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後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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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駙馬在府中與公主琴瑟和鳴,互相敬愛。公主更兼賢達,精通文墨,隨 著母后一口京話,並無半句蠻音。閒時與駙馬吟詩作賦,彈琴下棋,或到花間 打彈,或到柳陰走馬,暮樂朝歡,如膠如漆。國主、國母不時到府中宴飲歡樂 ,駙馬盡半子之禮,問安視膳,不敢怠惰,國主大悅。有時將軍國重務與他商 議,駙馬條對詳明,剖判停妥。國主道:「駙馬這般才貌,不唯小女終身有托 ,孤家亦得輔弼賢良了。」駙馬謙謝。一日,公主問道:「婆婆在金鼇島與李 元帥是甚親戚?可安樂否?」駙馬道:「元帥是先父同盟契友,又同做朝廷大 官,最有義氣,待我母子如骨肉一般。還有一位姑娘,也是孀居。去年患難之 中,全虧那樂將軍救援,所以得有今日。」公主道:「雖是他二人義重深恩, 終是外人。我和你人子之心,也當各盡。況遠隔海面,溫情之禮有缺。待我稟 過父王,差官接到這裡,朝夕侍奉,以盡孝心。」公主就去稟知國王,差官迎 來。駙馬又修書一封送去。公主吩咐內侍,打掃花樓一座,待婆婆安居不題。
那差官奉國主之命、駙馬書札,到金鼇島,說知來意一呈上書信。李俊拆 開看了,與樂和商議道:「花公子要接母親、姑娘到府中奉養,你道如何?」 樂和道:「他母子天性之恩不可違隔,公主賢慧,正該如此。況二位嫂嫂俱是 孀幃,雖我輩弟兄是頂天立地好男子,終有瓜履之嫌,自宜送去,兩全其美。 」李俊就與花恭人說知,花恭人心中甚喜,說道:「承列位伯叔這般美意,成 就我母子安享富貴,萬分難報。」即去收抬,思量起身。樂和對李俊道:「乘 這機會送花恭人去,還有一條妙計。」有分教:虎豹在山驚犬彘,蛟龍鎮海統 魚蝦。不知樂和說出甚麼計策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翻海舶天涯遇知己 換良方相府藥佳人
話說花逢春差官來迎母親到暹羅駙馬府中孝養,李俊正要送去,樂和道: 「這暹羅好一座錦繡江山,國主優柔少斷。那共濤是個奸邪險惡的人,長防肘 腋之變。花公子雖是在那邊,孤立無助,趁送花恭人去,差倪雲、卜青領五百 兵護送,待我說與花公子,教他稟過國主,就留在宮中防守。一旦有事,除其 元惡,那基業就是我們的了。」李俊大喜,依計而行。花恭人拜辭起身,樂和 對老管家花信道:「我前日不叫你跟隨公子去,有個緣故,恭人在此,沒有親 信使喚。今日你去,須要內外瞻管。」花信領命,就開船到暹羅。
花公子自押人轎,到海邊迎接。到得府中,玉芝公主行了大禮,次後國主 、國母俱相見過,就送在花樓與秦恭人同住,公主曲盡婦道,這不必說。樂和 將密計與花公子說知,花公子聽允,去稟國主道。「李元帥慮國中單弱,差倪 、卜二將軍領五百兵在此防護,小婿也好同習武事,特請欽旨。」國主道。「 既是至親,誼同一體。承李元帥美意,就留在府中便了。」公子來回覆樂和道 :「國主聽允,留住兵將了。」樂和又道:「公子,你可敬事國主,得其歡心 ,共濤以下臣僚謙恭浹洽,不可露一些圭角。百姓當施以恩惠,收拾人心,萬 勿驕矜失事。」花逢春一一領會。
樂和回到金鼇島,與李俊盡心料理。凡有荒島都加開墾,愛民練卒,招徠 流亡,與客商互市,日漸富強。李俊道:「當初宋公明,何等才技,又有吳學 究指點軍機,盧員外一班人物,梁山泊方成得局面。我本一介,全憑賢弟指教 ,來到海外,反成這個基業,豈不是僥倖?」樂和道:「時有不同,勢有難易 。中國人都是奸邪忌妒,是最難處的。海外人還有些坦直,所以教化易行。」 李俊大笑。
一日到清水澳回來,霎時狂風大作,波浪掀天。舵工連忙收在沙渚下碇等 候風色。忽見一隻大海舶衝風而來,一聲響亮,把一根大桅吹折,風篷倒搶水 面。那海舶滴溜打著旋渦,篙工水手支撐不定,船內多人一時慌亂,立腳不穩 ,把海舶一側,那海水滔滔滾入,人與貨物,幾個浪都打散。李俊急叫撈救, 兵丁都識水性,跳下海去,盡力將長撓搭住。救得二十餘人,貨物行李也撈得 一半。 那失風的人雖然救起,昏迷嘔吐,臉上滾滿泥沙,一時認不出。歇了多時 ,方才甦醒,李俊問是哪一國人,一個道:「我們是東京人,奉聖旨差往高麗 國回來,內中有兩位老爺,且喜多在。」李俊問是何官職,一個坐起來:「在 下是太醫院,姓安。」李俊定睛一看,失聲叫道:「莫不是安道全先生麼?」 那人也仔細一認,道:「慚愧!原來是李大哥。敢在夢中相會?」李俊急把衣 服與安道全換了,安道全道:「小弟自同宋公明征遼回來,就留在太醫院供奉 ,頗算平安。因高麗王染了瘵疾,本國沒有良醫,進上表章要到中國求醫。聖 上念高麗是個屬國,難拂其意,欽差小弟同這本院御醫盧師越到哪裡療治。住 了三個月,幸獲安痊,回朝復命。國王備下謝表進貢之物,我兩人亦有厚贈, 不想遇著大風,若無大哥,已葬魚腹矣!」李俊也叫把衣服與盧醫官換過。坐 定了,李俊訴說從前事跡,到這裡緣故,花知寨兒子花逢春已做了暹羅國駙馬 了,安道全見了樂和道:「樂哥,你便在這裡安享,只是虧了杜興!」樂和吃 驚道:「為甚麼?」安道全將孫立寄書,杜興刺配,李應越獄,飲馬川結寨的 事,也說一遍,樂和嗟歎不已。
敘談之間,漸漸風平浪息。李俊喝令起碇揚帆,頃刻到了金鼇島。安道全 見山川環繞,城垣堅固,人物繁盛,宮室壯麗,不勝歎羨。當日設宴款待,飲 酒中間,李俊問起近日朝中的事,安道全道:「燕雀處堂,不知禍到。君臣宴 樂,盜賊竊發,嚴刑重賦,上下欺蔽,是以天災疊見,人心思亂。又聽童貫引 用趙良嗣之計,通連大金夾攻遼國,恢復幽燕之地,不日用兵了。」李俊道: 「遼國自我們征伏之後,約為兄弟,相安無事。何必遠交近攻,致啟禍端!恐 強鄰生釁,日後悔之何及!」安道全道:「便是高麗王,倒也識見宏遠。道大 宋與遼百年和好,唇齒相依,不宜改圖,養虎自衛,要小弟回朝奏諫。我思量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當國大臣並無遠慮,微賤之士何敢妄言?今日在這裡偶 言談及,一到東京便箝口結舌了。」
那盧師越在旁,再不開口。原來那廝是個陰險之徒,本是撐布傘賣藥的, 投蔡京門下,濫廁太醫院中。一向妒忌安道全本領高妙,見與李俊譏刺朝政, 暗記在心。
李俊道:「我草創這個所在,卻也自在。暹羅國內,亦少明醫,先生何不 住下,同敘向日情誼,省得回京受那奸黨的氣!」安道全道:「奉旨欽差,必 要復命。」李俊道:「假如淹沒海中,哪個去復命?待盧兄去繳旨,只說死了 ,再沒有查帳處。」安道全道:「若果然淹死,便沒得說。幸而更生,若說是 死,這是欺君了。」李俊道:「既然如此,不敢曲留。寬住幾日,待我安排行 李船隻,相送便了。」安道全稱謝。當夜酒散就寢。
次日安道全道:「大哥大才,必有大福。小可的『太素脈』能定窮通壽夭 ,試一診視。」李俊笑道:「一勇之夫,放膽做去,禍福在所不較!」就伸手 過來,安道全凝神定想診了一會,又換過那手,亦診一會,稱賀道:「神全氣 厚,脈秀絡清。必居南面之尊,自有非常富貴。昔日宋公明亦曾診過,原說他 福基淺薄,果不令終。」李俊道:「任所非常富貴,大碗酒、大塊肉是有的吃 的。」樂和、盧醫官都笑起來。
住了十餘日,盧師越歸家念切,催促起行。安道全要辭別,李俊把救撈的 行李貨物一一檢還,又制一套衣服,白金三百兩為贈,盧醫官也送二十兩銀子 。高麗國人留下另自遣回,東京來的一同上船。安道全致謝不已,說道:「盧 寅翁管家還在,我一個小廝卻淹死了,到東京原是隻身。」李俊道:「身邊乏 人,我這裡送一個伏侍。」安道全道:「不消,路上有盧寅翁挈行,到京一向 與蕭讓、金大堅同寓,有人使喚。」兩人辭別而行。樂和送至海口,取出一封 書信,說道:「先生到登州上岸,少不得從登雲山過,相煩寄與我姐夫孫立, 不知使得麼?」安道全道:「這是順路,有什麼使不得?」笑道:「前日杜興 寄到東京,為你牽累;今送到山寨,難道也把我解開封府不成?」接過藏在身 邊,分手而去。
金鼇島的水手慣行海道,認得路逕,識得風色,不消三五日,早至登州岸 口。發上行李,打發船回去。僱兩乘小轎,安道全、盧師越坐了,腳夫挑了行 李,行過六十里,便是登雲山路口。轎夫道:「此間悄悄過去,不要驚動了山 寨裡好漢!」安道全道:「不妨,我正要會他們哩。」說聲未絕,一棒鑼鳴, 早擁出三五十嘍囉,喝令住轎。盧醫官在轎內發抖不止,幾乎攧了出來。安道 全道:「不要囉唣,我來會孫頭領的!」嘍囉道:「既是會頭領,我等引路。 」一行人到了寨口,嘍囉報知。孫立出來迎接,到聚義廳上,逐位見過,安道 全不認得欒廷玉、扈成,眾人不認得盧醫官,互通了姓名坐下。孫立道:「先 生一向在東京,必是安樂。今日何幸至此?」安道全將奉敕到高麗醫好國王的 病,海中翻船遇了李俊,救在金鼇島住了多時,今去回京復命,樂和寄書,故 來探問。遂取書信與孫立。拆開看過,孫立道:「那樂和舅久無音耗,原來他 們做下這般大事業!」扈成接口道:「我曾飄洋到暹羅國,那金鼇島果是個好 去處。」安道全道:「孫大哥,你還不知,前日杜興寄書到東京,受了無窮的 累。」孫立急問:「怎的受累?」安道全備述前事,笑道:「我今日寄書來, 卻是無礙的。」阮小七大叫:「快活!我們弟兄都起事了!安先生,你不消到 東京,住在這裡,正用得著。我前日吃多了牛肉白酒,腹中作脹,幾乎死了。 倘再發作起來,哪裡尋你?」安道全未及回答,盧師越離家已久,歸心如箭, 恐怕淹留,連忙催促安道全匆匆作別。阮小七心中焦躁,立起身來,劈胸揪住 盧醫官,圓睜怪眼,喝道:「你這舍鳥!這是甚麼所在,容你放屁!」安道全 慌忙勸阻道:「兄弟不可!這是欽差的官員,休得粗魯。」阮小七一發吼道: 「莫說這個不入流的小人,就是趙官家觸犯了老爺,也吃我一頓拳頭!」欒廷 玉道:「不可胡說!安先生要去,豈能強留?只是今日天晚了,權宿一宵,明 日早行罷。」阮小七方才放手,盧醫官嚇得滿身冷汗。是夕設宴款待。明早孫 立送三十兩銀子與安道全,作別下山,安道全一路上安慰盧醫官。
不只一日,到了東京。安道全、盧師越先去參謁蔡太師,稟道:「高麗王 病得痊癒,有表章謝恩,並進貢禮物。行至暹羅國界,陡遇颶風,海船飄沒, 表章禮物盡皆遺失。卑職二人得人救撈,幸留性命。隨行的淹死了三十餘人, 先稟明太師,好去繳旨。」蔡京道:「海上風波不測,這也罷了。只是有個小 妾染病,久已不痊,專望二位來療治。」留進書房待茶,吩咐院子,傳雲板說 安、盧二位先生進來診視小奶奶的病,喚內傳們祗候。不多時,院子來稟道: 「請二位先生進去。」蔡京一拱先行,二人緩緩隨後。到得內房,朱欄畫棟, 錦幕珠簾。庭內文石砌成,排列奇花異卉。大理石小几上,博山爐內裊出縷縷 水沉煙,真是「天上神仙府,人間宰相家」。進明間內坐下,調和氣息,方可 診脈。一個披髮丫鬟,雲肩青服,捧到金鑲紫檀盤內五色玻璃碗陽羨峒山茶。 茶罷,養娘丫鬟引安道全輕輕行至繡榻邊,安放錦墩,侍兒從銷金帳內接出小 奶奶玉腕來。安道全閉目凝神,診了兩手的脈,已知病緣。重到明間內稟道: 「夫人脈帶洪弦,風火相搏,復有怒氣傷肝,故見發熱咳嗽、胸脹腹滿之症。 只消幾劑清火平肝的藥餌,自然平復。」蔡太師喚取過文房四寶,安道全立了 藥案,起身辭出。蔡太師道:「有勞了!恕不相送。」安道全自有院子引道, 竟出府門不題。
蔡太師對盧師越道:「你可到書房內將藥品制度停當,叫院子傳進。我到 朝堂議事,你明早可再同安道全進來。」盧師越領命,到書房中尋思道:「可 奈安道全自恃其能,每事小覷我。一路上受了他氣,明日太師面前,自有道理 。今晚教我配藥,先撮個綿包兒送斷他的命根!」抽開藥箱,將不按君臣的藥 品配了,遞給院子,自回家去了。
那院子送進藥,養娘丫鬟煎好,捧與小奶奶。服後沒有一個時辰,小腹絞 痛異常,渾身火熱,昏沉不醒,牙關緊閉,指甲青紫。養娘丫鬟慌張了,傳出 報與蔡太師知道。卻說那日朝堂,會集各官,商議與大金夾攻遼國的軍國重事 ,各出一見,紛紛不定,及至議定,又要進呈候旨定奪。直至一更三點,方得 回府。院子先稟:「小奶奶服藥之後,十分危篤,專候老爺永訣。」蔡京聞知 ,驚惶無措,急至榻旁,見小奶奶四肢不收,瞳神反上,汗出如油,蔡京又惱 又苦,叫道:「你心中怎麼?」奶奶喉中疾湧,沉迷不知,把腳一伸,已絕氣 了。蔡京大哭不已。原來這小奶奶年方十九歲,色藝俱絕,是揚州人。淮揚安 撫用三千金聘來送到府中,是個專房之寵,怎不疼痛!喚幹辦速喚安道全、盧 師越到來,送開封府治罪。
五更時分,幹辦回來,稟道:「盧師越已喚到,安道全昨日城外拜客不歸 ,禁門未開,不可出城,特復台旨。」蔡京道:「天明速去拿來,不可遲誤! 」幹辦應諾而去。蔡京道:「盧師越,我怎地看覷你,不肯用心,把我小奶奶 藥死了!」盧師越跪著說道:「太師爺在上,小人深蒙垂盼,雖粉骨碎身,恨 不能報,怎敢不用心!只是昨日小人並不參贊,也不診視脈理,通是安道全主 張,太師爺親見的。」蔡京道:「住了!你同是太醫院官,若見他差誤,就該 阻擋,怎緘口不言,致傷我愛姬!倘龍駕有恙,也可坐視不救麼?」盧師越道 :「安道全是神醫國手,豈有差誤之理?他有隱衷,要謀害太師爺,故先下此 毒手。」蔡京道:「你既知他隱衷要謀害,怎昨日不稟明?」
盧師越道:「見太師爺要進朝議事,其說甚長,急切不能上稟。」蔡京道 :「你且起來講。」盧師越站起說道:「前日奉旨差往高麗醫國王的病,盡是 他主持,幸得安痊,不消說了。他對高麗王道:『主上荒淫,任用群小,交通 大金,共破遼國,將來禍不旋踵,宗社丘墟。大王何不起一旅之師,乘機取其 疆土?』此是輸情外邦了。海中船覆,撈救的人就是梁山泊反寇李俊。診他太 素脈說:『非常富貴,位居九五之尊,我願為輔。』那李俊即稱平宋王,此是 交結叛寇謀反了。及至回來,與樂和寄信到登雲山孫立,阮小七指斥乘輿,喊 道:『就是趙官家也吃我一頓拳頭!』那--」盧師越把說話頓住了,蔡京問 道:「那什麼?」盧師越只得說道:「『蔡某奸賊,碎割了他方快我心!』這 是毀罵君相了。小人句句可以對質。」蔡京大怒道:「我只道他偶然差誤,送 去開封府,警戒一番。誰知輒敢大膽,如此作為!」叫寫本的把安道全輸情外 國,結連反寇,毀斥聖駕,謀害大臣的密揭,飛馬遞到掌東廠太監胡公公處, 速令進呈取旨,處以極刑,便來回話。寫本的應諾,火速起稿。蔡京對盧師越 道:「我錯怪了你!聖旨下來,處治了他,就升你掌太醫院事。」盧師越叩頭 謝恩回去。蔡京一面厚殮小奶奶,自不必說。 看官,從來九流術士慣要五毒推排,小人故套,不足為怪。那盧師越萋菲 貝錦,陷人死地。聽言者但喜其巧言如流,阿諛尊奉,不知如花如玉的一個美 人,被他輕輕斷送了。然君子出言,亦不可不慎,明知讒人在側,慷慨激烈, 論及時事,被他印記在心,安道全也是自取其禍。昔賢曾有一首古詩,歎息道 :良金不范,美玉不剖。君子修身,渾樸自守。危行言遜,禍免生肘。金人示 誡,三緘其口。鴻飛冥冥,弋人何有?
把閒話丟過,說那蔡京密揭送到東廠進呈。那道君帝聞著蔡京的屁也是香 的,見言多危詞,豈有不准?御筆親批道:「安道全著大理寺勘問,嚴刑究擬 具奏。」大理寺奉了聖旨,仰開封府提解,差官坐守。公文到開封府,不敢遲 緩,喚緝捕使臣火速拿到。吩咐道:「大理寺奉著嚴旨,要緊欽犯,不比等閒 ,要限時刻到的。」問陰陽官:「這時辰牌上是甚時候?」陰陽官回覆道:「 巳時初一刻。」府尹道:「若午牌不到,你們俱是死數!」退堂去了。 緝捕使臣領下台旨,叫齊做公的,到安道全寓所去拿。只見蕭讓與金大堅 閒談,見緝捕使臣走進來,舉手道:「列位何來?」使臣道:「我們是開封府 要尋安先生的。」金大堅道:「敢是請去看病?」使臣恐怕說急了放他走脫, 乘機答道:「便是。」金大堅道:「昨日到城外拜客不回,敢待這早晚就來哩 !請寬坐一回。」使臣丟個眼色,做公的會意,將前後把定。使臣坐了好一會 ,有些心焦,一個探頭望著日色,說道:「已過午牌了,再擔延不得!待到裡 面尋。」蕭讓道:「各有內外。怎麼恁般性急?」使臣道:「二位不知,安道 全是大理寺奉聖旨勘問,著開封府提人,不是當耍的。」蕭讓、金大堅才著了 急,道:「既然如此,列位自進去尋。」使臣不容二人轉身,押到裡面,各處 搜尋,只除地皮不翻過來,眼見得不在了。使臣要二人到開封府回話,金大堅 道:「各人自己的過犯,與我們有甚相干,要去回話?」使臣焦躁道:「一家 有罪,九家連坐,何況同居的好朋友!方才老爺坐在堂上說『若過午牌不到, 你們都是死數。』難道與我們有甚相干,是該死的!」蕭、金二人出於無奈, 只得隨到開封府。
府尹見午牌已過,不見人到,又升堂等候。使臣稟道:「安道全知風先遁 ,沒處勾拿。拘得同寓蕭讓、金大堅二人回話,著他身上追究,自有下落。」 府尹見二人不跪,問道:「是什麼樣人?」蕭讓、金大堅打一恭道:「是供奉 職員。」府尹道:「安道全是叛逆重犯,你怎的放他走了?」蕭讓道:「他奉 差回來,往各家探拜,昨日出城,竟不回寓。這是密旨,何人先曉?怎說放他 !」府尹道:「與你們同住,決知蹤跡。若根尋出來,你二人身上便無事了。 」金大堅道:「他無家無室,哪裡追尋?」府尹道:「我不管!聖旨敕大理寺 勘問,解到哪裡自去分辯!速喚該房備文申解。」蕭讓、金大堅叫苦不迭。正 是:楚國亡猿,禍延林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天下這樣的事也是常有的, 不知後面如何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安太醫遭讒先避跡 聞參謀高隱款名賢
話說安道全出了相府,想前日奉差時,諸大老多有餞贈,如今正務已完, 好到各家探候。回寓帶些高麗紙筆之類,街上僱一個小閒的兒跟了。到城外拜 張尚書,款住接風,宿了一晚。次早進城就去拜宿太尉,入朝未回,就打發跟 的小廝,坐在客座等候。宿太尉午候才回,安道全上前參拜,宿太尉連忙攜手 ,竟進書房內坐定。太尉道:「你可知蔡大師嗔你藥死他愛妾,密揭奏你輸情 外邦,結連反寇,許多說話,已發大理寺勘問了。」安道全如劈頭冷水一澆, 滿身發抖,半晌答道:「並無此事。」太尉道:「有個對頭,是醫官盧師越。 」安道全方省得被阮小七斥辱之事,懇求道:「醫士從高麗回來,海中翻了船 。幸得舊友李俊救起,送行李盤纏得回。果是與樂和寄書到登雲山孫立,盧師 越被阮小七呵斥了幾句,這是有的。若說藥死他小夫人,醫土有起死回生之術 ,這般病症,那樣藥方,怎麼會死?這個緣故,一些不知。求恩相憐憫垂救! 」宿太尉道:「別的事還好主張,這是奉著嚴旨,又是蔡太師先進了密揭,怕 一時分解不來。要留在府中,恐一時漏泄,蔡太師見怪。你不可回寓,出京遠 避,再看機會與你分理。」安道全只得垂淚作別。太尉道:「且慢,待我送些 行李盤纏,方可遠行。」吩咐院子:「取幾件衣被,包裹好了五十兩銀子來! 」不多時,院子取到。安道全感恩拜謝要走,太尉道:「且慢!大理寺仰開封 府提人,拿你不著,定然城門上要盤詰。你可換上衣帽,做承差打扮,叫院子 送你出城,原到南方去。」安道全千恩萬謝而別,同院子到封丘門,果然守城 門的官校奉開封府明文,緝拿欽犯安道全,凡出入的俱細細盤問。見安道全、 院子出城,認得是宿太尉府中,不敢細查。
直送至郊外,謝了院子,背上包裹,惶惶似喪家之狗。正值隆冬天氣,朔 風凜凜,白日無光,衰草連天,黃沙卷地,好不悽慘!他原是文弱的人,不慣 走長路,思量僱個頭口,前路又無定向,寫到哪裡,只得一步挨一步慢慢的走 。到晚投下客店,打一角酒,一頭吃,一頭想道:「早知有這場是非,淹死海 中倒也乾淨。金鼇島是個好去處,李俊留我,不來也罷。那李俊將來必然發跡 ,只是遠隔海洋,怎好過去?沒來由與樂和寄信,連杜興恰是兩番了。登雲山 雖可容身,我已跳出火坑,怎地又走進去?」胡思亂想了一回,吃完酒,炕上 宿了。
早起五更又行,離東京不上六七十里。只見兩個人趕上來,叫道:「安先 生,你到哪裡去?」安道全吃了一嚇,回頭看時,卻不認得,支吾道:「我自 姓李,要到南邊去。」一個笑道:「不要瞞,我是宿太尉府中幹辦,昨日大尉 叫院子送你出城的。」安道全道:「我一時慌迫失膽,得罪了二位!可知我出 城之後,開封府有人到府中尋訪麼?」幹辦道:「開封府有這樣大膽,敢到府 中尋訪!只是貴友蕭讓、金大堅拿去解到大理寺了。」安道全跌足道:「怎好 累他二人!如今二位到哪裡去?」答道:「太尉差到杞縣下書,明日就回的, 只在前邊分路。」安道全道:「自己脫逃,帶累別人,心上過不去。我要寫一 封書謝太尉,並懇周旋二人,求二位帶轉去。」幹辦道:「你的事重,不可分 解。他二人不過著他根尋,太尉自然肯用情的。」把手指道:「到那酒肆中打 了中火,你就寫起書來。」三人走進店中,喚酒保拿過酒肴吃了,安道全借筆 硯寫了書柬,取一兩銀子送與兩個,把書呈送太尉,又自還酒錢。出門不上三 里路,兩個自分路去了。
安道全聞了此信,又增憂悶,一發走不動。捱了十多日,方到山東地面。 若有牲口,一日走兩站,客店是有定所的。他是步行,隨路宿歇。看見日墜西 山,路上人少,巴不到宿頭,肚中饑了,腳又酸疼,問到歇處,還有十里。長 吁短歎,又過一二里,望見一座村坊。官道旁有一所莊房,門前兩三株古木, 屋背後枕著山岡;左邊一條小石橋,滿澗的水澌;有一老梅橫過澗來,尚未有 花,一群寒雀啄著蕊兒,見人來一哄飛去。裡邊走出兩三個小童,袖著書包回 去。隨後有個人出來關門,高巾道服,骨格清奇。安道全向前拱手道:「在下 是過路的,不合賤體贏弱,一時巴不到宿頭。斗膽欲借貴莊權宿一宵,房金明 日拜納。」此時夜色朦朧,月光未上,識不出人。那人對面一看,見他氣象儒 雅,且說得恬淨,答道:「是斯文人,不妨。只是荒僻有慢,請進裡邊來。」 安道全隨入草堂,作揖坐下。裡面小廝點出燈來,放在桌上。兩個面龐相對, 看得仔細,那人道:「尊駕可是安先生?曾在東京會過。」安道全有事在身上 的人,不敢即便應承,便問:「足下上姓?廝熟得緊。」那人道:「小可便是 聞煥章。」安道全方才放膽,道:「久違芳范,一時稱呼不出,足下便是。 」 聞煥章大喜,重複施禮,進去一晌,方始獻茶。說道:「安先生,你供奉 朝廷,王公大人不時晉謁,車馬盈門,怎生獨自一人來到這裡?」安道全道: 「奉旨到高麗療痊了國王的病,回到海中翻了船,險些傷了性命。幸得有人救 起,名利之心已冰冷了,思量回到敝鄉,圖個安閒。不想得遇台兄,連日客途 ,心緒不寧,今晚可以穩睡了。」又道:「台兄與高太尉交厚,何故卻在此間 ?」聞煥章笑道:「哪裡什麼交厚,勢利而已!生無媚骨,曳據侯門,非我所 願。來此避喧求靜,教幾個蒙童度過日子,倒也魂夢俱安。」談論之間,小廝 捧出酒肴,相對而飲。聞煥章道:「先生此來,自非偶然,昨夜先有吉兆。小 生無子,單生一女,年已長成,性頗端莊。拙荊亡過,主持中饋,全虧是他。 不意得一奇疾,白晝昏沉,終夜不寐,肌膚憔悴,飲食減進;又且獨言獨笑, 精神恍惚,遠近無有名手,再醫不好。幾遍要來迎聘先生,恐貴冗不能遠來, 又家寒難措輿從之費,所以未果。今日從天而降,小女可以得生了!」安道全 道:「診脈必須平旦,自當效力。」兩個俱是高人,情投意浹。飲至更餘,用 過晚飯,引至書房安歇。土垣茅屋,紙窗木榻,瀟灑無塵。又啜一杯茶,聞煥 章叫聲安置,自進去了。
