃葉、桃根慣送迎。誰似小紅橋畔柳,系儂畫舫過清明」亦園忽有仕宦之志,盡賣其田,出仕遠方,家業蕩然,園歸他姓。餘為誦白傅詩曰:「我有一言君應記:世間自取苦人多。」 八三 詩占身份,往往有之。莊容可未遇時,詠《蠶》云:「經綸猶有待,吐屬已非凡。」後果以狀元致官亞相。唐郭代公元振詠《井》云:「鑿處若教當要路,為君常濟往來人。」亦此意也。齊次風宗伯,年十二,《登巾子山》云:「江水連天白,人煙滿地浮。巾山山上望,一覽小東甌。」龍為霖太史改官為令,詠《大樹》云:「但教能覆地,何必定參天」陸雙橋貧困,《有感》云:「老驥尚懷千里志,枯桐空抱五音材。」 八四 馬觀察維翰,字墨麟,嘉興人,貌不逾中人,而抱負甚大。中康熙辛丑進士,內大臣看驗時,諸人皆跪,公不可;九門提督隆科多呵之,公夷然不動。隆轉笑曰:「不料渺小丈夫,乃風骨如許!」公曰:「區區一跪,尚未見維翰風骨也。」隆大奇之。從部郎擢四川建昌道。忤總督某,直揭部科,被逮入都。皇上登極,授江南常鎮道。在都時,餘以後輩禮見,蒙有「三異人」之稱。其二,則尚君廷楓、萬君光泰也。公《南行漫興》云:「西方多說無生法,但演刀山即下乘。」詠《梅》云:「雅值心知原欲笑,淡無人賞亦終開。」其心胸可想。與盧雅雨同年,一時號「南馬北盧」。亡後,盧哭之云:「前輩典型亡北斗,中原旗鼓失南軍。」 八五 眼前欲說之語,往往被人先說。餘冬月山行,見桕子離離,誤認梅蕊;將欲賦詩,偶讀江岷山太守詩云:「偶看桕子梢頭白,疑是江梅小著花。」杭堇浦詩云:「千林烏桕都離殼,便作梅花一路看。」是此景被人說矣。晚年好游,所到黃山、白岳、羅浮、匡廬、天台、雁宕、南嶽、桂林、武夷、丹霞,覺山水各自爭奇,無重複者。讀門生邵圮詩云:「探奧搜奇興不窮,山連霄漢水連空。較量山水如評畫,畫稿曾無一幅同。」知此意又被人說過矣。 八六 商寶意先生詠《菜花》云:「小朵最宜村婦鬢,細香時簇牧童衣。」其同鄉劉鳴玉翻其意云:「半畝只邀名士賞,一生不上美人頭。」鳴玉與童二樹、陳芝圖,號「越中三子」。 八七 《宋詩紀事》載:「有羅穎者,《題漢高祖廟》云;『果然公大度,容得闢陽侯。』夜夢高祖召而責之,旦遂病卒。」異哉!果有此事,彼偽撰《天寶遺事》者,明皇何以不誅 八八 論詩區別唐、宋,判分中、晚,餘雅不喜。嘗舉盛唐賀知章《詠柳》云:「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初唐張謂之《安樂公主山莊》詩:「靈泉巧鑿天孫錦,孝筍能抽帝女枝。」皆雕刻極矣,得不謂之中、晚乎杜少陵之「影遭碧水潛勾引,風妒紅花卻倒吹」;「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瑣碎極矣,得不謂之唐詩乎不特此也,施肩吾《古樂府》云:「三更風作切夢刀,萬轉愁成繞腸線。」如此雕刻,恰在晚唐以前。耳食者不知出處,必以為宋、元最後之詩。 八九 元微之《自嘲》云;「飯來開口似神鴉。」姚武功《某寺》云:「無齋鴿看僧。」二句皆摹神之筆。 九O 《古樂府》:「羞澀佯牽伴。」五字寫盡女兒情態。唐人因之有「強語戲同伴,希郎聞笑聲」之句。他如「從來不墜馬,故遣髻鬟斜」;「小膽空房怯,長眉滿鏡愁」;「密約臨行怯,私書欲報難」:皆不愧淫思古意矣。近時楊公子捂一聯云:「行來躑躅渾無力,不倚闌干定倚人。」 九一 唐人詠小女詩云:「見爺不相識,反走牽娘裾。」是畫小女之神。「髮覆長眉側,花簪小髻旁。」是畫小女之貌。「學語渠渠問,牽裳步步隨。」是畫小女之態。「愛拈爺筆墨,閒學母裁縫。」是寫小女之憨。 九二 東坡詩,有才而無情,多趣而少韻:由於天分高,學力淺也。有起而無結,多剛而少柔;驗其知遇早晚景窮也。 九三 離別濤最佳者,如:「路長難算日,書遠每題年。無複生還想,終思未別前,」「醉中忘卻身為客,意欲仍同送者歸。」皆讀之令人欲泣。又宋人云:「西窗分手四年餘,千里殷勤慰索居。若比九原泉路別,只多含淚一封書。」 九四 唐人《女墳湖》云:「應是離魂雙不得,至令沙上少鴛鴦。」宋人《青樓》詩云:「與郎酣夢渾忘曉,雞亦流連不肯啼。」 九五 陸代曰:「凡人作詩,一題到手,必有一種供給應付之語;老生常淡,不召自來。若作家,必如謝絕泛交,盡行麾去,然後心精獨運,自出新裁。及其成後,又必渾成精當,無斧鑿痕,方稱合作。」餘見史稱孟浩然苦吟,眉毫脫盡;王維構思,走入醋甕:可謂難矣。今讀其詩,從容和雅,如天衣之無縫j深入淺出,方臻此境。唐人有句云:「苦吟僧入定,得句將成功。」 九六 溧陽相公為大司寇時,奉旨教習庶吉士,到任庶常館,而此科狀元莊容可以在南書房,故不偕諸翰林來。史公怒曰:「我二十年老南書房,不應以此紿我。」將奏召之。彭芝庭侍講為之通其意甚婉,遂為師弟如常。彭故史公本房弟子,而莊又彭公本房弟子也。莊獻詩云:「絳帳自然應侍立,蓬山未到總支吾。」溧陽公館課,出《春日即事》題。同年管水初一聯云:「兩三點雨逢寒食,廿四番風到杏花。」公擢為第一,同人以「管杏花」呼之。公七十壽旦,某庶常獻百韻詩。公讀之,笑曰:「把老夫做題,也還耐得百韻;可惜無一句搔癢處,都是祝嘏浮詞,不敢領情。」蓋公總督八省,兼領六卿故也。記許刺吏佩璜有句云:「三朝元老裴中令,百歲詩篇衛武公。」餘有句云:「南宮六一先生座,北面三千弟子行。」俱為公所許可。 九七 余雅不喜杜少陵《秋興》八首;而世間耳食者,往往贊嘆,奉為標准。不知少陵海涵地負之才,其佳處未易窺測;此八首,不過一時興到語耳,非其至者也。如曰「一系」,曰「兩開」,曰「還泛泛」,曰「故飛飛」;習氣大重,毫無意義。即如韓昌黎之「蔓涎角出縮,樹啄頭敲鏗」;此與《一夕話》之「蛙翻白出闊,蚓死紫之長」何殊今人將此學韓、杜,便入魔障。有學究言:「人能行《論語》一句,便是聖人。」有紈挎子笑曰:「我已力行三句,恐未是聖人。」問之,乃「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狐貉之厚以居」也。聞者大笑。 九八 余嘗教人:古風須學李、杜、韓、蘇四大家;近體須學中、晚、宋、元諸名家。或問其故。曰:「李、杜、韓、蘇,才力太大,不屑抽筋入細,播入管弦,音節亦多未協。中、晚名家,便清脆可歌。」 九九 《高惠功臣表》,班氏以「符」與「昭」押韻。《西南夷兩粵贊》,班氏以「區」與「驕」押韻。王岐公為人作碑銘,俱仿此例。 一OO 蔡孝廉有青衣許翠齡,貌如美女,而夭。記性絕佳。嘗過染坊,戲焚其簿,坊主大駭,翠齡笑取筆為默出之:某家染某色,及其價值,絲毫不差。主人亡,翠齡哭以詩云:「雙淚啼殘遺僕在,一燈青入旅魂來。」初孝廉在蘇州安方伯幕中請乩,有女仙劉碧環下降,贈詩云:「升沉已定君休戚,他日長安道上人。」孝廉喜,以為東野「看遍長安花」之意,後竟死於陝西。 一O一 福建歌童名點點者,柔媚能文。有客行酒政,要一句唐詩、一句曲牌名,曰:「閒看兒童捉柳花。《合手拿》。」點點應聲曰:「有約不來過夜半。《奴心怒》。」點點又唱曰:「柳下惠風和。」合席噤口,以為絕對。 一O二 餘已選楊次也、李嘯村《竹枝》,自謂妙絕矣。近又得程望川《揚州竹枝》云:「准備明朝謁梵宮,癡情不與別人同。薰籠徹夜衣香透,故意鉤人立上風。」「巧髻新盤兩鬢分,衣裝百蝶薄棉溫。臨行自顧生憎色,袖底何人潑酒痕」「長幡飄動繞爐香,攝級同登拜上方。此去下坡苔露滑,儂扶小妹妹扶娘。」「繡花簾下靄晴煙,特漏全身到客前。忽聽後艙人贊好,安排鬥眼看來船。」四首皆眼前事,而筆足以達之,殊可愛也。望川名宗洛,桐城人。 一O三 吳俗以六月二十四為荷花生日,士女出游。徐朗齋作《竹枝詞》云:「荷花風前暑氣收,荷花蕩口碧波流。荷花今日是生日,郎與妾船開並頭。」「赤日當天駐火輪,龍船旗幟一時新。東家女笑西家女,橋上人看橋下人。」「葑門城門門繞湖,湖光一片白模糊。荷花生日年年去,若問荷花半朵無。」「丹陽段郎官長清,天然詩句自然成。怪郎面似荷花好,郎是荷花生日生。」
《卷八》 一 諷世語最蘊藉者,某《游春》云:「地濕莎青雨後天,桃花紅近竹林邊。游人本是農桑客,記得春深要種田。」《詠桑》云:「採採東風葉滿籃,禦寒功已在春蠶。世間多少閒花草,無補生民亦自慚。」《雨中作》云:「布被裝棉夢黯然,曉看遙岫鎖輕煙。蹇驢盡避當風馬,也有香泥濕錦韉。」 二 西崖先生云:「詩話作而詩亡。」余嘗不解其說,後讀《漁隱叢話》,而嘆宋人之詩可存,宋人之話可廢也。皮光業詩云:「行人折柳和輕絮,飛燕含泥帶落花。」詩佳矣。裴光約訾之曰:「柳當有絮,燕或無泥。」唐人:「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詩佳矣。歐公譏其夜半無鐘聲。作詩話者,又歷舉其夜半之鐘,以証實之。如此論詩,使人夭閼性靈,塞斷機括;豈非「詩話作而詩亡」哉或贊杜詩之妙。一經生曰:「『濁醪誰造汝一醉散千愁。』酒是杜康所造;而杜甫不知;安得謂之詩人哉」癡人說夢,勢必至此。 三 天長詩人陳燭門進士,名以剛。余宰江寧,蒙其過訪。餘愛買書,而官廨甚小,都堆簽押處;故贈詩云:「六朝山立簾鉤外,萬卷書橫簿領中。」即姚武功「印朱沾墨研,戶籍雜經書」之意。 四 有箍桶匠老矣,其子時時凍餒之。子又生孫,老人愛孫,常抱於懷。人笑其癡。老人吟云:「曾記當年養我兒,我兒今又養孫兒。我兒餓我憑他餓,莫遣孫兒餓我兒!」此詩用意深厚,較之「因子不孝,抱孫圖報仇」者,更進一層。 五 詩讖從古有之。宋徽宗《詠金芝生》詩,曰:「定知金帝來為主,不待春風便發生。」已兆靖康之禍。後蜀主孟昶《題桃符貼寢官》云:「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後太祖滅蜀,遣呂餘慶知成都。王陽明擒宸濠,勒石廬山,有「嘉靖我邦國」五字。亡何,世宗即位,國號嘉靖。揚州城內有康山,俗傳康對山曾讀書其處,故名。康熙間,朱竹坨游康山,有「有約江春到」之句。今康山主人穎長方伯,修葺其地,極一時之盛;姓江,名春:亦一奇矣! 六 乾隆初,江西有四子:楊、汪、趙、蔣是也。趙山南早夭,詩失傳。汪輦雲名軔,少孤貧,為人執炊。有句云:「積晦雲疑斗,新晴草欲焚。」楊子載名墾,才最高,與蔣心餘相抗。其先本云南土司,改籍江西。五言云:「山鬼常聯臂,溪虹倏現身。」「早霞隨日上,敗葉擁潮行。」「有客嫌庭仄,無書覺晝長。」七言云:「寒星欲滅見漁火,小雨無聲添落花。」「欄邊花草牛羊路,寺裡人家杵臼聲。」「客少長留不鳴雁,睡酣翻喜失晨雞。」 七 又有何在田者,《偶成》云:「月借日光成半面,雨收雲氣泛餘絲。」《郊外》云:「野徑無人問,隨牛自得村。」「近市原非隱,能詩豈是才。」「樵室薪為榻,漁舟網作帆。」皆可傳之句也。甲辰三月,餘赴東,過南昌;心余病風,口不能言,猶以左手書此數聯。 八 心余手持詩集廿卷,向餘云:「知交遍海內,作序只托隨園。」餘感其意,臨別涕下。其子知讓見贈五古,灑灑千言,合少陵、香山而一之,篇什太長,故未抄錄。與餘論古尤合,又贈三律,有句云:「公所讀書人亦讀,不如公處只聰明。」心余書舍,有揚州汪端光孝廉贈句云:「置酒好招鄉父老,解衣平揖漢公卿。」汪字劍潭,少年玉貌,佳句如:「水定漁燈出,風驕戍鼓沉。」「路長行應獨,舟小買宜雙。」「月明又是無邊水,半照行人半照魚。」皆有別趣。 九 魚門《哭董東亭》云:「然疑未定先拋淚,日月都真旋得書。」雲松《哭韓廷宣》云:「久客不歸無異死,故人入夢尚如生。」 一O 廬州守備徐椒林,每到金陵,與餘款洽。在滿洲城,《夜飲》詩云:「為恃將軍司鎖鑰,幾番痛飲月沉西。」 一一 士大夫宦成之後,讀破萬卷,往往幼時所習之「四書」、「五經」,都不省記。癸未召試時,吳竹嶼、程魚門、嚴冬友諸公畢集隨園。余偶言及「四書」有韻者,如《孟子》「師行而糧食」一段廣五人背至「方命虐民」之下,都不省記。冬友自撰一句足之,彼此疑其不類,急翻書看,乃「飲食若流」四字也。一座大笑。外甥王家駿有句云:「因留僧話通吟偈,為課兒功熟舊書。」甥多佳句。如:「乍見波微白,方知月驟明。」「一編如好友,宜近不宜疏。」「衣因亂疊痕常縐,書為頻翻卷不齊。」「宿雲似幕能遮月,細雨如煙不損花。」「停足恰逢曾識寺,入門先問舊交僧。」「曲引急流歸遠港,微刪密葉顯新花。」「伏枕苦吟無好句,描詩容易做詩難。」皆有放翁風味。 一二 錢文端公,庚午典江西試。寫榜吏陳巨儒,須鬢如雪,求公贈手跡為榮;自陳年七十,手寫文武試三十二榜。公贈詩云:「桂籍憑伊腕力傳,白頭從事地行仙。自言作吏中書省,曾侍朱衣四十年。」十月,複寫武榜,解首則其孫騰蛟也。名初唱,掀髯一笑,筆墮於地。中丞阿公喜極,遣牙校馳箋,索藩司彭公家屏贈詩。彭方有劇務,幕中客擬數首,不稱公意。遣吏飛馬請蔣苕生來。蔣方與友飲酒肆;戀不肯行。吏敦促至再,扶鞭上馬,比至,則促召之使已四輩矣。彭公遽起,告以中丞索詩之使,立馬簷下。蔣笑曰:「某不知公有此急也。」濡筆立題一絕云:「榜頭題處笑開眉,六十年來鬢若絲。官燭兩行人第一,夜闌回憶抱孫時。」彭公得詩狂喜,複酌苕生,送輕紗四端。苕生太夫人鐘氏,名令嘉,晚號甘荼老人;生心餘,四歲,即斷竹絲作波磔,教之識字。嘗登太行山云:「絕磴馬蕭蕭,群峰氣勢驕。蒼雲橫上黨,寒色滿中條。極目河如帶,攔車云未消。龍門劃諸水,禹力萬年昭。」乙酉歲,心余奉母出都,畫《歸舟安穩圖》,一時名公卿,題滿卷中。尹文端公謂餘曰:「此卷中無佳作,惟太夫人自題七章,陸健男太史四首,足傳也。」惜未抄錄。 一三 尹文端公和餘「飛」字韻云:「鳥入青雲倦亦飛。」吟至再三,唏噓不已,想見當局者求退之難。古漁有句云;「未游五嶽心雖切,便到重霄劫又多。」 一四 尹文端公督兩江時,愛才如命。宛平王發桂以主簿派管行宮,有句云:「愧我衙官無一事,宮門持帚掃閒花。」公見而大喜,即超遷貳尹。秀才解中發有句云:「多讀詩書命亦佳。」公於某扇上見之,即聘作西席。 一五 或問:「李師中將出兵,在韓魏公席上賦詩云:『歸來不願封侯印,只向君王覓愛卿。』不知所用何典。」余按:《宋史·王景傳》:「景仕唐,歸晉,高祖厚遇之,問其所欲。對:『受恩已厚,無所欲。』固問之。乃曰:『臣為小卒,常負胡床,從隊長過官妓侯小師家彈唱,心頗慕之。今得小師為妻,足矣。』高祖大笑,即以賜之,封楚國夫人。」疑師中即指此事。後蔡攸出兵,指帝座劉妃求賞,其事在後。或云:「愛卿者,即魏公席上之妓名。」 一六 梅診為文穆公第六子,弱冠時,從張蕓墅游隨園,云:「隨園耳久熟,游歷自今初。買得小山隱,名仍太傅餘。主人能愛客,高士幸攜餘。幽徑入蘿薜,知應世味疏。」又曰:「岸分雙沼水,壁滿一朝詩。」嗚呼!式庵學醇行端,年未五十竟亡,詩多散失矣。 一七 餘幼時《詠史》云:「若道高皇勝項羽,試將呂后比虞姬。」後見益都王中丞遵坦有句云:「垓下何必更悲歌,虞兮呂公較若何」兩意相同。王又有句云:「亞父不用乃壽終,淮陰枉死未央宮。」意亦新。 一八 馬驌宛斯作《繹史》,敘三代事,極博雅;而詩筆甚清。《池上》云:「種魚有術尋漁父,斷酒無心學醉翁。」漁洋題其像云:「今日黃山山下路,只餘書帶草青青。」 一九 陳古漁云:「今人不知詩中甘苦,而強作解事者。正如富貴之家,堂上喧鬧,而牆外行人,抵死不知。何也未入門故也。」宋人《栽竹》詩云:「應築粉牆高百尺,不容門外俗人看。」 二O 余游九華山;青陽沈正侯字倫玉,少年韶秀,延候於五溪,已三日矣。見贈云:「大抵高人能下士,於今童子得瞻師。」又句云:「風狂欲折依牆竹,菊萎猶開臥地花。」又,陳明經名芳者,相待於陵陽鎮。呈詩云:「岸曲橋橫草樹萋,書堂佛寺水東西。溪亭日映欄幹外,九十九峰影盡低。」兩人俱不事科舉,以吟詠自娛。 二一 詩雖新,似舊才佳。尹似村雲;「看花好似尋良友,得句渾疑是舊詩。」古漁云:「得句渾疑先輩語,登筵初借少年人。」偶過西湖,見陳莊題壁云:「一葉蜻蜓似缺瓜,年年蕩槳水雲涯。叉魚射鴨嬌無力,笑入南湖摘藕花。」「蘇小樓頭楊柳風,小姑鬥草語芳叢。阿儂家住胭脂嶺,怪底花枝映日紅。」末署「竹嶼」二字:蘇州吳進士泰來也。新安江寺見題壁云:「昨與鄰舟姊妹逢,香風暖處話從容。低頭怕有漁郎至,不看蓮花只看儂。」「灘頭漠漠起炊煙,折罷蓮花正暮天。卻怪鴛鴦不解事,偏依依艇並頭眠。」末署「魯鳳藻」三字。 二二 黃莘田落第,賦《無題》云:「禿尖成塚還成陣,未抵靈犀一點通。」吳竹橋落第,賦《無題》云:「聞說千金才買笑,紫騮休系莫愁家。」王介祉落第,亦有《無題》云:「盼得纖兒還蕩子,傳來小婢又夫人。」 二三 古漁《路上》詩云:「年來一事真堪笑,只見來船是順風。」戴喻讓云:「莫羨上流風便好,好風也有卸帆時。」榮方伯名柱者,有句云:「風自橫來無順逆,水當漲處失江湖。」餘則云:「東窗關後西窗啟,猶喜風無兩面來。」 二四 甲子秋,餘遺失詩冊,心鬱鬱者一年。古漁云:「癸巳冬,得詩百篇,懷之訪人,帶寬落地,竟無覓處。乃題云:『拈斷吟髭費苦猜,已拋偏又上心來。關情似與良朋別,撒手如沉拱壁回。薄祭可能分酒脯孤飛未必出塵埃。多應擲地無聲響,一墮人間便永埋。」』 二五 朱竹坨先生詩名蓋世,而自稱本朝第二。故揚州方近雯觀察詩云:「駢體莫輕嗤沈、宋,古音休易許曹、劉。試看前輩詩如此,只負皇朝第二流。」商寶意先生云:「詩品官階兩不高。」前輩之虛心如此。王葑亭御史亦有句云:「宦情似墨磨常短,詩境如棋著不高。」 二六 「莫憑無鬼論,終負托孤心。」何言之沉痛也!「升沉閣下意,誰道在蒼蒼!」何求之堅切也!「知親每相見,多在相門前。」何刺之輕薄也!「生應無輟日,死是不吟時。」何吟之溺苦也]俱非唐人不能作。李少鶴《哭人》云:「世緣猶有子,死日始無詩。」亦本於唐。 二七 查他山先生詩,以白描擅長;將詩比畫,其宋之李伯時乎近繼之者,錢璵沙方伯、光祿卿申笏山。笏山卒後,畢秋帆尚書梓其全集。五言云:「雨聲涼入硯,花氣潤侵簾。」《看桂》云:「香於半路先迎客,花已全開正及時。」 二八 謝茂秦云:「凡作近體,誦之流水行雲,聽之金聲玉振,觀之朝霞散綺,講之異繭繅絲。」 二九 萬柘坡《贈錢坤一》云:「雨中聽屐到,燈下出詩看。」程南溟有句云:「佳句奚囊盛不住,滿山風雨送人看。」 三O 近人佳句有相同者。董曲江太史《歷城》詩云:「寺塔插天雲外影,人煙近市日中聲。」江於九太守《游九華山》云:「松竹分巒翠,雲煙隔寺聲。」陳梅岑句云:「津鼓聲沉寒雨急,漁燈影亂夜潮來。」蔣心餘句云:「守堠兵多官舫過,拔篙聲緩亂灘來。」李竹溪句云:「相逢馬上搖頭者,得句知他勝得官。」李懷民句云:「思苦如中酒,吟成勝拜官。」 三一 近日詩僧甚少。余游天台,得梅穀;到淨慈寺,得佛裔;游九華,得亦葦;游粵東,得澄波、懷遠、寄塵。亦葦《野步》云:「傍晚欲歸尋別徑,忽驚沙鳥出苗飛。」澄波《折木樨》云:「莫怪靈山留一笑,如來原是賣花人。」懷遠《江行》云:「片帆高趁大江風,過眼雲山笑轉蓬。行盡斷堤楊柳岸,夕陽猶在板橋東。」佛裔者,讓山弟子也,有句云:「魚亦憐儂水中影,誤他爭唼鬢邊花。」綺語自佳,恰不似方外人所作。懷遠云:「雍正間,廣東有詩會。好事者張飲分題,聘名流品題甲乙,首選者贈綾絹,其次贈筆墨:亦佳話也。」寄塵本姓彭,工詩、能畫,《游長壽寺》云:「淨壇風掃地,清課月為燈。」 三二 山陰邵太守大業,字厚庵,治蘇有惠政,以忤大府罷官。有《口號》一聯云:「江山見慣新詩少,世味嘗深感慨多。」又:「老來兒女費周旋」七字,亦頗是人情。 三三 吾鄉任武承太史,名應烈,出守懷慶。中年乞病,買鑒湖快閣以居,乃陸放翁舊地。作詩四首,和者如云。先生句云:「疊石略存山意思,蒔花聊破睡工夫。風流何處追狂客蹤跡重教記放翁。」甲戌歲,札來索和,並招往游。余寄詩奉答,終不果往。壬寅游天台,始登快閣,先生亡久矣。精舍數間,全覽鑒湖之勝:想在日清福,不減賀知章。 三四 康熙戊戌探花傅玉苠先生,名玉露,年八十餘:同在湖船,自誦《陪申尚衣游西湖絕句》云:「正是金牛紀瑞年,小春風景似春天。蓬萊原近孤山寺,游舫多停六一泉。」「一到湖心眼界寬,雲光霪爵接風湍。三朝恩澤深如許,莫作瑤池清淺看。」先生耳聾,與談者以手畫字,即能通解。癸未春,來游攝山,與之談,聲振屋瓦。 三五 學士春台典試福建,過吳下買妾方大英,美貌能詩;以南北地殊,服食不慣,雉經而亡。搜其遺稿,有句云:「戶閉新蛛網,梁空舊燕泥。」 三六 孫補山尚書,先以中翰從傅文忠公征緬甸。《見虜氛日惡口號一首付諸同事》云:「軍容荼火盛,不戢便成災。水土本來惡,烏鳶曉便來。功成原有數,我死愧無才。腰下防身劍,摩挲日幾回」嗚呼!先生當艱險時,賦詩如此,豈料日後之總督兩廣,晉爵宮保,世襲輕車都尉哉《孟子》云「天之將降大任」,信然! 三七 或戲村學究云:「漆黑茅柴屋半間,豬窩牛圈浴鍋連。牧童八九縱橫坐,『天地玄黃』喊一年。」末句趣極。 三八 尹文端公妾張氏,封一品夫人,與內廷恩宴。大將軍某與忠勇公在上前,戲尹云:「張有貴相,十指皆箕斗,無羅紋。」會伊里平定,諸功臣畫像內廷,例有贊語。上命公自為張夫人贊。尹應聲云:「繼善小妻,事臣最久。貌雖不都,亦不甚醜。恰有貴相,十指箕斗。遭際天恩,公然命婦。上相簪花,元戎進酒。同畫凌煙,一齊不朽。」忠勇公曰:「欲戲尹某,反為尹某戲耶!」上大笑。 三九 壬午春,迎鑾淮上,雨久不止。錢文端公戲尹相國云:「閣下燮理陰陽,只燮陰而不燮陽,何也」按《西清詩話》載:「宋時,宋琪、沈義倫俱在黃閣,久旱得雨,雨複不止。琪苦之,戲沈曰:『可謂「燮成三日雨」。』沈應聲曰:『調得一城泥。」』 四O 丁酉七月,慶兩峰赴湖北臬使之便,《過隨園留別》云:「天外飛鴻跡又過,衡門深處叩煙蘿。交情共指青山在,別意相看白髮多。祖帳一杯江上酒,秋風八月洞庭波。才人老去須珍重,漫把遺編日苦摩。」到湖北後,又寄紅抹肚與阿遲,系以詩云:「一個錦兜寄兒著,要他包裹五車書。」自此一別,兩峰出鎮塞外,遂永訣矣。餘哭之云:「平原自是佳公子,劉秩終非曳落河。」傷其不耐塞外之風霜也。其詩集甚多,不知流落何所。 四— 對聯有解頤者。康熙時,廣東詩僧石蓮,住海珠寺,交通公卿。寺塑金剛與彌勒環坐,題對聯云:「莫怪和尚們這般大樣;請看護法者豈是小人。」楊蘭坡題倒坐觀音像云:「問大士緣何倒坐;恨世人不肯回頭。」江西某題養濟院云:「看諸君腦滿腸肥,此日共餐常住飯;想一樣鐘鳴鼎食,前生都是宰官身。」 四二 古詩人遭際,有幸不幸焉。唐宰相鄭畋之女,愛讀羅隱詩,後隔簾窺其貌寢,遂終身不複再誦。明謝茂秦眇一目,貌不揚,而趙穆王愛其詩。酒闌樂作,出所愛賈姬,光華奪目,奏琵琶,歌謝所作《竹枝詞》,即以贈之。宋真宗時,宋子京乘車,路遇宮人,知為狀元,呼曰:「小宋耶」子京賦詩,有「更隔蓬山一萬重」之句,流傳禁中。真宗知之,賜以宮女,曰:「蓬山不遠。」正德南巡,翰林謝政年少美貌,迎駕西江,見宮眷船,誤為御舟,跪迎報名,適宮人開窗潑水,見之一笑。謝賦詩云:「天上果然花絕代,人間竟有笑因緣。」亦複流傳宮禁。武宗怒,削籍遣歸。 四三 兒童逃學,似非佳子弟。然唐相韋端己詩云:「曾為看花偷出郭,也因逃學暫登樓。」文潞公幼時,畏父督課,逃西鄰張堯佐家,後有燈籠錦之貽:蓋與貴妃本屬世交,常通縞佇故也。可見詩人、名相,幼時亦嘗逃學矣。阿通九歲,能知四聲,而性貪嬉戲。重九日,餘出對云:「家有登高處。」通應聲曰:「人無放學時。」餘不覺大笑,為請於先生而放學焉。其師出對云:「上山人斫竹。」通云:「隔樹鳥含花。」 四四 諱老染須,似非高人所為。南朝陸展有「媚側室」之譏。然司空圖清風亮節,唐季忠臣,其詩曰:「髭須強染三分折,弦管聽來一半愁。」可知染須亦無傷於雅士。 四五 黃石牧先生以翰林中允,督學閩中,因公落職。吾鄉徐文穆公,薦舉博學鴻詞,與餘同試保和殿。先生年過七旬,神明衰矣;以不完卷,累薦主議處:蓋馬伏波自忘其老之過也。《唐堂詩集》生新超雋,美不勝收。姑錄短句,以志一臠之嗜。《芭蕉》云:「日不紅三伏,天惟綠一庵。」《北路買餅》云:「駐馬一錢交易,羈留三刻行程。」《玫瑰花》云:「生來合是依人命,從不容渠在樹看。」集中七古,遠勝潘稼堂。 四六 餘泛舟橫塘,有踏搖娘蕊仙者。素矜身份,隔窗對語,不肯進艙侍飲,而頗知文墨。客許重贈纏頭,拒而不受。少頃,月出矣,蕊仙持扇求詩。餘戲題云:「橫塘宵泛酒如淮,十裏桃花四面開。只恨錦帆竿上月,夜深不肯下艙來。」蕊仙一笑進艙。 四七 孝感程蔚亭先生,名光鉅,甲辰翰林,出為杭州糧道。有《閨詞》云:「東家姊妹與西鄰,聽說相招去踏春。料得今年花事好,晚歸都語畫眉人。」「青衫薄薄襯宮緋,上繡鴛鴦並翅飛。勉強著來都不稱,可身還是嫁時衣。」餘己未歸娶,先生留飲,云:「老夫次首,有不慣外任、仍思內用之意。」 四八 詩人少達而多窮。汪可舟舸,自稱客吟先生,詩筆清絕;而在揚州,竟無知者。己丑除夕,忽過白門,意大不適,有漢江之行。餘堅留之,不肯小住,遂成永訣。未十年,其子中也,家業大昌;買馬氏玲瓏山館,造亭台,招延名士,而可舟不及見矣。其《聽雨》詩云:「簷外幾聲才淅瀝,胸中何事不分明」又曰:「側身已在江湖外,繞屋寧堪竹樹多。但覺有聲皆劍戟,不知何物是笙歌。」其紆鬱可想。仲小海《聽雨》云:「明知關我心何事,只覺撩人夢不成。」宋人有小詞云:「薄暮投村急,風雨愁通夕。