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洵集

蘇洵集
Author: Xun 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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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嘉祐集卷十六•雜詩二十七首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雲興於山】   雲興於山,霿霿為霧。匪山不仁,天實不顧。山川我享,為我百訴。豈不畏天,哀此下土。班班鳲鳩,谷穀晨號。天乎未雨,餘不告勞。誰為山川,不如羽毛。   【有驥在野】   有驥在野,百過不呻。子不我良,豈無他人。縶我於廄,乃不我駕。遇我不終,不如在野。禿毛於霜,寄肉於狼。寧彼我傷,人不我顧?無子我忘。   【有觸者犢】   有觸者犢,再箠不卻。為子已觸,安所置角?天實畀我,子欲已我。惡我所為,盍奪我有?子欲不觸,盍索之笠?   【朝日載升】   朝日載升,薨薨伊氓。于室有績,於野有耕。于途有商,於邊有征。天生斯民,相養以寧。嗟我何為?踽踽無營。初孰與我,今孰主我?我將往問,安所處我?   【我客至止】   我客至止,我迎於門。來升我堂,來飲我尊。羞鱉不時,詈我不勤。求我何多,請辭不能。客謂主人:唯子我然。求子之多,責子之深,期子於賢。   【顏書四十韻】   任君北方來,手出《邠州碑》。為是魯公寫,遺我我不辭。魯公實豪傑,慷慨忠義姿。憶在天寶末,變起漁陽師。猛士不敢當,儒生橫義旗。感激數十郡,連衡鬥羌夷。新造勢尚弱,胡馬力未衰。用兵竟不勝,歎息真數奇。杲兄死常山,烈士淚滿頤。魯公不死敵,天下皆熙熙。奈何不愛死,再使踏鯨鰭?公固不畏死,吾實悲當時。緬邈念高誼,惜哉我生遲。近日見異說,不知作者誰。雲公本不死,此事亦已奇。〈或雲公屍解。雖見殺,而實不死。〉大抵天下心,人人屬公思。加以不死狀,慰此苦歎悲。我欲哭公墓,莽莽不可知。愛其平生跡,往往或孑遺。此字出公手,一見減歎咨。使公不善書,筆墨紛訛癡。思其平生事,豈忍棄路岐?況此字頗怪,堂堂偉形儀。駿極有深穩,骨老成支離。點畫乃應和,關連不相違。有如一人身,鼻口耳目眉。彼此異狀貌,各自相結維。離離天上星,分如不相持。左右自綴會,或作鬥與箕。骨嚴體端重,安置無欹危。篆鼎兀大腹,高屋無弱楣。古器合尺度,法物應矩規。想其始下筆,莊重不自卑。虞柳豈不好,結束煩馽羈。筆法未離俗,庸手尚敢窺。自我見此字,得紙無所施。一車會百木,斤斧所易為。團團彼明月,欲畫形終非。誰知忠義心,餘力尚及斯。因此數幅紙,使我重歎嘻。   【歐陽永叔白兔】   飛鷹搏平原,禽獸亂衰草。蒼茫就擒執,顛倒莫能保。白兔不忍殺,歎息愛其老。獨生遂長拘,野性始驚矯。貴人識筠籠,馴擾漸可抱。誰知山林寬,穴處頗自好。高飆動槁葉,群竄跡如掃。異質不自藏,照野明暠暠。獵夫指之笑,自匿苦不早。何當騎蟾蜍,靈杵手自搗。   【答二任五言二十韻】   魯人賤夫子,呼丘指東家。當時雖未遇,弟子已如麻。奈何鄉閭人,曾不為歎嗟。區區吳越間,問骨不憚遐。習見反不怪,海人等龍蝦。嗟我何足道,窮居出無車。昨者入京洛,文章被人誇。故舊未肯信,聞之笑呀呀。獨有兩任子,知我有足嘉。遠遊苦相念,長篇寄芬葩。我道亦未爾,子得無增加?貧窮已衰老,短發垂□□。重祿無意取,思治山中畬。往歲栽苦竹,細密如蒹葭。庭前三小山,本為水中楂。當前鑒方池,寒泉照谽岈。玩此可竟日,胡為踏朝衙?何當子來會,酒食相邀遮?願為久相敬,終始無疵瑕。閒居呼無事,數來飲流霞。   【丙申歲餘在京師鄉人陳景回自南來棄其官得太子中允景回舊有地在蔡今將治】園囿於其間以自老余嘗有意於嵩山之下洛水之上買地築室以為休息之館而未果今景回欲餘詩遂道此意景回志餘言異日可以知餘之非戲雲爾   岷山之陽土如腴,江水清滑多鯉魚。古人居之富者眾,我獨厭倦思移居。平川如手山水蹙,恐我後世鄙且愚。經行天下愛嵩嶽,遂欲買地居妻孥。晴原漫漫望不盡,山色照野光如濡。民生舒緩無夭紮,衣冠堂堂偉丈夫。吾今隱居未有所,更後十載不可無。聞君厭蜀樂上蔡,占地百頃無邊隅。草深野闊足狐兔,水種陸取身不劬。誰知李斯顧秦寵,不獲牽犬追黃狐。今君南去已足老,行看嵩少當吾廬。   【憶山送人五言七十八韻】   少年喜奇跡,落拓鞍馬間。縱目視天下,愛此宇宙寬。山川看不厭,浩然遂忘還。岷峨最先見,睛光厭西川。遠望未及上,但愛青若鬟。大雪冬沒脛,夏秋多蛇蚖。乘春乃敢去,葡匐攀孱顏。有路不容足,左右號鹿猿。陰崖雪如石,迫暖成高瀾。經日到絕頂,目眩手足顛。自恐不得下,撫膺忽長歎。坐定聊四顧,風色非人寰。仰面囁雲霞,垂手撫百山。臨風弄襟袖,飄若風中仙。朅來遊荊渚,談笑登峽船。峽山無平岡,峽水多悍湍。長風送輕帆,瞥過難詳觀。其間最可愛,巫廟十數巔。聳聳青玉幹,折首不見端。其餘亦詭怪,土老崖石頑。長江渾渾流,觸嚙不可攔。苟非峽山壯,浩浩無隅邊。恐是造物意,特使險且堅。江山兩相值,後世無水患。水行月餘日,泊舟事征鞍。爛漫走塵土,耳囂目眵昏。中路逢漢水,亂流愛清淵。道逢塵土客,洗濯無瑕痕。振鞭入京師,累歲不得官。悠悠故鄉念,中夜成慘然。《五噫》不復留,馳車走鐶轅。自是識嵩嶽,蕩蕩容貌尊。不入眾山列,體如鎮中原。幾日至華下,秀色碧照天。上下數十裏,映睫青巑巑。迤邐見終南,魁岸蟠長安。一月看三嶽,懷抱鬥以騫。漸漸大道盡,倚山棧夤緣。下瞰不測溪,石齒交戈鋋。虛閣怖馬足,險崖摩吾肩。左山右絕澗,中如一繩慳。傲睨駐鞍轡,不忍驅以鞭。累累斬絕峰,兀不相屬聯。背出或逾峻,遠騖如爭先。或時度岡嶺,下馬步險艱。怪事看愈好,勤劬變清歡。行行上劍閣,勉強踵不前。矯首望故國,漫漫但青煙。及下鹿頭板,始見平沙田。歸來顧妻子,壯抱難留連。遂使十餘載,此路常周旋。