安道全連日勞頓,客店裡未免有些戒心,此間高枕無憂,一覺睡去,直至 紅日三竿方才起身。梳洗畢,用過早膳,聞煥章迎進臥室。聞小姐在帳幔中伸 出玉腕來,安道全調和氣息,細心體認,審過左右手三部九候,說道:「脈理 已明白了。只是古方書上說得好:『病有四要:望、聞、問、切。』不揣要看 小姐面龐一看是何顏色,方可定那藥案。」聞煥章教養娘揭開帳幔,安道全略 看一眼,面如滿月,眉細目清,好個福相,只見色帶浮紅。同到書房內,論道 :「小姐這症是七情所傷,以致神魄失守,陰陽互格的症候,須得一月之功, 方可痊癒。」聞煥章道:「先生真神人也!果是荊妻亡過,小女至性過人,終 日悲泣,以致如此。昨晚不曾說完,小女病劇,小可望空祈禱,夢一天女對我 說道:『明日天醫星至,病自得痊,後為一國之母,不可輕許了人。』今得道 兄驀然枉臨,豈不是天醫星!國母之言,只是未可深信。小可寒素之家,那有 貴戚來聘!若是眼前這班權要富貴,又不在我眼上的。」安道全道:「令愛脈 理清而純,相貌莊而厚,自配大貴之夫。天緣必然湊合,不必掛懷。只是藥餌 不備,怎處?」聞煥章道:「不難,此間離東昌府只有二十里,應用的藥先生 開出來,遣人贖來便是。但要屈留一月,唯恐歸思難阻,又且簡褻有慢。」安 道全道:「既蒙見委,自當始終其事。」聞煥章大喜,開下藥帳,教人到東昌 贖了回來。制炮得法,服下去便覺寬舒,晚間熟睡。
安道全恐露圭角,只在書房靜坐,再不出門。將及一月,小姐病已痊癒, 精神倍復。安道全要作別起程,聞煥章留住道:「小女得先生神功治療,已得 再生,無恩可報,正當殘冬臘月,道路寒凍,行走不便。盤桓幾時,略等天氣 和暖,小盡芹意,方可送行。」安道全稱謝住下,與聞煥章朝夕談起,知是正 人君子,說也無礙,將身上的事盡行吐露。聞煥章道:「既然如此,一發不可 就行。先生被小人讒譖,都是有影無形的事,且再消停,待我央人到東京探聽 ,若得寬解,回到仙鄉方為安穩。」安道全因此放心耐住。
一日臘盡春回,大雪初霽,聞煥章道:「橋邊那樹梅花漸開,我同道兄到 門外一看何如?」安道全欣然而出。兩個站在小橋上,疏影暗香,自甘清冷, 屋後山岡積雪如銀,背著手玩賞。安道全驀然回過頭來,見兩個人帶著行枷, 背後兩個人,提水火棍,劈面撞見,吃了一驚,卻是金大堅、蕭讓。金大堅在 前叫道:「安--」蕭讓連忙搖頭,接口道:「張員外,恰在此相遇,正要附 個信兒,借一步說話。」走遠了二三十步,附耳道:「前日開封府使臣勾拿兄 長,不見了,便要我兩個回話。府尹不准訴理,申解大理寺,拶逼得緊。幸得 宿太尉申救,從輕發落,刺配沙門島。又吩咐解子不許難為,只是兄長囊中藥 資,衙門內都用盡了。」安道全道:「小弟那日去拜宿太尉,方曉得被盧師越 讒譖,又換過我定的藥案,毒害蔡京愛妾,故此深恨,密揭奏聞,置我死地。 宿太尉叫不要回寓,贈衣服盤纏,送我出封丘門。路上逢著他府裡的人,聞得 連累兩位,寄書囑托。行到這裡,會見聞參謀,留住治他令愛的病,故此耽住 。我起初只道牽連兩位,幾日自然無事,不想深累至此。我自身做事自身去當 ,就一同到東京挺身認罪,釋放兩兄。」蕭讓道:「不可。我兩個不過是干累 人,罪名還輕。兄長若去,性命必然不保。況累已過,罪滿回來,再圖出身。 所以金兄叫出尊姓,小弟搖頭接叫張員外。」安道全道:「聞參謀是正人君子 ,通曉得的。同解子到裡面一坐,好談心曲。」蕭讓走回,對解子道:「適遇 鄉親張員外,要寫封書信,有屈暫停片時。」
四人同進草堂,聞參謀會意,忙備酒飯。寒風凍雪,路上辛苦,解子見了 熱酒,流星趕月的吃。安道全又慇懃相勸,不覺沉醉。聞煥章道:「天色已晚 ,到宿頭還有十餘里,不妨在此草榻。兩位是故友,可以擔待的。」解子醉了 ,正走不動,趁便說道:「兩位有宅眷在京,況且宿太尉囑付過的,我們公人 也看好歹,只恐打攪不便。」就先吃飯,到房內安歇。
四個添酒肴,吃了一會,安道全致謝道:「我命運乖蹇,遭此奇禍,就死 也是該的。牽累兩位兄長,於心何安?」金大堅道:「朋友們義氣為重,替死 何妨!只有賤眷們在京中無人照管,未免耽心。」聞煥章道:「小可有個見識 。小女幸得安先生醫好了病症,無可報效。今日兩位既為安先生牽累,小可理 當分憂。兩位長兄何不修起家信來,小可親自進京,接了寶眷來與小女相依, 日後遇赦回來,重複完聚,尊意若何?」蕭讓道:「兄是古德君子,可以托妻 寄子。若是恁地,我們到沙門島也安心了。」吃過晚飯,二人各自修書。安道 全取三十兩銀子,送做盤費,說道:「待聞先生接到寶眷,安頓好了,我去泰 安州進過香,就來島中相會。」當夜宿歇。五更又吃酒飯,灑淚而別。
過了兩日,聞煥章收拾行李要到東京,安道全修一封書,去謝宿太尉。聞 煥章到京,把蕭、金家信與二位娘子,說知來意。次日參謁宿大尉,呈上安道 全書札,太尉拆開看了,說道:「難得足下如此高誼!去對安醫官說,事雖冷 了,尚未可出頭。近因朝廷與大金通好,謀伐遼國,蔡大師日進朝堂共議軍國 大事,無暇料理細務;我又向大理寺講了,故此蕭讓、金大堅得從輕刺配,不 然要問連坐的罪名哩。」聞煥章道:「安道全蒙太尉深恩,蕭、金二人又得垂 救,銜結無既。」太尉道:「本欲留足下小伙,也要進朝堂議事,不敢有屈了 。」叫院子取書儀相送,聞煥章拜謝出府。到蕭、金寓中,二位娘子束裝已完 ,僱兩乘車子坐了,自己上牲口,取路到東昌,往返一月有餘。且喜路上平安 ,到了莊門,下了車子,各收細軟包裹進去。
原來蕭讓也有一女,年方二八,容貌秀麗,姿性聰明,女紅針指無件不精 ,更兼父親教他,文墨皆通。二位娘子俱備賢惠,平日同居,如妯娌一般。安
道全見過禮,聞小姐接進,口稱嬸嬸,甚是親熱。見蕭小姐才貌,互相敬愛, 親姊妹一般,真是異性骨肉,和順得緊。聞煥章對安道全說道:「太尉說,京 中事務,雖是冷了,還要隱秀。前日與大理寺講了,蕭、金二人故得放鬆。他 又送書儀與我。朝廷新與大金通好,不日出兵,夾攻遼國。都是童貫、王黼主 張,滿朝文武知非良策,那個敢開口諍諫!恐不日有一番大變故,蕭、金二位 娘子出京倒好。倘日後有事,女流之輩,怎好支持!」安道全道:「多虧先生 為著小弟費一番跋涉,真是古人所難。蕭、金兩嫂已到貴莊,萬分安妥了。天 氣和暖,東嶽聖誕已近,小弟進過香,去沙門島回覆他一聲,明早就行。」聞 煥章知留不住,置酒送行。蕭、金二娘子道:「伯伯進過香,千萬到那邊一看 。有個家信煩伯伯捎去。我們有些積蓄,可以度日,不必掛念。」安道全又囑 付一番,謝過聞煥章,五鼓起身,背了包裹,竟向泰安州進發。
行了兩三日,晌午時分,走得饑渴,道旁見座小酒店,進去揀副座頭,放 了包裹,叫打角酒來,有什麼素菜點心,一發要些。酒保取角酒,一碗麻辣熝 豆腐,一盤素卷蒸。吃完了,正要起身會鈔,見兩個人也進店吃酒,叫道:「 張員外,你到哪裡去?」安道全看時,卻是解蕭、金二人的解子,答道:「我 到泰安州進香,二位到沙門島,恁地往回得快?」解子道:「不要說起!經過 登雲山下,撞出一伙強人,劫了兩個秀才上山,要殺我們。原來那秀才和強盜 是一般的人,看來是舊相與,虧他二人力救,饒得性命。那大王倒好,賞二十 兩銀子與我們做盤纏,打發回來。員外去進香,路上香客正多哩!」安道全別 了出門,尋思道:「他二人在登雲山權且安身,省得到那沙門島經這風浪。我 進過香,就到登雲山看他。」又想道:「神行太保戴宗聞得在岳廟裡出家,尋 著他便好作寓。」
又行兩日,到了泰安州,尋問戴宗,果然在岳廟裡。廝會著戴宗,不勝之 喜,問道:「安先生,你在東京供奉,怎得到此?」安道全道:「有許多曲折 ,一言難盡!」便把前邊事跡說了,今特來進香。戴宗道:「皇天再不容人安 閒的!似先生這般高品,又惹出事端!我所以看破了,納還官誥,誓不入利名 場中,出了家,盡是散誕。今日是三月廿六日,且消停一日,後日早上進香。 」擺設素齋相待,共談心曲。安道全道:「明日總閒在這裡,聞得海中日出甚 是好看!」戴宗道:「只要起早些。」說罷就寢。
到五更,戴宗引安道全到日觀峰上。其時尚早,星斗斕斑,海中墨黑。停 不多時,見一道紅光從海底透上來,霎時霞光萬道,一輪紅日湧上,照滿乾坤 ,無一點煙霧。兩人坐在大石上,漸漸看見升起數丈,方走下峰來,下面還是 黑朧朧的。早飯後,各處遍覽勝跡。廿八日三更,聽得一派仙樂,與聖帝上壽 。安道全沐浴更衣,捧了信香,同戴宗到嘉會殿的山門前,望見上山進香的, 一帶火光,足有數十里遠近,火龍金蛇一般。霎時間,人山人海,捱擠不開。 龍香寶炬,瑞氣氤氳,果是萬年香火。禮拜已過,下得殿來,壘台上原有教師 ,只是沒人放對。安道全道:「當初燕青與任原相撲,何等氣概!今皆煙消灰 滅了,可歎,可歎!」回到廟中,對戴宗道:「院長,你昨日說皇天不許人安 閒,你看那輪紅日,東升西沒,萬古奔忙,天也不得安閒哩!人要見機,得安 閒處且安閒。我在朝廷供奉,往來都是王侯貴戚,鑒貌辨色,鞠躬盡瘁,有何 意趣?倒不如院長放下名心,逍遙自在!我一時口直,被人讒譖,若無宿太尉 救拔,送我出城,已作刀頭之鬼!自己受罪是應該的,又連累別人拋家失業, 心上大不過意。如今把他家眷安頓好了,到登雲山回覆一聲,重到這裡和院長 出了家,做了道士,雖不能羽化登仙,眼前落得清閒。況久混紅塵,受盡波奔 ,還不得乾淨哩!」戴宗道:「安先生,你有妙術在身,四方相求的多,那容 你自在出家。只怕到登雲山,弟兄們就不放你轉身哩!且再消停幾時,慢慢去 會他不遲。」正敘論間,見香火道人來說道:「本州太爺來拜院長。」戴宗道 :「為甚麼事來拜我?」安道全道:「恐怕為我身上事。」戴宗道:「未必。 你且在後房,看他來有何事故。」有分教:兵戈動處搖山嶽,羽檄交馳見廢興 。不知州尹畢竟來怎地,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大征戰耶律淳奔潰 小割裂左企弓獻詩
話說安道全與戴宗閒談,忽聞泰安州太守來拜。安道全退入後房,戴宗出 迎,上前參謁。太守拖住道:「尊駕曾為朝廷建功,雖不願受職,亦應除都統 制之銜,文武並職,豈有行這個禮!目今童樞密鎮守北京,會金兵破遼,知尊 駕有一日能行八百里之具,奏過聖上,原授都統制之官,屈到軍前效用,本州 親齎敕命在此。」戴宗謙讓道:「治下原係兩院節級,為宋江之事牽上梁山, 幸受招安,立有微勞,征方臘回來,納了官誥出家。年非少壯,豈能任此?望 台相申覆童樞密,繳了敕命,實感大德!」太守道:「聖旨既下,誰敢繳納? 況童樞密渴望已久,本州為此親來勸駕。欽限甚緊,速行勿誤。」叫左右放下 敕命,上馬而去。戴宗呆了半晌,走進對安道全道:「這冤孽帳又來了!如今 怎處?」安道全道:「果然皇天再不許人安閒。太守親自來請,若不去,必然 見罪。沒奈何,只得再混一混。小弟即此告別了。」戴宗道:「上命難違。我 也明日到州裡辭過太守,只得啟行,再圖後會。」又共飲幾杯素酒,怏怏而別 。
不說安道全到登雲山,單話戴宗次早見過太守,結束行囊。若論都統制職 官,該有跟隨的,因他有神行之術,哪個趕得上?原是舊日打扮,從山東取路 到河北。不消幾日,到了大名府,尋寓所安頓。明日辰牌,轅門上遞了稟揭。 童貫升帳,喚旗牌官傳進。戴宗參謁已畢,童貫好言撫慰道:「本樞久仰神術 ,奏聞奉旨加授職銜。目下用兵之際,凡各省文移往來,恐有稽遲,特取爾傳 遞。功成之日,敘題升賞,你可盡心供職。」戴宗道:「卑職已出家為道士, 蒙恩相見擢,本州官自來催促就道,倘立微勞,望恩相原放還山。」童貫道: 「你既厭塵俗,破遼之後,就題授本宮提點便了。」戴宗拜謝而出。
原來這幾日,童貫正遣趙良嗣持書至金。其略云: 大宋皇帝致書於大金皇帝:區承信介,宣佈函書,致罰契丹,逖聞為慰。 雅示同心之好,共圖問罪之師。誠意不渝,當如來約。己遣樞密使童貫勒兵相 應。彼此兵不過關,歲幣之數同於遼。 金主看了道:「金兵自平地松林趨古北口,宋兵自白溝夾攻。」趙良嗣拜 諾而回,奏聞。道君皇帝大喜道:「卿可謂國之良棟。可速去與童貫出師,不 可失了大金之約。兵馬錢糧任從調用。」趙良嗣謝恩而出。道君皇帝即到上清 寶籙宮,聽林靈素講道經,鋪設大齋,謂之「千道會」。林靈素道:「天有九 霄,惟有神霄最高。玉清上帝之長子王南方,號長生大帝君,陛下是也。蔡京 即左元仙伯,王黼即文華吏,童貫即褚慧下降,共佐帝君之治。」時劉貴妃方 有寵,林靈素又說他是九華玉真仙妃。帝心獨喜其事,甚加寵信,賞齎無。 其徒美衣玉食者,幾二萬餘人。那時,郭京亦同王朝恩回京,復投在門下,十 分用事。
不說道君皇帝尊崇道教。再說金主與宋朝盟約之後,即起傾國之兵,命粘 沒喝為大將。至混同江上,夜眼就枕,像有人搖醒他,一連三次,金主驚醒道 :「這是神明警我!」下令三軍,鳴鼓舉燧而行。到江邊無船可渡,金主騎赭 白龍馬,逕到江中,傳令道:「看我鞭梢向哪裡,就依著走。」大軍果然跟了 ,水才浸到馬腹。上了江岸,遣人回到渡處一探,深不見底。軍士踴躍大呼道 :「這是真命天子了!」到了界口,那遼國大將蕭嗣先統兵十萬紮營拒守。見 金主領兵到來,列成陣勢,三通鼓罷,蕭嗣先立馬橫刀,說道:「汝向為大遼 屬國,何故與宋朝結連,倒來侵犯?」金主笑道:「你家氣運已絕,特來捉你 昏君!你若識得天命,快下馬投降,免你一死。」蕭嗣先大怒,一刀砍來,粘 沒喝挺槍接住,戰了五十餘合,未分勝敗。忽然西北上大風倏起,飛沙走石, 塵埃蔽天,遼兵不能開目,各自奔走,蕭嗣先被粘沒喝一槍刺於馬下。金主揮 鞭趕殺,遼兵大敗。金主乘勝趕去,追到黃龍府,有遼國都統軍蕭敵里守住。 金主四面圍困,率兵攻打,蕭敵里抵當不住,棄城而走。
金主領兵占了黃龍府,與粘沒喝、兀朮四太子、勃堇商議道:「我自起兵 以來,所向無敵。如今兵精糧足,拓地萬里,我意欲建號稱尊,你道何如?」 粘沒喝道:「遼主闇弱,勢如破竹,幽燕之地垂手可得。宋朝主驕臣佞,雖有 盟約,他日乘便進取,中原疆土不日是我們的。況且前日在混同江神明警示, 馬渡深淵,明明是天助我們,亟宜行事。」金主大喜,遂稱皇帝,改號收國元 年。金主道:「遼以:『賓鐵』為號,取他堅固意思。賓鐵雖堅,到底變壞, 只有金子不變不壞的。金是色白,我姓完顏,尚白,國號『大金』,改諱為『 旻』。」即位於虎水之上。群臣畢賀,郊天祭地,大賞三軍,連夜催兵進發不 題。
宋朝聞得金主大破遼兵,即加童貫為河北、河東路宣撫使,以開府儀同三 司蔡攸為副,趙良嗣為監軍侍御史,點羽林軍二萬夾攻。童貫升帳,與蔡攸、 趙良嗣計議道:「金兵已破黃龍府,建號稱帝,遼國看看難支。我這裡興兵, 直過白溝河,事不宜遲。」趙良嗣道:「遼涿州留守郭藥師與卑職結盟好友, 待卑職差人送一封書去,他必解甲來降。若得了涿州,遼國已失左臂,破之何 難?」童貫道:「既然如此,你作速差人去。」趙良嗣即修了書,星夜送到涿 州。
那郭藥師看了,即便回札,約大兵到涿州,開門相待。童貫見回書,郭藥 師已肯投順,即統十五萬大兵,同蔡攸、趙良嗣直到涿州。郭藥師郊迎進府, 童貫握手安慰道:「公知天命,一日來歸,真是英雄識量!本樞即刻奏聞,除 授顯職。」郭藥師道:「樞相威震遠近,末將久已要來歸附,又有好友趙良嗣 先在幕中,敢不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但遼國大將蕭幹統精兵在良鄉,必來相爭 。樞相宜先發制人,蕭幹自然束手就縛。」童貫即遣劉光世、趙良嗣領兵五萬 ,郭藥師為嚮導,直抵良鄉。蕭幹領兵出戰,兩邊排成陣勢。劉光世出馬,那 劉光世是劉延慶之子,勇力過人,廣有謀略,後來為中興良將,所謂張、韓、 劉、岳也。蕭幹更不打話,衝殺過來,劉光世接住,戰三十多合。郭藥師、趙 良嗣分兩翼兵衝進,遼兵大潰,蕭幹虛晃一槍,落荒逃走。乘勢奪了良鄉縣, 把兵屯住不題。
且說蕭幹敗回,見遼主道:「郭藥師據涿州降宋,童貫率師奪占良鄉,臣 抵當不住,乞主上御駕親征,庶可保全疆土。」遼主道:「金兵已破遼左,直 抵城下,勢甚浩大。雖是親征,兩頭來攻,首尾難救,如之奈何?」丞相左企 弓奏道:「宋朝向與本國約為兄弟,不若遣人到童貫處,原修舊好。緩了宋師 ,方好拒敵金兵。」遼主依議,就差官到童貫帥府,把書投下。童貫看道: 金之叛本朝,亦南朝之所甚惡也。今射一時之利,棄百年之好,親強暴之 鄰,啟他日之禍,謂為得計可乎?救災恤鄰,古今通義,唯大國圖之。
童貫看罷,與諸將計議。趙良嗣道:「垂成之功,豈可毀於一旦!況與金 國定約,又與遼國通好,沒有這個道理。」童貫不許,把使臣推出轅門。遼主 見童貫不肯,心中惶迫,蕭幹道:「事急了!須背城一戰,不可束手待斃。」 遼主不得已,盡點國中的兵,尚有三萬,紮一行營,等候交戰。金主通知童貫 ,遣粘沒喝、兀朮、勃堇、斡離不分為四隊,自領鐵騎做中軍。童貫也差劉光 世、辛興宗、郭藥師、趙良嗣分作四隊,自部中軍。四面八方布定,漫山遍野 ,盡是兩國之兵,鳴金伐鼓,吶喊搖旗。遼主見了憂惶無措,只得乘馬出陣。 左有蕭幹,右有左企弓。未及接戰,金主領鐵騎直搗中營,八營兵馬一齊衝突 ,遼兵膽顫心涼,無心戀戰。蕭幹護了遼主並蕭太后,突圍出奔天德;丞相左 企弓率領文武表降金主。
事已大定,那童貫就遣郭藥師進京奏捷。道君皇帝大喜,設大牢告了宗廟 ,受君臣朝賀,宣郭藥師進後苑延春殿,玉音加勞道:「卿知順逆,首建大功 ,百年逋寇,一旦銷滅,朕之本願足矣。特授卿為宣撫使,知燕山府知事。」 郭藥師俯拜庭下,泣謝道:「臣在遼國,聞大宋皇帝如在天上,不圖今日得觀 龍顏,實為萬幸。」頓首謝恩。道君皇帝道:「燕山府與大金為界,卿可盡心 防守。」郭藥師道:「敢不竭力效死!但前日在海上與大金定約,燕雲十六州 之地,復歸於宋。今疆界未明,乞差趙良嗣同臣到大金,分畫已定,再來復命 。」道君皇帝道:「卿能著此,真是社稷之臣!」解所御珠袍及二金盆賜之, 又張水嬉在金明池,使他縱觀,並賜甲第、姬妾,傳諭貴戚大臣更互設宴,寵 遇甚隆。
郭藥師謝恩而出。回到燕山,同趙良嗣領了敕旨,來到金國朝見金主,致 道君分界之旨,並求營、平、欒三州。金主道:「初與宋約,營、平、欒非石 晉所賂故地,乃劉仁恭所獻的。特與燕雲六州,共是薊、景、檀、順、涿、易 。」趙良嗣道:「臣由海道與陛下矢約,原許山前後十六州,今若如此,信義 何在?」金主道:「汝出兵失期,燕雲是本朝兵力攻下,租稅當輸本朝。」趙 良嗣因道:「租稅隨地,豈有一邊管地一邊收糧的!」金主道:「燕租六百萬 ,若要全得,輸我代稅銀一百萬,不然,還我涿、易舊疆。我提兵按邊,平、 欒就要做邊境也不可得了。」只因這時遼相左企弓以詩獻金主,其末句云:「 君王莫聽捐燕議,一寸山河一寸金。」金主細思,忿然作色,遣趙良嗣、郭藥 師回朝,定議畫定疆界,置榷場交易,每歲舊輸四十萬之外,又加代稅銀一百 萬,造使賀正旦生辰。金主下令班師,凡燕雲金帛子女、職官富民,盡數掠去 ,唯剩空城而已。
朝廷以復燕雲之功,加王黼太傅,封楚國公;蔡攸少師,封英國公;童貫
太尉,封豫國公;趙良嗣為延康殿學士。自此兩家和好,息境安民,不在話下
。昔賢有詩歎曰:
澤國江山入畫圖,生民無計樂樵蘇。
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話說童貫封了豫國公還朝,十分威赫。那戴宗奔走傳檄,受盡勞苦,幸得 大功已成,息兵罷戰,見童貫稟道:「卑職蒙樞相委用,日夜辛勤,今得平靜 。樞相已建百世之功,乞准卑職還山。」童貫道:「我知你積有功勞,業已類 題進呈,不日旨下,就是泰安州本宮提點。再候幾日,領了敕誥回去。只是還 有一角緊急文書,投到江南建康府。領了批回來,聖旨也就下了。」戴宗推辭 不得,只得領了文書,回到寓所。
次早結束了,換上多耳麻鞋,取四個甲馬縛在腿上,如騰雲掣霧一般走去 。見天色已晚,投著客店,取下甲馬,把紙錢燒比了,討些素酒飯吃過,上牀 安寢。辛苦的人,便鼾鼾睡去。忽有一黑凜凜大漢推醒道:「我奉宋哥將令, 和你到一處去。」戴宗看時,卻是黑旋風李逵,忘了他已死,說道:「哥哥有 甚將命?」李逵道:「你且起來,與我也縛上甲馬。前番請公孫勝時,被你作 耍怕了,我再不吃牛肉哩。」兩個出了門,挽手而行。忽行到一處,大水漫漫 ,一望無際。戴宗道:「恁般大水,怎麼去得?須尋個船渡過。」李逵道:「 不消船,你跟我來。」踏水如登平地,到一國土,宮室壯麗,金階玉陛,文武 班齊,有一王者坐在殿上。李逵道:「同你進去。」戴宗道:「這是甚麼所在 ?好輕易進去!」李逵道:「少不得你也到這殿上坐,我卻不能勾了。」戴宗 偷看時,卻有些認得,又一時叫不出。李逵要拖進去,戴宗不肯。李逵圓睜怪 眼,喝道:「你這廝好不忠義!哥哥的將令倒不遵,卻與童貫這奸賊遞文書麼 !」腰間拔出雙斧,劈面砍來,戴宗一閃,醒來卻是做夢。尋思道:「好不詫 異!為甚麼夢見這李鐵牛?他怪我與童貫遞文書,他是個直性漢子,死去還恨 那奸黨。我也是沒奈何!又說『這殿有你坐』,解說不出。夢是幻境,卻自由 他。」聽得雞鳴,起身梳洗,算還了房錢,出門又走。
不消四五日,已到建康,尋個寓所安歇。次日換了大帽箭衣,軍官打扮, 到建康府投遞文書。見批文上是都統制,太守不敢怠慢,延至後堂,分賓主作 揖,送坐留茶,說道:「台駕親臨本府,速行備辦,五日後定然有回文。」少 停,有薄儀專役奉上,戴宗致謝,知府送出儀門。戴宗又換便服,各處遊玩。 到第三日,本府有兩個孔目前日解錢糧到童貫軍前,與戴宗廝熟,又周旋款待 了他。聞得戴宗來遞文書,要還個禮,到寓所探望,就邀到府前大街上酒館內 ,有新到姑蘇的梨園,演得好院本,搭一桌兒酒相款。
三個人剛轉出大街,見四五個大漢扭住一個人,罵道:「這有名的強盜, 到這裡欺負人!同你去見太爺!」那個人掙扎不脫,戴宗劈面一看,叫道:「 蔣兄弟,你為什與人廝鬧?」那人抬頭見是戴宗,喊道:「院長救我一救!這 班白日鬼賴了我貨物,反毒打我,要扯我到官。」戴宗道:「放手!」那為頭 的大漢道:「誰要你管這鳥事!」只是扯著走。兩個孔目喝道:「你這廝的煞 無禮!這位是童樞密差官,怎敢無理!還不放開!」那大漢認得本府孔目,只 得放了,道:「且慢慢和他講。」揚揚走去。
那人正要分訴,孔目道:「既是統制貴友,同到館中坐定,慢慢的講。」 一把邀進酒館,正面設一席盛酒。孔目送戴宗與那人上坐,兩個孔目東西列坐 。館中擺滿酒席,因孔目吩咐,留這正席,候到了梨園子弟,方呈院本。酒過 三巡,戴宗道:「兄弟,你幾時到這裡?和這干人費嘴!」你道那人是誰?便 是神算子蔣敬,漳州人氏。蔣敬道:「小弟不願為官,回到家裡。閒坐不過, 拿些本錢到四川,販些藥材到建康發賣。這大漢叫做中山狼甘茂,是本地破落 戶,專一掯賴客貨,行兇健訟。牙行忌他威勢,賒把他黃連、川附,共領一百 兩,約定十日之後完銀。豈料三個多月,不見一釐。要討起賬到湖廣買米,心 焦得緊。早上和他討取,他平白地生出一片話來,道在梁山泊時劫了他千金貲 本,叫這干無賴亂打,扭到建康府,要太守解到東京。你道有這道理麼?」戴 宗對孔目說道:「我這兄弟姓蔣名敬,也受了招安。征方臘有功,也該授統制 之職。他納了官誥,守本分做些生意,這裡光棍賴了他貨物,生造這無影的話 來。少不得後日領批回要辭謝太守,就求大爺與他追本正法,還要仗兩位作主 。」孔目道:「這甘茂幾番闖禍,府尹也曾處他,再不改過。統制先說了,少 不得要我們錄案。孔目決斷,自然追還銀子,問他一個大大的罪名。如今且吃 酒。」戴宗、蔣敬致謝不已,直飲至更餘方散。戴宗對蔣敬說道:「你同我宿 了,明日去稟太守。」又謝了孔目,同到寓所。
