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傾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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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寮訓子
清朝滿州之官,並無姓氏,只以名為姓焉。康熙年間,滿州有一人,叫做同貞,為官做到官詹之職。同貞有結髮之妻,生了三子。不幸中年妻死,續娶填房一個汪氏,一分美貌聰明,係旗下人家女也。汪氏歸來,持家極有禮法。厚待丈夫三子,意極仁慈,作如自己所生,無分別也。同貞性氣剛直,遇事不合,便忿忿不平。後因一件案情辦得太烈,致朝臣執奏,削職抄家,產物一空,漸成貧困。汪氏極力撐持,幫助其夫用度。
同貞不以失官為意,貧淡順其自然。
未幾,同貞死,汪氏哭絕,痛不欲生,水漿不肯入口,決意同亡。既而覆想一下:「敢死易,養仔難,連自己死埋,個班仔向誰倚賴?況且先夫臨死,曾經吩咐牀前,要我撫養諸兒,不可置之度外。若使自尋短見,夫在九泉之下,依然緊皺雙眉。
」左想右思,死去亦難,不死亦苦,人生天地,不怕做辛苦事,還期苦盡甘來。於是立硬心腸,咬牙抵住,勉強起立,打點殯葬事宜,受痛含悲,難向諸兒解說。三子只知啼餓,誰憐寡母腸斷魂離,哭淚難乾?惟有叫夫知道而已。
其時,汪氏守寡,年僅廿二歲也。家既貧,無人照顧一二,備極艱辛。惟望三子學問能成,方有生路。勉強請一個先生來教三子,將所住之屋,截出一半做書館。典當衣服首飾,備買紙筆,與及經書。先生金其價亦廉,而飲食供奉之情極盡誠敬。捱了一年,而貧更甚,漸不能當。想叫三子出外從師,難供費用,於是自己教訓。手勤紡績,口授經書,三子企立一旁,眼觀耳聽。有時天寒冰凍,燈光如豆,火不成紅,而冷雨淒風破窗亂打,猶執諸兒之手,指向卷上,字句分明,而哽咽一聲,不禁淚流滿面者矣。諸子旁侍亦泣,於是掩卷收燈,回牀而睡。
枕孤被爛,破席零星,猶囑諸兒,各於牀上唸書,沉吟覆記。
僅到五更,叫諸兒復起誦讀,而汪氏已離牀開卷矣。及後,並無錢賃屋,無處棲身,因賃一空地,篷結茅寮,母子居祝或早朝無米煮,近晚食粥一餐,教三子奮志讀書,要做好人,以承祖父之志。三子若有懶惰,散步遊行,汪氏則啼哭呼天,自怨自責。三子恐懼,即時跪在母前,認了不是,願自後遵從母教,不敢荒疏。汪氏然後收淚止啼,方肯飲食。三個仔兄弟相勸,你勸我、我勸你,務要發奮做起人來,以慰老母之德。由是真正用功,苦心習練。每朝清晨到老母面前,拜了三拜,然後虛心下氣,企在於旁,以聽老母吩咐,若無別話,各去攻書。
至康熙癸丑科,大仔叫做逢泰,細仔叫做滿保,兩個中了舉人。申戌科,逢泰中進士,點翰林。庚辰科,滿保中進土,點翰林。丙戌科,第二仔叫做元旦,亦中了舉人。三子皆登科甲。康熙三十六年冬月,第三仔滿保升去福建做撫台。康熙四十年,滿保又升福建浙江做兩省總督。此時老母汪氏做了太夫人矣,隨任在衙門享福,凡地方有關於大利大害者,時時問及其子,滿保亦虛心稟告,與太夫人斟酌,而力行之。康熙五十六年,大仔逢泰出身去陝西,做欽差學院大人,太夫人教以「公明」兩字,逢泰謹遵母教。