又聞吳越中,山明水澄鮮。百金買駿馬,往意不自存。投身入廬嶽,首挹瀑布源。飛下二千尺,強烈不可幹。餘潤散為雨,遍作山中寒。次入二林寺,遂獲高僧言。問以絕勝境,導我同躋攀。逾月不倦厭,岩穀行欲殫。下山複南邁,不知已南虔。五嶺望可見,欲往苦不難。便擬去登玩,因得窺群蠻。此意竟不償,歸抱愁煎煎。到家不再出,一頓俄十年。昨聞廬山郡,太守雷君賢。往求與識面,複見山鬱蟠。絕壁橫三方,有類大破鐶。包裹五六州,倚之為長垣。大抵蜀山峭,巉刻氣不溫。不類嵩華背,氣象多濃繁。吳君穎川秀,六載為蜀官。簿書苦為累,天鶴囚籠樊。岷山青城縣,峨眉亦南犍。黎雅又可到,不見宜悒然。有如烹脂牛,過眼不得餐。始謂泛峽去,此約今又愆。只有東北山,依然送歸軒。他山已不見,此可著意看。   【上田待制】   日落長安道,大野渺荒荒。籲嗟秦皇帝,安得不富強。山大地脈厚,小民十尺長。耕田破萬頃,一稔粟柱梁。少年事游俠,皆可荷弩槍。勇力不自驕,頗能啖幹糧。天意此有謂,故使連西羌。古人遭邊患,累累鬥兩剛。方今正似此,猛士強如狼。跨馬負弓矢,走不擇澗岡。脫甲森不顧,袒裼搏敵場。嗟彼誰治此,踧踧不敢當。當之負重責,無成不朝王。田侯本儒生,武略今洸洸。右手握麈尾,指揮據胡床。郡國遠浩浩,邊鄙有積倉。秦境古何在,秦人多戰傷。此事久不報,此時將何償。得此報天子,為侯歌之章。   【途次長安上都漕傅諫議】   丈夫正多念,老大不自安。居家不能樂,忽忽思中原。慨然棄鄉廬,劫劫道路間。窮山多虎狼,行路非不難。昔者倦奔走,閉門事耕田。蠶穀聊自給,如此已十年。緬懷當今人,草草無複閒。堅臥固不起,芒背實在肩。布衣與肉食,幸可交口言。默默不以告,未可遽罪愆。驅車入京洛,藩鎮皆達官。長安逢傅侯,願得說肺肝。貧賤吾老矣,不復苦自歎。富貴不足愛,浮雲過長天。中懷邈有念,惝怳難自論。世俗不見信,排斥僅得存。昨者東入秦,大麥黃滿田。秦民可無饑,為君喜不眠。禁軍幾千萬,仰此填其咽。西蕃久不反,老賊非常然。士飽可以戰,吾寧為之先。傅侯君在西,天子憂東藩。烽火尚未滅,何策安西邊。傅侯君謂何,明日將東轅。   【答陳公美四首】   少壯事已遠,舊交良可懷。百年能幾何,十載不得偕。念昔居鄉裏,遊處了無猜。飲食不相舍,談笑久所陪。拜君以為兄,分密誰能開。齒發俱未老,未至衰與頹。我子在繈褓,君猶無嬰孩。君後獨舍去,為吏天一涯。我又厭奔走,遠引不復來。歲月杳難恃,區區老吾儕。況從與君別,多事歲若排。心力不能救,衰病侵筋骸。二子皆已冠,如吾苦無才。君亦已有嗣,眉目秀且佳。人事知幾變,會合終不諧。昨者本不出,豪傑苦見咍。鬱鬱自不樂,誰為子悲哀。翻然感其說,東走陵巔崖。不意君在此,得奉笑與詼。君顏蔚如故,大噱飛塵灰。我老應可怪,白髭生兩腮。新句辱先贈,古詩許見推。賢俊非獨步,故舊每所乖。作詩報嘉貺,亦聊以相催。   仲尼魯司寇,官職亦已優。從祭肉不及,戴冕奔諸侯。當時不之知,為肉誠可羞。君子意有在,眾人但愆尤。置之待後世,皎皎無足憂。   仲尼為群婢,一走十四年。荀卿老不出,五十幹諸田。顧彼二夫子,豈其陷狂顛。出處固無定,不失稱聖賢。彼亦誠自信,誰能恤多言。   公孫昔放逐,牧羊滄海濱。勉強聽鄉裏,垂老西游秦。自顧未為壯,徒為久辛勤。君子豈必隱,孔孟皆旅人。   【送李才元學士知邛州】   貧賤羞妻子,富貴樂鄉關。不見李夫子,得意今西還。白馬渡滻水,紅旗照蜀山。歸來未解帶,故舊已滿門。平生浪遊處,何者哀王孫。壯士勿齷齪,千金報一餐。   【送陸權叔提舉茶稅】   君家本江湖,南行即鄰裏。稅茶雖冗繁,漸喜官資美。嗟君本篤學,寤寐好文字。往年在巴蜀,憶見《春秋》始。名家亂如發,棼錯費尋理。今來未五歲,新《傳》動盈幾。又言欲治《易》,雜說書萬紙。君心不可測,日夜湧如水。何年重相逢,只益使餘畏。但恐茶事多,亂子《易》中意。茶《易》兩無妨,知君足才思。   【送王吏部知徐州】   東徐三齊之南鄰,夫子豈是三齊人。辭囂乞靜得此守,走兔入藪魚投津。徐州勝絕不須問,請問項籍何去秦?江山雄豪不相下,衣錦遊戲欲及晨。霸王事業今已矣,但有太守朱兩輪。還鄉據勢與古並,豈有漢戟窺城闉。論安較利乃公勝,行矣正及汴水勻。   【藤樽】   枯藤生幽谷,蹙縮似無材。不意猶為累,刳中作酒杯。君知我好異,贈我酌村醅。衰意方多感,為君當數開。藤樽結如螺,村酒綠如水。開樽自獻酬,竟日成野醉。青莎可為席,白石可為幾。何當酌清泉,永以思君子。   【送任師中任清江】   吾老尚喜事,羨君方少年。有如伏櫪馬,看彼始及鞍。奔騰過吾目,蕭條正思邊。誰知脫吾羈,傲睨登太山。君今始得縣,翱翔大江幹。大江多風波,渺然天欲翻。浩蕩吞九野,開闔壯士肝。人生患不出,局束守一廛。未嘗見大物,不識天地寬。今君吾鄉秀,固已見西川。去年作邊吏,出入烽火間。儒冠雜武弁,屢與氈裘言。又當適南土,大浪泛目前。胸中芥蒂心,吹盡為平田。陳湯喜形勝,所至常縱觀。吾想君至彼,胸膽當豁然。   【送吳待制中複知潭州二首】   十年曾作犍為令,四脈嘗聞湣俗詩。共歎才高堪禦史,果能忠諫致戎麾。會稽特欲榮翁子,馮翊猶將試望之。船系河堤無幾日,南公應已怪來遲。   台省留身凡幾歲,江湖得郡喜今行。臥聽曉鼓朝眠穩,行入淮流鄉味生。細雨滿村蓴菜長,高風吹旆彩船獰。到家應有壺觴勞,倚賴比鄰不畏卿。   【從叔母楊氏挽詞】   老人凋喪悲宗黨,寒月淒涼葬舊林。白發已知鄰裏暮,傷懷難盡子孫心。幾年贈命涵幽壤,當有銘文記德音。千里緘詞托哀恨,嗚嗚引者涕中吟。   【次韻和縉叔游仲容西園二首】   春入禁城懷舊隱,偶來芳圃似還家。番番翠蔓纏松上,粲粲朱梅入竹花。客慢空勞嚴置兕,酒多無用早成蛇。相公猶有遺書在,欲問郎君借五車。   栽松成徑百餘尺,隔徑開堂似兩家。厭事共邀終日飲,渴春先賞未開花。客來庭樹鳴寒鵲,酒入肌膚憶冷蛇。衰病不勝杯酒困,醉歸傾倒欲乘車。   【香】   搗麝篩檀入範模,潤分薇露合雞蘇。一絲吐出青煙細,半炷燒成玉筋粗。道士每占經次第,佳人惟驗繡工夫。軒窗幾席隨宜用,不待高擎鵲尾爐。