蔣敬道:「兄長你在岳廟出家,因甚至此?」戴宗攢著眉說道:「我已脫 離世網,誰知童貫奏過聖上,仍加都統制之職,取我軍前效用,本州知州親自 來請。到了北京,替他傳文遞檄,奔走了半年。力辭還山,又要我遞這角緊急 文書。這一回去繳了批回,原舊出家了。朝廷新與大金通好,滅了遼國,少不 得還有一番大變亂哩!你可知李應、裴宣們占了飲馬川,阮小七、孫立結寨登 雲山麼?兄弟,我明日與你追了銀兩,回到家裡置些田產,將就過活,再不要 攬事了。」蔣敬道:「這個自然。小弟識破世情了。」兩人同榻,又講了半夜 話。
次日進府,把甘茂賴了蔣敬貨物誣陷打他的事說過,太守即刻押拿甘茂到 堂上,請戴宗坐在後堂聽著,打了三十大板,立追原價給與蔣敬。這是兩個孔 目送情。戴宗謝過太守,領了批回出府,又同蔣敬去謝了孔目,就與蔣敬分別 。正是:患難相扶逢故友,金蘭交契夙同心。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潯陽江悶和酒樓詩 柳塘灣快除雪舟恨
卻說戴宗與蔣敬追還銀子,領了批回,自到河北去。蔣敬討完帳目,共有 五百兩本錢,還剩二三十兩的零星帳尾,一時不得清楚,尋思道:「建康連年 亢旱,荒歉無收,米價湧貴;湖廣甚是豐熟,若販米到這裡發糶,自然多有利 息。倘耽遲久了,米船來得多,利錢輕了。把這帳目且丟在這裡,後次再來催 討。」算計定了,到龍江關上寫了一隻江西三板船,把行李裝好,燒了神福開 船。兩個梢子卻也小心伏事,蔣敬道:「不曾問得梢公的姓?」一個大頭闊臉 腿矮身肥的答道:「我姓陸。那個伙計姓張,尊號雪裡蛆。」一個眉濃面削的 後生笑道:「你的尊號就不說與客官知道!叫做癩頭黿。」頑笑了一會,卻好 東北風,上湖廣是當梢順。趕著船幫灣歇。
一路風好,不消十來日,將到江州。還差三十里,江面陡然轉了西風,掀 天白浪,行不得船。少頃,彤雲密布,大雪飄飄,一個伴船也無,只得收了港 。是個荒涼去處,梢公認得地名,叫做老鸛渚,岸上不過十數家人家。雪裡蛆 道:「不遇這場風,此時已到家裡了。」癲頭黿笑道:「只是你家嫂子沒造化 ,又要忍著一夜淒涼。」又道:「我們連日擾著客官,今日灣船,弄些酒菜來 還個禮。」跳上岸去。蔣敬道:「不消,若要買,我這裡有銀子。」雪裡蛆道 :「是小人們一點孝順,難道客官怕沒有銀子?」不多時,提了一隻大公雞, 十來個鴨子,一段鱘鰉魚,酒店後生抱了一罈熟白酒,送到船裡,兩個整治得 停當,擺在艙裡一同坐下,慇懃相勸。蔣敬因風寒雪冷,一連吃了十多碗,猛 然想道:「這般荒僻去處,兩個船家口甜貌惡。我是單身,恐不懷好意。」又 想道:「梁山泊好漢,怕他怎的!」又吃上幾碗。又想道:「當初浪裡白條張 順過揚子江,也著了道兒,還是少吃些好。」推辭不飲。癩頭黿把篷推開,叫 道:「客官,你看這般大雪,寒冷得緊,還虧得幾杯酒做裡牽綿。無物孝敬, 再開懷暢飲。明日到了江州,若要換船,不消說;要送上湖廣,就去。難得客 官這般和氣,真是老江湖!」只顧斟來。蔣敬又吃兩碗,堅辭不飲,討飯用了 。船家收拾已過,蔣敬展開鋪蓋,腰刀放在頭邊,不脫衣服,把被渾身卷了自 睡。此時也有五六分酒意,容易睡熟。
約莫有三更天氣,朦朧中聽得響動,連忙坐起去摸那腰刀,不見了,雪光 照進,艙中明亮,見癩頭黿就拿那把腰刀,船頭上鑽入來;雪裡蛆拿一把柴斧 ,後梢爬進。蔣敬心慌,並無器械,勢急了,把身子一挺,那扇箬蓬掀在半邊 ,癩頭黿劈面把刀砍來,蔣敬一時無措,踴身向那江中一跳,撲通的沉了下去 。癩頭黿道:「伙計,斬草不除得根,恐怕有礙。」雪裡蛆:「自古道:『江 無底。』莫說這廝是旱地上蠻子,不識水性,就是識水性的,這般雪天,凍也 要凍死,只管放心。但不知他包裡中有多少財物,若不是銀子,乾做了。」癩 頭黿道:「打開來看。」雪裡蛆便把被套子一提,抖出兩大包,把青布裹著, 解開一看,都是大錠紋銀,雪色耀著,分外晶瑩,約有五百餘兩。兩個歡喜不 盡,雪裡蛆道:「我和你對分了,你去娶一個嫂子,好做家業。」癩頭黿道: 「分什麼!左側在你家裡,若娶了妻小,反多牽纏。且再商量。」此時雪下得 深,風息了,兩個駕槳掉船,竟回江州去了。有詩為證: 貪夫徇利不知休,黑盡心頭白盡頭。 世上若無阿堵物,華胥國裡可遨遊。
卻說蔣敬被兩個梢公謀財害命,前後砍來,倉皇無計,只得跳下江中,還 虧得他是湘江人,從幼識得水性,猛力一跳,沉了下去。到得江底,把腳一撐 ,重送起來。竭力爬到岸邊,卻不是泊船的老鸛渚,通是蘆葦,尋不出路。況 又嚴寒大雪,身上濕衣服拖住,凍得發顫不止。撥開蘆葦,捱步向前。上得高 岸,一望茫茫都是瓊瑤碎玉,又踏著雪尋路。忽見松林裡隱約有些燈光,拼命 走去,原來是個小茅庵。不防雪裡橫著一塊青石,踏著一滑,撲地倒了。吃驚 受凍的人,一時掙扎不起。
那茅庵有個老僧,五更起來做功課,聽得門外有呻吟之聲,開門出來。見 雪地上有一人倒著,發慈悲之念,用力扶起來,衣服渾是冰水。攙進庵裡,泡 碗薑湯與蔣敬吃了,叫脫下濕衣,拿件道袍換了,烤起火來。有一個多時辰, 蔣敬方說得話出,謝道:「多虧老師父救了性命!」老僧道:「想是在江中吃 人暗算了?」蔣敬道:「被兩個梢公將酒勸醉,半夜裡拿刀砍來,我無計可施 ,只得跳在江裡。」老僧合掌念聲佛,道:「只願他長福消災。」蔣敬倒笑起 來。天色已明,老僧做些素飯用過,替蔣敬把衣服曬起。雖是雪霽天晴,那綿 衣急切難乾。蔣敬道:「這裡還是老鸛渚麼?」老僧道:「上面十里路便是。 」蔣敬道:「想是那兩個賊徒昨夜放下船,到沒有人家處下手。尚不曉得老師 父法號?」老僧道:「貧僧是西川人,賤號淡然。行腳至此,蒙村中幾個檀越 施些齋糧,將就度日,已有十多年了。」
到第三日衣服方乾,蔣敬作別,謝道:「弟子性命幸蒙老師父救得,只是 身邊沒有一些東西可以酬謝。」老僧道:「貧衲一片平等心,莫說居士是被難 的,就是那歹人落水受寒,也要相救。說哪裡話!便是這碗素飯,也不是貧衲 自己耕種的,都是檀越的福田,不消謝得。」用手指道:「出了松林,轉上南 有座澗橋,過了橋再往東,不上半里,就是大路了。」蔣敬拜別而行。到得大 路上,尋思道:「還是重到建康去討那些零星帳目?還是到江州?或者碰上有 相熟客伴,借些盤纏再處?」以口問心一會,想道:「此去建康有千里程途, 腰間並無一文,怎生去得?且到江州再作進退。」踏著凍,走過三四十里,到 了關邊,尋個客店安寓。
那店家見單身客人,又無行李,不肯相留。蔣敬只得出門,惶惶無定。背 後總有人叫道:「蔣客人!」蔣敬回頭看時,卻是前日販藥材過關寫稅單的主 人家。相見了,主人問道:「恭喜回來了,可曾得利?帶甚麼貨物轉來?要寫 單麼?」蔣敬道:「不要問起!利息頗有些,盡被船家所劫,逃得性命,只剩 一雙空手。思量在關上尋個相認的客伴,借些盤纏。前邊那店家見無行李,不 容安寓,正在兩難。」主人道:「既然如此,且在舍下暫住,等候客伴何如? 」蔣敬道:「如此極感!」一路同走。到了主人家,身邊止剩得一個束鸞帶的 金環,解來稱有二兩重,央主人家兌換些銀子使用。到晚吃了夜飯,主人家拿 出鋪蓋與他睡了。
到次日,在關上尋訪,並無相熟的,悶悶不已。轉過江邊,見一座大酒樓 。挑出酒帘,正是潯陽樓。想道:「是個名勝去處,且上去吃杯酒消遣消遣。 」走到閣子裡,開窗一望,廬山晴雪,那五老峰就像五個白頭老人一般。酒保 搬上酒肴,自斟自飲,漸漸酒上心來,忽然想起宋公明當初在這樓上醉後題了 反詩,險些喪了性命,幸得眾兄弟救上山寨。隔了許多歲月,經了許多變更, 風景依然,良朋何在?不覺悽慘起來,想著宋公明吟的那《西江月》至今還記 得,步他原韻,也題一首,寫今日落魄淒涼光景。喚酒保借過筆硯,磨得墨濃 ,蘸得筆泡。他本是落第舉子,不待思索,寫在粉壁上道: 萬事由來天定,空多神算奇謀。當年管鮑遇山丘,一晌豪華消受。浪跡天 涯歸去,青衫重到江州。千金散去不為仇,恐惹英雄笑口。
題罷,念了一遍。正要放筆,背後有人拍著肩膊道:「你又學宋江在此題 反詩麼?」蔣敬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卻是小遮攔穆春,歡喜不迭。對揖坐下 ,叫酒保再添酒來。飲了幾杯,蔣敬道:「我在家閒不過,往山中販藥材到建 康發賣,一個破落戶要賴我的貨物,幸遇戴院長在府討批回,對太守說,追還 了。要到湖廣買米,在這江州三十里外老鸛渚上停泊,被兩個梢公劫了五百多 兩銀子去。我跳入江中逃得性命,打點到揭陽鎮尋你,偶在這裡吃杯酒消遣, 不想得遇兄弟,絕處逢生了。你近況何如?」穆春歎口氣道:「我弟兄兩個原 在揭陽鎮上一霸,不幸哥哥亡過,家業消敗,興復不來,受了人欺侮,孤掌難 鳴,因此只在江州城內東混西混。連日又賠得精光,氣悶不過,到這裡賒角酒 吃。遇著兄長,心懷開了。」兩個吃得杯盤狼藉。穆春道:「船是哪裡討的? 梢公姓甚麼?是哪裡人?」蔣敬道:「在龍江關僱的,是只三板船,船家一個 姓陸的,綽號癩頭黿;一個姓張的,綽號雪裡蛆,不問得名字。阻風在老鸛渚 ,他兩個取笑道:『若是順風,今晚到家,你嫂子好受用哩!』想就是這江州 人。」穆春道:「三板船通住在柳塘灣,離此不遠。趁這酒興找著了他,怕銀 子還未散哩!就和你去。」蔣敬算還酒錢下樓。穆春道:「我不說虛話了,其 實身邊沒有一釐銀子。」
兩個沿江走了二三里路,穆春道:「這裡像是柳塘灣,待我問聲看。」籬 笆內見個老兒,彎著腰在哪裡鋤地,認得他叫做胡撇古,聲喚道:「胡老官, 這裡可是柳塘灣麼?」老兒仰起頭來道:「原來是小郎,這里正是。」穆春道 :「你一向撐船,為何在此鋤地?」撇古道:「我這柳塘灣遠近聞名,極是老 實的。客貨丟在船裡,再不敢動。就是剩下物件,憑你幾時來討,就送還他。 如今世態不同了,新出幾個後生,不幹的好事。我老了,不去撐船;便是兒子 ,叫他務農,省後邊做出事來,干連受累。小郎為甚到此?」穆春道:「有個 人要到建康去,來尋癩頭黿,可住在這裡?」胡撇古道:「他是沒爺娘的祖宗 ,名喚陸祥,與張德做伙計,三四日前從建康回來,張德兩日不見了。陸祥方 才提著筐子買東西去了。小郎為甚麼定要租他的船?」穆春道:「是舊主。僱 換了陌生的,不識性子。」胡撇古向東指道:「那柳樁上繫的不是他的船?缺 牆內遮著蘆簾的,便是張德家裡。」胡老兒自搖著頭,關了籬門進去了。
穆春迤邐望東走去,不上一二百步,見一年紀少的婦人,堆著滿面粉,喬 眉畫眼的,穿一領對衿布襖,束根桃紅縐紗汗巾,內繫一條沙綠布裙子,腳下 高底鞋,提著木桶湖邊打水。蔣敬、穆春讓他走過,揭開蘆簾閃入屋裡。是兩 間房子,後面廚房臥室,並無一人。不多時,那婦人嬌模嬌樣喘吁吁提那桶水 進門來,見有人在屋裡,吃了一驚。穆春道:「張大哥在家麼?」婦人道:「 不在。」穆春又問:「陸祥呢?」婦人道:「他到城邊買東西去了,恐怕就來 。」穆青指著蔣敬道:「這位客官僱你們的船從建康來,有五百兩銀子遺失在 船裡,拿出來還他。」婦人臉上變色,說道:「恐沒有這事,我不知道。」穆 春努個嘴兒,蔣敬會意,便拴上了門。穆春腰邊拔出解手刀,把婦人推倒在地 ,一隻腳踏著胸脯,把刀在婦人面上撇了兩撇,喝道:「潑婦,你不說出來, 性命只在頃刻!」婦人亂抖,求道:「官人饒命,銀子在在牀底下酒罈裡。」 穆春又喝道:「你丈夫兩日哪裡去了?」婦人道:「丈夫--」住了口。穆春 把刀刺近喉嚨,道:「你快說,快說!」婦人道:「他--」說得一個「他」 又住了口。穆春焦躁,扳開胸脯,露出白馥馥嫩鬆鬆兩乳,思量下手,婦人慌 了,急口叫道:「不要動手,他也在牀底下酒罈裡。」穆春道:「怎麼也在牀 底下酒罈裡?」婦人道:「他兩個帶這許多銀子回來,燒了神福,陸祥便起心 沒得分給他,把酒灌醉,就把船裡帶來的這把刀劈面砍殺,剁做幾塊,裝在壇 裡,埋在牀底下。」穆春道:「張德是你丈夫,被他殺了,怎不叫喊地鄰?」 婦人道:「陸祥是好殺人的,若是叫喊,也被他殺了。」穆春道:「當夜有刀 在手,不敢叫喊,這兩日何不通知地方拿他送官?」婦人閉口無言,穆春道: 「不消說了,必定與他通姦,謀害親夫!陸祥如今去買甚東西?」婦人道:「 怕這裡露眼,燒了神福,今夜要同我過鎮江過活。」穆背道:「也是個淫婦! 謀殺親夫,天理王法卻饒不得!」把刀向咽喉一勒,那股血直噴出來,婦人把 腳掙了兩掙,死於地下。兩人到牀底下翻出酒罈,兩袱銀子動也不動。果然聞 一陣血腥。鋪陳衣服,俱在牀上。腰刀掛在壁間,拔出鞘來,尚有血跡模糊。 就把鋪陳衣服銀子分作兩處卷好。
只聽見敲門響,穆春走到前面,便拔下拴兒,閃在門背後。陸祥筐子內放 著魚肉香紙等物,跨進門來叫道:「大嫂!」只見婦人死在血泊裡,嚇得魂飛 魄散,正要聲張,後面蔣敬走出來喝道:「陸祥你認得我麼?」陸祥轉身就走 ,不防穆春撞進,劈角揪住,罵道:「賊驢!你劫了客人銀子,又謀死張德, 占了婦人,萬剮猶輕!」蔣敬把腰刀砍翻,穆春又將解手刀胸前搠了個窟窿。 穆春、蔣敬各背上包裹,跨著腰刀,反拽上門兒走去。胡撇古還在鋤地,叫道 :「小郎,方才陸祥買東西回來,怎麼不僱他船?這行李是一向寄他家裡的麼 ?」穆春道:「他不得閒,另僱罷!」
兩個飛步到主人家,裡面點出燈來,買酒吃了。穆春道:「暢快得緊!只 是反與張德報了仇。」蔣敬道:「若沒有兄弟,也尋不出他的腳跟。」吃過多 時,穆春道:「小弟有句話要與兄長商量。前日要救宋公明,把莊子燒了,田 產棄了,同上梁山。誰想弄得家破人亡,回來莊院復不起,身邊的財物日逐用 完,無家無室。有個西莊並山界田地,被一破落戶占住,喚名天狗星姚瑰。這 廝刁詐不仁,霸住揭陽鎮。幾遍和他合嘴,要還我莊房田地,他說開墾、修理 、糧務、當差,費了好些銀子,憑著親鄰議處,貼他二百兩銀子才肯交還。我 一時難措,近日又賭輸了,哪有銀子!不識進退,要借兄長二百銀子贖了回來 ,方可安身。」蔣敬道:「我弟兄們幾時把銀子放在心上的!這宗銀子多虧兄 弟抓得來,又出一口惡氣,只管拿去!」穆春道:「兄長既是慨然,明早就要 哥哥同去做個見付。」蔣敬道:「使得。」就安寢了。
明日穆春把二百兩銀子束在腰裡,其餘行李都寄在主人家。兩個廝趕著到 揭陽鎮。姚瑰見了穆春,滿面春風,請到裡面。穆春道:「向所議二百兩銀子 ,蒙這位朋友相助,特來交明。須出房子還我。」就取出來,逐封遞與姚瑰收 進。姚瑰是個笑裡藏刀的猾賊,說道:「小郎既有銀子,何消說得!少不得備 些薄酒,請原議親鄰當面交割。今日晚了。」一面擺出酒菜,請蔣敬上坐,穆 春對面,自已打橫,慇懃相勸。姚瑰道:「小郎連日進城得彩麼?」穆春道: 「不知怎麼只是輸。」姚瑰道:「夜長無事,再耍一番。若是小郎贏了,明日 把這原銀與房產即便交還,如何?現有這位貴友作證。」穆春有了酒,拍拍胸 脯道:「這也使得,只不許胡賴。」姚瑰道:「豈有此理!我與小郎交手幾次 ,難道不曉得我的賭性是極直的!」桌上鋪下紅氈,明晃晃點上蠟燭,掇過色 盆,點下籌馬。蔣敬見穆春高興,暗地裡阻當不住。兩個擲了一個更次,姚瑰 的籌馬盡被穆春贏過來,立起身來道:「夜深了,且睡,明早交還我房產銀子 。」姚瑰堆著笑容,說道:「這不消講。小郎,東邊連著那一號山是小可的, 原價一百兩,貼上再擲,若我輸了,一並交割。」穆春貪心所使,點過籌馬, 重複下場。這回風色不順,丟下去純是小色。霎時,三百兩籌馬,盡數送過去 了。姚瑰立起身道:「夜深了,且睡。」穆春道:「我贏了,你要再擲;你贏 了,就不肯。」姚瑰道:「我是貼一號山;要再擲,拿銀子出來!」就變了臉 ,往內便走。穆春一把扯住,道:「我拿銀子贖房產,怎的哄我賭輸了!貼一 號山,山在哪裡?白占我的房產,又恁般局哄,忒煞欺心!」姚瑰道:「你弟 兄窩藏強盜,鬧了兩座軍州,自去落草。官府著落地方,攪得雞犬不寧!你今 日還有宋江麼?你自賭輸了,又來賴人!」穆春大怒,兜的一掌。姚瑰大喊: 「強盜殺人!」穆春又兜心一腳踢倒,提起一條板凳亂築下去,裡面趕出男女 莊客救助,蔣敬也惱了,飛拳拽腳,打得東倒西歪。那姚瑰已是頸破腦裂,死 於地下。穆春道:「今日才得豁出心頭這口惡氣!一不做,二不休!」搶到裡 面,婦女莊客都出後門躲避,到臥房裡,見這二百銀子放在牀上,打開箱籠, 也有百來兩銀子並金珠首飾,都拴在腰裡。尋十來個草把,放起火來,燄騰騰 燒著。說道:「哥哥,去罷!」已是四更天氣,殘月東升,趁著亮光,連夜趕 到關邊。蔣敬取一兩銀子謝了主人家,背了行李,大踏步望官道進發。穆春道 :「雖然做了兩樁爽快的事,如今哪裡去好?」蔣敬道:「不打緊,有個好去 處。」正是:豹入虎群添羽翼,蛟回龍穴起風雲。不知到何處去,且聽下回分 解。
第十七回 穆春血濺雙峰廟 扈成計敗三路兵
話說穆春因平日氣憤,打死姚瑰,放火燒了房屋,與蔣敬在路上商量到何處 安身。蔣敬道:「前日會著戴院長,他說李應、裴宣在飲馬川,阮小七、孫立 在登雲山,重複起事。飲馬川在河北,一時難到。登雲山就在山東,我和你到 哪裡何如?」穆春道:「山寨裡住慣了,在家裡甚是不服,不去賭錢便是闖事 。如此甚好!」竟取登雲山的路。
行不上五十里,蔣敬因前日雪天跳江受了寒氣,又辛苦了,覺道身子不快 ,頭疼身熱,著實狼狽。說道:「兄弟,我有些病發,走不動了。」穆春道: 「這怎麼處?這裡還是江州界內,倘事發起來,就了不得!哥哥勉強前進,尋 客店歇住了,覓個醫生,贖貼散寒的藥吃,自然好了。」蔣敬只得捱去。又走 四五里,見一座廟宇,扁額上寫著「雙峰山神之廟」,要在門檻坐一坐,忽打 個寒噤,仆倒在地。穆春慌忙扶起,道:「哥哥,你病勢沉重,去不得了。且 靠在這門檻上,待我進去問過廟祝,借間房睡著,好尋醫生來看。」蔣敬點頭 。穆春走進前殿,轉到廚房,見一香火在那裡燙酒,穆春道:「我是過往客商 ,有個哥哥在路上染了病,行走不動,要借貴庵權時歇息,尋醫生贖貼藥來, 好了就行。重重把香金奉送。」香火道:「我做不得主,要問師父。」穆春道 :「師父在哪裡?你請出來,我自對他說。」香火提了一杯熱酒,到房裡好一 會,有個道士慢慢的踱出來。穆春看那道士,赤眼鬍髯,身長面闊,穿一領鑲 邊香皂鶴氅,戴一頂黑氈純陽巾。穆春向前施禮,又把方才對香火的話說了, 道士手捋髭髯,說道:「只恐有病的人不便。」穆春道:「我這哥哥不過感冒 些寒氣,沒甚大病,求老師父方便。」道士對香火把嘴一努:「教他西廊下住 著。」又踱了進去。
香火引穆春到西廊下,卻是報應司的神座。地上卑濕,門窗破敗,又無關 閉。沒奈何,只得走出,扶了蔣敬,背上行李,到西廊下。掇扇破門放在地上 ,將被窩打開,伏侍蔣敬睡好。纏袋裡取出二錢多重一塊銀子,到廚房遞與香 火道:「這塊銀子,把你買酒吃。有薑湯與我泡一碗,我去贖藥來,勞你看覷 ,還要重重相謝。」香火接了銀子,覺道沉重,歡天喜地的道:「有,有,客 官你去,我就送出來。」穆春轉得身,那香火泡一大碗濃濃的薑湯來。蔣敬勉 強坐起,一氣吃下,重複睡倒。穆春道:「兄長且安心睡著,我去贖藥就來。 」香火道:「下北五里路便是雙峰鎮,那鎮上有名的太醫叫作賈杏庵,細說病 緣,對症發藥,一貼就好,遠近聞名的。這客官還要湯水,我自送來。」穆春 取了銀子,剛要出門,見裡面走出個人來:
身材瘦小,性格兇頑。數莖鈐口鬚,襯著雀斑凹臉;一雙彄顱眼,聳出鷹 嘴鼻頭。行業沒有專門,姓名不時改換。慣要吹毛求黑痣,無非淺水起洪波。
那人帶六七分酒意,踉踉蹌蹌,攜著一個小舍出來解手。那小舍見了穆春 ,叫道:「小郎!」穆春為贖藥心忙,竟不聽得,一直去了。那個人姓竺,名 大立,是江州一無賴子弟。倚著母親有些姿色,有人幫貼,略讀幾行書。只是 唇槍舌劍,覆雨翻雲,紮火囤,開天窗,做刀筆訟師,無所不為;更兼好淫, 不論男女。那小舍與他鄰居,是開賭坊的池大眼的兒子,乳名芳哥,生得眉清 目秀,面白唇紅,年紀十五六歲,性好頑耍,不肯讀書。先生要責他,一時害 怕,被竺大立哄到雙峰廟裡,幹那沒要緊的事務。這道士又是不守本分的,喚 做焦若仙,與村中保正袁愛泉交好,就聯絡了竺大立,拜為兄弟,三個人一串 。焦道士察聽地方事故,袁愛泉便申報上司,竺大立把持衙門。有些油水,三 股均分。當地人無不切齒,叫做雙峰三虎。那竺大立騙池芳哥到庵中,與道士 公用,這不消說得。
當日在房內飲酒,竺大立聽得有客人與道士借寓,也不放在心上。半酣之 後,攜了芳哥的手出來小解,見芳哥叫穆春聲「小郎」,便問:「甚麼小郎? 」芳哥道:「長在我家賭錢的穆小郎。」竺大立關了心,道:「前日柳塘灣殺 了兩個人,酒罈中又有個碎屍,胡撇古報官說是穆小郎同一個不識姓名的人, 定是他了。現今出一千貫賞錢,何不通知袁保正拿去解官領賞?」走到前廊下 ,見蔣敬把被蒙著頭睡,頭邊堆兩個大包裹。急回房道:「老焦,上門買賣到 了!」焦道士不解其故,正要相問,忽有三個人撞進房來。大家坐下,竺大立 道:「袁保正,我正要使人請你,來得卻好!」問:「這二位何人?」袁愛泉 道:「是本府公差,來討地方盜賊的甘結。」指左邊坐的道:「有名的朱潑天 ,官名喚做朱元。這位是他的伙計。聞得竺相公大名,下鄉來特來一會。」竺 大立大喜,道:「人有善願,天必從之。」叫道士取三個大碗來,每人吃三大 碗:「有一樁美事在此,你們吃了方才說出。」三個真勾吃了,竺大立道:「 江州柳塘灣殺了兩個人,一男一婦,地鄰胡撇古報官,一個不識姓名,一個是 穆小郎。這事有的麼?」朱元接口道:「我同伙計正為此討甘結,恐怕地方窩 藏。」竺大立道:「先把這一千貫賞錢大家均分再處。」袁保正道:「竺相公 又來取笑。影也沒有,怎的便分賞錢?」竺大立道:「這兩個人我已捉在便袋 裡了。老焦,就是那問你借寓的。」道士道:「一向認得的麼?」竺大立道: 「我不認得,芳哥見他出門,叫聲小郎,問起來,說長在他家賭錢的穆小郎, 豈不是他!」保正道:「他出門去了,哪裡尋他?」竺大立道:「有個害病的 在西廊下,他到鎮上贖藥,自然就回。」朱元跳起身道:「先拿了那害病的, 問知真實,方可行事。」齊道有理。
一哄到西廊下,朱元便揭被喝道:「你這殺人賊,卻躲在這裡,可見天理 昭彰!」蔣敬見了一伙人,曉得事發,便立起來道:「列位不須性急,自有分 辨。在下是潭州人,姓蔣,從建康回到湖廣。船家陸祥、張德將酒灌醉。半夜 裡拿刀搶進艙來,我一時無計,跳入江中,多虧茅庵裡老師父救得。劫了我五 百兩銀子。到江州會著個弟兄,訪到柳塘灣,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因此殺了 他。到官也便是這篇話。」朱元道:「強盜的口哪裡聽得!」袖中取出青索子 ,扣頸縛了:「我是江州差來緝捕使臣,等拿了穆小郎一並解官。」扯了便走 。蔣敬身上有病,見五七個人,敵他不過,隨他扯去。到柴房裡,把門鎖了。 竺大立、焦道士、袁保正便把行李包裹拖到房裡,打開一看,見雪白的五六百 銀子,又有金珠首飾,喜出望外。竺大立道:「這宗財物是我尋出來的,我應 該得一半,那一半你們均分。」保正道:「這個自然。且提了穆小郎再處。」 焦道士喜歡得緊,重去宰兩個雞,開了窖下的好酒,擺出果品菜蔬,開懷的吃 。竺大立教道士喚香火到西廊下伺候:「穆小郎回來,不可驚動,哄他說這位 客人有病,師父恐外面有風,移到房裡,騙他進來捉住便了。」道士就去吩咐 香火,依計而行。