窗外芭蕉窗裏人,分明葉上心頭滴。」 四九 餘行路見遠樹,疑為塔尖。高翰起司馬云:「平疇見喜塍成繡,遠樹看疑塔露尖。」每見門神相對,似怒似笑。趙雲松云:「無言似厭人投刺,含笑應羞客曳裾。」 五O 文尊韓,詩尊杜:猶登山者必上泰山,泛水者必朝東海也。然使空抱東海、泰山,而此外不知有天台、武夷之奇,瀟湘、鏡湖之勝;則亦泰山上之一樵夫,海船上之舵工而已矣。學者當以博覽為工。 五一 王次回有句云:「天台再許劉晨到,那惜乾回度石梁。」寶意先生反其意,作《秋霞曲》云;「天台已入休嫌暫,尚有終身未到人。」 五二 近日書院一席,全以薦者之榮落,定先生之去留。蔣春農掌教真州,移主揚州梅花書院。《留別諸生》云:「自慚頭腦太冬烘,兩載鑾江作寓公。提舉原如宮觀例,量移還與職官同。痕留雪爪棲難定,老困鹽車步未工。卻憶來時春正晚,海棠飛雨墮階紅。」「風雪交加臘盡時,臨歧握手意遲遲。豐碑昔拜文丞相,遺像今瞻史督師。山長頭銜聊複爾,英雄末路合如斯。諸生莫作攀轅計,撰杖重游未可知。」 五三 東坡云:「無事此靜坐,一日如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京口解李瀛善畫。有人聘往寫真,而主人久臥不出。解戲改蘇詩贈云:「無事此靜臥,臥起日將午。若活七十年,只算三十五。」山陰人有三乳者,金上清進士調之,云:「胸羅星宿素襟披,下字成文亦太奇。四乳曾聞男則百,君應七十五男兒。」 五四 程魚門云:「時文之學,有害於古文;詞曲之學,有害於詩。」餘謂:「時文之學,不宜過深;深則兼有害於詩。前明一代,能時文,又能詩者,有幾人哉金正希、陳大士與江西五家,可稱時文之聖;其於詩,一字無傳。陳臥子、黃陶庵不過時文之豪;其詩便有可傳。《荀子》曰『藝之精者不兩能』也。」 五五 黃陶庵先生,性嚴重,館牧齋家,不肯和柳夫人詩。然其詩,極有風情。《竹枝歌》云:「東湖西湖蓮菌開,一日搖船採一回。蓮葉田田無限好,只因曾見美人來。」「柳條不系玉蹄腡,拗作長鞭去路斜。春色也隨郎馬去,妝樓飛盡別時花。」 五六 戊申春,餘阻風燕子磯,見壁上題云:「一夜山風歇,僧掃門前花。」又云:「夜聞櫟代聲,知有孤舟泊。」喜其高淡,訪之,乃知是邵明府作。未幾,以詩見投,長篇不能盡錄。記《竹枝》云:「送郎下揚州,留儂江上住。郎夢渡江來,依夢渡江去。」「若耶湖水似西泠,蓮葉波光一片青。郎唱吳歌儂唱越,大家花下並船聽。」又夢中得句云:「澗泉分石過,村樹接煙生。」皆妙。邵名帆,字無恙,山陰人。 五七 許子遜先生有女孟昭;《寒夜曲》云:「金剪生寒夜漏長,玉人纖手懶縫裳。素娥偏耐秋光冷,肯照鴛鴦瓦上霜」江賓谷有室陳氏;《哭某夫人》云:「忽駕青鸞返碧虛,瓊花吹折痛何如修文應是才人盡,徵到嫦娥舊時書。」 五八 明季誤國臣馬、阮,皆庸人也,奸而不雄,較之曹操,直奴才耳!宿遷女子倪瑞璇嘲之云:「賣國仍將身自賣,奸雄兩字惜稱君。」《憶母》句云:「暗中時滴思親淚,只恐思兒淚更多。」 五九 綏安孝廉諸邦協,值耿逆之變,率家人避兵石窠寨。賊兵過索犒,不與;怒焚其寨,全家灰沒。族人國樞哭以詩云:「三年抗節萬山行,密箐深林母子並。誰遣多生逢浩劫直教一死重移名。闔門眥決朝探磧,枯骨灰飛夜請兵。青草年年寒食路,招魂惟有杜鵑聲。」 六O 閩人崔眾十三歲,有《遇雨》一絕云:「葉香亂打冷霏霏,輿夢尋秋雁影稀。煙雨滿溪行不了,渡頭扶傘一僧歸。」雅有畫意。 六一 堇浦先生曰:「馮鈍吟右西昆而黜西江,固矣!夫西昆沿于晚唐,西江盛於南宋;今將禁晉、魏之不為齊、梁·,禁齊、梁之不為開元、大歷,此必不得之數。風會流傳,人聲因之,合三千年之人,為一朝之詩,有是理乎二馮可謂能持詩之正,未可謂遂盡其變者也。」 六二 吾鄉多才女。河督吳公樹屏,有女名苕華;《留別淮陰官署》云:「三載依依玉鏡前,舊梳妝處最相憐。不知今後紅窗裏,又是何人點翠鈿」《古鏡》云:「閱世興亡疑有眼,辨人好醜總無聲。」 六三 山陰古無吼山,因採石者屢鑿不休,遂成一小湖。遠望山如列城;山頂種禾麥;中開一洞,搖船而入,別有天地。大魚長一二丈者,紛然游泳。邵無恙誦某「船進有魚聽」五字,以為貼切。餘曰:「方宮保泊岳州,亦有句云:『莫使火驚孤雁宿,且吟詩與大魚聽。,」 六四 羅兩峰誦人《孔廟》詩云,「陽虎可能同面目,祖龍空自倒衣裳。」顧立方《法藏寺》云:「拂衣人柳碧,覆瓦佛桑青。」以「龍」對「虎」,以「人」對「佛」,皆工對也。孔廟著筆尤難。 六五 滿洲永公名福,字用五,守湖州。作《吳興竹枝》云:「香雪西崦處處栽,終朝結社賞梅來。兒家門戶敲不得,留待月明人靜開。」「練裙如雪浣中單,二月風多草色寒。片雨過窗紅日現,家家樓上曬衣竿。」公禮賢愛士,蒙見訪杭州,於公事如麻時,苦留宴飲。遣人以手板到大府處,乞假談詩。 六六 《漫齋語錄》曰:「詩用意要精深,下語要平淡。」餘愛其言,每作一詩,往往改至三五日,或過時而又改。何也求其精深,是一半工夫;求其平淡,又是一半工夫。非精深不能超超獨先,非平淡不能人人領解。朱子曰:「梅聖俞詩,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何也欠精深故也。郭功甫曰:「黃山谷詩,費許多氣力,為是甚底」何也欠平淡故也。有汪孝廉以詩投餘。餘不解其佳。汪曰:「某詩須傳五百年後,方有人知。」余笑曰:「人人不解,五日難傳;何由傳到五百年耶」 六七 吾鄉沈方舟用濟,詩宗老杜。常來金陵,與姚雨亭、袁古香諸人唱和。余宰江寧時,先生已老,不複來矣。杭人有謀梓其詩者,托余訪之歸愚尚書。尚書云:「聞其全稿藏張少弋家。」少弋已亡,竟難搜葺。雨亭之子記其《留別》云:「青尊斷送流光易,白社重尋舊雨難。」自此永訣。 六八 青田才女柯錦機,有宣文夫人之風;絳幃問字者數十人。同鄉韓太守錫胙猶及見之。誦其《送夫應試》云:「劍匣書囊自檢詳,冬裘夏葛賦行裝。西風忽送來朝別,明月休沉此夜光。見說試文容易作,須知客感最難防。莫誇司馬題橋柱,富貴何如守故鄉」《調郎》云:「午夜剔銀燈,蘭房私事急。薰蕕郎不知,故故偎儂立。」又云:「合線煩君申食指,拾釵為我屈儒躬。」《自題小像》云:「焚香合受檀郎拜,一幅盤陀水月身。」 六九 汪大紳道餘詩似楊誠齋。範瘦生大不服,來告餘。餘驚曰:「誠齋一代作手,談何容易!後人嫌太雕刻,往往輕之。不知其天才清妙,絕類太白;瑕瑜不掩,正是此公真處。至其文章氣節,本傳具存;使我擬之,方且有愧。」 七O 王弁州推尊李於鱗,而弁州之才,實倍於李。予愛其《短歌》數句云:「不必名山藏,不必千金懸。歸去來,一壺美酒抽一編,讀罷一枕床頭眠。天公未喚債未滿,自吟自寫終殘年。」《棄官》云:「人生求官不可得,我今得官何棄之六月繡襦黃金垂.,行人拍手好威儀。與君說苦君不信,請君自衣當自知。」本傳稱先生論詩,呵斥宋人;晚年臨終,猶手握《蘇子瞻集》。此二詩,果似子瞻。 七一 嚴滄浪借禪喻詩,所謂「羚羊挂角」,「香象渡河」,有神韻可味,「無跡象可尋」。此說甚是。然不過詩中一格耳。阮亭奉為至論,馮鈍吟笑為謬談:皆非知詩者。詩不必首首如是,亦不可不知此種境界。如作近體短章,不是半吞半吐、超超玄箸,斷不能得弦外之音、甘餘之味:滄浪之言,如何可詆若作七古長篇、五言百韻,即以禪喻,自當天魔獻舞,花雨彌空,雖造八萬四千寶塔,不為多也;又何能一「羊」一「象」,顯「渡河」、「挂角」之小神通哉總在相題行事,能 放能收,方稱作手。 七二 余雅不喜苛論古人。阮亭罵杜甫無恥,以其上明皇《西嶽賦表》云:「惟岳授陛下元弼,克生司空。」指楊國忠故也。不知表奏體裁,君相並美;非有心阿附。況國忠亂國之跡,日後始昭。當初相時,杜甫微臣,難遽斥為奸佞。即如上哥舒翰詩,亦極推尊;安能逆料其將來有潼關之敗哉韓昌黎《贈鄭尚書序》,鄭權也;顏真卿《爭坐位帖》,與郭英義也:本傳皆非正人,而兩賢頗加推奉。行文體制,不得不然。宋人訾陸放翁為韓偏胄作記,以為黨奸;魏叔子責謝疊山作《卻聘書》,以伯夷自比,是以殷紂比宋:皆屬吹毛之論。孔子「與上大夫言,閣閣如也」。所謂「上大夫」者,獨非季桓子、叔孫武叔一輩人乎 七三 隨園席間詠六月菊,儲秀才潤書云:「秋士偶然輕出處,高人原不解炎涼。」餘嘆為獨絕。何南園一聯云:「隱士靜宜荷作侶,東籬閒愛日如年。」雖差遜,而心思自佳。何南園《望晴》詩云:「風都有意收殘暑,雲尚多情戀太陽。莫怪人間無易事,一晴天且費商量。」春過隨園,見游女,又云:「送與名園助春色,水邊來往麗人多。」 七四 《北史》稱:庾自直為隋煬帝改詩,許其詆呵。帝必削改至於再三,俟其稱善而後已。煬帝雖非令主,如此虛心,.亦云難得。第「改章難於造篇,易字艱於代句」,劉勰所言,深知甘苦矣。 七五 餘己未同年,多出任封疆、內調鼎鼐者,可謂盛矣!近都薨逝,惟餘以奉母故,空山獨存。想勤勞王事者,畢竟耗心力、損年壽耶嵇康有「圉馬不乘,壽高群廄」之語,似亦有理。宋人吟《古樹》云:「四邊喬木盡兒孫,曾見吳宮幾度春若使當時成大廈,也應隨例作灰塵。」《閨詞》云:「羨他村落無鹽女,不寵無驚過一生。」 七六 文、沈、唐、仇,以畫名前朝。仇畫從無題詠。唐能詩,恰無佳句。詩畫兼工者,惟文、沈二公。而筆情超脫,則沈為獨絕。《落花》云:「美人天遠無家別,逐客春深盡族行。」「苦戒兒童莫搖樹,空教行路欲窺牆。…『漁艇再來非舊徑,酒家重訪是空村。」《詠影》云:「算來只有鰥夫稱,老去猶堪作伴行。」《金山》云:「過江如隔世,入寺不知山。」有《愛日歌》、《七十自壽》兩篇,奇絕,惜篇長難錄。 七七 楊刺史潮觀,字笠湖,與予在長安交好。以運四川皇木,故再見於白門,垂四十年矣。《山行遇雨》云:「廣廈千萬間,不免炎暑熱。蓋頭一把茅,亦避風雨雪。」《馬跑泉》云:「十月.冰霜潔,真陽坎內全。任教無底凍,不到有源泉。」所言皆有道氣。笠湖在中州作宰,鄉試分房,夢淡妝女子褰簾私語曰:「桂花香卷子,千萬留意。」醒而大驚。搜落卷,有「杏花時節桂花香」一卷,蓋謝恩科表聯;其年移秋試在二月故也。主司是錢東麓司農,見之大喜,遂取中焉。拆卷,乃侯元標,是侯朝宗之孫也。楊悚然笑曰:「入夢求請者,得非李香君乎」一時傳李香君薦卷,以為佳話。 七八 尹文端公,與陳文恭公同年交好,各任封疆四十餘年,先後入相。乾隆己丑,尹公臥病,陳以老乞歸。尹在枕席間,力疾贈詩云:「聞公予告出都門,白髮還鄉錦滿身。早歲《霓裳》分詠句,卅年玉節共班春。到家綠酒斟應滿,回首黃粱夢豈真我老頹唐難出餞,將詩和淚送行人。」未數日,尹公薨。陳在天津,聞信欲回舟作吊,家人止之。未幾,舟至德州,亦薨。 七九 或有句云;「喚船船不應,水應兩三聲。」人稱為天籟。吾鄉有販鬻者,不甚識字,而強學詞曲,哭母云:「叫一聲,哭一聲,兒的聲音娘慣聽;如何娘不應」語雖俚,聞者動色。 八0 詩人愛管閒事,越沒要緊則愈佳;所謂「吹皺一池春水,乾卿底事」也。陳方伯德榮《七夕》詩云:「笑問牛郎與織女:是誰先過鵲橋來」楊鐵崖《柳花》詩云:「飛入畫樓花幾點,不知楊柳在誰家。」 八一 虞山王次岳妻席氏能詩。《端陽日寄次岳》詩曰:「菖蒲斟玉卑,獨泛已三年。」亡何,夭亡。次岳哭云:「蛾眉月易沉天際,鳥爪仙難住世間。」「舊雨每來先治饌,殘燈欲炮尚論詩。」「幾夕殯宮移榻伴,還如同病對床眠。」 八二 人有邂逅相逢,慕其風貌,與通一語,不料其能詩者;已而以詩見投,則相得益甚。丙辰冬,餘游土地廟;見美少年,揖而與言,方知是李玉洲先生第三子,名光運,字傅天。問餘姓名,欣然握手。次日見贈云:「燕地逢仙客,新交勝故知。高才偏不偶,大遇合教遲。書劍懷儔侶,風霜感歲時。慚予初學步,何以慰相思」時予才弱冠,廣西金撫軍疏中首及其年;傅天閱邸報,先知餘故也。丙戌二月,餘游寒山;一少年甚閒雅,問之,姓郭,名淳,字元會,吳下秀才,素讀予文者。次日,與沙鬥初同來受業。方與語時,易觀手中所持扇;臨別,彼此忘歸原物。次日,詩調之云:「取來紈扇置懷中,忘卻歸還彼此同。搖向花前應一笑,少男風變老人風。」秀才見贈五古一篇,洋洋千言,中有云:「琴書得餘閒,判花作御史。飛絮泥不沾,太清雲不滓。多情乃佛心,泛愛真君子。禪有歡喜法,聖無緇磷理。所以每到處,風花纏杖履。」乙酉三月,尹文端公扈駕墜馬,餘往問疾。在軍門外,遇美少年,眉目如畫;未敢問其姓名,悵悵還家。俄而戶外馬嘶,則少年至矣。曰:「先生不識東興阿乎阿乃總鎮七公兒。幼時,先生到館,曾蒙贈詩。興阿和韻云:『蒙贈珠璣幾行字,也開智慧一分花。』先生忘之乎」餘驚喜,問其年。曰:「十八矣,已舉京兆。」 八三 松江顧小崖先生,諱成天,康熙丁酉舉人。世宗簿錄某大臣家,得其哭聖祖詩,有「已增虞舜巡方歲,竟少唐堯在位年」之句。遂欽賜編修,上書房行走。乾隆二年,以老乞歸,上加侍講銜,年八十二而卒。亦詩人異數也。 八四 乾隆間以老受恩得官者,當塗有二人焉:徐位山名文靖,曹洛裎名麟書。徐同余丙辰召試,而曹乃丙辰同盟友也。徐年九十餘,授翰林院檢討。甲戌秋,寄所注《竹書紀年》、詩一冊來。《湖居》云:「天將幽致敞湖濱,共我盤桓幾十春。守業願為清白吏,著書羞傍草玄人。妻緣貧慣無交謫,子未驕成肯負薪。那得向平婚嫁畢,三江煙雨任垂綸」「白駒幾向隙間過,荏苒年華長薜蘿。閒極有時評北苑,愁來無夢寄南柯。文標司馬尊元狩,帖檢來禽署永和。湖上游行湖上立,頹唐老大竟如何」又:「雲生漸覺桐弦潤,潮上徐看釣艇斜。」「酒緣齋日陳三雅,茶為眠時試一槍。」皆典雅可誦。曹官至侍讀學士,少時與魯之裕亮儕奪槊舞劍,權奇倜儻。後行走上書房,予告歸。戊寅年,入山話舊。有《留影雜記》一編,即生平行述也。曾入黃山,遇老入傳道,年九十餘,行走如飛。詩亦清矯。《金山》云:「日月不離水,荻蘆難辨霜。」《飲昭亭》云:「泉細但聞響,山香不見花。」《題泰山》云:「日觀天門上幾回,層雲雪海蕩胸開。年來懶讀人間字,曾探金泥玉簡來。」《寄樊姬》云:「天外雲寒暮雨多,音書何處寄煙波他鄉動覺愁千種,小小雙魚載幾何」古漁贈以詩云:「黃山早有神仙遇,白首才蒙聖主知。」餘題其《留影》冊子云:「人天蹤跡兩漫漫,欲畫飛仙影最難。只有上清曹學士,自家留影自家看。」「我亦人間有半生,三山五岳等閒行。雪中爪跡分明在,可惜飛鴻記不清。」人間先生;「納交之道,從子夏乎從子張乎」先生曰:「皆從。」問;「何以皆從」曰:「朝廷之上,從子夏;鄉黨之間,從子張。」 八五 己未,餘在孫文定公署中,見亮儕先生。其時觀察清河;年七十餘,銀髯垂腹,口若懸河,向制府述水利,娓娓萬言,無一澀語閒字。使屏後侍史錄之,即可作奏疏讀也。初從河南縣令起家,忤總督田文鏡,每被劾一次,世宗召見,必升一官。真奇士也。作令不用牌票,書片紙召吏民。作府道不用文檄,書尺牘諭下屬。有令必行,無情不燭。《登黃鶴樓》云:「名勝跡隨頹浪卷,孤危身托畫欄憑。好把江波成地醴,遍教溝瘠飲天漿。」其抱負可想。 八六 詩有極平淺,而意味深長者。桐城張征士若駒《五月九日舟中偶成》云:「水窗晴掩日光高,河上風寒正長潮。忽忽夢回憶家事,女兒生日是今朝。」此詩真是天籟。然把「女」字換一「男」字,便不成詩。此中消息,口不能言。 八七 許太監者,名坤,杭州人,在京師頗有氣焰,而性愛文士。嘗過杭太史堇浦家,採野莧一束去,報以人參一斤。欲交鄭太史虎文,鄭不與通。人疑鄭故孤峭者。然其詠《紅豆》詩,頗有宋廣平賦梅花之意。詞云:「記取靈蕓別後身,玉壺清淚血痕新。傷心略似燃於釜,繞宅何緣幻作人一點紅宜留玉臂,十分圓欲上櫻唇。只嫌不及榴房子,空結團圓未了因。」梁瑤峰少宰和雲;「採綠何曾勝採藍猩紅端合摘江南。且看沉水星星活,得似靈犀點點含。秋漢可煩橋更駕,朝雲應有夢同甘。石榴消息分明是,朱鳥窗前仔細探。」按紅豆生於廣東。乾隆丙戌,鄭督學其地,梁為糧道,故彼此分詠此題。 八八 戊戌秋,餘小住閶門。詩人張昆南每晚必至,年七十三矣。誦其《登靈岩》云:「振衣同上落虹亭,古塔雲深入杳冥。香徑草荒秋露白,山村雨過暮煙青。天空一雁來胥口,木落諸峰見洞庭。莫向西風更懷古,菱歌清絕起遙汀。」予嘆曰:「此中唐佳境也。」昆南喜,次日呈詩三冊,屬余輪替觀之。其佳句如:「潮痕沙岸落,露氣渚蘭聞。」「松間細路通僧寺,花裏微風揚酒旗。」皆妙。昆南別去,後錢景開來,又誦其《虎丘》詩云:「蘼蕪亦解憐傾國,多傍貞娘墓上生。」《春去》云:「月上簾鉤風太急,落花如雨不聞聲。」 八九 常熟孝廉邵君培德,每秋試,必以詩見投。記其《觀燈》云;「紅羅碧綺間琉璃,遠近龍鸞一望齊。樓下花鈿樓上曲,留人偏在畫橋西。」《路上》云:「昨日晴和今日雨,蕭蕭篷底作春寒。分明即是來時路,頓覺煙波別樣看。」 九O 游仙詩大半出於寄托。方南塘居士云:「到底劉安未絕塵,昨宵相與共朝真。漫將富貴誇同列,手板橫腰道寡人。」此刺暴貴兒作態者也。陸陸堂太史云:「尋真台上紫雲高,阿母宵分降節旄。臣朔讀書破萬卷,不甘呵叱小兒曹。」此刺妄庸人傲士者也。方近雯觀察云;「一痕輕綠畫春山,冰剪雙眸玉煉顏。不解大羅天上事,蘭香何過謫人間」此惜詞臣外用之詩也。 九一 桐城姚康伯有《閨怨》云:「分明賺得兩眉開,手折黃花上鏡台。侍女無端忙報道:鄰家昨夜遠人回。」 九二 蔣苕生與餘互相推許,惟論詩不合者:餘不喜黃山谷,而喜楊誠齋;蔣不喜楊,而喜黃:可謂和而不同。 九三 孫文定公為塚宰時,餘以秀才修士相見禮,投詩云:「百年事在奇男子,天下才歸古大臣。」又曰:「一囊得飽侏儒粟,三上應無宰相書。」公讀之,忻然延入曰:「滿面詩書之氣。」已而,戊午科出公門下。 九四 王昆繩曰:「詩有真者,有偽者,有不及偽者。真者尚矣,偽者不如真者;然優孟學孫叔敖,終竟孫叔敖之衣冠尚存也。使不學孫叔敖之衣冠,而自著其衣冠,則不過藍縷之優孟而已。譬人不得看真山水,則畫中山水,亦足自娛。今人詆呵七子,而言之無物,庸鄙粗啞;所謂不及偽者是矣。」 九五 謝梅莊諱濟世,廣西潯州人;作御史三日,即奏劾河東總督田文鏡。朝廷疑有指使,交刑部嚴訊。先生稱指使有人。問:「為誰」曰:「孔子、孟子。」問:「何為指使」「讀孔、孟書,便應盡忠直諫。」世宗憐其呆,謫軍前效力。時雍正丙午十二月初七日也。先生《次東坡獄中寄子由韻寄從弟佩蒼》云:「嚴霜初隕陡回春,留得衝寒冒雪身。綸綽乍傳渾似夢,親朋相慶更為人。敢愁弓劍趨戎幕,已免銀鐺禮獄神。早晚扶歸君莫慟,嬰姍勃牢亦前因。」「尚方借劍心何壯,牘背書辭氣漸低。已分黃泉埋碧血,忽聞丹闕放金雞。花看上苑期吾弟,萱樹高堂仗老妻。且脫南冠北庭去,大宛東畔賀蘭西。」今上登極,赦還原職。先生疏求外用,授湖南糧道。長沙士人,感其遺愛,片紙隻字,俱珍重之,故傳此二首。先生不信風水之說,《題金山郭璞墓》云:「雲根浮浪花,生氣來何處上有古碑存,葬師郭璞墓。」曉世之意,隱然言外。 九六 贛州總兵王公,字午堂,名集,工詩、善書。與餘相慕二十年,終不得一晤。弟香亭過贛,公寄我鵝研一方,集古句一聯云:「中天懸明月,絕代有佳人。」 九七 過潤州,見僧壁對聯云:「要除煩惱須成佛;各有來因莫羨人。」過九華寺,有一對云:「非名山不留仙住;是真佛只說家常。」 九八 香亭以《雪獅》為題,令諸少年分詠;而糊名易書,屬余評定。餘奇賞二句云:「蹲伏尚能驚百獸,強梁可惜不多時!」拆封,乃胡甥吉光所作,書巢之子也。詩人有後,信哉! 九九 朱竹君學士曰:「詩以道性情。性情有厚薄,詩境有淺深。性情厚者,詞淺而意深;性情薄者,詞深而意淺。」 一OO 番禺何夢瑤工詼諧;為催租吏所窘,戲為《牛郎贈織女》云:「巧妻常為拙夫忙,多謝天孫制七襄。舊借聘錢過百萬,織來雲錦可能償」《織女答》云:「織錦空勞問報章,近來花樣費商量。人間債負都堪抵,第一天錢不易償。」 一O一 夏醴穀督學廣東,有門生鄭齊一者,年少貌美,舟中妓醉而逼之。鄭勃然怒曰:「使不得!」夏贈以詩云:「柔情似水從頭抹,硬語如刀帶酒聽。」程魚門北上,旅店主人招妓侑酒。魚門與同飲,而卻其眠,作詩曰:「花明野店春無主,月黑秋林幸有燈。」潘筠軒笑曰:「次句,有小說秉燭達旦之意。」 一O二 蔡持正貧時,寓僧寺。僧厭之,蔡題《松樹》云:「常在眼前君莫厭,化為龍去見應難。」黃之紀寓隨園。或輕之,黃亦題《松樹》云:「寄人籬下因春好,聽我風聲在老來。」
《卷九》 一 白下布衣朱草衣,少時有「破樓僧打夕陽鐘」之句,因之得名。晚年無子,卒後葬清涼山。餘為書「清故詩人朱草衣先生之墓」,勒石墳前。余宰溧水,蒙見贈云:「疊為花縣一江分,來往惟攜兩袖雲。待客酒從朝起設,告天香每夜來焚。自慚龍尾非名士,肯把豬肝累使君卻喜循良人說遍,填渠塞巷盡傳聞。」《郊外》云:「亂鴉多在野,深樹不藏村。」《與客夜集》云:「羈身同海國,歸夢各家鄉。」《大觀亭》云:「長江圍地白,老樹隔朝青。」《晚行》云:「土人防虎門書字,水屋叉魚樹有燈。」《贈某侍御》云:「朝罷宮袍多質庫,時清諫紙盡抄書。」 二 隨園地曠,多樹木,夜中鳥啼甚異,家人多怖之。予讀王葑亭進士《平溝早發》云:「怪禽聲類鬼,暗樹影疑人。」先得我心矣!其他佳句,如:「大星高出樹,殘月細流溪。…『月斜人影忽在水,風過秋聲正滿山。」「滿帽黃花逢醉客,一肩紅葉識歸樵。」皆妙。 三 湖州潘進士立亭,名汝晟,詩宗韓、杜,五古尤佳。《偶成》云:「靜士難為介,靜女難為媒。嫁容靜女丑,交面靜士羞。盛年易畹晚,獨抱無驛郵。桃李非我春,蒲柳非我秋。鶴老心萬里,鵬怒翼九州。未免笑樊援,豈屑伍喧啾搜春潤章句,摘卉膏吟哦。非無蘭苕玩,風騷旨已訛。詩濤與詩骨,韓、孟兩嵯峨。昆體逮鐵體,滔滔同一波。金天削秀華,碧海鳴神鼉。義色少姚佚,吉詞無淫頗。褒中南風手,請為《南風歌》。寥寥發古響,羯鼓如予何」潘宰直隸某縣,以迂緩故,幾被劾矣。適傅忠勇公平金川歸,潘獻《鐃歌》;公大誇賞,乃改為卓薦。 四 鮑進士之鐘,字雅堂,詩人步江之子。詩有父風,而清逸處,往往突過前人。《秋雨乍晴》云:「箬帽芒鞋准備秋,稍晴便擬看山游。江潮入郭無三里,溪水到門容一舟。亭午白雲開野徑,夕陽黃葉下僧樓。閒身自笑如閒鶴,欲度前峰卻又休。」五言如:「一鳥掠溪鏡,四山明畫簾。」「魚跳重湖黑,蒲喧急雨來。」七言如:「道心靜似山藏玉,書味清於水養魚。」「翻書細檢遺忘事,撥火閒尋未過香。「岸柳帶鴉明遠照,塔鈴和月語清宵。」皆可愛也。雅堂嘗言:「作七古詩,雅不喜一韻到底。」餘深然其言。顧寧人云:「詩轉韻方活,《三百篇》無不轉韻。」 五 秦中詩人楊子安鸞見訪,適余外出;歸後見貽一冊。《雪霽》云:「寒瘦自性情,苦吟工未能。晚晴窗上日,先曬硯池冰。」《聞砧》云:「滿院苔痕合,重門樹影深。」 六 余宰江寧時,所賞識諸生秦澗泉、龔云若、塗長卿,俱登科第。而流落不偶者,惟車靜研與沈瘦岑。沈工古文,不為詩。車詩有可存者。《河南道中》云:「三月春陽淡不濃,老冰如石漱寒風。蹇驢覓路人家遠,日暮山坳虎眼紅。」《農家》云:「築場如鏡草堆山,繞屋黃花映碧潭。閒倚茅簷看客過,南人北去北人南。」 七 寶應王孟亭太守,為樓村先生之孫。丁卯,見訪江寧。攜胡床坐門外,俟主人請見乃已,遂相得甚歡。聘修江寧志書,朝夕過從。嘗言樓村先生教人作詩,以「三山」為師:一香山、一義山、一遺山也。有從子嵩高,字少林,少年倜儻,論詩不服乃伯,而服隨園。《大梁懷古》云:「搖落偏驚旅客魂,秋風回首眺中原。三花樹色開神岳,萬里河聲下孟門。形勝鬱盤終古在,英雄慷慨幾人存信陵策士俱黃土,獨有侯生解報恩。」太守諱箴輿。 八 揚州張哲士,與蔣秋涇交好。蔣尤自負,作《游山》一首,程魚門誇為「小謝」。勃然怒曰:「分明『大謝』,何小之有」《留別哲士》云:「竟挂秋帆決計行,關心天末倚閭情。便歸只好留三月,浪跡無端已半生。人世乘除蒼狗幻,名山期許白頭成。殷勤相屬還相慰,愁聽西風雁一聲。」哲士《寄懷》云:「戀友心空切,寧親去敢遲才為三夕別,已是百回思。避日簾仍下,追涼榻未移。不知江上路,秋暑可曾衰」哲士詠《胭脂》云:「南朝有井君王入,北地無山婦女愁。」以此得名,人呼「張胭脂」。 九 中州李竹門過隨園,見贈云:「園在六朝山色裏,一筇先要問高台。碧梧葉響秋將至,紅藕花香客正來。」其詩頗清。惜年甫三十而卒。餘愛其《詠鞭》云:「一事思量轉惆悵,不能行到祖生先。」《郊外》云:「山勢趁潮多北向,人心如雁只南飛。」 一O 蕪湖施長春,曼郎少年,有衛叔寶之稱。余宰江寧時,秦澗泉屢為致意,云「將渡江求見」。已而病亡。有《上塚歌》云:「白楊樹,城東路,野草萋萋葬人處。挈植提壺出郭行,可憐今日又清明。富家塚高高傍嶺,貧家塚低低亞畛;塚中貧富人不同,一樣酒澆不能飲。暝煙慘淡日西斜,挈植提壺還返家。一線陰風旋不定,紙錢飛上棠梨花。」 一一 吳門顧星橋進士,詩才清冠等夷;家有月滿樓,藏書萬卷,海內知名之士,無不交投縞佇。予目為今之鄭當時。《龍潭》一律云:「微風緩緩送江聲,最好龍潭道上行。碧樹數叢堪作障,青山一半不知名。閒情轉向塵中得,幽景偏宜客裏生。晚覓茅齋投一宿;花前試看酒旗輕。」進士名宗泰。 一二 姚申甫方伯與沈永之觀察,本中表親,姚姊嫁沈。二人年少時,與餘同肄業書院。每見方伯家遣僮擔盒,供其子婿。二人同登鄉、會科。沈寄姚詩云:「辛勤二老訓喃喃,愛婿猶如愛長男。甘脆每教常健飯,苦吟猶記許分甘。」沈殿試二甲第三,姚二甲第二,自後官階沈必差姚一級:姚為觀察,沈為太守;沈為觀察,則姚為方伯矣。沈又寄詩云:「平生每好居人後,今日還應讓弟先。」