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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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感恩鬼三古傳題旨 十里鬆音蔣子山,暮煙收盡梵宮寬。 夜深更向紫薇宿,坐久始知凡骨寒。 一派石泉流沆瀣,數廷霜竹顫瑯玕。 大鵬洵有摶風便,還許鷦鷯附羽翰。 此詩乃郟正夫教兒子就學於王荊公,把這詩引見,並勉兒子奮志讀書的意思。然讀書不過為著功名兩字,卻不知讀書是盡其在我,功名自有天命。假如人根器淺薄,稟性又懶惰,動不動想到某年上登科,某年上發甲,滿口胡柴,不知分量。此等妄人,自不必說起。還有一等天生好資性,又好才學,准准的十年窗下,鐵硯磨穿。若問到一舉登科,盡付與東流之水,此是為何?大抵發達之人,一來是祖宗陰德,二來要自己功夫。 有德者天必有報,有學者天又惜其若心,報以今生富貴。總之有個定數,一毫勉強不得。寫得出手,才見學問,到得已身,才是功名。決不可畫餅充饑,徒成話柄。正是: 富貴未來休妄覬,功名到手始為真。 鷦鷯欲奮圖南翮,徒被時人笑破唇。 話說宋孝宗淳熙年間,有一書生,姓仰名鄰瞻。父親仰望,是富陽縣中戶人家,媽媽曹氏,兩口兒生平好善。在今人說好善,不過是造佛齋僧。但不知佛生於西天竺,那要人旃檀當塑? 若是雲遊僧道,龍蛇渾雜,還有飲酒貪淫,劫財害命,勝於強盜十倍者,一般結伙遊方。難道齋了這樣和尚,便叫做行善? 所以會修行者,救人饑寒,解人仇怨,隱諱人過失。遇窮人死不能殮者,舍棺木,或見荒郊野水,死骸暴露,收撈埋葬。又次一等,修建橋樑,補葺道路,這都是現在好事。仰家兩口老頭,行了三十年善事,家計日漸貧寒。只這一個讀書兒子,早暮攻收,年到三四十歲,依然一領青衿。賴有結髮妻子姚氏,績麻織布,克盡女功。然除了讀書的吃死飯,一家之中,出氣多進氣少。單靠著書包翻身,博一日甘來苦盡。那知時運不到,日窮一日。雖不懊悔幾十年空行方便,然到得事體艱難,未免 生出許多聒噪。 仰鄰瞻從此厭苦家中冗雜,寄居報恩寺中讀書。古來佛在西天懈慢國之極邊極際,國名安樂,本與中國不通。漢明帝時,西僧二人,以白馬駝經四十二章來進。明帝緘於蘭臺石室,自此廣興佛法。至於梁武帝,尤極尊崇,遍處都是招提蘭若。梁武帝姓蕭,所以凡有佛有僧之處,皆名蕭寺。仰鄰瞻本是善門子弟,見此清淨法門,朝鍾暮鼓,誦經念佛,分明離卻火坑,來到清涼世界,深喜其幽寂。又與主僧聽虛和尚,甚說得來,因此也絕戒勞羶,隨僧茶飯。只多了幾莖頭髮,卻便是一個不剃頭的大知客。 自早春到寺,倏忽便是六月。一日正當赤日當空,流火鑠金之際,仰鄰瞻自覺得聖賢對面,徹骨清涼。偶閒空些,便縱筆題- 下古風一篇,題曰六月吟,古風云:曦輪豬野柘杉鬆,火焚泰華雲如峰。 天地爐中赤煙起,江湖煦沫烹魚龍。 猙獰渴獸唇焦斷,峻翮無聲落睛漢。 饑民逃生不逃熱,血迸背皮流若汗。 玉宇清宮徹羅綺,渴嚼冰壺森貝齒。 炎風隔斷珍珠簾,池口金龍吐寒水。 象?珍簟凝流波,瓊樓待月微酣歌。 王孫晝夜縱娛樂,不知苦熱還如何。 吟罷,恰當月逢三五,分外清光。夜氣既升,炎威稍減,忽然牆外有女人聲音,說道 :「熱猶自可,只過世的人不見天 日,真好苦也 !」隨又吟道: 淮右東甌路渺茫,遊魂依舊各他方。 此中十載身前梓,何處三生夢裡香。 腋氣欲除荒草破,麥舟將去夜台涼。 莫言伴讀無磷火,泣斷啼鵑刻漏長。 鄰瞻聽了大驚道 :「這語言詩句,分明是鬼,真好奇怪! 「話聲未了,聽虛和尚叩門送茶,說:「官人今日熱否?」鄰 瞻道 :「熱自不消說起,還有一樁奇事。」和尚道:「有何奇 事?」鄰瞻道 :「適來玩月就涼,忽聽得牆外有一女人聲音, 說熱猶自可,只過世的人,不見天日,真好苦也。說罷又吟詩八句,這可不是個怪事 !」因將鬼詩,念與他聽,和尚道:「 此乃西廊下棺中鬼魂所作也。此鬼時有聲響,然不作祟禍人,官人休得驚慌 。」鄰瞻道:「這棺中還是何人?」和尚道:「 先年淮安進士伊爾耕,往溫州赴任,路經富陽,何期小姐暴死舟中,權將此棺寄於本寺西廊之下。及伊爾耕曆官東甌,全家疫病而死,致此女十年無人收葬。每到風清月白之夜,或吟詩,或怨歎,悽慘異常。但不曾有成篇詩句,想必見官人是才子,故此特地出頭。今細詳詩中之意,卻是求人埋葬,官人是善門子弟,何不發此心意,以慰旅魂?」鄰瞻道 :「此願亦易。我 若得寸進,便當營一窆,以妥其靈。只是我這功名心願,何時嘗得?」和尚道 :「人有善念,天必從之。賢喬梓積德累仁, 前程自然遠大,但在遲速之間耳,何悉此願不遂 。」兩人茶罷, 各自就寢。詩云: 梵鍾聲斷野煙空,旅魄哀吟嘯暮風。 肯惜佳城藏玉骨,不教重泣月明中。 是年正當貢舉,那知貢舉官乃龍圖閣學士汪藻起。這汪藻起昔年未發跡時,與瑞州高安人鄭無同在國學相好,兩人結為八拜之交,約定日後有個好處,同享富貴。何期雙雙同進試場,起登科,無同落第。雖則故人情重,終須位隔雲泥,各人乾各人的事。藻起頗有文名,得授館職,一日對鄭無同道 :「以兄 之才,必非小就。我雖叨在宦途,要舉薦你廣游大人門下,不過順風吹火,不為難事。但良材濁用,甚是可惜。兄但放心入山讀書,一應盤費,俱在於我。且待賓興之日,或我執掌文衡,或在文場提調,或內簾總裁,凡可用力之處,便來相約,自有話說 。」鄭無同道:「一貴一賤,交情乃見。吾兄垂念故人, 足徵高誼,但願此日兄弟,他年轉為師生,這便弟的僥倖了。 「自此鄭無同歸高安讀書,汪藻起在仕途作宦,曆官至龍圖學 士。 那時南北請和,藻起充使臣往賀金主千秋,還朝便道歸家,召知貢舉。藻起要踐那二十年朋情宿約,密遣人約鄭無同至富陽報恩寺相會。原來藻起當初也曾寓在報恩寺看書,有願後日登科,或有幸典選文衡,當於寺中建立文昌帝君寶閣,今日果遂其願,於貢舉命下之前,先到報恩寺來,開疏建閣。鄭無同得了消息,即從高安來候見藻起。可知宋朝關防尚寬,一個應舉秀才,與大座師兩相賓主,全無迴避。鄭無同星夜趕至報恩寺,見了汪藻起,藻起留住小飲。聽虛和尚原是舊日相知,亦得預坐。酒罷,藻起令聽虛暫避,攜了無同之手,各處觀看。 自殿上走到西郎,正是伊小姐停喪之處,四顧一看,並無耳目, 藻起低聲對無同道 :「二十年陳話,不覺始遂初心。可將程文 易義冒中,迭用三個古字,以此為眼,切勿差誤 !」無同領諾 作謝,隨即相別,都各起身。藻起開船,望上江驛起發。無同另將小船。前後而行。既此同學弟兄,一個官到主文,一個尚為科舉應試,真正學無前後,達者為先。後人曾有詩說汪藻起鄭無同故事,詩云: 二十年前比弟兄,一般燈火一般紅。 憑將明遠樓頭月,照彼麻衣侍至公。 當時仰鄰瞻,因汪藻起停郵於此,人從喧鬧,暫歸家中。 待到去後,方才至寺,笑一聲道 :「我家老座師,將到臨安矣。 不知可有福分,招得我這好門生 。」到了晚間,點燈觀書,須 臾神思昏倦,便思起來散步。只見一座院子,卻像閨閣一般,中有一少年女子,淡妝靚服,舉手對鄰瞻道:「妾與君子,忝辱比鄰。君攻書史,妾事女紅。但君子不曉得我閨房中針指,我卻曉得君子文案間翰墨。大抵禮別君臣,春秋辯夷重夏;經首二典,終八誥;毛詩遵四始,分六義。周易上無論八封中分出六十四卦,只要題冒中,守定三個古字作眼,此是通場舉子不能想到,須切記之!妾生在淮南,長游東越。錢塘一滴水,永斷歸帆;蕭寺十年秋,全無魚腹。雖龍眠居士,荒蕪南北山頭;奈西土文王,未掩羽毛殘骼。倘先君有再返之魂,自當結草,即賤妾有通靈之路,更勝銜環。言之痛心,不覺淚下 。」 方在悽慘之時,只見一青衣人報導 :「老爺老夫人,從蘭溪下 來,將次船到桐廬 。」鄰瞻回頭一看,不覺驚醒,卻是南柯一 夢。思想夢中之意,分明是西郎下棺中女子顯靈,只是其中意味,好生難解。詩云: 一坯方許安玄魄,三古先從夢裡傳。 始信積金輸積德,陰功端的可通天。 且說鄭無同領了汪藻起密語,未曾考試,先把一個省元,癟在荷包裡。到得臨安,帝鄉風土,十分富貴。兼且名山勝水,天下所無,酒樓妓館,隨地皆是。無同意氣洋洋,迷戀花酒。 今日遊湖,明日看潮,弄得形銷氣弱。家僮阻勸,反加打罵。 有幾個同筆硯的朋友,見他淫縱無度,亦苦口諫,也只是不聽。 從來忠告善道,不可則止,自此再沒一個睬他,恣意放肆。及到臨場,以宿酒過度,兼冒早寒,霎時頭疼身熱,霍亂吐瀉,百病攢身,口發譫語。嚇得家人們,手忙腳亂,求神問卜,延醫服藥,眼見得不能入試了。挫過頭場,到二場三場,縱然身子健旺,也是無用。可惜汪座師二十年一點熱腸,不覺冰消瓦解。卻不知場中倒有程文易義中,連連下三個古字的人在那裡了。這方是: 狀元癟在荷包裡,又被京師剪綹多。 卻說仰鄰瞻,得了西廊女鬼之夢,牢記於心。看看試期將近,也收拾書囊至臨安候試。到二月初九頭場,有「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一易題。仰鄰瞻悟到夢中所言,周易上無論八卦中分出六十四卦,只要題冒中守定三個古字作眼,乃直揮道: 陰數為一,偶也;陰性為坤,順也。以地道明坤義而首言元,以陽剛先陰順而繼言象。求其地類,而以行地之物當之,則北馬之盧。求其陰不兼陽,而以減乾之半應之,則朋得西南之得。古伏羲以所畫之奇偶,俾之文王;古文王以元亨利貞所繫之詞為象者,俾之周公;古周公以所繫詞斷吉凶者為爻,以足伏羲文王之義。固知乾非坤德不彰,而厚德載物,此所以為地勢也。 汪藻起閱到此卷,見連用三古字為冒,通場未見,而文勢亦開爽簡勁,定然是鄭無同無疑,隨批上上卷,放於前列。及至臨期拆號一看,乃富陽仰鄰瞻,並非是高安鄭無同。汪藻起以為奇怪,此時各經房分考官,及大提調內外監場官,眾目咸在,一時改換不得。是科狀元,乃崑山衛涇,放榜之後,大宴瓊林。六街三市,急看新進士遊街。喧闐道路,挨擠不上。單單剩這個有關節無福分的鄭元同,獨在下處納悶,與別個下第不同。瓊林宴罷,各進士除了公參,還有私謁。仰鄰瞻會過諸同年之後,獨自來拜見座師。汪藻起因這三個古字,疑惑在心,便問道 :「功名雖有定數,文義出自心胸。易義地勢坤,君子 以厚德載物,只言坤義可也,何必並及乾卦?」鄰瞻道:「無乾不成坤,亦非支語 。」藻起又道:「然則從古到今,並無兩 個伏羲、文王、周公,但言伏羲、文王、周公可矣,何必迭用三個古字?我只要問這意思明白 。」鄰瞻道:「曲終人不見, 江上數峰青,錢起之語,原出自夢中。這問門生三古字,正與相同 。」因將富陽蕭寺夢中之事,述了一遍。藻起大是驚駭, 方歎幽明異路,感通如此,無怪乎人間私語,天聞若雷也。方在聚話間,忽地人來報:高安下第秀才鄭無同要見。說聲未了,早已直走到廳上。一個是下第故人,一個是新中門生。鄉貫不同,炎涼各判。當時汪藻起,只該三言兩語而散,不合停留聚話,惹出一場大是非來: 方知語是針和絲,從頭釣出是非來。 此時汪藻起只因事體怪異,既歎仰鄰瞻得此奇夢,又怪鄭無同這等命窮,到手功名,卻被人平白取去。說便如此,也只該在自己心上轉個念頭罷了,又不合附著鄭無同耳上說如此如此。若是鄭無同是有意思的人,只合付之於命。他本性本來躁急,又遇著失意時,眼紅心熱,一聞此言,愈加肝經火旺,憤氣真胸,說道 :「如此說來,老座師中了個夢鰍門生了。想必 當初,乃尊乃堂夢中感交,得了胎元。夢年夢月夢日夢時生下,即交夢運。生平又讀得好夢書,做得好夢文章,夢策論。如今中得好夢進士,他年直做到夢尚書,夢知制誥。日後夢致仕歸田,少不得黃梁一夢,夢中游過了十八重地獄,這方是夢鰍結果 。」 仰鄰瞻聽得他胡言亂道,又好笑,又好惱。