那池芳哥一時衝口叫了一聲,見他們如此舉動,懊悔起來,想道:「那穆 小郎在我家賭錢最是直氣,長把頭錢給我。今日分明我害了他性命,日後回家 ,父親知道必然埋怨,須通知他才好。」其時已是掌燈時,竺大立等人財物到 手,大家歡呼暢飲。池芳哥只推酒醉,先去尋睡,輕輕走出來。到西廊下,見 香火坐在門檻外打盹,芳哥推醒,香火只道穆春回來,叫道:「客官,你贖藥 來了。」見是芳哥,便道:「小舍,你出來做甚麼?」芳哥道:「那兩個客人 知道是真是假!那干人存心不良,我和你著甚來由?須要救他。」香火道:「 我也是這般想。那客人是個好人,一進門就送二錢銀子。哪裡不是方便,我同 你去門外等他才是。」芳哥和香火剛走出門,只見穆春急奔回來。香火搖手道 :「不要進去。」穆春不解其意,見了芳哥,叫道:「池小舍,你何故也在這 裡?」芳哥便扯穆春到松林裡,如此這般說了,道:「我與香火商量救你,小 郎,你走了罷!」穆春道:「多承兩個好意,只是我的哥哥在內,怎處?」芳 哥道:「再消停一會,待他們醉後,悄悄的進去,放了同走便是。」穆春道: 「不打緊,我且進去看他們動靜。」
輕輕的到房門前,探頭一望,只見亂呼大嚷的,猜枚行令,都是歪斜身子 ,醉眼朦朦。朱元道:「此時也該來了。」竺大立道:「又無人走風,自然撞 到網裡。」忽叫道:「芳哥呢?」焦道士道:「你的心愛人先去睡了!」朱元 笑道:「你兩個受用的勾了,今夜讓與我罷。如今雞奸的罪名改得重了,要我 出首麼?」穆春按不住心頭火發,因無器械,轉身到灶邊尋劈柴的斧子,又尋 不見,只有一把開山的鐵錐,口上銀子也似亮的,提起來,那腦頭闊厚,約有 十多斤重,歡喜道:「勾了!」把衣服紮起,提了鐵錐,直闖進房,大喝道: 「你這干賊囚如此可恨!吃我一錐!」眾人見了,慌做一團。這間小房子又無 後路,擠做一處。穆春咬牙切齒,奮起勇力,先把袁保正打倒。那伙計要奪門 而走,穆春把錐柄當胸一摚,也翻在地。朱元拿條板凳來抵,穆春用力一錐, 卻打在桌子上,碗盞打得粉碎。把腳一踢,那桌子倒了,焦道士被桌子橫壓在 壁邊,滿身雞汁。朱元將板凳劈頭打來,穆春左手接住,右手奮錐,一聲響亮 ,早已腦漿迸裂,跌在一邊。焦道士推開桌子,立得起來,穆春夾脖子一下, 便歪在桌子底下。單不見了竺大立,穆春道:「奇怪!」向院子裡一看,那竺 大立卻躲在芭蕉葉裡,把錐隔窗打去,竺大立擎手來遮,一錐把右臂打折。穆 春回頭看,那保正、伙計、焦道士還在哪裡掙命,料是走不動了。
走出廚房,見香火、芳哥兩個做一堆兒,蹲在灶下草裡,兀自抖不止。穆 春道:「我的哥在哪裡?」香火掙了半日,才掙出道:「鎖在後面柴房裡。」 穆春拿了亮子,叫香火引去,見門鎖著,問道:「鑰匙呢?」香火道:「他們 鎖的,不知在哪個身邊。」穆春踢開門,叫道:「兄長!」見蔣敬坐在柴上, 說道:「那些狗頭都被我打倒了,好快活!」見項上有索子拴著,取出解手刀 割斷:「且到哪裡,我還有施為!你這一會身子怎的?」蔣敬道:「我吃下薑 湯,又是一驚,出了一身冷汗,倒覺鬆爽。那幾個人來盤問,我身子還軟弱, 動手不得,且待你來。」穆春再到房裡,尋包裹行李不見,香火指道:「在那 首臥房內。」穆春進去,果然放著,腰刀也在。就拔出了鞘,再到前房把保正 、朱元、伙計、道士的頭都割下,問香火道:「可有酒麼?」香火道:「庫房 內有。」穆春走去,提出一罈叫香火溫來。又去櫥內搜尋,還有一腿羊肉,半 只熟雞,將解手刀切開,請蔣敬坐地道:「兄長吃碗熱酒,雞肉且不要吃。」 叫芳哥、香火也同來坐。芳哥道:「小郎,你把我膽子都嚇碎了!」穆春道: 「小舍,你後日切不可同這干人走,明早快些歸去,你父母在家懸望。」斟上 大碗,一連吃上五七碗,跳起來道:「還有一件未曾了當!」叫香火點了亮子 ,到院子內提出竺大立,把衣服剝去,喝他跪下,罵:「你這狗頭!快把從前 虧心短幸事從實說來,我便饒你。」竺大立道:「好漢若肯饒我,我便實說。 某日詐某人若干銀子,某日強姦婦女,某日拐小官,某日謀死某人,那興訟構 非、誣誑詞狀、唆人起波的事一時記不起許多。小人死不足惜,只有母親在堂 無人養贍,求好漢饒了狗命罷!右臂已折,再寫不得刀筆,情願改過自新了。 」穆春笑道:「你的母親,我曉得有人照顧,倒不勞你養贍!你說右臂已折, 寫不得刀筆,只怕你腳指頭夾起筆來,還要陷人。我與你平日無冤,往日無仇 ,何故生此毒念?就是池小舍,是好人家兒女,不該騙他出來壞他行止。」又 斟上大碗酒吃了,把竺大立拖轉來,一刀剁下頭來。摸著胸膛道:「惡氣已消 ,再和你吃幾碗!煎藥與你吃。」蔣敬道:「兄弟,我見你這般豪俠,病都好 了。此間不是久留之地,且打點前路。」穆春道:「有理。」吩咐香火道:「 那焦道士自然有些積蓄,你先收拾過了,明日去對地方說,叫他報官。」對池 小舍道:「你作速回家,省得報官牽累。已後不可再去遊蕩。」到房裡駝出行 李包裹,把刀插在鞘裡,掛在腰邊,同蔣敬出了門。
其時約四更天氣,霜華滿地,寒星閃閃,也辨得大路。獨自背上行李包裹 ,教蔣敬空身走。蔣敬道:「身子如舊了,不知昨日怎的一霎不好起來。」穆 春道:「想是這干人惡貫滿盈,鬼使神差的要我們替天行道。」走到天明,店 中打了中火再走。
不多幾日,已到登雲山下,只見旌旗遍野,密布刀槍,紮下三個大寨,便 不敢近前。退到大路上,見一座酒店,且買酒吃。叫打兩角酒,有好嗄飯拿來 。酒保道:「實不相瞞,有官兵在此紮營,賣不得酒肉。」蔣敬道:「為甚官 兵在此?」酒保道:「登雲山有幾個頭領屯紮,東京樞密院差一員大將,領三 千兵,會合登、青、萊三府征剿,到這裡有半個多月了,客商也都斷絕。」穆 春道:「山寨裡頭領有個阮小七、孫立麼?」酒保道:「客官是何處?問這兩 個頭領?」蔣敬道:「向在梁山泊同受招安的。」酒保道:「即是如此,請到 裡面亭子上坐。」搬出酒饌款待,說:「是顧大嫂伙家,開著做眼的。若要會 他們,要到晚間,從小路上去。」
等至更深,酒保引路,到了後寨,嘍囉通報。直至聚義廳上,相見畢,阮 小七道:「兩個兄弟來得正好,幫助幫助。」孫立道:「前日我們打破登州, 殺了楊太守,請這位欒廷玉大哥做山寨之主。那一個是扈三娘哥子扈成,都是 他計謀。楊戩恨殺了他的兄弟,蔡京又怪安先生,把蕭讓、金大堅刺配沙門島 ,被我們劫了上山,安先生聞知也就來了。奏過朝廷,差御營大將鄔瓊領三千 兵馬,調齊登、青、萊三府都統制會剿,見過兩陣,雖不分勝負,只是寡不敵 眾,相持半月,無有退兵之策。你兩個怎知我們在這裡?」蔣敬道:「小弟在 建康遇著戴院長,知道列位在此聚義,要來投奔。不想在江州被劫,幾喪性命 。兩次患難,多虧穆兄弟救得,今日又得相會。」那扈成看說完,問道:「孫 大哥,這兩位好漢可托得心腹的麼?」孫立道:「都是梁山泊舊時弟兄,哪個 不是同心合眼水火不避的!」扈成道:「若然如此,倒有一個極好機會。」欒 廷玉問:「計將安出?」扈成道:「青州都統制黃信,念向日情誼,推病不出 。蔣大哥好扮作黃信,選五百精壯嘍囉,打青州旗號,竟去合營。說太守催促 ,患病得痊,共建功業。那鄔瓊是京官,登、萊將官都是新選來的,決不認得 。過幾日,我這裡差人去投降,必然將驕卒惰,那時裡應外合,定獲全勝。」 眾頭領聽罷大喜,設席慶賀。
第二日挑選嘍囉,製造青州旗幟,諸色停當。扈成又使蕭讓做了青州知會 文書,金大堅雕了印信,先差人遞去。又過一日,蔣敬裝做黃信,領五百兵, 原從小路下山,大寬轉從青州路上來。 到了大營前,報青州都統制領兵來合營會剿,鄔瓊因先有了知會文書,坦 然不疑,開轅門傳進。蔣敬到中軍,見鄔瓊坐在上面,萊州、登州統制官俞仁 、尤元明列坐兩旁。蔣敬向前參見,鄔瓊起身回揖,俞仁、尤元明平拜送坐。 鄔瓊道:「將軍托病不來,敢是為舊日情分麼?」蔣敬打一恭,正色答道:「 末將前日在梁山泊造下迷天大罪,幸蒙恩赦,建立微功,除授顯職,已是粉身 鎮三山』之號,果然名不虛傳。」蔣敬遜謝,請問:「主帥見過幾陣?強弱何 如?」鄔瓊道:「這些草寇都是狂魂野鬼,只是欒廷玉武藝略可,先是楊都督 標下,在東京曾會過,除授登州,不想也反了。其餘多不足道。三戰三北,死 守巢穴不出。將軍看我不日成功!」正談論,中軍官報道:「登雲山差嘍囉來 遞降書。」鄔瓊道:「喚他進來!」嘍囉膝行到帳前,叩了頭,呈上降書。鄔 瓊看了,道:「這伙草寇來納款,列位將軍以為何如?」尤元明道:「王者之 師,恩威並用。他們也為時勢所逼,權時哨聚。今既向化,當開一面之網。就 是前日梁山泊,亦用詔書招撫。」蔣敬毅然道:「不可!」只因這一句話,有 分教:雄兵一旦填溝壑,猛將須臾喪戰場。不知蔣敬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 分解。
第十八回 鎮三山遭冤入登雲 焦面鬼謀妻落枯井
卻說蔣敬假作黃信領青州兵來合營會剿,登雲山嘍囉來遞降書,尤元明主 剿撫並用之說,當受他納款。蔣敬恐怕鄔瓊疑心,故意說道:「不可。若是良 民不得已而哨聚山林,情猶可恕。今這伙賊寇,投誠復叛,法所不容。況區區 小寨,破之何難?不可聽信。」俞仁道:「黃將軍之言,雖是有理,只是山勢 險峻,林木叢雜,死守不出,曠日持久。目今朝廷西北用兵,糧餉不敷,我等 三軍暴露於外,登、青、萊的兵盡數調來,城守單弱,恐怕別寇乘機竊發,為 禍不小。且受他納款。只是兵法云『受降如受敵』,不可懈怠了。」鄔瓊道: 「俞將軍之論,深為得計。」吩咐嘍囉道:「降便准了,限三日內都要面縛轅 門。若再遲延,攻破山寨,寸草不留!」嘍囉稟道:「明日燒燬寨柵,料理花 名冊籍,全伙下山。求元帥先給免死牌。」鄔瓊喚軍政司給一張大牌,凡來投 誠,魚貫而入,逐名聽點,備花紅給賞。營中兵士免得廝殺,盡皆歡喜。
嘍囉叩謝。回到山寨,將鄔瓊准降、蔣敬等各人的話說了,欒廷玉就差孫 立打東寨,阮小七打西寨,孫新、顧大嫂埋伏登州去路,鄒潤、穆春埋伏萊州 去路,自同扈成直搗中軍。分撥已定,三更時分,人銜枚,馬摘鈴,悄悄下山 。到得寨邊,並無動靜。
先說欒廷玉、扈成排開鹿角,發一聲喊,殺入中軍。鄔瓊終是慣將,不卸 衣甲,急起身來,見一派火光,滿營通紅。那些軍士都在睡夢裡,馬不及鞍, 人不及甲,亂竄起來。鄔瓊手拿大桿刀,當先抵敵。欒廷玉挺點鋼槍,兩下相 持,忽然黃信領嘍囉殺出。鄔瓊見裡應外合,心慌意亂,被欒庭玉一槍搠倒, 扈成趕上一刀殺了。兵卒各自逃生。尤元明聽得中軍喧嚷,方起身來,阮小七 早已入營,一朴刀砍翻。俞仁知兩寨已破,飛身上馬,往寨後逃走,孫立緊緊 趕來。一聲炮響,閃出鄒潤、穆春,措手不及,被孫立一鞭劈下半個腦袋,死 於馬下。四路裡剿殺,到得天明,三營的兵盡皆敗沒。奪得馬匹、衣甲、器械 、糧草,搬回山寨。正是:鞭敲金鐙響,人唱凱歌回。眾頭領不勝之喜,重賞 嘍囉,大擺筵席,歡呼暢飲。
欒廷玉道:「眾寡不敵,困守多時。若無蔣大哥改扮青州兵將裡面殺出來 ,幾乎存紮不住。」孫立道:「我這兄弟本是個落第舉子,文武全備的。只看 他假做黃信,一些圭角不露,使鄔瓊並不疑心,便見他的才調。只是黃信身上 用計忒毒了,須知會他上山,免得受害方好。但恐怕未必肯來。」蕭讓道:「 黃信武藝高強,極有意氣。只因權宜之計,借他名兒,破了三路大兵。前日調 青州兵將會剿,他托病不來,足見昔時情分。今陷害了他,坐視不救,於心何 忍?待小生掉三寸不爛之舌,說他同歸山寨。若是執迷不肯,這也由他了。」 欒廷玉道:「蕭先生言之有理,事不宜遲,恐登、萊殘兵回去,說是青州統制 內應,就有口難辨了。敢煩明日就行。」當晚宴罷。次早蕭讓原扮白衣秀士, 取些銀子在身邊,作別下山不題。
且說登、萊兩府的敗兵回來,稟道:「青州統制黃信領五百兵來合營,結 連賊寇,引他晚間劫寨,在裡面殺出,壞了三位將官、五千兵馬。」兩府一面 會稿申報樞密府,就行關知會青州,把黃信收管。青州太守姓張,是科甲出身 ,為官清正,一塵不染,與黃信極是相知。當下見了知會文書,不勝駭異。就 請黃信到來,與他說知。黃信道:「末將因有瓜李之嫌,又且染病,前日預先 申覆不去合營,這幾時從不出城,恩府深知的。哪裡有這樣事?」太守道:「 統制,你素履忠貞,本府佩服的。想是賊人反間之計,假冒將軍領兵助戰,破 了官兵。現放本府作證,如今先回文到兩處,說將軍從不出城。然後申到樞密 府,力為辨明。願以百口相保,不須憂慮。」黃信致謝不盡。回到府中,終是 放心不下,悶悶不已。
過了兩日,門上報道:「有東京蕭秀才來訪。」黃信想道:「東京有什麼 蕭秀才?」再省不起。道:「有請。」見是蕭讓,相見畢,黃信道:「蕭先生 ,你在東京供奉,哪得光降?」蕭讓道:「為朋友一件事牽累,安身不得,特 來投奔。兄長大才,復任青州,一向定是得意。」黃信道:「向日為花知寨一 事,宋公明勸上梁山。招安之後,東征西討,留得性命,蒙聖恩重授此地。新 任張太守與小弟極合得來,倒也無事。不料孫立、阮小七等不知為甚事,重聚 登雲山,樞密府差一員上將,領三千御營兵馬,又會合登、青、萊三府統制征 ,打青州旗號去合營內應,三路兵將盡行敗沒。登、萊西府會稿申報樞密府, 又行關來討收管。太守雖極力分辨,恐有不測,因此納悶。先生來得正好,與 我籌畫則個!」蕭讓道:「總是朝廷昏暗,奸黨專權,我們舊日弟兄一個也容 不得。宋公明一生忠義,日望招安。血戰多年,功高不賞,反齎鴆酒藥死了他 。小生是閒散之人,」指臉上金印道:「為安道全出使高麗,被盧師越讒謗, 蔡京發怒,奏過聖上,著大理寺勘問,安道全知風潛避,開封府將小弟與金大 堅申解,幸得宿太尉營解,從輕發落,刺配沙門島。在登雲山經過,被他們劫 了上山。剛退鄔瓊來會剿,眾寡不敵,存紮不住。恰好蔣敬上山來,扈成獻這 條計,叫他扮做兄長,就破了三路兵。兄長雖然不去,盡說青州統制內應,況 又是舊日同伙,哪裡去分辨?雖有太守作證,那高俅、童貫一班奸黨豈肯聽信 ?不如及早同了小弟去,免得禍到臨頭,悔之晚矣!」黃信沉吟半晌,說道: 「先生且留幾日,看太守申文分辨得明,權且容身;若有變故,只得依著兄長 了。」蕭讓見他猶豫,不好十分催促,只得住下看光景。
到第二日辰牌,只見一個將官,身披細鎧,腰懸利刃,領百來個關西大漢 ,弓上弦,刀出鞘,直入統制府。黃信忙問來歷,那將官喝令把黃信拿下,推 過車囚住。原來是鄔瓊的女夫,姓牛,為濟州都監。聞得丈人被黃信內應殺了 ,心中仇恨,不待樞密院來文,就先捉住,太守聞知,急來分解,哪裡肯聽? 罵道:「這賊子反性尚在,朝廷升你做都統制,不思量盡忠報國,又通同舊黨 壞了三路兵將!」太守道:「黃統制患病,與下官終日在此,並不出城!這是 賊人詭計,假冒青州兵,下官可以力保。已申辨到樞密院了,不可造次!」牛 都監道:「他假推患病,潛到哪裡通謀劫寨,大小三軍親眼見的。太守你先有 文書知會,也要連坐!」喝令軍士推著囚車竟去。太守嗟歎不已。
卻說蕭讓見黃信拿了,如飛回到山寨報知。欒廷玉即點五百嘍囉,引孫立 、扈成、阮小七理伏在青州來路。等到次日,只見牛都監氣昂昂騎在馬上,兵 士簇擁囚車前來。林子裡一棒鑼聲,閃出四騎馬,五百嘍囉一字兒擺開,阮小 七道:「知事的,留下買路錢,放你過去。」牛都監大怒,道:「我是濟州上 司官,哪有買路錢與你這伙草寇!輒敢大膽!」阮小七道:「莫說你這蠢牛, 便是宋官家在此經過,也要脫下平天冠做當頭。」牛都監也不回言,把潑風刀 對面砍來。欒廷玉挺槍接住,孫立又提虎眼鋼鞭橫打過來,牛都監抵當不住, 拍馬便走。阮小七、扈成早打開囚車,放出黃信。欒廷玉見牛都監走了,也不 追趕。黃信騎了嘍囉一匹馬,回到山寨,一齊拜見。黃信致謝道:「這位好漢 是誰?來救小可的性命!」孫立道:「是祝家莊上教師欒廷玉,與我同學武藝 的弟兄,除授登州都統制,請來做山寨之主。」指扈成道:「是扈三娘哥子扈 成,這條妙計是他定的。」對蔣敬道:「兄弟,你假冒我得好!」蔣敬道:「 若不是假冒,兄長在青州做官,威風凜凜,哪肯到山寨裡來?」眾人齊笑起來 。蕭讓道:「我苦口勸你,只管遲疑,誰知禍在頃刻!」黃信道:「多蒙列位 救拔,從此死心蹋地了,只是負了太守一片好心。」當下大排筵宴,與黃信慶 賀。連夜差人下山,迎取黃信家眷。
酒至半酣,安道全道:「蕭、金二位為著小可無辜受累,賴眾弟兄救得上 山,只為兩家宅眷寄在聞煥章莊上,不通音信,兩地掛心。連日見山寨有事, 不敢說起。今日寧靜,意欲到哪裡接來,無有親信人可托,自已下山,恐人認 得不便。只有穆兄弟初到,身上沒事,央煩走一次,不知意下若何?」穆春道 :「兄弟們總是一般,明早便去。」安道全大喜。當夜席散,安道全修了書札 ,封一百兩銀子相謝聞煥章。蕭讓、金大堅各有家信,穆春就下山。安道全道 :「聞煥章莊上離東昌十里,地名安樂村,在官道邊。門前一座小石橋,有株 古梅橫過來便是。」穆春道:「不消細說,路在口邊。」掛口腰刀,提條朴刀 ,背上包裹,作別下山。
在路不消幾日,到了安樂村,問到聞煥章家,有個小廝出來問道:「客官 哪裡?到此何事?」穆春道:「訪聞先生的。有安道全、蕭、金二位家信在此 。」蕭、金兩個娘子因久無音耗,甚是耽心,說有家信,自走出來。穆春向前 施禮。蕭、金娘子問道:「客官上姓?家信在哪裡寄來的?可曾親見我們官人 麼?」穆春道:「我便是梁山泊上小遮攔穆春。二位哥哥俱在登雲山寨裡,恐 二位嫂子記念,特要我來迎接二位嫂子到哪裡去。」就把家信遞過,蕭、金娘 子道:「原來是穆家叔叔。雖在山寨多年,不曾會面,故不認得,有勞叔叔遠 來。聞先生為著我們有些事故,到東昌府去了,敢怕晚上回來。我們這幾日如 坐針氈,如今有了音信,萬分之美了。叔叔請坐。」轉到裡面,整頓午飯,叫 小廝搬出來吃了。
穆春坐到將晚,聞煥章才來。相見罷,穆春道:「小可從登雲山來,有安 道全書札在此。」打開包裹,取銀子一並送過。聞煥章看了書中來意,道:「 足下高姓是穆,一向久慕的。安先生送銀子來,便是客套了。」穆春道:「教 小可致意,略表寸心。」聞煥章收進,搬出酒肴相待,說道:「小生一心耿直 ,路見不平,長受小人之累。蒙安先生托蕭、金二位宅眷在家,蕭小姐與小女 情投意合,如嫡姐妹一般,終日做些女工針指,閒時吟詩寫字。蕭、金二位娘 子俱各賢淑,竟是異姓骨肉。只為有一朋友,姓仲字子霞,是個風雅之士。前 邊夫人生下一子,甫得六歲,夫人不幸得病身亡。那仲子霞囚中饋無人,幼子 沒人撫養,只得續娶了一個姓胡的。那胡氏是再醮之婦,兇悍異常,性情惡劣 。那前邊的夫人聰明賢達,知書識理,夫妻相敬如賓。子霞當初看做世間極平 常的道理,也就不知不覺過了。誰知續娶那胡氏,這般暴戾,大不相合。被媒 人所誤,只得無可奈何。在家一日也住不得,因有個舊友升任西川採訪使,請 他為記室,把兒子送在小生處讀書。子霞出門之後,胡氏就喚前夫之子,綽號 焦面鬼,來家同住。那焦面鬼稟了母氣,一發狠毒不仁,唆著母親百般凌辱, 竟把仲子霞幼子磨滅死了,占了他家私,一窩的快活。小生其實可憐那孩子受 屈而死,未免發了幾句公道說話,衝撞了他。這胡氏陰險之極,並不發怒,反 央人來求小女的庚帖,聘做媳婦。又對人說:『不肯時,就把他的陰事到東京 首報,怕他不連夜自己送過來!』我一聞知,氣得發昏。我這女兒要覓個快婿 ,倚托終身。多有豪門世族要來聘定,一概謝絕。怎肯與焦面鬼為配?不要說 他庸惡陋劣無賴小人,只是那胡氏,天下第一個惡婦,怎肯送到他手中磨折! 回絕了他。果然那焦面鬼到開封府呈首,道是窩匿反寇家室,縱放欽犯,逆天 大罪。行文到東昌府提人。我尋思提到開封府,自有宿太尉營救,料沒大事。 只為受了安先生萬金重托,豈肯使二位娘子去出頭露面?這叫做『為人謀而不 忠』了。正在萬難擺佈的時節,得足下接了去,擔子就輕,十分之美!」
穆春見說,怒形於色,說道:「那惡婦與這焦面鬼住在哪裡?我今夜殺了 他!和聞先生同上登雲山,怕他叫起撞天屈來!」聞煥章道:「這個使不得。 小生是閒曠的人,事情分解了便沒事。只要二位娘子完美其事,就無對證,怕 他怎的?穆兄你且耐性,我今日東昌去打聽,呈首是真的,來文還未到,恐怕 只在日內。」穆春道:「如此,明日早些僱兩乘車子押送到山。安先生知道, 放心不下,必然要小可到東京來看覷先生呢!」聞煥章道:「我到東京有人護 衛,再不敢動煩。還有一件難處,拙荊亡過,只有這個小女,我到東京去時, 舍下無人照管,又恐那廝心懷不仁,要使強暴。若帶到京時,近日聞得金國敗 盟,統兵南侵,在京官員多有打發家眷回鄉。若有變故,進退不得了,思量安 頓在親友處,亦無至親切友可以托妻寄子的。如今世上人轉眼相負,因此躊躇 不定。況是蕭小姐要與小女分別,戀戀不捨,各自流淚,正難為情。」穆春道 :「小可有個計較在此。安先生與尊駕為金石之交,蕭讓、金大堅蒙先生高誼 ,刻銘不忘。山寨裡目下殺敗了三路大兵,官軍魂飛魄散,不敢正眼相覷,萬 分寧靜。小可輩雖是粗人,都是頂天立地的漢子,立心不苟。不若小姐同到山 寨,待事平之後,迎接還家,實為至便。」聞煥章道:「便是二位娘子也是這 般說,今得穆兄這般肝膽相待,事有經權,只此便了。這裡鄰家是個車夫,我 去僱定了,五鼓啟行。」進去對女兒說道:「我到東京必無大事,只是放你不 下。方才那穆兄講得有理,明早同二位嬸嬸去,權且安身。有安先生在哪裡, 自然無事,你還要謹慎。事若一解,我就來領你回家。」小姐見說同蕭小姐去 ,也依允了。
當夜一家不睡,收拾行李停當,到五更吃了酒飯。車子到門前,先裝了細 軟行李,蕭、金娘子各坐了一乘,兩位小姐共坐了一乘。聞煥章又吩咐一番: 「你出門之後,我也即上東京,不等來提。」蕭、金娘子謝過登車,聞煥章取 一封回書與安道全,並寫寄托女兒之事。各各垂淚而別。
穆春提了朴刀,大踏步押著車子前進,到晚足行一百里路。晚間尋客店, 揀一間潔淨的房,安頓了女眷,自已在房門前安歇。這客店是三岔路口,河北 、山東、河南往來道路。客房裡也下得人多,見一個人滿面黑斑,兩眼彄進, 狀貌猙獰,打角酒,一盤牛肉,同一個人共吃。那個人問道:「你從哪裡來? 」這個人答道:「我在東京開封府呈首反叛事情,已蒙准了,發在東昌府提人 。我回家去料理。」那人道:「你何苦惹這空禍!敢是有仇麼?」這人道:「 仇也有些。若不去闖空頭禍,我焦面鬼怎得香噴噴老婆到手?」那人道:「明 早晨趕路,不陪你了。」走了去。穆春仔細一認,又聽他自說出諢名。暗記在 心。到雞鳴時候,各自起身。穆春看蕭、金娘子、聞小姐上了車子,吩咐車夫 道:「你們先去,在十里亭等我,我就來。」車夫推著先走。原來這三岔路到 登州過東,東昌反轉落北。