  ————————— 附錄•卷上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老蘇先生墓誌銘(歐陽修)】
  有蜀君子曰蘇君,諱洵,字明允,眉州眉山人也。君之行義修於家,信於鄉裏,聞於蜀之人久矣。當至和、嘉祐之間,與其二子軾、轍偕至京師,翰林學士歐陽修得其所著書二十二篇獻諸朝。書既出,而公卿士大夫爭傳之。其二子舉進士,皆在高等,亦以文學稱於時。眉山在西南數千裏外,一日父子隱然名動京師,而蘇氏文章遂擅天下。君之文博辯宏偉,讀者悚然想見其人。既見而溫溫似不能言,及即之,與居愈久,而愈可愛。間而出其所有,愈叩而愈無窮。嗚呼!可謂純明篤實之君子也。曾祖諱祜,祖諱杲,父諱序,贈尚書職方員外郎。三世皆不顯。職方君三子:曰澹、曰渙,皆以文學舉進士,而君少,獨不喜學,年已壯猶不知書。職方君縱而不問,鄉閭親族皆怪之。或問其故,職方君笑而不答,君亦自如也。年二十七始大發憤,謝其素所往來少年,閉戶讀書為文辭。歲餘,舉進士再不中,又舉茂才異等不中,退而歎曰:“此不足為吾學也。”悉取所為文數百篇焚之。益閉戶讀書,絕筆不為文辭者五六年,乃大究六經百家之說,以考質古今治亂成敗、聖賢窮達出處之際,得其精粹,涵畜充溢,抑而不發。久之,慨然曰:“可矣!”由是下筆頃刻千言。其縱橫上下,出入馳驟,必造於深微而後止。蓋其稟也厚,故發之遲;其志也愨,故得之精。自來京師,一時後生學者皆尊其賢,學其文,以為師法。以其父子俱知名,故號老蘇以別之。初,修為上其書,召試紫微閣,辭不至。遂除試秘書省校書郎。會太常修纂建隆以來禮書,乃以為霸州文安縣主簿,使食其祿,與陳州項城令姚辟同修禮書,為《太常因革禮》一百卷。書成,方奏未報而以疾卒,實治平三年四月戊申也。享年五十有八。天子聞而哀之,特贈光祿寺丞,敕有司具舟載其喪歸於蜀。君娶程氏,大理寺丞文應之女。生三子:曰景先,早卒;軾,今為殿中丞、直史館;轍,權大名府推官。三女皆早卒。孫曰邁,曰遲。有《文集》二十卷,《謚法》三卷。君善與人交,急人患難,死則恤養其孤,鄉人多德之。蓋晚而好《易》,曰:“《易》之道深矣,汩而不明者,諸儒以附會之說亂之也,去之則聖人之旨見矣。”作《易傳》未成而卒。治平四年十月壬申葬于彭山之安鎮鄉可龍裏。君生於遠方而學又晚成,常歎曰:“知我者唯吾父與歐陽公也。”然則非餘誰宜銘?銘曰:
  蘇顯唐世,實欒城人。以宦留眉,蕃蕃子孫。自其高曾,鄉裏稱仁。偉歟明允,大發于文。亦既有文,而又有子。其存不朽,其嗣彌昌。嗚呼明允,可謂不亡。
  【武陽縣君程氏墓誌銘】
  司馬光
  治平三年夏,蘇府君終於京師,光往吊焉。二孤軾、轍哭且言曰:“今將奉先君之柩歸葬於蜀。蜀人之祔也,同壟而異壙。日者吾母夫人之葬也,未之銘,子為我銘其壙。”光固辭,不獲命,因曰:“夫人之德,非異人所能知也,願聞其略。”二孤奉其事狀拜以授光。光拜受,退而次之曰:夫人姓程氏,眉山大理寺丞文應之女。生十八年歸蘇氏。程氏富而蘇氏極貧。夫人入門,執婦職,孝恭勤儉。族人環視之,無絲毫鞅鞅驕居可譏訶狀,由是共賢之。或謂夫人曰:“父母非乏于財,以父母之愛,若求之,宜無不應者,何為甘此蔬糲?獨不可以一發言乎!”夫人曰:“然。以我求于父母,誠無不可。萬一使人謂吾夫為求於人以活其妻子者,將若之何?”卒不求。時祖姑猶在堂,老而性嚴,家人過堂下,履錯然有聲,已畏獲罪。獨夫人能順適其志,祖姑見之必悅。府君年二十七猶不學,一日慨然謂夫人曰:“吾自視,今猶可學。然家待我而生,學且廢生,奈何?”夫人曰:“我欲言之久矣,惡使子為因我而學者!子苟有志,以生累我可也。”即罄出服玩鬻之以治生,不數年遂為富家。府君由是得專志於學,卒為大儒。夫人喜讀書,皆識其大義。軾、轍之幼也,夫人親教之。常戒曰:“汝讀書,勿效曹耦,止欲以書生自名而已。”每稱引古人名節以厲之。曰:“汝果能死直道,吾亦無戚焉。”已而,二子同年登進士第。又同登賢良方正科。自宋興以來,惟故資政殿大學士吳公育與軾制策入三等。轍所對語尤切直驚人,由夫人素勖之也。若夫人者可謂知愛其子矣。始夫人視其家財既有餘,乃歎曰:“是豈所謂福哉!不已,且愚吾子孫。”因求族姻之孤窮者,悉為嫁娶振業之。鄉人有急者,時亦周焉。比其沒,家無一年之儲。夫人以嘉祐二年四月癸醜終於鄉裏,其年十二月庚子葬彭山縣安鎮鄉可龍裏,享年四十八。軾登朝,追封武陽縣君。凡生六子,長男景先及三女皆早夭。幼女有夫人之風,能屬文,年十九既嫁而卒。嗚呼,婦人柔順足以睦其族,智能足以齊其家,斯已賢矣;況如夫人,能開發輔導成就其夫、子,使皆以文學顯重於天下,非識慮高絕,能如是乎?古之人稱有國有家者,其興衰無不本於閨門,今于夫人益見古人之可信也。銘曰:
  貧不以汙其夫之名,富不以為其子之累,知力學可以顯其門,而直道可以榮於世。勉夫教子,底于光大。壽不充德,福宜施於後嗣。
  【老蘇本傳】
  國史
  蘇洵,字明允,眉山人。數舉進士、賢良不中。當至和、嘉祐間,與其子軾、轍至京師。翰林學士歐陽修得洵《權》《衡》論策二十二篇,大愛其文辭,以為雖賈誼、劉向不過也。以其書獻,得召試,而洵不就。除秘書省校書郎。會詔太常集建隆以來禮書,乃以為霸州文安縣主簿,與陳州項城縣令姚辟同編纂,為《太常因革禮》百卷。書方成,奏未報而洵卒。贈其家銀百兩,絹百匹。以其子軾辭所賜,求贈官,特敕有司具舟載其喪歸。有《文集》二十卷,《謚法》三卷。洵與軾、轍皆善為文,而修所獻洵《機策》、《衡論》文甚美,然大抵兵謀權形機變之言也。
  【老蘇先生哀詞〈並引〉】
  曾鞏
  明允姓蘇氏,諱洵,眉州眉山人也。始舉進士,又舉茂才異等,皆不中。歸焚其所為文,閉戶讀書,居五六年,所有既富矣,乃始複為文。蓋少或百字,多或千言,其指事析理,引物托喻,侈能盡之約,遠能見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煩能不亂,肆能不流。其雄壯俊偉,若決江河而下也。其輝光明白,若引星辰而上也。其略如是,以餘之所言,于餘之所不言可推而知也。明允每於其窮達得喪、憂歡哀樂,念之所屬,必發之於此;於古今治亂興壞、是非可否之際,意有所擇,亦必發之於此;於應接酬酢、萬事之變者,雖錯出於外而用心於內者,未嘗不在此也。嘉祐初,始與其二子軾、轍,複去蜀遊京師。參知政事歐陽公修為翰林學士,得其文而異之,以獻於上。既而歐陽公為禮部,又得其二子之文,擢之高等。於是,三人之文章,盛傳於世。得而讀者皆驚,或歎不可及,或慕而效之。自京師至於海隅障徼,學士大夫莫不人知其名,家有其書。既而明允召試舍人,不至,特用為試秘書省校書郎。頃之,以為霸州文安縣主薄,編纂太常禮書。而軾,轍又以賢良方正策入等。於是三人者尤見於時,而其名益重於天下。治平三年春,明允上其禮書,未報,四月戊申以疾卒,享年五十有八。自天子、大臣至閭巷之士,皆聞而哀之。明允所為文集有二十卷行於世,所集《太常因革禮》一百卷,更定《謚法》三卷,藏於有司。又為《易傳》未成。讀其書者,則其人之所存可知也。明允為人聰明,辯智過人,氣和而色溫,而好為策謀,務一出己見,不肯躡故跡。頗喜言兵,慨然有志於功名者也。二子,軾為殿中丞、直史館,轍為大名府推官。其以明允之喪歸葬於蜀也,既請歐陽公為其銘,又請餘為辭以哀之。銘將納之壙中,而辭將刻之塚上也。餘辭不得,乃為其文曰:
  嗟明允兮邦之良,氣甚夷兮志則強。閱今古兮辨興亡,驚一世兮擅文章。禦六馬兮馳無疆,決大河兮嚙扶桑。粲星斗兮射精光,眾伏玩兮雕肺腸。自京師兮洎幽荒,矧二子兮與翱翔。唱律呂兮和宮商,羽峨峨兮勢方颺。孰雲命兮變不常,奄忽逝兮汴之陽。維自著兮暐煌煌,在後人兮慶彌長,嗟明允兮庸何傷?
  【老蘇先生哀詞】
  章望之
  子之生兮岷峨之英,子之振兮汴都之傾。爛文采兮曄其聲名,奄忽逝去兮漠然其靈。魂之逝兮幽墟,骨之葬兮蜀山之隅。猿哀吟兮烏叫呼,神氣如無兮寧與物俱。日舒曉兮月開夜,風雨晦明兮寒暑變化。魂冥冥兮何在,其疾其徐兮四維上下。獨播世兮休譽,不試之嗟兮何時而罷?
  【老蘇先生祭文】
  蒲宗孟
  嗚呼!天有靈氣,不知自秘,無物得之,獨先生兮斂為才智。地有靈光,不知自藏,無物得之,獨先生兮發為文章。先生之才,非眾人之才也,淩厲勃鬱,駕空鑿密,超後無前兮自為紀律;先生之文,非眾人之文也,健緊遒壯,排山走浪,談笑睥睨兮若無巧匠。峭華絕頂,長松孤勁,拔俗掀崖兮未足方先生之行;泰山飛雲,溶泄繽紛,盤空繞日兮未足為先生之文。嗚呼!在古有人,猶得而踐,獨吾先生,不可為而可羨。出入馳驟兮千態萬變,縱橫上下兮窮幽浹顯。先生初時,未學弦歌。年二十七,始就琢磨。閉戶讀書,不知其他。後才數年,連舉二科。世不見收,歸息岷峨。曲陵深澗,考槃其邁。益自刻苦,遂躡賜、軻。百家紛披,諸子森羅。習為一途,漲為一波。《洪范》《史論》,詆黜譏訶。《太玄》《踦》《贏》,自古喑阿。先生一言,糾繆黜訛。世無人知,先生已老。宗工歐陽,一見歎懊。自恨相逢,日月不早。攜其文章,出力薦導。俾纂禮書,補綴探討。以新大典,法則祖考。是時天下,朝廷久趨,爭傳其文,規矩風模。父子赫然,聳動賢愚。一家三人,齊名並驅。是以歐陽公志其墓曰:“學者多尊其賢,以其父子俱知名,故號先生為老蘇。”善評文者,亦曰先生歐陽之徒。嗚呼,先生亦盛乎,今無及矣,後可繼乎?舉世之賢,單窮窘促,觀其尋常,有一而足。獨吾先生,兼包廣畜,溢囷滿橐,所求無欲,如發寶藏,精金瑩玉,無所不備兮驚心駭目。舉世之人,孱筋弱力,觀其尋常,徐行已踣。獨吾先生,快勇健特,攘袂奮氣,萬里頃刻,左趨右旋,不肆其逼,遂窺其奧兮蹈閫入域。宋有天下,今五世矣,景星屢呈,丹鳳屢至,流俗慣見,不以為瑞。惟先生兮離群絕類,世無有兮人知為異。太平之祥兮先生是矣,景星鳳凰安足數矣,天胡不仁兮遽此奪矣。嗚呼嗟乎兮斯文已矣,自今已去兮不復見矣。天下之人徒誦其言,思其人,仰其餘行而已矣。《衡論》、《機策》,前人不到,石穴金匱,已收遺草。《禮書》、《謚法》,世不得傳,廣內中秘,獨有遺編。自當世以及後世,始百年以及千年,使來者讀是書以濟大道,由先生以觀聖賢。然後知蜀之褒、雄、相如者為不足貴,而千古以下,自劍以南獨有先生焉。嗚呼!宗孟仰先生為久,不得執紼掃兮從門人之後;知先生為深,不得質疑兮破未明之心。喪舟沿洄,丹旐晝開。江水清冷兮峽風吹埃。白石磷磷兮蒼山崔嵬,天寒歲暮兮增我餘哀。再拜柩前兮慘顧傷懷,肴盈豆登兮酒盈樽罍。音容有無兮恍疑其來,香不可接兮長慟而回。嗟嗟先生,亦已焉哉。
  【老蘇先生祭文】
  張燾
  嗚呼,蜀山之英,岷山之靈,積久憑厚,而君晚成。懷策囊書,再遊上京,二子侍來,一時貴名。群公要官,推挹薦藉,蘇氏文章,遂擅天下。禮經、《謚法》,讎繹未暇,天不憖遺,忽從奄化。嗚呼識君,亦既舊故,旅櫬之歸,莫吊孺慕。佳城之掩,遠莫瞻顧,聊陳奠樽,將我哀素。伏惟尚饗。
附錄•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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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蘇先生會葬致語並口號(闕名)】
  蓋聞太上立德,貫今古以長存;至人無心,視死生為一致。固當談笑於禍福之際,雍容於變化之間。日夜相代乎前,憂樂不入其舍。是何禮存送往,語有致哀。子產之哭子皮,吾無與為善;仲尼之慟顏子,天殆將喪予。秦哀三良,齊悼二惠。孔門弟子相向而失聲;荊州刺史望拜而墮淚。豈不以時乎,難得而易失。賢者少達而多窮。事關興衰,禮有哀樂。恭惟編禮寺丞,一時之傑,百世所宗。道兼文武之隆,學際天人之表。漁釣渭上,韞《六韜》而自稱;龍蟠漢南,非三顧而不起。自宋興百戰,文弊多方,簡編具在,氣象不報。雖作者繼出,尚古風之未還。迨公勃興,一變至道。上自朝廷縉紳之士,下及岩穴處逸之流,皆願見其表儀,固將以為師友。而道將墜喪,天不假年。書雖就於百篇,爵不過於九品。謂公為壽,不登六十;謂公為夭,百世不亡。今者喪還裏閭,宵會親友。顧悲哀之不足,假諷詠以紓情。敢露微才,上陳口號:
  萬里當年蜀客來,危言高論冠倫魁。有司不入劉蕡第,諸老徒推賈誼才。一惠獨刊姬《謚法》,六經先集漢家台。如公事業兼忠憤,淚作岷江未寄哀。
  【老蘇先生挽詞一十五首】