欲待抵對他幾句,又礙著座主面皮,想一想只是我得時人該讓失時人,佯作一笑而別。其時汪藻起也怪鄭無同出言狂妄,無奈自己關防不密,歎一聲道 :「惡人做不得,好人更做不得。」把個鄭無同 冷淡了出去。鄭無同一發大恨道 :「世情如此惡薄,有了得意門生,就怠慢下第故人。氣惱不過,偏要與這夢鰍歪廝纏,弄他個不利市 。」打聽得仰鄰瞻釋褐之後,即告假歸家,無同也 就趕到富陽。 鄰瞻衣錦還鄉,見過父母,就到報恩寺,備起祭禮,至西廊下伊小姐柩前祭奠過了。與聽虛和尚商量,即於寺前,築定墳塋安葬,以報其德。選下吉日良辰,請堪輿先生定方向,開金井,將小姐棺木,抬到墳前。鄰瞻身主葬事,暫服素衣,執紼引道。聽虛邀請眾僧,誦經度亡。鄭無同察聽著了,買起紙錢祭品,吃個半醉,嘻笑而來。恰好柩方入土,無同設下祭禮,焚起紙錢,又不禮拜,只哭一聲 :「伊小姐!你何不扶持我鄭 無同,三個古字,中了進士,情願替你題請欽賜諭葬?戴三年粗麻重孝。怎如今日這般冷淡,可惜你尋錯了人也 !」說罷, 又呵呵大笑。眾人認他是癡,卻又衣冠濟濟;認他是不癡,卻又言語不倫,正不知甚麼緣故。只有仰鄰瞻心裡明白,曉得故意來尋鬧,走過一邊,不去睬他。鄭無同見沒人招待,便問道: 「弔客遠來,如何不見陪賓的相接?今日何人主喪,何人為孝 人,何人為義夫?」 此時真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睜。連仰鄰瞻沒了主意,聽虛只得上前問訊道 :「尊相面善,可是向日與汪座主,在小房 同飲酒的鄭相公麼?」鄭無同道:「然也。若沒汪座主,怎中得仰夢鰍?」聽虛道 :「尊相出言略少次序。」鄭無同道:「 次序次序,我就與你比個拳勢 !」言未了,擎拳望仰鄰瞻面上 打去。聽虛向前攔住,說 :「尊相此是何意?」鄭無同道:「 我偏怪他主喪不掛孝 。」聽虛道:「仰爺原無掛孝之理。」鄭 無同道 :「無有掛孝之理,便不該主喪 。」聽虛道:「若如此,反覺尊相欠通了。這伊小姐的屍棺,十年暴露,無人收葬。仰爺在小房讀書,問知其故,發願若得成名,即便塋葬。此不過是陰功善事,原不該著孝服。在先文王澤及枯骨,遇死屍就埋,那裡掛得許多孝 !」鄭無同聽了這話,怒氣愈加,便罵道:「 賊禿!誰要你攀今弔古,弄嘴掉舌,偏護夢鰍進士 。」劈面一 個巴掌,打得這和尚耳鳴眼暗。聽虛也怒從心起,說 :「你是 外方下第秀才,卻到這裡撒潑放肆,亂打平人 !」隨手一把, 就揪住鄭無同巾發,放出少林幫襯,攥著大拳,當心便捶。仰鄰瞻恐弄出事來,只得橫身解勸拆開,帶著笑對鄭無同道 :「 主喪的固不成禮,送葬的也覺多事,大家認一不是何如?」無同本要來尋惱仰鄰瞻,不期反受了這場侮慢,自覺乏趣,整一整衣冠,大罵道 :「賊禿有了大幫手,敢欺負我下第舉子,難 道輕輕放過你不成?若不弄你發配到遠惡軍州,我也不姓做鄭 。」一頭說,搖搖擺擺,大踏步而去。 喚只船復往臨安,想著仰鄰瞻是個進士,別事也扳他不倒,就把科場關節,上他一疏。只是汪藻起一片美情,我自命薄,不能入場,如何反去連累他?又想仰鄰瞻若不用三古得中,到也罷了,偏是你偷了關節,公然登第,何等榮耀。我雖命窮,怎生氣得過,又想這關節卻是鬼魂所傳,如何做得干證?千思萬想,難以措詞。欲待歇手,又放不落聽虛和尚。尋思幾遍,恨一聲道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就在燈下,吃了幾杯悶 酒,磨起墨來,草上一疏,疏云: 陛下龍飛蕃邸,先知稼穡之艱難。鑒照重瞳,更切文衡之鄭重。第春秋為腐爛朝報,科目非湊集俚言。竊有新科進士仰鄰瞻,幼稱偽學,長附明經。題本全牛,學疏半豹;支言累句,大玷聖書。即其易冒中所云,古伏羲、古文王、古周公,有古是必有今。請求其對,假如陰有數,陰有性,陰有義,言陰復又言陽,何辯於題?況當皇上中興隆業,平定乾坤,離照當陽,正萬魅消亡之日。乃言旨出蕭寺女鬼,顯受臚唱之傳宣。陰瘞成祟之旅櫬,鑿破先陵,有傷國脈。兼信妖僧聽虛左道邪術,結為死堂,妄談禍福。誣藝祖取國於小兒,致有陳橋之變,謗太宗傳疑於斧影,托身兀術之災。上訕祖宗,下亂國事,關係匪輕,臣何敢隱! 疏上。批下聖旨道 :「據下第舉人鄭無同所奏仰鄰瞻易義, 著禮部核勘文理,有無穿鑿悖戾;及所鑿破山地,究屬何陵;妖僧所傳謗誣,有何實據。會同法司,嚴提諸犯,及主文官,鞠審奏報 。」當時本下,法司行文拘仰鄰瞻、鄭無同聽虛和尚 一干人到案。任你汪藻起是南省老座師,少不得青衣小帽,同在秋曹衙門,丹墀跪下。問官一一詳審,鄭無同只將仰鄰瞻易義中辯,並不敢說到汪藻起富陽寺中私囑的言語。可知事無根據,辯端自多。審到聽虛和尚,聽虛將那仰瞻讀書時,鬼魂吟詩,發心許其葬埋,前後之事,從實細說一遍。其他妖惑誣謗等事,無影無蹤。所葬之地,又非先朝陵寢,鄭無同理虧詞遁,硬賴不過。問官已知虛詞誑奏,隨從實定了審詞。汪藻起終念無同昔年交誼,反與他極力周全,問官乃從輕擬罪。禮部已將易義中評閱,並無有礙,即會稿合議覆奏。疏云: 鄭無同以下第忮心,致怨已進之仰鄰瞻,此未中而妒,本理外之所無。其於易義三古字,文理通達無悖,何得借以發端。 陰統於陽,而本於乾,亦非題外生枝。以此而加指摘,則一榜盡關吏議矣。又堪得鄰瞻讀書僧廡,偶見無主暴棺,許以進身為之窀窆,亦善果也。不食其言,果於第後妥之,斯誠仁者之事,似於風俗有裨。乃誣人者執此為通報節目,尤可異也。果如無同之言,必起枯骨而質於庭,亦聖世法曹之所不及者。況昔呂蒙嘗於孫策之坐,夢伏羲、文王、周公與論世祚興亡之事,日月貞明之道,以夢合夢,自古有之。富陽向無陵寢,鑿傷國 脈,何人見之。先朝典故,金匱未開,聽虛以乞食僧伽,何從見解。執以為論,誣妄可知。而乃敢以無根傳謗,聳動聖聽,下及主文臣汪藻起,囚首訟庭,則無同欺罔朝廷,累辱大臣,罪奚逭哉!姑念下第負慚,小嫌致釁,流徙薄譴,警戒將來。 聽虛以不平之憤,為鄰瞻助一臂力,菩提大戒,乃若此乎,亦宜杖儆。其汪藻起照舊供職,仰鄰瞻以次選用,庶善者勸而惡者懲,國法伸而群情服。臣未敢擅便,伏候聖裁! 聖旨一如所奏,鄭無同流徙邊方,汪藻起復為大理卿之官,聽虛納鍰贖杖。仰鄰瞻除授廬陵縣令,領了憑誥,回到家中,收拾起身。仰望老夫妻,一生好善,得此兒子成名,心滿意足。 又對鄰瞻道 :「你今科名,全虧伊小姐托夢。既葬其身,雖足 報之,我還念他的父母一家,死在官所,如何無一些音信。想來十年前,故官靈柩,定有著落,今為之計,你自同媳婦往廬陵上任,我便到溫州訪求。倘得其實,願與他家扶柩,歸之淮安,方盡我一生為善之念 。」鄰瞻道:「兒子向來為此幾本毛 頭書,拋撇了父母。今幸得一官,當正奉侍任所,少盡子情,怎的反要餐風宿雨,跋涉遠道?況兒子得中進士,做了縣令,已自有人使喚,只消差一役人前往,足辦此事。我與爹媽同到廬陵,卻不兩便?」仰望道 :「恐使人未必盡心,還須親去。」 商量未決,恰好湊巧有一淮安伊姓人,到報恩寺中,尋問伊小姐之柩。原來淮安連歲水災旱荒,以致人民飄散。到此十年之後,田禾豐稔,百姓漸漸復業。那來的是伊爾耕嫡親姪兒,名喚伊蒲,雖知叔父合家死於任所,彼時年幼,饑荒出門不得。 今幸長成,勉強支吾盤費,一路直至東甌地方,訪問得叔嬸棺材,俱埋在西郭淺土。根尋的實,赴府縣告一紙,請故官屍柩還鄉。府縣官不勝樂助,申文上司,各各助喪,方得扶柩上道,轉到富陽,來載小姐棺木,故有此信。仰鄰瞻聞知大喜,便請伊蒲到家,敘其緣故,說道 :「足下念叔父母遠棺,不憚勞苦, 猶子比兒,於今見之。寺中所停令姐之柩,暴露十年,學生有願埋葬,今已松柏成列矣。不揣欲將令叔父母靈柩同葬於此,弗特父子骨肉同在一處,即在兄長完此一念,輕身回歸,可不又省多少盤費?」伊蒲聽說,磕頭拜下去,道 :「難得先生這 片好心,伏願得壽享千秋,官居台閣 。」鄰瞻扶起,留入書房 小飯。同到小姐墳上相視,果然松柏滿塋,即請起地理先生開土砌壙,鄰瞻依舊白衣冠躬身弔送。安葬已畢,伊蒲復到鄰瞻家中,請仰望老夫妻出來拜見。又留住了一日,作別而去。仰望遂了所願,不勝喜歡。 那時鄰瞻奉著父母妻子,前往江西到任。從此政簡刑清,一廉如水,各上司薦舉,擢為御史之職,一路官星高照,直做得樞密使。生有二子,俱弱冠登科。鄰瞻致政歸鄉,仰望夫妻,各百歲上壽,無疾而逝。方信自來作善作惡,必有報應,只是來早來遲,到頭方見。奉勸作惡的,不要使過念頭;作善的,不要錯過善因;須知頭頂上這個大算盤,真算得滴水不漏,各宜猛省。後人聞此故事,曾題一詩勸世,詩云: 富陽蕭寺晚煙中,記得當年到梵宮。 一夜青燈憐白骨,千秋黃土蓋殘紅。 用情易義傳三古,屬耳垣牆別一通。 只此善根叨甲第,卻教羞殺鄭無同。
第八回 貪婪漢六院賣風流 志士不敢道,貯之成禍胎; 小人無事藝,假爾作梯媒。 解釋愁腸結,能分睡眼開; 朱門狼虎性,一半逐君回。 這首詩,乃羅隱秀才詠孔方兄之作。末聯專指著坐公堂的官人而言,說道任你凶如狼虎,若孔方兄到了面前,便可回得他的怒氣,博得他的喜顏,解禍脫罪,薦植噓揚,無不應效。 所以貪酷之輩,塗面喪心,高張虐燄,使人懼怕,然後恣其攫取,遭之者無不魚爛,觸之者無不齏粉。此乃古今通病,上下皆然,你也笑不得我,我也說不得你。間有廉潔自好之人,反為眾忌,不說是飾情矯行,定指是弔譽沽名,群口擠排,每每是非顛倒,沉淪不顯。故俗諺說 :「大官不要錢,不如早歸田, 小官不索錢,兒女無姻緣 。」可見貪婪的人落得富貴,清廉的 枉受貧窮。因有這些榜樣,所以見了錢財,性命不顧,總然被人恥笑鄙薄,也略無慚色。笑罵由他笑罵,也官我自為之,這兩句便是行實。 雖然如此,財乃養命之源,原不可少。若一味橫著腸子,嚼骨吸髓,果然不可。若如古時范史雲,曾官萊蕪令,甘自受著塵甑釜魚。又如任彥升,位至侍中,身死之中,其子即衣不蔽體,這又覺得太苦。依在下所見,也不禁人貪,只是取之有道,莫要喪了廉恥。也不禁人酷,只要打之有方,莫要傷了天理。書上說「放於利而行」,這是不貪的好話。「愛人者,人皕R之」,這是不酷的好話。又道是 :「留有餘不盡之財,以 還造化,留有餘不盡之福,以還子孫 。」先聖先賢,那一個不 勸人為善,那一個不勸人行些方便。但好笑者,世間識得行不得的毛病,偏坐在上一等人。任你說得舌敝唇穿,也只當做飄風過耳。若不是果報分明,這使一帆風的正好望前奔去,如何得個轉頭日子?在下如今把一樁貪財的故事,試說一回,也盡可喚醒迷人。詩云: 財帛人人所愛,風流個個相貪。 只是勾銷廉恥,千秋笑柄難言。 話說宋時有個官人,姓吾名愛陶,本貫西和人氏。愛陶原名愛鼎,因見了陶朱公致富奇書,心中喜悅。自道陶千公即是范蠡,當年輔越滅吳,功成名就,載著西子,扁舟五湖,更名陶朱公,經營貨殖,復為富人。此乃古今來第一流人物。我的才學智術,頗覺與他相仿,後日功名成就,也學他風流蕭灑,做個陶朱公的事業,有何不可?因此遂改名愛陶。這西和在古雍州界內,天文井鬼分野,本西羌地面。秦時屬臨洮,魏改為岷州,至宋又改名西和。真正山川險阻,西陲要害之地。古詩說 :「山東宰相山西將。」這西和果是人文稀少,惟有吾愛陶 從小出人頭地,讀書過目不忘。見了人的東西,卻也過目不忘,不想法到手不止。自幼在書館中,墨頭紙角,取得一些也是好的。至自己的東西,卻又分毫不捨得與人。更兼秉性又狠又躁,同窗中一言不合,怒氣相加,揪發扯胸,揮磚擲瓦,不占得一分便宜,不肯罷休。這是胞胎中帶來的兇惡貪鄙的心性,便是天也奈何他不得。 吾愛陶出身之地,名曰九家村,村中只有九姓人家,因此取名。這九姓人丁甚眾,從來不曾出一個秀才。到吾愛陶破天荒做了此村的開山秀才,不久補稟食糧。