穆春先在大路上,見焦面鬼背了布套子,獨自出門。讓他走過,隨後跟來 。行了五里多路,天尚未明。到一古廟邊,周圍一望,並無行人,趕上叫道: 「焦面鬼,和你同走。」焦面鬼只道昨夜同吃酒的人,就立住了腳。穆春向前 ,把腳做了鐵門限,劈胸一拳,望後便倒,喝道:「你要香噴噴的老婆,叫你 先吃碗板刀麵著!」拔出腰刀,照頭砍下,直挺在地。廟前有口枯井,提了腰 胯,望黑洞洞井裡一丟,眼見得井底窺天了。把布套子一抖,抖出一個小皮護 書匣兒,一二兩零碎銀子,幾張有字的紙,藏在自己纏袋裡。提了朴刀,從舊 路趕過東。
往回有二十里,車子歇在亭子上,車夫蹲著打盹。穆春道:「小姐,我為 聞先生報了仇了,到東京必然無事。」聞小姐不知緣故,不好問得。穆春喚醒 車夫走路。第三日,到了山邊,先去通知安道全,備說聞煥章之事,蕭讓、金 大堅出來接了家眷,自有顧大嫂、阮小七母親陪進。安道全看了回書,見聞小 姐同來,甚是歡喜。穆春道:「還有一樁快事!」纏袋裡摸出字紙來,卻是焦 面鬼開封府呈首的底子,說:「他在店中吃酒如何講,被我趕上殺死,丟在枯 井內了。」欒廷玉與眾頭領贊道:「兄弟,你真是好漢子!每事做得斬絕!」 擺筵席與穆春接風,又與蕭讓、金大堅暖房。裡面款待聞小姐、蕭、金娘子自 不必說。正是:聚散卻如萍打葉,歡娛深喜鳥歸巢。不知聞煥章到東京畢竟如 何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啟兵端輕納平州城 逞神力奪轉唐猊甲
卻說聞煥章被焦面鬼挾仇呈首開封府,要到東京分理,心中放女孩兒不下 ,卻好安道全央穆春來接蕭、金二位娘子,到山寨完聚,也喚女兒同去,身子 才無羈絆。五更送上車子,未免有些孤淒。恐怕東昌府有人來提,把房屋封鎖 ,托與鄰人照管。自己即上東京,先去參謁宿太尉,把焦面鬼挾恨呈首開封府 ,蕭讓、金大堅宅眷有安道全差人來接,打發到登雲山的事說了,懇求太尉分 解。宿太尉道:「不妨。我遣官對府尹說,把呈首人治他誣陷的罪。」聞煥章 拜謝而出。到大相國寺尋一寓所住下,且看下落。
那時智清長者已回首了,寺中一個老僧,法號真空,是個有德行的禪師, 一向廝熟的,就留松月軒宿歇。真空到晚上喚侍者烹茶與聞煥章閒話,說道: 「聞先生,你真誠君子,隱逸避世,今日何故復到此地?」聞煥章道:「只因 愚直,觸了小人之怒,有些事在開封府。早上見過宿太尉,與我分解,少不得 要耽擱幾天,借寓貴剎,但恐打攪不便。」真空笑道:「只是有慢,何出此言 !老衲雖是世外的人,眼中看不過,也要出京尋一個隱僻之所安身了。朝廷的 事都被一班奸黨弄壞,這不消說了。還有災異的事,可曾聞得麼?」聞煥章道 :「遠在鄉僻,不曾知道。」真空道:「夜靜無人,不妨閒講。有龍掛在軍器 作坊,兵士取來作脯,大雨七日,京城水高十餘丈。禁中出了黑眚,其形丈餘 ,毒氣噴開,腥血四灑。又有黑漢蹲踞,像犬一般,點燈時候就搶小兒吃。狐 狸坐在御榻上。東門外一個賣菜的,至宣德門外,忽然癡迷,叉手罵道:『太 祖皇帝、神宗皇帝使我來說,快些改過!』又有賣青果男子,有孕生子。酒店 姓朱的妻子,忽生髭髯,長六七寸,宛然一個男子,特詔度為女道士。天狗星 隕,有聲如雷。彗出紫微垣,長數丈,北拂帝座,掃文昌。種種怪異,不可殫 述。總之『國之將亡,必有妖孽』。眼見得天下大亂了。這是老僧饒舌,先生 須要謹言。」談至夜深,到客寮送單安寢。次日,聞煥章會見高太尉,亦將此 事囑托。高俅道:「軍務倥傯,這些細事哪裡來追究!不必掛心,我去對開封 府說便了。」聞煥章辭謝,回大相國寺中不題。
原來大金與宋朝和議之後,以燕雲之地與宋,將富室大家遼國舊臣左企弓 等盡行東徙。那些百姓在路,流離困苦,棄子拋妻,逼辱鞭扑,備極艱辛。行 到平州,一齊訴與守將張瑴道:「丞相左企弓等投降金朝,百姓多被遷徙,家 業失散,妻孥被擄,生不如死。求公做主,使我等復歸鄉土,生死感恩!」張 瑴召諸將商議道:「我本遼國大將,鎮守平州,兵強將勇,何不投降於宋,興 復遼國,使百姓安集,名標青史,何所不可!」遂請丞相左企弓來說道:「公 為遼國大臣,當盡忠竭力,死守社稷。怎麼金兵一到就稽首迎降,使遼國絕滅 ?今又百姓東徙,備極苦難,皆汝之罪!」左企弓無詞可對,張瑴喝令武士絞 死,棄屍野外。遣牙將李弼投降童貫軍前。童貫密本啟奏道:「平州形勝之地 ,張瑴總練之材,足以御金人、安燕境。」左司郎中朱昭諫道:「不可。前者 與金破遼,棄兄弟之國,親虎狼之鄰,已為失策。今新與金盟,納叛受降,自 啟其釁,後必有悔。」王黼大怒,將朱昭削職為民,勸帝納之,加授張瑴為鎮 東將軍,欽賜黃金彩緞。張瑴受詔,遂改宋朝旗號,練兵守城。
金主聞張瑴降宋,大怒道:「那宋朝借我兵力破了遼國,好意分燕雲之地 與他,貪心不足,背了盟誓,不可不伐!」遂差大元帥斡離不領兵二萬,攻打 平州。一連攻打三日,張瑴無措,只得棄了平州,同二子逃到童貫營中。斡離 不得了平州,火速追來,切責童貫:「棄盟納叛,快把張瑴送出,尚可饒恕。 若是執迷留住不放,殺到東京,連那無道昏君,一並捉來。」童貫心慌,只得 把張瑴父子灌醉絞殺,將木匣盛了首級,送到金營。斡離不不肯罷兵,必要童 貫親自來謝罪。童貫心中害怕,哪裡肯去,連夜逃回京師。那時郭藥師專制一 路,募兵三十萬,心懷進退,聞縊死張瑴,首級送到金營,憤然道:「金人要 張瑴,即殺與他;若要我,也照樣了!」即率眾投金,作為嚮導,知宋虛實, 領兵深入。
金國又遣大將粘沒喝統兵十萬,進攻太原。邊報甚急,羽檄交馳。道君皇 帝心中憂懼,集文武多官商議避兵之策。詔天下勤王,以皇太子為開封牧,將 幸亳州。太常少卿李綱刺臂血上疏,請假皇太子位號,使為陛下守宗社,收將 士心,以死捍敵,天下可保。帝意遂決,明日傳位皇太子。太子即位,尊帝為 太上皇帝,居龍德宮,改為靖康元年。以李綱為兵部侍郎,分遣十員御營兵馬 指揮使領兵二千,前往黎陽防遏金兵渡河。此乃朝廷大事,且擱過不題。
且說那焦面鬼的母親胡氏在家,不見兒子回來,心內起疑。有個鄰舍從東 昌來,說三岔路口古廟前枯井內,地方人起出一個死屍,好似焦面鬼。胡氏聞 知,魂不附魄,就央鄰舍領到哪裡,見拋在荒地上,面色從來焦黑,死後喜得 不改,只是沒有了一隻腿,想被狗嚼了。號啕大哭,身邊帶有銀子,買口棺木 盛貯停好了。回到家中,日夜悲哭,想道:「必是聞煥章謀死。」要去東昌府 告理。雖然陰狡,終是女流,鄰里都恨他平日所為,無人幫助,患病起來,不 消幾日,也就嗚呼哀哉。古人說得好:「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猶未 毒,最毒婦人心。」那胡氏既喪了丈夫,自該守節;忘了昔日恩義,去再嫁仲 子霞,又應該與他照管家業、撫育兒女;反溺愛前夫之子,把他一個聰俊孩子 ,可憐生辣辣磨滅死了。又怪旁人公道之言,教兒子去呈首陷害賢良。皇天有 眼,母子俱亡,是不足惜。閒話丟過。
再說聞煥章在大相國寺已久,不見焦面鬼來催審。開封府因宿太尉囑托, 並不來提。終日遊玩,閒時與真空禪師談說佛法。一日,在大殿上隨喜,看趕 廟市的。見一個軍官跟兩個家丁,騎著馬,到寺內拜客。下了馬,叫家丁遞帖 。見了聞煥章,舉手道:「久違了。怎的在此?」聞煥章看時,卻是雙鞭呼延 灼。忙向前施禮道:「老將軍,闊別多年了。一向定當納福!小生有些小事在 此作寓。請進待茶。」呼延灼道:「有一敝友亦在此作寓,特來拜他。」家丁 來回覆道:「某爺出京了。」聞煥章邀進松月軒坐定,侍者獻茶。呼延灼又問 :「先生為著何事?」聞煥章把安道全偶然到莊上,留他看病,蕭、金二人刺 配,寄放家眷,被焦面鬼呈首的事講了。呼延灼道:「此是小事,無影無蹤, 怕他怎的!我們舊時的弟兄多事得緊,受了招安,為朝廷出過力,拜除官爵, 也該守些本分。為甚麼東也起事,西也嘯聚?不唯壞了宋公明一生忠義,連我 們面上少了光彩,動不動說是梁山泊餘黨!」聞煥章道:「總是為官司逼迫, 出於無奈。就是小生局外之人,也牽惹在內。」呼延灼道:「有個小兒,取名 呼延鈺,年已長成,頗有膂力,武藝也習熟了,只是不通文墨。欲屈先生訓誨 ,不知尊意若何?」聞煥章尋思半晌:「女兒已安頓得所,回家也無甚事,況 且京師請先生是按月的,進退可以自由。」回言道:「但恐才疏學淺,不能為 公子之師。」呼延灼道:「不必太謙。敝寓離此不遠,少停奉迎。」舉手作別 出門。
果然到下午,家丁牽了一匹馬一個名帖來接。聞煥章謝過真空禪師,騎馬 到門,呼延灼父子迎進。看那公子相貌魁梧,身軀雄壯,英氣逼人,真是將門 之子。進到中堂,呼延灼叫院子鋪單,請聞煥章上坐。公子呼延鈺倒身拜了四 拜,聞煥章在旁邊受了兩禮。晚間設席款待。次日進書館肄習,六韜三略,盡 心講訓,公子也穎悟領略,不在話下。
一日呼延灼營中操練回來,到龍德牌坊下,見側首小巷裡,一個人抱著一 個紅羊皮匣子,急忙忙奔出來。後面一個小學生,年紀不上十五六歲,眉目清 秀,面白唇紅,飛也趕來,大喝道:「你這大膽的賊!拐了東西,往哪裡走! 」旁邊三個閒漢一把攔定,道:「小子,你為甚趕他?」那小學生焦躁道:「 你們敢是他同伙?」分掙不脫,心中大怒,把前面的一掌,踉踉蹌蹌,倒過一 邊;又飛起右腳,將這個腰胯下用力一踢,便護疼痤了下去。還有一個,不敢 向前。那小學生飛也趕上,將抱匣子的照背心一拳,劈手奪過匣子,罵道:「 這干殺不盡的賊囚!拿去送宮便好!」看的人擠滿了,都道:「恁般四個大漢 ,經不得這個小娃子動手,端的好氣力!後來長成不知怎的哩!」呼延灼也勒 住馬看得呆了,喚道:「你這小官人,是哪一家的?匣子內什麼物件?」那小 學生把呼延灼上下一看,知是有職分的,不慌不忙放下匣子,叉手答道:「姓 徐。匣子裡是祖上三代傳下的一副雁翎砌就留金鎖子甲,名喚『賽唐猊』。先 父在日,花兒王太尉情願出十萬貫來買,不捨得賣他。先父從征方臘,途中病 故,母親又亡,只同一個乳母養活。家道雖然消乏,遵著遺訓,珍藏在家,等 閒也不把人看。三日前,這兩個搗子說是老种經略相公來借去一看,我回說沒 有了。叵奈打聽我不在家,乳母是女流,竟闖進內室搶了出來。我恰好回家, 方才趕來奪回。」呼延灼曉得是徐寧之子,見他勇力過人,又有志氣,便道: 「這般說來,令先尊是金槍手徐寧了。我是雙鞭呼延灼,曾為八拜之交。賢姪 ,你既父母雙亡,何不到我家裡與我小兒同學?現請聞先生為西席,通家之誼 ,極是便的。」那小官人見說是呼延灼,在山寨裡也還依稀認得,向馬前便唱 一個大喏,說道:「小姪苦無依傍,得伯父這等美情,不敢自外。」
呼延灼叫跟隨的接過匣子,同到府中,與恭人說知就裡,道:「這般英俊 ,後來必成大器。」恭人也歡喜,即取一套新衣服換過,問道:「多少年紀? 」答道:「小姪十六歲,名喚徐晟。」呼延灼道:「小我孩兒一歲,叫他兩個 結為兄弟。」當下徐晟就拜呼延灼為父,恭人為母,呼延鈺為兄。恭人吩咐衙 中下次人等稱為「二相公」。呼延灼到書館中與聞先生說了,同拜在門下。徐 晟便拜為師,自此同習兵書。資性聰明,非常穎悟,更兼做人謙讓老成,上下 都歡喜他。徐晟叫人去喚乳母,並家中物件搬來。閒時與呼延鈺比較氣力,走 馬試劍。呼延鈺也使雙鞭。徐晟原是父親存下一條金槍,呼延灼自來點撥。不 消幾日,兩個一樣精通。呼延灼誇獎道:「這一對少年,他日必為朝廷良佐。 」那恭人一發喜歡。他有個女兒,小字玉英,年長十五歲,生得容貌端妍,有 心要招他為婿。
不上一月光景,呼延灼從帥府回來,說道:「不好了,皇上輕信王黼、童 貫,納降平州守將張瑴,金人借敗盟為題,分道南侵,攻破河北州郡,將次渡 河。聖上危急,思量避兵亳州,李綱請傳位太子,改為靖康元年。明日點兵到 黃河守禦,特旨內侍梁方平為總監督帥,就在教場內閱武,召募天下英勇,有 一番大征戰哩!」呼延鈺、徐晟道:「既是閱武召募,孩兒們也要去看看。」 呼延灼道:「這也使得。只要五鼓起身。」
次早,呼延鈺、徐晟一齊結束,執了器械,同呼延灼到教場裡來。只見千 軍萬馬,擺列得十分嚴肅,各將官全副披掛,齊整整伺候。到辰牌時分,內使 梁方平,蟒袍玉帶,百員家將,簇擁而來。放了三個大炮,登將台而坐。左右 擺著刀斧手,扯起帥字旗。中軍官傳下號令:「若有膂力過人,深諳韜略,弓 馬熟嫻,武藝出群的,不論有職無職,俱准面試。若果才技優長,不次重用。 」三通鼓畢,各營各隊的比較,其間優劣不等。中軍官又傳下令來:「凡軍民 人等來應募的,要試三事:第一試力,將台下有兩個鐵墩,要提起走三匝;第 二試箭,二百步外立下一標,標上畫個紅心,紅心內安一枚金錢,馬上射三枝 箭,要中紅心,若能中金錢尤為超等。第三是試武藝。」傳令已畢,那些應募 的紛紛去試力。那鐵墩重有五百多斤,提不起的多。有略提起的,走上幾步就 氣喘吁吁,只得放下。馬箭都有射中紅心的,金錢眼內並無一人。試武藝這是 容易的。
呼延鈺、徐晟看了半日,並無一個才技絕倫的,就放膽走到將台邊。兩個 俱是垂髫,穿著緊身繡襖,相貌齊整,盡皆矚目。呼延鈺、徐晟各立一邊,將 鐵墩輕輕提起,繞將台走了三圈,原放在舊處,面色不改。眾軍士齊皆喝采。 喚家丁牽過兩匹馬,呼延鈺、徐晟把手一按,騰身跨上,那馬嘶了一聲,如飛 跑去。兩個各張弓搭箭,流星掣電一般,兩枝箭齊插在金錢眼內,鼓聲大振。 梁方平見了也歡喜。已後四枝箭俱中紅心,團團把金錢圍在中間。射完了箭, 下馬離鞍,呼延鈺手執雙鞭,徐晟提金槍,盤旋擊刺,解數筋節,毫無破綻, 多少老成宿將喝采不絕。梁方平大喜,喚上將台,問甚姓名。呼延灼從左邊班 裡走出,打恭道:「兩個都是末將的兒子,一個名喚呼延鈺,一個繼養的,名 喚徐晟。」梁方平道:「今日本監奉聖旨召募英勇,隨各將出兵守禦黃河渡口 黎陽一帶地方。許多應募的都是庸材,唯有將軍兩位令郎天生豪傑,堪為國家 梁棟。承制先授驍騎校尉,就同出征。若退金兵有功,更加顯職。」呼延灼同 呼延鈺、徐晟拜謝回班。梁方平命軍政司撥御營十員名將,各領兵二千,分守 汛地。明早即要出師,後期者斬。那十員將官是誰?王進、劉光世、汪豹、岳 飛、楊沂中、韓世忠、呼延灼、張俊、馬杰、胡定國。
那十員將官有好幾個有名宿將,其中也有個把搭色的。梁方平發放已畢, 就去回覆聖上,辭朝出師。各兵將盡回去料理出征。
呼延灼同二子回家,對聞先生說道:「今日梁太監奉聖旨在演武場點兵出 守黃河,就召募英勇隨征,並無出色的;唯有兩個小兒技勇馬步各樣合式,除 授驍騎校尉,隨我出征。想起來金國遣斡離不攻河北,粘沒喝打河東,各統十 萬雄兵。今梁太監點十員將官,各領二千兵去分守汛地,那十員將雖有幾個好 的,恐眾寡不敵守禦不住。金兵一渡了黃河,東京危如纍卵,恐不可保。我同 兩個兒子去倒不打緊,只是賤眷們在京,放心不下。在朝官員多有進家眷回鄉 的,我意亦欲煩先生叫家丁跟隨,送老荊、小女回到汝寧。那邊有些薄產,可 以住得。但是不敢動尊,不知先生肯否?」聞煥章道:「承台翁這般雅愛,豈 敢推托!在京中無事,學生亦要南還,送寶眷到了汝寧,也要看覷小女,這是 兩便的。」呼延灼大喜,即進去叫恭人收拾家資細軟:「我央聞先生送你們到 汝寧家裡。明早我同兩個兒子從梁太監到黃河口防禦金兵,不可遲緩。」恭人 依命,又置酒餞別。一夜通不睡,五鼓僱車子坐了恭人、小姐,聞煥章騎馬, 四個家丁跟著,出門分手,未免各人含淚而別。
先說聞煥章押著車子出了京城,行不上三日路程,只見那些百姓攜妻挈子 ,紛紛逃難。說是汝、穎、光、黃等處有土寇王善作亂,聚兵五十萬,搶掠子 女玉帛,殺人放火,甚是猖獗,官兵望風而沒。聞煥章聽得這消息,老大驚憂 。下了馬,到車子邊,對呼恭人說道:「有土寇王善作亂,光、黃、汝、穎州 郡都破了,人民逃散,汝寧是去不得了。重回京師,又使不得。今在路途,進 退兩難,怎麼處?小生的小女在登州,有幾個道義朋友住哪裡,也是將軍的舊 相知,不若且去權住,待呼將軍得勝回來,再作區處。」呼恭人道:「我是女 流,有甚見識?既是登州可以安身,但憑先生主張。」聞煥章就令車夫取登州 路上去。
又行五六天,方到登雲山下,使嘍囉通報。安道全、蕭讓、金大堅、穆春 齊來迎接,到聚義廳上,一同拜見。安道全等各加致謝,問:「東京事情若何 ?」聞煥章道:「我的事小,已解散了。所患金人敗盟,攻破河北、河東,聖 上傳位太子,改為靖康元年。差內侍梁方平領十員名將去守黃河渡口,呼延灼 亦在十員之中。他恐家眷在京有失,央我送回汝寧。不料土寇王善在哪裡作亂 ,回去不得,故同呼恭人、小姐來此權住。」眾頭領道:「正該如此。」顧大 嫂便請恭人、小姐到後寨,與蕭、金兩娘子、聞小姐相見。把細軟家資收進, 打發車夫回去。聞煥章父子重逢,這歡喜自不必說。大排筵宴,內外款待。穆 春將店中遇著焦面鬼口出大言,次早跟到古廟邊殺死,投入枯井中說了。聞煥 章道:「難得穆兄幹此快事,怪道再不見原首人到了。」當夜盡歡而散。正是 朝廷變亂難安坐,朋友歡逢且論心。不知呼延灼出征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呼延灼父子透重圍 美髯公良朋解險阨
卻說呼延灼打發家眷回到汝寧,連忙整頓鞍馬兵器,到酸棗門外取齊。各 將官次第皆到,行伍整肅,等候總監梁方平啟行。不逾時,梁太監擺列儀仗執 事,許多內官牙將,傳呼而至。各官向前呈上手本打恭。就吩咐放炮起馬,旌 旗金鼓,絡繹不絕。馬上飛報說:「金兵將次渡河。」梁太監傳令火速趲行。
到了黎陽,梁太監安營升帳,說道:「邊報緊急,有五處極衝隘口,當曉 夜防備。今撥爾等十員將分為五營,各領四千兵,奮力同守。有功者升賞,失 機者連坐。」呼延灼卻派在楊劉村,是第一要緊去處,與汪豹合營同守。領了 將令,遂與汪豹統兵來到楊劉村。正是黃河岸口,四野蕭條,人民逃散。擇地 形下了寨柵,喚呼延鈺、徐晟兩路提防,曉夜不寐,不在話下。
卻說那汪豹原是一遊手之徒,實無本領,投在蔡京門下,營鑽做了御營指 揮使。心術更是不端,見金兵勢大,有心歸附,暗地裡使人到斡離不處通了線 索,獻這楊劉隘口以為進身之階。恐怕呼延灼連營掣肘,請呼延灼到來,置酒 相待,慢慢挑說道:「朝廷昏暗,大勢已傾,非一木所能支。我與將軍雖用盡 血汗,哪個知道?若然得勝,上面的人奏了功去;倘一跌挫,歸罪我們。豈不 聞『良禽擇木而棲?』唯要見機而作。」呼延灼聽了這篇言語,毅然說道:「 汪將軍差矣!我等深受國恩,當以死報。有功無功,在所不較。金國雖然兵多 將廣,我這裡緊守隘口,黃河天塹,豈能飛渡?況有老种經略相公統勤王之師 三十萬,不日就到,勝負正未可知。大宋列聖相承,恩澤布在人心,大河以北 ,必有豪傑響應。金國孤軍深入,亦未為得計。不可自挫銳氣,以慢軍心。」 汪豹見說不動,冷笑道:「將軍之言,真金石之論。末將不過一時戲言,不可 認真。自當同心竭力,共立功名!」將酒來勸,呼延灼推辭不飲。
回到營中,與呼延鈺、徐晟商議道:「方才那汪豹來下說詞,要我見機而 作,分明他有背叛之意,如何是好?」呼延鈺道:「兩營並力備禦尚且支持不 住,他有了此心,倘私去賣國,如何了得?爹爹明日寫一密揭,到梁太監處揭 了他,免得日後連坐。」呼延灼道:「汪豹見我詞色俱厲,便改了口,又無實 據,怎好輕易揭他?」徐晟道:「那廝既是心變,見爹爹不從,恐有肘腋之禍 ,待我與哥哥分兵五百,另立一營在那前邊小山之上,以為犄角之勢。倘或有 變,好來救應。」呼延灼道:「此言甚是有理。」即分兵五百,結一營在小山 之上。呼延鈺道:「雖然有了犄角,還防爹爹這邊孤力無助,我與兄弟輪流一 個在旁護衛,始可放心。」呼延灼喜道:「此更有理。」遂分了兩營,更加嚴 緊。那汪豹見呼延灼分小營在山上,已知他疑心。恐防泄漏,暗暗差人去金營 ,約定日期,所以一連幾日,並無動靜,也不見金兵一人一騎到黃河岸邊。
忽然一晚風雨大作,天色漆黑。呼延灼道:「這般風雨,更要嚴備!」同 著徐晟領一隊兵沿河巡哨。只見營裡火光沖天,喊聲震地。原來汪豹勾結奸細 在營,乘這風雨昏黑,發作起來。呼延灼、徐晟慌忙趕回,已有數百金兵殺人 放火。汪豹在火光中指揮。呼延灼大怒罵道:「你這叛賊!怎勾引奸細背叛本 朝!」把雙鞭劈頭打去,汪豹挺槍接住。徐晟前來助戰,汪豹力怯,拍馬便走 。呼延灼、徐晟奮力趕去。不防金兵乘了大筏,竟過黃河,漫山塞野而來。急 轉身到小寨邊,呼延鈺知道下來救應,正遇斡離不到來。呼延鈺把雙鞭抵敵, 呼延灼、徐晟來助。那金營又有別將接戰,相持了半夜,當不得金兵眾多,把 呼延灼父子三人團團裹住。拼命到山上小寨,二千兵剩得百餘。金兵又緊緊圍 住,無計可施。斡離不得汪豹獻了楊劉隘口,無人阻當,滔滔不絕,把十萬大 兵盡數渡了黃河,那各營支持不定,盡皆潰散。梁太監見各營俱敗,棄了黎陽 ,也逃回京去。
再說呼延灼父子三人,困住了一日,糧餉已絕。徐晟道:「且到夜深,拼 命衝下山去,不可死在此間!」其時九秋天氣,積雨初晴。到二更時分,霜氣 迷漫,星光燦爛,西風蕭颯,孤雁哀鳴。望見金營火光未息,呼延灼道:「趁 此時衝下去。若到天明,必然難保。」領著殘兵,抖擻精神,三個並力衝下。 金兵都起,四面圍住,一將在馬上挺槍刺過來,呼延灼見是汪豹,心中大怒, 罵道:「你這反國逆賊,敢來阻當!」把鞭駕住。呼延鈺、徐晟鞭打槍挑,殺 條血路。呼延灼且戰且走,汪豹猶然不捨,放馬追來。呼延灼大喝一聲,雙鞭 齊舉,打下馬來。金兵拚命救起,便不敢來追。出得金營,回頭看時,兵卒盡 無,只剩父子三人。黑暗裡不辨東西,隨路奔走。到天明,離楊劉村已遠,喘 息方定。呼延灼道:「天幸逃得性命!如今哪裡去好?被這汪豹所誤,失了隘 口,東京決去不得了;若同到汝寧,那些奸黨必然罪我失機,哪裡分辨?我想 起來,那美髯公朱仝在保定府做都統制,且到哪裡權且容身,再看京師消息。 」遂取路到保定來。
晌午時分,肚中已饑,見村裡有座酒店,下了馬進店,喚:「打酒來!有 甚麼嗄飯?」酒保道:「金兵殺來。連日牛也不宰,只有幾瓶熟白酒在此。」 呼延灼道:「也罷,拿酒來吃。做五升米飯。」酒保取三隻大碗,兩瓶酒,一 盆熟菜。呼延鈺見門前有一隻大雞公,在沙泥裡抓尋蟲蟻吃,說道:「把這個 雞宰了,一發算錢還你。」呼延灼吃了幾碗酒,歎口氣,對徐晟道:「我前日 往討梁山泊,被你父親用鉤鐮槍破了連環馬。我兵敗了,要去青州借兵復仇, 也到店中,身邊沒了盤纏,把金帶解下回一腳羊肉煮吃。不料隔著多年,又被 這逆賊所賣,教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今日還虧有你兩個在此,正不問得你 們帶得銀子麼?」呼延鈺道:「孩兒身邊有些。」呼延灼笑道:「還好,不然 又要解金帶。」酒保煮得雞熟,搬過飯來。吃飽了,會著鈔,把盔甲拴在馬上 ,一同上馬。
行到傍晚,已到保定城下。見城門緊閉,遍插旌旗,城外居民盡皆逃散。 呼延灼仰面問守城軍士道:「都統制朱爺可在麼?」軍士道:「為金兵犯界, 朱爺在三十里外把守飛虎峪,不在城內。」呼延灼立馬躊躕。只聽得金鼓亂鳴 ,一二百皂雕旗擁到。呼延灼知是金兵,忙同二子撥轉馬頭,望小路便走,那 箭如雨的射來。把馬加上兩鞭,飛走得脫。在馬上商量道:「如今怎處?朱仝 會不著,金兵遍地攔截,到哪裡去好?」又走錯了路,都是山僻小徑。看看紅 日西沉,深林中怪鳥亂啼。轉過一個山坡,長松夾道,翠竹陰森,林子裡一座 大寺。殿閣嵯峨,鐘聲遠徹。呼延灼道:「好了,且向寺中借宿一宵,明日再 處!」