  ○韓琦
  對未延宣室,文嘗薦《子虛》。書方就綿蕝,奠已致生芻。故國悲雲棧,英游負石渠。名儒升用晚,厚愧不先予。

  ○其二
  族本西州望,來為上國光。文章追典誥,議論極皇王。美德驚埋玉,瑰材痛壞梁。時名誰可嗣,父子盡賢良。

  ○曾公亮
  立言高往古,抱道鬱當時。鉛槧方終業,風燈忽遘悲。名垂文苑傳,行紀太丘碑。後嗣皆鸞鷟,吾知慶有詒。

  ○歐陽修
  布衣馳譽入京都,丹旐俄驚反舊閭。諸老誰能先賈誼,君王猶未識相如。三年弟子行喪禮,千兩鄉人會葬車。獨我空齋掛塵榻,遺編時閱子雲書。

  ○趙概
  稱謂欒城舊〈唐相味道,欒城人也。〉潛光穀口棲。雄文聯組繡,高論吐虹霓。遽忽悲丹旐,無因祀碧雞。徒嗟太公丘,德位不至圭。
  侍從推詞伯,君王問《子虛》。早通金匱學,晚就曲台書。露泣時難駐,琴亡韻亦疏。臧孫知有後,裏閉待高車。

  ○王拱辰
  氣得岷峨秀,才推賈馬優。未承宣室問,空有茂陵求。玩《易》窮三聖,論《書》正九疇。欲知歆向學,二子繼弓裘。

  ○王珪
  岷峨地僻少人行,一日西來譽滿京。白首只知聞道勝,青衫不及到家榮。玄猿夜哭銘旌過,紫燕朝飛挽鐸迎。天祿校書多分薄,子雲那得葬鄉城。

  ○張燾
  本朝文物盛西州,獨得宗公薦冕旒。稷嗣草儀書未奏,茂陵詞客病無瘳。一門歆向傳家學,二子機雲並雋遊。守蜀無因奠尊酒,素車應滿古源頭。

  ○鄭獬
  豐城寶劍忽飛去,玉匣靈蹤自此無。天外已空丹鳳穴,世間還得二龍駒。百年飄忽古無奈,萬事凋零今已殊。惆悵西州文學老,一丘空掩蜀山隅。

  ○蘇頌
  觀國五千里,成書一百篇。人方期遠至,天不與遐年。事業逢知己,文章有象賢。未終《三聖傳》,遺恨掩重泉。

  ○其二
  常論平陵系,吾宗代有人。源流知所自,道義更相親。痛惜才高世,繼咨涕滿巾。又知餘慶遠,二子志經綸。

  ○張商英
  近來天下文章格,盡是之人咳唾餘。方喜丘園空繐帳,何期簫吹咽□車。一生自抱蕭張術,萬古空傳揚孟書。大志未酬身已沒,為君雙淚濕衣裾。
  姚辟
  持筆遊從已五年,忽嗟精魄已茫然。茂陵未訪相如蒿,宣室曾知賈誼賢。薤露有歌淒曉月,絳紗無主蔽寒煙。平生事業文公志,應許鄉人白玉鐫。