這地方去處沒甚科目,做了一個秀才,分明似狀元及第,好不放肆。在閭里間,兜攬公事,武斷鄉曲,理上取不得的財,他偏生要取,理上做不得的事,他偏生要做。合村大受其害,卻又無處訴告。吾愛陶自恃文才,聯科及第,分明是甕中取鱉。哪知他在西和便推為第一,若論關西各郡縣的高才,正不知有多多少少,卻又數他不著了。所以一連走過十數科,這領藍衫還辭他不得。這九家村中人,每逢吾愛陶鄉試入場之時,都到土谷祠、城隍廟、文昌帝君座前祝告,求他榜上無名。到掛榜之後,不見報錄的人到村中,大家歡喜,各自就近湊出分金,買豬頭三牲,拜謝神道。 吾愛陶不能得中,把這般英銳之氣,銷磨盡了。那時只把本分歲貢前程,也當春風一度。他自髫年入泮,直至五十之外,方才得貢。出了學門,府縣俱送旗扁,門庭好生熱鬧。吾愛陶便闔門增色,村中人卻個個不喜,惟恐他來騷擾。吾愛陶到也公道,將滿村大小人家,分為上中下三等,編成簿籍,遍投名帖。使人傳話道 :「一則僥倖貢舉,拜一拜鄉黨,二則上京缺 少盤纏,每家要借些銀兩,等待做官時,加利奉還。有不願者,可於簿上注一 『不與』二字 。」村農怕事,只要買靜求安,那個敢與他硬。大家小戶,都來饋送。內中或有戥秤輕重,銀色高低不一,盡要補足。 吾愛陶先在鄉里之中,白彩了一大注銀子,意氣洋洋,帶了僕人,進京廷試。將縉紳便覽細細一查,凡關中人現任京官的,不論爵位大小,俱寫個眷門生的帖兒拜謁,請求薦揚看覷,希冀廷試拔在前列。從來人心不同,有等怪人奔兢,又有等愛人奉承。吾愛陶廣種薄收,少不得種著幾個要愛名譽收門生的相知,互相推引。廷試果然高等,得授江浙儒學訓導。做了年餘,適值開科取士,吾愛陶遂應善治財賦公私俱便科中式。改官荊湖路條列司臨稅提舉,前去赴任,一面迎取家小。原來他的正室無出,有個通房,生育女兒兩人。兒子取名吾省,年已十歲,女兒才只八歲。這提舉衙門,駐紮荊州城外。吾愛陶三朝行香後,便自己起草,寫下一通告示,張掛衙門前。其示云: 本司生長西郵,偶因承乏分榷重地。虻負之恥,固切於心,但職司國課,其所以不遺尺寸者,亦將以盡瘁濟其成法,不得不與商民更新之。況律之所在,既設大意,不論人情,貨之所在,既核尋丈,安棄錙銖。除不由官路私自偷關者,將一半入官外,其餘凡屬船載步擔,大小等貨,盡行報官,從十抽一。 如有不奉明示者,列單議罰。特示。 出了這張告示,又喚各鋪家吩咐道:「自來關津弊竇最多,本司盡皆曉得。你們各要小心奉公,不許與客商通同隱匿,以多報少,欺罔官府。若察訪出來,定當盡法處治 。」那鋪家見 了這張告示,又聽了這番說話,知道是個苛刻生事的官府,果然不敢作弊。凡客商投單,從實看報,還要復看查點。若遇大貨商人,吹毛求疵,尋出事端,額外加罰。納下銳銀,每日送入私衙,逐封親自驗拆,絲毫沒得零落。舊例吏書門皂,都有賞賜,一概革除,連工食也不肯給發。又想各處河港空船,多從此轉關,必有遺漏,乃將河港口橋樑,盡行塞斷,皆要打從關前經過。 一日早堂放關,見幾只小豬船,隨著眾貨船過去,吾愛陶喝道 :「這是漏脫的,拿過來!」鋪家稟說:「販小豬的,原 不起稅 。」吾愛陶道:「胡說!若俱如此不起稅,國課何來。 「販豬的再三稟稱:「此是舊例蠲免,衙前立碑可據,請老爺 查看,便知明白 。」吾愛陶道:「我今新例,倒不作準,看甚 麼舊碑?」吩咐每豬十口,抽一口送入公衙,恃頑者倍罰。販豬的無可奈何,忍氣吞聲,照數輸納。剛剛放過小豬船,背後一隻小船,搖將過來。吾愛陶叫閘官看是何船。閘官看了一看,稟復是本地民船,船中只有兩個婦女,幾盒禮物,並無別貨。 吾愛陶道 :「婦女便與貨物相同,如何不投稅?」鋪家稟道: 「自來人載船,沒有此例。」吾愛陶道:「小豬船也抽分了, 如何人載船不納稅,難道人倒不如畜生麼?況且四處掠販人口的甚多,本司勢不能細細覺察。自今人載船,不論男女,每人要納銀五分。十五歲以下,小廝丫頭,只納三分,若近地鄉農,裝載谷米豆麥,不論還租完糧,盡要報稅。其餘販賣雞鴨、魚鮮、果晶、小菜,並山柴稻草之類,俱十抽其一。市中肩擔步荷,諸色食物牲畜者,悉如此例。過往人有行李的,除夾帶貨物,不先報稅,搜出一半入官外,無餘貨者,每人亦納銀五分。 衙役鋪家,或有容隱,訪出重責三十,枷號一月,仍倍罰抵補。」 這主意一出,遠近喧傳,無不駭異。做買賣的,那一個不叫苦連天。有幾位老鄉紳,見其行事可笑,一齊來教訓他幾句,說 :「抽分自有舊制,不宜率意增改。倘商民傳之四方,有駭 觀聽,這還猶可,若聞之京師,恐在老先生亦有妨礙 。」吾愛 陶聽罷,打一躬道 :「承教了,領命。」及至送別後,卻笑道: 「一個做官,一個立法,論甚麼舊制新制?況鄉紳也管不得地 方官之事 。」故愈加苛刻,弗論鄉宦舉監生員船隻過往,除卻當今要緊之人,餘外都一例施行。任你送名帖討關,全然不睬。 親自請見也不相接,便是罵他幾句,也只當不聽見。氣得鄉紳們,奈何他不得,只把肚子揉一揉罷了。 一日正出衙門放關,見鄉里人挑著一擔水草,叫皂隸喚過來問道 :「這水草一擔,有多少斤數,可曾投稅?」鄉里人稟 說 :「水草是豬料,自來無稅。」吾愛陶道:「同是物料,怎 地無稅?」即喚鋪家將秤來,每一百斤抽十斤,送入衙中喂豬。 一日坐在堂上,望見一人背著木桶過去,只道是挑綢帛箱子的。 急叫拿進來,看時,乃是討盞飯的道人,背著一隻齋飯桶,也叫十碗中抽一碗,送私衙與小廝門做點心。便是打魚的網船經過,少不得也要抽些蝦魚鰍鱔來嗄飯咽酒。只有乞丐討來的渾酒渾漿,殘羹剩飯,不好抽分來受用。真個算及秋毫,點水不漏。外邊商民,水陸兩道,已算無遺利。那時卻算到本衙門鋪家,及書役人等,積年盤踞,俱做下上萬家事。思量此皆侵蝕國課,落得取些收用。先從吏書,搜索過失,杖責監禁,或拶夾枷號。這班人平昔錦衣玉食,嬌養得嫩森森的皮肉,如何吃得恁般痛苦?曉得本官專為孔方兄上起見,急送金銀買命。若不滿意,也還不饒。不但在監稅衙門討衣飯的不能脫白,便是附近居民,在本司稍有干涉的,也都不免。 為此地方上將吾愛陶改做吾愛錢,又喚做吾剝皮。又有好事的投下匿民帖,要聚集商民,放火驅逐。愛陶得知,心中有幾分害怕,一面察訪倡首之人,一面招募幾十名士兵防護,每名日與工食五分。這工食原不出自己財,凡商人投稅驗放,少不得給單執照,吾愛陶將這單發與士發,看單上貨之多寡,要發單錢若干,以抵工食。那班人執了這個把柄,勒詐商人,滿意方休。合分司的役從,只有這士兵,沾其恩惠,做了吾愛陶的心腹耳目,在地方上生事害民。沒造化的,撞著吾愛陶,勝遭瘟遭劫。那怨聲載道,傳遍四方。江湖上客商,賭誓發願便說 :「若有欺心,必定遭遇吾剝皮。」發這個誓願,分明比說 天雷殛死翻江落海,一般重大,好不怕人,不但路當衝要,貨物出入川海的,定由此經過。沒處躲閃,只得要受他恭敬荼毒。 詩云: 竭澤焚山刮地搜,喪心蒙面不知羞。 肥家利已銷元氣,流毒蒼生是此儔。 卻說有個徽州姓汪的富商,在蘇杭收買了幾千金綾羅綢緞,前往川中去發賣。來到荊州,如例納稅。那班民壯,見貨物盛多,要汪商發單銀十兩。從來做客的,一個錢也要算計,只有鈔稅,是朝廷設立,沒奈何忍痛輸納。聽說要甚發單銀十兩,分明是要他性命,如何肯出。說道 :「莫說我做客老了, 便是近日從北新滸墅各稅司經過,也從無此例 。」眾民壯道: 「這是我家老爺的新例,除非不過關便罷,要是過關,少一毫 也不放 。」旁邊一個客人道:「若說滸墅新任提舉,比著此處, 真個天差地遠。前日有個客人一隻小船,裝了些布匹,一時貪小,不去投稅,徑從張家轎轉關。被這班吃白食的光棍,上船搜出,一窩蜂趕上來,打的打,搶的搶,頃刻搬個磬空。連身上衣服,也剝乾淨。那客人情急叫苦叫冤,要死要活。何期提舉在郡中拜客回來,座船正打從橋邊經過,聽見叫冤,差人拿進衙門審問道 :『小船偷過港門,雖所載有限,但漏稅也該責 罰。』將客人打了十五個板子。向眾光棍說:『既然捉獲有據,如何不稟官懲治?私自打搶,其罪甚於漏稅。一概五十個大毛板,大枷枷號三月。』又對眾人說:『做客商的,怎不知法度,知取罪戾。姑念貨物不多,既已受責,盡行追還,此後再不可如此行險僥倖了。』這樣好話,分明父母教訓子孫,何等仁慈! 為此客商們,那一個不稱頌他廉明。倘若在此處犯出,少不得要打個臭死,剩還你性命,便是造化了 。」旁邊客商們聽見, 齊道 :「果然,果然,正是若無高山,怎顯平地。」那班士兵, 睜起眼向說的道 :「據你恁般比方,我家爺是不好的了。」那 客人自悔失言,也不答應,轉身急走,脫了是非。 汪商合該晦氣,接口道 :「常言鍾在寺裡,聲在外邊。又 道路上行人口是碑,好歹少不得有人傳說,如何禁得人口嘴呢。 「這話一發激惱了土兵,劈臉就打罵道:「賊蠻,發單錢又不 ?出來,放甚麼冷屁 !」汪商是大本錢的富翁,從不曾受這般 羞辱,一時怒起,也罵道 :「砍頭的奴才!我正項稅銀已完, 如何又勒住照單,索詐錢財,反又打人?有這樣沒天理的事,罷罷,我拚這幾兩本錢,與你做一場 。」回身便走,欲待奔回 船去。那士兵揪轉來,又是兩拳,罵道 :「蠻囚,你罵那個, 且見我們爺去 。」汪商叫喊地方救命,眾人見是士兵行兇,誰 敢近前,被這班人拖入衙門,吾愛陶方出堂放關,眾人跪倒稟說 :「汪商船中貨物甚多,所報尚有隱匿,且又指稱老爺新例 苛刻,百船詈罵 。」吾愛陶聞言,拍案大怒道:「有這等事, 快發他貨物起來查驗 。」汪商再三稟說勒索打罵情由,誰來聽 你。須臾之間,貨物盡都抬到堂上,逐一驗看,不道果然少報了兩箱。吾愛陶喝道:「拿下打了五十毛板,連原報鋪家,也打二十板罷 。」吾愛陶又道:「漏稅,例該一半入官,教左右 取出剪子來分取 。」從來入官貨物,每十件官取五件,這叫做 一半入官。吾愛陶新例,不論綾羅綢緞布匹絨竭,每匹平分,半匹入官,半匹歸商。可惜幾千金貨物,盡都剪破,雖然織錦回文,也只當做半片殘霞。 汪商扶痛而出,始初恨,後來付之一笑,歎口氣道 :「罷罷,天成天敗,時也,運也,命也,數也 !」遂將此一半殘緞 破綢,在衙門前,買幾擔稻草,周回圍住,放了一把火,燒得煙塵飛起,火燄沖天。此時吾愛陶已是退堂,只道衙門前失火,急忙升堂,知得是汪商將殘貨燒燬,氣得奴發衝冠,說道 :「 這廝故意羞辱咱家麼?」即差士兵,快些拿來。一面吩咐地方撲滅了火,燒不盡的綢緞,任憑取去。眾人貪著小利,頃刻間大桶小杓,擔著水,潑得煙銷火熄。吾愛陶又喚地方,吩咐眾人不許亂取,可送入堂上,親自分給。這句話傳出來時,那燼餘之物,已搶乾淨。及去擒拿汪商,哪知他放了火,即便登舟,復回舊路。順風揚帆,向著下流直溜,也不知去多少路了。差人稟復,吾愛陶反覺沒趣,恨恨而退。當時汪商若肯吃虧這十兩銀子,何至斷送了萬金貨物,豈非為小失大?所以說: 囑一分虧無量福,失便宜處是便宜。 其時有個王大郎,所居與稅課衙門只隔一坦,以殺豬造酒為業。家事富饒,生有二子。長子招兒,年十七歲,次子留兒,十三歲。家人伴當三四人,一家安居樂業。只是王大郎秉性粗直剛暴,出言無忌。地方鄉里親戚間,怪他的多,喜他的少。 當日看見汪商之事,懷抱不平,趁口說道 :「我若遇此屈事, 那裡忍得過,只消一把快刀,搠他幾個窟窿 。」這話不期又被 士兵們聽聞。也是合當有事,王大郎適與兒子定親,請著親戚們吃喜酒,夜深未散。不想有個摸黑的小人,閃入屋裡,卻下不得手。便從空處,打個壁洞,鑽過分司衙門,撬開門戶,直入臥室,吾愛陶朦朧中,聽得開箱籠之聲,一時驚覺,叫聲: 「不好了!不賊在此。」其時只為錢財,那顧性命,精赤的跳 下?捉賊。夫人在後房也驚醒了,呼叫家人起來。吾愛陶追賊出房,見門戶盡開,口中大叫小廝快來拿賊。這賊被趕得急,掣轉身挺刀就刺。