到得寺前,正要下馬,忽聽一聲梆子響,山門裡趕出四五十個和尚,都執 槍棍合攏來,喝道:「你這飲馬川強盜!敢來窺探麼?」呼延灼道:「我們父 子三人,去保定府尋朱統制會不著,天色晚了,要在上剎借宿一宵,不是甚麼 強盜。」和尚道:「我這萬慶寺,是北齊所建,今歸順金朝,頒下禁示,凡有 面生奸細,拿去請賞。你馬上現有盔甲,定是宋朝敗將,捉去請賞!」眾和尚 把槍棍亂打來,呼延灼父子大怒,將鞭打去,早打傷了幾個禿驢,餘皆退去。 呼延灼父子放馬就走。又行一個更次,見大樹下有一所山神廟。困乏了,且進 去歇息。下了馬,推開門看時,月光滿地,並無人影,空蕩蕩地,落葉堆階, 蛩聲唧唧,又饑又冷。在門檻上坐了一會,徐晟跳起身,取塊石頭敲出火來, 將落葉引著,拆了竹扉,燒了向火,覺得身上溫暖。又點火各處搜尋,並無一 物。走到門外,尋枯樹枝湊那火堆,往前一張,急轉身到裡面,提了金槍便走 。呼延鈺道:「兄弟提槍到哪裡去?」徐晟招著手,呼延鈺也拿一條鞭跟來。 徐晟到澗邊,指道:「哥哥,有一個獐子在哪裡吃水。弄了他,好當晚飯。」 輕輕蹴去,把槍一搠,直透肚肋,那獐子還喲喲的叫。呼延鈺拔出腰刀,剁落 了頭,就在澗邊開剝洗淨,拖到廟裡,說道:「兄弟搠得獐子在此,權當夜消 。」兩個重去搜出一個大酒罈,抹淨,把獐子剁做十來段,裝在罈裡。放了些 水,打下窗楞,四圍煽炙。將次熟了,徐晟道:「只是沒有鹽味,怎麼好吃? 」呼延灼道:「行軍勾當,長是淡吃,哪裡尋得鹽味?尋得獐子也就好了,譬 如忍餓。」正要動手去撕開來吃,只聽得隱隱哭聲。呼延鈺側耳聽著,說道: 「奇怪,荒山靜夜,怎有哭聲?莫不是有歹人!」
呼延鈺、徐晟同走出門外,又不見人。只見大樹邊有條小路,月色明朗, 兩個隨路進去,望見竹林中射出燈光。走近看時,恰有個小靜室。細聽,似有 婦人聲音喊哭。徐晟推開竹籬,從窗縫張看,只見一個和尚摟著個婦人,那婦 人蹲在地上,極聲的喊叫,又有個和尚來解婦人下衣。呼延鈺也鑽進來,窺見 大怒,把亮格窗一扳,用得力猛,那窗裂開,同徐晟跳進去。那兩個和尚開了 側門一閃,徐晟大喝道:「賊禿!往哪裡走!」
呼延灼在廟中不見兩個走回來,也出廟門一看,聽得徐晟聲喊,又見兩個 和尚飛奔而來,撞個滿懷,呼延灼順手撈住一個,那一個走脫。徐晟趕到,拔 出腰刀,將刀背一築,早把和尚一隻右臂築斷垂下,拖到靜室裡,婦人還在地 上啼哭。雖是村妝,倒有些姿色,兩髻蓬鬆,衣衫不整。呼延灼問道:「你從 哪裡來,落在和尚手裡?」婦人拭淚答道:「奴是近村人家,丈夫姓李。為金 兵各處擄掠,丈夫攜著婆婆並奴家到山僻處躲難。金兵衝來,不見了婆婆、丈 夫,夜深路難,奴家行不得,只得坐在前邊林子裡。不防這兩個和尚看見,推 擁到這裡,奴家寧死決不受污,故此叫喊,虧得搭救。」呼延灼又問和尚道: 「你是何處寺裡?怎不守清規,要強姦良家女子?」和尚道:「小僧原是萬慶 寺裡,要養靜參禪,同師父築此靜室居住。因本寺新來一個住持,名喚曇化, 是嵩山少林寺出身,使得好拳棒。他歸順了金朝,都要去點名。他的兄弟叫畢 豐,前日占住龍角山,被飲馬川強人所破。故此去金朝元帥斡離不處,請兵會 剿這飲馬川。我同師父吃了晚齋,到林子中經過,見了這婦人,是我師父不合 起了邪心,扯到靜室裡。都是師父所為,不干小僧事。」呼延鈺喝道:「這禿 廝還要抵賴!那個和尚一把摟住,你解他的下衣,還說不干你事!」徐晟扯到 洞邊,一刀砍了,回轉靜室。呼延灼道:「小娘子,我們替你殺了這和尚了, 到天明你自去尋丈夫、婆婆。」婦人拜謝道:「多虧爺們救小婦人性命。若被 和尚所污,必然撞死!」呼延灼道:「好一個貞烈女子。」徐晟道:「肚中餓 了,又遇著這樁事,耽閣了半夜,可惜那個和尚被他走了!」笑道:「那獐肉 好煮爛了,哥哥,你去取來,這裡自然有鹽味,待我尋出來。」把燈到房裡, 開了食廚,甜醬,悶醋,米麵菜蔬,是件俱有,牀底下搜出一大甕好酒,徐晟 大喜,把酒燙熱。呼延鈺取到獐肉,和了醬醋,大碗酒大塊肉的吃。又把米做 飯,三人吃得醉飽,也叫婦人吃些。
天色已明,商議道:「到此地位,進退不得,不如到飲馬川權且安身。」 問婦人道:「你曉得飲馬川離這裡多少路?」婦人道:「只在西南上,不勾二 十里。聞得那山大王極有義氣,只要取那不仁強橫的財物,並不擾害良民。這 萬慶寺和尚比強盜更凶!」呼延灼三人遂上馬,吩咐婦人自去,望西南而行。 不上十里多路,平坡上見一騎馬飛奔而來,後面喊聲大震,一隊皂雕旗金兵, 追那騎馬的將官。呼延灼定睛看時,原來正是美髯公朱仝。正要動問,那皂雕 旗已趕近身邊,把刀砍來。徐晟一槍挺去,早挑一個金兵下馬,呼延鈺舞著雙 鞭,也打傷一個。那金兵胡哨了一聲,退轉去了。朱仝下馬,仔細一看,道: 「原來是長兄。若不相遇,我性命休矣!長兄從何處來?這兩位少年是誰?恁 地英雄!」呼延灼正要回答,忽然一棒鑼聲,側路裡湧出三五十個嘍囉,馬上 坐著個頭領,押一和尚在前。
那頭領見了呼延灼、朱仝,滾鞍下馬,原來是錦豹子楊林,盡皆大喜。一 同拜畢,在大松樹下坐了。呼延灼道:「我在東京做御營兵馬指揮使,因金兵 敗盟,搶到河北、河東,聖上傳位太子,命內侍梁方平督十員名將分守黃河岸 口,阻遏金兵。我同江豹連營,駐紮楊劉地方,誰知汪豹暗通金兵,放過隘口 。那時兵敗,幸得小兒呼延鈺,與這金槍手徐寧令郎徐晟,也過繼我為子,並 力殺出。欲到保定投朱大哥,剛至城下,一隊金兵衝來,只得望小路而走。夜 深山僻,見座萬慶寺借宿,那些和尚認做飲馬川奸細,將槍棍打來,我與小兒 打傷幾個和尚。又走十多里,見一所古廟,進去歇息。聞婦人聲,尋到靜室裡 ,兩個和尚摟住一個婦女強姦,被我拿住一個殺了,救了這婦人。父子三人進 退無路,思量到飲馬川。一路行來,卻好會著朱大哥,不意又逢兄弟。」朱仝 道:「金兵犯界,太守命我把守飛虎峪。金兵勢大,難以抵敵,兵卒皆散。我 匹馬逃生,幸遇賢喬梓,得解此難。」楊林道:「此去飲馬川不遠,請同上去 。」五人上了馬,呼延鈺見傍邊押著的和尚,說道:「這便是昨夜強姦婦人逃 走的,哪裡拿得來?」楊林道:「萬慶寺與山寨屢次作對,拿去幾個嘍囉。我 今日見這和尚慌張逃走,也便拿住,到山寨裡取他心肝做醒酒湯,不想正是強 姦婦女的,一發該拿了。」
說話之間,已到飲馬川。楊林先去通報,李應等齊出來迎接。到聚義廳上 ,一同相見。李應道:「萬慶寺曇化和尚要請金兵來攻山寨,喜得二位長兄到 來,便不怕他了。」朱仝道:「我同呼將軍是過時的人,這兩位少年,一個是 呼延鈺,乃呼將軍令郎;一個是金槍手徐寧之子徐晟,真是後進英才。我方才 被皂雕旗追來。被他一鞭一槍壞了兩個,方得轉去。」李應道:「隔得幾年, 這般長成!若不說明,就不認得了。可喜可敬!公孫先生、朱軍師也在這裡, 因愛清靜,築一小院在白雲坡,叫人請來。」楊林道:「我拿得一個和尚,原 來昨夜在靜室裡強姦婦女,被呼大哥殺了一個,這是逃脫的。」李應道:「且 監著,若曇化來打仗,殺了祭旗。」正說間,公孫勝、朱武來到,各敘契闊之 情,設席款待,不在話下。
卻說當夜靜室內還有個道人,見有人跳進行兇,開後門走脫,見一個和尚 殺在澗中,去到萬慶寺報與曇化知道。那兩個和尚是曇化付法徒弟,聞得傷了 ,大怒道:「這飲馬川賊人這等可惡!幾番來攪擾,與他勢不兩立。本待等兄 弟畢豐到來,同去剿滅,如今忍不得了!待我自去斡元帥處,請兵掃蕩他,出 這口惡氣。」當下置備厚禮,侍者跟隨,到金營報知。走進中軍帳,見斡離不 ,合掌拜稟道:「萬慶寺是北朝胡太后所建的香火院,列朝並皆供養,護國祝 聖。今大兵一到,首先歸順。有飲馬川草寇李應等,是宋江部下,梁山泊餘黨 。占住山寨,打家劫舍,無所不為,他要興復宋朝,與大兵作對。前夜到靜室 ,殺了我兩個法嗣,殊為可恨,不可不除!請元帥發兵,待貧僧自去掃平山寨 ,庶王化無梗,佛法興隆。」遂呈上珊瑚數珠一串,流金緬佛一尊。那斡離不 性極好殺,卻深信佛法,尊隆三寶,說道:「我大兵一到,無不向化!這伙草 寇,輒敢如此?撥五百皂雕旗的雄兵,隨師父去,立等報捷。」曇化拜謝,同 領兵的將官到萬慶寺,設齋相待。又選三百僧兵,結束雄壯,在前引路。到十 里松紮一大營,到明早討戰不題。
卻說李應和眾頭領敘談,探事嘍囉報上山來,說萬慶寺曇化和尚領皂雕旗 金兵,已屯紮在十里松,來攻山寨。李應道:「那和尚姦淫兇惡,正要滅他, 卻反自來送死!」朱武道:「那和尚不打緊,恐金兵剽悍,未可出戰。且守寨 柵,耐住兩日,待他銳氣將闌,方可出戰。」李應遣樊瑞、杜興、楊林、蔡慶 守定三關,各處小路俱用木石壘障,安排炮石、火箭,檑木,灰瓶,把寨門緊 閉,偃旗息鼓,等他到來。
說那曇化五鼓造飯,揚旗展旙的殺來。到得山邊,靜悄悄並無一人。周圍 一看,見路逕盡皆斷絕。喝令僧兵爬山,那炮石、灰瓶雨點的打下來,那僧兵 像葫蘆一般滴溜溜亂滾下山腳,不能上去。無可奈何,到日色平西,只得退轉 十里松。正是:世外尚然饒毒計,塵中那不起雄心。要知勝負,且聽下回分解 。
第二十一回 撲天雕火燒萬慶寺 小旋風冤困滄州牢
卻說曇化和尚我相未除,毒心更熾,自去請了金兵到飲馬川,思量即刻踏 平山寨,泄了毒氣。誰知緊閉寨門,塞斷山路,並不出戰。焦躁了一日,次早 ,又到山邊,耀武揚威的搦戰,只不見出來。那些皂雕旗大半去村中撈掠資財 ,姦淫歸女,曇化又拘束不得。
到下午時分,精神厭倦,正要回營,忽聽得一聲炮響,李應、呼延灼、楊 林、樊瑞飛下四騎,領著四五百嘍囉,來到陣前。那曇化身軀壯大,騎一匹白 馬,手執渾鐵禪杖,有六十多斤重,宛如魯智深轉世,罵道:「你這伙梁山泊 殺不盡的殘寇,敢來攪我清淨法門!金朝大兵到此,快下馬受縛!」李應喝道 :「殺不盡的禿驢,敢來尋死!」挺槍便刺,曇化輪禪杖來敵。鬥三十餘合, 不分勝敗。呼延灼忍不住,提雙鞭助戰。那和尚毫無懼怯,又鬥了多時。那金 兵嗚嗚的吹動笳聲,直衝過來,楊林、樊瑞率嘍囉混戰,互有損傷。天色已晚 ,各自鳴金收兵。曇化退到十里松。
李應等回寨,說道:「那禿廝果然驍勇,我同呼將軍兩個剛剛敵著。」朱 武道:「曇化武藝高強,只可智取,不可力敵。明日再守一日,不要出戰,只 在山上搖旗吶喊,吸住了他。另遣一枝兵,從山背後下去,竟攻萬慶寺。那寺 裡必然空虛,先破了他巢穴,再差兩路埋伏。那和尚聞知,必然回兵去救,我 這裡追去,必獲全勝。」眾頭領盡皆稱善。李應便請呼延灼、徐晟、呼延鈺、 楊林去破萬慶寺,裴宣、蔡慶、樊瑞、杜興分兩路埋伏,自與朱仝對陣追趕。 分撥已定。
三更時分,呼延灼、裴宣等各引嘍囉下山,楊林引路。裴宣等四人埋伏在 寺前二三里之外松林裡。呼延灼等領三百嘍囉到寺門,聽得大殿上做晨朝功課 。眾嘍囉把守門打開,一湧而入。寺裡只留得一二十個老弱、裝戒律、強吃齋 的禪和子,並些火工道人。逢著便殺,霎時間死橫滿地。楊林就要放火,呼延 灼道:「且慢。寺內必有積蓄,搬回山寨,都有用處。」三百多人到庫房、方 丈各寮遍處搜尋,若干的陳年好酒、薰臘火肉、魷魚海錯、果品蔬菜、油鹽等 物,又有金銀、緞匹、衣服、布帛、銅錫、器皿、米麥、豆麵,不可勝計。裡 邊又有一條曲折深巷,黑洞洞的,點了火把照進,有一扇石門。打開看時,內 有兩房客室,花竹繽紛,麝蘭氤氳,藏著十來個年少尼姑,二十多個有姿色的 婦女。見打進來,都在睡夢裡扒起,衣褲都穿不迭,也有尼姑披著女衫的,也 有婦女拖了僧鞋的。見眾人哄進,都跪下哀告道:「我們盡是良家,被和尚拐 騙來的,晝夜輪流奸宿,要出去不能勾,求老爺饒命!」呼延灼喚出,教鎖在 一間空房裡。把錦帳繡被玩好之物,一齊取出。嘍囉便炊飯煮肉,打開好酒, 盡意的吃,都醉飽了,伏在兩廊,專等和尚回來。
卻說曇化復引金兵到山邊,又不見一人,山頂大吹大擂,搖旗吶喊,不覺 怒氣填胸。正無可奈何,只見寺裡幾個和尚,滿面灰塵,汗流浹背,如飛的趕 來,喊道:「堂領,不好了!一班強盜把寺打破,常住搶光,大眾都殺了。有 一個強盜頭現坐在方丈裡,我們幾個因在外巡山,逃得性命,趕來報知。」曇 化聽得,頭頂上失了三魂,腳底下走了六魄,忙叫回兵。山上李應、朱仝見陣 腳動了,知道萬慶寺已破,統兵遣下,喊道:「禿賊,休走!」緊緊追來。曇 化無心應戰,到三叉路口,那隊皂旗金兵不顧和尚,從東去了。曇化一發勢孤 ,只得奔前。將到寺前,一聲炮響,松林裡轉出裴宣、樊瑞、杜興、蔡慶四個 好漢,一字擺開,喝道:「快留下驢頭!」曇化並不回言,輪禪杖竟打。後面 李應、朱仝已是追到,曇化心慌,拖了禪杖衝去。裴宣等讓他過去,只把這些 僧兵真如砍瓜一般。曇化將到寺門,呼延鈺、徐晟雙馬飛出,曇化前後不能抵 敵,被徐晟一槍刺著右肋,跌下馬來。眾嘍囉拿來綁了。
李應到殿上,一同坐下。呼延灼說:「密室內藏著許多尼姑、婦女,並搜 出葷酒等物。」押過曇化來,問道:「你既出了家,當慈悲為本,清淨為心, 怎麼貪淫好殺,何苦與我們作對?這萬慶寺是胡太后香火院,受列朝供養,是 大宋的土地,是大宋的人民。金兵南來,勝敗未分,你爭先去投順,引兵來攻 山寨,是何道理?又暗藏婦女,恣啖酒肉,你也受用得勾了!莫說我們容你不 得,就是菩薩金剛,也要努目了!」曇化道:「不必多講,只求速死。」楊林 立起,拿刀要砍,李應道:「佛家弟子,不可加之刀刃。有個妙法,送他西歸 。」喝令嘍囉把寺中所有之物,盡數搬運上山,放出尼姑、婦女,教他各自認 路回家。發放已畢,放起火來,把曇化綁在殿柱上,看看火逼近來。樊瑞道: 「你這個和尚,今日圓寂了,可惜沒處尋善智識封龕!我道士竟與你下火。」 乃作偈: 曇化曇化,諸善不修,眾惡盡作,朝酣酒肉,高坐蓮台,夜摟婦女,同歸 極樂。更好殺人放火,兼會趨炎使作。咦!這回送上三昧神光,掃盡六根齷齪 。 又有名賢作詩歎道: 世間何物最堪憎?蠹國殃民莫若僧。 梁武捨身朝見滅,漢明作俑禍旋興。 低眉菩薩慈悲少,努目金剛忿恚增。 更有一般堪惡處,姦淫陰毒罪難勝。
卻說眾頭領俱在寺門立馬觀看,霎時間透上萬道紅光,燄騰騰火趁風威, 如金蛇閃掣,眼見得那曇化荼毗了。李應等馬上加鞭,同回山寨,椎牛餉士, 大排筵宴慶賀。
正在歡暢之際,忽小嘍囉報道:「有一戴院長要見。」李應忙叫請進。戴 宗走到,眾頭領階下相迎,見過禮,就請上坐。戴宗道:「小弟已在岳廟裡出 家,百念皆灰。誰知樞密府奏加原職,再三勉強下山,軍前效用,往來傳遞文 書,受盡辛苦。及至回京,辭別還山,童貫又苦苦相留,說已題授本宮提點, 候下敕命。不料王黼又開邊釁,納了平州守將張瑴,金人來責敗盟,郭藥師做 了嚮導,分道南侵,直渡黃河,把東京圍住。那朝臣主和主戰,紛爭不已。幸 得兵部侍郎李綱力陳守禦,檄河北、河東、關、陝勤王之兵。老种經略相公和 姚古、耿南仲之師已屯城下了,差我齎詔各處催促,因此先到大名府。誰道太 守劉豫心懷不軌,投順金朝,粘沒喝許他立為中國之主,傾心吐膽,向著北朝 。不唯不肯發兵,連各處詔書都焚毀了,將我趕出,還要把我解到金營。我走 得快,只是失了詔旨,回京不得,思量到滄州投奔柴大官人。數日前,因浪子 宰相李邦彥力主和議,與粘沒喝講定,割了三鎮,再要一百萬金子、五百萬銀 子犒師。先在京城內搜括巨室富商的財物,不勾十分之一,就差使臣到各州縣 搜括,若有藏匿不獻者,全家處斬。這個旨意傳到滄州,那太守高源正是高廉 的兄弟,因前日破了高唐州,害他滿門良賤。柴進撞著冤家對頭,高源要與高 廉報仇,湊著奉旨的大題目,要他三千兩金子、一萬兩銀子,哪裡得來?這樣 亂世,太祖皇帝的誓書,哪裡還講得起!拿到州裡,三日一比,連家眷同監禁 了。我到牢中去看他,再三致囑眾弟兄救取性命,故特到此。」李應道:「柴 大官人義氣最重,征方臘回來,雖不會面,書信長是往來。既然有難,豈可不 救!煩眾兄弟莫辭勞苦,到滄州走一遭。」就點一千兵,同呼延灼、楊林、呼 延鈺、戴宗、徐晟進發,囑托朱仝、樊瑞等道:「倘金兵來與曇化復仇,只宜 堅守,不可出戰。緩急之間,戴院長往來通信。」戴宗道:「前日,高廉有妖 法,宋公明使我去請公孫先生,受盡跋涉。今高源若作妖法,喜公孫先生現在 ,不勞再請了。」李應道:「戴院長作起神行法,先到滄州,通個信與他,使 他安心耐守,我等兵馬在路,還有幾日方到。」戴宗依允,作法先去了。
那高源是狡詐之徒,極有惡才,手段最辣;也曉得飲馬川好漢是柴進舊相 識,恐怕來攻城,先把城垣修築,柵木堅牢,城裡城外編著保甲法,盤詰奸細 ;城門出入,盡用小票照驗,甚是嚴緊。探得飲馬川果然有人馬到來,拽起吊 橋,城門閘定,傳令統制、團練等官,領兵各守汛地,又點民兵登城,堆垛石 塊、灰瓶等物,晝夜提防。
卻說李應等兵馬到了城下,戴宗來見道:「城內水泄不通,並不容人出入 ,進去不得。」李應周圍看了一遭道:「城池雖小,卻是堅固,急切難攻。且 遠遠圍住,再作算計。」卻說高源全身披掛,親自巡察,吩咐官兵:「不許出 戰,只是堅壁清野,待這干賊寇糧盡力弛,方可追他。」李應等一連三日,無 計可施。
那高源坐下州衙,傳進兩院節級、牢子,吩咐道:「柴進這廝慣會結連山 寇,謀為不軌。向年使黑旋風李逵打死殷直閣,我那大太爺也把他監禁在牢裡 ,只是下手不早,反被他通著梁山泊賊寇引兵到來,攻破高唐州,全家受害。 今是奉旨搜括金銀,並非公報私仇,又約飲馬川餘黨來侵犯,這是背道朝廷, 罪在不赦了。我想那些賊寇不過徇舊日情面,故來搭救。你們今夜將柴進盆吊 死了,明早把屍首拋出城外,他們見柴進死了,難道真有甚麼生死交情?自然 敗興而回,我自用計擒他。速速下手,不可遲誤!天明立等回話。」節級、牢 子領了鈞旨下廳。
那兩院節級姓吉,名孚,為人仁恕,雖在公門,肯行方便。心裡沉吟道: 「那柴大官人是個金枝玉葉,仗義疏財,真是好男子。州官將奉旨為名,明是 要報私仇。今夜要害他性命,如何下得!眼見天下大亂,這州官的冰山也將次 倒了。何不救了他,卻是一樁的老大陰騭!」以口問心,算計定了,就穩往小 牢子,說道:「相公鈞旨,要盆弔柴進,且未可行事。他身邊有的是銀子,待 我再去哄些出來,與你們用度。直待五鼓下手。」眾牢子盡皆歡喜。吉孚到牢 裡,對柴進道:「大官人,你知喜信麼?」柴進道:「我在牢裡,知甚麼喜信 ?」吉孚道:「飲馬川貴相識已領兵到城下,攻打三日了。」柴進聽見,喜動 顏色,便問道:「勝負若何?」吉孚道:「州裡相公倒有主意,只是高壘深溝 的緊守,並不出戰。」柴進道:「若是這等,攻打也無益。」吉孚道:「還有 一個喜信,不好說得。」柴進只道有甚解救,急問:「怎麼不好說得?」吉孚 道:「方才領相公鈞旨,道前年在高唐州留你性命,不早下手,致被梁山泊攻 破,殺哥哥全家。今夜吩咐牢子,把你盆吊死了,拋屍城外,飲馬川兵馬自然 退去。」柴進聽了,嚇得魂飛魄散,一字也說不出,淚如泉湧。吉孚道:「哭 也無益。你身邊有銀子拿出來,我與你調度。」柴進道:「還有一百多兩,盡 數送你。我死之後,煩你保全我的家眷罷,我在九泉也得瞑目。」吉孚道:「 奉旨搜括金銀,若隱藏不納,全家處斬,哪裡保全得來!若是我有了銀子,也 保全不得自己。」柴進道:「不消說了,只累你買口棺木盛殮我罷。」就取出 大包銀子遞過,吉孚道:「這不難。」接了銀子,竟出監門,到使臣房裡,那 些小牢子還坐著等。吉孚把二十兩分給眾人,又將二兩置辦三牲福物:「祭了 青面聖者,吃了敬福酒,然後動手。」眾牢子得了銀子,俱喜攢攢去分了。
到三更時分,將牲醴香紙祭賽青面聖者。吉孚喚柴進道:「你也來拜拜, 要聖者引出,免得魂沉獄底。」柴進道:「死在頃刻,拜之何益!」只不動身 ,眼睜睜看吉孚同眾牢子盡意的吃。吉孚拿一分福物,一壺酒,對柴進道:「 你也受用些,做個飽鬼。不是我不救,奈上命差遣,概不由己。你叫我買棺木 盛殮,明日把屍首拋出城外,貴相識不忍,自然好結果你的,不必掛心。」柴 進見吉孚這等說,冤苦填塞,如萬箭攢心,哪裡吃得下,連哭也哭不出了,如 死人一般,呆呆等著。吉孚側耳聽樵樓已打四鼓,提鈴喝號,巡視獄官已過, 對小牢子道:「此時好下手!」喝道:「剝下衣服,扁紮起來!」眾牢子七手 八腳,拿麻繩的,取套索的,正要套上脖項,吉孚道:「且慢,晚上又領相公 鈞旨,道臨時用刑可再到衙內,還有甚麼言語吩咐。你們且看守在這裡,不可 睡著,我去稟復一聲就來。」提燈籠出監門而去。柴進此時倒無別念,惟打點 嘗這上路滋味。
不一時,吉孚叫開獄門。柴進聽得,魂已輕輕飛舉半空。只見吉孚手內執 著一根火簽,急急走來說道:「這相公好不鶻突賬!又要帶柴進到內衙去,另 有發落。你們且伺候著,恐怕也要叫進內衙。把獄門鎖好,還有許多重犯,恐 怕走失。」即將柴進綁縛解開,穿上衣服,提了燈籠,牽了柴進,竟出獄門, 往一小巷偏走。到府門口,叫守門的開了門,說道:「奉相公鈞旨,押這犯人 到一處安放。」守門人役見是兩院節級,囚犯是他執掌,不去詰問。出了府門 ,從大街上走,將來到一小巷,見火把照耀得通紅,一二十個兵丁,都是營中 出來巡哨的。馬上騎著一個將官,吉孚看時,卻見孫統制城上巡察過來。孫統 制喝道:「甚麼人?此時還夜行!拿下鎖了,帶進營去。」吉孚不慌不忙,跪 下稟道:「小的是本州兩院節級吉孚,奉太爺火簽,捕得一名奸細,押到死囚 牢裡去。現有火簽在此。」孫統制見有火簽,又是節級,吩咐道:「去罷。」 吉孚和柴進反慢慢的走。見孫統制去得遠了,方急進小巷。
又轉過兩個彎,到一人家門首,輕輕把門彈了一聲,就有人開門出來。放 吉孚、柴進走進,重把門拴好了。引到後半間屋裡,點著燈火,吉孚把柴進項 上青索子解下,說道:「大官人,此時恭喜了!」柴進不知所以,不好回答。 吉孚道:「我敬你是個好漢子,用計來救你。恐怕小牢子作梗,故把銀子穩住 他們,領你到這個所在。這個人是鄆城縣裡出身,叫做唐牛兒,向托著盤賣糟 薑過活的,常常得宋公明周濟。宋公明殺了閻婆惜,虔婆騙到縣前買棺木,扭 住叫喊起來,唐牛兒向前解救,宋公明便走脫了。他頂替罪名,刺配到滄州, 罪是滿了,沒有盤費,回去不得。我見他有義氣,常看顧他做些小營運。我要 救你,無處安頓,想到這裡,先與他說知等候。」柴進聽了,如死去還魂的一 般,撲地便拜道:「再生之德,實難補報!」吉孚扶起道:「還有商量。我也 出身不得了,幸無妻小,沒有牽掛。你的家眷還在監裡,怎的救解?你寫起封 書來把唐牛兒擲到城下,叫他退兵。少不得開門放樵彩,使勇士扮做百姓雜進 城內,復引兵攻打,有了內應,方可破得。」柴進大喜道:「我的恩哥,你怎 不先通知一聲,免得這般嚇破肝膽!」吉孚道:「若先說了,你心上不慌,就 做不出這般悲苦臉來。那些牢子久慣成精,看出破綻,豈不誤了大事!我所以 無半個字的口鬆,扁紮起來,到萬分危急,方好脫身。大街幸遇孫統制,還好 掩飾,若州官自來巡察,我兩個性命休矣!」唐牛兒燙出一大壺熱酒,一隻熟 雞,柴進道:「監裡教我吃酒,如何咽得下!這回要吃了。」吃罷,手顫顫的 修了封書付與唐牛兒,辛苦了一夜,且在炕上暫息不題。
且說高源天明就坐早行,喚吉孚將柴進屍首呈驗。小牢子稟道:「昨夜三 更扁紮了,正要動手,吉孚稱相公還要帶進內衙回話,帶出監門去了。」高源 大怒,喚守門人役,喝道:「為何放了柴進出去?」門役稟道:「三更時分, 見吉孚手持火簽,說相公叫帶這犯人到一處去。小的見囚犯是他掌管,又有火 簽,故此放出了門。」高源道:「眼見得這廝買放了。現今城門閉著,怕他飛 上天去!」把牢子、門役各加重責,喚該司速傳曉諭各坊鋪小甲,沿門搜捕, 若擒得者,官給賞錢一千貫;窩匿者,按軍法斬首。霎時間,滿城傳遍,沸騰 起來。沿門逐戶,庵觀寺院,三瓦兩舍,廢廨東廁,翻轉地皮。搜檢已遍,哪 裡有些影響?