餘將赴廣西金撫軍之聘,姚賦詩相留曰:「就使將軍重揖客,何如南國有詞人」後四十年,姚竟巡撫廣西。余寄書云:「不料當日所謂『將軍』,即此時之閣下,惜我不能來作揖客耳!」永之在書院寄內詩云:「深院蝶嬌無語坐,小園花嫩卷簾看。」為掌教楊文叔先生所賞。 一三 餘在都時,永之引見滿洲學士春台。春自云:「年三十時,目不識丁。從一禪師靜坐三月,頗以為苦。一夕,提刀欲殺禪師。仰頭見月,忽然有悟,賦詩便工。」《塞外》云:「野水吞人面,青山甕馬聲。浮雲連帽起,殘雪帶鞭行。」殊雄偉。公愛永之與枚,以為兩少年必貴;每至,必留飲、留宿,遣妾捧觴。 一四 桐城相公七十生辰,餘與諸翰林祝壽。宴罷,各賜詩扇一柄,詩寫《田園雜興》云:「不識風塵勞擾,但知雲水盤桓。買畚偶來城市,祀神一著衣冠。」「橋流水村近,疏柳長堤路斜。車馬不聞叩戶,雞豚自識還家。」「煙生茅屋雲白,雨過菱塘水新。今歲秋田大稔,稻苗高過行人。」「竹屋正臨流水,槿籬曲繞閒亭。此是吾廬本色,被人偷作丹青。」「作苦最憐田婦,布衣椎髻無華。磕餉並攜稚子,採桑不摘閒花。」公終身富貴,而詩能淡雅若此。 一五 嚴公瑞龍作湖北布政使,續《漢上題襟集》,招諸詩人唱和;亦公卿雅事也。傅辰三《感春》云:「恰恰春分二月半,分春妙手愛東君。但愁過卻花朝後,一日春容減一分。」「月落參橫夜向晨,半醺花意欲留人。夜闌莫怯風吹袂,為愛梅花不惜身。」《大雨戲作》云:「雨師一夕興淋漓,筆尖亂點西窗紙。初猶落落蝌蚪分,繼則盈盈垂露似。須臾漫漶一片濕,直似秦碑沒字體。」殊有東坡風趣。沈樹德《落花》云:「飛燕蹴歸簾影里,游魚吹起浪花中。」葉聲木《送人》云:「吹酒涼風穿樹過,破煙水月隔樓生。」 一六 康熙壬寅,餘七歲,受業於史玉瓚先生。雍正丁未,同入學。先生不甚作詩,而得句殊雋。《偶成》云:「好鳥鳴隨意,幽花落自然。」《病中》云:「廿年辛苦黔婁婦,半世酸辛伯道兒。」終無子。餘為葬於葛嶺。 一七 沈歸愚尚書,晚年受上知遇之隆,從古詩人所未有。作秀才時,《七夕悼亡》云:「但有生離無死別,果然天上勝人間。」《落第詠昭君》云:「無金贈延壽,妾自誤平生。」深婉有味,皆集中最出色濤。六十七歲,與餘同入詞林。《紀恩》詩云:「許隨香案稱仙吏,望見紅雲識聖人。」 —八 與餘同薦鴻詞者,有戶部主事尚庭楓,號茶洋,陝西人。為人詭誕不羈,忽而結駟連騎,忽而布衣藍褸。賦詩有奇氣,如:「落花平地二尺厚,芳草如天萬里青。」「月華照樹有烏鵲,雲氣上天如白羊。」皆警句也。 一九 餘愛誦金壽門「故人笑比庭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之句。杭堇浦先生曰:「此句本唐人高蟾:『君恩秋後葉,一日一回疏。』不足為壽門奇。壽門佳句,如:『佛煙聚處都成塔,林雨吹來半雜花。』詠《苔》云:『細雨偏三月,無人又一年。』乃真獨造。」余按古人佳句,都有所本:陳元孝:「池花對影落,沙鳥帶聲飛。」本李群玉:「沙鳥帶聲飛遠天。」梁藥亭:「龍虎片雲終王漢,詩書餘火竟燒秦。」仿唐人:「半夜素靈先哭楚,一星遺火下燒秦。」楊誠齋:「不知落得幾多雪,作盡北風無限聲。」仿唐人:「流到前溪無一語,在山作得許多聲。」 二O 閨秀李金娥詠《路上柳》云:「折取一枝城裏去,教人知道是春深。」湖州高氏小女有一聯云:「也知春色歸人早,鄰女釵邊有杏花。」 相傳江寧南城外瑞相院後叢竹中,為馬湘蘭墓。望江魯雁門題詩云:「葉飄難禁往來風,未肯輸懷向狡童。畫到蘭心留素素,死依僧院示空空。知音卓女情雖切,薄幸王郎信未終。一點憐才真意在,青青竹節夕陽中。」「絕世英雄寄女妝,荊家曾說十三娘。年來文士動相擠,始識伊人不可忘。零露似熏香豆蔻,百花想見繡衣裳。平生除拜要離塚,到此才焚一瓣香。」嚴侍讀冬友曰:「瑞相院前之墓,少時亦誤以為湘蘭;後往訪之,見題碣云『新安貞女某氏之墓』。碑陰載為某商人之妾,商人不歸,守貞而死。以為湘蘭,有玷逝者矣尸陳楚筠制錦曾效長吉體,為詩証明其事,云:「古釵耿耿蝕黃土,千歲老蟾嘯秋雨。蒼茫落日掩平坡,風入黃蒿作人語。」「新安山高江水遙,卷施原不生倡條。貞魂夜號月光曉,兒童莫賦西陵草。」 二二 餘過京口,丹徒宰徐天球,字天石,貴州人,見示詩集。一別之後,遂永訣矣。餘愛其《風箏》一絕云:「誰向天邊認塞鴻但憑一紙可騰空。任他風信東西轉,百丈游絲在掌中。」 二三 沈光祿子大、許明府子遜,二人齊名。沈如:「竹光晨露滑,池靜夜泉生。」許如:「鐘聲涼引月,江氣夕沉山。」真少陵也。行役絕句,有相同者。沈云:「惟有夢魂吹不斷,月明猶自逆風歸。」許云:「明月有情應識我,年年相見在他鄉。」子遜先生與餘為忘年交,論詩尊唐黜宋,失之太拘。有某少年,故意抄宋詩之有聲調者試之,先生誤以為唐。少年大笑。餘贈云:「前生合是唐宮女,不唱開元以後詩。」 二四 松江王太守名祖庚,與乃祖文恭公同日生,故號生同。丁未進士,終身以不入詞館為恨。兩子皆入翰林,而先生不樂也。與彭芝庭尚書,同出尹文端公門下。有《納涼聞笛》云:「碧空如水淨無雲,鬥轉參橫夜欲分。長笛不知何處起,好風偏送此間聞。江梅片片傷春暮,岸柳絲絲綰夕曛。曲罷無端倍惆悵,階前涼露濕紛紛。」亦同余召試友也。 二五 學人之詩,吾鄉除諸襄七、汪韓門二公而外,有翟進士諱灝、字晴江者,《詠煙草五十韻》警句云:「藉艾頻敲石,圍灰尚撥爐。乍疑伶秉箭,複效雁銜蘆。墨飲三升盡,煙騰一縷孤。似矛驚焰發,如筆見花敷。苦口成忠介,焚心異鬱紆。穢驚苓草亂,醉擬碧筒呼。吻燥寧嫌渴,唇津漸得腴。清禪參鼻觀,沆瀣潤嚨胡。幻訝吞刀並,寒能舉口驅。餐霞方孰秘,厭火國非誣。繞鬢霧徐結,蕩胸雲疊鋪。含來思渺渺,策去步於於。」典雅出色,在韓慕廬先生《煙草》詩之上。又,《薄暮驟雨》云:「黑雲留替西南來,狂飆挾勢驚奔雷。夕陽倉卒收不及,劃住半壁青天開。」句殊奇險。 二六 餘自幼聞姨母章氏,嫁非其偶,時誦「巧妻常伴拙夫眠」之句,不知何人所作。後閱謝在杭集,方知故是謝詩。其詞曰:「癡漢偏騎駿馬走,巧妻常伴拙夫眠。世間多少不平事,不會作天莫作天。」 二七 從弟鳳儀《旅店》云:「迎面有山皆客路,問心無日不家鄉。」呂柏岩有句云:「天果有涯行易盡,家雖無路夢常通。」 二八 餘知江寧時,和尹公「通」字韻云:「身如雨露村村到,心似玲瓏面面通。」史文靖公聞之,笑曰:「畫出一個尹元長。」 二九 長沙太守陳焱,陝西人,與餘在蘇州花宴甚歡。《口號》云:「此地若教行樂死,他生應不帶愁來。」未二年,竟卒。然他生無愁,亦可知矣! 三O 某公子惑溺狹斜,幾於得疾。其父將笞之,公子獻詩云:「自憐病體輕於葉,扶上金鞍馬不知。」父為霽威。所惑者亦有句云:「朝朝梳洗臨江水,一路芙蓉不敢開。」又曰:「世間未有無情物,蠟燭能癡酒亦酸。」 三一 方敏恪公六十一歲生兒,當八月十四日;賦《得子》詩云:「與翁同甲子,添汝作中秋。」—餘酒席歌場、乘人鬥捷之作,多不載集中。乙未二月,避生日於蘇州,有舊識女校書任氏,以扇索詩。餘題云:「隔年相見倍關情,樓上金燈樓下箏。難得相逢好時節,再遲三日是清明。」「市長陵路狹斜,當簷一樹碧桃花。果然六十非虛度,半醉天台玉女家。」校書喜,次日引餘見其第四妹。妹亦持扇索詩。餘題云:「玉立長身窈窕姿。相逢從此惹相思。雲翹更比雲英弱,知是瑤台第四枝。」「若非月姊通消息,爭得玄霜見少君一樣珍珠兩行字,替他題上藕絲裙。」嗣後任家姊妹,逢能文之客,必歌此四章,不落一字,亦慧人也。餘初意慶六旬,欲仿康對山集名妓百人,唱《百年歌》;而不料稱觴之日,僅得五人。御史蔣用庵同席,後將往杭州,留詩見贈云:「喜是尋芳到未遲,唐昌觀裡正花時。芝蘭九畹春如許,卻讓芝房第一枝。」謂芝仙校書。「風月東南屬主盟,買花親自載花行。未知桃葉曾迎否,先占揚州小杜名。」「壽域歡場不易全,介眉見說有初筵。分明一樣稱觴酒,纖手扶來便欲仙。」「館娃回首夢虛無,又挂風帆西子湖。不識玉釵羅袖畔,可曾閒憶到狂夫」餘後四年,再過蘇州,任氏姊名翠筠者,持舊扇相示,紙已破矣;猶裝裹護持,為餘唱曲。餘感其情,再題二絕云:「四年前贈扇頭詩,多謝佳人好護持。不是文君才絕世,相如琴曲有誰知」「為儂重唱《玉瓏玲》,嚦嚦鶯聲繞畫屏。一曲歌終人一世,那堪頭白客中聽」蘇州太守孔南溪,風骨冷峭,權貴不敢以情幹。青樓金蕊仙以事挂法,一時交好,無能為之道地。乃遣人至白下,求餘關說。餘與金甚疏,僅半面耳。竊念書中語倘不佯為親狎,轉生孔之疑;乃寄札云:「僕老矣,三生杜牧,萬念俱空;只花月因緣,猶有狂奴故態。今春到治下,欲為尋春之舉;而吳宮花草,半屬虛名;接席銜杯,了無當意。惟女校書金某,含睇宜笑,故是矯矯於庸中。遂同探梅鄧尉而別。刻下接蕭娘一紙,道為他事牽引,就鞫黃堂,將有月缺花殘之恨。其一切顛末,自有令甲,憑公以惠文冠彈治之,非僕所敢與聞。只念此小妮子,蕉葉有心,雖知卷雨;而楊枝無力,只好隨風。偶茵溷之誤投,遂窮民而無告。似乎君家宣聖複生,亦當在『少者懷之』之例,而必不『以杖叩其脛』也。且此輩南迎北送,何路不通何不聽請於有力者之家,而必遠求數千里外之空山一叟可想見夫子之門牆,壁立萬仞;而非僕不足以替花請命耶元微之詩云:『寄與東風好抬舉,夜來曾有鳳凰棲。』敬為明公誦之。」孔得札後,覆云:「鳳鳥曾棲之樹,托抬舉於東風;惟有當作召公之甘棠,勿剪勿伐而已。」二札風傳一時。未二年,餘又往蘇州。過京口,已解纜矣,丹徒徐令挽舟相留道:「妓戴三與太守淮樹章公司閽者狎,章知之,逐閽人,而不罪戴。戴往城隍廟焚香還願,一廟歡然。章怒其張揚,嚴檄拘訊,將使荷校以徇。徐婉求不聽,乞餘解圍。」余召見戴三,則霧鬢風鬟,春秋老矣。然馬骨幹金,不可以不援手也。草札與太守云:「昔錢穆父刺常州宴客,將笞一妓。妓哀請。錢云:『得座上歐陽永叔一詞,故當貸汝。』歐公為賦一闋,遂釋之。僕雖非永叔,而公則今之穆父也。請為二章,以當小調。詞曰:『東風吹散野鴛鴦,私蒸神前一瓣香。為祝長官千萬福,緣何翻惱長官腸」樊川行矣一帆斜,那有情留子夜家只問千秋賢太守,可曾幾個斫桃花」』交書徐公,即挂帆還白下。終不得消息,心殊倦倦。半月後,章寄函來,開看只七字曰:「桃花依舊笑東風。」 三四 漢陽戴喻讓詩,有奇氣,出吾鄉陳星齋先生門下。有《臨漳曲》云:「暮雲深,霸橋逝;水天橫,歌台廢。玉龍金鳳已千年,古瓦還鐫『銅雀』字。賣履分香兒女情,讀書射獵英雄氣。如何橫槊對東風老年想作喬家婿。」末二句,老瞞在九泉亦當笑倒。又,《詠雪》云:「未添庾嶺三分白,預借章台一月花。」 三五 邵子湘作《韻略》,以「江」、「陽」為必不可通。余讀《史記·龜笑傳》、韓昌黎《此日足可惜》及李翱《祭韓公》諸篇,「江」、「陽」皆通。猶以為彼固合「東」、「青」、「庚」而通之甚廣,未足據也。及讀岑嘉州《陪狄員外早秋登府西樓》一篇云:「常愛張儀樓,西山正相當。車馬隘百井,里閂盤三江。」此短篇五古也,唐人用韻甚嚴,何濫通乃爾因而廣考之,方知子湘之陋。《尚書》:「論道經邦,燮理陰陽。」《戴記》:「無服之喪,以畜萬邦。」此「六經」通「江」、「陽」之証也。《孔雀東南飛》云:「東家第三郎,窈窕世無雙。」樊毅《西嶽碑》云:「其德休明,則有禎祥。荒淫臊穢,篤災必降。」《柳敏碑》云:「山陵元室,建斯邦兮;不飭不凋,隕履霜兮。」《三國志》楊戲《蜀君臣贊》云:「保據河江,家破軍亡。」《晉語》云:「二陸三張,中興過江。」《宋書·大社之祝》曰:「地德普施,惠存無疆。乃建大社,以保萬邦。」漢《紫玉歌》云:「一日失雄,三年感傷。雖有眾鳥,不為匹雙。」苟最《正德舞歌》云:「煥炳其章,光乎萬邦。」庾信《柳遐墓銘》云:「起茲禮數,峻此戎章。長離宛宛,刷羽凌江。」《吳越春秋·河梁歌》云:「諸侯怖懼皆恐惶,聲傳海內威遠邦。」呂溫《昭陵功臣贊》云:「經綸八方,晏海澄江。」李翰《裴晏射虎贊》云:「弧矢之說,以威四方。群虎既夷,狄人來降。」此漢、唐樂府通「江」、「陽」之証也。至宋諸大家,尤不勝屈指。 三六 餘作駢體文,押曹丕「丕」字為上聲,為人所嗤。不知「丕」與「不」通,又與「負背」通,不止「攀悲切」也。《書》曰:「是有丕子之責於天。」《史記》作「負字」。《索隱》引鄭氏曰:「丕讀為負。」《石經》、《尚書》亦作「負子」。惟今之韻書,捃摭淺漏,未經收拾。沈存中笑香山押「餓殍」為夫。又笑杜牧之《杜秋》詩「厭飫不能飴」,誤飴糖之飴,作飲啖用。不知杜牧之用「飴」字,本東漢《童謠》:「飴我大豆烹芋魁。」又,晉《盛彥傳》:「婢使蠐螬炙飴之。」香山之押「殍」作平聲,本《唐韻》「敷」字下收「殍」,作「撫俱切」。猶之今平韻不收「糾」字,而嵇康《琴賦》亦竟作平聲押也。 三七 《玉台新詠》實《國風》之正宗,然有不可學者。如湘東王《春日》,一句用兩「新」字。鮑泉、沈約有詩八首;以五言一首為題。如「秋衰悲落桐」之類,反複千言,殊覺可憎。為唐人試帖賦得題所自仿也。 三八 人無酒德,而貪杯勺,最為可憎。有某太守在隨園賞海棠,醉後,竟弛下衣,溲於庭中。餘次日寄詩戲之云:「客是當年夷射姑,不教虎子挈花奴。但驚羸者此陽也,誰令軍中有布乎頭禿公然幘似屋,心長空有腹如瓠。平生雅抱時苗癖,日縛衣冠射酒徒。」 二九 年家子龔友,青年好學,來誦其《白門小住》云:「秋生黃葉聲中雨,人在清溪水上樓。」餘為嘆賞。臨別,忽向餘正色云:「友不好名,先生切勿以友詩告人。」余雅不喜,曰:「此子矜情作態,局面太小。」已而竟不永年。 四O 餘《哭鄂制府虛亭死節》詩云:「男兒欲報君恩重,死到沙場是善終。」乙酉天子南巡,傅文忠公向莊滋圃新參誦此二句,曰:「我不料袁某才人,竟有此心胸。聞系公同年,我欲見之,希轉告之。」餘雖不能往謁,而心中知己之感,惻惻不忘。第念平生詩頗多,公何以獨愛此二句後公往緬甸,受瘴得病歸,薨。方知一時感觸,未嘗非讖云。鄂公拈香清涼山,過隨園門外,指示人曰:「風景殊佳。恐此中人,必為山林所誤。」有告餘者。餘不解所謂。後見宋人《題呂仙》一絕曰:「覓官千里赴神京,得遇鐘離蓋便傾。未必無心唐社稷,金丹一粒誤先生。」方悟鄂公「誤」字之意。 四一 宋劉子儀為夏英公先得樞密,乃詠《堠子》詩曰;「空呈厚貌臨官道,更有人從捷徑過。」本朝朱草衣詠《雪》云:「正愁前路迷樵徑,先有人行路一條。」陳古漁《看桃花》云:「回頭莫羨人行處,曾向行人行處來。」 四二 同年李竹溪棠,性誠愨,而詩獨清超。《感懷》云:「罷官便有閒人集,才老旋生後輩嫌。」《得家書》云:「急開翻惱緘封密,朗誦頻教句讀差。」其子燧年十歲時,餘命屬對「水仙花」,渠應聲曰「羅漢松」。平仄雖不協,而意境極佳,遂大奇之。歸河間後見懷云:「韋司風味陶潛節,野鶴閒雲伴此身。四海聲名雙管筆,六朝花柳一家春。須眉每向詩中見,函丈偏從夢裏親。此日著書深幾許,瓣香心事屬何人」末二句,其自命亦不凡矣。 四三 杭州張有虔先生,年九十三,皇上欽賜舉人。餘自幼蒙提攜,故求其詩,不得。得其子名濟川號南皋生者《微雨》云:「無聲著林木,有色引莓苔。」《欲雪》云:「風號平野急,雲重暮山連。」 四四 有人誦常州汪玉珩詠《淚》佳句云:「江幹斑竹牆陰草,壺內紅冰鏡里潮。」餘以為不如其第一首云「商女含愁歌一曲,楚妃無語過三年」更覺耐想。又《偶成》云:「高閣對層巒,屋角煙蘿接。山雨欲來時,蕭蕭下黃葉。」 四五 胡稚威云:「詩有來得、去得、存得之分。來得者,下筆便有也;去得者,平正穩妥也;存得者,新鮮出色也。」 四六 劉霞裳與餘論詩曰:「天分高之人,其心必虛,肯受人譏彈。」餘謂非獨詩也;鐘鼓虛故受考,笙竽虛故成音。試看諸葛武侯之集思廣益,勤求啟誨:此老是何等天分孔子入太廟,每事問;顏子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非謙也,天分高,故心虛也。 四七 梁文莊公之兄啟心,字守存,入翰林後,即乞歸養。其子山舟侍講,亦早乞病,使其弟敦書仕於朝。一門家風如此。守存除夕約同人游吳山,不果,乃寄詩云:「何堪歲盡複遷延夙約都為俗事牽。多謝分吟留一席,不妨屬和待明年。空山響答千門爆,落日寒迷萬瓦煙。想見諸公高會處,下方人指地行仙。」《除夕》云:「舊賜官袍聊一著,新頒春帖懶重書。」《晚過山庵》云:「清依古佛原無夢,老笑秋蟲尚有絲。」山舟性木近婦人,不宴客,亦不赴人之宴。惟餘還杭州,則具華饌,一主一賓,相對而已。故餘《寄懷》云:「一飯矜嚴常選客,半生孤冷不宜花。」山舟有《反游仙》云:「漫說長生有秘傳,餐芝絕粒幾經年。登仙直是尋常事,雞犬由來亦上天。」「瑤林瓊樹生來有,玉宇雲樓望裏深:上界不聞阿堵貴,道人偏要煉黃金。」「曾侍朝正三殿來,遙瞻旌節下蓬萊。如何一片飛鳧影,也被人間網得回」「賺他劉阮是何人,畢竟迷樓莫當真。我是天台狂道士,桃花多處急抽身。」「擾擾蜉蝣奈若何寸田尺宅竟蹉跎。自從偷吃嵇康髓,只覺胸中塊壘多。」 四八 尹望山相公,四督江南;諸公子隨任未久,多仕於朝。惟似村以秀才故不當差,常侍膝下,詩才清絕。餘駢體序中,已備言之。猶記其訂餘往過云:「清談相訂菊花期,正慰幽懷入夢時。空谷傳書鴻屢至,閒庭掃徑僕先知。關心尚憶他鄉客,時以詩寄三兄。因病翻添數首詩。聞道芒鞋將我過,倚欄只恨月圓遲。」《絢春園》云:「莫喚池邊貪睡犬,隔林恐有看花人。」乙酉別去,庚子八月忽奉太夫人就蕪湖觀察兩峰之養,重過隨園。見和云:「迎人雞犬閒如舊,滿架琴書賣欲無。」《臨別》云:「故人垂老別,歸舫任風移。退一步來想,斯游本不期。」似村,名慶蘭。 四九 張松園方伯不甚作詩,而落筆新穎。見張素雲女校書扇上有餘贈詩,乃題其後云:「小住青樓醉好春,偶教蹤跡落紅塵。昨宵月下看歌扇,忽見文星照美人。」 五O 嘉禾徵士曹廷樞古謙,與葛卜元同教習宗學。葛北方人,長於考據,自負博雅。而曹專工詞章。二人不相能。虞山蔣公、滿洲世公,各有所庇,遂相參劾。古人洛、蜀之分,皆由門下士起也。曹詩自佳,詠《春雨》云:「兩兩溪邊水鳥呼,漸看簷際濕模糊。憑欄花重紅疑滴,隔座山橫翠欲無。吟苦莫愁春冷淡,病多偏穩睡工夫。卷簾自愛虛無景,未要瀟湘入畫圖。」 五一 杭州柴南屏先生,名謙,作中書時,和聖祖《冬至》詩,有「雪花欲共梅花落,春意還同臘意舒」之句。聖祖謂有翰苑才,超升御史。餘與其曾孫景高交,先生年八十餘矣,詠《西湖》云:「月出慣留歌舞席,風生不送別離船。」 五二 世有口頭俗句,皆出名士集中:「世亂奴欺主,時衰鬼弄人。」杜荀鶴詩也。「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無錢明日愁。」羅隱詩也。「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崔戎《酒籌》詩也。「閉門不管窗前月,分付梅花自主張。」南宋陳隨隱自述其先人詩也。「大風吹倒梧桐樹,自有旁人說短長。」宋人笑趙師罩欲附範文正公祠堂詩也。「晚飯少吃口,活到九十九。」古樂府也。見《七修類稿》所引。「難將一人手,掩得天下目。」曹鄴詩也。「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女真蕙蘭詩也。「一舉首登龍虎榜,十年身到鳳凰池。」張唐卿詩也。「平生不作皺眉事,世上應無切齒人。」邵康節詩也。「兒孫自有兒孫福,莫與兒孫作馬牛。」徐守信詩也。「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自家掃去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並見《事林廣記》。「黃泉無客店,今夜宿誰家」見唐人逸詩。 五三 河督姚小坡,作別駕時,以「祭葬」二字命題。余宰江寧時,無子,《詠祭》云:「血食滿天下,但看所樹恩。羞將好魂魄,飢飽仗兒孫。」 五四 餘作庶常時,寓年家花園。同年吳自堂與其兄飛池借寓園中。飛池與吳女金娘有三生之約,畏妻不敢聘。金寄詩云:「殘淚未消和影拭,舊書重展背人看。」詩既佳,書法亦秀媚。 五五 雲間沈大成,字學子,皓首窮經,多聞博學;嘗見古廟有九原丈人之碑,不知所出。後閱《十洲記》,始知乃海神,司水者也。因作《九原丈人考》一篇。《贈邵檀波》云:「異書勘後兼金重,古硯磨多似臼深。」《即事》云:「樓頭風定鐘初動,湖上雲開舫漸行。」 五六 浙中遂昌教諭王世芳,字芝圃,年一百十歲,入都祝太后萬壽,賜翰林侍講銜。還鄉,陳太常星齋贈詩云:「華皓何來雲水頭寵加新秩返扁舟。酒錢未卜憑誰與壺藥翻叨為我投。薄宦夢驚山北檄,散仙行逐海東鷗。獨留佳話傳台閣,曾與耆英大父游。」王面長尺許,腰若植鰭。自言:「少居鄉,遭耿逆之變。與諸妹豆棚閒坐,一妹頭忽不見,蓋為飛炮擊去也。」與第三子同來,白髮飄蕭,背轉傴僂。問其長子。曰:「不幸夭亡矣。」問夭亡之年。曰:「八十五歲。」乾隆辛未,聖駕南巡,有湖南湯老人來接駕,年一百四十歲。皇上先賜匾額云「花甲重周」。又賜雲「古稀再度」。 五七 余夏間惡蚊,常誤批頰甚痛,、而蚊乃飛去。偶讀葉聲木《譙蚊》詩,不覺大快。詞曰:「虎狼偶食人,人猶寢其皮。獨怪蚤虱咬,嗜人甘如飴。蟣虱我自生,自孽將怨誰蚤出塵土間,跳梁亦暫時。爾蚊何為者薨薨聲殷雷。訂盟如點將,歃血遣欲飛。聚昏更為市,利析秋毫微。穿衣巧刺繡,中膚驚卓錐。深入石飲羽,潛侵劍切泥。三伏涼夜好,清風吹滿懷。時方愛露坐,鳴鏑一聲來。誤憤自批頰,悵望空徘徊。亦或中老拳,磔裂殲渠魁。無奈苦搔癢,汗粘變瘡痍。咄咄麼麼蟲,陰毒乃如斯。長喙不擇肉,呼吸若乳兒。怪底入夏瘦,毛孔成漏卮。安得通身手,左右時交揮!」葉諱誠,錢塘孝廉。 五八 王安昆,字平圃。予少在都中,與交好,常宿其家,見其題尤貢甫《墨竹》云:「幾個琅玕幾點苔,勝他五色筆花開。分明滿幅蕭蕭響,似帶江南風雨來。」《買竹》云:「南郊過雨綠生香,底事勞人買竹忙我一出城君入市,兩邊風味各分嘗。」又,《送羅兩峰歸邗上兼示舍弟瘦生》云:「別時冰雪到時春,萬樹寒梅照眼新。邂逅若逢江上客,已歸須勸未歸人。」 五九 余宰沭陽,有宦家女依祖母居,私其甥陳某,逃獲。訊時值六月,跪烈日中,汗雨下;而膚理玉映。陳貌寢,以縫皮為業。餘念燕婉之求,得此戚施,殊不可解。問女何供。女垂淚云:「一念之差,玷辱先人,自是前生宿孽。」其祖母怒甚,欲置之死。餘以卓茂語,再三諭之。笞甥,而以女交還其家。搜其篋,有《閨詞》云:「蕉心死後猶全卷,蓮子生時便倒含。」亦詩讖也。隔數月,聞被戚匪胡豐賣往山東矣。予至今惜之。嘗為人題畫冊云:「他生願作司香尉,十萬金鈴護落花。」 六O 宰江寧時,有南鄉錢貢甫之子某,買張某妻陳氏為妾;得價後,屢詐不遂,遂來控官。余召訊之。錢燒窯,張為其採煤者也,貌如石炭,妻嫣然窈窕。錢美少年,能詩。餘意天然佳偶,欲配合之,而格於例,乃發官媒,免其笞。有役某素黠,探知官意,密授錢計,仍買歸焉。錢故鄉居,事過後,餘不便再問消息。後十餘年,餘游牛首山,路見鬋鬃者,率三嬰兒,捧香伏地。問何人。曰:「錢某也。年來妻亡,扶陳氏為正室。此三兒皆其所生。某亦入上元學矣。妻聞公游山,命我來謝。」獻詩云:「酬恩兩個山村雀,含著金環沒處尋。綠葉成陰滿枝子,費公多少種花心尸 六一 李笠翁詞曲尖巧,人多輕之。然其詩有足採者。如:《送周參戎之浦陽》云:「儒將從來重,君其髯絕倫。三遷無喜色,百戰有完身。灰裏求遺史,刀邊活故人。仙華名勝地,細柳正堪屯。」《婺寧庵》云:「誰引招提路,隨雲上小峰。飯依香積煮,衣倩衲僧縫。鼓吹千林鳥,波濤萬壑松。《楞嚴》聽未闋,歸計且從容。」尤展成贈云:「十郎才調本無雙,雙燕雙鶯話小窗。送客留髡休滅燭,要看花影照銀釭。」 六二 杭州姚君思勤、黃君湘圃、吳君錫麒八九人,同作《新年百詠》,俱典雅;而吳詩尤超。《門神》云:「問爾侯門立,能知深幾重」倪經培云:「爵封萬戶外,秩滿一年中。」姚詠《拜年》云:「履吉弓鞋換,催妝歲燭然。勝常稱再四,利市乞團圓。」《風菱》云:「面目為誰槁心腸到底甜。」黃詠《爆竹》云:「買來還縮手,畢竟讓人工。」《面鬼》云:「一半頭銜用,幾重顏甲生。」皆佳句也。金雨叔宗伯為題辭云:「回首辭家十載餘,舊鄉風土夢華胥。卷中重認新年景,卻認初來占籍居。」 六三 《清波雜志》載:「元祜間,新正賀節,有士持門狀遣僕代往;到門,其人出迎,僕云:『已脫籠矣。』諺云『脫籠』者,詐閃也。溫公聞之,笑曰:『不誠之事,原不可為!」』及前朝文衡山《拜年》詩曰:「不求見面惟通謁,名紙朝來滿敝廬。我亦隨人投數紙,世情嫌簡不嫌虛。」可見賀節投虛帖,宋朝不可,明朝不以為非:世風不古,亦因年代而遞降焉。 六四 餘有詩不入集中者,嫌其少作未工也。然終竟是爾時一種光景,棄之可惜,乃追憶而錄之。九歲《詠盤香》云:「空梁無燕泥常落,古佛傳燈影太孤。」十五歲《詠懷》云:「也堪斬馬談方略,還是騎牛讀《漢書》。」《題田古農〈賣書買劍圖〉》云:「丈夫窮後疑無路,猶有神仙作退步。」《舟行》云:「山雲猶辨樹,江雨暗移春。」《詠柳》云:「新絲買得剛三月,舊雨吹來似六朝。」《落花》云:「莫訝萬枝隨雨盡,須知一片自天來。」《無題》云:「紅豆相思多入骨,綠蘿著處便生根。」在都中,《為徐相國耕籍應制》云:「水到公田龍脈轉,風翻仙仗杏花飛。」頗為相公稱許。《和金沛恩<詠昭君紙鳶)》云:「玉門春老恨難忘,猶逐東風謁漢王。