吾愛陶命不當死,恰像看見的,將身望後一仰,那刀尖已斲著額角,削去了一片皮肉,便不敢近前。一時家人們,點起燈燭火把,齊到四面追尋。原來從間壁打洞過來的,急出堂,問了王大郎姓名,差士兵到其家拿賊。 這王大郎合家,剛剛睡臥,雖聞分司喊叫捉賊,卻不知在自家屋裡過去的,為此不管他閒賬。直到士兵敲門,方才起身 開門。前前後後搜尋,並不見賊的影子。士兵回報說 :「王大 郎家門戶不開,賊卻不見 。」吾愛陶道:「門戶既閉,賊卻從 那裡去?」便疑心即是此人。就教喚王大郎來見,在燭光下仔細一認,彷彿與適來賊人相似。問道:「你家門戶未開,如何賊卻不見了,這是怎麼說?」王大郎稟道 :「今日小人家裡, 有些事體,夜深方睡。及至老爺差人來尋賊,才知從小人家裡掘入衙中,賊之去來,卻不曉得 。」吾愛陶道 :「賊從你家來去,門戶不開,怎說不曉得?所偷東西,還是小事。但持刀搠傷本司,其意不良,所關非小,這賊須要在你身上捕還 。」王 大郎道 :「小人那裡去追尋,還是老爺著捕人挨緝。」吾愛陶 道 :「胡說!出入由你家中,尚推不知,教捕人何處捕緝。」 吩咐士兵押著,在他身兒上要人來。原來那賊當時心慌意急,錯走入後園,見一株大銀杏樹,綠陰稠密,狠命爬上去,直到樹頂,縮做一堆,分明像個鵲巢。家人執火,到處搜尋,但只照下,卻不照上,為此尋他不著。等到兩邊搜索已過,然後下樹,仍鑽到王家。其中王大郎已被拿去,前後門戶洞開,悄悄的溜出大門,所以不知賊的來蹤去跡,反害了王大郎一家性命。 正是: 柙龜烹不爛,貽禍到枯桑。 吾愛陶查點了所失銀物,寫下一單。清晨出衙,喚地方人問王大郎有甚家事,平日所為若何,家中還有何人。地方人回說 :「有千金家私,做人則強梗,原守本分。有二子年紀尚小, 家人倒有三四個 。」吾愛陶聞說家事富饒,就動了貪心,乃道: 「看他不是個良善之人,大有可疑。」隨喚士兵問:「可曾獲 賊?」那知這班士兵,曉得王大郎是個小財主,要賺他錢鈔。 王大郎從來臭硬,只自道於心無愧,一文錢,一滴酒,也不肯破慳。眾人心中懷恨,想起前日為汪商的事,他曾說,只消一把快刀,搠幾個窟隆的話,如今本官被傷額上,正與其言相合,不是他做賊是誰?為此竟帶入衙內,將前情稟知。王大郎這兩句話,眾耳共聞,卻賴不得,雖然有口難辯。吾愛陶聽了,正是火上添油,更無疑惑,大叫道 :「我道門又不開,賊從何處 去,自然就是他了。且問你,我在此又不曾難為地方百姓,有甚冤仇,你卻來行刺?」王大郎高聲冤稱訴辯,那裡作準。只叫做賊、行刺兩款,但憑認那一件罪,喝教夾起來。皂役一聲答應,向前拖翻,套上夾棍,兩邊盡力一收,王大郎便昏了去。 皂隸一把頭髮揪起,漸漸醒轉。吾家陶道 :「贓物藏在何處, 快些招來 !」王大郎睜圓雙眼,叫道:「你誣陷平人做賊,招 甚麼?」吾愛陶怒罵道 :「賊奴這般狠,我便饒你不成。」喝 叫敲一百棒頭。皂隸一五一十打罷,又問如今可招。王大郎嚷道 :「就夾死也決不屈招。」吾愛陶道:「你這賊子熬得刑起, 不肯招麼?」教且放了夾棍,喚士兵吩咐道 :「我想贓物,必 還在家,可押他去跟同搜捕 。」又回顧吏書,討過一冊白簿, 十數張封皮,交與士兵說 :「他家中所有,不論粗重什物,錢 財細軟,一一明白登記封好。雖一絲一粟,不許擅動。並帶他妻兒家人來見 。」王大郎兩腳已是夾傷,身不由主,土兵扶將 出去。妻子家人,都在衙前接著,背至家中,合門叫冤叫屈。 士兵將前後門鎖起,從內至外,欣天揭地,倒箱翻籠的搜尋。 便是老忍洞、糞坑中、豬圈裡,沒一處不到,並無贓物。只把他家中所有,盡行點驗登簿。封鎖停當,一條索子,將王大郎妻子楊氏,長子招兒,並三個家人,一個大酒工,一個幫做生意姓王的伙計,盡都縛去。只空了一個丫頭,兩個家人婦。將子留兒,因去尋親戚商議,先不在家,亦得脫免。 此時天已抵暮,吾愛陶晚衙未退,堂上堂下,燈燭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士兵帶一干人進見,回覆說贓物搜尋不出,將簿子呈上。吾愛陶揭開一看,所載財帛衣飾,器甲酒米之類甚多,說道 :「他不過是個屠戶,怎有許多東西,必是大盜窩家。 「將簿子閣過,喚楊氏等問道:「你丈夫盜我的銀物,藏在何 處,快些招了,免受刑苦 。」楊氏等齊聲俱稱:「並不曾做賊, 那得有贓?」吾愛陶道 :「如此說來,到是圖賴你了。」喝叫 將楊氏拶起。王大郎父子家人等,一齊盡上夾棍,夾的夾,拶的拶,號冤痛楚這聲,震徹內外,好不悽慘。招兒和家人們,都苦痛不過,隨口亂指,寄在鄰家的,藏在親戚家的,說著那處,便押去起贓。可憐將幾家良善平民,都搜乾淨,那裡有甚贓物。嚴刑拷問了幾日,終無著落。王大郎已知不免一死,大聲喊叫道 :「吾愛陶你在此虐害商民,也無數了,今日又誣陷 我一家。我生前決爭你不過,少不得到陰司裡,和你辯論是非。 「吾愛陶大怒,拍案道:「賊子,你竊入公堂,盜了東西,反 刺了我一刀,又說誣陷,要到陰司對證。難道陰司例律,許容你做賊殺人的私」你且在陽間裡招了贓物,然後送你到陰司訴冤 。」喚士兵吩咐道:「我曉得賊骨頭不怕夾拶,你明日到府 中,喚幾名積年老捕盜來,他們自有猴猻獻果、驢兒拔撅,許多弔法,務要究出真贓,好定他的罪名 。」這才是:前生結下些生冤,今世追償前世債。 這捕人乃森羅殿前的追命鬼,心腸比鋼鐵還硬。奉了這個差使,將八個人帶到空閒公所,分做四處弔拷,看所招相似的,便是實情。王大郎夫妻在一處,招兒、王伙計在一處,三個家人和酒大王,又分做兩處。大凡捕人繃弔盜賊,初上吊即招,倒還落得便宜。若不招時,從上至下,遍身這一頓棍棒,打得好不苦憐。任你銅筋鐵骨的漢子,到此也打做一個餈粑。所以無辜冤屈的人,不背招承,往往送了性命。當下招兒,連日已被夾傷,怎還經得起這般毒打,一口氣收不來,卻便寂然無聲。 捕人連忙放下,教喚不醒了。飛至衙門,傳梆報知,吾愛陶發出一幅朱單道: 王招兒雖死,眾犯還著嚴拷,毋得借此玩法取罪。特諭。 捕人接這單看了,將各般弔法,逐件施行。王大郎任憑吊打,只是叫著吾愛陶名字,罵不絕口。捕人雖明白是冤枉,怎奈官府主意,不得不如此。惟念楊氏是女人,略略用情,其餘一毫不肯放鬆。到第二日夜間,三個家人,並王伙計、酒大工,五命齊休。這些事不待捕人去稟,自有士兵察聽傳報。吾愛陶曉得王大郎詈罵,一發切齒痛恨。第三日出堂,喚捕人吩咐道: 「可曉得麼,王大郎今日已不在陽世了,你們好與我用情。」 捕人答應曉得,來對王大郎道 :「大郎你須緊記著,明年今日 今時,是你的死忌,此乃上命差遣,莫怨我們 。」王大郎道: 「咳!我自去尋吾愛陶,怎怨著列位。總是要死的了,勞你們 快些罷 。」又叫聲道:「娘子,我今去了,你須掙扎著。」楊 氏聽見,放聲號哭說:「大郎,此乃前世冤孽,我少不得即刻也來了 。」王大郎又叫道:「招兒,招兒!不能見你一面,未 知可留得性命,只怕在黃泉相會是大分了 。」想到此不覺落下 幾點眼淚。捕人道 :「大郎好教你知道,令郎前晚已在前路相 候,尊使五個人,昨夜也趕上去了。你只管放心,和他們人作伴同行 。」王大郎聽得兒子和眾人俱先死了,一時眼內血淚泉 湧,咽喉氣塞,強要吐半個字也不能。眾人急忙下手,將繩子套在頸項,緊緊扣住,須臾了賬。可憐三日之間,無辜七命,死得不如狗彘: 曾聞暴政同於虎,不道嚴刑卻為錢。 三日無辜傷七命,遊魂何處訴奇冤。 當下捕人即去稟說,王大郎已死。吾愛陶道 :「果然死了? 「捕人道:「實是死了。」吾愛陶這士兵道:「可將這賊埋於 關南,他兒子埋於關北,使他在陰司也父南子北。這五個屍首,總埋在五里之外,也教他不相望見 。」士兵稟說:「王大郎自 有家財,可要買具棺木?」吾愛陶道 :「此等凶賊,不把他喂 豬狗足矣,哪許他棺木 。」又向捕人道:「那婆娘還要用心拷 打,必要贓物著落 。」捕人道:「這婦人還宜容緩處。」吾愛 陶道 :「盜情如何緩得?」捕人道:「他一家男子,三日俱死。 若再嚴追,這婦人倘亦有不測,上司聞知,恐或不便 。」吾愛 陶道 :「他來盜竊國課,行刺職官,難道不要究治的?就上司 知得何妨 。」捕人道:「老爺自然無妨,只是小人們有甚緣故, 這卻當不起 。」吾愛陶怒道:「我曉得捕人都與盜賊相通,今 不肯追問這婦人,必定知情,所以推托 。」喝教將捕人羈禁, 帶楊氏審問,待究出真情,一並治罪。把楊氏重又拶起,擊過千餘,手指盡斷,只是不招。吾愛陶又喚過士兵道 :「我料這贓物,還藏在家,只是你們不肯用心,等我親自去搜,必有分曉 。」即出衙門,到王大郎家來。 此時兩個家人婦和丫頭看守家裡,聞知丈夫已死,正當啼啼哭哭。忽聽見官府親來起贓,嚇得後門逃避。吾愛陶帶了士兵,喚起地方人同入其家,又復前前後後搜尋。尋至一間屋中,見停著七口棺木,便叫士兵打開來。土兵稟說 :「這棺木久了, 前已驗過,不消開看 。」吾愛陶道:「你們那裡曉得,從來盜 賊,把東西藏棺木中,使人不疑。他家本是大盜窩主,歷年打劫的財物,必藏在內。不然,豈有好人家停下許多棺木 。」地 方人稟說 :「這棺木乃是王大郎的儀祖伯叔兩代,並結髮妻子, 所以共有七口。因他平日慳吝,不捨得銀錢殯葬,以致久停在家,人所共知,其中決無贓物 。」吾愛陶不信,必要開看。地 方鄰里苦苦哀求,方才止了。搜索一番,依然無跡。吾愛陶立在堂中說道 :「這賊子,你便善藏,我今也有善處。」吩咐上 兵,把封下的箱籠,點驗明白,盡發去附庫。又喚各鋪家,將酒米牲畜傢伙之類,分領前去變賣,限三日內,易銀上庫登冊,待等追出楊氏真贓,然後一並給還。又道 :「這房子逼近私衙, 藏奸聚盜,日後尚有可虞。著地方將棺木即刻發去荒郊野地,此屋改為營房,與士兵居住,防護衙門 。」處置停當,仍帶楊 氏去研審。又問他次子潛躲何處,要去拘拿,此是他斬草除根之計。 可憐王大郎好端端一個家業,遇著官府作對,幾日間弄得瓦解冰消,全家破滅,豈不是宿世冤仇!商民聞見者,個個憤恨。一時遠近傳播,鄉紳盡皆不平,向府縣上司,為之稱枉。 有置制使行文與吾愛陶說 :「罪人不孥,一家既死七人,已盡 厥辜。其妻理宜釋放 。」吾愛陶察聽得公論風聲不好,只得將 楊氏並捕人,俱責令招保。楊氏尋見了小兒子,親戚們商量說,如今上司盡知冤枉,何不去告理報仇。即刻便起冤揭遍送,向各衙門投詞早冤。適值新巡按鐵御史案臨,察方得吾愛陶在任貪酷無比,殺王大郎一家七命,委實冤枉,乃上疏奏聞朝廷。 其疏云: 臣聞理財之任,上不病國,下不病商,斯為稱職。乃有吾愛陶者,典榷上游,分司重地,不思體恤黎元,培養國脈;擅敢變亂舊章,稅及行人,專為刑虐,惟務貪婪。是以商民交怨,男婦興嗟。吸髓之謠,久著於漢江;剝皮之號,已聞諸輦彀。 昔劉晏桑弘羊,利盡錙銖,而未嘗病國病民,後世猶說其聚斂。 今愛陶興商民作仇,為國有斂怨,其罪當如何哉!尤可異者,誣良民為盜,捏烏有為贓,不逾三日,立殺七人。擲遺骸於水濱,棄停櫬於郊野;奪其室以居爪牙,攫其資以歸囊橐。冤鬼晝號,幽魂夜泣,行路傷心,神人共憤。夫官守各有職責,不容紊亂。商稅搾曹之任,獄訟有司之事,即使盜情果確,亦當歸之執法。而乃酷刑肆虐,致使闔門殞斃,天理何在,國法奚存!臣銜命巡方,職在祛除殘暴,申理枉屈。目擊奇冤,寧能忍默?謹據實奏聞,伏乞將吾愛陶下諸法司,案其穢濫之跡,究其虐殺之狀,正以三尺,肆諸兩觀。庶國法申而民冤亦申,刑獄平而王道亦平矣。 聖旨批下所司,著確查究治。吾愛陶聞知這個消息,好生著忙。自料立腳不住,先差人回家,葺理房屋;一面也修個辯疏上奏,多齎金銀到京,托相知官員,尋門戶挽回。其疏云: 臣謬以樗材,濫司搾務;固知虻負難勝,奚敢?飲自飽。 蒞任以來,矢心矢日,冰櫱寧甘,雖尺寸未嘗少逾。