再說唐牛兒上城守垛,乘旁人眼空,把石塊包了這封書拋下,親看見一個 好漢撿去。輪次回家吃飯,大開了門,盛一碗小米粥堆一箸鹽菜在上面,戧著 門櫺上吃,對著鄰舍道:「連日閉了城門,出去營運不得,身邊一文錢也沒有 ,剩得這些小米胡亂熬碗粥吃。再過兩日,就要餓死了。若拿得柴進時,領一 千貫賞錢,盡勾發跡哩。」巷口鄰舍道:「唐大官,你上城時,該坊小甲到這 巷裡搜尋,見你鎖著門,我們取笑道:『敢是反鎖在這屋裡?』小甲也笑道: 『這丟小房子藏隱不得,諒他也沒有這膽!』」唐牛兒道:「列位不放心,請 進來看看,省得日後敗露出來,連累各家。」一個道:「我是說笑話,你便認 起真來。」一個道:「便進去看看,嗔道瞧了他嫂子!」真勾探頭一望,後半 間黑洞洞,一個破炕上面有幾件破衣服,堆著亂柴草,笑道:「炕上窩藏的是 『柴』,不是『進』。我家裡柴毛也沒有!我的大嫂老大怨悵。真是再關兩日 ,板凳兒就要晦氣了。你一身一口,倒有得堆著哩!」正說間,聽得巷口人說 道:「賊兵都退了,好了!」正是:烽煙暫息人安枕,金鼓重鳴血滿城。不知 畢竟如何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破滄州豪傑重逢 困汴京奷雄遠竄
卻說吉孚用計救出柴進,使唐牛兒上城拋下書札,楊林拾得與眾頭領看了 ,商議道:「柴進既已出獄,家眷尚然監禁,他又不能出城,當依他計策,退 兵到楓樹坡埋伏。有了內應,再來攻打。」遂傳令回兵,旌旗倒卷,戈或橫肩 ,拔營盡去。守城軍士見敵兵盡退,報與太守,高源道:「柴進城中緝捕不著 ,想是又有奸細弔下城去。他的家眷還在,盡行誅戮,亦可泄憤。」又見在城 百姓,紛紛來稟:「城門閉久,薪米俱絕,乞老爺軍令開城,暫放樵彩。」太 守只得下令開門,只許巳、午、未三個時辰,出入的人嚴加盤詰。
卻說楊林、戴宗扮做行公文的承局,呼延鈺、徐晟裝小學生模樣,使人挑 著書包,小嘍囉挑幾擔柴草,暗藏軍器火藥混進城來。原來唐牛兒住的一條小 巷,貼近城門,屋後便是城牆。左邊是段空地,右邊一家鎖了門,往鄉間去了 ,並無緊鄰,便於隱藏,都是書札中注明。戴宗等四人趕眼錯,一溜進唐牛兒 家裡,暗屋中與柴進、吉孚見過。小嘍囉的柴草,唐牛兒只說買的,也挑進屋 裡,只等兵馬到來。 至二更左側,忽聽得炮聲連響,守城的軍士飛報到州衙。高源親自上馬巡 察,又撥民夫上城,唐牛兒與鄰舍俱去守垛,戴宗、楊林也跟上去。到四鼓之 時,守城的民夫都神思困倦。戴宗取出一條白絹號帶豎起,城下望見,將竹梯 依著,嘍囉魚貫而上。守垛的喊叫,楊林拔刀就砍。呼延鈺、徐晟就到城門邊 殺散守門的,大開了門,放下吊橋。李應、呼延灼領兵擁入,一連放了幾把火 ,照徹通紅,城中鼎沸。高源聞得西門失守,同孫統制領兵來拒戰。李應、呼 延灼劈面遇著,更不打話,李應把高源一槍挑於馬下。孫統制拍馬便走,呼延 灼趕上,一鞭打死,那些兵各自逃命,柴進、吉孚也出來,與李應、呼延灼相 見,致謝不盡。一同到州衙裡,把高源家口殺得罄盡。柴進、吉孚引楊林進牢 ,小牢子早皆躲開了。吉孚把一應罪囚盡皆釋放,柴進自去領出家眷,對楊林 道:「若無這個節級,我已冤沉獄底矣!」一行人坐在州堂上。呼延鈺、徐晟 、戴宗皆到,李應傳令,救滅了火,不許秋毫相犯百姓。將高源衙內資財並倉 庫錢糧,俱裝載回寨。唐牛兒對柴進說:「取數挑米分給巷內鄰舍。」盡皆感 謝。一個道:「前日我們取笑,果然藏在裡面。唐大官真個好大膽!」
天已大明,遂收兵出城,原行到楓樹坡,安營造飯。柴進自去把家財也載 上山。一路上聞得東京十分危困。李應道:「我們都是大宋子民,自祖宗至今 ,恩養一百六十年,君父有難,也該去探個真消息。欲煩戴院長去走一遭,再 得一個同去便好。」轉過楊林道:「小弟願往。」李應大喜,多取銀兩與楊林 藏了。打過中伙,柴進自同家眷、吉孚、唐牛兒隨李應等到飲馬川不題。
且說戴宗、楊林作起神行法,不消幾日,到了東京。尚隔十里多路,人民 逃散,遍地干戈。天色已晚,並無宿店,官道旁有座清虛觀,戴宗道:「我進 城不得,且借觀中安寓。你明日進去,探聽消息。」取下甲馬,兩個走進。玉 皇殿上靜悄悄,不見一人,煙消燭滅。尋到廚房內,只有一個瘸腳道人在哪裡 掃地,楊林問道:「恁般一座大道院,只有你一人在此?」道人仰起頭來,答 道:「客官,你難道不知金兵把京城圍住,殺人搶掠,居民盡皆逃散。我這清 虛觀在大路上,兵馬不時往來,哪裡攪擾得過!房頭師父都躲避了,我是殘疾 人,沒有去處,只得守住。死生大數,聽他便了!」戴宗道:「我兩個要進城 探望親戚,天晚會不及,要借你觀中一宿。有米一發借些煮飯,明早送香金與 你。」道人道:「在此留宿不妨,晚間只要自己即溜些。米卻沒有。」楊林道 :「可有買處麼?」道人道:「有了銀子,只怕近村人家還有。我是病的,腳 上又生個大癤子,走不動。你出了觀門,從東首轉過大樹林,有座石橋,過橋 就有人家。」楊林道:「有瓦罐子借一個,看有酒也沽些來。」道人掂手掂腳 到裡邊,提出一個沒嘴的大瓦罐。楊林提了,依道人指點的路逕走去。果是出 了林子有座石橋,立在橋上,看那景致清幽,一帶清溪,潺潺不絕。靠著山岡 ,松竹深密,有十餘家人家,都是草房。門前幾樹垂楊,一陣慈鴉在柳梢上呀 呀的噪,溪光映著晚霞,半天紅紫。下得橋來,人家有鎖著的,有緊閉的,通 不見有個人影。到村盡處,一帶土牆,竹扉虛掩。楊林挨身進去,庭內花竹紛 披,草堂上垂著湘簾,紫泥堊壁,香桌上小爐內裊出柏子清煙,上面掛一幅丹 青,紙窗木榻,別有一種清況。楊林立住了腳,咳嗽一聲,裡面走出一個雙丫 髻小廝,問道:「為甚的?」楊林道:「過往客人,在清虛觀借宿,要買些米 做飯,你家可有得賣麼?」小廝道:「東人不在,做不得主。」楊林只得走出 ,到門邊呆呆立著。想道:「哪裡去買?今夜只索耽饑了!」
正要轉身,西首山巷裡走個人來,巾幘短袍,絲鞋淨襪,手裡拿一張弩弓 ,背後小廝跟著,折一枝野花,並提一對斑鳩。那人把楊林一看,說道:「虧 你尋到這裡!」楊林不勝之喜,兩個納頭便拜。此人是誰?就是浪子燕青。便 邀進去,楊林道:「還有戴院長在清虛觀。」燕青道:「兄長接了回來,我在 此等。」楊林忙走到觀裡,戴宗道:「怎去了許久?可買得米?」楊林道:「 不消買了,有個弟兄在此,請你同去。」還了道人瓦罐,叫聲聒噪,背了包裹 ,同走出觀。戴宗問是哪個,楊林道:「到哪裡便知。」
走進草堂,燕青已點了燈火等候。戴宗見了大喜,相見後各敘闊蹤。燕青 道:「沒處買米,想是饑乏了,先拿些東西吃了再講。」小廝捧出菜蔬野味, 一大盤鹿脯,斟下好酒吃了一回。戴宗、楊林把從前事跡說過:「李應要我兩 個探聽東京消息。若不借宿清虛觀,到村中買米,一世也會不著!」燕青道: 「小弟從征方臘回來,苦勸我東人隱逸。明知有『鳥盡弓藏』之禍,東人欲享 富貴,堅執不從。我只得將書柬別了宋公明,潛身遠害。東人有個姑娘的兒子 ,冒姓了盧,稱為盧二員外,在京城裡開個解鋪,來投奔他。因我好那清閒, 他這裡有個莊子,我就住下,打些鳥鵲,植些花木,逍遙自在,魂夢俱安。前 年聞得宋公明和東人被奸臣所害,我東人葬在廬州,我到墳前哭奠,又到楚州 墓上奠了宋公明,回來就不出門。東京裡面消息大是不好,金兵紮營在駝牟岡 ,皇帝又是個柔軟的,拜李邦彥為相,力主和議。那兵部侍郎李綱是個文武全 才,忠貞為國的大臣,反不聽任。割了三鎮,搜括富室金銀犒師。百姓愁苦不 可勝言!我盧二員外被拷不過死了。旨意行到外邊州郡,若不獻納,全家斬首 。前日正聞得柴大官人也遭此事,監在滄州牢裡。如今得眾兄弟救出,這是極 好的事了!目下京城光景,雖有老种經略相公、姚平仲等勤王之師齊集城下, 那誤國之臣,偏要和議,不許出戰,眼見得大事已去了,城內城外水泄不通, 二位兄弟如何進去得?不如住在莊上,聽個消息。若汴京破了。此處也安身不 得,要別尋去處了。」楊林道:「小乙哥,眾兄弟都重聚會了,何不也上山寨 ?」燕青道:「且看。」自此戴宗、楊林只住在燕青莊上不題。
且說欽宗皇帝,五更早朝,文武百官皆列班次,欽宗道:「金兵攻打各門 甚急,諸卿何以禦之?」宰相李邦彥奏道:「金朝興十萬大兵來打河北、河東 ,其勢方張,莫能相抗。今四面合圍,三軍喪膽,若與之戰,如泰山壓卵。請 呈上暫幸襄陽,以避其鋒,俟天下勤王之師,以圖再舉。」班部中閃出一員大 臣,緋袍象簡,乃是兵部待郎李綱,叩首諍諫曰:「不可。道君皇帝挈社稷以 授陛下,京師百萬生靈,奈何委而棄之?且天下城池,豈有如京師這般堅固的 !今日之計,當整飭軍馬,固結民心,以待勤王之師。若出都城,金人健馬來 追,何以待之?」欽宗道:「當今誰可為將以退敵兵?」李綱道:「朝廷高爵 厚祿崇養大臣,原為有事之用。如种師道、姚古、宗澤等,皆老將知兵,拜為 大將,悉以外事付之。京城裡面遣大臣彈壓,隨機應變,憑城固守。待金兵糧 盡力疲,然後出戰,必獲全勝。如此則宗社可安。」欽宗道:「著种師道即拜 大將,授以兵倆。城內防禦,無過於卿,即除尚書右丞,兼親征行營使,東京 留守。」李綱謝恩而出,整頓守城之策。
李邦彥、白時中又奏道:「李綱書生之見,不可聽從。种師道年邁八旬, 豈可為將?今軍心離散,勢已崩潰,萬一都城失守,豈有聖躬竟作孤主?昔太 王遷於岐周,興周家八百年之基業。斷無捨萬全勝策,蹈此險著!」欽宗聽了 ,顏色陡變,道:「幾為李綱所誤!」倉卒降御榻道:「朕不能再留了!」命 禁兵攝甲,帝駕乘輿並六宮妃嬪將出宮門。李綱聞知,趨到駕前,慟哭死邀道 :「陛下已許臣留,今復成行,何也?六軍父母妻子皆在都城,願以死守。萬 一中遭敗歸,陛下混為護衛?昔日唐明皇聞潼關失守,倉皇幸蜀,宗廟朝廷毀 於安祿山。陛下奈何蹈其故轍?試呼禁卒遍問,還是願守宗社?願從行章外? 」欽宗傳旨詢問,禁兵皆說願以死守。欽宗感悟,遂止不行。禁衛六軍拜伏, 皆呼萬歲。
時有太學生姓陳名東,是個忠貞之士,學貫古今,道師孔孟,遇事慷慨激 烈,不避權貴。見欽宗止輦不出,遂率諸生俯伏奏道:「太祖皇帝,天縱聖神 ,削平禍亂,打城四百座軍州;太宗以下,列聖相承,深仁厚澤,培養元氣。 故天降祥瑞,五穀豐登,人民樂業,遂成一百五十餘年至治。自王安石首變舊 章,紛更新法,天下為之凋敝,至今切齒。太上皇帝任用群小,不理國事,漸 至土崩瓦解。蔡京父子為宰相二十餘年,妒賢嫉能,貪婪無厭,誤國欺君;高 俅、童貫皆一介小人,攀附蔡京,致身顯爵,朋黨弄權;王黼、楊戩擾亂朝綱 ,擅啟邊釁;梁師成結怨於北,朱勵貽禍於南。此數賊者,同流合污,敗壞國 政。陛下新登寶位,宜信任賢良,遠斥奸佞,庶可宗社危而復安。請亟發玉音 ,將此數賊即加顯戮,使萬民吐氣,六軍歡心,則金人不戰自退矣。」欽宗道 :「朕在東宮,深知此數人壞事,但是太上皇帝撫任大臣,朕初即位,未可驟 改其政,以傷太上之心。可將此數人貶斥遠方,俟金兵退後再加誅戮。」遂傳 旨到開封府提問,陳東謝恩而退。
卻說那開封府尹,姓聶名昌,為人鯁直,亦素嫉此輩。當下奉了聖旨,即 刻差使臣將蔡京、蔡攸、高俅、童貫、王黼、楊戩、梁師成等,並家屬俱已拿 到,細加勘問。蔡京等見時勢已易,權不在手,無可營謀,各俯首伏罪。聶昌 逐款逐事勘對明白,皆發遠惡軍州安置。家屬俱發配充軍,田產資財籍沒入官 ,充為軍餉。具獄奏聞,欽宗依擬。即日押出都門,不許停留,京師百姓無不 踴躍稱快。
尚書右丞李綱請府尹聶昌到來商議,道:「那六賊釀禍已深,得陳東敷奏 聖上俞允,敕批貴府,充軍籍沒,安置蠻煙。人心雖快,猶未足盡其辜。聖上 因初登天位,恐傷犯太上,故不肯加戮,況本朝亦無誅斬大臣之例。貴府若全 解出京,我這裡有一勇士,名喚王鐵杖,此人力可扛鼎,膽氣粗豪,遣他去把 六賊刺死,與天下伸冤。倘聖上知道,我自去密奏,必不妨事。況這班奸黨不 知屈害多少忠良,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極是快心之事!」聶昌道:「 李大人之論,正與下官暗合,就去行事。」李綱喚出王鐵杖叩見府尹聶昌,看 那王鐵杖: 七尺以上身材,三旬之內年紀。兩臂如鑌鐵之堅,筋絡結成紫塊;雙眼比 銅鈴之大,瞳神暴露赤絲。腰懸利刃,慣能黑夜除奸;胸蘊機謀,偏要眾中刺 佞。若非易水悲歌客,定是吳門任俠流。
府尹見了王鐵杖這般雄猛,說道:「此人的是可用。」遂作別而去。到了 府堂,簽押文書,把各家人眷另行發遣。蔡京、蔡攸、高俅、童貫作一起,押 赴儋州。王黼、楊戩、梁師成作一起,押赴播州。連夜趕出汴京,不許遲延一 刻。那押差官不敢遲慢,火速催逼起身。
那蔡京畢竟是老奸巨猾,與高俅、童貫商量道:「我等作盡威福,真是一 人之下萬人之上。只道萬年富貴,傳之子孫,誰知倉卒變起。道君皇帝傳位太 子,我等便失了勢。朝廷別用一班人物,那新進書生,下手必毒。雖蒙聖恩安 置煙瘴地方,只得苟延性命,但萬里之遙,前途難保無事。先要結識那押解的 官,悄悄出城,不要去落驛館,隨路借賃民房。捱到哪裡,再看機會,以圖生 還。二位以為何如?」高俅道:「老太師所見甚明!平日只瞞聖上,恣意而行 ,未免結怨於人。今已失勢,決宜謹慎。」童貫道:「從來貶謫大臣,多有中 道被害,況這等事我們長做過的,輪到身上,豈可不見機而作?」蔡京就與押 差官慇懃款洽,厚送禮物,求他保護,差官允諾。連夜出京,從小路而去不題 。
那王黼、楊戩、梁師成原用舊日規模,隨著家人多攜行李,一路館驛宿歇 ,毫不準備,又不加禮於押差官,意氣自若,誇口道:「朝廷還有用我們日子 。待金兵退了,使道君皇帝復辟,大行誅戮,那些後生小子還不知我們手段哩 !」行至雍丘驛,廖驛丞不來迎接,王黼大怒道:「我是極品貴臣,雖遭貶謫 ,還是節度副使,你這廝怎的不遠接?」驛丞道:「兵馬充斥,供應皆缺,凡 有官員來往,先發勘合,好準備伺候。今驀地裡到來,焉知是貴官不是貴官? 這等威勢,只好前日使,如今用不著了!」竟自走了出去。王黼自想,原說不 通,只得罷了。叫家人自備夜膳,與梁師成、楊戩同飲。押差官見不請他,已 含怒意,教官丁看守,自去別房安歇。王黼飲至半酣,說道:「我三人曾做掀 天大事業,不料一旦失了權柄,受這小人欺慢。少不得再尋頭路,別圖富貴, 豈可鬱鬱到那煙瘴地方,埋頭縮頸的過日子?」楊戩道:「『時乎時乎不再來 !』道君皇帝傳了寶位便是閒人,詔旨一些傳不通,何況我等!只索達命安時 罷了。」梁師成道:「不是這般講,天下事尚可為,難道就罷了?王老先生必 有一個大主意,不要把自家的氣先餒了。」王黼笑道:「實不瞞二位先生說, 我已使小兒王朝恩到金營與元帥粘沒喝說了,道不日攻破汴京,擄二帝北去, 立異姓之人為中國之主。」捻著白鬚笑吟吟的道:「安知我三人不在議立之中 ?不消幾日,便有好音。」楊戩、梁師成聽了,喜動顏色,稱贊道:「王老先 生真有旋乾轉坤手段!若然事成,我二人當盡心輔佐。」王黼道:「富貴共之 ,不必多言,恐有泄漏。」於是開懷暢飲,大醉歸寢。
卻說王鐵杖領了開封府尹之命,扮作差官,跨口腰刀,又藏鶻翎匕首,一 路蹤跡來。那蔡京一起,並不見影,那王黼三人曉得落了雍丘驛。黃昏時分, 先已飛入驛垣,閃在照壁後,窺見王黼、楊戩、梁師成共飲。王黼所談的心事 ,句句聽得明白,吐著舌頭:「這賊如此無禮,怪不得尚書和府尹要殺他!」 思量就要動手,恐怕人多未睡,驚動走了。耐至夜深,俱已大醉熟睡,家人等 亦去安息,輕輕抉開了門,閃入房中,把殘燈剔起,明白地好下手。見王黼等 三人各自在張牀上,鼾聲如雷。在衣褶底取出匕首,那匕首真如一泓秋水,價 值千金,刺出了一縷血,即便身死。拿起匕首,將大指捺定,向王黼咽喉一刺 ,又復一繳,血如泉湧,真勾直挺挺地,並無聲響。又向楊戩、梁師成兩個, 亦用此法,不消半杯茶時,三個窮凶極惡的奸臣,輕輕送入地獄了。王鐵杖看 那匕首,毫無血污,納入鞘中。又拔出腰刀,將三人首級割下。身邊有二皮囊 ,將首級納入囊中,收了口線,把腰刀也入鞘中。背了皮囊,原從驛後牆上跳 出,真是會者不忙,不費一毫氣力。昔賢有詩歎曰: 開國承家遠小人,殃民陷主亦亡身。 千年遺臭污青史,玉帶緋袍化野磷。
不說王鐵杖背了革囊去回府尹的話,且說押差官五更起來,催趲行程。那 些家人裝束行李在牲口上,請三位老爺起身。再喚不應,把手去推,見血污滿 手。急忙拿火去照,只見三個無頭的死屍,直僵僵在血泊裡,嚇得魂魄俱喪。 押差官走來驗視,曉得被仇家所殺,只得自回京城申報。家人買下棺木,將沒 頭的死骸入殮,寄放郊外,候旨發落。正是:陽間幸少狐群輩,地府新添獰惡 魂。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跨青騾英雄尋退步 演六甲兒戲陷神京
卻說王鐵杖到雍丘驛裡,將千金匕首刺殺了王黼、楊戩、梁師成,把三顆 頭割下納入革囊,回到開封府復了府尹,將首級呈驗。府尹大喜道:「這三個 奸賊也有今日,可與天下後世吐氣!只是可惜放過了蔡京、高俅、童貫!」王 鐵杖道:「從京城暗暗尾去,只見王黼這一起,那蔡京等並無蹤跡,不知打哪 一路去了。」府尹道:「不打緊,且等他到了儋州,慢慢的處置他。」重賞王 鐵杖,教去回覆李尚書,把這三個首級沉於汴水之中,不在話下。
那押差官也來申報。李綱在睿思殿朝見。欽宗道:「王黼等朕寬宥他,誰 知在雍丘驛被仇家所殺,也算做申了刑章。這不必題起。只是金兵不退,朕日 夜憂心,卿有何策可以拒之?」李綱道:「現今种師道、姚平仲勤王之師已集 城下,陛下可即召見,築壇拜將,總統六軍,則金兵不日可平矣!」欽宗開安 上門,命李綱延入。時种師道年高,天下稱為「老种」。欽宗一見甚喜,道: 「今日之事,卿意如何?」种師道朝見畢,奏道:「金人不知兵,豈有孤軍深 入而能善其歸乎?」欽宗道:「業已講和了。」師道對曰:「臣以軍旅之事事 陛下,餘非所敢知也。昔日澶淵之役,真宗皇帝獨奮乾綱,寇準勸御駕親征, 六軍望見御蓋,皆呼萬歲,故能成其和好,百年得以寧謐。今金人逞無厭之求 ,要割三鎮,搜括金銀犒物。三鎮為汴京之捍蔽,若一旦與之,則汴京勢孤, 無險可守。犒物之費,雖竭天下之力,尚不能足。廷臣不知立國之本,但從和 議,被金人所欺,將見財窮地削,國運隨之。金人自稱有兵十萬,今臣與姚平 仲勤王之師共三十萬,城中弓弩手尚有七萬,以數倍之眾,豈不能相拒?待其 力盡渡河,遣兵追躡,邀其輜重,奪還子女,使彼畏懼,再不敢南侵矣!」欽 宗大喜道:「朕知卿老成練達,深曉兵機。」即拜同知宣撫使,統四方勤王兵 ,以姚平仲為都統制。种師道、李綱同出朝門,料理軍事,剋日交戰不題。
卻說李邦彥見欽宗信任老种,慌忙奏道:「种師道年已衰邁,況且有病, 如風中之燭,豈堪為大將?金兵攻圍甚急,倘一戰而敗,陛下求為匹夫而不可 得,何有於三鎮?何有於金銀等物?莫若力主和議,則國家有泰山之安、磐石 之固矣!」欽宗心中惶惑,復以張邦昌為計議使,奉康王構往金營為質求成。 張邦昌、康王秉筏渡濠,自午至夜分,始達金營。斡離不道:「和議已成,何 得違誓用兵?」張邦昌恐懼,涕泣對道:「用兵乃李綱、姚平仲耳,非朝廷意 也。」康王屹立,顏色自若,略不為動。斡離不甚是重他,命康王還,更以肅 王樞為質。
李邦彥又奏:「乞罷李綱,以謝金人。」欽宗從之。太學生陳東率都民數 萬人上書言:「李綱奮不顧身,任天下之重,所謂社稷之臣也。李邦彥、張邦 昌等庸謬忌嫉,不恤國計,所謂社稷之賊也。恐李綱成功,乘間阻撓,正墮金 人之計。乞復綱而斥邦彥等。」李邦彥尚不知人情洶洶,擺著頭踏,傳呼入朝 。陳東直至其前,大罵道:「你這伴食庸流,竊取大位,主和議而害忠臣。不 殺誤國之賊,何以謝天下!」毀裂衣冠,揮拳亂打。百姓撾破登聞鼓,喧聲動 地。殿帥王宗濋極力救解道:「諸生且退,待我奏聞。」啟奏欽宗道:「人心 已變,乞亟復李綱,以免生變。」欽宗遂命內侍朱拱去宣李綱,復為尚書右丞 ,充京城四面防禦使。內侍朱拱軀體肥胖,行步甚遲,百姓大怒道:「你這閹 狗,一向專權用事,蒙蔽聖聰!今著你宣召李綱,故意遲慢,違背聖旨!」眾 人頃刻臠割了,並殺內侍十餘人。詔趨种師道入城彈壓,師道乘輿而至。眾百 姓看道:「果是我相公也!」一麾,聲喏而散。
當下李綱與种師道、姚平仲商議進兵,師道曰:「敵勢方張,不可僥倖。 待我舍弟師中到來,他有關兵二萬,皆是貔貅之士,方可並力成功。」李綱唯 唯。平仲道:「汴京危困已久,君父焦勞,士民倒懸。今有勝兵三十萬,可以 一戰,何必要等師中來?若逗留不至,恐失天下之望。」師道不聽。姚平仲忿 然回營,召將校計議道:「种師道真是老悖無能!身為都將,手握重兵,不肯 速戰,必要等師中到來。此不過功名欲出於一門耳!我姚氏世為山西大將,何 弱於种家!我獨驅麾下二萬精兵,去駝牟岡,自破金營,生擒斡離不,奉肅王 而還,豈不成震世之功,羞殺那老悖!」眾將校皆踴躍願戰,姚平仲大喜。遂 挑選精兵二萬,兵器鋒利,盔甲鮮明,待明日黃昏進發,部署已定。誰料麾下 有一裨將,犯了軍令,姚平仲喝令斬首,從將請饒,免了罪,打一百棍,正懷 恨在心,聞知去劫金營,暗思道:「何不去通報金營?不唯泄了這恨,抑且富 貴可圖。」遂偷出到金營,報與斡離不,已作準備。
姚平仲至初更時分,人銜枚,馬摘鈴,領二萬雄兵到駝牟岡來。聽得金營 內鼓打三更,並無動靜。排開鹿角,大喊殺入,是個空寨。姚平仲大驚,知是 中計,連忙退兵。只聞號炮連聲,四面八方的殺來,姚平仲雖然英勇,怎當十 萬大兵攢殺攏來。奮起神威,殺條血路,出得金圍。回頭看時,二萬雄兵盡皆 陷沒,只剩得一人一騎。仰天長歎道:「皇天不佑大宋,何不能使我成功也! 」泣數行下,尋思道:「主上懦弱,李邦彥等力主和議,獨有李綱一人忠心為 國,極勸交戰。今全軍覆沒,有何面目去見那班奸黨?种師道持重,也嗔我恃 勇輕進了。雖然後會可圖,大丈夫豈受他人之辱!不如自刎!」遂抽出佩刀。 又尋思道:「人生富貴功名如水上浮漚,縱使成得功來,也不免兔死狗烹,鳥 盡弓藏,所以范蠡作五湖之游,張良訪赤松之跡。父母妻子,亦不過愛欲纏牽 ,與自己有何關係?不如尋仙訪道,作世外之游,是英雄退步的本色。」把念 頭放下,頓覺遍體清涼。脫了血污的袍甲,除下兜鍪,把兵器擲於道旁。又尋 思道:「到何處去隱逸方好?」猛然想著道:「從關、陝、秦、隴入蜀,有峨 嵋青城之勝,必然神仙窟宅。那時求師修煉罷了。」看官,那姚平仲是熙河宣 撫使姚古之子,世為將種,身長八尺,奕奕紫髯,有萬夫不當之勇,胸懷慨爽 ,愛惜士卒,是一員名將。那乘著的青騾,矯健如龍,渾身青毛,無一點雜色 ,日行八百里,是一神駿。姚平仲道:「青騾!青騾!我思量與你共立功名, 以垂不朽,誰知不偶,棄職歸山,永作世外閒人,你也免受奔馳矢石之苦。我 今與你如骨肉一般。」遂加鞭前進,不分晝夜,兼程而行。那青騾也會意,四 蹄騰空,如流星掣電相似。
到了青城山,長松古澗之傍,解了鞍轡,放青騾去吃草飲水。姚平仲見峰 巒奇秀,洞壑幽邃,伸一伸腰,道:「這身軀今日才是我的了!若在富貴場中 ,不是鼎鑊,便是斧鑕。要甚分茅胙土!要甚蔭子封妻!不如餐霞吸露,養汞 調鉛,才是英雄退步也!」正在自言自語的說,只見山岡上走下一個道人來, 頭綰著雙髻,坦開大肚子,懶敲著漁鼓簡,唱來道: 咄,咄,咄,茫茫大地如墨黑。休,休,休,世人盡到烏江頭。忍,忍, 忍,弄盡聰明反作蠢。來,來,來,戰場白骨生青苔。
姚平仲看那道人,生得清奇,唱得透徹,想道:「必是神仙了。」道人道 :「你為著蠻觸上一丟兒功名,陷害了二萬人的性命,這罪業卻也不小。」姚 平仲吃了一驚,拜伏在地。道人笑道:「幸你見機得早,事跡與我同類,特來 度你。我是大漢鍾離權是也。你雖有根器,還須行頓漸之法,方成仙道。你隨 我來。」姚平仲起身,那青騾像認得路一般,在前先走,道人與平仲翻山度嶺 而去。
後至孝宗年間,吳郡范成大為劍南採訪使,已過五十多年,在青城山遇著 姚平仲。紫髯過腹,兩目炯炯如電,長嘯一聲如裂帛,響振山谷,跨著青騾, 層巒疊嶂之上,如飛而去。蓋真得道者。陸放翁有古風一篇紀其異云: 造物困豪傑,意將使有為。功名未足言,或作出世資。姚公勇冠軍,百戰 起西陲。天方覆中原,殆非一木支。脫身五十年,世人識公誰。但驚山澤間, 有此熊豹姿。我亦志方外,白頭未逢師。年來幸廢放,倘道與世辭。從公游五 嶽,稽首餐靈芝。金骨換綠髓,歘然松杪飛。
閒話休題。再說斡離不獲了全勝,反遣使臣王汭來責敗盟用兵之故。欽宗 不勝戰慄,心中甚悔,命吳敏復去求成,斡離不不准和議,攻城甚急。李邦彥 從中又加讒謗,因罷李綱、种師道兵權。時有參知政事孫傅奏道:「臣遇異人 ,姓郭,名京,善演六甲遁法,談笑之間,可退金兵。」欽宗便教宣來。
原來郭京在建康哄王朝恩,取花恭人、秦恭人、花逢春監在東樓,被樂和 用計逃出,一場掃興。歸到東京,原在林真人門下,林靈素死後,無得歸著, 因王朝恩一脈,去趨附王黼。王黼又貶削被刺,尋一薦主,得入孫傅之門。那 孫參政是個誠樸的人,被郭京一片浮詞說得天花亂墜,信為實然,遂去保奏。 奏旨宣召,同進內廷。郭京朝拜畢。欽宗道:「孫參政奏卿有六甲神術,可退 金兵,不知果否?」郭京道:「臣從幼好道,修煉西蜀鳴鶴山中,得漢天師張 道陵所藏秘訣,遂能役鬼驅神,移山喚海,五行遁法。縱有十萬敵兵,只消作 法一晝夜,盡皆伏倒,欲誅則誅之。恐傷上帝好生之德,令其納款輸心,抱頭 鼠竄而去,終世不敢再來侵犯。臣祖父以來,世沐皇恩,親見陛下睿思不寧, 故與參知政事孫傅言之。今蒙聖上宣召,敢不竭盡犬馬之勞?使金人降伏,社 稷復安,臣之所幸也!」欽宗大喜道:「太祖列宗有靈,降此奇人以佑社稷。 凡有應用之物,卿可開列,敕該衙門備辦。」郭京道:「命有司擇一空闊之處 ,築一座天壇,三層共高七丈二尺,擺列九宮八卦、天地風雷、五行旗幟、華 蓋幢幡。選民間十六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相貌端妍的童男童女,捧劍執爐,司香 秉燭,共二十四名。甲士選七千七百七人,不論軍民雜役,只要年甲相合的。 並牲醴彩繒什物。演法七晝夜,然後出師,金兵自然退服。」欽宗准奏,即命 孫傅監督料理。各部錢糧,並許調用。孫傅、郭京領旨出來,即擇艮岳中高爽 之地,依法築台,置備應用之物。郭京出了曉諭,招集年命相合的人,旬日之 間,俱已齊備。欽宗御駕到壇焚香視天,祈求保國。看郭京披髮仗劍、步罡踏 斗、書符噀水畢,聖駕還宮。郭京每日演法三次,支用金帛,俱乾沒入囊。其 童男童女,晚間隨侍,多被點污。那郭京原是貪淫小人,前日見了秦恭人、花 公子,不勝垂涎,豈有端妍妙齡的男女,奉聖旨聽他調度,安能放過?只是朝 廷合當傾敗,信此邪法,思量去退勁敵,真是貽笑後世。
卻說斡離不望見城中起這座高台,香煙繚繞,絳節飄搖。不解其故,使細 作打探,卻是郭京演法。斡離不大笑道:「這宋官兒這等孩子氣!兩軍對壘, 不去挑兵選將,卻行邪術,真是死活不知的!我所忌者,李綱、种師道二人, 如今俱已罷職。任他百萬天兵,我何畏哉!」遂催兵晝夜攻打。滿朝文武,盡 皆寒心。欽宗深信七日之後決能破敵,在宮中且自飲酒作樂,反不以社稷為事 。郭京演法七日,毫無應驗,談笑自若,說道:「非至危至急,吾師不出。」
時大雨雪,旬日不霽,萬民愁歎。金兵卻分四翼攻通津門,欽宗差內侍催 郭京出兵。郭京遣守禦兵盡皆下城,不許窺探,大開通津門,領年甲相符的七 千多人出戰。都被金兵如風捲殘雲,殺得一個個罄盡,死屍填滿護龍河。郭京 知事已敗,慌忙收拾金資逃遁。金兵鼓噪登城,無人敢敵,把汴京陷了。這分 明是「開門揖盜」。欽宗聞之,慟哭道:「悔不聽种師道之言,以至如此!」 何栗、范瓊欲率民兵巷戰,斡離不宣言:「自古有南必有北,不可無也。今日 所議,請道君與少帝親到營中面商和議,割地退兵。」欽宗道:「上皇驚憂成 疾,不能出城,如必要往,朕當自去。」遂奉表請降。士庶太學生等迎謁,欽 宗掩面大哭道:「宰相誤我父子!」觀者無不流涕。