康熙六十年五月,太夫人身中染病,滿保小心奉事,五更早起,即往牀前問安,藥湯茶飯,定必自己親手捧向母前,勸其飲食,從旁企住,等候太夫人飲完食完,再問可否,然後告退。時值福建台灣朱一貴招聚匪徒作亂,至數十萬賊攻破城池。滿保奉旨征打台灣,起程既去,過了重洋。太夫人修書寄滿保云:「兒乃盡力出征,不必以老母為念,你母親今好了,飲得食得,你不須憂,務宜一戰功成,以報朝廷之望。」其實太夫人身猶有病也。及六月,台灣征平文書報到,太夫人喜動顏色,焚香稟告天地,叩謝神恩。謂家人曰:「台灣平,地方寧,社稷無疆土之憂。兒能了此事,我安樂矣。」閏六月十三日卒,死時光氣滿容,清風拂拂,雖大暑時候,而一室生涼,若有冰霜之象。見者皆稱爽朗,共以為奇。
考太夫人汪氏之品格也,其貌美而正,其氣清而靜,其心切而平,其志堅而苦。當年少也,不施脂粉,至憎賣弄風情。
及隨任也,不看戲景,至惱遊行散蕩。教媳婦習禮,待婢女極慈,嘗謂新婦曰:「婦女讀書識字,原是有用之人,至為好事。若不習禮義,不重名節,就讀千萬卷,終何用哉?只知學吟詩,學作對,要人稱做才女,便自滿足,而於大道理不曉一分,居家庭亦無好處,所謂枉讀詩書,亦無謂也。更有等婦女,生來庸俗,以正經書卷唔看得入眼,正經道理唔動得人心,專愛看邪書、小說、歌曲、淫詞,自號風流,以為瀟灑,誰不知滿紙邪氣,滿眼淫情,日夕流連,心神變動,日久不覺流於下賤,誤入迷途者有矣。故好插花搽粉者,惹人邪意也,好行游看戲者,自起浮情也。故為婦女,無論聰明愚拙,富貴貧難,總要存一片真心,一點正氣,然後生居世上,不在為人,天必之,而鬼神亦敬之矣。」其教媳婦之道如此,子孫傳為家訓,故其家多正靜焉。太夫人享年七十二,眾稱其福祿壽全。
汪氏守寡之時,年廿二歲,生得聰明秀麗,何憂無別處棲身?況前頭仔三個又非自己親生,苦樂奚堪?
在他人多有不安於其室矣。汪氏之心,無分彼此,三子非他,係丈夫之子也,愛丈夫而不愛其子,丈夫豈能安乎?惟看得丈夫真,然後愛得三子切。一班幼小,只曉得纓嚶啼餓,何知母氏傷懷?吾想此時媒人婆、竹筍智,紛紛來到,勸其改嫁者不少矣。汪氏以安於受苦抵之鐵石心肝,終難轉動。獨是一貧如洗,無米難炊,忍餓抵饑,淒涼多少?汪氏立定主意,只思教子成名,苦讀寒窗。知嚴師原是慈母,茅察斗大,有玉堂金馬之人。辛苦十年,一生富貴,子官,總督,自己封一品太夫人,所謂苦盡甘來,竟如所望。世間亦有青年而守寡者,其困苦亦有相同,有教子之心,未必有如是之真、如是之切矣。何況非自己所出,原係前頭仔者。誠即自己所生,亦不過寶之愛之,如掌上之珠,作心頭之血,只憂他唔養得大,唔高得快。
有的好食讓他食之,有的好著讓他著之,斷不肯打一棍、罵一言,如雞之護雛,牛之引仔,只恐相離相失,而不知有嚴束之道焉。又安肯治其子用苦功,捱苦境,苦心習練,苦忘琢磨也哉?所以寡婦之子,每多學壞,至不成人,其母有以縱之也。又有守寡之婦,飽衣足食,度日寬容正直,矢志堅貞,起居清淨,修善修德,愛己愛人,將來德蔭兒孫,魂歸樂國,堪稱賢婦,謂之能人。而乃有浮蕩之氣不收,懶情之情日縱,待人無禮,治己無方,以賭博為奇,以遊行為樂,不和於眾,不合於家,或太驕奢,或太吝惜,雖稱守節之名,而不知所謂守者,謹守規模也。所謂節者,行為節度也。失其真實,所以受人彈、受人笑者亦有之。若汪氏太夫人,可為守節中之表表特出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