以故商旅稱為平衡,地方亦不以為不肖。而忌者的指臣為貪酷,捏以吸髓之謠,加以剝皮之號。無風而波,同於夢囈,豈不冤乎?猶未已也,若乃借盜竊之事,砌情臚列,中以危法,是何心哉當盜入臣署攫金,覺而遂之,遂投刃以刺,幸中臣額,乃得不死。 及追賊蹤,潛穴署左,執付捕役,懼罪自盡。窮究黨羽,法所宜然。此而不治,是謂失刑。忌者乃指臣為酷刑肆虐,不亦謬乎?豈必欲盜殺臣,而盡劫國課,始以為快歟?夫地方有盜,而有司不能問,反責臣執盜而不與,抑何倒行逆施之若是也。 雖然,臣不敢言也,不敢辨也。何則?誠不敢攖忌者之怒也。 惟皇上憫臣孤危孑立,早賜罷黜,以塞忌者之口,像全首領於牖下,是則臣之幸也。 自來巧言亂聽,吾愛陶上這辯疏,朝廷看到被賊刺傷,及有司不能清盜,反責其執盜不與,這段頗是有理。亦批下所司,看明具覆。其時乃中書門下侍郎蔡確當國,大權盡在其手,吾愛陶的相知,打著這個關節。蔡確授意所司,所司礙著他面皮,乃覆奏道: 看得吾愛陶貪穢之跡,彰彰耳目。雖強詞塗飾,公論難掩。 此不可一日仍居地方者矣。惟王大郎一案,竊帑傷官,事必有因,死不為枉。有司弭盜無方,相應罰俸。未敢擅便,伏惟聖裁。 奏上,聖旨依擬將吾愛陶削職為民,速令去任,有司罰俸三月。他的打乾家人得了此信,星夜兼程,趕回報知。吾愛陶急打發家小起身,分一半士兵護送。王大郎箱籠,尚在庫上,欲待取去,躊躇未妥,只得割捨下來。 數日之後,邸報已到。鐵御史行牌,將附庫資財,盡給還楊氏,一面拿幾個首惡士兵到官,刑責問遣。那時楊氏領著兒子和兩個家人婦,到衙門上與丈夫索命。哭的哭,罵的罵,不容他轉身。吾愛陶誠恐打將入去,吩咐把儀門頭門緊拴牢閉了。 地方人見他懼怕,向日曾受害的,齊來叫罵。便是沒干涉的,也乘著興喧喧嚷嚷,聲言要放火焚燒,亂了六七日。吾愛陶正無可奈何,恰好署攝稅務的官員到來。從來說官官相護,見百姓擁在衙門,體面不好看,再三善言勸諭,方才散解。放吾愛陶出衙下船,吩咐即便開去,岸上人預先聚下磚瓦土石,亂擲下去,叫道 :「吾剝皮,你各色俱不放空,難道這磚瓦不裝一 船,回去造房子 。」有的叫道:「吾剝皮,我們還送你些土儀 回家,好做人事 。」抬起大泥塊,又打下去。這一陣磚瓦土石, 分明下了一天冰雹。吾愛陶躲在艙中,只叫快些起篷。那知關下擁塞的貨船又多,急切不能快行。商船上又拍手高叫道 :「 吾剝皮,小豬船。人載船在此,何不來抽稅?」又叫道 :「吾 剝皮,岸上有好些背包裹的過去了,也該差人拿住 。」叫一陣 笑一陣,又打一陣薈薈。吾愛陶聽了,又惱又羞,又出不得聲答他們一句,此時好生難過。正是: 饒君掬盡三江水,難洗今朝一面羞。 後來新提舉到任,訪得王大郎果然冤死。憐其無辜,乃收他的空房入衙,改為書齋,給銀五百兩與楊氏,以作房價。叫他買棺盛殮這七個屍骸,安葬棄下的這七口停櫬。商民見造此陰德之事,無不稱念,比著吾剝皮,豈非天淵之隔。這也不在話下。 再說吾愛陶離了荊州,由建陽荊門州一路水程前去。他家的小船,原期停於襄陽,等候同行。吾愛陶趕來會著,方待開船,只見向日差回去的家人來到,報說 :「家裡去不得了。」 吾愛陶驚問 :「為何?」家中人道:「村人道老爺向日做秀才, 尚然百般詐害。如今做官,賺過大錢,村中人些小產業,盡都取了,只怕也還嫌少。為此鳴鑼聚眾,一把火將我家房屋,燒做白地。等候老爺到時,便要搶劫 。」吾愛陶聽罷,嚇得面如 土色道 :「如此卻怎麼好?」他的奶奶,頗是賢明,日常勸丈 夫做些好事,積此陰德,吾愛陶那裡肯聽。此時聞得此信,歎口氣道:「別人做官任滿,鄉紳送錦屏奉賀,地方官設席餞行, 百姓攀轅臥轍,執香脫靴,建生祠,立下去思碑,何等光彩! 及至衣錦還鄉,親戚遠迎,官府恭賀,祭一祭祖宗,會一會鄉黨,何等榮耀!偏有你做官離任時,被人登門辱罵,不容轉身。 及至登舟,又受納了若干斷磚破瓦,碎石殘泥。忙忙如喪家狗,汲汲如漏網魚,亡命奔逃,如遭兵燹。及問家鄉,卻又聚黨呼號,焚廬蕩舍,擯棄不容,祖宗塋墓,不能再見。你若信吾言,何至有家難奔,有國難投?這樣做官結果,千古來只好你一人而已。如今進退兩難,怎生是好?」 吾愛陶心里正是煩惱,又被妻子這場數落,愈加沒趣,乃強笑道 :「大太夫四海為家,何必故土。況吾鄉遠在西郵,地 土瘠薄,人又粗鄙,有甚好處。久聞金陵建康,乃六朝建都之地,衣冠文物,十分蕃盛。從不曾到,如今竟往此處寓居。若土俗相宜,便入籍在彼,亦無不可 。」定了主意,回船出江, 直至建康。先討個寓所安下,將士兵從役船隻,打發回去,從容尋覓住居。因見四方商賈叢集,恐怕有人聞得姓名,前來物色戲侮,將吾下口字除去,改姓為五,號湖泉,即是愛陶的意思。又想從來沒有姓五的,又添上個人字傍為伍。吩咐家人只稱員外,再莫提起吾字。自此人都叫他是伍員外。買了一所大房屋住下,整頓得十分次第。不想這奶奶因前一氣成疾,不久身亡。吾愛陶捨不得錢財,衣衾棺槨,都從減省。不過幾時,那生兒女的通房,也患病而死。吾愛陶買起墳地,一齊葬訖。 那吾愛陶做秀才時,尋趁閒事,常有活錢到手。及至做官,大錠小錁,只搬進來,不搬出去,好不快活。到今日日摸出囊中物使費,如同割肉,想道:「常言家有千貫,不如日進分文。 我今雖有些資橐,若不尋個活計,生些利息,到底是坐吃山空。 但做買賣,從來未諳,托家人恐有走失。置田產我是罷閒官,且又移名易姓,改頭換面,免不得點役當差,卻做甚的好?」 忽地想著一件道路,自己得意,不覺拍手歡喜。你道是甚道路? 原來他想著,如今優遊無事,正好尋聲色之樂。但當年結髮,自甘淡泊,不過裙布荊釵。雖說做了奶奶,也不曾奢華富麗。 今若娶討姬妾,先要去一大注身價。討來時,教他穿粗布衣裳,便不成模樣,吃這口粗茶淡飯,也不成體面。若還日逐錦衣玉食,必要大費錢財,又非算計。不如拚幾千金,娶幾個上好妓女,開設一院,做門戶生涯,自己乘間便可取樂,捉空就教陪睡。日常吃的美酒佳餚,是子弟東道,穿的錦繡綾羅,少不得也有子弟相贈,衣食兩項,已不費己財。且又本錢不動,夜夜生利,日日見錢,落得風流快活。便是陶朱公,也算不到這項經營。況他只有一個西子,還吃死飯,我今多討幾妓,又賺活錢,看來還勝他一籌。 思想著古時姑臧大守張憲,有美妓六人:奏書者號傳芳妓,酌酒者號龍津女,傳食者號仙盤使,代書札者號墨娥,按香者號麝姬,掌詩稿者號雙清子。我今照依他,也討六妓。張老只為自家獨樂,所以費衣費食。我卻要生利生財,不妨與眾共樂。 自此遂討了極美的粉頭六個,另尋一所園亭,安頓在內。分立 六個房戶,稱為六院。也仿張太守所取名號:第一院名芳姬,第二院名龍姬,第三院名仙姬,第四院名墨姬,第五院名香姬,第六院名雙姬。每一院各有使喚丫環四人,又討一個老成妓女,管束這六院姊妹。此妓姓李名小濤,出身錢塘,轉到此地,年紀雖有二十七八,風韻猶佳,技藝精妙。又會湊趣奉承,因此甚得吾愛陶的歡心,托他做個煙花寨主。這六個姊妹,人品又美又雅,房幃鋪設又精,因此伍家六院之名,遠近著名,吾愛陶大得風流利息。 一日有個富翁,到院中來買笑追歡,這富翁是誰?便是當年被吾愛陶責罰燒燬殘貨的汪商。他原曾讀詩書,頗通文理。 為受了這場荼毒,遂誓不為商,竟到京師納個上舍,也耍弄個官職。到關西地面,尋吾愛陶報雪這口怨氣。因逢不著機會,未能到手,仍又出京。因有兩個伙計,領他本錢,在金陵開了個典當,前來盤賬。聞說伍家六院姊妹出色,客中寂寞,聞知有此樂地,即來訪尋。也不用幫閒子弟,只帶著一個小廝。問至伍家院中,正遇著李小濤。原來卻是杭州舊婊子,向前相見,他鄉故知,分外親熱,彼此敘些間闊的閒話。茶畢,就教小濤引去,會一會六院姊妹。果然人物美豔,鋪設富麗,汪商看了暗暗喝采,因問小濤 :「伍家樂戶,是何處人,有此大本錢, 覓得這幾個麗人,聚在一處?」小濤說 :「這樂戶不比尋常, 原是有名目的人。即使京師六院教坊會著,也須讓他坐個首席。 「汪商笑道:「不信有這個大來頭的龜子。」小濤附耳低言道: 「這六院主人,名雖姓伍,本實姓吾。三年前曾在荊州做監稅 提舉,因貪酷削職,故鄉人又不容歸去,為此改姓名為伍湖泉,僑居金陵。拿出大本錢,買此六個佳人,做這門戶生涯,又娶我來,指教管束。家中盡稱員外,所以人只曉得是伍家六院。 這話是他家人私對我說的,切莫泄漏 。」汪商聽了,不勝歡喜 道 :「原來卻是吾剝皮在此開門頭賺錢,好,好,好。這小閘上錢財,一發趁得穩。但不知偷關過的,可要抽一半入官?罷罷,他已一日不如一日,前恨一筆勾銷。倒再上些料銀與他,待我把這六院姐妹,軟玉窩中滋味嘗遍了,也勝似斬這眼圈金線、衣織回文、藏頭縮尾、遺臭萬年的東西一刀 。」 小濤見他絮絮叨叨說這許多話,不知為甚,忙問何故。汪商但笑不答,就封白金十兩,煩小濤送到第一院去嫖芳姬。歡樂一宵,題詩一絕於壁,云: 昔日傳芳事已奇,今朝名號好相齊。 若還不遇東風便,安得官家老奏書。 又封白金十兩,送到第二院去嫖了龍姬。也題詩一絕於壁,云: 酌酒從來金笸羅,龍津女子夜如何。 如今識破吾堪伍,滲齒清甜快樂多。 又封白金十兩,送到第三院去嫖了仙姬。也題詩一絕於壁,云: 百味何如此味羶,腰間仗劍斬奇男。 和盤托出隨君飽,善飯先生第幾餐。 又封白金十兩,送到第四院去嫖了墨姬。也題詩一絕於壁,云: 相思兩字寫來真,墨飽詩枯半夜情。 傳說九家村裡漢,阿翁原是點籌人。 又封白金十兩,送到第五院去嫖了香姬。也題詩一絕於壁,云: 愛爾芳香出肚臍,滿身柔滑勝凝脂。 朝來好熱湖泉水,洗去人間老面皮。 又封白金十兩,送到第六院去嫖了雙姬。也題詩一絕於壁,云: 不會題詩強再三,楊妃捧硯指尖尖。 莫羞五十黃荊杖,買得風流六院傳。 汪商撒漫六十金,將伍家院子六個粉頭盡都睡到。到第七日,心中暗想,仇不可深,樂不可極。此番報復,已堪雪恨, 我該去矣。另取五兩銀子,送與小濤。方待相辭,忽然傳說員外來了。只見吾愛陶搖擺進來,小濤和六院姊妹,齊向前迎接。 原來吾愛陶定下規矩,院中嫖賬,逐日李小濤掌記。每十日親來對賬,算收夜錢。即到各院,點簡一遭,看見各房壁中,俱題一詩,尋思其意,大有關心,及走到外堂,卻見汪商與六院姊妹作別。汪商見了愛陶,以真為假。愛陶見了汪商,認假非真,舉手問尊客何來。汪商道 :「小子是徽商水客,向在荊州。 遇了吾剝皮,斷送了我萬金貨物。因沒了本錢,跟著雲遊道人,學得些劍術,要圖報仇。哪知他為貪酷壞官,鄉里又不容歸去。 聞說躲在金陵,特尋至此。卻聽得伍家六院,姊妹風流標緻,身邊還存下幾兩餘資,譬如當日一並被吾剝皮取去,將來送與眾姊妹,盡興快活了六夜。如今別去,還要尋吾剝皮算賬,可曉得他住在哪裡麼?」這幾句諢話,驚得吾愛陶將手亂搖道: 「不曉得,不曉得。」即回過身叫道:「丫頭們快把茶來吃。 「口內便叫,兩隻腳急忙忙的走入裡面去了。汪商看了說道: 「若吾剝皮也是這樣縮入洞裡,便沒處尋了。」大笑出門。又 在院門上,題詩一首而去,詩云: 冠蓋今何用,風流尚昔人。 五湖追故亦,六院步芳塵。 笑罵甘承受,貪污自率真。 因忘一字恥,遺臭萬年新。 他人便這般嘲笑,那知吾愛陶得趣其中,全不以為異。分明是糞缸裡的蛆蟲,竟不覺有臭穢。看看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吾愛陶兒女漸漸長成,未免央媒尋覓親事。人雖曉得他家富饒,一來是外方人,二來有伍家六院之名,那個肯把兒女與他為婚。其子原名吾省,因托了姓伍,將姓名倒轉來,叫做伍省吾。愛陶平日雖教他讀書,常對兒子說 :「我僑居於此, 並沒田產,全虧這六院生長利息。這是個搖錢樹,一搖一斗,十搖成石,其實勝置南莊田,北莊地。你後日若得上進,不消說起。