環鞏影沉天漠北,琵琶聲在白雲鄉。素絲解作留仙帶,細雨彈成墜馬妝。莫怪洛城多紙貴,畫圖終日對斜陽。」 六五 丁卯冬,餘宰江寧,以公事往揚州,阻風燕子磯。宏濟寺僧默默,年九十餘,導餘游山;並出西林、桐城兩相國及諸公卿詩相示。餘亦贈四律而別。後辛未南巡,默默接駕。上問其年。奏曰:「一百二歲。」上笑曰:「和尚還有二十年壽。」隨賜紫衣。默默謝恩而出。乾隆二十年,竟圓寂矣。方知天語之成讖也。高文定公贈以詩云:「默默僧年八十餘,麥塍猶愛荷春鋤。抬頭見客心先喜,款坐烹茶意自如。千尺娑羅庭外樹,兩朝丞相壁間書。救生舟送風帆穩,利涉長江信不虛。」 六五 陶貞白云:「仙人九障,名居一焉。」餘不幸負虛名。丁丑過書肆,見有作《金陵懷古》詩者,姓王,名顛客,假餘序文。詩既不佳,序亦相稱,餘一笑置之。後三年,再過書肆,見《清溪唱酬集》一本,載上海彭金度、碭山汪元琛、太倉畢瀧等,共三十餘人;前駢體序,亦假我姓名。詩序俱佳,不能無訝。因買歸,示程魚門。程笑曰:「名之累人如此。雖然,如魚門之名,求其一假,尚未可得。」後十年,集中王陸提、曹錫辰、徐德諒、範雲鵬四人,都來相見。而諸君子則終未謀面。姑錄數首,以志暗中因緣。範《採菱曲》云:「採蓮莫採菱,菱角刺儂手。採菱莫採蓮,蓮心苦儂口。刺手苦儂苦不深,苦口兼欲苦儂心。」汪《金陵雜詩》云:「清江一曲鴨頭波,相約湔裙踏淺莎。雙槳月明桃葉渡,但聞人語不聞歌。」 六七 王西莊光祿,為人作序云:「所謂詩人者,非必其能吟詩也。果能胸境超脫,相對溫雅,雖一字不識,真詩人矣。如其胸境齷齪,相對塵俗,雖終日咬文嚼字,連篇累牘,乃非詩人矣。」餘愛其言,深有得於詩之先者,故錄之。 六八 丙辰,餘將赴廣西。吾鄉有孔先生者,年八十餘,贈詩云:「畫眉聲裏推篷坐,不是看山便讀書。」 六九 張宮詹鵬猻,受今上知最深。侍值乾清門,方宣召,而張已歸。上以詩責之云:「傳宣學士為吟詩,勤政臨軒未退時。試問《羔羊》三首內,幾曾此際許委蛇」命依韻和呈,聊當自訟。張奉旨呈詩,上喜,賜以克食。張進謝恩詩,有「溫語更欣天一笑,翻教賜汝得便宜」之句。後數日,和上《柳絮》詩,托詞見意云:「空階勻積似鋪霜,忽起因風上玉堂。縱有別情供管領,本無才思敢輕狂。散來欲著仍難起,飛去如閒恰又忙。剩有鬢絲堪比素,蜂粘雀啄底何妨」《嘲春風》云:「封姨十八正當家,牆角朱幡弄影斜。掃盡亂紅無興緒,強將餘力管楊花。」先生詠物詩,尤為獨絕。如集中《泥美人》、《雁字》、《粉團》、《玉環》諸題,皆能不脫不粘,出人意表。少時游楚南,太守張蒼崖懋贈以序云:「好窮七澤之游,勿遽吞吾云夢;試問郢中之客,誰能和汝《陽春》」 七O 康熙庚子,常熟杜昌丁入藏,過瀾滄百里;其部落日估保,有小女名倫幾卑,聰慧明艷,能通漢語。昌丁來往,屢主其家,見輒呼「木瓜呀布」。「木瓜」者,尊稱也;「呀布」者,猶言好也。彼此有情。臨行,以所挂戒珠作贈,揮淚而別。歸語士大夫,咸為憮然。沈子大先生作詩云:「估僚小女年十六,生長胡鄉服胡服。紅廚窄衫小垂手,白毹貼地雙趺足。漢家天子撫窮邊,門前節使紛蟬聯。慧性早能通漢語,含情何處結微緣杜郎七尺青雲士,仗劍辭家報知己。匹馬翩翩去複回,暫借估棕息行李。解鞍入戶詫嫣然,萬里歸心一笑寬。笑迎板屋藏春暖,絮問游蹤念夏寒。自言去日曾相見,君自無心妾自憐。妾心如月常臨漢,君意如雲欲返山。私語閒將番字教,烹茶知厭酪漿膻。雨意綢繆俄十日,誰言十日是千年留君不住歸東土,恨無雙翼隨君舉。聊解胸前瑪瑙珠,將淚和珠親贈與。一珠一念是妾心,百回不斷珠中縷。塵起如煙馬如電,珠在君懷君不見。黃河東流黑水西,脈脈空懸情一線。」 七一 郭暉遠寄家信,誤封白紙。妻答詩曰:「碧紗窗下啟緘封,尺紙從頭徹尾空。應是仙郎懷別恨,憶人全在不言中。」 七二 蘇州謝滄湄老於游幕,為淮關榷使年希堯之上客。有得意句云:「惟有鄉心消不得,又隨一雁落江南。」每旅夜高吟,則聲淚俱下。《過惠山》云;「路轉弓彎三里賒,好風猶趁半帆斜。鶯聲滿店二泉酒,春雨維舟一樹花。白髮來游嗟已晚,青山如畫欲移家。幾時來傍禪燈宿,惠麓雲中汲井華。」 七三 徵士王載揚,吟詩以對仗為工,有句云:「百五正逢寒食節,十千誰醉美人家」愛餘《滕王閣》詩「阿房有焦土,玉樓無故釘」一聯。湖州徐階五先生《贈沈椒園》詩云:「詩派同初白,官情共軟紅。」以沈乃初白先生外孫故也。王亦愛而時時誦之。徐知予於未遇時。記其《關山月》一首云:「大牙旗卷夕陽殘,旋見城邊湧玉盤。鼓角無聲霜氣肅,山河流影鏡光寒。白頭漢將占星立,紅淚胡姬倚馬看。淨掃煙塵天闕迥,清輝多處是長安。」先生名以升,雍正癸卯翰林,官臬使。 七四 興化鄭板橋作宰山東,與餘從未識面;有誤傳餘死者,板橋大哭,以足蹋地。余聞而感焉。後廿年,與餘相見於盧雅雨席間。板橋言:「天下雖大,人才屈指不過數人。」餘故贈詩云:「聞死誤拋乾點淚,論才不覺九州寬。」板橋深於時文,工畫,詩非所長。佳句云:「月來滿地水,雲起一天山。」「五更上馬披風露,曉月隨人出樹林。」「奴藏去志神先沮,鶴有飢容羽不修。」皆可誦也。板橋多外寵,常言欲改律文笞臀為笞背。聞者笑之。 七立 戴雪村學士典試順天,為忌者所傷,落職家居。其飲酒如長鯨吸海,卒以此成疾,亡沅州。《立秋》云:「沅州秋信悄然生,旅思無煩雁到驚。月落尚餘山桂白,露零先著海棠清。夢如蝶不離紋簟,靜覺蛩都就畫楹。愧是上方旬日住,禪觀曾未遣微情。」《鎮遠》云:「泉脈自來簷可接,箐端時暝雨旋傾。只愁歸說人難信,安得吟成更畫成」 七六 杜茶村為國初逸老,人多重其五律。餘以為襲杜之皮毛,甚覺無味。獨愛其詠《海棠》一句云:「全樹開成一朵花。」 七七 晁君誠詩:「小雨悄悄人不寐,臥聽羸馬齕殘芻。」真靜中妙境也。黃魯直學之云:「馬齙枯箕喧午夢,誤驚風雨浪翻江。」落筆太狠,便無意致。 七八 隱仙庵道士周明先善琴,能詩,離隨園甚近,年未五十亡。餘錄其佳句云:「神仙樂事君知否只比人間多笑聲。」「竹間樓小窗三面,山裏人稀樹四鄰。」「壁琴風過聞天籟,香碗灰深裊篆煙。」「雨中破壁蝸留篆,醉後餘腥蟻起兵。」又:「新筍成時白晝長。」七字亦妙。 七九 姑蘇隱者殷如梅,字羽調。詠《桃花》云:「望去分明臨水岸,開殘容易逐楊花。」詠《梅》云:「自是歲寒松竹伴,無心要占百花先。」《謝人惠佛手啟》云:「數來千指,屈伸總是無名;看去兩枝,大小豈能垂手」《憎蚊》云:「以啟其毛,何堪供汝流歌不濡其味,亦且驚我虛聲。」 八0 杭州多高士。梁秋潭先生,因從子詩正貴,後遂不鄉試,恥以官卷中故也。《垂釣》云:「一溪新漲失前汀,照見青山處處青。香餌自香魚不食,釣竿只好立蜻蜓。」《題{採芝圖>》云:「山間石上爛生光,曾受青城道士方。自採自餐還自壽,不來朝市說珍祥。」宋杏洲先生《詠槐花》云:「寄語世間諸舉子,不應才到此時忙。」周徵士西穆《湖上》云:「野鷗導我有閒意,新柳笑人成老夫。」施文學《竹田湖心亭》云:「六時但有藏風至,五月來看梅雨晴。」 八— 余讀《漢書》,雅不喜董廣川,而最喜賈太傅。偶讀錢竹初《洛中懷古》云:「南來莫再尋遺宅,第一人才是賈生。」蘇州薛皆山云:「一篇削鵑賦》離形相,才子回頭是道人。」二詩皆推崇太傅,實獲我心。 八二 餘幼時游西湖,見酒樓號五柳居者,壁上題詩甚多,不久即圬去。惟西穆先生一首,墨沈淋漓,字寫《爭坐位帖》,歷七八年如新。酒樓主人及來游者皆護存之,敬其為名士故也。題是《冬日同樊榭放舟湖上,念欒城、赤鳧都已下世,彌覺清游之足重也,分韻同作》,云:「一角西山雪未消,鏡光清照赤闌橋。小分寒影看梅色,半入春痕是柳條。閒裡安排塵外跡,酒邊珍重故人招。孤煙落日空台榭,歲晚重來話寂寥。」後四十年,餘再至湖上,則壁詩無存。西穆、樊榭,久歸道山,而酒樓主人,亦不知名士為何物矣!惟陳莊壁上有蔣用庵侍御《酬王夢樓招游》一首云:「六朝風物正妍和,珍重烏篷載酒過。一串歌珠人似玉,四圍巒翠水微波。狂夫興不隨年減,舊雨情於失路多。爭奈嚴城宵漏急,未知今夜月如何。」 八三 吾鄉詩有浙派,好用替代字,蓋始於宋人,而成於厲樊榭。宋人如:「水泥行郭索,雲木叫鉤轄。」不過一蟹一鷓鴣耳。「歲暮蒼官能自保,日高青女尚橫陳。含風鴨綠鱗鱗起,弄日鵝黃裊裊垂。」不過松、霜、水、柳四物而已;座詞謎語,了無餘味。樊榭在揚州馬秋玉家,所見說部書多,好用僻典及零碎故事,有類《庶物異名疏》、《清異錄》二種。董竹枝云:「偷將冷字騙商人。」責之是也。不知先生之詩,佳處全不在是。嗣後學者,遂以「瓶」為「軍持」,「橋」為「略杓」,「箸」為「挾提」,「棉」為「芮溫」,「提燈」為「懸火」,「風箱」為「扇賾」,「熨斗」為「熱升」,「草屨」為「不借」;其他「青奴」、「黃奶」、「紅友」、「綠卿」、「善哉」、「吉了」、「白甲」、「紅丁」之類,數之可盡,味同嚼蠟。余按《世說》:「郝隆為桓溫南部參軍。三月三日作詩曰:『鯫隅躍清池。』桓問何物。曰:『魚也。』桓問:『何以作蠻語』曰:『千里投公,才得蠻部參軍,那得不作蠻語」』此用替代字之濫觴。《文選》中詩,以「日」為「耀」,「靈風」為「商飆」,「月」為「蟾魄」,皆此類也。唐陳子昂出,始一洗而空之。 八四 寶意先生:「恩同花上露,留得不多時。」萬柘坡:「相逢似春雪,一夜不能留。」元微之:「傷心落殘葉,猶識合昏期。」三詩意味相似。 八五 李穆堂先生詩,以少作為佳;位尊後,有率易之病。予所喜者,皆其未第時及初入翰林之作。《東平州看杏花》云:「斷雲斜日過東平,楊柳風來葉葉輕。莫為春陰便惆悵,杏花如雪更分明。」《落葉》云:「寒來千樹薄,秋盡一身輕。」《即事》云:「欲問春深淺,桃花淡不言。」《湯泉》云:「漢井炎方熾,周京德肯涼」《日暮》云:「鳥聲隔屋山初暗,燈影當窗紙未溫。」《驛鋪》云:「短堞一空雞絕唱,敗槽百嚙馬無聲。」晚年不屑為此種詩,亦不能為此種詩。 八六 王阮亭尚書未遇時,受知於先達某;故詩集卷首,即錄其所贈五古一篇,用「蕭豪」韻。穆堂未遇時,受知於阮亭;故哭阮亭五古一篇,功;用「蕭豪」韻。姜西溟《哭徐健庵司寇》詩,用張文昌《哭昌黎》韻,想見古人聲應氣求,後先推挽之盛。 八七 吾鄉文學曹芝,字荔帷,以好名貧其家。中年遽亡,詩稿甚富。《宿隨園》見贈云:「蓬藿年年靜掩扉,好風吹上芰荷衣。青山一覺鶴同夢,白髮滿頭花打圍。肯與凡禽爭飲啄果然天馬脫鞍軌。陶歸邴罷關何事出處如公世所稀。」 八八 丁丑春,陳古愚袖詩一冊,來告予曰:「得一詩人矣。」適黃星岩在山中。三人披讀,乃常州董潮、字東亭者所作也。其《京口渡江》云:「輕帆如葉下吳頭,晚景蒼茫動客愁。雲淨蕪城山過雨,江空瓜步雁橫秋。鈴音幾處煙中寺,燈影誰家水上樓最是二分明月好,玉簫聲裏宿揚州。」想見其人倜儻。癸未閱邸抄,知與香亭同中進士,入詞館。予方喜相交之日正長。不料散館後,竟病卒。餘因思未見其人,先吟其詩而相慕者,一為蔣君士銓,一為陶君元藻,皆隔十餘年,欣然握手;惟董君則始終隔面。渠未必知冥冥中有此一知己也,嗚呼! 八九 曹澹泉詩:「含雨花如抱恨人。」方子云云:「向日花如暴富人。」陳古愚云:「新綠樹如人少年。」三人調同而各妙。 九O 湖廣彭湘南廷梅,與長沙陳恪敏公交好;過隨園時,年已七十,即席賦詩,有「落日紅未盡,遙山青欲來」之句。餘愛賞之。在秦淮河口占云:「秦淮河畔亂沙汀,芳草魂生六代青。春去雨中人不惜,杜鵑啼與落花聽。」湘南畫小像:一叟坐室中,旁有偷兒,持斧穴洞而窺,號「竊比於我老彭圖」。見者大笑。《秋夕宿憑虛閣》云:「尋幽住此山,秋聲即吾性。一閣銜夕陽,半江紅不定。淡淡暮雲低,漠漠松陰暝。遙見隔林燈,寒空生遠映。」 九一 昔人稱王粲精思,不能有加於宿構,故拙速不如巧遲。此言是也。然對客揮毫,文不加點,亦是樂事。餘平生所見敏於詩者四人:前輩中,一為宮詹張南華鵬猻,一為學士周蘭坡長發;同學中,一為侯夷門嘉縉,——為金進士兆燕:俱可以擊缽聲終,萬言倚馬。乙丑予宰江寧,侯為貳尹,招之小飲。侯即席有「龍蟠虎踞江山助,璧合珠聯文字交」之句,惜忘其全篇。後得狂易之疾,死鎮江黃太守署中。秦澗泉哭以詩云:「客傳京口訃音來,無際愁雲望不開。妻子半船歸海嶠,圖書千帙付蒿萊。龍蛇應有前生夢,宇宙誰為曠世才懊惱人天今異路,新詩定已滿泉台。」又曰:「若使九原真及第,勝教五斗戀微官。」 九二 餘散館出都,走別南華先生。先生取紙,疾書《送別》云:「清時重民牧,臨御簡良才。經術平生裕,文章我輩推。醉辭鷯鷺侶,吟向鳳凰台。民力東南急,君其保障哉。」「眷言桑梓近,鄭重惜分襟。暫輟《三都》筆,將聽《五挎吟》。風流為政美,愷悌入人深。千里同明月,相思寄好音。」 九三 癸酉夏五,周蘭坡、潘筠軒兩學士同飲隨園;見案上有東坡詩,擷之笑曰:「我即用其仇池石韻,序今日事.,可乎」餘曰:「幸甚。」磨墨申紙,日影未移,詩已畢矣。曰:「千章夏木清,一雨洗濃綠。前月游隨園,林巒看未足。北牖貪晝眠,人誚邊韶腹。雲開峰黛妍,水長波紋蹙。窈窕離市廛,疏狂狎樵牧。恐費十千沽,何曾再三瀆榴火吐紅蕤,林篁削青玉。老友中州歸,陳人案前伏。相約飲無何,聯吟日可卜。為愛好軒楹,不辭屢征逐。絕類仲蔚園,恍入子真穀。無酒君須謀,有魚我所欲。看鋤邵圃瓜,敢顧周郎曲。劇喜天已晴,莫訝客不速。」 九四 棕亭在江氏秋聲館,即席和餘四絕云:「坐對名山列綺筵,籬花爭艷暮秋天。百年傳得詩人宅,先把黃金鑄浪仙。」「近郭遙峰左右當,帆檣歷歷遠天長。女牆穿過疏林外,放出殘霞襯夕陽。」「山腰奇石最伶俜,矮作闌幹曲作屏。選得雲根坐吹笛,新聲分與萬家聽。」「惠郎中酒眼波斜,一曲清歌遏眾嘩。安得將身作麼鳳,香叢長伴刺桐花」 九五 善寫客情者,昔人詩,如:「只因相見近,轉致久無書。」「近鄉心更怯,不敢問來人。」善寫別情者,如:「可憐高處望,猶見故人車。」「相看尚未遠,不敢遽回舟。」 九六 「為學心難足,知君更掩扉。」項斯《贈友》詩也。「一點村前火,誰家未掩扉。」唐山人《村行》詩也。兩押「扉」字,均妙。 九七 何南園館於汪氏,其尊人禮之甚至;後其子非解事者,而苛責館課轉嚴。南園賦詩云:「急管繁弦《子夜》聲,宮商強半不分明。老夫聽慣開元曲,聽到殘唐刻刻驚。」 九八 詩有音節清脆,如雪竹冰絲,非人間凡響;皆有天性使然,非關學問。在唐則青蓮一人,而溫飛卿繼之。宋有楊誠齋,元有薩天錫,明有高青丘。本朝繼之者,其惟黃莘田乎 九九 吳魯齋賢,宰甘泉,有惠政;不幸無子,四十而殂。其詩稿失散,僅記其《送友》云:「遙知白髮相思苦,馬上逢人便寄書。」《過洛陽》云:「最羨少年能挾策,至今天子重書生。」《衙齋偶成》云:「候吏解投山客刺,奚童不掃印床花。」《京江》云:「揚子江頭月正明,夜深風露怯淒清。鄰舟有客橫吹笛,似說故人離別情。」 一OO 偶見晚唐人辭某節度七律一首,前四句云:「去違知己住違親,欲策羸驂屢逡巡。萬里家山歸養志,十年門館受恩身。」讀之一往情深,必士君子中有至性者也。恨不友其人於千載以上。惜不能記其全首與其姓名。他日翻擷《全唐詩》,自能遇之。
《卷一O》 一 江寧吳模,字元理,應童子試時,年才十三,舉止端肅。因喚入署,啖以果餌。旋即入泮。邑中名士沈瘦岑,以女妻之。嗣後十年,不複相見。詩人李晴洲告予曰:「元理小秀才,近詩曰佳。比其外舅,騷騷欲度驊騮前矣。」誦其《迎秋》一首云:「碧天靄靄暮山晴,一片秋心趁月明。暑退漸教葵扇棄,風高已覺葛衫輕。繞階草色籠煙淡,隔樹蟬聲咽露清。為讀《離騷》更漏永,幽蘭時有暗香迎。」未幾,元理來,讀餘《外集》,呈二律云:「陶令無官通刺易,崔偏有室入門難。」又曰:「傳有其人應久待,我生雖晚未嫌遲。」是年,與周青原同受知於學使李鶴峰,拔貢入都。予喜,賀以詩云:「人誇籍、浞居門下,我道班、楊在意中。」 二 餘以紫玻璃鑲窗,一時詠者甚多。太倉聞省謙云:「一天花氣鏡邊浮,朵朵晴霞入望收。檻外電光何處雨山中暮色最宜秋。」尤貢父云:「四面有山皆夕照,一年無日不花光。」江寧高廟僧亮一工栽菊,能使月月有花。 三 戊辰秋,席武山別駕招餘同蔣用庵侍御、姚雲岫觀察,同往賞花。用庵分得「有」字韻,詩云:「天地之大何不有造化乃出山僧手。山僧一手種菊花,花高十尺大如斗。四時群卉遞凋殘,僧寮月月如重九。石頭城外普陀庵,相思半載游終負。初冬髯八書相招,盍簪花下中山酒。座客呼僧相愕眙,問訊神方乞誰某。僧云『我絕鮮師傳,蘊崇只在三時厚。料寒量燠細鋤泥,剔穢芟蕪重縛帚。雨無苦濕晴無干,如期各有神明壽』。此言雖小可喻大,士夫身世宜遵守。萬物從來栽者培,枯菀紛紛都自取。東風桃李劇芳妍,此時可保秧華否經得冰霜受得春,畢竟此花能耐久。坐中聽者大軒渠,花亦從旁如點首。街鼓催人月到窗,籃輿還帶餘香走。」 四 「關防」二字,見《隋書·酷吏傳》,原非作官者之美名。故餘知江寧時,記室史正義苕湄,時出狎游。予愛其才,而不禁也。其《南歸留別得『青』字》云:「浪跡深慚水上萍,漫勞今夜餞郵亭。鬢從久客無多綠,燈入籬筵分外青。海國歸帆隨候雁,天涯知己剩晨星。何時載得蘭陵酒,重向紅橋共醉醒」又曰:「酒沽雙屐雨,人坐一庭煙。」 五 六安秀才夏寶傳,生而任俠,出雅雨盧公門下。盧謫戍軍台,僮僕無肯隨者。夏奮曰:「我願往。」竟策馬出塞。三年後,與盧同歸。盧再任轉運,為捐學正一官,所以報也。程魚門題其《橐中集》云:「磨刀冰作石,暖客火為衣。」盧亦有句云:「手殭常散轡,淚凍不沾衣。」可想見塞外之苦矣。乾隆庚子科,以年過八十,欽賜舉人。陳古漁贈句云:「八旬鄉榜無消息,一紙天書有姓名。」又曰:「三徵尚卻連城聘,一諾能輕萬里行。」 六 蘇州顧祿百,張匠門先生外孫也。晚年不遇,為歸愚先生權記室。凡先生酬應之作,皆顧捉刀。《詠紅葉》云:「秋樹忽春色,曉山皆暮霞。」餘常嘆陸放翁臨終時,猶望九州恢複,而終於國亡家破,不遂其願。祿百有句云:「散關鐵馬平生願,愁絕他年家祭時。」 七 蔣心余太史居金陵時。除夕,夢與余登清涼山,得句云:「三春花鳥空陳跡,六代江山兩寓公。」聞山寺鐘鳴,擲筆而寤。 八 唐人詩曰:「欲折垂楊葉,回頭見鬢絲。」又曰:「久不開明鏡,多應為白頭。」皆傷老之詩也。不如香山作壯語曰:「莫道桑榆晚,餘霞尚滿天。」又,宋人云:「勸君莫惱鬢毛斑,鬢到斑時也自難。多少朱門年少子,被風吹上北邙山!」 九 杭州布衣何琪,字東甫,《詠簾鉤》云:「高牽纏臂金無色,誤觸搔頭玉有聲。」《金銀花》云:「可能華屋開常好,只恐柴門種亦難。」 一O 學問之道,「四子書」如戶牖,「九經」如廳堂,「十七史」如正寢,雜史如東西兩廂,注疏如樞閬,,類書如廚櫃,說部如庖滔井匿,諸子百家詩文詞如書舍花園。廳堂正寢,可以合賓;書舍花園,可以娛神。今之博通經史而不能為詩者,猶之有廳堂大廈,而無園榭之樂也。能吟詩詞而不博通經史者,猶之有園榭而無正屋高堂也。是皆可偏廢。 一一 江寧塗爽亭,善小兒醫,能詩,年九十餘。有句云:「船底水鳴風力大,蘆中雁語月光高。」餘小女病危,爽亭活之,因來往甚歡。辛丑九月,以書來訣,一切身後事,親自檢校。予挽聯云:「過九秩以考終,從古名醫,都登上壽;痛三號而未已,傷吾老友,更失詩人。」 一二 或傳程魚門《京中移居》詩云:「勢家歇馬評珍玩,冷客攤錢問故書。」予笑曰:「此必琉璃廠也。」詢之,果然。因記商寶意移居,周蘭坡與萬晴初訪之,見門對云:「豈有文章驚海內;從無書札到公卿。」萬笑曰:「此必商公家矣。」詢之果然。 一三 王菊莊孝廉,名金英,性孤冷而工詩,有「殘雪墜仍起,如塵空際盤」之句。餘尤愛其《楊柳店夢歸》云:「征騎尚棲楊柳岸,歸魂已到菊花莊。杖藜父老聞聲喜,停織山妻設饌忙。生菜摘來猶帶露,新醅篤得已聞香。堪憐稚女都齊膝,羞澀牽衣立母旁。」《掌教永平書院》云:「生徒散後庭階靜,知己逢來禮法疏。」《邗溝》云:「負郭人家堤下住,酒簾揚出樹梢頭。」 一四 魯星村「貓迎落花戲,魚負小萍移」,與宋笠田「護籬小犬吠生客,曝背老翁調幼孫」之句,皆詩中有畫。魯《沙橋道上》云:「山下竹林林下屋,門前溪水帶花流。」王蘭泉方伯《雲陽驛》云:「明月似霜霜似雪,雲陽驛外夜三更。」二句相似。 一五 予有句云:「開卷古人都在眼,閉門晴雨不關心。」龔旭開《登石台》詩云:「短牆南畔接煙林,啼罷山禽又海禽。甚日晴明甚日雨,不曾出戶不關心。」抑何暗合耶龔有《連理枝》詞云:「曉尚衣衫薄,未許開簾幕。小婢來言:東風料峭,動花鈴索;海棠軒外石闌邊,有風箏吹落。」 一六 山陰布衣茅商隱,客死汴城。桑S叟甫為梓其詩。《晚村》云:「帶聲鴉易樹,偶語客歸村。」《山行》云:「郭外髑髏眠野草,墳前翁仲戴山花。」皆佳句也。越中故事:娶新婦至,必選處女迎之,號曰「伴姑」。茅吟曰:「十六作伴姑,含情語鄰姆。今日新嫁娘,問年才十五!」 一七 王進士又曾,字穀原,詩工游覽。《同人看白蓮》云:「船窗六扇拓銀紗,倚槳風前落晚霞。依約前灘涼月曬,但聞花氣不看花。」「皋亭來往省年時,香飲蓮筒醉不辭。莫怪花容渾似雪,看花人亦鬢成絲。」《游陶然亭》云:「岸蘆進筍妨游屐,林蝶翻灰浣袷衣。春濃轉怕形人老,官冷真宜伴佛閒。」皆傳誦一時。有《丁辛老屋集》。 —八 岳水軒名夢淵,為督撫上客。居與隨園相近。丁丑秋,忽作詩會,大集名流,其豪氣猶勃勃可想。《江行》云:「荻港人維雪裏舟,雪花飛較荻花稠。篷窗人醉荻中臥,時被雪花飛上頭。」《荷花》云:「蘭舟載麗人,搖入荷花蕩。亭亭紅粉姿,花與人相仿。其中有蓮的,心苦惟儂賞。欲以擲奉郎,生憎金釧響。」兩詩有古樂府遺音。 一九 金江聲觀察,名志章,在吾鄉與杭、厲齊名。《壬子月夜登虎丘》云:「一片深宵月,明明照虎丘。松杉交影靜,蕷藻上階流。夜舫吹簫客,春燈賣酒樓。他鄉有朋好,竟夕此淹留。」庚辰年,餘過虎丘,山僧出此詩見示;不知餘故觀察年家子也。尤愛其《過冷水鋪》云:「白鷗傍槳自雙浴,黃蝶逆風還倒飛。」《宿靈隱》云:「窗虛暗覺雲生壁,夜靜時聞雨滴階。」 二O 或問:「劉勰言陸機『亦有鋒穎,而腴詞勿剪,終累文骨』。近日才人,如寶意、魚門,時蹈此病。」餘曉之曰:「韋端己云:『屈、宋亦有蕪詞,應、劉豈無累句但須精選斯文者,食馬留肝,烹魚去乙可耳。此《極玄集》之所由作也。」』 二一 漢杜欽兄弟,任二干石者十人。欽官最小,名最著。韓文公之孫袞中狀元後,人但知布衣方幹,不知狀元韓袞。甚矣人傳不在官位也!唐人詩曰:「孟簡雖持節,襄陽屬浩然。」簡之名自在浩然下。然餘到桂林,見獨秀峰有簡題名,筆力蒼古。今之持節者,如孟簡其人亦少矣。 二二 薛中立幼時見蝴蝶,詠詩云:「佳人偷樣好,停卻繡鴛鴦。」大為乃翁生白所賞。且云:「宋時某童子有句云:『應是子規啼不到,致令我父不還家。』都是就一時感觸,竟成天籟。」 二三 閨秀少工七古者;近惟浣青、碧梧兩夫人耳。碧梧詠《李香君媚香樓》云:「秦淮煙月板橋春,宿粉殘脂膩水濱。翠黛紅裙競妝裹,垂楊勾惹看花人。香君生長貌無雙,新築紅樓喚媚香。春影亂時花弄月,風簾開處燕歸梁。盈盈十五春無主,阿母偏憐小兒女。弄玉雖居引鳳台,蕭郎未遇吹簫侶。公子侯生求燕好,輸金欲買紅兒笑。桃花春水引漁人,門前系住游仙棹。奄黨纖兒想納交,纏頭故遣狡童招。那知西子含顰拒,更比東林結社高。樓中剛耀雙星色,無奈風波生頃刻。易服悲離阿軟行,重房難把台卿匿。天涯從此別情濃,錦字書憑若個通桐樹已曾棲彩鳳,繡幃爭肯放游蜂因愁久已拋歌扇,教坊忽報君王選。啼眉擁髻下妝樓,從今風月憑誰管《柘枝》舊譜唱當筵,部曲新翻《燕子箋》。總為聖情憐靦腆,桃花宮扇賜簾前。天子不知征戰苦,風前且擊催花鼓。阿監潛傳鐵鎖開,美人猶在瓊台舞。銀箭聲殘火尚溫,君王匹馬出宮門。西陵空自宮人泣,南內誰招帝子魂最是秦淮古渡頭,傷心無複媚香樓。可憐一片清溪水,猶向門前嗚邑流。」碧梧即孫云鳳,和餘《留別》詩者。有妹蘭友,名雲鶴,亦才女也。詠指甲作《沁園春》云:「雲母裁成,春冰碾就,裹住蔥尖。憶綠窗人靜,蘭湯悄試;銀屏風細,絳蠟輕彈。愛染仙葩,偶調香粉,點上些兒玳瑁斑。支頤久,有一痕鉤影,斜映腮間。摘花清露微粘,剖繡線,雙虹挂月邊。把《霓裳》暗拍,代他象板;藕絲白雪,掏個連環。未斷先愁,將修更惜,女伴燈前比並看。消魂處,向紫荊花上,故逞纖纖。」 二四 梁文莊公弟夢善,字午樓,生富貴家,而娟潔靜好,《孟子》所謂「無獻子之家者也」。年十五,舉於鄉,六上春闈,不第;出宰蠡縣,非其志也。年過四十而卒。《出都》一首,便覺不祥。其詞云:「何處人間有雁聲暮雲無際且南征。西風禾黍臨官道,落日牛羊近古城。生意漸如衰柳盡,浮生只共片帆輕。勞勞蹤跡年年是,淒絕天涯此夜情。」詠《熏爐》云:「夢去恰疑懷墮月,抱來錯認玉為煙。」《飲沈椒園太史家》云:「微吟韻許追前輩,中酒身還耐薄寒。」《述懷》云:「洗馬清羸潘令鬢,外人剛認一愁無。」皆清詞麗句,楚楚自憐。亦有壯語,如:「出塞不辭三萬里,著書須計一千年。」恰不多也。 二五 國初逸老某《贈妾》云:「香能損肺熏宜少,露漸沾花採莫頻。」王健庵妻張瑤英《示兒》云:「教兒寶鴨休添火,龍腦香多最損花。」瑤英有《繡墨詩集》,餘已為刊刻矣,茲再錄其佳句。《送健庵》云:「縱無多路情難別,須念衰親游有方。」《病目》云:「豈為愁多清淚落,卻緣煙重午炊遲。」《偶成》云:「無夢不愁雞唱早,有書只望雁飛過。」「荒院草刪三徑闊,破窗風入一燈危。」「蛛知網濕添絲急,月待雲開到檻遲。」 二六 戊戌春,餘在杭州。兩姬置酒,招女眷游西湖。瑤英以詩辭云:「呼女窗前看刺鳳,課兒燈下學塗鴉。