  ○其二
  羈旅都門十載中,轉頭浮宦已成空。青衫暫寄文安籍,白社長留處士風。萬里雲山歸故國,一帆江月照疏篷。世間窮達何須校,只有聲名是至公。
  【薦表】
  歐陽修
  臣猥以庸虛,叨塵侍從,無所裨補,常愧心顏。竊慕古人薦賢推善之意,以謂為時得士,亦報國之一端。往時自國家下詔書戒時文,諷勵學者以近古。蓋自天聖迄今二十餘年,通經學古履忠守道之士所得不可勝數,而四海之廣不能無山岩草野之遺。其自重者既伏而不出,故朝廷亦莫得而聞,此乃如臣等輩所宜求而上達也。伏見眉州布衣蘇洵履行純固,性識明達,亦嘗一舉有司,不中,遂退而力學。其論議精於物理而善識變權,文章不為空言而期於有用。其所撰《權書》、《衡論》、《機策》二十篇,辭辯宏偉,博于古而宜於今,實有用之言,非特能文之士也。其人文行久為鄉閭所稱,而守道安貧,不營仕進。苟無薦引,則遂棄於聖時。其所撰書二十篇,臣謹隨狀上進,伏望聖慈下兩制看詳。如有可采,乞賜甄錄。謹具狀奉聞,伏候敕旨。
  【墓表】
  張方平
  仁宗皇帝嘉祐中,僕領益郡。念蜀異日常有高賢奇士,今獨乏耶?或曰:“勿謂蜀無人,蜀有人焉,眉山處士蘇洵,其人也。”請問蘇君之為人,曰:“蘇君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然非為亢者也,為孕蘊而未施,行而未成,我不求諸人而人莫我知也,故今年四十餘不仕。公不禮士,士莫至。公有思見之意,宜來。”久之,蘇君果至。即之,穆如也。聽其言,知其博物洽聞矣。既而得其所著《權書》、《衡論》閱之,如大雲之出於山,忽布四方,倏散無餘;如大川之滔滔,東注於海源也,委迤,其無間斷也。因論蘇君:“左丘明、《國語》,司馬遷之善敘事,賈誼之明王道,君兼之矣。遠方不足成君名,盍遊京師乎?”因以書先之于翰林歐陽永叔。君然僕言,至京師。永叔一見,大稱歎,以為未始見夫人也,目為孫卿子,獻其書於朝。自是名動天下,士爭傳誦其文,時文為之一變,稱為老蘇。時相韓公琦聞其名而厚待之,嘗與論天下事,亦以為賈誼不能過也。然知其才而不能用。初作昭陵,禮廢闕,琦為大禮使,事從其厚。調發趣辦,州縣騷然。先生以書諫琦,且再三,至引華元不臣以責之。琦為變色,然顧大義,為稍省其過甚者。及先生沒,韓亦頗自咎恨,以詩哭之,曰:知賢不早用,愧莫先於予者矣。先生亮直寡合,有倦遊之意,獨與其子居,非道義不談。至於名理勝會,自有孔顏之樂,一廛一區,侃侃如也。又數年,召試紫微閣,不至,乃除試秘書省校書郎。俾就太常修纂建隆以來禮書,以為霸州文安縣主簿,使食其祿。集成《太常因革禮》一百卷。書成,奏未報而以疾卒,享年五十有八,實治平三年四月。英宗聞而傷之,命有司具舟載其喪歸葬於蜀。明年八月壬辰葬于眉州彭山縣安鎮鄉可龍裏。朝野之士為誄者百一十有三人。先生字明允。考序,大理寺評事,累贈職方員外郎,以節義自重,蜀人貴之。生三子,澹、渙,教訓甚至,各成名官。先生其季也。已冠,猶不知書。職方沒,始讀書,不一二年,出諸老先生之右。一日,因覽其文作而曰:“吾今之學,猶未知學也已。”取舊文蒿悉焚之,杜門絕賓友,繙詩書經傳諸子百家之書,貫穿古今,由是著述根柢深矣。質直忠信,與人交共憂患,死則收恤其子孫。不喜飲酒,未嘗戲狎。常談陋今而高古。若先生者,非古之人歟?謂今莫如古者,斯焉取斯!嘉祐初,王安石名始盛,党友傾一時。其命相制曰:“生民以來,數人而已。”造作語言,至以為幾于聖人。歐陽修亦已善之,勸先生與之游,而安石亦願交于先生。先生曰:“知其人矣,是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天下患。”安石之母死,士大夫皆吊,先生獨不往,作《辨奸》一篇。見第九篇。
  當時見者多為不然,曰:“噫,其甚矣!”先生既沒三年,而安石用事,其言乃信。夫惟有國者之患,嘗由辨之不早,子言之,知風之自,見動之微,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至於此!嘗試評之,定天下之臧否,一人而已。所著《文集》二十卷,《謚法》三卷,《易傳》三卷。初,君將遊京師,過益州,與僕別,且見其軾、轍及其文卷,曰:“二子者將從鄉舉,可哉?”僕披其卷,曰:“從鄉舉,乘騏驥而馳閭巷也,六科所以擢英俊,君二子從此選,猶不足以騁其逸力爾。”君曰:“姑為後圖。”遂以就舉,一上皆登進士第。再舉制策,併入高等,今則皆為國士。仁宗時,海內乂安,朝廷謹持憲度,取士有常格,故羔雁不至於岩穀。奉常特召已為異禮,屬之論撰,台閣之漸也。而君不待,惜乎其嗇於命也。其事業不得舉而措諸天下,獨《新禮》百篇,今為太常施用。若夫鄉黨之行,家世之詳,則有別傳存焉。今舉始卒之大概,以表其墓。惟其有之,是以言之不怍雲。
  【東坡謝張太保撰先人墓表書】
  軾頓首再拜:伏蒙再示先人墓表,特載《辨奸》一篇,恭覽涕泗,不知所云。竊惟先人早歲汩沒,晚乃有聞,雖當時學者知師尊之,然於其言語文章猶不能盡,而況其中有不可形者乎!所謂知之盡而信其然者唯公一人。雖若不幸,然知我者希,正老氏之所貴。《辨奸》之始作也,自軾與舍弟皆有嬉其甚矣之諫,不論他人,惟明公一見以為與我意合。公固已論之先朝,載之史冊,今雖容有不知,後世決不可沒。而先人之言非公表而出之,則人未必信。信不信何足深計,然使斯人用區區小數以欺天下,天下莫覺莫知,恐後人必有秦無人之歎。此墓表所以作而軾之所流涕再拜而謝也。黃叔度淡然無作,郭林宗一言,至今以為顏子。林宗于人材小大畢取,所賢非一人,而叔度之賢無一見於外者,而後世猶信。徒林宗之重也。今公之重不減林宗,所賢唯先人,而其心跡粗若可見,其信於後世必矣。多言何足為謝,聊發一二。不宣。軾再拜。