如無出身日子,只守著這項生涯,一生吃著不盡了 。」 每到院中,算收夜錢,常帶著兒子同走。他家裡動用極是淡薄,院中盡有酒肴,每至必醉飽而歸。這吾省生來嗜酒貪嘴,得了這甜頭,不時私地前去。便遇著媒客吃剩下的東西,也就啖些,方才轉身。更有一件,卻又好賭。摸著了愛陶藏下的錢財,背著他眼,不論家人小廝、乞丐花子,隨地跌錢,擲骰打牌,件件皆來,贏了不歇,輸著便走。吾愛陶除卻去點簡六院姊妹,終日督率家人,種竹養魚,栽蔥種菜,挑灰擔糞喂豬,做那陶朱公事業。照管兒子讀書,到還是末務,所以吾省樂得逍遙。 一日吾愛陶正往院中去,出門行不多幾步,忽然望空作揖,連叫 :「大郎大郎,是我不是了,饒了我罷!」跟隨的家人, 到吃了一驚,叫道 :「員外,怎的如此?」連忙用手扶時,已 跌倒在地。發起譫語道 :「吾剝皮,你無端誣陷,殺了我一家 七命,卻躲在此快樂受用,教我們那一處不尋到。今日才得遇著,快還我們命來 !」家人聽了,曉得便是向年王大郎來索命, 嚇得冷汗淋身,奔到家中,喚起眾僕抬歸,放在?上。尋問小官人時,又不知那裡賭錢去了,只有女兒在旁看覷。吾愛陶口中亂語道:「你前日將我們夾拶吊打,諸般毒刑拷逼,如今一件件也要償還,先把他夾起來 。」才說出這話,口中便叫疼叫 痛。百般哀求,苦苦討饒,喊了一會,又說一發把拶子上起。 兩支手就合著叫痛。一回兒,又說 :「且吊打一番。」話聲未 了,手足即翻過背後,攢做一簇,頭項也仰轉,緊靠在手足上。 這哀號痛楚,慘不可言。一會兒又說 :「夾起來!」夾過又拶, 拶過又弔,如此三日,遍身紫黑,都是繩索棍棒捶擊之痕。十指兩足,一齊墮落。家人們備下三牲祭禮,擺在?前,拜求寬恕。他卻哈哈冷笑,末後又說 :「當時我們,只不曾上腦箍, 今把他來嚐一嚐,算作利錢 。」頃刻漲得頭大如斗,兩眼突出, 從額上回轉一條肉痕直嵌入去。一會兒又說 :「且取他心肝腸 子來看,是怎樣生的這般狠毒 。」須臾間,心胸直至小腹下, 盡皆潰爛,五贓六腑,顯出在外,方才氣斷身絕。正是: 勸人休作惡,作惡必有報。 一朝毒發時,苦惱無從告。 愛陶既死,少不得衣棺盛殮。但是皮肉臭腐,難以舉動,只得將衣服覆在身上,連衾褥捲入棺中,停喪在家。此時吾省,身鬆快活,不在院中吃酒食,定去尋人賭博。地方光棍又多,見他有錢,聞香嗅氣的,挨身為伴,取他的錢財。又哄他院中姊妹,年長色衰,把來脫去,另討了六個年紀小的,一入一出,於中打騙手,倒去了一半。那家人們見小主人不是成家之子,都起異心,陸續各偷了些東西,向他方去過活。不勾幾時,走得一個也無,單單只剩一個妹子。此時也有十四五歲,守這一所大房,豈不害怕。吾省計算,院中房屋盡多,竟搬入去住下,收夜錢又便。大房空下,貨賣與人,把父親棺木,抬在其母墳上。這房子才脫,房價便已賭完。兩年之間,將吾愛陶這些囊橐家私,弄個罄盡。院中粉頭,也有贖身的,也有隨著孤老逃的,倒去了四個,那妹子年長知味,又不得婚配,又在院中看這些好樣,悄地也接個嫖客。初時怕羞,還瞞著了哥子。漸漸熟落,便明明的迎張送李,吾省也恬不為怪,到喜補了一房空缺。 再過幾時,就連這兩個粉頭,也都走了,單單只剩一個妹子,答應門頭。一個人的夜合錢,如何供得吾省所需?只得把這院子賣去,燥皮幾日,另租兩間小房來住。雖室既卑,妹子的夜錢也減,越覺急促。看看衣服不時,好客便沒得上門,妹子想起哥哥這樣賭法,貼他不富,連我也窮。不如自尋去路,為此跟著一個相識孤老,一溜煙也是逃之夭夭。吾省這番,一發是花子走了猴猻,沒甚弄了。口內沒得吃,手內沒得用,無可奈何,便去撬牆掘壁掏摸過日。做個幾遍,被捕人緝訪著了,拿去一弔,錦繡包裹起來的肢骨,如何受得這般苦痛?才上吊,就一一招承。送到當官,一頓板子,問成徒罪,刺了金印,發去擺站,遂死於路途。吾愛陶那口棺木,在墳不能入土,竟風化了。這便是貪酷的下梢結果。有古語為證: 行藏虛實自家知,禍福因由更問誰。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第九回 玉簫女再世玉環緣 花色妍,月色妍,花月常妍人未圓,芳華幾度看。 生自憐,死自憐,生死因情天也憐,紅絲再世牽。 此闋小詞,名曰長相思,單題這玉環緣故事的,大概從來兒女情深,歡愛正濃之際,每每生出事端,兩相分拆。閃下那紅閨豔質,離群索影,寂寞無聊,盼不到天涯海角,望斷了雁字魚書。捱白晝,守黃昏,幽愁思怨,悒鬱感傷,不知斷送了多少青春年少。豈不可惜!豈不可憐!相傳古來有個女子,登山望夫,身化為石;又有個倩女,不捨得分離,身子癡臥?寢,神魂兒卻趕上丈夫同行;韓朋夫婦,死為比翼鳥。此皆到情浮感,精誠凝結所致,所以論者說,情之一字,生可以死,死復可以生,故雖天地不能違,鬼神不能間。如今這玉環緣,正為以情而死,精靈不泯,再世裡尋著了贈環人,方償足了前生願。 此段話頭,說出來時,直教: 有恨女郎須釋恨,無情男子也傷情。 話說唐代宗時,京兆縣有個官人,姓韋名?,表字武侯。 其母分娩時,是夢非夢,見一族人,推著一輪車兒,車上坐一丈夫,綸巾鶴氅,手執羽扇,稱是蜀漢臥龍,直入家中。驚覺來,便生下韋?。其父猜詳夢意,分明是諸葛孔明樣子,因此乳名就喚做武侯,從幼聘張延賞秀才之女芳淑為婚。何期那延賞一旦風雲際會,不上十餘年,官至西川節度使。夫人苗氏,只生此女,不捨得遠離,反迎女婿,到任所成親。韋?本孔明轉生,自與凡人不同,生得英偉倜儻,意氣超邁。雖然讀書,要應制科,卻不效儒生以章句為工,落落拓拓的,志大言大,出語傷時駭俗。張延賞以自己位高爵尊,頗自矜重。看了女婿這般行徑,心裡好生不喜,語言間未免有些規訓,禮節上也多有怠慢。韋?正是少年心性,怎肯甘心承受,見丈人恁般相待,愈加放肆。因此翁婿漸成嫌隙,遂至兩不相見。 那苗夫人眼內卻識好人,認定了女婿是個未發跡的貴人,十分愛重。常勸丈夫道 :「韋郎終非池中物,莫小覷了他。」 延賞笑道 :「狂妄小子,必非遠大之器,可惜吾女錯配其人。 「苗夫人勸他不轉,恐翁婿傷了情面,從中委曲周全。又喜得 芳淑小姐知書達理,四德兼備,夫妻偕好,魚水如同。以下童僕婢妾,通是小人見識,但知趨奉家主,哪裡分別賢愚。見主人輕慢女婿,一般也把他奚落。韋?眼裡看不得,心裡氣不過,歎口氣道 :「古人有詩云:『醴酒不設穆生去,綈袍不解范叔 寒。』我韋?乃頂天立地的男子,如何受他的輕薄?不若別了妻子,圖取進步。偏要別口氣,奪這西川節度使的爵位,與他交代,那時看有何顏面見我 !」遂私自收拾行裝,打疊停當, 方與妻子相辭。也不去相辭丈人,單請苗夫人拜別。可憐芳淑小姐,涕泣牽衣,挽留不住,好生悽慘。作丈夫的卻捃手不顧,並不要一個僕人相隨。自己背上行李,奔出節度使衙門,大踏步而去,頭也不轉一轉。正是: 仰天大笑出門去,白眼看他得意人。 韋?一時憤氣出門,原不曾定往何地,離了成都,欲待還家,卻又想道 :「大丈夫侷促鄉里,有甚出息。不如往別處行 走,廣些識見,只是投奔兀誰好?」又轉一念道 :「想四海之 大,何所不容,且隨意行去,得止便止 。」遂信步的穿州撞府, 問水尋山,游了幾處,卻不曾遇見一個相知。看看盤纏將盡,猛然想起江夏姜使君與父親有舊,竟取路直至江夏城中,修刺通候。原來這姜使君,雙名齊胤,官居郡守。為與同僚不合,掛冠而歸,年已五旬之外。夫人馬氏,花多實少,單單留得一位公子,名曰荊寶,年方一十五歲,合家稱為荊寶官。姜使君因為兒子幼小,又見時事多艱,遂絕意仕宦,優遊林下,課子讀書。當下問說是京兆韋郎拜訪,知是故人之子,忙出迎接,敘問起居,隨喚荊寶出來相見。使君吩咐兒子道 :「年長以倍, 則父事之,十年以長,則兄事之;裁在古禮,理合如此。今韋郎長你十來歲,當以兄事之 。」荊寶領命,自此遂稱為韋家哥 哥。韋?也請拜見夫人,以展通家之誼。姜使君整治酒席洗塵,館於後園書室,禮待十分親熱。更兼公子荊寶,平日抱束書堂,深居簡出,沒甚朋友來往。今番韋?來至,恰是得了一個相知,不勝歡喜,朝夕相陪,慇懃款洽,惟恐不能久留。 韋?念其父子多情,不忍就別,盤桓月餘,欲待辭去。不道是時朝廷乏才任使,下詔推舉遺逸。卻有個諫議大夫,昔年曾為姜使君屬吏,深得廕庇,因感念舊恩,特薦其有經濟之才,可堪重任。聖旨准奏,即起用。姜使君久罷在家,夢裡不想有人薦舉,若還曉得些風聲,也好遣人趕到京師,向當道通個關節,擇個善地。那清水生活,誰肯把美缺送你呢?竟銓除了洮州刺兄。這所在乃邊要地,又限期走馬上任,兵部差人齎誥身,直送至家中。親戚們都道復起了顯官,齊來慶賀。那知姜使君反添了一倍煩惱。韋?知其心緒不佳,即使作別。姜使君哪裡肯放,說道 :「老夫年齒漸衰,已無意用世,不想忽有此命。 聖旨嚴急,勢不容辭,只得單騎到任,勉支一年半載,便當請告。兒子年紀尚小,恐我去後,無人拘管,必然荒廢。更兼家中諸事,老妻是個女流,只得屈留賢姪在此,一則與荊寶讀書,成其學業,二來家間事體,有甚不到處,也乞指點教導。尊大人處可作一處,老夫入關便道,遣人送去,量不見責 。」韋? 見其誠懇,只得領命。此時正是八月末旬,姜使君也不便擇吉,即日帶領幾個童僕起程。韋?同了荊寶,送至十里長亭而別。 正是: 別酒莫辭今日醉,故鄉知在幾時回。 姜使君去後,馬夫人綜理家政。荊寶與韋?相資讀書。但年幼學識尚淺,見韋?學問廣博,文才出眾,心中折服。名雖相資,實以師長相待,至敬盡禮,不敢絲毫怠慢,所以韋?心上也極相愛。荊寶雖與韋?同讀書,只三六九會文,來至園中,餘日自在宅內書房。時值十月朔旦,韋?到馬夫人處請安,荊寶留入一個書房待茶。大抵大家書房,不止一處,這所在乃荊寶的內書房,外人不到之地。以韋?是通家至友,故留在此。 走過迴廊,步入室中,只見一個青衣小鬟,年可十餘歲,獨自個倚欄看花,見有人入來,即往屏後急走。荊寶笑道 :「此是 韋家哥哥,不是外人,可見一禮便了,不消避得 。」小鬟依言, 向前深深道個萬福。荊寶說:「韋家哥哥在此,你可烹一壺香茶送來 。」小鬟低低應聲曉得而去。韋?聽了想道:「若論是 個婢子,卻不該教他向我行禮;若是親族中之女,又不該教他烹茶送來,畢竟此女是誰?」雖則懷疑,卻不好問得。不多時小鬟將茶送到,取過磁甌斟起,恭恭敬敬的,先遞與韋?,後送荊寶。韋?舉目仔細一覷,眉目清秀,姿容端麗,暗地稱羨道 :「此女長成起來,雖非絕色,卻也是個名妹。」小鬟送茶 畢,荊寶道 :「你去喚小廝們來答應。」小鬟領命回身。 韋?又看他行動從容飄逸,體段娉婷,耐不住,只問道: 「小婢何名?」荊寶道:「此非婢也,乃乳母之女。小字玉簫, 年紀小我四歲,從幼陪伴學中讀書,他也粗粗的識得幾字。前年父母並亡,宗族疏遠,惟依我為親。我亦喜他性格溫柔,聰明敏慧,又好潔愛清,喜香嗜茗。至於整理文房書集,並不煩我吩咐,所以弟入內室,便少他不得 。」韋?道:「原來如此。 賢弟于飛後,定當在小星之列矣 。」荊寶道:「乳母臨終時, 倒有此意,小弟卻無是心 。」韋?道:「這又何故!」荊寶道: 「乳娘列在八母。他的女兒,雖當不得兄妹,何忍將他做通房 下賤之人。等待長成,備些妝奩,覓個對頭,成就他一夫一婦,少報乳母懷哺之情,這便是小弟本念 。」韋?道:「賢弟此念 甚好。然既係乳母之女,又要一夫一婦,上一輩人,料必不來娶他。倘所托非人,如邯鄲才人,下嫁廝養卒,便骯髒此女一生,豈不可惜?賢弟名雖愛之,實是害他了。況看此女,姿態體格,必非風塵中人,賢弟還宜三思斟酌 。」這番話,本是就 事論事,原出無心。那知荊寶倒存了個念頭,口中便謝道 :「 哥哥高見,小弟愚昧,慮不及此 。」心裡想道:「韋家哥莫非 有意此女麼?乳娘原欲與我為通房,若托付與韋家哥哥,便如我一般了,有何不可?」