韶光一刻難虛擲,那有閒看湖上花」既而,遣人劫之,曰:「娘子不來,怕作詩耶」果飛輿而至,到湖心亭,書二十八字云:「釀花天氣雨新晴,一片清光兩岸平。最好湖心亭上望,滿堤人似水中行。」 二七 李宏猷秀才,設帳尹制府署中。詠《新竹》云:「節已凌雲未出頭。」未幾病重,薦其友周青原入署相代。青原來見,袖中出《西園池上》詩云:「目不窺園已浹旬,小池春漲綠鱗鱗。得魚鳥勝垂綸客,臨水花如照鏡人。欲掃閒庭苔莫損,偶扳芳樹蝶相親。笑餘三月裘還著,只為調停病起身。」末句,餘略為酌改,周欣然辭出。良久,聞門外尚有吟哦聲,則以肩輿未至,故得意而徐步呻吟也。其風趣如此。後官中書,在京師寄懷云:「我如脫銜駒,恣意騁原隰。不讀五千卷,輒入崔偏室。又如恬丹鼠,吐腸還自悼。空得成連師,未諳《水仙操》。川雖難學海,磁則曾引針。千秋一瓣香,頂禮優缽林。」 二八 金陵妓郭三為訟事,江寧王令拘訊之。香亭為關說求免。王覆札云:「昨承簡翰,誠恐狼藉花枝;欲於園中立五彩幡,使封家十八姨莫逞其勢。然弄郭郎者,只是逢場作戲;須俟上台時,看作如何扮演,再理會下場,可耳。」香亭乃寄詩云:「一波才定又生波,屢困風姨可奈何不是花奴偏惹事,總緣柳弱受風多。」「登場更比下場難,牛鬼威風色已寒。要識李夫人面目,何如留待帳中看」 二九 秦郵沈均安,字際可,官江右,以廉潔稱。能詩工書。由贛邑令擢蓮花廳司馬。《留別邑人》云:「民稱張旭書堪寶,我比時苗犢並無。」 三O 真州鄭中翰壇,字晴波,新婚北上;《留別閨中》云:「來年春到江南岸,楊柳青青莫上樓。」其同年周舍人發春喜誦之。時有陳庶常濂,與周相善,而未識鄭。一日公宴處,周、鄭俱在,陳忽語周曰:「昨聞有人贈內之句,情韻絕佳,當是晚唐人手筆。」周急叩之。則所稱者,即鄭詩也。鄭聞而愕然。周因指鄭示陳曰:「此即賦『楊柳青青』之晚唐人矣!」三人大笑。真州程灌夫亦有句云:「春風自綠垂楊色,何事羈人怕倚樓」 三一 寶意先生告餘云:「已卯秋,過龍潭,見旅壁題詩四絕,清麗芊綿,後書『桂堂』二字,橫胸中數十載,終不知其為誰。題作《秦淮偶興》云:『淡黃楊柳曉啼鴉,絲雨溫香濕落花。應有固魚吹雪上,水邊亭子正琵琶。」水榭湘簾特地清,朝煙上與曲欄平。舊時紅豆拋殘處,只恐風吹子又生。」籬門過雨綠煙鋪,檀板金尊俗有無小艇已將煙月去,人間空說女兒湖。」鱗鱗碧瓦照春萊,眢井宵深鳥語哀。第一林泉誰省得數枝猶發舊宮槐。」』 三二 冬友自言:「九歲時,侍先大父過淮,舟中人限『吞』字韻為詩,多未穩。予有句云:『橫橋風定帆全卸,小艇潮來勢欲吞。』大父曰:『此子將來必無患苦。』或問其故。曰:『凡詩押啞韻而能響者,其人必貴;押險韻而能穩者,其人必安。生平以此衡人,百不失一。』大父諱馨,字星標。」 三三 吳中七子中,趙文哲損之詩筆最健。丁丑召試,與吳竹嶼同集隨園,愛誦餘「無情何必生斯世有好都能累此身」一聯。後從溫將軍征金川,死難軍中。過襄陽時,以《懷諸葛故居》詩四首見寄云:「洵美躬耕地,千秋一草廬。勛名微管亞,出處有莘如。巾服漁樵里,川原戰陣餘。西風渭濱路,尚憶沔南居。」「四海占龍臥,蕭條一畝宮。泊如明厥志,行矣慎吾躬。變化遭非偶,棲遲道豈窮可知《出師表》,慷慨本隆中。」「崔、徐二三子,來往定欣然。逸事風塵外,高評月旦前。襟期《梁甫曲》,生計漢陰田。當日如終隱,鴻妻亦最賢。」「宇宙聲名大,遺蹤錦水長。人歌千尺柏,公念百枝桑。涕尚沾遺老,魂應戀故鄉。溪毛如可薦,此地合祠堂。」 三四 江賓谷在楚中寄信托家人山莊栽樹云:「老去菟裘身後塚,他年都要此中來。」何言之親切而有味也!《漢上喜晤汪丈》云:「他鄉執手感前盟,白髮垂肩閱變更。問舊可堪皆後輩,抱書猶記拜先生。漸成安土如秦贅,別後添丁盡楚聲。客況中年複誰遣,一尊寒雨故人情。」 三五 香亭弟隨叔父健磐公,生長廣西。叔父亡後,餘迎歸故里。年十五,即見贈云:「坐無尼父為師易,家有元方作弟難。」又,《即目》云:「山氣騰空欲化云。」餘早知其能詩也。孤甥陸建,號豫庭,字湄君,幼為餘所撫養,與香亭同歲。己巳春,餘辭官,挈兩人讀書隨園,時相唱和。後予官秦中,二人過隨園見憶。香亭云:。「共尋幽徑訪柴扉,遙見高台出翠微。蠟屐重臨秋色冷,青山如故客情非。枯荷帶雨碧連水,荒蘚盈庭綠染衣。滿樹寒鴉鳴不已,斜陽煙草更依依。」豫庭云:「自別青山兩載餘,風光較昔更何如竹梅添種階前樹,詩史空堆架上書。窗外葉飛人去後,天邊月冷雁來初。灞橋此日秋風早,應向江南憶故廬。」豫庭贅於宿州刺史張公處。張名開士,字軼倫,杭州壬戌進士,歷任有循聲。謂豫庭曰:「作時文則我教卿,作詩則卿教我。」豫庭年三十餘,以瘵亡。張忽忽不樂,如支公之喪法虔也,月餘亦亡。豫庭贈婦翁云:「喜我絳紗深有托,半為嬌客半門生。」贈婦云:「未有肉能憑我割,不妨酒更向卿謀。」張詩亦佳;《宿華嚴寺》云:「竹裏琴聲秋澗落,定中燈火石床分。」《感懷》云:「臣心自問清如水,世道尤難直似弦。」 三六 餘三妹皆能詩,不愧孝綽門風;而皆多坎坷,少福澤。餘已刻《三妹合稿》行世矣,茲又抄三人佳句,以廣流傳。三妹名機,字素文。《秋夜》云:「不見深秋月影寒,只聞風信響闌幹。閒庭落葉知多少,記取朝來著意看。」《閒情》云:「欲卷湘簾問歲華,不知春在幾人家。一雙燕子殷勤甚,銜到窗前盡落花。」他如:「女嬌頻索果,婢小懶梳頭。」「怕引游蜂至,不裁香色花。」皆可誦也。遇人不淑,卒於隨園。香亭弟哭之云:「若為男子真名士,使配參軍信可人。無家枉說曾招婿,有影終年只傍親。」豫庭甥哭之云:「誰信有才偏命薄生教無計奈夫狂。」「白雪裁詩陪道韞,青燈說史詩班姑。」 三七 四妹名杼,字靜宜。《游雞鳴寺》云:「蒼蒼煙樹帶斜暉,石塔層巒傍翠微。無複蕭梁宮殿在,台城猶見紙鳶飛。」《秋園踏月》云:「藹藹山光映碧空,參差樹影亂西風。蘆花幾朵明如雪,吹在橫橋曲澗中。」他可誦者,如:「描花嫌紙窄,學字借書抄。」「賓鴻云作路,蟋蟀草為城。」「畫閣偏聞雛燕語,亂書常被懶貓眠。」《課女》云:「花簪一朵休嫌少,字課三張莫厭多。」《挽葛姬》云:「斷線幾條猶委地,南樓一榻已生塵。」 三八 堂妹棠,字秋卿,嫁揚州汪楷亭。家頗溫飽,伉儷甚篤。詠《燕》云:「春風燕子今年早,歲歲梁間補舊草。華堂叮囑主人翁,珍重香泥莫輕掃。籲嗟乎!千年田土尚滄桑,那得雕梁常汝保?」余讀之不樂,曰:「詩雖佳,何言之不祥也!」已而竟以娩難亡。又二年,楷亭亦卒。妹《寄二兄香亭》云:「鵬程人與白雲齊,君獨年年借一枝。聞道故交多及第,更憐歸客尚無期。琴書別後遙相憶,雪月窗前寄所思。常對芙蓉染衣鏡,堪嗟儂不是男兒。」《于歸揚州》云:「不堪回憶武林春,嬌養曾為膝下身。未解姑嫜深意處,偏郎愛作遠游人。」「綠楊堤畔行游子,紅粉樓中冷翠帷。為問秦淮江上月,今宵照得幾人歸」亡後,香亭哭以詩云:「最苦高堂念,懷中小女兒。至今傳死信,未敢與親知。書遠摹多誤,人稠語屢歧。調停兩邊意,暗泣淚如絲。」 三九 餘在蘇州,四妹《寄懷》云:「長路迢迢江水寒,蕭蕭梅雨客身單。無言但勸歸期速,有淚多從別後彈。新暑乍來應保重,高堂雖老幸平安。青山寂寞煙雲裏,偶倚闌幹忍獨看」余讀之淒然。當即買舟還山。四女琴姑,從妹受業。妹贈以詩云:「有女依依喚阿姑,忝為女傅教之無欲將古典從容說,失卻當年記事珠。」妹嫁韓氏,生一兒,名執玉。十四歲詠《夏雨》云:「潤回青簟色,涼逼採蓮人。」學使竇東皋先生愛之,拔入縣學。未一年,得暴疾亡。目將瞑矣,忽坐起問阿母曰:「唐詩『舉頭望明月』,下句若何」曰:「低頭思故鄉。」嘆曰:「果然!」遂點頭而僕。故妹哭之云:「傷心欲拍靈床問:兒往何鄉是故鄉」 四O 詩有情至語,寫出活現者。許竹人先生督學廣西,接弟石榭凶問云:「望書眼欲穿,拆書手欲爭,抱書心忽亂,隔紙字忽明。揮手急屏置,忍淚雨暗傾。老親中庭立,念遠心懸旌。病訊百計匿,矧可聞哭聲違心方飾貌,哀抑喜且盈。趨言夢弟至,所患行已平。」 四一 隨園每至春日,百花齊放。家中內子及諸姬人,輪流置酒,為太夫人壽。太夫人亦嘗設席作答。餘有句云:「高堂戒我無他出,阿母明朝作主人。」蓋實事也。香亭《同賞梅》詩云:「為愛梅花敞綺筵,合家春聚畫堂前。忽憐香氣傳風外,卻喜花開在雨先。人影共分千竹翠,簾光高卷一山煙。知他萬片隨雲去,還赴墑樓宴列仙。」嗚呼!自先慈亡後,此席永斷;而香亭亦遠宦粵中矣。 四二 江寧城中,每至冬月,江北村婦多渡江為人佣工,皆不纏足;間有佳者。秦芝軒方伯席上集唐句戲云:「一身兼作僕,兩足白於霜。」 四三 桐城詩人分詠古鏡:方正瑗云:「絕代應憐顏色少,六宮曾識舊人多」姚孔鋅云:「相對不知何代物,此中曾老幾朝人」皆佳句也。姚又有句云:「病後精神當酒怯,靜中情性與香宜。」 四四 餘己未座主,為泰安相國趙公仁圃。公以長垣令有政聲,受知世宗,晉秩卿貳。平生愛時文,雖入綸扉,猶手校成、弘諸大家,孜孜不倦。《晚泊小米灘》一絕云:「回橈艤艇傍平沙,客路停舟便是家。坐久鳥驚山吐月,話長人喜燭生花。」作令時以勘災故,足浸水中三日,故病跛。每入朝,許給扶以行。諱國麟,山東人。 四五 餘習國書,讀十二烏朱,受業於鄒泰和學士。記其《丁香》一首云:「春空煙鎖綴星星,兩樹瓊枝占一庭。交網月穿珠絡索,小鈴風動玉冬丁。傍簷結密人難折,拂座香多酒易醒。只恐天花散無跡,擬將湘管寫娉婷。」又,《白雲寺》云:「飛鳥沒邊孤塔見,亂山缺處夕陽明。」先生戊戌翰林,和雅謙謹,有愛貓之癖。每宴客,召貓與兒孫側坐,賜孫肉一片,必賜貓一片,曰:「必均,毋相奪也。」督學河南,按臨商丘畢,出署失一貓,嚴檄督縣捕尋。令苦其煩,用印文詳報云:「卑職遣乾役四人,挨民家搜捕,至今逾限,憲貓不得。」 四六 陝西薛寧庭太史,與江寧令陸蘭村為同年。丙戌到白門相訪,偕公子雨莊與其師高東井泛舟秦淮,作詩云:「衣帶一條水,蘭舟小亦佳。南朝留勝覽,北客壯吟懷。綽約虹橋束,參差畫檻排。衝炎偶然出,記取始秦淮。」「誰與偕來者詩人高達夫。看山揮玉麈,忘暑對冰壺。乍可清談足,寧教佳句無士龍尹弟子,架筆也珊瑚。」 四七 金陵承恩寺僧行犖,能詩。有句云:「雨晴雲有態,風定水無痕。」其師闡乘有五絕云:「香氣透窗紗,風輕日未斜。午堂春睡起,雙燕下含花。」又有句云:「才展《金剛經》了了,《金剛經》夾小吟箋。」余嘗云:「凡詩之傳,雖藉詩佳,亦藉其人所居之位份。如女子、青樓,山僧、野道,苟成一首,人皆有味乎其言,較士大夫最易流布。」 四八 餘改官江南,賦《落花》詩;祁陽中丞內幕程南耕愛而和之。記數聯云:「燕壘漫教留粉在,馬蹄幾度踏香來。」「升沉我已參名理,落莫人還惜異才。」程名嗣章,綿莊先生之弟,中年病聾。每來,則以筆代口,先以一函相訂。故餘贈句云:「見面預安雙管筆,焚香先捧一函書。」 四九 朱學士筠,字竹君,考據博雅,不甚吟詩。有《登湖樓》一律云:「載月來登湖上樓,飄然便可御風游。帆如不動暮天沒,岸竟欲斜秋水流。何寺一聲孤磬遠長空萬點亂鴉愁。酒杯頻勸君何苦,未使春波負秀州。」 五O 姊夫王貢南,名裕琨;《雨過富春》云:「歷亂如絲小雨微,相呼舟子授蓑衣。魚爭新水穿萍出,鳥怯寒風貼地飛。宿霧半藏臨澗屋,好花多落釣魚磯。紛紛魚艇隨波散,撒網閒歌何處歸」《寄內》云:「好奉慈姑勤菽水,莫同邱嫂戛杯羹。」餘時年十四,愛而記之。即健庵父也。 五一 海寧許鐵山惟枚,與餘同官金陵,一時有「二枚」之稱。餘已薦牧高郵,而許猶有待,意有所感,和餘《河房宴集》詩云:「朱簾斜卷晚風前,楊柳蕭疏隔岸煙。一樣樓台都近水,向南明月得來先。」《園梅》云:「臘盡還微雪,春來尚薄寒。迎風飛片易,背日坼苞難。疏蕊明高閣,低枝韻小欄。莫教吹短笛,我正倚闌幹。」許性嚴重,秦淮小集,坐有歌郎,君義形於色,將責其無禮而笞之。餘急揮郎去,而調以詩云:「惱煞隔簾紗帽客,排衙花底打鴛鴦。」 五二 同試鴻博陳魯章士璠,杭州人,以諸生中式,即授庶常。《途中紀事》云:「月映湖光分外明,蘆花影裏一舟橫。夜深聞有鄉音在,曉起開篷問姓名。」 五三 毛西河言:「古人詩題,所云『遙同』者,即遙和也。謝跳《同謝咨議〈銅雀台〉詩》、盧照鄰《同紀明{{孤雁>詩》,皆是和詩,非同游也。」 五四 見吳小仙畫《騎驢圖》題云:「白頭一老子,騎驢去飲水。岸上蹄踏蹄,水中嘴對嘴。」顧赤芳題云:「張果倒騎驢,不知是何故。為恐向前差,忘卻來時路。」慶兩峰《落齒》云:「無端一齒落,探口不知故。且喜剛者亡,免與世齟齬。」 五五 乙亥年,高文端公為江寧方伯,過訪隨園。餘上詩云:「鄰翁爭羨高軒過,上客偏憐小住佳。」亡何,巡撫皖江,將瞻園牡丹移贈隨園。餘謝云:「忘尊偏愛山林客,贈別還分富貴花。」兩詩俱以折扇書之。後戊子年,公總制兩江,招飲,席間出二扇,宛然如新。餘問:「公何藏之久也」公笑曰:「才子之詩,敢不寶護」餘自念平日受人詩扇,不下千百,都已拉雜摧燒;而公獨能愛惜如此,不覺感嘆,因再作詩獻。有句云,「舊物尚存憐我老,愛才如此嘆公難。」後公薨於黃河工所,口吟云:「夢中還有夢,家外豈無家」 五六 張藥齋宗伯,予告還桐城。兄文和公為首相,作詩送云:「七十懸車事竟成,輕車遠稱秩宗清。幾人引退能如願先我歸休覺不情。圖籍開緘珍手澤,墓田作供好躬耕。阿兄他日還初服,拄杖花前一笑迎。」周長發太史和云:「從古人倫重老成,秩宗真不愧寅清。引年久切歸田志,予告翻增戀闕情。萬卷縹緗藏古篋,一犁煙雨課春耕。龍眠山色春如黛,知有群仙抗手迎。」清真綿麗,一時和者,皆不能及。 五七 乾隆癸酉,尹文端公總督南河。趙雲松中翰入署,見案上有餘詩冊,戲題云:「八扇天門訣蕩開,行間字字走風雷。子才果是真才子,我要分他一斗來。」- 五八 先師史玉瓚先生,以朱筆書《僕固懷恩傳》後云:「懷恩本不負君恩,青史何曾照覆盆萬里靈州荒草外,至今夜夜泣英魂。」餘時七歲,偷讀而記之。 五九 餘紹祉布衣有《黃山》詩四首。警句云:「松生絕壁不知土,人住深崖只見煙。」又曰:「山中人習聞天樂,石上松曾見古皇。」余游黃山,至佳處,嘆其言之果然。 六O 餘過蘇州,許穆堂侍御極誇方大章名燮者之詩;蒙以詩冊見投。七古學少陵,頗有奇氣;七律似明七子。錄其《題內子桃源放舟小照》云:「碧桃灣裏聽鳴榔,水複山重路渺茫。過此便為仙世界,來。時還著嫁衣裳。雲中雞犬應同聽,月下房櫳好對床。願種秫粳三十畝,畫眉窗下話羲皇。」尹文端公有紫騮馬,騎三十年矣,憐其老斃,以敝帷瘞之。穆堂吊以詩云:「萬里雲霄空悵望,一生筋力盡馳驅。」又曰:「朽骨漫留賢士口,敝帷應念主人恩。」尹公讀之泣下。 六一 人閒居時,不可一刻無古人;落筆時,不可一刻有古人。平居有古人,而學力方深;落筆無古人,而精神始出。 六二 萍望張宏勛名棟,自號看雲山人,工詩善畫。與餘在長安,有車笠之好。同譜中,如沈椒園、張少儀、曹麟書,俱顯貴。莊容可官至大學士;而宏勛終不一第。晚依揚商汪怡士以終。有《看雲樓詩集》。《閨怨》云:「鏡台寂寂掩芳塵,又換深閨一度春。除卻殷勤花上鳥,他鄉應少勸歸人。」《郊外》云:「春來是處足春游,風轉長堤草色柔。客過不須頻勒馬,花扶人影出牆頭。」 六三 餘有汪甥蘭圃,名庭萱,亦能詩,為貧所累,未盡其才。有句云:「潮落岸從洲外露,風高雲向嶺頭平。」又:「楊柳護田蒙綠霧,桃花隔水墜紅雲。」皆妙。 六四 餘在端州,豐川令彭翥,字竹林,雲南人,以詩來見。有句云:「一官手板隨人後,萬里鄉心入雁先。」餘擊節不已。竹林喜,見贈云:「盛世歲星終執戟,南華隱吏有隨園。」「雲裏筇才雙足峙,鷗邊舫已萬花扶。」 六五 高要令楊國霖蘭坡,作吏三十年,兩膺卓薦,傲兀不羈,與餘相見端江,束惰之饋,無日不至。聞餘游羅浮歸,乞假到鼎湖延候,以詩來迎云:「山麓峰巒秀色殊,如何海內姓名無全憑大雅如椽筆,為我湖山補道書。」道書:海內洞天二十四,福地三十六,鼎湖不與焉。「杖履閒從天上來,教人喜極反成猜。飛騎為報湖山桂,不到山門不許開。」及餘歸時,送至十里外,臨別泣下,《口號》云:「送公自此止,思公何時已有淚不輕彈,恐溢端江水。」 六六 余丙辰到廣西,蒙金撫軍薦入都,今五十年矣。因訪親家汪太守,故重至焉,。吳樹堂中丞垣,引餘至署,周歷舊游。餘席間稱金公任藩司時,作官廳對聯云:「坐此似同舟,宦情彼此關休戚;須臾參大府,公事何妨共酌商。」用意深厚,有名臣風味。公因誦其鄉人徐公士林作臬司題庭柱云:「看階前草綠苔青,無非生意;聽牆外鵑啼雀噪,恐有冤魂。」真仁人之言。樹堂見和一律,有「洞簫聲重三千玉,《銅鼓》詞傳五十春」之句。所云《銅鼓》者,丙辰餘試鴻博賦題也。金公刻入《省志·藝文》類中,今五十載矣。重得披覽,恍若前生。 六七 桂林向有詩會。李松圃比部、馬嶸山中翰、浦柳愚山長、朱心池明府、朱蘭雪布衣,時時分題吟詠。餘到後,得與文酒之會,同訪名山古剎。臨行時,五人買舟相送,依依不舍,見贈篇什,不能盡錄。僅記心池云:「五十年前跨鶴行,重來無複舊同群。一囊新句千絲雪,萬疊青山兩屐云。好古不求唐後碣,論文誰撼岳家軍靈皋健筆漁洋句,才力輸公尚十分。」「卅載心驚絕代才,何緣杖履得追陪文章真處性情見,談笑深時風雨來。一棹方回仙掌外,片帆又挂楚江隈。湘靈也解延名士,九面奇峰次第開。」柳愚云:「筋力登臨老尚優,每逢佳處輒勾留。誰能鶴發六千里,來証鴻泥五十秋舊事略知餘白足,僧明遠,能談金中丞遺事。殘碑盡拓付蒼頭。聞公欲挂湘帆去,又向衡山作勝游。」蘭雪云:「六朝偶戀煙花跡,一代先收翰墨勛。」 松圃父丹臣先生少貧,以筆一枝,傘一柄,至廣西;不二十年,致富百萬。松圃詩才清絕,不慕顯榮。父子皆奇士也。《曉行》云:「朦朧曙色噪歸鴉,風撼疏林一徑斜。滿地白雲吹不起,野田蕎麥亂開花。」「蘆荻飛花白滿汀,停車小憩水邊亭。前林一線炊煙起,畫斷遙山半角青。」《秋思》云:「涼笛聲兼風葉下,歸鴉影帶夕陽來。」 六八 餘試鴻詞報罷,蒙歸安吳小眉少司馬最為青盼。五十年來,其家式微。今年游粵東,過飛來寺,見先生題詩半山亭云:「西徑崎嶇上,東峰宛轉行。半山山過半,飛鳥一身輕。」讀之,如重見老成眉宇。先生諱應菜,弟諱應枚。其封君夢蘇眉山兄弟而生,故一字小眉,一字小穎。小眉巡撫湖北,平反麻城冤獄,為海內所稱。小穎亦官至禮部侍郎。 六九 李懷民與弟憲橋選《唐人主客圖》,以張水部、賈長江兩派為主,餘人為客;遂號所詠為《二客吟》。懷民《贈人盆桂》云:「送花如嫁女,相看出門時。手為拂朝露,心愁搖遠枝。」《送張明府》云:「在縣常無事,還家只有身。隨行一舟月,出送滿城人。」憲橋詠《鶴》云:「縱教就平立,總有欲高心。」「不辭臨水久,只覺近人難。」《歷下廳》云:「馬餐侵皂雪,吏掃過階風。」《送流人》云:「再逢歸夢是,數語此生分。」二人果有賈、張風味。 七O 餘過大庾,邑宰袁鏡伊欣然相接,自言傾想者三十年。同游了山,又親送過梅嶺。自誦《雪》詩云:「遠近枝橫千樹玉,往來人負一身花。」贈人云:「雪調靜聽孤唱遠,雲程遙望一痕青。」本籍宣化,故有句云:「山排雲朔從天下,水合桑溈入地無。」皆佳句也。鏡伊名錫衡,乙酉孝廉。有勛貴過境,慊從毆傷平民,鏡伊縛置獄中,取保辜限狀。嗣後過者肅然。 七一 山左朱海客先生,名承煦,素無一面。忽遣人投書,署云「上天下大才子某」。餘感其意,過京口時,訪於海岳書院。先生已七十矣,留飲再四。餘因風揚帆,不克小住。未半年,先生竟歸道山。又六年,遇其子鑾坡於廣州,急索乃翁詩稿,得《示內》二句雲·:「剪刀聲歇栽花後,井臼功餘問字初。」 七二 餘病廣州。樂昌令吳公世賢,每公事稍暇,必至床前問訊。餘愛其詩筆清麗,可作陳琳之檄。詠《釣竿》云:「淇園笤筐折新枝,人到忘機鷗鷺知。風雪寒江應憶我,英雄末路悔拋伊。」《羽扇》云;「常使指揮天下事,不羞憔悴月明中。」《皮蛋》云:「個中偏蘊雲霞彩,味外還餘松竹煙。」吳號古心,松江人。 七三 海陽令邱公學敏,聞餘到端州,即馳書與香亭,必欲一見。果不遠千里,假公事到省,暢談竟日,饋遺殊厚。記其佳句云:「山連齊、魯青難了,樹入淮、徐綠漸多。」 七四 魚門太史於學無所不窺,而一生以詩為最。余寄懷云:「平生絕學都參遍,第一詩功海樣深。」寄未一月,而魚門自京師信來,亦云「所學,惟詩自信」,不謀而合,可謂知己自知,心心相印矣。屢托餘買屋金陵,為結鄰計。不料在廣州,孫補山中丞招飲,告以魚門歿於陝西畢撫軍署中。彼此泣下,銜杯無歡。因思畢公一代宗工,必能收其遺稿;然魚門所刻《蕺園集》,僅十分之三耳。記其未梓者:《書懷》云:「才難問生產,氣不識金銀。」《題阮吾山行卷》云:「無勞嘆行役,行役是閒時。」《對雪》云:「鬧市收聲歸闃寂,虛堂斂抱對寒清。」《乞假》云:「官書百卷從擔去,病牒三行有印鈐。」嗚呼!此乾隆三十五年,假歸寓隨園,以近作見示,而餘所抄存者也。不意竟成永訣! 七五 餘戊午秋闈,與錫山李君時乘,同寓馬姓家,同登秋榜,垂五十年。今歲在粵東,其子邕來見訪,出詩見示。錄《山居》二首云:「一從疏世事,終日把犁鋤。村色牛羊外,秋砧水石餘。山深遲刈麥,潭冷不生魚。倘有詩人至,猶堪剪韭蔬。」「閒雲上小樓,落日林塘幽。溪雨蛙聲聚,山風槲葉秋。一囊方朔米,卅載晏嬰裘。便欲煙霞外,將身作隱侯。」 七六 余宰江寧時,侯君學詩葦原,年十四,應童子試。後夏醴谷先生屢稱其能詩,終未見也。今宰新會。餘往相訪,同游圭峰望海。讀其詩,長於古風,蓋深於杜、韓、蘇三家者。佳句云:「綠遮人外柳,紅落渡前花。」「狂藥看人頻動色,樗蒲到老不知名。」 七七 風情之事,不宜於老;然借老解嘲,頗可強詞奪理。康節先生《妓席》云:「花見白頭花莫笑,白頭人見好花多。」餘仿其意云:「若道風情老無分,夕陽不合照桃花。」方南塘六十歲娶妾,云:「我已輕舟將出世,得君來作挂帆人。」 七八 餘幼居杭州葵巷,十七歲而遷居。五十六歲從白下歸,重經舊廬、記幼時游躍之場,極為寬展;而此時觀之,則湫隘已甚:不知曩者何以居之恬然也。偶讀陳處士古漁詩曰:「老經舊地都嫌小,晝憶兒時似覺長。」乃實獲我心矣。 七九 掌科丁田澍先生乞假歸,《留別都人》云:「亦知葑菲才無棄,其奈桑榆影漸低」「論事偶然分洛、蜀,交情原自比雷、陳。」「曉鐘催去朝天客,過巷車聲枕畔聽。」皆妙。 八0 蘇州繆孝廉之惠妻王氏詠《馬》云:「死有乾金骨,生無一顧人。」《漫興》云:「天有風雲常欲暮,山無草木不知秋。」 八— 桐城馬相如、山陰沈可山,少年狂放,路逢親迎者,不問主人,直造其家,索紙筆。《替新婦催妝》云:「江南詞客太翩躚,打鼓吹簫薄暮天。應是天孫今夕嫁,碧空飛下兩雲仙。」「隨郎共枕心猶怯,別母牽衣淚未幹。玉箸休教褪紅粉,金蓮燭下有人看。」娶婦家頗解事,讀之大喜;飲以玉爵,各贈金花一枝。 八二 餘最愛言情之作,讀之如桓子野聞歌,輒喚奈何。錄汪可舟《在外哭女》云:「遙聞臨逝語堪哀,望我殷殷日百回。死別幾時曾想到歲朝無路複歸來。絕憐艱苦為新婦,轉幸逍遙入夜台。便即還家能見否一棺已蓋萬難開。」《過朱草衣故居》云:「路繞叢祠鳥雀飛,依然門巷故人非。憶尋君自初交始,每渡江無不見歸。問疾榻前才轉盼,談詩窗外剩斜暉。絕憐童僕相隨慣,未解存亡欲扣扉。」沙鬥初《經亡友別墅》云:「千古魚陂占水鄉,四時煙景助清光。弟兄不隔東西屋,賓主無分上下床。鬥酒幾番當』皓月,題詩多半在修篁。今朝獨棹扁舟過,回首前歡墮渺茫。」厲太鴻《送全謝山赴揚州》云:「生來僧祜偏多病,同往林宗又失期。兩點紅燈看漸遠,暮江惆悵獨歸時。」王孟亭《歸興》云:「漫理輕裝喚小艦,何緣歸興轉蕭騷。老來最怕臨歧語,燈半昏時酒半消。」宗介帆《別母》云:「垂白高堂八十餘,龍鐘負杖倚門閭。泣惟張口全無淚,話到關心只望書。」某婦《送夫》云:「君且前行莫回顧,高堂有妾勸加餐。」 八三 壬辰年,王光祿禮堂來白下,訪江寧令陸蘭村。予問:「有新詩否」光祿書《贈內》云:「幾載東華不自聊,綠窗並坐感蕭騷。寒閨刀尺陪宵讀,瓦鼎茶湯候早朝。馬磨勞生還憶共,犬台殘魄可能招卻嗤割肉容臣朔,但把清齋學細腰。」「一室流塵玉漏窮,更闌深掩小房櫳。何妨放誕時卿婿,聽唱風波欲惱公。天畔登樓長客裏,燈前擁髻只愁中。一龕低處雙棲穩,雪北香南結托同。」又《從圍》句云:「日占戊好軍容壯,牡奉辰多典禮偕。」「霜濃牛馬通身白,林凍烏鴉閉口喑。」一用《毛詩》,一用《北史》,俱典雅。 八四 安慶詩人,以「二村」為最。一李嘯村蓴,一魯星村殯。魯五言如:「久客神常倦,還家似在舟。」「鳥散雪辭竹,煙消山到門。」「風竹不留雪,冰池時集鴉。」七言如:「舟行忽止冰初合,窗暗還明月未沉。」「避雪野禽低就屋,忘機小鼠漸親人。」皆可誦也。又:「雀浴乘冰缺。」五字亦佳。 嘯村工七絕,其七律亦多佳句。如:「馬齒坐叨人第一,蛾眉窗對月初三。」「賣花市散香沿路,踏月人歸影過橋。」「春服未成翻愛冷,家書空寄不妨遲。」皆獨寫性靈,自然清絕。腐儒以雕巧輕之,豈知鈍根人,正當飲此聖藥耶乾隆丙寅,觀補亭閣學,科試上江,點名至嘯村,笑曰:「久聞秀才詩名,此番考不必作《四書》文,作詩二首,可也。」題是《賣花吟》。李有句云:「自從賣落行人手,瓦缶金尊插任君。」又曰:「自笑不如雙粉蝶,相隨猶得入朱門。」閣學喜,拔置一等。 八五 朱竹君學士督學皖江,任滿,餘問所得人才。公手書姓名,分為兩種:樸學數人,才華數人。次日,即率黃秀才名戊、字左君者來見,美少年也。其《京邸夜歸》云:「入城燈市散,有客正還家。新僕欲通姓,嬌兒不識爺。春光滿茅屋,喜氣上燈花。乍見翻無語,徘徊月正華。」