補遺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文九篇   【審敵】   中國內也,四夷外也。憂在內者,本也;憂在外者,末也。夫天下無內憂,必有外懼。本既固矣,盍釋其末以息肩乎?曰未也。古者夷狄憂在外,今者夷狄憂在內。釋其末可也,而愚不識方今夷狄之憂為末也。古者,夷狄之勢,大弱則臣,小弱則遁,大盛則侵,小盛則掠。吾兵良而食足,將賢而士勇,則患不及中原,如是而曰外憂可也。今之蠻夷,姑無望其臣與遁,求其志止於侵掠而不可得也。北胡驕恣為日久矣,歲邀金繒以數十萬計。曩者,幸吾有西羌之變,出不遜語以撼中國,天子不忍使邊民重困於鋒鏑,是以虜日益驕,而賄日益增,迨今凡數十百萬而猶慊然未滿其欲,視中國如外府。然則,其勢又將不止數十百萬也。夫賄益多,則賦斂不得不重;賦斂重,則民不得不殘。故雖名為息民,而其實愛其死而殘其生也。名為外憂,而其實憂在內也。外憂之不去,聖人猶且恥之;內憂而不為之計,愚不知天下之所以久安而無變也。   古者,匈奴之強,不過冒頓。當暴秦刻剝,劉、項戰奪之後,中國溘然矣。以今度之,彼宜遂入踐中原,如決大河,潰蟻壤,然卒不能越其疆以有吾尺寸之地,何則?中原之強,固百倍於匈奴,雖積衰新造,而猶足以制之也。五代之際,中原無君,石晉苟一時之利,以子行事匈奴,割幽、燕之地以資其強大。孺子繼立,大臣外叛,匈奴掃境來寇,兵不血刃而京師不守,天下被其禍。匈奴自是始有輕中原之心,以為可得而取矣。及吾宋景德中大舉來寇,章聖皇帝一戰而卻之,遂與之盟以和。夫人之情勝則狃,狃則敗,敗則懲,懲則勝。匈奴狃石晉之勝,而有景德之敗;懲景德之敗,而愚未知其所勝,甚可懼也。   雖然,數十年之間,能以無大變者,何也?匈奴之謀必曰:我百戰而勝人,人雖屈而我亦勞。馳一介入中國,以形淩之,以勢邀之,歲得金錢數十百萬。如此數十歲,我益數百千萬,而中國損數百千萬;吾日以富,中國日以貧,然後足以有為也。天生北狄,謂之犬戎,投骨於地狺然而爭者,犬之常也。今則不然,邊境之上,豈無可乘之釁?使之來寇,大足以奪一郡,小亦足以殺掠數千人,而彼不以動其心者,此其志非小也。將以蓄其銳而伺吾隙,以伸其所大欲,故不忍以小利而敗其遠謀。古人有言曰:“為虺弗摧,為蛇奈何?”匈奴之勢,日長炎炎。今也柔而養之,以冀其卒無大變,其亦惑矣。且今中國之所以竭生民之力,以奉其所欲,而猶恐恐焉懼一物之不稱其意者,非謂中國之力不足以支其怒也。然以愚度之,當今中國雖萬萬無有如石晉可乘之勢者,匈奴之力雖足以犯邊,然今十數年間,吾可以必無犯邊之憂。何也?非畏吾也,其志不止犯邊也。其志不止犯邊,而力又未足以成其所欲為,則其心惟恐吾之一旦絕其好,以失吾之厚賂也。然而驕傲不肯少屈者,何也?其意曰邀之而後固也。鷙鳥將擊,必匿其形。昔者冒頓欲攻漢,漢使至,輒匿其壯士健馬。故《兵法》曰:“詞卑者進也,詞強者退也。”今匈奴之君臣,莫不張形勢以誇我,此其志不欲戰明矣。闔廬之入楚也因唐、蔡,勾踐之入吳也因齊、晉。匈奴誠欲與吾戰耶,曩者陝西有元昊之叛,河朔有王則之變,嶺南有智高之亂,此亦可乘之勢矣,然終以不動,則其志之不欲戰又明矣。籲!彼不欲戰,而我遂不與戰,則彼既得其志矣。《兵法》曰:“用其所欲,行其所能,廢其所不能。於敵反是。”今無乃與此異乎。且匈奴之力,既未足以伸其所大欲,而奪一郡,殺掠數千人之利,彼又不以動其心,則我勿賂而已。勿賂,而彼以為辭,則對曰:爾何功於吾?歲欲吾賂,吾有戰而已,賂不可得也。雖然,天下之人必曰:“此愚人之計也。天下孰不知賂之為害而無賂之為利,顧勢不可耳。”愚以為不然。當今夷狄之勢,如漢七國之勢。昔者高祖急於滅項籍,故舉數千里之地以王諸將,項籍死,天下定,而諸將之地因遂不可削。當是時,非劉氏而王者八國,高祖懼其且為變,故大封吳、楚、齊、趙同姓之國以制之。既而信、越、布、綰皆誅死,而吳、楚、齊、趙之強反無以制。當是時,諸侯王雖名為臣,而其實莫不有帝制之心,膠東、膠西、濟南又從而和之,於是擅爵人,赦死罪,戴黃屋,刺客公行,匕首交於京師。罪至章也,勢至逼也。然當時之人,猶且徜徉容與,若不足慮,月不圖歲,朝不計夕,循循而摩之,煦煦而吹之,幸而無大變。以及于孝景之世,有謀臣曰晁錯,始議削諸侯地以損其權。天下皆曰:諸侯必且反。錯曰:“固也。削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則反疾而禍小,不削則反遲而禍大。吾懼其不及今反也。”天下皆曰晁錯愚。籲!七國之禍,期於不免。與其發於遠而禍大,不若發於近而禍小。以小禍易大禍,雖三尺童子皆知其當然。而其所以不與錯者,彼皆不知其勢將有遠禍;與知其勢將有遠禍,而度己不及見,謂可以寄之後人,以苟免吾身者也。然則錯為一身謀則愚,而為天下謀則智。人君又安可舍天下之謀,而用一身之謀哉!今日匈奴之強不減於七國,而天下之人又用當時之議,因循維持以至於今,方且以為無事。而愚以為天下之大計不如勿賂。勿賂則變疾而禍小,賂之則變遲而禍大。畏其疾也,不若畏其大;樂其遲也,不若樂其小。天下之勢,如坐弊船之中,駸駸乎將入於深淵,不及其尚淺也舍之,而求所以自生之道,而以濡足為解者,是固夫覆溺之道也。聖人除患于未萌,然後能轉而為福。今也不幸養之以至此,而近憂小患又憚而不決,則是遠憂大患終不可去也。赤壁之戰,惟周瑜、呂蒙知其勝;伐吳之役,惟羊祜、張華以為是。然則宏遠深切之謀,固不能合庸人之意,此晁錯所以為愚也。   雖然,錯之謀猶有遺憾。何者?錯知七國必反,而不為備反之計,山東變起,而關內騷動。今者匈奴之禍,又不若七國之難制。七國反,中原半為敵國;匈奴叛,中國以全制其後。此又易為謀也。然則謀之奈何?曰:匈奴之計不過三:一曰聲,二曰形,三曰實。匈奴謂中國怯久矣,以吾為終不敢與之抗,且其心常欲固前好而得厚賂以養其力。今也遽絕之,彼必曰戰而勝,不如坐而得賂之為利也。華人怯,吾可以先聲脅之,彼將複賂我。於是宣言於遠近,我將以某日圖某所,以某日攻某所。如此謂之聲。命邊郡休士卒、偃旗鼓,寂然若不聞其聲。聲既不能動,則彼之計將出於形。除道翦棘,多為疑兵以臨吾城,如此謂之形。深溝固壘,清野以待,寂然若不見其形。形又不能動,則技止此矣,將遂練兵秣馬以出於實。實而與之戰,破之易爾。彼之計必先出於聲與形,而後出於實者:出於聲與形,期我懼而以重賂請和也;出於實,不得已而與我戰,以幸一時之勝也。夫勇者可以施之於怯,不可以施之于智。今夫叫呼跳踉以氣先者,世之所謂善鬥者也。雖然,蓄全力以待之,則未始不勝。彼叫呼者,聲也;跳踉者,形也。無以待之,則聲與形者亦足以乘人於卒;不然,徒自弊其力於無用之地,是以不能勝也。韓許公節度宣武軍,李師古忌公嚴整,使來告曰:“吾將假道伐滑。”公曰:“爾能越吾界為盜邪?有以相待,無為虛言!”滑帥告急,公使謂曰:“吾在此,公安無恐。”或告除道翦棘,兵且至矣。公曰:“兵來不除道也。”師古詐窮,遷延以遁。愚故曰:彼計出於聲與形而不能動,則技止此矣。與之戰,破之易耳。方今匈奴之君有內難,新立,意其必易與。鄰國之難,霸王之資也。且天與不取,將受其弊。賈誼曰:“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後,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以病而賜罷。當是之時而欲為安,雖堯舜不能。”嗚呼!是七國之勢也。   【廣士】   古之取士,取於盜賊,取于夷狄;古之人非以盜賊、夷狄之事可為也,以賢之所在而已矣。夫賢之所在,貴而貴取焉,賤而賤取焉。是以盜賊下人,夷狄異類,雖奴隸之所恥,而往往登之朝廷,坐之郡國,而不以為怍。而繩趨尺步,華言華服者,往往反擯棄不用。何則?天下之能繩趨而尺步,華言而華服者眾也,朝廷之政,郡國之事,非特如此而可治也。彼雖不能繩趨而尺步,華言而華服,然而其才果可用於此,則居此位可也。古者,天下之國大而多士大夫者,不過曰齊與秦也。而管夷吾相齊,賢也,而舉二盜焉;穆公霸秦,賢也,而舉由餘焉。是其能果於是非而不牽於眾人之議也,未聞有以用盜賊、夷狄而鄙之者也。今有人非盜賊、非夷狄,而猶不獲用,吾不知其何故也。   夫古之用人,無擇於勢,布衣寒士而賢則用之,公卿之子弟而賢則用之,武夫健卒而賢則用之,巫醫方技而賢則用之,胥史賤吏而賢則用之。今也,布衣寒士持方尺之紙,書聲病剽竊之文,而至享萬鐘之祿;卿大夫之子弟飽食於家,一出而驅高車,駕大馬,以為民上;武夫健卒有灑掃之力,奔走之舊,久乃領藩郡,執兵柄;巫醫方技一言之中,大臣且舉以為吏。若此者,皆非賢也,皆非功也,是今之所以進之之途多於古也。