又轉念道 :「我雖如此猜,卻不知韋 家哥果否若何,休要輕率便去唐突他。且再從容試探,別作道理 。」 自此之後,荊寶每到園中,即呼玉簫捧書隨去。日常又教玉簫烹茶,送與韋?,習以為常,往來無間。這女子一來年紀尚小,二來奉荊寶之命,三來見荊寶將韋?相待如嫡親哥子,他也便當做自家人,為此日親日近,略無嫌避。常言不見所欲,使心不亂。韋?本是個好男子,平日原不在女色上做工夫。初見玉簫,不過羨其姿態,他日定是個麗人。分明馬上看花,但過眼即忘,何嘗在意。及至常在眼前行走,日漸長成,趨承應對之間,又不輕佻,卻自有韻度。韋?此時這點心花,未免被其牽動。每在語言這中、使喚之際,窺探他的情竇如何。這般個聰明智慧的女子,有甚不理會?心裡雖漸漸明白,卻不露一毫兒圭角。荊寶從閒中著意,冷眼傍觀,已曉得韋家哥留戀此女,意欲再待幾年,等玉簫長大,送與他為妾。又慮著張小姐嫉妒不容,反而誤此女終身,以此心上復又不決。那知: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多情戀落花。 韋?在姜使君家裡,早又過了兩個年頭,時當暮春天氣,姜荊寶偶染小病,連日不至園中,獨坐無聊,不覺往事猛上心來,想著丈人把我如此輕慢,真好恨也。歎口氣道 :「人生在 世,若非出將入相,這文經武略,從何處發揮?然而英雄無用武之地,縱有緯地經天的手段,終付一場春夢。怎得使這班眼孔淺的小人,做出那前倨後恭的醜態?」又想 :「岳母苗夫人, 這般看待,何日得揚眉吐氣,拜將封侯,教他親見我富貴,在丈人面前,還話一聲 。」又想:「淑芳小姐賢惠和柔,工容兼 美。沒來由成婚未久,一時間賭氣出門:拋別下他,孤單懸望,我在此又掛肚牽腸。若功名終不到手,知道何日相見,夫妻重聚 。」想到此地,這被窩中恩愛,未免在念頭上經過一番。正 當思念之際,抬頭忽見玉簫,一手執素白紈扇,一手提一大壺酒,背後跟著一個十來歲的小童,雙手捧一盒子,走將入來。 韋?見了,急忙起身迎住,問道 :「荊寶哥身子若何了?」玉 簫道 :「多謝記念,今日覺得健旺,已梳頭了。想著韋家哥, 書房中牡丹盛開,欲要來同賞,因初癒不敢走動,教送壺酒來,自己消遣。」口中便說,將紈扇放下,忙揭開盒子,將酒肴擺 在桌上。韋?笑道 :「我正想要杯酒兒賞花,不道荊寶哥早知 我意,勞玉姐送來,教我怎生消受 。」玉簫道:「今早老夫人 到鸚鵡洲去看麥,家中男女大小,去了大半。其餘的又乘夫人不在家,荊寶官放假,都到城外踏青。只存門上人和這小廝在家,為此教玉簫送來 。」韋?說:「可知道兩個書童說,已稟 過荊寶官,往郊外去燒香,教看園老兒在此答應。如今連這老頭兒不知向那處打磕睡了 。」看那按酒的,乃是鹿脯、鵝鮮、 火肉、臘鵝、青梅,綠筍、瓜子、蓮心,共是八碟。玉簫將過一隻大銀杯斟起,遞至面前說 :「韋家哥哥請酒。」韋?道: 「怎好又勞玉姐斟酒,你且放下,待我自斟自飲,從容細酌。 「玉簫道:「也須乘熱,莫待寒了再暖。」韋?笑道:「只要 壺中不空,就冷些也耐得 。」玉簫遂把酒壺放在桌上,取了紈 扇,和著小廝走出庭前。 此時玉簫年方一十三歲,年紀稍長,身子越覺苗條,顏色愈加嬌豔,唇紅齒白,眉目如畫。韋?數杯落肚,春意滿腔,心裡便有三分不老實念頭。欲待說幾句風流話,去撥動他春心,又念荊寶這般的美情,且是他乳娘之女,平日如兄若妹,怎好妄想,勉強遏住無名相火。一頭飲酒,冷眼瞧玉簫,在牡丹台畔,和著小廝,舉紈扇趕撲花上碟兒。回身慢步,轉折蹁躚,好不輕盈嫋娜!韋?心雖按定,那兩腳卻拿不住,不覺早離了坐位,也走到花邊,說道 :「玉姐,蝶兒便撲,莫要撲壞了花 心 。」玉簫聽了,心頭暗解,未免笑了笑,面上頃刻點上兩片胭脂。遂收步斂衣,向花停立,微微吁喘。韋?此際,神魂搖動,方寸縈亂,狂念頓起,便欲邀來同吃杯酒兒。又想情款未通,不好急遽;且又有小廝在旁礙眼,卻使不得。那一點邪燄,高了千百丈,發又發不出,遏又遏不住,反覺無聊無賴,仍復走去坐下,暗歎道 :「這段沒奈何的春情,教我怎生發付他。 「躊躇一番,乃道:「除非如此如此,探個消耗,事或可諧。 倘若不能,索性割斷了這個癡念,也省得惱人腸肚 。」手中把 酒連飲,口中即咿咿唔唔的吟詩。玉簫喘息已止,說道 :「韋 家哥哥,慢慢的飲,我先去也 。」韋?道:「且住。我方作賞 花詩,要送荊寶官看,卻乏箋紙,欲用玉姐紈扇,寫在上面,不知肯否?」玉簫道 :「這把粗扇,得韋家哥的翰墨在上,頓 生光彩了,有何不肯 。」即將紈扇遞上,韋?接來舉筆就寫。 臨下筆,又把玉簫一看,才寫出幾行不真不草的行書。前邊先寫詩柄道 :「春暮客館,牡丹盛開。姜伯子遣侍玉姬送酒,對 花把盞,偶爾記興 。」後寫詩云: 冉冉年華已暮春,花光人面轉傷神。 多情蝴蝶魂何在,無語流鶯意自真。 千里有懷烹伏婦,五湖須載苧蘿人。 月明此夜虛孤館,好比桃源一問津。 寫罷,遞與玉簫道 :「煩玉姐送上荊寶官,有興時,司也 和一首 。」玉簫細看這詩,雖然識得字,卻解不出意思,更兼 有幾個帶草字兒不識,逐一細問。韋?一面教,一面取過大茶甌,將酒連飲。須臾間,吃得個壺無餘滴,大笑道 :「我興未 闌,壺中已空。玉姐可與荊寶官,再取一壺送來,以盡餘興。 「玉簫應諾,留下果菜,教小童拿著空壺,回見荊寶,說:「 韋家哥見送酒去,分外歡喜,只是氣象略狂蕩了些,比不得舊時老成了 。」荊寶問怎樣狂蕩,玉簫乃將撲蝶的冷話說出。荊 寶笑道 :「讀書人生就這般瀟灑,有甚不老成。」玉簫又道: 「他又做甚牡丹詩,寫在我扇上,教送荊寶官看,若有興,也 和一首 。」即將扇兒遞與。又道:「他寫罷把大甌子頃刻飲個 乾淨,道尚未盡興,還要一壺 。」荊寶道:「興致既高,便飲 百壺也何妨 。」看罷扇上所題,點頭微笑道:「韋家哥風情動 矣 。」暗想:「我向有此心,一則玉簫年幼,二來未知張小姐 心性若何。故遲疑未決。看這詩,分明是求親文啟,我不免與他一個回帖 。」吟哦一回,拈筆就扇上依韻題詩八句,也是不 真不草的行書。寫畢又想 :「若把此情與玉簫說明,定不肯去。 我且含糊,只教他送酒,其間就裡,等兩人自去理會 。」遂把 扇遞與玉簫道 :「你可再暖五壺酒,連這扇和小廝同去,送與 韋家哥哥,須勸他開懷暢飲,方才有興 。」玉簫道:「天色將 晚,園中冷靜,我不去罷 。」荊寶道:「今夜是三月十六,團 圓好日。天氣清朗,月色定佳,便晚何妨,若怕冷靜,就住在彼 。」玉簫聽了便道:「荊寶官,這是甚麼話?」荊寶笑道: 「你道怕冷靜,所以我是這般說。你莫心慌,此際家人們將次 回來,少不得還送夜飯來哩 。」玉簫領命,忙去暖酒,荊寶又 悄地吩咐小童先還。 不一時,玉簫將酒暖得流熱,把與小童,捧著同往。臨行,荊寶又叮嚀道 :「韋家郎君,便是我嫡親哥哥一般,你服事他 即如服事我,莫生怠慢 。」玉簫不知就裡,只得答應聲曉得了。 一頭走,一頭思想 :「荊寶官這些話,沒頭沒腦,不知是甚意 思?」心頭方想,腳塵已早到園中。韋?正在牡丹花下,背著手團團的走來走去的,想著玉簫,恨不能一時到手。又想荊寶情況甚厚,恐看出詩句意味,惱我輕狂無賴。又怕玉簫,嗔怪挑撥他,在荊寶面前,增添幾句沒根基的話。這場沒趣,雖不致當面搶白,我卻無比顏臉見他。正當胡思亂想,驀地背後叫聲 :「韋家哥哥,又送酒來了。」這嬌滴滴聲音,正是可意冤 家。喜得滿面生花,急轉身來迎,已知荊寶無有慍意,一發放膽說道 :「玉姐如何去了這一會,教我眼都望穿了。」玉簫笑 道 :「怎地這般喉急?」韋?道 :「花意正好,酒興方來,急切不能到口,把我弄得個醉不醒,不上不下,可不要死了麼? 如今你來便好,救命的到了 。」玉簫笑道:「難道酒是韋家哥 哥的性命?」韋?笑道 :「我原是以酒為命的,但救命還須玉 姐 。」玉簫聽了,臉色頓改,說道:「韋家哥哥,如何這般羅 ?起來,莫非醉了 。」韋?陪著笑臉,作個揖道:「一時戲言, 得罪休怪 。」玉簫道:「韋家哥放尊重些。倘小廝進去,說與 荊寶官並夫人知道,成甚體面 。」韋?此際方寸著迷,已忘懷 有小童在旁,被這一言點醒,直回轉頭來,喜得小童已是不在。 原來這小廝奉著主命,放下酒就回,所以連玉簫也不覺得。 當下玉簫道 :「只管閒講,卻忘了正事。」將紈扇遞與韋 ?說 :「荊寶官已和一詩在上,教送你觀看。」韋?接扇看畢, 不覺亂跳亂叫道 :「妙,妙!好知己,好知己!」玉簫道:「 為何這般亂叫起來?」韋?不答應,連連把書房門掩上,扯過一張椅兒,即便來攜玉簫手道 :「請坐了,我好與你吃同羅杯。 「玉簫將衣袖一擺,漲紅面皮說:「你從來不曾這般輕薄,今 日怎地做出許多醜態,捏手捏腳,像甚規矩?」韋?道:「我 若要輕薄,也不到今日了。你荊寶官,寫下回聘帖子,將你送與我為侍妾,乃明媒正娶的,並非暗裡偷情。請小娘子回嗔作喜,莫錯了吉日良時 。」玉簫道:「有甚回聘貼子在那裡,說 這樣瞞天謊話 。」韋?將起紈扇,指著荊寶那首詩,說道:「 這不是回聘貼子,等我念與你聽 。」遂喜孜孜的朗誦荊寶這詩。」 詩云: 劍南知別幾經春,寂寞居停諒損神。 夢著雨雲原是幻,月為花燭想來真。 小星後日安卑位,素扇今宵是老人。 吩咐桃花莫相笑,漁郎從此不迷津。 玉簫聽了道 :「雖有這詩,不曉得其中是甚意思,如何就 當著甚麼回聘貼子 。」韋?道:「不難,待我解說與你聽。第 一句是說我離成都久了;第二句說住在此園,冷淡寂寞;第三句說我一向思想你,還是虛帳;第四句說今夜月明,就當花燭,正好成婚;第五句說教你安守侍妾之分;第六句說這扇和詩句便是媒人;第七句八句說,我與你成就親事,就比漁郎入了桃源洞,此是古話 。」玉簫聽瞭解說,方才理會,說:「怪道來 時荊寶官吩咐這些沒頭沒腦的話,原來一句句藏著啞謎,教我猜詳 。」方在沉吟,只聽得閣閣的敲門聲,韋?問是那個,外 邊答應 :「書童送夜飯在此。」韋?不免開門,兩個書童,捧 著桌榼果子,幾色菜飯,兩枝大絳燭,送將入來,說 :「荊寶 官傳話,玉姐好生伏侍韋官人。這桌植送來做喜筵。蠟燭好做花燭,明早荊寶官親來賀喜 。」玉簫聽說這話,轉身背立。韋 ?便道 :「多謝荊寶官盛情厚意,明日容當叩謝。」書童連忙 將絳燭點起,自往外邊。韋?仍將門閉上,回身說道 :「何如, 韋家哥哥可是說瞞天話的麼?」又走出庭內,折一枝牡丹花,插入瓶中,擺在桌上道 :「這才是真正花燭成親。」玉簫道: 「既然是主人之命,怎敢有違。請韋君上坐,受玉簫一拜,以 盡侍妾之禮。從此後稱呼韋家郎君,再不叫韋家哥哥了 。」道 罷便倒身下拜,韋?連忙扶他起來,自己不覺倒拜下去。這個拜,那個起,一上一下,全無數目。若有掌禮人在旁,可不錯亂了興拜兩字。雖然草草姻緣,果然明媒正娶。此夜肖景,玉簫姐少不得: 含苞荳蔻香初剖,漏泄春光到海棠。 迷離春睡,日高才起。韋?開出門來,不道荊寶已著書童,把玉簫鏡奩妝具,拿在門首等候了。梳洗未完,荊寶已到,見了韋?只是笑。韋?見了荊寶,也只是笑。玉簫滿面羞澀,低著頭也微微含笑。妝罷,同荊寶見個禮兒,荊寶少坐即起,玉簫仍復後隨。荊寶道 :「你今後在此服事韋家哥哥,不必隨我 了 。」玉簫方住了足步。過了兩日,馬夫人從莊上回來,玉簫 入室拜見。荊寶告說 :「韋家哥獨居寂寞思家,兒子已將玉簫 送與為妾 。」夫人聞言大喜。卻是為何?向年乳母臨終,終求 夫人,有把玉簫荊寶為通房的話。目今俱各年長,時刻不離,疑惑暗裡已成就好事。後日娶來媳婦,未知心性若何,倘若猜疑妒忌,夫妻大小間費嘴費舌,像甚麼樣?今將伊送與了韋?,豈不省了他時淘氣,所以甚喜,又與若干衣飾。荊寶別有所贈,自不消說。韋?