欽宗至金營,斡離不留住不放,索黃金一千萬錠,白金二千萬綻,綵帛一 千萬匹,割河北、河東三鎮,逼帝易服。侍郎李若水抱持而哭,斡離不令曳出 仆地。旁邊有人勸道:「事無不可為,今日順從,明日就富貴了。」若水歎道 :「天無二日,我豈有二主哉!」罵不絕口。金兵大怒,以刃斷頸裂舌而死。 斡離不道:「遼國之亡,死義者十數;南朝為李侍郎一人!」斡離不下令逼道 君皇帝、太上皇后、康王之母韋妃、夫人邢氏、諸妃、諸王、公主、駙馬、都 尉及六宮有位號者,皆至金營。獨元祐王后以廢居私第得免。凡法駕鹵簿、冠 服、禮器、法物、大樂教功、八寶九鼎、圭壁、渾天儀、銅人、刻漏占器、秘 閣三館書、天下州府圖籍及官吏、內人、內侍、伎藝、工匠、優倡、府庫積蓄 ,為之一空。又遣吳幵、莫儔入城,集百官議立異姓為主,眾莫敢出聲。王時 雍探知金人之意,以張邦昌姓名入議狀。太常寺主簿張浚、開封士曹趙鼎、司 門員外郎胡寅,不肯署名,逃入太學,餘皆唯唯。遂立張邦昌為楚帝,朝見百 官,署職加稱「權」字。是日風霾,日暈無光,百官慘沮,邦昌亦變色。王時 雍勸邦昌坐紫宸垂拱殿。呂好問道:「相公認真要立為楚帝呢,還是暫塞金人 之意徐作良圖?」張邦昌道:「說什麼話!我身為大臣,不能匡救國難,今為 金朝所立,勉強應命,豈有自立之意!」呂好問道:「中國人民共沐大宋恩澤 ,無日不思其德,特畏金朝兵威,暫時順從。若金兵一去,就不能保如今日了 。只看康王為大元帥徵兵於外,元祐皇后垂簾於內,此殆天意欲中興來祚,相 公亟宜改圖。且宮省故吏,豈可一旦居正殿!宜寓宿直殿廬,毋令衛士夾陛下 。行文書,不可稱聖旨。為今之計,當迎元祐孟太后,請康王早正大位,庶可 轉禍為福。天命人心,皆歸康王,相公先遣人推戴,則功在社稷。若貪居天位 ,遲疑不發,他人聲罪致討,悔之晚矣!」於是張邦昌乃遣謝克家至濟州迎請 康王還都。
且說康王在金營逃回,追兵趕來,黑夜之中躲在樹林裡。忽見一匹白馬騰 嘶,康王連忙跨上,加了兩鞭,那馬咆哮飛走。到得天明,離金營已遠,那馬 便立住不肯走。康王仔細一看,乃是崔府君廟中的泥馬。至今傳說「泥馬渡康 王」,可見真命天子百靈自然呵護的。康王不勝奇異,下了馬,東西瞻顧,不 知投何處去好。只見旌旗閃動,金鼓齊鳴,塵頭起處,一彪人馬到來。康王只 道金兵追到,心驚膽戰,道:「這番姓命休矣!」近前一看,乃是東京留守宗 澤領一萬人馬來勤王,見了康王大喜,拜畢,說道:「天幸留得殿下,中興有 日!」即請到濟州,州衙暫作行殿,招集四方豪傑。旬日間,張俊、苗傅、楊 沂中、田師中、梁揚祖等一班戰將,皆歸麾下,兵勢大振。當日集各將商議進 兵。聞得二帝俱留金營,東京已破,張邦昌立為楚帝,康王大慟。宗澤等勸道 :「大王當枕戈嚐膽,即日興師,克復京城,以救君父之難,哭之無益。」忽 報謝克家齎元祐孟太后手詔迎接還都。康王收淚接詔,率眾將開讀,詔云:
大宋歷年二百,人不知兵,傳序九君,世無失德。雖舉族有北轅之釁,而 敷天同左袒之心。乃眷賢王,越居舊服。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 之子九人,唯重耳之尚在。茲乃天意,夫豈人謀!亟嗣統給,以永皇圖。
開讀詔書已畢,諸將皆勸進。宗澤道:「南京乃太祖興王之地,為四路之 中,漕運尤便,請幸之以圖大事。」康王遂決意趨歸德,改為應天府,命築壇 於府門之左。五月庚寅朔,康王登壇受命,慟哭遙謝二帝,尊欽宗為孝慈淵聖 皇帝,生母韋氏為宣和皇后,遙立夫人邢氏為皇后,其下文武百官升拜有差, 改為建炎元年,是為高宗。
不說南京即位之事。再說金兵屯在駝牟岡,斡離不因金帛未足,必要勒完 。戶部尚書梅執禮道:「天子蒙塵,臣民皆願致死,雖肝膽不計,於金銀何有 !實是比屋枵空,無以應命!」斡離不大怒,將梅執禮梟首示眾,仍著監禁各 餉戶家屬責限比完,士民無不隕涕。
卻說那戴宗、楊林在燕青莊上,聞知汴京已破,二帝俱留金營,嗟歎不已 。戴宗道:「大事已去,我同楊林回到飲馬川去復李應。」燕青道:「且再留 兩日,更有商量。我想京城已陷,河北、河東皆割與金朝,此間亦不能久住。 我欲更尋去向,只是還有一段心事要完,待做了,方送二位還寨。」戴宗道: 「有何心事,就去做來。」燕青笑而不言。正是:亡國孤臣空飲恨,讀殘青史 暗銷魂。不知燕青說出甚麼心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換青衣二帝慘蒙塵 獻黃柑孤臣完大義
卻說金兵羈留二帝,並后妃宗室盡驅歸北。因追索金銀緞匹不完,屯紮在 駝牟岡。其時四野蕭條,萬民塗炭。戴宗、楊林要到飲馬川回覆李應,燕青道 :「我有樁心事未完,再消停兩日。」問他,又不肯說。次早對楊林道:「今 日我同兄長到一處去完心事,戴院長且住在這裡。」燕青扮做通事模樣,拿出 一個藤絲織就紫漆小盒兒,口上封固了,不知甚麼東西在裡面,要楊林捧著, 從北而去。約有十五里多路,只見一座山岡下,平坡之上,紮一個大營。排千 餘頂皮帳,數萬金兵屯駐。楊林道:「怎麼走到這個所在來?」燕青道:「你 只不要開口,只顧隨我走。」到得營邊,楊林舉目一看,但見:
刀槍密密,戈戟重重。皂雕旗,閃萬片烏雲;黃皮帳,映千山紫霧。如山 馬糞,大堤上消盡無數鶯花;遍地人頭,汁渠中流出有聲膏血。悲笳吹起,慘 動鬼神;吶喊聲齊,振搖山嶽。石人見了也生愁,鐵漢到來多喪膽。
楊林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見了不覺毛髮直豎,身子寒抖不定。燕青神 色自若,向著守營門的官丁打了一回話,叫小校執枝令箭引他兩個進去。轉過 幾個大營盤,中央一座帳房,內有二三百雄兵把守,擺列明晃晃刀槍。只見太 南香嵌就碧玉帶,著一雙挽雲鑲錦早朝鞋。一片紅氈鋪著,坐在上面,眉頭不 展,面帶憂容。燕青走進帳房,端端正正朝上拜了五拜,叩三個頭,跪著奏道 :「草野微臣燕青,向蒙萬歲赦免。罪犯流落江湖,天高地厚之德,粉身難報 !今聞北狩,冒死一覲龍顏。」道君皇帝一時想不起,問:「卿現居何職?」 燕青道:「臣是草野布衣。當年元宵佳節,萬歲幸李師師家,臣得供奉,昧死 陳情,蒙賜御筆,赦本身之罪,龍札猶有。」遂向身邊錦袋中取出一幅恩詔, 墨跡猶香,雙手呈上。道君皇帝看了,猛然想著道:「原來卿是梁山泊宋江部 下。可惜宋江忠義之士,多建功勞,朕一時不明,為奸臣蒙蔽,致令沉鬱而亡 。朕甚悼惜!若得還宮,說與當今皇帝知道,重加褒封立廟,子孫世襲顯爵。 」燕青謝恩。喚楊林捧過盒盤,又奏道:「微臣仰覲聖顏,已為萬幸。獻上青 子百枚、黃柑十顆,取苦盡甘來的佳讖,少展一點芹曝之意。」齊眉舉上。上 皇身邊止有一個老內監,接來啟了封蓋。道君皇帝便取一枚青子納在口中,說 道:「連日朕心緒不寧,口內甚苦。得此佳品,可以解煩。」歎口氣道:「朝 內文武官僚,世受國恩,拖金曳紫。一朝變起,盡皆保惜性命,眷戀妻子,誰 肯來這裡省視?不料卿這般忠義,可見天下賢才杰士,原不在近臣勛戚中!朕 失於簡用,以致如此。遠來安慰,實感朕心。」命內監取過筆硯,將手內一柄 金鑲玉把白紈扇兒,弔著一枚海南香雕螭龍小墜,放在紅氈之上,寫一首詩道 : 笳鼓聲中藉毳茵,普天僅見一忠臣。 若然青子能回味,大賚黃柑慶萬春。 寫罷,落個款道:「教主道君皇帝御書。」就賜與燕青道:「與卿便面。 」燕青伏地謝恩。上皇又喚內監:「分一半青子黃柑,你拿去賜與當今皇帝, 說是一個草野忠臣燕青所獻的。」內監領旨而去。燕青還要俄延,當不得執令 旗的小校連次催促,止不住淚落滿腮,上皇亦掩面而泣。又降玉音道:「和議 已成,蒙金朝大元帥許放我父子回朝。那時宣卿特授清職。」燕青復拜了四拜 ,隨小校而出。守營官見燕青手內紈扇上有字跡,恐傳遞機密事情,細細盤問 ,燕青解與他聽,方才放出。
兩個取路回來,離金營已遠,楊林伸著舌頭道:「嚇死人!早知這個所在, 也不同你來。虧你有這膽量!」燕青道:「遇著要緊所在,再變不得臉色,越 要安舒,方免疑惑。我已完了這件心事了。當初宋公明望著招安,我到李師師 家,卻好御駕到來,乘機唱曲,乞這道恩詔,實是感懷聖德。可憐被奸臣所誤 ,國破身羈,中心不忍,故冒死朝見,以盡一點微衷。他還想著回朝,這是金 人哄他的說話,恐永世不能再見。」楊林道:「天下多說是個昏君,今日看他 聰明得緊,怎麼把錦繡江山弄壞了?」燕青道:「從來亡國之君多是極伶俐的 ,只為高居九重,朝歡暮樂,哪知民間疾苦!又被奸臣弄權,說道四海昇平、 萬邦寧靜,一概的水旱饑荒、盜賊竊發皆不上聞。或有忠臣諫諍,反說他謗毀 朝廷,誅流貶責。一朝變起,再無忠梗之臣與他分憂出力,所以土崩瓦解,不 可挽回的。」楊林道:「我們平日在山寨長罵他無道,今日見這般景象,連我 也要落下淚來。」
兩個說著,走不上五里路,只聽得一片哭聲。一隊兵押著男男女女二三百 的難民,都是蓬頭垢面,衣衫襤縷,號啕的哭來。走得慢的,那兵丁拿藤條劈 腳打來。燕青、楊林閃在一邊,讓他們走過。內中有個中年婦人,攜著一個青 春女子,見了燕青,一把扯住,哭道:「小乙哥,你救我母子兩個!」拿藤條 的又是一棍,道:「還不快走!」那母子哀求道:「要納銀子時,遇著親人, 也要通個信設處。」又哭道:「小乙哥,二員外比責不過,已身故了。還要八 百兩銀子,才可足數。如今家資蕩盡,女流之輩,哪裡得來?開封府不顧死活 ,把我母子二人和一班未完的,解到金營追比。若三日不完,帶到大名府老營 裡去。再若不清,拿去作奴婢驅使。少年有姿色的賣為娼妓。這怎麼做得?你 是至誠君子,必要救我母子二人性命,再不忘恩!」燕青滿口應承道:「二安 人不必憂心,我小乙明早必來回贖。二員外身亡我知道的,只因京城圍住,進 來不得。今見了二安人和小姐這般慘狀,如何不動念!」二安人又千叮萬囑, 灑淚而去。燕青又挑著愁擔子,回到莊上,與戴宗說知:「朝見道君皇帝,進 獻黃柑青子,蒙聖恩賜這柄白紈扇,上面親題一首詩。」戴宗接過看道:「寫 得這般好字,卻救不得身陷國亡,說也可憐!」楊林道:「院長,你不見金營 中這般威勢!我見了膽寒起來,虧小乙哥不動聲色。」燕青道:「這個心事也 算完了。只是盧二安人和小姐解到金營,還要八百兩銀子才好回贖。莫說我受 東人這般抬舉,二安人是他至親瓜葛,該當搭救報恩。楊林哥,你見的那般慘 狀,鐵石人也要慈悲!我從山寨裡分給的,並從征賞勞的,都積在這裡,一毫 也不敢妄用,思量做些正經事。今日去回贖二安人、小姐,極是正經事了!難 道是守錢虜吝惜財物的?但不知有這許多也沒有,待我取出來看。若湊得來,
走進房裡,傾囊倒筐,盡數取出來,稱估一番,正符其數。歡天喜地的道 :「我便應承,唯恐不足,如今恰好,這是天從人願了。」叫小廝把報曉的公 雞宰了,取著弩箭,同戴宗、楊林到岡子邊樹林裡。道:「我前日要上梁山泊 ,請兵救盧員外,身邊沒有盤纏,剛剩一枝弩箭,見一隻喜鵲飛來,我對天買 卦:『若射得這個鵲著,盧員外性命還有救。』一箭射去,正中喜鵲尾上。我 今日兌足銀子要去贖回安人、小姐,這枯枝上一群的慈鴉,若贖得回,也要射 一隻下來。」一眼覷定,叫聲:「如意子,不要誤我!」颼的射去,倒跌下兩 個。原來弩箭鋒利,慈鴉並棲,射透一隻,傷著那只翼翅,也墜下來。燕青不 勝之喜,說道:「本意要中一隻,卻是連中,正應他母子二人。」正說著,見 個兔兒撲速的跑來,見了人往草中一鑽,楊林便隨手抓住,同那慈鴉拿回來整 理起來,吃得歡暢。
次早又同楊林把銀子打作兩包背了,從舊路到駝牟岡來,尋著看守收餉銀 的頭目說:「是開封府解來盧俊德的家屬婦女兩口莫氏、盧氏助餉缺額銀八百 兩,今來交納回贖。」那頭目把餉簿查閱,果有這婦女兩口,尚少八百兩。喚 出莫氏、盧氏當面認過,把天平兌足銀子,給了征收印票。二安人見燕青來納 銀子已收過了,心中歡喜,思量同燕青走出,頭目喝住道:「往哪裡走!在開 封府交納,只要此數目;既解到營中,還要三百兩常例。若去大名府,就要六 百兩了。」燕青目瞪口呆,半晌開口不得,尋思道:「已盡數收拾,哪裡再討 得來?」二安人兩淚交頤,只要尋死。燕青道:「也罷,限我五日再納常例。 」頭目道:「若不拔營,十日便限你,拔起營來,一刻也限不得!兌足六百兩 到大名,即刻便放。」燕青見那人是東京聲口,裝做金兵模樣,便道:「三百 兩銀子也是小事,只一時不湊手。上下也同是本京人,略放些情面。」頭目道 :「錢糧干係,一毫也通不得情。若是不捨得,連這八百兩也拿了去,只怕這 兩口婦女到大名府要受苦哩!」楊林在旁,心頭火發,兩眼睜起,恨不得一刀 就砍了他。燕青知道拗不過,安慰二安人道:「正額不缺,現有印票在此,五 日內決尋這三百兩常例來,若到大名府,只索加上三百兩,必來相贖,不可心 焦。」又取五兩零碎銀子遞與二安人道:「這銀子放在身邊,恐怕還要小使用 ,買些食用。」二安人哭謝,可憐又被他牽了進去。
楊林走出營門,說道:「怎奈這廝本是東京人,裝出這般腔子來勒掯人, 哪裡看得過!」燕青道:「莫說這些小人,多有朝廷大臣,一掇轉身子,了心 腸。所以人心不好,天降禍亂,正好殺戮哩!這不必提起,只是哪裡去尋這三 百兩銀子?」楊林道:「不難。要戴院長作起神行法,去山寨裡取了來就是。 」燕青道:「我也是這般想,故要他限五日,只恐怕來不及。」兩個有興而來 ,沒興而返,一步懶一步。走回對戴宗道:「極刁惡的是中國人!搜括金銀, 本要和議,今京師已陷,二帝宮嬪俱留住營中,眼見得和議不成了,便可饒了 那些助餉的百姓,偏要獻勤解到金營,敲脂吸髓,竭盡無餘。正數不少也就罷 了,又加出甚麼常例,睜起雙眼,不留一些情。你說氣得過氣不過!我想『救 人須救徹』,這裡再無擺佈,要煩院長去飲馬川,說我一時仗義,要救安人小 姐,尚少三百兩常例,求弟兄們完美這樁事。不知五日內,可往回得麼!」戴 宗道:「空身轉回也來不及,帶著銀子作不得神行法,須用牲口馱著,五日決 不能勾。」燕青道:「若移營到大名府,又增出三百兩,一發鼎致眾弟兄那借 六百兩,敢懇院長作速竟到大名府城外,我同楊哥在哪裡等候。」戴宗依允, 到五更自去不題。 燕青、楊林到午後又去駝牟岡,看拔營也未,只見淨蕩蕩地,昨夜就去了
。道君皇帝和欽宗、六宮妃嬪、文武官僚,並助餉百姓、搶擄來的子女、玉帛 ,一齊北去。那營盤空地上,無非殺戮的死屍,牛馬撒的屎,臭穢不可當。燕 青不勝感歎。有詩為證: 藝祖開基惠澤存,金甌無缺錦乾坤。 青衣行酒重遭辱,野老江頭聲自吞。
燕青道:「大營已拔,在此無益,我和你到城中去看看,明日起身到大名 也未遲。」楊林道:「使得,看亂後的光景怎麼樣。」兩個迤邐行去,從宣化 門進城。只見萬戶蕭條,行人稀少,市肆不開,風景悽慘。那龍樓鳳闕,依然 高插雲霄,只是早朝時分,鳴鐘伐鼓,九重之上百官朝拜的不是姓趙的皇帝了 。燕青不勝傷感。轉過兩條街,到盧二員外門首,見房子已被火焚,一片瓦礫 之場。鄰人大半逃散,又增一番悲切。楊林道:「肚子已饑,沒處買東西吃。 天色將晚,出城回去罷。」燕青走不上百步,見個人衣襟內包了二三升米走來 ,燕青認得是二員外家小主管盧成,叫住問道:「這房子幾時燒的?」那盧成 見了,大哭道:「小乙哥,二員外死得好苦!安人和小姐又被解到金營去,小 的去尋訪,管營門的不肯放進,杳無音信。聞得拔營到大名府去,也是死數。 房子是破城時放火燒的,傢伙蕩盡,我在後巷裡賃間房子住。手內苦無一個錢 ,饑餒不過,把件衣服換得這三升米。」正說間,天忽然下起一陣驟雨來,盧 成道:「且到小人家裡躲過雨。」燕青、楊林急走到後巷。
盧成推開門,是一間破房子,掇一條折腳的板凳坐下。燕青道:「安人、 小姐解到金營,尚缺正數八百兩銀子,我已兌足,現給印票在此。還要六百兩 常例,到大名府回贖,使人那借去了。我明日就趕到大名府去贖領回來。」盧 成道:「難得小乙哥這般仗義!若論我但有傷心,要尋一貫錢,也沒處不出。 」燕青見雨又不止,天色昏黑、出城不得,取出二錢銀子,叫盧成買些酒:「 且過了夜,明早出城。你在此艱難,可跟我到大名去回贖安人、小姐。」盧成 道:「小人也巴不得見安人一面,恁地便好。」到鄰舍家借了酒壺,不逾時, 買了酒,提一塊熟羊肉回來,燙酒煮飯同吃了。沒有鋪陳,睡不得,同楊林就 坐在板凳上打盹,巴到天明。盧成並無家業,一同出城。到莊上,燕青把細軟 衣服裝做兩擔,兩個小廝,喚大的隨去挑行李,那小些的是本村人,把家內什 物並田園產業,俱著他父母來居住看管。
他四個都換了服色,楊林提把朴刀,燕青跨口腰刀,掛了弩箭,盧成和大 小廝各挑一擔行李。在路行了幾日,雨霖不止,道路泥泞,甚是難走,又多土 寇乘機劫奪。燕青道:「這般泥泞天氣,男子尚然難行,不知二安人和小姐怎 地受苦哩!本等納了正數就該放回,又增出常例。都是人心不好,大適逢著劫 數,自然生出許多魔難來,把人性命細細消磨。」
一日天晴,正是五月間,甚是暄熱。燕青、楊林空身走還好,盧成、小廝 挑著重擔子趕不上,長差一二里路。有座小岡子,燕青、楊林先走上,也覺喘 急,坐在松樹下等他兩個來。半日不見到,燕青、楊林重複下岡,只見盧成空 著身子如飛趕來,見了燕青道:「不好了!小廝被剪逕的害了,還要殺我,只 得丟下擔子才走得脫。」燕青吃一驚,問道:「在哪裡害了?」盧成道:「東 首廟邊。他在前面走,不防閃出兩個人,一棍打倒。我慌了,撇下擔子走來報 知。」燕青、楊林同到廟邊,果見小廝頭破腦裂死於地下,燕青道:「可憐! 這小廝隨我幾年,倒也乖覺,卻被人暗算死了。怎地抓出那毛賊與他報仇!」 叫盧成廟背後掘一深坑,把他埋好,免得暴露。楊林與盧成把死屍抬到廟後, 擇一塊平坦之處。又沒有鋤頭,怎生好掘?楊林將朴刀把泥土掘起,約有三四 尺深,將來放好,把泥土蓋上,又尋兩塊石頭壓在上面,恐有野獸來侵犯。不 多時埋好了,燕青道:「衣服盤纏都沒了,怎處?」楊林道:「我身邊還有幾 兩銀子。」燕青道:「既如此,快去趕宿頭。」
正要到廟前大路上,只見塵頭起處,金鼓齊鳴,有一起過路客商如飛的走 ,說道:「不好了!金朝大兵在此經過,隨路殺人,到哪裡躲避方好!」燕青 、楊林也退了轉來,隱身在樹木深密處,偷瞧那金兵一隊隊的來,絡繹不絕, 旌旗擁蔽,戈戟森嚴,一隊步兵一隊騎馬間雜而來,塵沙蹴起,半天昏黑。燕 青道:「十來萬大兵,明日也過不完。這裡不可久住,萬一被他看見,性命難 保。且去尋條小路,抄出大名方好。」遂取小路進去。
不上四五里,有個小村務,挑出酒帘。楊林道:「且買些酒吃,就好問路 。」走進店中,叫酒保打角酒:「有甚麼過口?」酒保道:「大兵荒亂,宰不 得牛,只有鹽煮豆子。」把三隻大碗,一盤煮豆,吃了一回。燕青問道:「這 裡可有小路轉到大名府麼?」酒保道:「有條山路,比大路近一百多里。只是 崎嶇險峻,不好行走。再走五里,便是金雞嶺,下嶺是野狐鋪,到大名只有一 日路程了。」燕青道:「如此,快去。今日趕到野狐鋪安歇。」楊林算還酒錢 ,出門便走。果有五里遠近,見那金雞嶺卻也險惡。三個都立住腳,聽得雷鳴 的響,不知甚麼聲音。有分教:狹路相逢天網密,軍中辯難故人歡。此去野狐 鋪有何事故,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野狐鋪正言折王進 大名府巧計救關勝
卻說燕青挑行李的小廝被剪逕的悶棍打死,楊林、盧成將他埋在廟背後。 正值金兵經過,前去不得,問酒保,走出小路。到金雞嶺下,聽得雷聲轟激的 一般,原來一道瀑布泉,從高峰頂上衝到石潭內,放溜下去,那碎石阻住,水 勢激怒,故這般作響。將要上嶺,見大墳塋內兩個人廝打,聽得一個道:「你 這沒人倫禽獸,怎麼把嫂子占了!今日又要獨吞這兩擔行李!」那個也罵道: 「沒廉恥!甚麼嫂子!白欺占的!自然公用。兩擔行李是我動手的,理該多些 。」楊林聽得道:「這兩個說得詫異。」盧成仔細一看,便道:「那個臉上有 刀疤的就是打死小廝的。」楊林挺朴刀趕去,大喝道:「你們這兩個毛賊!打 死我小廝,在這裡分贓不明,吃我一朴刀!」那兩個見了,放了手便走。一個 走得遠的,卻先倒地。楊林把這個砍中,頭顱跌在一邊。那先倒的是燕青放弩 箭射中心窩,口吐鮮血而死。
那墳塋有座祠堂,楊林推門進去,見行李俱已打開,一個村莊婦人閃在牀 背後。楊林扯出,婦人跪下說道:「奴不是那兩個賊人妻子,是城內鄉宦人家 看守墳塋的,丈夫名喚井大。因這曠僻去處,並沒有鄰舍,那兩個是弟兄,叫 做郎富、郎貴,不知是哪裡人。黑夜趕來把丈夫殺死,輪占了我。這郎貴要與 哥子廝並,今日為這兩擔行李,故此相鬧。」燕青道:「鄉村婦人不知節義, 責備不得許多,饒他起來。我且問你。被他欺占幾時了?還有宗族可回去麼? 」婦人道:「不上一個月。日間鎖我在屋裡,晚間去剪逕。我有個哥哥在城裡 ,因兵荒馬亂,幾時不來,若無人構管,自會去尋。」燕青見日色平西,問道 :「過這金雞嶺到野狐鋪有多少路?」婦人道:「差不多七八十里。那嶺上虎 狼極多,晚了上去不得。」燕青對楊林道:「真是晚了,去不得,且到酒店宿 了,明日過嶺罷。」婦人道:「多虧了官人們殺了那賊,與丈夫報仇。我這裡 害怕,也住不得,明早去尋哥哥。官人們就在這裡宿了,這兩個是獵戶出身, 有醃臘野味在此。」燕青笑道:「我們也不是好人,你要仔細。」婦人道:「 看來是斯文君子,不比這兩個賊頭賊腦的。」燕青道:「他把我小廝打殺了, 搶這兩擔行李。因大路上金兵經過,抄出小路,卻償了小廝的命,可見天理昭 彰。」叫盧成把兩個死屍拖過。燕青、楊林玩那瀑布泉,多時回來,婦人整備 了兩瓶燒刀子,幾品獐、兔、野雞之類。吃飽了,把草柴鋪在飼堂內,將被窩 打開,睡了一夜。天明婦人又整頓早飯吃過,楊林道:「今日我要挑這行李了 。」婦人拜謝。
燕青三人上了金雞嶺,遠望大路上金兵還未過完,看了一回,急急下嶺, 到野狐鋪,已是申牌時分。楊林一看,說道:「前日來時,鬧嚷嚷是個大市井 。想經著兵火,一家店房也沒有。今夜到哪裡安歇?」只見市內結一個營寨, 有五六百人把守。楊林、燕青是金朝服色,一隊兵趕來,鷹拿燕搶的來捉。楊 林便要動手,燕青搖頭道:「不可。去見將官,自有分辨。」三個被扯至中軍 ,見一員老將坐在上面。燕青看時:頭戴金紮額藍緞包巾,身穿龍吞肩綠綢戰 襖。腰緊九連環挺帶,腳踏三接雲鞋。蒼白髮髯,還賽黃忠老將;渥丹顏色, 常同伍相忠心。
那老將軍升帳,兩邊擺列刀斧手,甚是威嚴。中軍官稟道:「拿得三個奸 細在此,聽候發落。」老將喝問道:「這等大膽,敢來做奸細!」燕青道:「 不是奸細,是被難的良民。」那老將大怒,案上一拍道:「若是金朝人還可恕 ,說是百姓,其實難容!推出轅門斬訖報來。」刀斧手便來扭拽,燕青全無懼 色,說道:「我們不怕死的,要殺便殺!只是你說得不明白,怎麼百姓倒容不 得?」老將笑道:「金兵是本國人,自然要遵制度。若是大宋的百姓,受列聖 惠養之恩,不思報效,一見金兵,便爭先投順,改換服色,反去挾制鄉民,你 說該殺不該殺?」燕青也笑道:「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朝廷設兵以衛民,若 敵國犯境,忠良壯士當捍禦疆場,使百姓安堵,才是道理。那驕兵惰帥,平日 受了大俸大祿,畏敵如虎,不敢一矢相加,以致京都失陷,二帝蒙塵。建旄擁 纛的元戎倒戈歸順。比如老將軍算有忠心,猶能建立宋朝旗號。然僅逍遙河上 ,逗留不進,坐視君父之難,只算得以五十步笑百步。這幾個細民,如何拗得 過!老將軍見了難民,還該矜恤,反要加刑,豈不是責人則明,恕己則昏了! 」老將見說得有理,沒有半個字回答,便道:「且慢,我且問你,是哪裡人氏 ?到何處去?姓甚名誰?」燕青道:「本貫東京,要到大名贖回被擄的親戚。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是梁山泊上浪子燕青。已受招安,為朝廷征討方臘建立 功勛過的。」老將又問道:「可曉得梁山泊上有個史進麼」?燕青道:「九紋 龍史進,是天罡星數,同聚大義,從征方臘,沒於王事了。」老將便喚小校: 「去請凌將軍來認一認看。」
不多時,走出一個將官,見了燕青,急叫道:「小乙哥,為何在此?」老 將連忙下來,施禮道:「久仰大名!適才冒犯,望乞恕罪。」燕青即便回禮, 又與那個將官相見,便是轟天雷凌振,凌振也與楊林作揖,老將問:「這位是 誰?」凌振道:「也是結義弟兄,錦豹子楊林。」老將便請燕青上坐。凌振問 向來蹤跡,燕青把多年隱逸,前日在駝牟岡朝見道君皇帝,進獻青子黃柑,御 賜白紈扇,今日到大名贖回盧二安人的話說了:「方才與老將軍辨難,甚是得 罪!」老將道:「足下英才明辨,果不虛傳,又能忠君為友,一發可敬了!老 夫便是九紋龍史進的師父,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為高俅懷先父舊恨,思 量報仇,逃到老种經略相公處。屢立戰功,授兵馬指揮使。勤王到京,聖上命 梁方平領二萬兵,點我們指揮使十員守禦黃河渡口。不意汪豹獻了隘口,金兵 渡河,抵敵不住,盡皆損兵折將。老夫剩得五六百兵,正在進退兩難,權屯在 此,相機而動。凌將軍在梁太監中軍管火藥,梁太監敗還,故留在此。」燕青 道:「這裡無險阻可守,是四衝之地,金兵大隊不日到此,還該移營。」王進 謝道:「承教。」命設宴相待,夜間凌振同帳,各訴心事,次早燕青、楊林別 去,王進有依依不忍舍之情。
盧成挑了行李,次晚到了大名府。戴宗先在店中等候,說:「李應差軍漢 押送銀子在此,一路上帶了銀子,不好走得緊,說道:『往大名贖家口的。』 倒無人敢動。眾頭領致意,事務若完,請到寨中相會。」燕青致謝,當晚店中 歇宿。次早,燕青道:「我同院長、楊哥先去城中一探,可拿銀子進去。」叫 盧成看行李。戴宗道:「我連日辛苦,在此將息,不進城罷。」燕青、楊林自 去不題。
卻說斡離不大兵不到大名,竟回北去,只把助餉的人犯發與大將撻懶收管 、證足。有三萬兵守著大名府,太守姓劉,名豫,是個狡猾之徒。見宋運已衰 ,金朝興旺,率先歸順,鑽刺營謀。金朝見他能幹,就把河北地方屬與他,立 為齊帝。看官,你說金朝百戰得的地方,為甚麼把河南與張邦昌為楚帝、河北 與劉豫為齊帝?有個緣故:宋朝已歷二百年,深仁厚澤,惠養百姓,人心思漢 ,未易攝服,康王即位,兩河豪傑,往往有響應的,故把虛名籠絡他兩個,要 他捍衛邊疆,使他自相攻擊,到後來可收漁人之利。這是極巧的計策。這張、 劉二賊睡在鼓裡,被他愚弄,全然不知。那劉豫就妄自尊大,興造宮殿,建設 百官,立皇后、太子,這般做作起來。
內中只有那大刀關勝,原是大名府正兵馬總管,心中不忿,納還官誥,乞 歸故里。劉豫駭然道:「孤家應天順人,稱霸一方,尊居河北,正要授你征南 大元帥,掃平宋孽,何故乞歸?」關勝道:「末將先人扶立漢鼎,流芳萬古, 某雖譾劣,亦不敢污了清白一身,改事二姓。」劉豫便厲色道:「你既懷忠義 ,何故上梁山落草為寇?」關勝道:「一時誤陷,終受招安,已為建功立業。 台相受天朝寵命,出典大郡,自該固守封疆,如顏常山建立義旗,興復唐室。 怎遽自稱尊,貽譏後世?孟太后頒詔,康王承統,即位濟州,河南、淮北盡歸 麾下,兵勢大振。時張邦昌亦受金命冊為楚帝,宗留守統兵恢復,張邦昌隨即 誅了。前車之覆,請自三思。」劉豫大怒道:「這廝大逆不道,反指斥孤家! 」喚武士牽出通衢斬首,號令:「如有違阻朝令者,以此為例!」關勝道:「 自甘一死,九泉可見太祖列宗之靈,不似你這逆天悖理,碎屍萬段!」武士即 將關勝捆綁,押出朝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