而胥史賤吏,獨棄而不錄,使老死於敲榜趨走,而賢與功者不獲一施,吾甚惑也。不知胥吏之賢,優而養之,則儒生武士或所不若。   昔者漢有天下,平津侯、樂安侯輩皆號為儒宗,而卒不能為漢立不世大功。而其卓絕雋偉震耀四海者,乃其賢人之出於吏胥中者耳。夫趙廣漢,河間之郡吏也;尹翁歸,河東之獄吏也;張敞,太守之卒史也;王尊,涿郡之書佐也。是皆雄雋明博,出之可以為將,而內之可以為相者也,而皆出於吏胥中者,有以也。夫吏胥之人,少而習法律,長而習獄訟,老奸大豪畏憚懾伏,吏之情狀、變化、出入無不諳究,因而官之,則豪民猾吏之弊,表裏毫末畢見於外,無所逃遁。而又上之人擇之以才,遇之以禮,而其志複自知得自奮於公卿,故終不肯自棄於惡以賈罪戾,而敗其終身之利。故當此時,士君子皆優為之,而其間自縱於大惡者,大約亦不過幾人,而其尤賢者,乃至成功如是。今之吏胥則不然,始而入之不擇也,終而遇之以犬彘也。長吏一怒,不問罪否,袒而笞之;喜而接之,乃反與交手為市。其人常曰:長吏待我以犬彘,我何望而不為犬彘哉?是以平民不能自棄為犬彘之行,不肯為吏矣,況士君子而肯俯首為之乎!然欲使之謹飾可用如兩漢,亦不過擇之以才,待之以禮,恕其小過,而棄絕其大惡之不可貰忍者,而後察其賢有功而爵之、祿之、貴之,勿棄之於冗流之間。則彼有冀於功名,自尊其身,不敢丐奪,而奇才絕智出矣。   夫人固有才智奇絕而不能為章句名數聲律之學者,又有不幸而不為者。苟一之以進士、制策,是使奇才絕智有時而窮也。使吏胥之人,得出為長吏,是使一介之才無所逃也。進士、制策網之於上,此又網之於下,而曰天下有遺才者,吾不信也。   【與雷太簡納拜書】   趙郡蘇某袖書再拜知郡殿丞之前:夫禮隆於疏,殺於親。以兄之親,而酌則先秦人,蓋此見其情焉。某與執事道則師友,情則兄弟,傴僂跪拜,抗拜於兩楹之間,而何以為親?願與執事結師友之歡,隆兄弟之好。謹再拜廡下,執事其聽之勿辭。不宣。《東萊標注老泉先生文集》卷十一   【雷太簡墓銘】   嗚呼太簡,不顯祖考。不有不承,隱居南山。德積聲施,為取於人。不獻不求,既獲不用。有功不多,孔銘孔悲。趙德麟《侯鯖錄》卷一   【上張益州書】   古之君子,期擅天下之功名,期為天下之儒人,而一旦不幸,陷於不義之徒者有矣。柳子厚、劉夢得、呂化光,皆才過人者,一為二王所汙,終身不能洗其恥。雖欲刻骨刺心,求悔其過而不可得,而天下之人且指以為黨人矣。洵每讀其文章,則愛其才;至見其陷於黨人,則悲其不幸。故雖自知其不肖,不足以晞望古之君子,而嘗自潔清以避恥遠辱。王公貴人,可以富貴人者,肩相摩於上;始進之士,其求富貴之者,踵相接於下。而洵未嘗一動其心焉,不敢不自愛其身故也。貧之不如富,賤之不如貴,在野之不如在朝,食菜之不如食肉,洵亦知之矣。裏中大夫皆謂洵曰:“張公,我知其為人。今其來必將有所舉,宜莫若子。將求其所以為依,宜莫如公。”洵笑曰:“我則願出張公之門矣,張公許我出其門下哉?”居數月,或告洵曰:“張公舉子。”聞之愀然自賀曰:“吾知免矣。”吾嘗怪柳子厚、劉夢得、呂化光數子,以彼之才游天下,何容其身辱如此!恐焉懼其操履之不固,以躡數子之蹤。今張公舉我,吾知免矣。孟子曰:“觀遠臣以其所主。”韓子曰:“知其主可以信其客。”張公作事固信於天下,得為張公客者,雖非賢人,而天下亦不敢謂之庸人矣。昨有得天下不得謂之庸人者幾人?而我則當。知我者可以吊劉夢得、呂化光、柳子厚數子之不幸,而賀我之幸也。數百里一拜於前,以為謝者,正為此耳。黃燦、黃煒《重編嘉祐集》卷十五   【孔子論】   蘇子曰:此孔子之所以聖矣。蓋田氏、六卿不服,則齊、晉無不亡之道;三桓不臣,則魯無可治之理。孔子之用於世,其政無急於此者矣。彼晏嬰者亦知之,曰田氏之僭,惟禮可以已之。在禮,家施不及國,大夫不收公利。齊景公曰:“善哉,吾今而後知禮之可以為國也。”嬰能知之,而莫能為之,嬰非不賢也,其浩然之氣以直養而無害塞乎天地之間者,不及孔孟也。孔子以羈旅之臣,得政期月,而能舉治世之禮,以律亡國之臣,墮名都,出藏甲,而三桓不疑其害己,此必有不言而信、不怒而威者矣。孔子之聖見於行事,至此為無疑也。嬰之用於齊也,久於孔子;景公之信其臣也,愈於定公,而田氏之禍不少衰。吾是以知孔子之難也。孔子以哀公十六年卒,十四年陳恒弒其君,孔子沐浴而朝,告於哀公,請討之。吾是以知孔子之欲治列國之君臣,使如《春秋》之法者,至於老且死而不忘也。或曰:孔子知哀公與三子之必不從,而以禮告也歟?曰:否,孔子實欲伐齊。孔子既告公,公曰:“魯為齊弱久矣,子之伐之,將若之何?”對曰:“陳恒弒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魯之眾,加齊之半,可克也。”此豈禮告而已哉?哀公患三桓之逼,常欲以越伐魯而去之。夫以強鄰伐國,民不予也,皋如出公之事,斷可見矣,豈若從孔子而伐齊乎?若從孔子而伐齊,則凡所以勝齊之道,孔子任之有餘矣。既克田氏,則魯之公室自張,三桓不治而自服也。此孔子之志也。《古今圖書集成》學行典卷一四六。   【上六家謚法議】   謹按世之以謚著書而可以名家者,止於六家。其王彥威之徒,皆祖述舊文,無所增損。六家之中,其名《周公》者,最無條貫,同謚異條,或分見數處,紛紜擾亂,難以省覽。其餘《春秋》、《廣謚》、沈約、賀琛、扈蒙,其綱目俱存,而脫謬已甚,或當時之妄誤,或傳寫之訛失,有司行用,實難依據。臣等今已講求別本,證之史傳,別其同異,去其重複,勘謬補闕,務令完正。其有訛謬已久,世俗承用不復疑,如以“壯”為“莊”,以“僭”為“替”,如是者亦不敢輒改。皆隨件注,凡注數十百條,號曰《六家謚法》。《宋蜀文輯存》卷四   【謚法總論】   嘉祐六年七月,詔修禮書。十月,詔古謚法有不可用者,以屬修書之吏,臣洵實典其事。按治論謚者起于今文《周書•謚法》之篇。今文既以鄙野不傳,其《謚法》之上篇獨存,又簡略不備。諸儒所傳只有《周公》、《春秋》、《廣謚》、沈約、賀琛、扈蒙六家之書。《周公》、《春秋》為名尤古,然條貫尤為雜亂而不精,《廣謚》又疏略而不盡。獨沈約、賀琛紀綱粗備,然琛好加以己意,務為多而無窮。扈蒙最後出,酌取諸家,簡而不精。六書之中,稍近古而可據者,莫如沈約。然亦非古之《謚法》,約言之詳矣。其最舊者見於《世本》、《大戴禮》,而約之時已不見於其書。約徒得劉熙《乘奧》之所增廣,今隋唐《志》作《帝王本紀》,《隋書》又作《乘奧》,未知孰是。與《廣謚》以為據依,不聞有所謂《周公》、《春秋》者也。琛又因約,而加之以其意。今《周公》、《春秋》之法,往往反取琛之新法而載之其書。至王彥威、蘇冕之書,因前人之法,附世人之謚,非有他也。賈山有言:“古者聖王作謚,不過三四十字。”而蔡邕《獨斷》所載,亦不過四十有六。臣受詔之三年二月,而《謚法》乃定,凡一百六十有八。沈約為《謚例》,記周以來帝王公卿之謚,至宋而止。王彥威繼之,至唐而止。賀琛之法有君謚、臣謚、婦人謚,離而為三,今取而合之。婦人有謚自周景王之穆後始,匹夫有謚自東漢之隱者始,宦者有謚自東漢之孫程始,蠻夷有謚自東漢之莎車始。自《周公》以來,籍而記之,為三十五卷。善者可以勸,惡者可以懼,善惡之失當者可以長歎息也。〈《玉海》卷五四〉   【論諸家謚法】   《周公》之書,文尤繁雜不經。《春秋》次之,比《周公》甚簡,而微為不亂。《廣謚》最簡,比二書差為齊一,沈約所取以成書。約采諸家,其書最詳。賀琛因而增之,尤詳備。而皆病於無所去取。扈蒙新書,其意妄偽,反為五家之所非笑。〈同上〉   ◎詩二十四首   【遊嘉州龍岩】   系舟長堤下,日夕事南征。往意紛何速,空岩幽自明。使君憐遠客,高會有餘情。酌酒何能飲,去鄉懷獨驚。山川隨望闊,氣候帶霜清。佳境日已去,何時休遠行。   〈殘宋本《類編增廣老蘇先生大全集》〉   【初發嘉州】   家托舟航千里速,心期京國十年還。烏牛山下水如箭,忽失峨眉枕席間。〈同上〉   【襄陽懷古】   我行襄陽野,山色向人明。何以洗懷抱,悠哉漢水清。遼遼峴山道,千載幾人行?踏盡山上土,山腰為之平。道逢墮淚碣,不覺涕亦零。借問羊叔子,何異葛孔明?今人固已遠,誰識前輩情?朅來萬山下,潭水轉相縈。水深不見底,中有杜預銘。潭水竟未涸,後世自知名。成功本無敵,好譽真儒生。自從三子亡,草中無豪英。聊登峴山首,淚與漢流傾。〈同上〉   【寄楊緯】   家居對山木,謂是忘言伴。去鄉不能致,回顧頗自短。誰知有楊子,磊落收百段。揀贈最奇峰,慰我苦長歎。連城盡如削,邃洞幽可款。回合抱空虛,天地聳其半。舟行因樂載,陸挈敢辭懶?飄飄乎千里,有客來就看。自言此地無,愛惜苦欲換。低頭笑不答,解纜風帆滿。京洛有幽居,吾將隱而玩。