七言如:「小艇自流初住雨,夾衣難受嫩晴風。」殊有風流自賞之意。 八六 乾隆丙辰,予於李敏達公處,見厲子大先生,時為少司寇。以塚宰文恭公之子,未弱冠即入翰林。詩才清妙。《歲除和韻》云:「一年清課為花忙,無事花間倒百觴。日落歸鴉喧古木,家貧飢鶴唳空倉。楸枰靜設遲棋客,彩筆吟成和省郎。官柳未黃桃已爛,春風早晚亦何嘗。」《獨酌》云:「萍分雲散故人離,尊酒應憐獨酌時。夜漏漸沉燒燭短,殘書未了引眠遲。羅江春信盆梅報,紙帳宵寒鶴夢知。皎皎庭除餘落月,屋梁相照此心期。」 八七 金陵曹淡泉秀才,以「一夕春風暖,吹紅上海棠」一聯,為予所賞;遂刻意為詩。《贈妹》云:「吾妹何賢淑,能箴女史詞。倩人教織素,隨嫂學蒸梨。母病翻經早,家貧得婿遲。天然心愛好,常誦阿兄詩。」《傘山道中》云:「南陌草萋萋,新秋插未齊。投村先問路,隔隴但聞雞。壩斷溪聲急,山高日影低。夜來經雨過,牛跡滿荒堤。」他如:「老牛舐犢沿修埂,雛燕分巢過別家。歲逢閏月春來早,山背朝陽雪化遲。」俱妙。 八八 桐城劉大槐耕南,以古文名家。程魚門讀其全集,告予曰:「耕南詩勝於文也。」《聽琴》云:「香台初上日,簷鐸受風微。好友不期至,僧廬同叩扉。彈琴向佛坐,餘響入雲飛。餘亦忘言說,烏棲猶未歸。飛獨宿》云:「江村黃葉飛,猶掩蕭齋臥。時有捕魚人,櫓聲窗外過。」真清絕也。《哭弟》云:「死別漸欺初日諾,長貧難作托孤人。」 八九 蘇州孝廉薛起鳳,字皆三,性孤冷;亡後,彭尺木進士為梓其遺詩,《過範文正公祠》云:「憂樂平生事,齏咸志在斯。由來天下任,只在秀才時。」《對雪》云:「天風剪水水爭飛,飛上寒山浣石衣。一夜雪深迷澗道,不知何處叩岩扉。」 九O 金陵龔秀才元超,字旭開,餘詩弟子也。《月夜》云:「江水洗江月,荻花寒不飛。林園足煙景,屋宇湛霜輝。戍角宵將半,溪船漁未歸。沿堤採芳芷,似勝北山薇。」《送從兄酌泉夜歸》云:「前番不識路,聞語碧蘿叢。此次逢招飲,銜杯紅葉中。山深花木好,客妙性情同。歸路誰先醉應扶白髮翁。」《漁家》云:「輕彀紋生玉漵斜,晚風吹雨濕桃花。紅裙雙腕急搖櫓,前面垂楊是妾家。」 九一 杭州吳飛池,學詩於樊榭先生。先生愛其「紅蓼花深冷葛衣」一句,謂可鐫入印章。其《澶州雜詩》云:「晨光黯黯樹稀微,雲帶炊煙濕不飛。多少人家秋色裏,滿天白露漫柴扉。」《過洛陽問牡丹》云:「花濃洛下種應真,我卻來時不是春。到耳盡誇顏色好,未開先賞斷無人。」他如:「林間一鳥過,池面數花欹。」「岸仄疑無路,燈明似有村。」「曉月光微難辨樹,西風吹冷不知衣。」皆清脆可喜。 九二 余祖居杭州艮山門內大樹巷。鄰有隱者桑文侯,鬻粽為業,性至孝:父病膈,文侯合羊脂和粥以進;父死,乃抱鐺而哭。人為繪《抱鐺圖》,征詩。萬君光泰詩最佳。其詞曰:「羊脂數合米一掬,病父在床惟啖粥。父能啖粥子亦甘,粒米勝於五鼎肉。升屋皋某無歸魂,束薪斷火鐺寡恩。床前呼父鐺畔哭,抱鐺三日鐺猶溫。嗚呼!恨身不作鐺中米,臨歿猶能進一匕,謂鐺不聞鐺有耳。」文侯之子叟甫先生,性孤癖,能步行百里,棄主事官,裹糧游五嶽。《留別袁石峰》云:「莫定畸人物外蹤,夢魂飛入碧霞重。浮雲形似世情幻,秋樹色添游興濃。白練橫過天際馬,烏藤直上嶺頭龍。憑將一斗喻糜汁,灑遍天門日觀峰。」《過華山》云;「華山門下雨盈盈,玉女秋期會玉京。十萬雲鬟梳洗罷,漫空盆水一齊傾。」《嵩洛雜詩》云:「鐵梁大小石縱橫,似步空廊原有聲。世外多情一明月,直陪孤影到三更。」非深於游山者不能言。先生名調元。 九三 姬傳姚太史云:「詩文之道,凡志奇行者易為工,傳庸德者難為巧。」理固然也;然亦視其人之用筆何如耳。吾族柳村有側室韓氏,年逾二十,即守節教子,居竹柏樓十五年而卒。子又愷請旌於朝,又畫《樓居圖》志痛。一時士大夫詠其事者如云,號《霜哺遺音集》。此庸行也。餘獨愛少詹錢辛楣七古云:「郊居岑蔚竹柏交,秋霜轢物群英凋。小樓一燈青不搖,課兒夜誦聲咿咬。柳村岳嶽古英豪,山丘華屋如驚泡。淑姬寤言矢絡宵,手持刀尺敢憚勞《離鸞別鵠》哀弦操,可憐荻影風蕭蕭。熊丸茹苦勝珍肴,湛侃複見良足褒。佇看紫誥慶所遭,烏頭綽楔榮光高。何圖蕙草謝一朝,樓存人去魂難招!郎君玉立森蘭苕,春暉未報心忉忉。音徽追溯倩畫描,披圖展拜恆號眺。我為歌詠輝風騷。」又,無錫進士顧鈺五律第二首云:「非擬懷清築,蕭然坐一林。竹森環戶翠,柏古落庭陰。畫荻慈親志,登樓孝子心。當年紡績處,傾聽有遺音。」柳村名永涵,蘇州人。
《卷一一》 一 古陶太尉、歐陽少師之母,俱以教子貴顯,名傳千古。然兩母之著述不傳。即宣文夫人講解經義,幾與孔子並稱,而吟詠亦無聞焉。近惟畢太夫人,兼而有之。夫人名藻,字於湘,印江令笠亭先生之女,餘同征友少儀觀察之妹也。偶詠《梅》云:「出身首荷東皇賜,點額親添帝女裝。」首句本出無心,未幾秋帆尚書果殿試第一,繼王沂公而起。吉人之詞,便成詩讖,事亦奇矣。太夫人雖在閨閣,而通達政體。尚書出撫陝西,太夫人作詩箴之云:「讀書裕經綸,學古法政治。功業與文章,斯道非有二。汝宦久秦中,游膺封圻寄。仰沐聖主慈,寵命九重賁。日夕為汝祈,冰淵慎惕厲。譬諸樽櫨材,斫小則恐敝。又如任載車,失誡則懼躓。捫心五夜慚,報答奚所自我聞經緯才,持重戒輕易。教敕無煩苛,廉察無猥細。勿膠柱糾纏,勿模棱附麗。端己勵清操,儉德風下位。大法則小廉,積誠以去偽。西土民氣淳,質樸鮮糜費。豐鎬有遺音,人文鬱炳蔚。況逢郅治隆,陶鈞綜萬類。民力久普存,愛養在大吏。潤澤因時宜,樽節善調理。古人樹聲名,根柢性情地。一一踐履真,實心見實事。千秋照汗青,今古合符契。不負平生學,不存溫飽志。上酬高厚恩,下為家門庇。我家祖德詒,箕裘罔或墜。痛汝早失怙,遺教幸勿棄。嘆我就衰年,垂老筋力瘁。曳杖看飛雲,目斷秦山翠。」讀其詩,可謂訓詞深厚,不減顏家庭誥。未幾太夫人就養官署,一路關心,訪察政聲。聞長安父老俱稱尚書之賢,太夫人喜,抵署又賦詩曰:「驂啡乍解路三千,風物琴川慰眼前。到處聽來人語好,頻年豐樂使君賢。」「連朝話舊到更深,不盡婁江望遠心。莫怪老人添白髮,兒童幾輩換鄉音。」「周遭竹嶼與花潭,檻外雲光映翠嵐。盡有瑣窗詩料在,不須回首憶江南。」太夫人受封極品,考終官署。庚子上巡江、浙,尚書居憂裏門,謁於行在,具陳母氏賢行。上賜「經訓克家」四字。尚書建樓於靈岩別業,以奉宸章,當世榮之。有《培遠堂詩集》行世。 《培遠堂集》中,美不勝收,摘其尤者。五古如《靈岩山館夜坐》云:「圓景下絕壁,山館忽已暝。石磴靜張琴,雪泉清瀹茗。不知夜已深,月上青松頂。」五律如《正月十二夜》云:「銀釷暗畫堂,坐數漏偏長。雁影半牆月,雞聲萬瓦霜。夜吟多遣興,春夢不離鄉。庭下微風起,梅花入幕香。」《落葉》云:「微霜零木葉,秋氣乍蕭森。亂逐西風下,多隨涼雨深。紙窗延皎月,苔磴失層陰。偶爾憑欄立,平林露遠岑。」七律如《小園》云:「小園半畝寄西城,每到春深信有情。花裏簾櫳晴放燕,柳邊樓閣曉聞鶯。《漢書》舊讀文猶熟,晉帖初臨手尚生。自笑爭心猶未忘,閒招鄰女對棋枰。」七絕如《探梅》云:「光福寺前日欲曛,上陽村外望綱組。幹林萬壑浩無際,不辨湖光與白雲。」《春殘》云:「斐幾熏爐百衲琴,綠陰門巷晝沉沉。春來小苑無人掃,花落窗前一寸深。」《松徑》云:「曲徑彎環石級高,滿亭山色綠周遭。松風似厭泉聲小,自寫雲門百尺濤。」五排如《雁字》云:「一片雲藍紙,鴻文絕點瑕。《禽經》殊古雅,羽檄等紛孥。每作纏聯起,何曾敘次差銜蘆如運筆,游霧類塗鴉。凡鳥徒貽誚,家雞詎用誇緘情來塞北,傳信向天涯。四出驚風急,低橫遠岫遮。諧聲呼伴侶,破體遇弓權。行斷疑從缺,書空點不加。奇姿多縹緲,取勢故欹斜。斂翰停搞藻,臨池戲劃沙。鵝群猶遜巧,鳳策足聯華。水映騰清稿,煙籠護碧紗。挨天才不愧,逸興寄雲霞。」五言絕如《雨夜》云廣向晚花冥冥,獨坐理琴譜。一縷茶煙生,疏簾散春雨。」六言絕如《夏日作》云:「撥火爐香揚來,卷簾梁燕飛去。吳門六月猶寒,雨在江南何處」皆有清微淡遠之音,真合作也。其他名句,五言如《望華》云:「日生常夜半,雲到只山腰。」《嘗新茶》云:「未幹春露氣,猶帶曉雲香。」《虎丘》云:「隔花皆有閣,入寺始知山。」《江村寓目》云:「山吞將落日,風抵欲來潮。」七言如《梅花》云:「獨與白雲如有約,遙疑積雪亦生香。」《聞蟲》云:「花徑雨過苔乍冷,豆棚風定月初明。」《野望》云:「雨餘霜葉紅於染,風定炊 煙白欲凝。」《靈岩懷古》云:「香徑花開人去後,磲廊風響月明中。」《登澄觀樓》云:「積雪明多能淡日,遠山寒極不生煙。」 二 仁和沈椒園庭芳,查聲山學士外孫也。其尊甫麟洲先生,宰文昌,被累,戍寧夏。母查太淑人留居嘉善,不從行。椒園每歲南北省親,極行路之苦。有詩云:「秋生紅豆辭南國,春到青銅赴朔方。」「青銅」者,寧夏山名。又:「雲影有心隨望眼,淚痕和線綻征衣。」為厲樊榭孝廉所賞。沈歿後,張少儀有詩哭之,云:「塞上草枯雙淚白,瀛州雲淨一襟清。」「草枯」,用裴子野事,蓋紀實也。觀察尊甫笠亭先生,宰印江,與沈同戍。觀察徒跣萬里,號呼求救,卒獲安全。嗚呼!三君皆與餘同舉詞科,而沈、張兩觀察,又同舉詩社於李玉洲先生家,往來尤狎:今皆先後化去。追思六十年中,升沉聚散,音塵若夢,可為於邑!張母顧恭人若憲,即畢太夫人母也。有《挹翠閣集》。與武林林以寧、顧姒齊名。隨宦胖舸,卒於官所。太夫人有《得黔中信》二首最淒惻,詩云:「黔中驛使到,腸斷血沾襟。絕域懷歸意,頻年憶女心。不曾虛藥物,猶為寄華簪。淒絕離亭語,迢遙遂至今。」「官舍千山外,飄飄丹旒懸。望雲空白髮,繞膝待黃泉。猶有清吟在,應教彤管傳。阿兄歸日近,負土在明年。」其後,尚書迎養秦關,少儀自滇中解組來署,白頭兄妹,唱和終朝。太夫人又作云:「千里迢遙客乍回,相逢歲盡笑眉開。廿年發逐梅花白,一夜春隨爆竹來。誰料異鄉逢雁序,細談舊事劃壚灰。殷勤傳語司更者,漏箭城頭莫浪催。」 三 吳中詩學,婁東為盛。二百年來,前有鳳洲,繼有梅村;今繼之者,其弁山尚書乎《過吳祭酒舊邸》詩云:「我是婁東吟社客,瓣香私淑不勝情。」其以兩公自命可知。然兩公僅有文學,而無功勛;則尚書過之遠矣!尚書雖擁節鉞,勤王事,未嘗一日釋書不觀;手披口誦,刻苦過於諸生。詩編三十二卷,曰《靈岩山人詩集》。靈岩者,尚書早歲讀書地也。 四 蔣用庵有句云:「花以春秋分早晚,天子才命各升沉。」斯言是也。然有才無命,終不能展布經綸。徐英公遣將,必用方面大耳者,曰:「取彼福力,成我功名。」余按:嵩陽,毒地也;代公到而龍遠徙。樂陽,苦泉也;房豹臨而味變甘。此其明效也。天子知賓山尚書最深,故中州奇荒,移公於秦中;荊州水災,移公於楚省。公所到處,便能變醣養瘠,元氣昭回:古今人若合一轍。然非有至誠慘怛之懷,亦不能上格天心,而下孚民望。公有《荊州述事》詩十首,仁人之言,不愧次山《舂陵行》。今錄其八,云:「一色長天接混茫,登高無地問蒼蒼。突如禍比焚巢慘,蠢爾危於破釜忙。海市應開新聚落,渚宮重見小滄桑。最憐豸繡烏台客,披髮何由訴大荒魯侍御贊之,全家陷沒。」「涼飆日暮暗淒其,棺娶縱橫滿路歧。飢鼠伏倉餐腐粟,亂魚吹浪逐浮尸。神鐙示現天開網,聞水患前數日,江上時有神鐙來往。息壤難堙地絕維。那料存亡關片刻,萬家骨肉痛流離。」「浪頭高厭望江樓,眷屬都羈水府囚。人鬼黃泉爭路出,蛟龍白日上城游。悲哉極目秋為氣,逝者傷心淚進流。不是乘桴便升屋,此生始信即浮漚。」「生生死死萬情牽,騷客酸吟《哀郢》篇。慈筏津迷登彼岸,濫觴勢蹶竟滔天。不知骨化泥塗內,只道身經降割前。此去江流分九派,魂歸何處識窮泉」「雲夢蒼茫八九吞,半皆餓口半游魂。鮫綃有淚珠應滴,鰲足無功極恐翻。救急城填成死劫,劈空刀落得生門。若非帝力宏慈福,十萬蒼靈幾個存」「手敕親封遣上公,勤氏堂陛一心通。金錢內府催加賑,版築《冬官》記《考工》。直欲犀然窮罔象,肯教鶉結哭鴻瀠宵衣五夜批章奏,飢溺真如一己同。」「大工重議築方城,免使蚩氓祝癸庚。涼月千家嫠婦淚,清霜萬杵役夫聲。蟻生漸整新槐穴,虎旅重開舊柳營。我有孝侯三尺劍,誓將踏浪斬長鯨。」「江水茫茫煙靄深,紙錢吹滿挂楓林。冤埋魚腹彈湘怨,哀譜鴻鳴寫楚吟。南國鄭圖膏雨逮,西風潘鬢鏡霜侵。莫嗟病骨支離甚,康濟儒生本素心。」 五 古名臣共事一方,賡唱疊和,最為佳話。唐白太傅刺杭州,而元相觀察浙東,彼此以詩往來,為升平盛事。近日秋帆尚書總督兩湖,適蒙古惠椿亭中丞來撫湖北,致相得也。尚書知餘作《詩話》,因寄中丞詩見示,讀之欽為名手。僅錄其《過哈密》云:「西扼雄關第一區,鞭絲遙指認伊吾。當年雁磧勞戎馬,此日人煙入版圖。路向車師雲黯淡,天連吐谷雪模糊。寒威陣陣催征騎,不問村醪尚有無。」《過潼關》云:「百二秦關萬古雄,片帆黃水渡西風。馬嘶沙岸寒濤外,人倚山城夕照中。眼界一時窮古磧,爪痕三度笑飛鴻。餘自湟中往返,並此凡三次。來朝又入華陰道,飽看霜林幾樹紅。」《果子溝》云:「山勢嶙峋水勢西,過溝百里屬伊犁。斷橋積雪迷人跡,古澗堆冰礙馬蹄。驛騎送迎多舊雨,征衫檢點半春泥。數間板閣風燈裡,猶有閒情倚醉題。」中丞早歲工詩,後即立功青海、伊犁及天山南北,凡古之月支、鄯善,足跡殆遍。以故以所見聞,彰諸吟詠;宜其沉雄古健,足可上凌七子,下接黃門矣。中丞詩不專一體,亦有清微委婉,得中唐神味者。如:《靜坐》云:「夕陽留戀最高枝,簾影垂垂小困時。夢裏不忘身是客,鏡中怕見鬢如絲。黃花秋綻東籬早,紫塞人憐北雁遲。悄蒸一爐香靜坐,篆煙縷縷結相思。」《秋宵》云:「離懷輕易豈能休打疊新愁換舊愁。宿酒大都隨夢醒,殘燈多半為詩留。月扶花影偏憐夜,風得棋聲亦帶秋。漸覺宵寒禁不起,笑披鶴氅也溫柔。」《過華峰題壁》云:「主人愛客獨超群,小隊招邀過渭、汾。三十六峰無所贈,隨緣分與一溪雲。」《題畫》云:「誰家亭子碧山巔,白板橋通屋幾椽。遠樹層層山半角,杖藜人立夕陽天。」其他佳句,如:「柳圍雙沼水,花掩一房山。」「渡口雲連春草碧,波心浪湧夕陽紅。」皆可傳也。 六 湖北陳望之方伯,為其年檢討之後人,詩才清妙,綽有家風。官楚時,適與畢、惠兩公共事,可謂天與詩人作合也。第方伯詩,餘只錄見贈佳句入三卷中,此外未窺全豹。忽有松江廖某持《養鶴圖》見題,中有方伯一絕云:「美人自結歲寒盟,入座云山照眼明。料理鶴糧門盡掩,松花如雨撲簾旌。」清脆絕塵。嘗鼎一臠,亦可知味矣。 七 畢尚書宏獎風流,一時學士文人,趨之如鶩。尚書已刻黃仲則等八人詩,號《吳會英才集》。此外,尚有吳下張琦,字映山者,亦在幕中。生平不甚讀書,而工作韻語。五言如:詠《簾》云:「西北小紅樓,湘簾懶上鉤。織成千縷恨,添得一層愁。夜逗玲瓏月,風穿瑣碎秋。爐香隔不斷,偷出畫簷浮。」七律如:《登妙高台》云:「海門中折大江開,浩浩風濤白雪堆。樓閣自盤飛鳥上,淮、徐爭送好山來。千秋吊古空搔首,二月懷人正落梅。滿池江湖雙白眼,與誰同覆掌中杯」《夏日感懷》云:「笠澤湖邊是我家,釣竿魚艇足生涯。酒泉戀酒不歸去,開過幾番菡萏花」和人《寒食憶舊》云:「春好因尋方外交,小樓高出萬松梢。山童遙指向予笑,開士作家如鳥巢。」「六橋春水曲還通,載酒舟行夕照中。指點鶯聲好樓閣,小桃斜出一枝紅。」「醉筆燈前雜草行,已聞遙巷一雞鳴。登床倘有夢歸去,好趁半街殘月明。」《游靄園》云:「峰巒曲折水淙淙,花映藩籬竹映窗。最好小亭東北望,青山缺處露秋江。」五言絕句詠《溫泉》云;「欲訪阿房跡,平原煙樹昏。楚人一炬後,贏得水長溫。」映山弟名瑗,字慕蘧,予於吳門見之。聽其言,令人不衣自暖;詩有家風。《道中》云:「人家屈曲居山腹,客騎盤旋走樹頭。」《舟中》云:「遠灘沙漲疑分港,順水帆飛似逆流。」《應山道中》云:「危峰有路人煙少,破廟無門水鳥棲。」《黃鶴樓》云:「巴蜀浪噴天欲濕,荊襄雲起樹全無。」《題高校書小照》云:「胭脂山接楚王宮,人好先知境不同。一閣苕苕闌曲曲,春深門閉百花中。」 八 王夢樓從雲南歸,嘗誦寶意先生《憶舊》一絕云:「鶯花庭院綺羅年,箏語琴心記不全。剩有舊時金屈戍,畫樓深鎖五更天。」 九 上元有任東白者,《哭方行之》云:「此日曾無杯酒奠,夜台應諒故人貧。」陳古漁為予誦而傷之,未幾任亦死。 一O 隱僻之典,作詩文者不可用,而看詩文者不可不知。有人誦明季楊維斗先生詩,曰:「吾宮蘿卜火,咳唾地榆生。』所用何書」余按,《北史》:「魏昭成皇帝所唾處,地皆生榆。」「蘿卜火」不知所出。後二十年,閱《洞微志》:「齊州有人病狂,夢見紅裳女子,引入宮中,歌曰:『五靈樓閣曉玲瓏,天府由來是此中。惆悵悶懷言不盡,一丸蘿卜火吾宮。』旁一道士云;『君犯大麥毒也。少女心神,小姑脾神,知蘿卜制面毒,故曰火吾宮。火者,毀也。』狂者醒而食蘿卜,病遂愈。」夏醴谷先生督學楚中,歲試題《象日以殺舜為事》。有一生文云:「象不徒殺之以水,而並殺之以火也。不徒殺之於火,而又殺之以酒也。」幕中閱文者大笑,欲批抹而置之劣等。夏公不可,曰:「恐有出處,且看作何對法。」其對比云:「舜不得於母,而遂不得於父也;舜雖不得於弟,而幸而有得於妹也。」通篇文亦奇警。夏公改置一等;欲召而問之,而其人已遠出矣。余按:舜妹皸首與舜相得,載《帝王世紀》。祖君彥檄煬帝云:「蘭陵公主逼幸告終,不圖皸首之賢,反蒙齊襄之恥。」是此典六朝人已用之。惟以酒殺舜,不知何出。又十餘年,讀馬輔《繹史》,方知象飲舜以藥酒,見劉向《列女傳》。 一一 許太夫人《夜坐》云:「瘦削吟肩詩滿腔,春燈獨坐影幢幢。可憐落月橫斜照,畫稿分明印紙窗。」畢太夫人《夜坐》云:「晚睡才興理鬢鴉,侍兒擎到雨前茶。愛看寫月桃花影,移上紅窗六扇紗。」兩題兩詩,工力悉敵。 一二 嚴東有選《宋人萬首絕句》,採取最博。餘流覽說部,嫌有遺珠;為錄數十首,以補其缺。未及交付,東有已亡。乃仿王漁洋《池北偶談》採宋絕句之例以補之。其題、其作者姓名,俱不省記也。其詩云:「鎮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遍隴頭云。歸來偶過梅花下,春在枝頭已十分。」「昨日廚中乏短供,嬌兒啼哭飯籮空。阿娘搖手向兒道:爺有新詩上相公。」「十年山館始圍牆,竹裏開門筍最長。一輛小車行得過,不愁花露濕衣裳。」「行盡疏籬見小橋,綠楊深處有紅蕉。分明眼界無分別,安置心頭不肯消。」「白頭波上白頭翁,家逐船移浦浦風。一尺鱸魚新釣得,兒孫吹火荻蘆中。」「桃花雨過碎紅飛,半逐溪流半染泥。何處飛來雙燕子一時含到畫梁西。」「金針刺破南窗紙,偷引寒梅一陣香。螻蟻也知春富貴,倒拖花片上宮牆。」「白雲山上白雲泉,泉自無心雲自閒。何必奔流下山去,又添波浪在人間。」「與郎相期月上時,及至月上郎不知。妾在平地見月早,郎在深山見月遲。」「風急雲驚雨不成,覺來春夢甚分明。當時苦恨銀屏影,遮隔仙娥只聽聲。」「寄語沙邊鷗鷺群,也須從此斷知聞。諸公有意除鉤黨,甲乙推排恐到君。」「浪靜風平月正中,自搖柔櫓駕孤篷。若非三萬六幹頃,把甚江湖著此翁」「小桃無主自開花,煙草茫茫帶晚霞。幾處敗垣圍故井,向來一一是人家。」「校獵山陰幾度春,雕弓羽箭不離身。於今老去渾無力,看見飛鴻指示人。」「鳴髓直上三干尺,風緊秋高雪正乾。碧眼胡兒三百騎,盡提金勒向雲看。」「花前灑淚臨寒食,醉裏回頭問夕陽。不管相思人老盡,朝朝容易下西牆。」「桑麻不擾歲常登,邊將無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夢醒,春風吹淚過昭陵。」「繡袖翻翻上翠茵,舞姬猶是舊精神。座中莫怪無歡意,我與將軍是故人。」「相思無路莫相思,風裏楊花只片時。惆悵深閨獨歸客,曉鶯啼斷落花枝。」「囑咐花香莫過牆,隔牆人正繡鴛鴦。聞香定要停針線,繡不成雙不寄將。」「花飛一片減春光,恰逐春風送夕陽。莫放珠簾遮燕子,好教含得上雕梁。」「春風永巷閉娉婷,長使青樓誤得名。不惜卷簾通一顧,怕君著眼未分明。」「南鄰北舍牡丹開,年少尋芳日幾回。惟有君家老松樹,春風來似未曾來。」「霧裏江山看不真,只雞犬認前村。渡船滿板霜如雪,印我青鞋第一痕。」「牛渚磯邊渺渺秋,笛聲吹月下中流。西風不識張京兆,畫得蛾眉如許愁!」「未得霜晴不是晴,霜晴無複點雲生。鷺鷥不遣魚驚散,移腳惟愁水作聲。」「竹裏茅茨竹外溪,粼粼白日護魚磯。想因日日來垂釣,石上蓑衣不帶歸。」「春山靈草百花香,誰識仙家日月長。滿院莓苔綠陰匝,棋聲何處隔宮牆」「田家汩汩水流渾,一樹高花明遠村。雲意不知殘照好,卻將微雨送黃昏。」「小白長紅又滿枝,築球場外獨支頤。春風自是人間客,主張繁華得幾時。」「月團新碾瀹花瓷,飲罷呼兒課《楚詞》。風定小軒無落葉,青蟲相對吐秋絲。」「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胡虜安知鼎重輕指蹤先自漢公卿。襄陽耆舊惟龐老,受禪碑中無姓名。」「欲挂衣冠神武門,先尋水竹渭南村。卻將舊斬樓蘭劍,買得黃牛教子孫。」「一年春事又成空,擁鼻微吟半醉中。夾道桃花新雨過,馬蹄無處避殘紅。」「簾里孤燈覺晚遲,獨眠留得畫殘眉。珊瑚枕上驚殘夢,認得蕭郎馬過時。」「淡黃越紙打殘碑,都是先王御制詩。白髮內人含淚讀,為曾親見寫詩時。」 一三 唐開元之治,輔之者:宋瓊以德,姚崇以才,張說以文:皆稱賢相。本朝巡撫蘇州者:湯潛庵以德,宋牧仲以文:皆中州人也。近日中州胡云坡司寇秉臬蘇州,繼二公而起,政簡刑清,屢開文宴,一時名士如平瑤海太史、顧星橋進士,時時過從。餘至吳門,必招赴會。公領尚書後,都中猶寄懷云:「過江名士久推袁,吳下相逢月滿軒。鸞掖文章留舊價,倉山著述綜群言。平生契合惟元老,半世棲遲為壽萱。我上燕台每南望,最關情處是隨園。」後又寄《扈從紀事詩》十二首來,不作頌揚泛語,自出心裁。《從圍》云:「一望燈光列星斗,始知身在五雲邊。」想見待漏晨趨,身傍九霄之光景。「策馬上山尋別路,忽聞絕壑響松濤。」想見熱處冷行,不爭衝要之識力。至於「才過殘月又新月,幾度排班看打圍」,則又明寫湛露龍光、晝日三接之恩榮焉。有札命餘和韻。餘以詩貴清真;目所未瞻,身所未到,不敢牙牙學語,婢作夫人:故不敢作也。 一四 攜李顧牧雲流寓襄陽。一日獨游隆中,憑吊武侯遺跡,避雨臨龍岡;見山腰有茅庵,一叟出迎,風貌奇古。正欲與言,則庵側蹲一猛虎,顧驚且僕。老翁笑曰:「子無懼,此虎已歸依我作弟子矣。」且曰:「知子能詩,盍題數言見贈」顧辭以目疾。翁取幾上芋與食,命瞑坐一刻,開眼,果察秋毫。顧異之,即題石壁云:「一衣一缽一軍持,雲水天涯任所之。莫笑道人無侶伴,新收猛虎作童兒。」「偶向山前咒毒龍,風雷欲拔萬株松。須臾明月當空起,歸到茅簷打晚鐘。」翁留宿庵中。臨別,曰:「明年正月上寅日,吾開丹爐,與子服一粒,體輕成仙;勿忘此囑!」次年,及期赴約。行未十里,風雪大作,山無行徑,又恐老翁不在,猛虎獨存,悵悵而返。後十餘年,目漸昏,體漸衰,悔從前向道之心不勇。又賦詩云:「老堪嗟,駐顏何處覓丹砂老堪惱,五官雖具無一好。凋零渾似過時花,憔悴不殊霜後草。手頻戰,頭屢顛,行來蹩楚足不前。自憎容貌改,人惡性情偏。籲嗟平!我今八十已如此,愁煞蓬萊千歲仙。」 一五 《毛詩·伐木》章有「求其友聲」之語。杜陵有「文章有神」之句。餘初不信此言;後歷名場五十年,方知古人非欺我也。戊申八月,年家子許香岩告餘云:其同鄉程蔌園明府,宰武進。六月望後,苦熱移榻桑影山房,讀《小倉山房詩》而愛之。《夜夢題後》云:「吟壇甌北及新畬,盟主當時讓本初。摶古為丸知力大,愛才若命見心虛。仙人偶戲蓬壺頂,下士爭酣墨沈餘。格調不能名一體,香山竊比意何如」滿洲詩人法時帆學士與書云:「自惠《小倉山房集》,一時都中同人借閱無虛日;現在已抄副本。洛陽紙貴,索詩稿者坌集;幾不可當。可否再惠一部。何如」外題拙集後云:「萬事看如水,一情生作春。公卿多後輩,湖海有幽人。筆陣驅裙屐,詞鋒怖鬼神。莫驚才力猛,今世有誰倫」此二人者,素不識面,皆因詩句流傳,牽連而至;豈非文字之緣,比骨肉妻孥,尤為真切耶又有皖江魯沂者,見贈云:「此地在城如在野,其人非佛亦非仙。」卻切隨園。敕園名明愫,孝感人。時帆名式善,滿洲人。 一六 有僧見阮亭先生,自稱應酬之忙,頗以為苦。先生戲云:「和尚如此煩擾,何不出家」聞者大笑。余按:楊誠齋有句云:「袈裟未著嫌多事,著了袈裟事更多。」 一七 虞山趙再白孝廉作詩,如武侯出師,志吞吳、魏,而氣力不足。摘其《中秋呈鄂文端公》云:「樓虛貯月光常滿,水闊涵星影自稀。」可謂頌揚得體。《真州朝陽樓》云:「萬重山去圍如海,千里江來折到樓。」《自嘲》云:「名士本來如畫餅,古人原不好真龍。」又,《渡江》有「水立不動天無容」七字,殊奇。曾為餘誦鄂公未遇時句云:「一飯便留客,得錢仍與人。」相公氣局之大,早可想見。 —八 齊田駢不屑仕宦,而家甚富。或戲之曰:「臣鄰女貌稱不嫁,行年三—卜而有七子;不嫁則不嫁,然而嫁過畢矣。今先生設為不宦,訾養干鐘;不宦則不宦,而宦過畢矣。」孫芷亭仿其意,詠《息夫人》云:「無言空有淚,兒女粲成行。」 一九 沈永之與餘同榜。五十年,官云南驛鹽道。乞病歸,途中信來,道生一女;適餘生阿遲。念二人俱是麼豚暮鷚,遂相訂為婚。沈寄詩云:「天留蔗境與公嘗,六十逾三學弄璋。」又曰:「蘭譜同年交最舊,錦繃合璧事尤奇。」未幾,沈來山中,云:「女為旁妻殷氏所出,本籍江寧。父某,康熙間作雲南守備,僑居滇中,年八十餘,聞沈失配,願以女供箕帚。沈辭年老。殷強嬲不已。問何故。曰:『我本江南人,墳墓現在金陵。