〈同上〉   【和楊節推見贈】   與君多乖睽,邂逅同泛峽。宋子雖世舊,談笑傾不接。二君皆宦遊,疇昔共科甲。唯我老且閒,獨得離圈柙。少年實強銳,議論令我怯。有如乘風箭,勇發豈顧帖?置酒來相邀,殷勤為留楫。楊君舊痛飲,淺水安足涉?嗟我素不任,一酌已赧頰。去生別懷愴,有子旅意愜。舍棹治陸行,歲晚筋力乏。予懶本不出,實為人事劫。相將犯苦寒,大雪滿馬鬣。〈同上〉   【答張子立見寄】   舟行道裏日夜殊,佳士恨不久與俱。峽山行盡見平楚,舍船登岸身無虞。念君治所自有處,不復放縱如吾徒。憶昨相見巴子國,謁我江上顏何娛!求文得卷讀不已,有似駿馬行且且。自言好學老未厭,方冊幾許魯作魚。古書今文遍天下,架上未有耿不愉。示我近所集,漫如遊通衢。通衢眾所入,癃殘詭怪雜遝不辨可歎籲!文人大約可數者,不過皆在眾所譽。此外何所愛,刓破無四喁。況餘固魯鈍,老蒼處群雛。入趙抱五弦,客齊不吹竽。山林自竄久不出,回視眾俊驚錕鋙。豈意誤見取,騏驥參羸駑。將觀馳騁鬥雄健,無乃獨不堪長途。淒風臘月客荊楚,千里適魏勞奔趨。將行紛亂苦無思,強說鄙意慚區區。〈同上〉   【送蜀僧去塵】   十年讀《易》費膏火,盡日吟詩愁肺肝。不解丹青追世好,欲將芹芷薦君盤。誰為善相寧嫌瘦,後有知音可廢彈?拄杖掛經須倍道,故鄉春蕨已闌幹。〈同上〉   【九日和韓公】   晚歲登門最不才,蕭蕭華發映金罍。不堪丞相延東閣,閒伴諸儒老曲台。佳節久從愁裏過,壯心偶傍醉中來。暮歸沖雨寒無睡,自把新詩百遍開。〈同上〉   【題仙都觀】   飄蕭古仙子,寂寞蒼山上。觀世眇無言,無人獨惆悵。深岩聳喬木,古觀靄遺像。超超不可揖,真意誰複亮?蜿蜒乘長龍,倏忽變萬狀。朝食白雲英,暮飲石髓鬯。心肝化瓊玉,千歲已無恙。世人安能知,服藥本虛妄。嗟哉世無人,江水空蕩漾。〈同上〉   【遊陵雲寺】   長江觸山山欲推,古佛咒水山之隈。千航萬舸睞前過,仰望絕頂皆徘徊。足踏重浪怒洶湧,背負喬岳高崔嵬。予昔過此下荊渚,斑斑滿面生蒼苔。今來重遊非舊觀,金翠晃蕩祥光開。縈回一徑上險絕,卻立下視驚心骸。蜀江迤邐漸不見,沫水騰掉震百雷。山川變化禹力盡,獨有道者嘗閔哀。■山決水通萬里,奔走荊蜀如長街。世人至今不敢嫚,坐上蛻骨冷不埋。今余劫劫何所在,愧爾前人空自咍。〈同上〉   【過木櫪觀〈並引〉】   許精陽得道之所,舟人不以相告。即過武寧縣,乃得其事。縣人雲,許精陽棺槨猶在山上。   聞道精陽令,當時此學仙。煉形初似鶴,蛻質竟如蟬。蘚上耆棺石,雲生晝影筵。舟中望山上,唯見柏森然。〈同上〉   【神女廟】   巫陽仙子雲為裾,高情杳渺與世疏。微有薄酒安足獻,願采山下霜中蔬。仙壇古洞何清虛,中有瓊樓白玉除。江山洗蕩誰來過,聞道琴高駕鯉魚。〈同上〉   【題白帝廟】   誰開三峽才容練,長使群雄苦力爭。熊氏凋零餘舊族,成家寂寞閉空城。永安就死悲玄德,八陣勞神歎孔明。白帝有靈應自笑,諸公皆敗豈由兵? 〈同上〉   【萬山】   萬山臨漢江,傑立與峴偶。杜公破三吳,磊落叔子後。當年愛山意,無乃求自附。自比誠不慚,山水亦奇秀。羊公苟有知,當為頷其首。〈同上〉   【荊門惠泉】   古郡帶荒山,寒泉出西郭。嘈嘈幽響遠,袞袞清光活。當年我少年,系馬弄潺湲。愛此泉旁鷺,高姿不可攀。今逾二十載,我老泉依舊。臨流照衰顏,始覺老且瘦。當時同遊子,半作泉下塵。流水去不返,遊人歲歲新。〈同上〉   【昆陽城】   昆陽城外土非土,戰骨多年化牆壖。當時尋邑驅市人,未必三軍皆反虜。江河填滿道流血,始信《武成》真不誤。殺人應更多長平,薄賦寬征已無補。英雄爭鬥豈得已,盜賊縱橫亦何數。禦之失道誰使然,長使哀魂啼夜雨。〈同上〉   【題三遊洞石壁】   洞門蒼石流成乳,山下長溪冷欲冰。天寒二子苦求去,吾欲居之亦不能。〈同上〉   【與可許惠所畫舒景以詩督之】   枯松怪石霜竹枝,中有可愛知者誰。我能知之不能說,欲說常恐天真非。羨君筆端有新意,倏忽萬狀成一揮。使我忘言惟獨笑,意所欲說輒見之。問胡為然笑不答,無乃君亦難為辭。晝行書空夜畫被,方其得意猶若癡。紛紜落紙不自惜,坐客爭奪相漫欺。貴家滿前謝不與,獨許見贈憐我衰。我當枕簟臥其下,暮續膏火朝忘炊。門前剝啄不須應,老病人誰稱我為。〈同上〉   【題仙都山鹿〈並序〉】   至酆都縣,將遊仙都觀。見知縣李長官雲:“固知君之將至也。此山有鹿甚老,而猛獸獵人終莫能害。將有客來游,鹿輒放鳴。故常以此候之,而未嘗失。”予聞而異之,乃為作詩。   客來未到何從見,昨夜數聲高出雲。應是先君老僮僕,當時掌客意猶勤。〈同上〉   【自尤〈並敘〉】   予生而與物無害。幼居鄉閭,長適四方,萬里所至,與其君子而遠其不義。是以年五十有一,而未始有尤於人,而人亦無以我尤者。蓋壬辰之歲而喪幼女,始將以尤其夫家,而卒以自尤也。女幼而好學,慷慨有過人之節,為文亦往往有可喜。既適其母之兄程浚之子之才,年十有八而死。而浚本儒者,然內行有所不謹,而其妻子尤好為無法。吾女介乎其間,因為其家之所不悅。適會其病,其夫與其舅姑遂不之視而急棄之,使至於死。始其死時,餘怨之,雖尤吾之人亦不直浚。獨余友發聞而深悲之,曰:“夫彼何足尤者!子自知其賢,而不擇以予人,咎則在子,而尚誰怨?”予聞其言而深悲之。其後八年,而予乃作自尤詩。   五月之日茲何辰?有女強死無由伸。嗟余為父亦不武,使汝孤塚埋冤魂。生死壽夭固無定,我豈以此輒尤人?當時此事最驚眾,行道聞者皆酸辛。餘家世世本好儒,生女不獨治組紃。讀書未省事華飾,下筆亹亹能屬文。家貧不敢嫁豪貴,恐彼非偶難為親。汝母之兄汝叔舅,求以厥子來結姻。鄉人皆嫁重母族,雖我不肯將安雲?生年十六亦已嫁,日負憂責無歡欣。歸寧見我拜且泣,告我家事不可陳。舅姑叔妹不知道,棄禮自快紛如紜。人多我寡勢不勝,只欲強學非天真。昨朝告以此太甚,捩耳不聽生怒嗔。餘言如此非爾事,為婦何不善一身?嗟哉爾夫任此責,可奈狂狼如癡麇。忠臣汝不見泄冶,諫死世不非陳君。誰知餘言果不妄,明年會汝初生孫。一朝有疾莫肯視,此意豈尚求爾存?憂怛百計惟汝母,複有汝父驚且奔。此時汝舅擁愛妾,呼盧握槊如隔鄰。狂言發病若有怪,裏有老婦能降神。呼來問訊豈得已,汝舅責我學不純。急難造次不可動,堅坐有類天王尊。導其女妻使為孽,就病索汝襦與裙。衣之出看又汝告,謬為與汝增殷勤。多多擾亂莫勝記,咎汝不肯同其塵。經旬乳藥漸有喜,移病餘舍未絕根。喉中喘息氣才屬,日使勉強餐肥珍。舅姑不許再生活,巧計竊發何不仁!嬰兒盈尺未能語,忽然奪取詞紛紛。傳言姑怒不歸覲,急抱疾走何暇詢。病中憂恐莫能測,起坐無語涕滿巾。須臾病作狀如故,三日不救誰緣因?此惟汝甥汝兒婦,何用負汝漫無恩?嗟予生女苟不義,雖汝手刃我何言?儼然正直好禮讓,才敏明辨超無倫。正應以此獲尤譴,汝可以手心自捫。此雖法律所無奈,尚可仰首披蒼旻。天高鬼神不可信,後世有耳尤或聞。只今聞者已不服,恨我無勇不復冤。惟余故人不責汝,問我此事久歎呻。慘然謂我子無恨,此罪在子何尤人?虎咆牛觸不足怪,當自為計免見吞。深居高堂閉重鍵,牛虎豈能逾牆垣?登山入澤不自愛,安可僥幸遭麒麟?明珠美玉本無價,棄置溝上多緇磷。置之失地自當爾,既爾何咎荊與榛?嗟哉此事餘有罪,當使天下重結婚!〈同上〉   【水官詩】   水官騎蒼龍,龍行欲上天。手攀時且住,浩若乘風船。不知幾何長,足尾猶在淵。下有二從臣,左右乘魚黿。矍鑠相顧視,風舉衣袂翻。女子侍君側,白頰垂雙鬟。手執雉尾扇,容如未開蓮。從者八九人,非鬼亦非蠻。出水未成列,先登揚旗旃。長刀擁旁牌,白羽注強弮。雖服甲與裳,狀貌猶鯨鱣。水獸不得從,仰面以手扳。空虛走雷霆,雨雹晦九川。風師黑虎囊,面目昏塵煙。翼從三神人,萬里朝天關。我從大覺師,得此鬼怪編。畫者古閻子,於今三百年。見者誰不愛,予者誠以難。在我猶在子,此理寧非禪?報之以好詞,何必畫在前。   〈查注蘇詩《次韻水官詩》附錄〉   【老翁井】   井中老翁誤年華,白沙翠石公之家。公來無蹤去無跡,井面團團水生花。公今與世兩何預,無事紛紛驚牧豎。改顏易服與世同,毋使世人知有翁。〈《東坡續集》卷一〉   【菊花】   騷人足奇思,香草比君子。況此霜下傑,清芬絕蘭茞。氣稟金行秀,德備黃中美。古來鶴發翁,餐英飲其水。但恐蓬藋傷,課僕加料理。〈元《群書通要》庚集卷三〉   涵虛閣在南昌東湖,國子博士李寅建。   幽居少塵事,瀟灑似江村。苔蘚深三徑,衣冠盛一門。嶺雲時聚散,湖水自清渾。世德書芳史,傳家有令孫。〈乾隆《南昌府志》卷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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