公南人也,以女從公,庶幾留江南一脈耳。」』籲!當殷翁起念時,豈料真有餘之僑居江寧者一段因緣哉天下事巧湊之奇,往往如此。為賦《感婚》長篇,中數句云:「果然此,老嬉游處,安置他家女外孫。萬里合教青鳥使,一函先報白頭人。」殷夫人號稱國色,攜其女來隨園相婿;故又云:「嬌娃抱出珠相似,阿母同來花見羞。」沈得詩,以示梁瑤峰相公。公連讀此二句,音較響。胡云坡尚書在座,不覺大笑。 二O 金陵太守謝呈,抵任時,索餘對聯。餘贈云:「太守風清,江左依然迎謝傅;先生來晚,山中久已臥袁安。」陳省齋先生繼其父,署守鎮江。餘代作對聯云:「守郡繼先人,問江水長流,剩幾個當年父老;析薪綿世澤,願黃堂少住,留一枝此日甘棠。」 二一 偶過竹林寺,見題壁云:「曉來一雨動新涼,獨展殘編坐竹房。無數風枝墮殘滴,紅闌幹外即瀟湘。」或云;「此近人趙魯瞻詩也。」 二二 李方膺明府善畫梅,性傲岸,而與餘交好。歿後,其子某見贈云:「記得先君交兩友,一子才子一梅花。」殊有風趣。有郭耕禮者,嫌其稱父執之字為不恭。餘曰:「『仲尼祖述堯、舜。』子思且字其祖矣,何不恭之有」 二三 桐城張文和公七十壽辰,上賜對聯云:「潞國晚年猶矍鑠;呂端大事不糊塗。」梁文莊公乞假養親,上賜詩云:「翻祝還朝晚,卿家慶更深。」常州陳文恭公某相國挽聯云:「執笏無慚真宰相;蓋棺還是舊書生。」 二四 予幼時,大母常為予言:大父旦釜公,性豪俠,與沈通聲秀才交好。秀才中表楊大姑,有文君夜奔之事,托先祖為之道地。楊纖足,夜行不能逾溝。先祖助沈,為扶而過之。事發,藏匿餘家。大姑纖腰美盼,吐屬嫻雅。大母亦憐愛之。母家訟於官。太守某惡其越禮,鬻與駐防旗下。大姑佯狂披髮,自啖其溺。旗人不能容。沈暗遣人買歸,終為夫婦,生一女而亡。後閱《香祖筆記》載此事,稱武林女子王倩玉者,蓋即楊氏,諱其姓為王也。其寄沈《長相思》一曲云:「見時羞,別時愁,百轉千回不自由;教奴爭罷休!懶梳頭,怕凝眸,明月光中上小樓:思君楓葉秋!」 二五 戊申過虞山,竹橋太史薦士六人。孫子瀟《長干里》云:「門前春風其來矣,珠箔無人自卷起。」《對酒》云:「黃金能買如花人,不能買取花時春。」陳聲和《西莊草堂》云:「水高帆過當窗影,風起花傳隔岸香。」《偶成》云:「生怕曉風吹絮落,願為殘燭照花眠。」皆少年未易才也。 二六 餘不耐學詞,嫌其必依譜而填故也。然愛人有佳作。老友何獻葵之長郎名承燕者,其《壽內》云:「紙閣蘆簾偕老,欣欣十載於茲。算百年荏苒,三分去矣;半生辛苦,兩個同之。弄杼秋宵,檢書寒夜,常伴窗前月半規。慚相對,把青雲穩步,望了多時。今宵喜溢雙眉,是三十平頭設悅期。記去年壽我,一杯新釀;我今壽爾,一曲清詞。爾本荊釵,我非紈挎,風味儒家類若斯。還堪笑,笑梅花繞屋,又放枝枝。」《春雨》云:「簾外輕寒傍曉多,試問鸚哥:春色如何為言昨夜雨婆娑;紅了庭柯,綠了簷蘿。流水茫茫卷逝波,春事蹉跎,花事蹉跎。尋芳休待楚雲過,放下香螺,披上煙蓑。」《留須》云:「馬齒頻加,鵬程屢蹶,還容爾面添何物丈夫欲表必留須,試問那個些兒沒窺鏡多慚,染羹誰拂鬃鬃博得羅敷悅。從今但擬學詩人,閒吟便好將他捋。」詠《眼鏡》云:「非關四十視茫茫,也欲借君光。自從與子,囊中相處,—鑒休亡。誰為白眼淮青眼,相對總無妨。閱人世上,觀書燈下,只怕心盲。」《吸煙美人》云:「吐納櫻唇,氛氳蘭氣,玉纖握處堪憐。脂香粉澤,分外覺清妍。豈是陽台行雨,剛來自十二峰邊闌幹外,風鬟霧鬢,猶自繞雲煙。流連,怎禁得相思暗結,閒悶難捐算消遣春愁、,此最為先。怪底鴛鴦繡倦,停針坐,便爾情牽。恰喜有知心小婢,一笑遞嬋娟。」《無題》云:「遮遮掩掩,心下難拋秋一點。微露鞋尖,妾隔珠簾郎轎簾。簾垂人遠,只道西風吹不卷。風更風流,不卷簾兒誓不休。」記黃仲則有《禽言》斷句云:「誰是哥哥莫喚生疏客。」尖新至此,令人欲笑。 二七 皇甫古尊在金陵市上,得金字扇一柄,乃前朝名妓徐翩翩所書。扇尾署名曰:「金陵蕩子婦某」。古尊喜甚,求題於厲太鴻先生;得《賣花聲》一闋,云:「花月秣陵秋,十四妝樓。青溪回抱板橋頭。舊日徐娘無覓處,芳草生愁。金粉一時休,團扇誰留碲人只有小銀鉤。句尾可憐書『蕩婦』,似訴漂流。」余讀之,不覺魂消,亦以《揮扇士女圖》索題。先生為填《南鄉子》,云:「思夢髻慵梳,鸚鵡驚回依井梧。扇影似人人似月,圓初。十六盈盈十五餘。並蒂點紅蕖,更有關心好句書。不用近前頻掩面,生疏。水院雲廊見也無」 二八 心余未入翰林時,彼此相慕未見,寄長調四首來。其《賀新涼》云:「記向秦淮水,問何人、小樓吹笛。勸人愁死,雨皺嵐皴多偃蹇,我與蔣山相似。白下柳、又添憔悴。卻到江山奇絕處,遇雙鬟、都唱袁才子。情至者,竟如此!羅衫團扇傳名字,比風流、淮南書記,蘇州刺史。常聽東華故人說,腸斷江南花底。何苦較、天都人世。樓閣虛無平等看,謫塵寰、終是神仙耳。花落恨,莫提起。」《百字令》云:「才人為政,羨宦成、三十居然不朽。互聽參觀如善射,轉側皆能入彀。游戲奇情,循良小傳,千里傳人口。西清餘子,旁觀且袖雙手。底事拋擲西湖,勾留南國,展放林端牖六代青山橫淺黛,都做袁家新婦。酒客清豪,名姬窈窕,小令歌紅豆。香名艷福,幾人兼此消受。」《夢芙蓉》云:「忽拜魚書貺,有十分思憶,十分惆悵。不曾相識,相識如何樣。泛詞源春漲,十隊飛仙旗仗。情至文生,縱編珠組繡,排比亦清曠。眼底金剛紛變相,問誰能寂坐蓮幢上低首前賢,焉敢角瑜、亮幾人憐跌宕,難覓酒樓歌舫。一卷新詞,待求君按節,分遣小紅唱。」《邁陂塘》云:「揀鄉山、絕無佳處,躬耕又乏南畝。塵容俗狀真難耐,待覓灌夫行酒。尋犀首。奈淚灑黃壚,漸失論文友。小人有母,但北望京華,徘徊小院,寂寞倚南斗。食肉者、俊物粗才都有。半是望秋蒲柳。東塗西抹年華改,說甚色絲紊臼。牛馬走、約丁字簾前,共剪春盤韭。故人歸否唱『山抹微雲』,『大江東去』,准備捉秦九。謂澗泉同年。」 二九 乾隆戊辰,李君宗典,權知甘泉,書來,道女子王姓者,有事在官,可作小星之贈。予買舟揚州,見此女於觀音庵;與阿母同居,年十九,風致嫣然,任予平視,挽衣掠鬢,了無忤意。欲娶之,而以膚色稍次,故中止。及解纜,到蘇州,重遣人相訪,則已為江東小吏所得。餘為作《滿江紅》一闋云:「我負卿卿,撐船去、曉風殘雪。曾記得庵門初啟,嬋娟方出。玉手自翻紅翠袖,粉香聽摸風前頰。問妲娥何事不嬌羞,情難說。既已別,還相憶;重訪舊,杳無跡。說廬江小吏公然折得。珠落掌中偏不取,花看人採方知惜。笑平生雙眼太孤高,嗟何益!」 三O 隨園四面無牆,以山勢高低,難加磚石故也。每至春秋佳日,士女如云;主人亦聽其往來,全無遮攔。惟綠淨軒環房二十三間,非相識者,不能遽到。因摘晚唐人詩句作對聯云:「放鶴去尋三島客;任人來看四時花。」 三一 舒城沈生本陛,字季堂,年已艾矣。戊申秋,以詩求見,各體俱工。古風如《白石山》、《古柏行》等篇,詩長不能備錄。五言如:《西施洞》云:「香草美人遠,春山古洞寒。」見贈云:「記吟詩句從黃口,得傍門牆已白頭。」俱妙。餘三首,已採入《續同人集》中。其祖名長祚者,康熙間舉鴻博,有《竹香園集》。《過友人草堂》云:「春雲遮不盡,柳色認君家。到徑聽微雨,開門見落花。古心微直諒,閒語及桑麻。飯量年來減,村醪莫更賒。」《哭友》云:「修短難將理問天,人間福慧應難全。他生好向空王乞,少占才華自永年。」 三二 張南垣以畫法壘石,見者疑為神工。吳梅村、黃梨洲皆為之傳,載文集中。太倉蘺菱園,為王麟洲奉常別業;園中假山,南垣遺制。後歸弁山尚書,為奉母地,更名靜逸園。畢太夫人《秋日閒居詩》題五律云:「勝跡留城市,幽居得小園。吾生澹相寄,往事漫追論。人憶烏衣舊,名憐香草存。只今耽靜逸,秋景滿丘樊。…『字摹王內史,詩愛鄭都官。石色青書幌,花陰冷畫闌。池魚一二寸,庭竹兩三竿。於此端居好,身閒夢亦安。」「地迥人稀到,風清暑罷侵。竹簾香細細,桐閣綠情悄。隱幾時看畫,安弦靜譜琴。夜涼明月上,掃石坐深林。」「磴小花枝密,廊深書舍藏。有時翻秘帙,隨意坐匡床。詩遇前春稿,爐凝隔夜香。庭前蹲石丈,親見歷滄桑。」 三三 金陵秋試之年,上下江名士畢集。餘止而觴之,各有贈詩,約三千餘首。其尤佳者,梓入《續同人集》矣。尚有斷句可採者,如:虞山王陸提云:「叢叢著述皆千古,草草功名只十年。」長洲顧星橋云:「渡江名士推前輩,扶輦門生半少年。」王又云:「休誇翁子乘車日,已是懸車十七年。」三押「年」字,俱妙。金陵管松年云:「四海文章經口貴,百年心事問花知。」無錫徐焉云:「姓氏直疑前代客,語言妙是一家詩。」青陽程蔚云:「一將治績乘時著,便把塵緣當夢看。」 三四 以部婁擬泰山,人人知其不倫。然在部婁,私心未嘗不自喜也。秋帆尚書德位兼隆,主持風雅。枚山澤之臒,何能及萬分之一乃詩人好相提而並論。孫淵如太史云:「惟有先生與開府,許教人吐氣如虹。」徐朗齋孝廉云:「弁山制府倉山叟,海內龍門兩扇開。」 三五 壬戌年,餘改官外出,客送詩者,動以王嬙見戲。餘因口號云:「琵琶一曲靖邊塵,欲報君恩屢顧身。只是內家妝束改,回頭羞見漢宮人。」後十年,再入朝,則鳳池諸客,都非舊人。又戲吟云:「曉日瞳朧玉殿開,春風回首認蓬萊。三千宮女如花貌,都是明妃去後來。」 三六 張文敏公同南華先生上朝,值春雪初霽。南華見午門外簷下冰柱,賦七律一章。文敏公疑為宿構。南華請面試。文敏出所佩小玉羊為題。南華應聲云:「宛爾成形質,居然或寢訛。」方欲續下,而皇上有旨,命和《湯圓》詩。南華在朝房,立進二十四韻。警句云:「甘白俱能受,升沉總不驚。」文敏嘆服曰:「不料倉卒間,先生猶能自見身份也。」為序其集云:「春雨著物,萬花怒開;神工鬼斧,不可思議。似之者病,學之者死。」 三七 秋帆尚書撫陝時,有《上元燈詞》十首,莊重高華,是金華殿上語。一時幕中學士文人,俱不能和。為錄四章云:「碧榭紅闌萬點明,戟門蓮漏轉三更。交春便抱祈年意,不聽歌聲聽雨聲。」「鼓鉦殷地走輕雷,寶焰千枝百戲開。瞥見廣場波浪直,雙龍爭挾火珠來。」「仙館明輝麗絳霄,銅駝四角綴瓊翹。夜長樺燭添寒焰,春曉終南雪未消。」「十年持節駐秦關,夢斷蓬瀛供奉班。記得披香頻侍宴,紅雲萬朵駕鰲山。」 三八 裴二知中丞,巡撫皖江,每至隨園,依依不去。舉家工琴,閨閣中淡如儒素。其子婦沈岫雲能詩,著有《雙清閣集》。《途中日暮》云:「薄暮行人倦,長途景尚賒。條峰疏夕照,汾水散冰花。春暖香迎蝶,天空陣起鴉。此身圖畫裏,便擬問仙家。」《在滇中送中丞柩歸》云:「丹骯秋風返故鄉,長途淒惻斷人腸。朝行野霧籠殘月,暮宿寒雲掩夕陽。蝴蝶紙錢飄萬里,杜鵑血淚落千行。軍民沿路還私祭,豈獨兒孫意慘傷?」讀之,不特詩筆清新,而中丞之惠政在滇,亦可想見。餘方採閨秀詩,公子取其詩見寄,而夫人不欲以文翰自矜。公子戲題云:「偷寄香閨詩冊子,妝台佯問目稍嗔。」亦佳話也。中丞名宗錫,山西人。公子字端齋。 三九 韓慕廬尚書,雖為徐健庵司寇所識拔,而在朝中立不倚,於牛、李之黨,兩無所附;然官爵崇隆,終身平善:可知仕途之不須奔競也。近今張警堂先生,以縣令起家,官至監司;皆委懷任運,不營求而自得。詩才清妙。《過盧生廟》云:「快馬衝風急,添衣御曉寒。平生無好夢,醒眼過邯鄲。」其襟懷之淡,定可知矣!又,《宣城夜行》云:「夜半張燈起,披衣上馬鞍。月明如欲曙,風斂不知寒。此景人誰見長途心轉安。襄陽舊游處,明日且盤桓。」劉霞裳秀才出公門下,仿其意作《鉛山夜行》云:「車比龕尤仄,心閒坐頗安。清冰明似鏡,凍月小於丸。燈遠知村到,更深喚渡難。漸看浮草白,霜重夜將闌。」可謂工於竊比者矣。先生又過銅雀台云:「可憐腸斷分香日,輸與開門放婢人。」使老瞞在九原,為之汗下。先生名銘,江西己卯孝廉。 四O 金陵張止原居士,立身端謹,為秋帆尚書所重,以家政托之。嘗臘底冒雨招余游靈岩山館,其襟懷可想。舟中誦其《春暮書事》云:「山苑濃陰覆綠苔,意行敷坐自徘徊。池邊柳弱鶯難駐,庭畔花殘蝶未回。酒盞怕空先料理,柴門喜靜且長開。人生得喪何須計一任浮雲過眼來。」《步尚書<青門柳枝>韻》云:「綠煙漠漠裊晴嵐,紫陌輕陰月正三。怕上樂游原上望,引人離恨到江南。」居士名複純,兼通醫理,工賞鑒。 四一 壬寅冬,餘游雉皋。何春巢引見其親家徐湘圃司馬。其人吐氣如虹,不可一世;家有園亭之勝,招致名姝,宴飲竟夜。見贈云:「一病經年喜再生,西風吹客過江城。虎溪大笑酬前願,雁宕閒游寄遠情。荒徑漫勞攜杖訪,傾心不待整冠迎。夜來天際文星聚,珠玉驚聞擲地聲。」「颯颯空林亂葉聲,相逢慰我寂寥情。多邀紅袖同行酒,小摘寒蔬為煮羹。對月且拼三五夜,看花莫問短長更。幽懷萬種愁千斛,不遇先生不肯鳴。」
《卷一二》 一 戴喻讓有句云:「夜氣壓山低一尺。」周蓉衣有句云:「山影壓船春夢重。」皆妙在可解不可解之間。 二 人人共有之意,共見之景,一經說出,便妙。盛複初《獨寐》云:「燈盡見窗影,酒醒聞笛聲。」符之恆《湖上》云:「漏日松陰薄,搖風花影移。」女子張瑤英《偶成》云:「短垣延月早,病葉得秋先。」鄭璣尺《雪後游吳山》云:「人來飢鳥散,日出凍雲升。」顧文煒《立夏》云:「病骨先愁暑,殘花尚戀春。」女子孫云鳳《巫峽道中》云:「煙瘴寒雲起,灘聲驟雨來。」沈大成《登淨慈寺》云:「花氣隨雙屐,湖光納一窗。」姜西溟《野行》云:「橋欹眠折葦,檻倒坐雙鳧。」 三 有全首在人意中者:門生蔡家璋《舟中》云:「孤客心情急去旌,榜人帶月趁宵征。去舟時共來舟語,殘夢依稀聽不明。」汪舟次《田間》云:「小婦扶犁大婦耕,隴頭一樹有啼鶯。兒童不解春何在,只向游人多處行。」此種詩,兒童老嫗,都能領略。而竟有學富五車者,終身不能道只字也。他如:湯擴祖之「事當失路工成拙,言到乖時是亦非」;方子雲之「優孟得時皆貴客,英雄見慣亦常人」;「酒常知節狂言少,心不能清亂夢多」;吳西林之「貧士出門非易事,豪門投刺豈初心」:皆使聞者人人點頭。 四 吾鄉鄭璣尺先生,名江,康熙戊辰翰林。幼孤貧,里中有商人張靜遠者,助其讀書。.先生貌寢,眇一目,湛深經學,而詩獨風騷。《自嘲》云;「自號小冠杜子夏,人嗤一日江東王。」藏花片於書中,題云:「卷裏崔徽帳中李,何如通替見殷妃」 五 詠雲者:吳尺鳧焯有句云:「蘆花搖雪礙船過,雲葉隨風逐雁飛。」陳心田寅有句云:「一雁披霜千樹冷,片雲移日半山陰。」嫌飯遲者:劉悔庵云:「冷早秋衣薄,天陰午飯遲。」顧牧云云:「衣輕曉寒逼,薪濕午炊遲。」詠新僕者:汪舟次云:「見事先人往,應門答語輕。」吳野人云:「長者尊難近,新名答尚疑。」四人皆無心之雷同而俱妙。又張哲士詠《老僕》云:「曠職身常病,應門語每訛。」亦趣。 六 六合彭厚村,家資百萬,慷慨好施,年六十,而家資罄矣。不得已,辭家遠出,卒於乃弟孝豐署中。葛筠亭哭以詩云:「頭盈白髮翻為客,手散黃金可築台。」又曰:「俠傳眾口難為富,患在無錢不認貧。」真厚村小傳。其弟迪庵,葛弟子也。葛往訪之,贈詩云:「笑隨童叟來聽政,要借雲山去賦詩。」《在西湖夜望》云:「月光山色靜窗扉,夜景空明水四圍。多少漁燈風不定,滿湖心裡作螢飛。」葛詩筆絕佳,半生為時文所累;然高達夫五十吟詩,故未遲也。 七 有人畫七八瞽者,各執圭、璧、銅、磁、書、畫等物,作張口爭論狀,號《群盲評古圖》;其誚世也深矣!劉鳴玉題云:「耳聾偏要逢人聒』,足跛轉喜登山滑。可惜不逢周師達,眼珠千個金篦刮。」 八 又有人畫《牽車圖》,將妻子、奴婢、器具、食物,盡放車中;一枯瘦男子,牽長繩背負而走。空中一鬼,持鞭驅之。亦醒世意也。餘題云:「人世肩頭各一擔,梅花馱過杏花殘。暗中何必長鞭打就作神仙懶亦難。」 九 寶意先生有女曰可,字長白,有才而夭。詠《苔》云:「昨宵疑有雨,深院久無人。」《題畫》云:「黃雪稿袱點翠環,秋光一抹上房山。彩雲飛盡碧天遠,半夜月明響鞏環。」寶意編其詩,號《曇花一現集》。 一O 張麟圃計偕入都,與某同寓。夢至大海,四望皆五色牡丹,鸞麟翔躍;有女郎容貌絕世,袖中出碧玉版,如桐圭,曰:「此『女媧箋』也,求郎題詩。」張題一絕。女曰:「郎詩固佳,未慊妾意。須倩某郎為之。」所云某者,即其同寓友也。次早起行,述所夢相同。是科張竟落第,而某捷南宮矣。某所題僅記二句云:「淚花逗雨鮫珠死,畫屏幾疊扶桑紫。」 一一 山陰女子陳淑臍《晚思》云:「弱質怯春寒,名花帶月看。惜花兼惜影,不忍倚闌幹。」 一二 餘乙卯科試,考列前茅。其時在帥學使幕中閱卷者,邵君昂霄也。相遇湖上,有所贈云:「韻到梅花清有骨,軟於楊柳怯當風。」餘有知己之感,故至今誦之。 一三 山陰沈冰壺,字清玉,有《古調獨彈集》。以新樂府論古事,極有見解。如:辨永王磷之非反,李白之受誣,作《夜郎行》;雪李贊皇之非黨,作《崖州行》;笑隋主誅宇文,身死於宇文,作《南氏怨》。以何平叔之不父曹瞞為孝,不從司馬為忠,其粉白不離手之說,即梁冀誣李固之胡粉飾貌也。人言崔浩毀佛遭禍,乃詠《崔浩》云:「仙不能救,佛豈能厄」尤為超脫。 一四 湯中丞莘來聘湖上,云:「小橋隔岸時通馬,細柳如煙不礙鶯。」江西楊子載《偶成》云:「漁燈欲滅見漁火,細雨無聲添落花。」 一五 胡偉然《釣台》云:「在昔披裘客,浮名著意逃。江流日趨下,益見釣台高。」錢相人方伯《釣台》云:「圖畫功名安在哉高風千古一漁台。此情惟有江潮解,流到灘前便急回。」餘過釣台,見石刻林立;獨愛此二首。 一六 題畫詩最妙者:徐文長《畫牡丹》云:「毫端頃刻百花開,萬事惟憑酒一杯。茅屋半間無住處,牡丹猶自起樓台。」唐六如《畫山水》云:「領解皇都第一名,猖披歸臥舊茅衡。立錐莫笑無餘地,萬里江山筆下生。」餘之掃墓杭州也,蘇州陸生鼎畫扇贈云:「一枝蘭槳鴨頭波,兩個漁翁載酒過。好看舊山似新婦,迎門先為掃雙蛾。」 一七 詩中用虎點綴者最少。吳尊萊有句云:「樵聲密雲隔,虎跡落花封。」雪嶠大師有句云:「殘雪枝頭雪未消,熟眠老虎始伸腰。」唐人句云:「夜深童子喚不起,猛虎一聲山月高。」 —八 崔尚書應階督浙、閩,自稱研露老人;書扇贈歌者櫻桃云:「柳禪花嬌已斷魂,春風空自與溫存。歌筵一曲當年事,猶識金環舊指痕。」 一九 松江何嘯客有《西湖詩》四十首。或誦二首云:「秦亭山頭暖氣勻,秦亭山下早梅新。嫁郎願嫁秦亭住,占得梅花第一春。」「長短蘭橈拂渚汀,聲聲簫鼓集西泠。為誰唱出《桃花曲》盡著蕭郎簾外聽。」 二O 詩改一字,界判人天,非個中人不解。齊己《早梅》云:「前村深雪裏,昨夜幾枝開。」鄭谷曰:「改『幾』字為『一』字,方是早梅。」齊乃下拜。某作《御溝》詩曰:「此波涵帝澤,無處濯塵纓。」以示皎然。皎然曰:「『波』字不佳。」某怒而去。皎然暗書一「中」字在手心待之。須臾,其人狂奔而來,曰:「已改『波』字為『中』字矣。」皎然出手心示之,相與大笑。 二一 沈存中云:「詩徒平正,若不出色,譬如三館楷書,不可謂不端整;求其佳處,到死無一筆。」此言是也。然求佳句,詩便難作。戴殿撰有祺句云:「但得閒身何必隱不耽佳句易成詩。」 二二 宋人詠《五月菊》云:「為嫌陶令醉,來就屈原醒。」詠《十月桃》云:「劉郎再來歲雲暮,王母一笑天為春。」兩用事,俱清切。近日姜紹渠詠《諸葛菜》云:「至味於今思淡泊,軍行到處寓農桑。」 二三 己卯秋,陳竹香從都門來,替余長女成姑議婚。所議者曹來殷舍人也。誦其句云:「水連鐵甕無邊白,山到金陵不斷青。」餘極賞之。陳以書寄曹。曹欣然允諾。兩家已有成說矣,適蘇州故人蔣誦先剔嬲不已,遂定蔣而辭曹。嫁未半年,女與婿俱亡。數之不可挽也如是!曹旋入詞林。 二四 聖人稱詩「可以興」,以其最易感人也。王孟端友某在都娶妾,而忘其妻。王寄詩云:「新花枝勝舊花枝,從此無心念別離。知否秦淮今夜月,有人相對數歸期」其人泣下,即挾妾而歸。 二五 杭州汪秋御夫人程慰良,詠《秧針》云:「陌旁柳線穿難定,水面羅紋刺不禁。」可謂巧而不纖。又有句云:「事從悟後言皆物,詩到工時心更虛。」真學者之言。有二女,皆能詩。長女嬸,和母句云:「松留石下千年藥,雨引池中二寸魚。」次女腫云:「皓日穿窗飛野馬,平池貯水數浮魚。」 二六 王生同太守母夫人楊氏,江都人,為昭武將軍諱捷者之女孫。詠《琴》云:「游魚浮水聽,大蟹出沙行。」年十九,生生同,十四日而亡。故生同有《十四日兒譜》行世。 二七 餘入學,年才十二。龔立夫名木者,亦髫年;同複試時,立夫著繡領紅褲,為學使王交河先生所呵。今五十餘年矣,老而不遇。有人傳其《看庭桂》一首,云:「牡蠣牆陰碧蘚封,連蜷古幹影重重。曉風吹過葉微動,夜雨漬來香更濃。好就曲欄敷坐具,時從幽境策吟筇。天香滿院娛清晝,一任泥深斷客蹤。」 二八 余泊高郵,邑中詩人孫芳湖、沈少岑、吳螺峰招游文游台;是東坡、莘老、少游、定國四人遺跡。席間沈自誦其《春草》云:「山經燒後痕猶淺,雪到消時色已濃。」余甚賞之。屏上有王樓村詩,云:「落日倒懸雙塔影,晚風吹散萬家煙。」真台上光景。螺峰云:「樓村以七律一聯,受知於宋商丘中丞;遂聘在門牆,列江左十五子中,大魁天下。詩云:『尊中臘酒翻花熟,案上春聯帶草書。』不過對仗巧耳。前輩之愛才如此。」十五子中,宰相、尚書,不一而足;惟李百藥一人以諸生終。而詩尤超絕。 二九 熊觀察學驥,字蔗泉,自楚中歸,兩目盲矣。其晉接周旋,較勝有目者。居秦淮水閣,與餘晨夕過從,死前半月,賦《秦淮雜詠》,云:「秦淮三月畫簾開,便有游人打槳來。燕子不歸春又暮,幾家閒煞好樓台。」「笑語勾留畫舫停,紅妝綠鬢影娉婷。簾前燈映樓頭月,十里人家一畫屏。」亡後,餘哭之哀,作挽聯云:「生祭有祠,楚國至今歌善政;風騷無主,秦淮那可喪斯人!」 三O 六合孝廉張廷松,清才不壽;詩不多,而饒有唐音。《古意》云:「荷葉風香隔水涯,吳姬蕩槳濕裙紗。晚來滿載新蓮子,月上橫塘正到家。」 三一 金壇虞廣文景星,康熙壬辰進士;年八十餘,與餘相遇蘇州。詩才清妙,都未付梓。《偶成》云:「貧不賣書留子讀,老猶栽竹與人看。」「將雪論交人尚暖,與梅相對我猶肥。」《解組》云:「人情驗自休官後,我意渾如出夢時。」《訓兒》云:「偶然為汝父,未免愛吾兒。」 三二 壬戌,餘與陶西圃鏞,俱以翰林改官。陶先乞病。庚午,餘亦解組隨園。陶與餘同踏月,云:「偷得閒身是此宵,白門何處不瓊瑤芒鞋醉踏三更月,猶認霜華共早朝。」壬申,餘從陝西歸。陶方起病赴都,見贈云:「草草銷魂過白門,故人招我住隨園。同看昨歲此時雪,仍倒空山累夕尊。竹壓千竿青失影,峰鋪四面白無痕。君行萬里詩奇絕,何意重逢一快論!」餘置酒,出路上詩相示。陶讀至《扁鵲墓》云:「一壞尚起膏肓疾,九死難醫嫉妒心。」不覺淚下。詢其故,為一愛姬被夫人見逐故也。餘欲安其意,適家婢招兒,年將笄矣,問:「肯事陶官人否」笑曰:「諾。」遂以贈之。正月七日,方毓川掌科、王孟亭太守、朱草衣布衣、呂星垣進士,添箱贈枕,各賦《催妝》。陶有詩云:「脫贈臨歧感故人,相攜風雪不嫌貧。當他意處無多少,未老年華欲仕身。」餘和云:「故人臨別最銷魂,萬里攜囊袱被身。欲折長條無別物,自家山裏一枝春。」十餘年後,陶從山右遷楚中司馬,挈招兒再過隨園,則子女成行矣。子時行,小名佛保,亦能詩。《聽雨》云:「連朝三日碧苔生,疏館蕭條夜氣清。紅燭當筵花拂帽,愛聽春雨到天明。」《雨窗》云:「照眼花枝亞短牆,曉看風雨太顛狂。生憎簾卷危簷近,點點飄來濺筆床。」佛保入泮後,年二十,以瘵疾亡。 三三 山東曾南村尚增,風貌偉然,以庶常改知蕪湖。嘗詩戲西圃云:「幾載柴桑為刺史,當年元亮是州民。」因西圃居蕪湖故也。同舟訪餘白下,一路唱和,云:「潮通燕子趨京口,帆帶蛾眉認小姑。」「風微漁火重生焰,寺僻鐘聲半代更。」皆佳句也。後刺郴州,署中不戒於火,女以救母故,與母俱焚。郴人為立孝女祠,南村亦以悸卒。 三四 漕帥楊清恪公錫紱,德望冠時,而詩才清妙。《夜行》云:「好風潛入夜,明月正當頭。宇碧兼空闊,舟輕足泳游。微涼雙袖薄,小照一螢流。此意憑誰識前磯有釣鉤。」《楊村》云:「微雲不成雨,片月複宵明。柳外煙無際,河邊市有聲。飛流緣漲急,氣肅為秋清。咫尺楊村近,吾宗有送迎。」《泊北夏口》云:「舟維涼雨後,人坐晚燈初。葉濕全低柳,波寒不上魚。攬衣嫌葛細,得酒愛更餘。亦有耽吟客,瑤篇孰起予」《夕陽》云:「一棹秋風裏,行行又夕陽。飛還鴉影亂,舞罷柳絲黃。客意銜山急,帆陰臥水涼。何人方獨立覓句向蒼茫。」 三五 裘文達公曰修,與餘同出蔣文恪公門下。己未入都,過阜城,悅女校書採玉,意殊拳拳。後乞假歸覲,餘《送行》詩戲云:「阜陽女兒名採玉,當筵一曲歌《楊柳》。今日臨邛負弩迎,可還杜牧尋春否」又十年,餘入都補官,裘典試江南,相逢茌平道上。見贈云:「車中遙指影翩翩,忽訝相逢古道邊。粗問行藏知大概,諦觀顏色勝從前。南來我愧山濤鑒,北去君誇祖逖鞭。後會分明仍有約,歸程期在暮春天。」是夜宿旅店,見餘壁上有詩,和其後云:「漫空飛絮攬春情,十日都無一日晴。水斷虹橋迷古渡,雲埋雉堞隱孤城。故人已別心猶惜,舊壁來看眼忽明。我正聳肩閒覓句,不勞津吏遠相迎。」己卯秋,裘又典試江南,到山中為餘誦之。 公出使伊犁,襄贊軍事;《在黃制府行台即席有作》云:「使相鈞衡大將旗,西來賓閣喜追隨。談深席上杯行數,坐久窗間日過遲。任事肩無旁卸處,安邊功是已成時。天兵討叛非勤遠,此意須教萬姓知。」又《元旦試筆》云:「年年染翰揮毫手,乍喜金鞭控鐵驄。」嗚呼!以一書生,而能走萬里,贊軍機,與沈文愨公以詩人而受帝寵者,皆近今所未有。可稱吾榜中得人最多,張乖崖不得擅美於前。 三六 盧雅雨先生轉運揚州,以漁洋山人自命,嘗賦《紅橋修禊》四章;一時和者千餘人。餘俱未見。而先生原唱,餘亦不甚愛誦也。及其致仕,《留別揚州》詩,竟成絕調:真所謂歡愉之詞難工,感愴之言多妙耶其詞曰:「脫卻銀黃敢自憐不才久任受恩偏。齒加孫冕餘三歲,歸後歐公又九年。犬馬有情仍戀主,參苓無效也憑天。養痾得請懸車日,五福誰雲尚未全」「平山回望更關愁,標勝家家醉墨留。十里亭台通畫舫,一年簫鼓到深秋。每看絳雪迎朱旆,轉似青山戀白頭。為報先疇墓田在,人生未合死揚州。」「長河一曲繞柴門,荒徑遙憐松菊存。從此風波消宦海,始知煙月足家園。歲時社集牛歌好,鄉里筵開鶴發尊。癡願無多應易遂,杖朝還有引年恩。」嗚呼!後公果將杖朝矣,乃竟不得考終。餘吊之曰:「潘岳閒居竟不終,褚淵高壽真非福。」《列子》云:「當生而生,福也;當死而死,福也。」其信然歟! 三七 餘髫年入泮,人來相賀,而餘不知其何以賀也。讀宋人李防《贈賈黃中童子》云:「見榜不知名字貴,登筵未識管弦歡。」方知古人措詞之切。 三八 聲音不同,不但隔州郡,並隔古今。《穀梁》云:吳謂「善伊」為「稻緩」。淮南人呼「母」為「社」。《世說》:王丞相作吳語曰:「何乃淘」《唐韻》:「江淮以『韓』為『何』。」今皆無此音。 三九 偶見坊間俗韻,有以「真元」通「庚青」者,意頗非之。及讀《三百篇》,爽然若失。「山榛」、「隰苓」、「十蒸(按:原作「真」,據民國本改。}}」,通「九青」。「有鳥高飛,亦傅於天。彼人之心,於何其臻。曷予靖之,居以凶矜。」是「一先」、「十一真」、「十蒸」俱通也。《楚辭》:「肇錫余以佳名」,「字餘曰靈均」;「八庚」通「十蒸按:同上。」也。其他《九歌》、《九辨》,俱「九青」通「文元」。無怪老杜與某曹長詩,「末」字韻旁通者六;東坡與季長詩,「汁」字韻旁通者七。 四O 餘祝彭尚書壽詩,「七虞」內誤用「餘」字,意欲改之。後考唐人律詩,通韻極多,因而中止。劉長卿《登思禪寺》五律,「東」韻也,而用「松」字。杜少陵《崔氏東山草堂》七律,「真」韻也,而用「芹」字。蘇瀕《出塞》五律,「微」韻也,而用「麾」字。明皇《餞王腹巡邊》長律,「魚」韻也,而用「符」字。李義山屬對最工,而押韻頗寬,如「東、冬」、「蕭、肴」之類,律詩中竟時時通用。唐人不以為嫌也。 四一 沈總憲近思,在都無眷屬。項霜泉嘲之,云:「三間無佛殿,一個有毛僧。」魯觀察之裕,性粗豪而屋小,署門曰:「兩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薛徵士雪善醫而性傲,署門曰:「且喜無人為狗監;不妨喚我作牛醫。」 四二 同年成衛宗,宰南安。小婢春桂於後園獲石印,文曰「忠孝傳家」,成題云:「孔龜張鵲難重覯,此石摩挲亦頗宜。愧我幹生期許在,盡教世守作良規。」余宰江寧時,聘史苕湄為記室,成識之於署中;後為台灣司馬。史館馮觀察家,相見甚歡。秩滿將西渡,留別史云:「卅年舊雨各西東,忽漫相逢大海中。自是壯懷同作客,不堪衰鬢已成翁。世情轉燭貧交久,物態浮雲老眼空。他日故園應聚首,一樽相對話松風。」 四三 寇萊公夢中詩云:「渡海只十里,過山已萬重。」後貶雷州渡海,方悟前詩成讖。範文正公詠《月》云:「已知千里共,猶訝一分虧。」後終於參知政事。 四四 姑母嫁沈氏,年三十而寡,守志母家。餘幼時,即蒙撫養。凡浣衣盥面,事皆依賴於姑。姑通文史。余讀《盤庚》、《大誥》,苦聱牙,姑為同瀆,以助其聲。嘗論古人,不喜郭巨,有詩責之云:「孝子虛傳郭巨名,承歡不辨重和輕。無端枉殺嬌兒命,有食徒傷老母情。伯道沉宗因縛樹,樂羊罷相為嘗羹。忍心自古遭嚴譴,天賜黃金事不平。」餘集中有《郭巨埋兒論》,年十四時所作;秉姑訓也。 四五 江西帥蘭皋先生,名念祖,督學浙江,一時名宿,都入網羅;半皆蘇耕餘廣文為之先容。蘇故癸巳進士,長於月旦:吾鄉名士,多出其門。惟餘年幼未往。帥公來時,餘年十九,考古學,賦《秋水》云:「映河漢而萬象皆虛,望遠山而寒煙不起。」公加嘆賞。又問:「『國馬』、『公馬』,何解」餘對云:「出自《國語》,注自韋昭。至作何解,枚實不知。」繳卷時,公閱之,曰:「汝輕年,能知二馬出處足矣;何必再解說乎」曰:「『國馬』、『公馬』之外,尚有『父馬』;汝知之乎」曰:「出《史記·平准書》。」曰:「汝能對乎」曰:「可對『母牛』。出《易經·說卦傳》。」公大喜,拔置高等。蘇先生聞之,招往矜寵,以不早識面為恨。先輩之愛才如此。後帥公為陝西布政使,竄死台上。餘賦五古哭之,末四句曰:「青蠅宦海飛,白骨沙場拋。何當抱孤琴,塞外將魂招」 四六 詩有正喻夾寫,似是而非之語,最妙。王介祉詠《鐵馬》云:「依人簷宇下,底作不平鳴」香亭《阻風》云:「想通天上銀河易,力挽人間風氣難。」周之桂詠《秋暑》云:「傍曉燈偏光焰大,罷官人更熱中多。」董曲江太史《過十八灘》云:「漫誇利涉乘風便,始信中流立腳難。」周詩成時,適有罷官者冒酷暑入都,讀者愈覺其佳。 四七 餘少時氣盛跳蕩,為吾鄉名宿所排。惟柴秀才名致遠、號耕南者,一見傾心。乙卯春,柴讀書孤山,餘寄札云:「秋將至矣,頗欲掩帷;春實佳哉,未能端坐。」餘數行,泛論友朋。柴答云:「赤煒未來,青春可愛。足下端坐未能,僕且懶索香熏矣。來書倦倦人物,此間俗子如春萍,何從覓佳客昨無聊,閒步登孤山之巔,折梅誰贈可憐可憐!某某輩,僕不能定其為人。鄙意:以仲翔針芥之言求知己,以君子全交之道待泛交:如是而已。晴日早來,當以此論,質之逋老。」餘愛其措詞雋雅,有谷子雲筆札之妙,藏篋中五十餘年。耕南《夜游孤山》有句云:「月行疑踏水,花坐當熏衣。」後客死廣西。己亥年,餘至其家;夫人出見,白髮蕭然:有陸魯望重過張處士故居光景。 丙辰春,餘欲西行,苦無路資。適耕南之兄東升就館高安,挈餘同至署中,贈金一笏,裁得裹糧至粵。一路舟中聯句。過鄱陽湖,野有樹,大可蔽牛,已朽折委地矣;旁一小枝,穿根而出,高十丈餘。相傳,明太祖與陳友諒戰時,此樹代受炮,故封為「將軍」。至今尚有燒灼痕。柴首唱云:「大樹兵火餘,枯根尚委地。」餘續云:「曾抱紀信忠,一死代漢帝。」柴云:「輪困根盤存,焦枯枝葉棄。」餘云:「叢叢莓苔痕,鬱鬱霜露氣。」柴云:「祖乾扶桑傾,孫枝小龍繼。」餘續云:「穿出盤古墳,猶作挈云臂。」東升嘆曰:「二語險絕,可不必續成矣。」彼此一笑而罷。東升贈餘五古,僅記二句云:「浩氣盤九疑,晴襟豁萬穀。」嗚呼!當日無柴君,則餘何由得見金公又何由得從粵西至都下哉後戊戌年,餘往杭州訪柴。鄰人云:「全家都在廣東。」東升亡後,未曾歸葬。餘哭以詩,載集中。 四八 餘弱冠時,與王複旦卿華為至交。其父星望公官御史。丙辰春,餘從廣西入都。卿華舉浙江鄉試。漏盡,作家信,報其尊人,猶再三道餘不置。已而同到京師,彼此失意,往來更密。其大父子堅先生,亦以國士相待。次年八月,卿華歸娶,同騎馬至彰儀門外,兩人泣別。戊午秋,星望公病篤,猶讀餘闈墨,許為第一。初十日,榜發,餘獲雋,而先生即於是日委化。餘感生平知己之恩,往視含殮,顏色慘淒。其戚唐某疑餘落第,再三道屈,坐客無不掩口而笑。卿華贈餘改官云:「朝士盡將韓愈惜,都人爭作李邕看。」又數年,聞其再落第,縊死長安。餘哭以七古一章,載集中。己亥春,餘歸杭州,訪其墓,則四至埏道,被勢家侵占;為告之官,而斷還其後人。 四九 餘六十三歲,方生阿遲。時家弟春圃觀察在蘇州,勾當公事;接江寧方伯陶公飛檄文書,意頗驚駭,拆之,但有紅箋十字云:「令兄隨園先生已得子矣。」常州趙映川舍人詩云:「佳問有人馳驛報,賀詩經月把杯聽。」 五O 餘弱冠在都,即聞吳江布衣徐靈胎有權奇倜儻之名,終不得一見。庚寅七月,患臂痛,乃買舟訪之,一見歡然。年將八十矣,猶談論生風,留餘小飲,贈以良藥。門鄰太湖,七十二峰,招之可到。有佳句云:「一生那有真閒日百歲仍多未了緣。」《自題墓門》云:「滿山靈草仙人藥,一徑松風處士墳。」靈胎有《戒賭》、《戒酒》、《勸世道情》,語雖俚,恰有意義。《刺時文》云:「讀書人,最不齊;爛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道,變做了欺人技。三句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搖頭,便道是聖門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宗,是那一朝皇帝案頭放高頭講章,店裡買新科利器:讀得來肩背高低,口角噓唏,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孤負光陰,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騙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氣!」 五一 唐當治平時,或詠所見,曰:「可惜數枝紅艷好,不知今夜落誰家。」及世亂矣,或詠所見,曰:「無窮紅艷煙塵裏,驟馬分香散入營。」 五二 廣東稱妓為「老舉」,人不知其義。問土人,亦無知者。偶閱唐人《北里志》,方知唐人以老妓為都知,分管諸姬,使召見諸客;一席四環,燭上加倍,新郎君更加倍焉。有鄭舉舉者,為都知;狀元孫惺頗惑之。盧嗣業贈詩云:「未識都知面,先輸劇罰錢。」廣東至今有「老舉」之名,殆從此始。 五三 謝深甫云:「詩之為道,標舉性靈,發舒懷抱,使人易於矜伐。」此言是也。然如杜審言臨終謂宋之問曰:「不見替人,久壓公等。」袁嘏自稱己所作詩,「須以大材迮之:不爾,飛去。」言雖誇,尚有風趣。漢桓帝時,馬子侯自謂知音,彈《陌上桑》,左右盡笑,而子侯猶搖頭自得。則蚩獰太過矣。今之未偕競病而詩狂欲上天者,毋乃類是 五四 孫興公說曹按原為「高」,據民國本改。輔佐「如白地光明錦,裁為負版褲。雖邊幅頗闊,而全乏剪裁」。宋詩話云:「郭功甫如二十四味大排筵席,非不華侈,而求其適口者少矣。」一以衣喻文,一以食喻詩:作者俱當錄之座右。 五五 淮南程氏雖業禺莢甚富,而前後有四詩人:一風衣,名嗣立;一夔州,名盜;一午橋,名夢星;一魚門,名晉芳。四人俱與餘交,而風衣、夔州,求其詩不得。魚門雖呼午橋為伯父,意頗輕之。餘曰:「午橋先生古風力弱,近體風華,不可沒也。」如《看花不果》云:「蠟屐也思新草色,病酲偏負曉鶯聲。」《贈僧》云:「樓前常設留賓榻,岩下多栽獻佛花。」《桐廬》云:「百里煙深因近水,一年秋早為多山。」皆佳句也。 五六 齊武帝於興光樓上施青漆,謂之「青樓」;是青樓乃帝王之居。故曹植詩「青樓臨大路」;駱賓王詩「大道青樓十二重」:言其華也。今以妓為青樓,誤矣。梁劉邈詩曰:「倡女不勝愁,結束下青樓。」殆稱妓居之始。 五七 《小雅》:「惟桑與梓,必恭敬止。」考上下文,並無鄉里之說。張衡《南都賦》:「永世克孝,懷桑梓焉。真人南巡,睹舊里焉。」後人因之,遂以桑梓為鄉里。 五八 宋潛溪曰:「人皆云:『陶淵明不肯用劉宋年號,故編詩但書甲子。』此誤也。陶詩中凡十題甲子,皆是晉未亡時,最後丙辰,安帝尚存,琅琊王未立;安得棄晉家年號乎其自題甲子者,猶之今人編年纂詩,初無意見。」 五九 黃魯直詩「月黑虎夔藩」,用少陵《課伐木》詩序,云:「有虎知禁」,「必昏黑撞突夔人屋壁」。夔者,夔州人也。魯直以「夔」字當「窺」字解,為益公《題跋》所譏。 六O 郭注《爾雅》:「閼逢攝提格,未詳。」司馬貞《索隱》以《爾雅》為近今所作,所記年名不符古。鐘鼎從未有以閼逢攝提紀年者。鄭夾瀠曰:「今人編年,好用《爾雅》,名甲為閼逢,乙為旃蒙:是以一元大武為牛也。夫隱語為眢井逃難之言,豈可施於簡編乎」顧寧人有古人不以甲子紀歲之說。又云:「古人不以王父字為字。」按《通志》歷舉春秋時以王父字為字者八十餘條。顧最博雅,竟不曾見過《通志》,何耶 六一 吳冠山先生言:「散體文如圍棋,易學而難工;駢體文如象棋,難學而易工。」餘謂古詩如象棋,近體如圍棋。 六二 何南園詠《野菊》云:「絕無人處偏逢我,不寄籬邊獨羨君。」寫「野」字妙。李琴夫詠《瓶菊》云:「未許園林終晚節,不妨風雨到重陽。」寫「瓶」字妙。李又有「風定雨絲直」,五字亦佳。 六三 魚門太史云:「古文有可讀者,有可觀者。」餘謂詩亦然:有可讀者,有可觀者;可觀易,可讀難。 六四 鮑雅堂之妹,詩人步江女也,名季姒,工吟詩。金棕亭贈云:「續史正堪兄作伴,工吟恰好父為師。」 六五 己卯冬,餘在揚州,見門生劉伊有《游平山詩冊》;作者十餘人,俱押「卮」韻。餘獨賞如皋顧秀才駒「清響忽傳樓外笛,嚴寒爭避手中卮」之句。後官湖北歸,卜築於如皋百步。餘過其居,主人感二十年前知己,欣然款接,宴飲水窗,出新詩相示。《西湖》云:「白沙堤外蕩舟行,煙雨空瀠畫不成。忽見斜陽照西嶺,半峰陰間半峰晴。」「花塢斜連花港遙,夾堤水色淡輕綃。外湖艇子里湖去,穿過湖西十二橋。」《虎丘》云:「片石尚留金虎跡,千花都是玉人魂。」 六四 餘過如皋,訪冒闢疆水繪園。荒草廢池,一無陳跡;惟敗壁上有斷句云:「月因戀客常行緩,風為吹花不忍狂。」劉霞裳有句云:「一片亂紅吹滿地,看來最忍是東風。」正與此意相反。 六七 杭州何春巢年少耳聾,而風情獨絕。有《秦淮竹枝》云,「猩紅一點著櫻唇,淡抹春山黛色勻。壓鬢素馨三百朵,風來香撲隔河人。」「遠近聽來笑語聲,板橋西畔泛舟行。尋常一柄芭蕉扇,搖動春蔥便有情。」「蘭橈最是晚來多,萬點紅燈映碧波。我已三更鴛夢醒,猶聞簾外有笙歌。」「夕陽兩岸畫樓台,紅藕香中一棹回。別有芳心卿不解,扁舟豈為納涼來」 六八 吾鄉王百朋先生《過李白廟》云:「氣吞高力士,眼識郭汾陽。」只此十字,可以概太白生平。 六九 郭明府起元,字複堂,閩中孝廉,受業於蔡聞之宗伯。蔡為理學名儒,而郭以任俠聞。蔡有家難,郭為証佐,至受官刑;交臂歷指,口無二辭。後宰盱眙,與餘同官。有《客中秋思》一絕云:「銷魂何處盼仙槎客鬢逢秋白更加。遙指斷橋垂柳岸,前年曾宿那人家。」《贈方南堂》云:「一瓢自可輕千乘,三徑還堪抵十洲。」《比舍》云:「熏衣香出紅窗外,鬥草聲喧綠樹邊。」其母夫人陳玉瑛,自稱左芬侍史。佳句云:「欲別難為別,吞聲古渡頭。妾心如此水,相送下渝州。」 七O 劉悔庵有句云:「石交惟舊硯,火伴是寒爐。」陳古漁《吊六朝松》云:「劇憐兒輩不及見,真似古人難再生。」俱有東坡風味。 七一 霞裳與其父役於慈湖,舟覆江中。時當臘月,兩人賴衣裘,故浮水不沉。有救船至,父曰:「我老矣,速救我兒!」兒曰:「不救吾父,我不受救!」父子推讓,適又有船來,遂得兩全。陶景山明府贈以詩曰:「本是龍門客,龍宮今到來。孝慈應默佑,風浪不為災。」其孫渙悅亦贈云:「從今吸盡西江水,吐屬文章更不同。」 七二 程魚門《覆舟》詩原稿,寫眼前驚悸情景最真。後改本有意修飾,轉不如前。今特錄其原作云:「揚州西去一宵程,小艇無端夜忽傾。制命不煩滄海潤,澡身先試暮流清。詩書失後無餘本,戚友來時話再生。莫嘆遭逢磨蠍重,世間風浪幾曾平」「客舟猛疾勢如風,南北相持力不同。絕叫已驚身在水,舉頭猶見月如弓。慈航倏至關天幸,只履飄然悟大空。時失去一履。攬芷搴裳平日願,險隨騷魄葬珠宮。」餘賦詩調之云:「《水經》注疏河渠考,此後輸君閱歷深。」 七三 善寫風水之險者,吾鄉糧道程公光鉅有《華陽行》云:「滔滔汩汩長江水,扁舟一葉天涯子。船頭船尾白浪高,片雲黑處狂風起。舟子喧呼語未終,布帆半曳浪澆篷。桅竿百尺橫斜立,欲臥不臥奔濤中。濤湧如山高莫比,青山頭落江心裡。一傾一仄強撐風,欲上船舷見船底。小兒無知向母啼,大兒解事欲登堤。面面相看心膽折,男號女哭一齊歇。翻身掙立喚鄰舟,鄰舟早向潮頭沒。須臾岸回風勢順,回首驚魂才一瞬。電掣雷轟萬馬驅,舉頭已到華陽鎮。華陽已到驚未平,老妻尚有念佛聲。」 七四 金陵張秀才培,饒有風貌。正月間,與畫師鄒若泉來。餘心識之。亡何,又與常君得祿來。餘轉問:「可認張某乎」已而知即前人,自慚老眼之昏。乃誦劉悔庵詩曰:「閒行那可忘攜杖,欲揖還愁錯認人。」 七五 杭州孫中翰傳曾,與餘三世通家;詩才清逸。《春朝》云:「鶯啼迎曉霽,蝶夢怯花寒。」《上巳》云:「人臨曲水偏愁雨,天惜桃花忽放晴。」 七六 近人起句之妙者:新安張節《夜坐》云:「雨霽月忽滿,牆陰樹影搖。」陳月泉《舟中》云:「獨起對江月,滿船聞睡聲。」某《春早》云:「不待清明近,鶯花已自忙。」三起俱超。結句之妙者:「月中無事立,草上一螢飛。」「殷勤語江嶺,歸夢莫相妨。」「遠山深樹裏,鐘斷有餘聲。」三結俱超。惜忘題目及作者姓名。 七七 丁未,餘游武夷,夜泊江山,聞鄰舟有客說鬼,口杭音。餘喜語怪,乃揖而進之。其人姓陸,名夢熊,字瑩若,乃吾鄉詩人也。別後蒙寄《晚香堂詩》二十餘卷。《曉起見雪》云:「夜靜無風冷莫支,簷前凍雀早應知。關心喜見頭番雪,掃徑先扶竹樹枝。紅友有情還愛我,綠梅無夢亦相思。斷橋久廢衝泥屐,欲踏瓊瑤訪莫遲。」《鵝湖寺》云:「地寒花未放,僧樸語無多。」皆妙。 七八 讀詩不讀史,便不知作者事何所指。李燾《長編》載:宋真宗為李沆還債三十萬。故宋人詩云:「新祠民祭祀,舊債帝償還。」《唐書》載:王毛仲奏明皇:願得宋壕為客。帝許之。故徐騎省《贈陳侍郎花燭》云:「坐客亦從天子賜,更籌須為主人留。」 七九 高文端公之父嵩瞻都統,《贈弟斌》云:「與君一世為兄弟,今日相逢第二場。」想見勛貴家國爾忘家之義。有《積翠軒詩集》。文端公屬餘為注釋,編上、下兩卷。 八O 雅謔自佳。或以詩示仲小海。仲曰:「詩佳矣,可惜太甜。」其人愕然問故。曰:「有唐氣,焉得不甜」蔡芷衫好自稱「蔡子」,以詩示汪用敷。汪曰:「打油詩也。」蔡怒曰:「此《文選》正體,何名打油」曰:「菜子不打油,何物打油」 八— 前朝說部,有俚語可存者。如:《曉學仙者》云:「服藥求長生,莫如孤竹子。一食西山薇,萬古長不死。」戒豁刻者云:「幸門如鼠穴,也須留一個。若皆堵塞之,好處都穿破。」刺暴貴者,詠《鴟吻》云:「而今抬在青雲上,忘卻當年窯內時。」嘲官昏者,《詠傘》云:「常時撐向馬前去,真個有天沒日頭。」刺好譖人者,《詠蟬》云:「莫倚高枝縱繁響,也應回首顧螳螂。」刺代人劾友者,《詠金》云;「黃金自有雙南貴,莫與游人作彈丸。」 八二 元人《吊脫脫丞相》云:「百千萬貫猶嫌少,堆積黃金北斗邊。可惜太師無腳費,不能搬運到黃泉。」 八三 楊子載《漫興》云:「客中恍過曾游境,夢裏常逢未見書。」郭磨秀才見贈云:「園疑曩昔曾窺處,人似生平未見書。」 八四 耿上舍湘門《題素齋舫壁》云:「背郭臨河靜不嘩,一軒深築抵山家。茶煙出戶常蒙樹,池水過籬欲漂花。小睡手中書欲墮,半酣窗下字微斜。叢蘭不合留香久,勾引游蜂入幕紗。」 八五 海寧陳心田寅,與諸友以禁體詠《梅》云:「已看無不憶,未見必先探。」汪秋白云:「一枝懷故宅,幾度憶前生。」陳穀湖云:「交枝香不斷,一白樹難分。」顧竹坡詠《綠梅》云:「窺春自怯荷衣薄,倚竹誰憐翠袖寒」俱妙。又有梅花宜稱諸詠:《夕陽》云:「殘香漠漠山家暝,猶作宮人半額黃。」《疏籬》云:「有客來探門未啟,先從麂眼認瓊枝。」《微雪》云:「料峭寒凝天半黃,霏煙漠漠集池塘。是梅是雪兩三點,飛絮因風想謝娘。」《枰下》云:「花底消閒對弈時,棱棱石角擁寒枝。微風吹墮兩三朵,絕似山人落子時。」 八六 戊寅二月,過僧寺,見壁上小幅詩云:「花下人歸喧女兒,老妻買酒索題詩。為言昨日花才放,又比去年多幾枝。夜裏香光如更好,曉來風雨可能支巾車歸若先三日,飽看還從欲吐時。」詩尾但書「與內子看牡丹」;不書名姓。或笑其淺率。餘曰:「一片性靈,恐是名手』。」乃錄稿問人;無知者。後二年,王孟亭太守來看牡丹,談及此詩,方知是國初逸老顧與治所作。餘自負賞識之不誤。王因云:「國初前輩,不登仕途,與老妻相對,往往有此清妙之作。」因誦吳野人《壽內》云:「潦倒丘園二十秋,親炊葵藿慰餘愁。絕無暇日臨青鏡,頻過荒年到白頭。海氣荒涼門有燕,溪光搖蕩屋如舟。不能沽酒持相祝,依舊歸來向爾謀。」覺風趣更出顧詩之上。 八七 尹文端公曰:「言者,心之聲也。古今來未有心不善而詩能佳者。《三百篇》,大半賢人君子之作。溯自西漢蘇、李五言,下至魏、晉、六朝、唐、宋、元、明,所謂大家、名家者,不一而足。何一非有心胸、有性情之君子哉即其人稍涉詭激,亦不過不矜細行,自損名位而已。從未有陰賊險狠,妨民病國之人。至若唐之蘇渙作賊,劉叉攫金,羅虯殺妓:須知此種無賴,詩本不佳,不過附他人以傳耳。聖人教人學詩,其效可睹矣。」余笑問:「曹操何如」公曰:「使操生治世,原是能臣。觀其祭喬太尉,贖文姬,頗有性情:宜其詩之佳也。」 八八 餘以雍正丁未年入泮。今又丁未矣,戲仿重赴鹿鳴故事,作《重赴泮宮詩》,云:「記得垂髫泮水游,一時佳話遍杭州。青衿乍著心雖喜,紅粉爭看臉尚羞。夢裏榮華如頃刻,人間花甲已重周。諸公可當同年看,替採芹香插白頭。」杭州同入學者,只錢璵沙方伯一人。和云:「歲歲黌門文運開,劉郎老去又重來。壺中日轉前丁未,冊上名存舊秀才。兩領青衫真法物,一頭白發笑於意。平生幾枕邯鄲夢,屈指黃粱第一回。」此外,和者百餘人。如毛俟園廣文云:「久於館閣推前輩,又向宮牆領後生。」梅衷源云:「錦袍笑赴青衿會,似把靈光照泮宮。」盧元珩云:「子衿一賦年周甲,聖闕重來歲又丁。」 八九 餘不喜時文,而平生頗得其力。壬寅游天台,渡錢塘江,到客店,無舟可雇;遇查廣文耕經有赴任船,用名紙借之,欣然來見,曰:「向讀先生文登第,讓船所以報也。」餘贈詩云:「—只孝廉船肯讓,期君還作後來人。」到新昌,邑令蘇公曜,素不相識,遣車遠迎,供張甚飾。餘駭然,詢其故,如查所語。餘贈詩云:「羈旅忽逢傾蓋客,文章曾是受知人。」蘇宣化孝廉,作官有惠政,解餉入都,後任反其所為,民苦之。餘到時,適蘇回任,邑人爭迎,上匾云「還我使君」,對聯云:「三春花雨重攜鶴;百里笙歌早入雲。」不料新昌僻縣,竟有文人頌揚甚雅。 九O 餘過處州,想游仙都峰,以路遠中止。出縣城,到黃碧塘,將止宿矣;望前村瓦屋聖如,隨緩步焉。與主人虞姓者,略通數語,即還寓;將弛衣眠,聞戶外人聲嗷嗷;詢之,則虞氏見餘名紙,兄弟六七人來問:「先生可即袁太史耶」曰:「然。」乃手燭上下照,詫曰:「我輩讀《太史稿》,以為國初人。今年僅花甲,是古人複生矣,豈容遽去願作地主,陪游仙都。」於是少者解帳,長者卷席,諸奴肩行李,相與舁至其家。餘留詩謝云:「我是漁郎無介紹,公然三夜宿桃源。」 九一 游仙之夢,斑竹最佳。離天台五十里,四面高山亂灘,青樓二十餘家,壓山而建。中多女郎,簪山花,浣衣溪口,坐溪石上。與語,了無驚猜,亦不作態,楚楚可人;釵釧之色,耀入煙雲,雅有仙意。霞裳悅蔣校書,為留一宿。次日,天未明,披衣而至,云:「被四面灘聲驚醒。」餘賦詩云:「茅屋背山起,山峰枕上看。飯香人弛擔,夢醒客聞瀾。花野得真意,竹多生暮寒。青溪蔣家妹,歡喜遇劉安。」 九二 溫州雖多佳麗,而言語不通。有織藤盤者,甚明媚;彼此寒暄,了不通曉。餘戲贈云:「安得巫山置重譯,替郎通夢到陽台」 九三 溫州風俗:新婚有坐筵之禮。餘久聞其說。壬寅四月,到永嘉。次日,有王氏娶婦,餘往觀焉。新婦南面坐,旁設四席,珠翠照耀,分已嫁、未嫁為東西班。重門洞開,雖素不識面者,聽人平視,了無嫌猜。心羨其美,則直前勸酒。女亦答禮。飲畢,回敬來客。其時向西坐第三位者,貌最佳。餘不能飲,不敢前。霞裳欣然揖而醑焉。女起立俠拜,飲畢,斟酒回敬霞裳;一時忘卻,將酒自飲。儐相呼曰:「此敬客酒也尸女大慚,嫣然而笑,即手授霞裳。霞裳得沾美人餘瀝以為榮。大抵所延,皆鄉城粲者,不美不請;請亦不肯來也。太守鄭公以為非禮,將出示禁之。餘曰:「禮從宜,事從俗:此亦亡於禮者之禮也。」乃賦《竹枝詞》六章,有句云:「不是月宮無界限,嫦娥原許萬人看。」太守笑曰:「且留此陋俗,作先生詩料可也。」詩載集中。 九四 雁宕觀音洞最高敞,可容千人;石坡共三百七十七級,餘賈勇登焉。相傳:嘉靖二十年,按察使劉允升偕二女,成仙於此。塑像甚美。余低徊久之,下坡留戀,《口號》云:「垂老出仙洞,一步一躊躇。自知去路有,斷然來時無。」 九五 余游覽久,得人佳句,必手錄之。過安慶,見司獄許健庵扇上自題云:「權支薄俸初成閣,自愛閒曹好種花。」到黃公壚杏花村,見陳省齋太守有對云:「至今村釀黃公酒,依舊花開杜牧詩。」廬山開先寺見程巨山有對云:「樹裏月光才露影,山中雲氣不分層。」小姑山有俞楚江對句云:「入寺恍疑雨,終宵只覺寒。」巨山姓程名岩,餘己巳同年,官至少宰。 九六 羅浮只華首台、五龍潭數處,景尚幽渺;其餘如梅花村、衝虛觀,平衍散漫,頗無足觀。不知何以洞天福地,負此盛名。節相李侍堯勒石云:「黃土臥黑石,此外一無有。只可一回來,不堪再回首。」 九七 游武夷,路過蘇嶺,見關廟中公卿題句甚多。莊培因太史云:「竹林初過雨,僧寺乍生涼。」朱石君侍郎《己亥過》云:「山僧談舊雨,使者閱流星。」《癸卯再過》云:「字跡驚分雁,參居竟隔星。」蓋第一次與其兄竹君作學使交代,第二次傷竹君之已亡也。秦大士學士題云:「幽境愛耽禪悅永,老僧閱盡使星忙。」 九八 武夷勝處,以第七曲天游一覽亭為最。寺中揭煉師字子文者,頗能詩,留宿一宵。誦其《自壽》云:「病能自藥容身健,道不人談免俗譏。」庭柱有對云:「世間有石皆奴僕;天下無山可弟兄。」末署「毛大周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