既得玉簫,已遂所願,更喜小心卑順,朝夕陪 伴讀書,焚香瀹茗,無一些俗氣,彼此相憐相愛,兩情繾綣。 那知歡娛未久,離別早到。原來韋?父母記念兒子,曾差人到西川張節度處探問,此時已不在彼,使人空回。後來姜使君送到書信,方知反在江夏。書中說,不過年餘便歸,何期姜使君洮州之任,急切不能卸肩,所以連韋?也不得還家。及至有了玉簫絆住,歸期一發難定。其父一則思憶,二則時近科舉,即遣人持書到江夏接他回去。韋?見書中語意迫切,自悔孟浪,久違定省。此時思親念重,恨不得一刻飛到家中,把這片惜玉憐香的心情,便看得輕了。且不與玉簫說知,先請姜荊寶出來,告其緣故,說 :「老父老母,懸望已極,不才更不能少淹,明 日即當就道。玉簫勢難同往,只得留下,待有寸進,便來接取。 但是煩累賢弟,於心不安 。」荊寶道:「兄長何出此言,小弟 承蒙教益,報效尚未知在於何日,此等細事,何足掛懷。再欲留兄住幾時,因見老伯書中,如此諄切,強留反似不情。兄長只管放心回府,不消縈慮 。」 韋?謝了荊寶。然後來對玉簫說 :「我離家已久,老親想 念,特地差人來接。怎奈各鎮跋扈,互相侵凌,兵戈滿地,途中難行。不能攜你同歸,暫留在此,你須索耐心 。」玉簫聞言, 暗自驚心,說道 :「郎君省親大事,怎敢阻擋。但去後不知何 日才來,須有個定期,教奴也好放心。」韋?道:「我此去若 功名唾手,不出二三年即來。倘若命運蹭蹬,再俟後科,須得五年 。」玉簫道:「妾幼失父母,惟以荊寶官為親。今歸郎君, 將謂終身有托,何期未及半載,又成離別。妾之薄命,一至於此 !」心中傷感,不覺淚隨言下。韋?也自淒然,再三安慰。 正言間,荊寶攜著酒肴,入來送行。三人對坐飲酒間,玉簫愁容慘切,淚流不止。荊寶道 :「韋家哥暫去就來了,不必如此 悲傷 。」玉簫道:「世間離別,亦是常事,原不足悲,玉簫自 傷簿命,不知此後更當何如,所以悲耳 。」言罷愈加啼泣。荊 寶、韋?,亦各欷歔,不歡而止。這一宵枕上淚痕,足足有了千萬滴。 次早韋?收拾行裝,拜辭馬夫人,荊寶饋送下程路費,自不必言。監行之際,玉簫含淚執手道 :「郎君去則去矣,未審 三年五年之約,可是實話?」韋?道 :「留你在此,實出不得 已,豈是虛語。即使有甚擔擱,更遲二年,再沒去處了。」玉簫道 :「既恁的說,妾當謹記七年之約了,郎君幸勿忘之。」 韋?道 :「神明共鑒,七年之後,若是不來,以死相報。」玉 簫道 :「七年不至,郎君安得死,或妾當死耳。」語畢,淚如 雨下,哽咽不能出聲。荊寶執酒餞行,也黯然灑淚。韋?向書囊中尋出玉環一枚,套在玉簫左手中指上。吩咐道 :「這環是 我幼時在東嶽廟燒香,見神座旁遺下此環,拾得還家。晚間,隨夢東嶽帝君吩咐道 :「這環有兩重姻眷,莫輕棄了。」我想 入贅張節度,又得你為妾,豈不合著夢兆。今留與你為記,到七年後,再來相聚 。」口兒裡如此說,心中也自慘然。斟過一 杯,回敬荊寶作謝,再斟一杯送與玉簫。又道 :「你好生收藏 此環,留為他年之證驗 。」情不能已吟詩一首道: 黃雀銜來已數春,別時留解贈佳人。 長江不見魚書至,為遣相思夢入秦。 吟罷,道聲 :「我去矣,休得傷懷。」玉簫道:「妾身何 足惜,郎君須自何重 。」雙袖掩面大慟,韋?亦灑淚而行,荊 寶又送一程方還。 且說韋?,一路饑餐渴飲,夜宿曉行,非只一日,回到家中,拜見雙親。父子相逢,喜從天降。問及新婦若何,丈人怎生相待,卻轉游江夏。韋?將丈人怠慢,不合忿氣相別的事,一一細述。父親道 :「雖則丈人見淺,你為婿的也不該如此輕 妄。今既來家,可用心溫習,以待科試。須掙得換了頭角,方爭得這口氣 。」韋?聽了父親言語,閉戶發憤誦讀,等到黃榜 動,選場開,指望一舉成名,怎知依然落第。那時不但無顏去見夫人,連故里也自羞歸。想著姜使君在洮州,離此不遠,且到彼暫游,再作道理,遂打書打發僕人,歸報父母,只留一人跟隨,輕裝直至洮州。不道姜使君已升嶺南節度,去任好些時了。韋?走了一個空,心裡煩惱,思想如今卻投誰好。偶聞隴右節度使李抱玉好賢禮士,遂取路到鳳翔幕府投見。那李抱玉果然收羅四方英彥,即便延接。談論之間,見韋?器識宏遠,才學廣博,極口贊羨,欲留於暮府。韋?志在科名,初時不願。 李抱玉勸道 :「以足下之才,他日功名,當在老夫之上。本朝 出將入相,位極人臣,如郭汾陽、李西平之輩,何嘗從科目中來。方今王室多,四方不靜,正丈夫建樹之秋,何必沾沾於章句求伸耶?」韋?見說得有理,方才允從,遂署為記室參軍。 不久,改為隴右營田判官。從此: 拋卻詩書親簿籍,撇開筆硯理兵農。 話分兩頭。且說姜荊寶送別韋?之後,將玉簫留入內宅,陪侍馬夫人。過了兩三月,姜使君升任還家,問知韋?近歸,玉簫已送為妾,尚留在此,囑咐夫人好生看待。使君見荊寶年已長,即日與他完了婚事,然後帶領婢妾僕人,往嶺南赴任。 馬夫人也把家事交與荊寶管理,自引著玉簫,到鸚鵡洲東莊居住。原來夫人以玉簫是乳娘之女,又生性聰慧,從小極是愛惜。 今既歸了韋?,一發是別家的人了,越加禮貌。玉簫因夫人禮貌,也越加小心。外面雖伏侍夫人,心中卻只想韋郎,暗暗禱告天地,願他科名早遂。待至春榜放後,教人買過題名小錄來看,卻沒有韋?姓字。不覺捶胸流淚道 :「韋郎不第,眼見得 三年相會之期,已成虛話了 。」嗟歎一會,又自寬解一番,指 望後科必中。誰知眼巴巴,盼到這時,小錄上依然不見,險些把三寸三分鳳頭鞋兒,都跌綻了,哭道 :「五年來會的話,又 不能矣。罷,罷!我也莫管他中不中,只守這七年之約便了。 「又想道:「韋郎雖不中,如何音信也不寄一封與我?虧他撇得我下。難道這兩三年間,覓不得一個便人。真好狠心也,真好狠心也 !」 似此朝愁幕泣,春思秋懷,不覺已過第七個年頭。看看秋末,還不見到。玉簫道 :「韋郎此際不至,莫非不來矣。」這 時盼望轉深。想一回,怨一回,又哭一回,真個一刻不曾放下心頭。馬夫人看他這個光景,甚是可憐。須臾臘盡春回,已交第八年元旦。馬夫人生平奉佛,清晨起來拜過了家廟,即到鸚鵡洲毗廬觀燒香。那毗廬觀中,有一土地廟,靈簽極有應驗。 玉簫隨著夫人,先在大殿上拈香,禮拜了如來,轉下土地廟求籤。夫人一問田宅人口,二問老使君在任安否若何,三問荊寶終身事業。三答問畢。玉簫也跪倒求籤。他心上並無別事,只問韋郎如何過了七年不到,有負前約。插燭般拜了幾拜,禱告道 :「失主韋?,若還有來的日子,乞求上上之簽。若永無來 的日子,前話都成畫餅,即降個下下之簽 。」禱告已畢,將簽 筒在手搖上幾搖,撲的跳出一簽,乃是第十八簽,上注「中平「二字,又討個聖笤,知用此簽,看那簽訣道: 歸信如何竟渺茫,紫袍金帶老他方。 若存陰德還天地,保佐來生結鳳凰。 玉簫將簽訣意思推詳,愀然不樂,垂淚道 :「神人有靈, 分明說韋郎負義忘恩,不來的話了 。」心中一陣酸辛,不覺放 聲大哭。夫人見人,暗想今日是個大年朝,萬事求一吉祥,沒來由啼啼哭哭,好生不悅,即上轎還莊。玉簫收淚隨歸,請夫人上坐,拜將下去,說道 :「方才毗廬觀土地簽訣,思量其中 意味,韋郎必負前約,決然不來。即婢子祿命,也不長遠,今日此拜,一來拜年,二來拜謝夫人養育之恩,三來拜別之後,生死異路,從此永辭矣 。」夫人見他說得悽慘,寬慰道:「後 生家花也還未曾開,怎說這沒志氣的話。且放開懷抱,生些歡喜,休要如此煩惱 。」言未畢,外邊荊寶夫婦到來拜年,雙雙 拜過了夫人,然後與玉簫相見。玉簫道 :「荊寶官請上,受奴 一拜 。」便跪下去。荊寶一把拖住,說道:「從來不曾行此禮, 今日為甚顛倒恁般起來?」玉簫道 :「奴自幼多蒙看覷,如嫡 親姊妹一般,此恩無以為報,今當永訣,怎不拜謝 。」荊寶驚 異道 :「這是那裡說起?」馬夫人把適來毗廬觀燒香求籤的事 說出。荊寶道 :「簽訣中話,如何便信得真。莫要胡猜,且吃 杯屠蘇酒遣悶則個 。」玉簫道:「這屠蘇酒如何便解得我悶 來?」一頭吁歎,便走入臥房。休說酒不飲一滴,便是粥飯也不沾半粒,一味涕泣。又恐夫人聽得見嫌,低聲飲泣。 次日荊寶入城,又來安慰幾句。玉簫也不答應,點首而已。 一連三日,絕了谷食,只飲幾口清茶,聲音漸漸微弱。夫人心甚驚慌,親自來看,再三苦勸,莫要短見。玉簫道 :「多謝人 人美意,但婢子如此薄命,已不願生矣 。」又道:「聞說凡人 餓到七日方死,我今三日不食,到初七日准死。我今年二十一歲,正月初七日生辰,人日而生,人日而死。自今以後,不敢再勞夫人來看了。左手中指上玉環,是韋郎之物,我死之後,吩咐殯殮人,切勿取去,要留到陰司,與他對證 。」言罷,便 合著眼,此後再問,竟不應聲,准准到初七日身亡。原來相傳說正月初一為雞日,初二為豬,初三為羊,初四為狗,初五為牛,初六為馬,初七為人。這便是人日而生,人日而死。夫人大是哀痛,差人報知荊寶,荊寶前來看了,放聲慟哭,置辦衣棺殯殮,權寄毗廬觀土地廟傍,以待韋?來埋葬。可憐: 生懷玩玉終教帶,死願歡衾得再聯。 再說韋?,在李抱玉幕下,做營田判官。抱玉遷任,有盧龍節度使朱泚,帶領幽州兵,出鎮鳳翔防秋,兼隴右節度使。 見韋?才能超眾,令領隴右留後,與其將朱雲光同守隴州。這留後職分,也不小了。但當時臣強主弱,天子威令,不能制馭其下,各鎮俱得自署官職。故韋?官已專制一方,尚未沾朝廷恩命。是時韋?,迎父母到隴州奉養。其父說道 :「你今做這 留守官,雖非出自朝命,也不叫做落薄了。可差人通知丈人,接取媳婦到來,夫妻完聚,以圖子息 。」韋?道:「當年有願, 必要做西川節度使,與他交代。如今為這幕府微職,即去通知,豈不反被他恥笑。寧可終身夫妻間隔,沒有子息,也就罷了。 「你且想他的志念,只在功名,連結髮妻子尚不相顧,何況玉 簫是個婢妾,一發看得輕了。所以七年之約,竟付之流水。古書有雲 :「有志者,事竟成。」韋?有了這股志氣,在隴州九 年,果然除授西川節度使,去代張延賞的職位。 你道一個幕府下僚,如何驟然便到這個地位?原來是時代宗晏駕,德宗在位,朱泚為兄弟范陽節度使朱滔謀反的事,被朝廷徵取入朝,留住京師,使宰相張鎰出鎮鳳翔,命涇原節度使姚令言,徵討朱滔。姚令言領兵過京入朝,所部士卒,因賞薄作亂,燒劫庫藏,殺入朝內。德宗出奔奉天,姚令言就迎請朱泚為主。鳳翔將官史楚琳,本朱泚心腹,聞得朱泚做了天子,殺了張鎰,據城相應。隴州守將朱雲光也要謀殺韋?,事露,率領所部去投朱泚。不想朱泚以當年識拔韋?,自道必為其用,遣中官蘇玉齎詔書,加韋?官為中丞。蘇玉途遇朱雲光,各道其故,蘇玉道 :「將軍何不引兵與我同往。韋?受命不消說, 若不受命,即以兵殺之。如取狐豚耳 。」牛雲光依計復回隴州。 韋?早已整兵守城,在城上問雲光道 :「向者不告而去,今又 復來何也?」雲光答道 :「前因不知公意向,故爾別去。今公有新命,方知是一家人,為此復來,願與公協心共力 。」韋? 乃即開門,先請蘇玉入城,受其詔書。復對雲光說道 :「足下 既無異心,先納兵仗,以釋眾疑,然後可入 。」雲光欺韋?是 個書生,不以為意,慨然將兵器盡都交納,韋?才放他入城。 次日設宴公堂款待,二人隨從,俱引出外舍犒勞。韋?喝聲: 「拿下!」兩壁廂仗兵突出,擒蘇玉、朱雲光下座,刀斧齊下, 死於非命。韋?傳令,蘇玉、朱雲光,逆賊心腹,今已伏誅,餘眾無罪。雲光所部,人人喪膽,誰敢輕動。韋?即日築壇,申誓將士道:「史楚琳戕殺本官,甘從反叛,神人共憤,合當誅討。如有不用命者,軍法無赦 。」三軍齊聲奉令,震動天地。 韋?一面整練兵馬,一面遣人至奉天奏報。德宗大悅,即以隴州為奉義軍,授韋?為節度使。及至朱泚破滅,中楚琳等諸賊俱受誅戮,德宗車駕還京,又加韋?金吾大將軍職銜。有吏部尚書肅復,出使復命,聞知韋?仗義討賊之事,奉言 :「 韋?以幕府下僚,獨建忠義,宜加顯擢,以鼓人心 。」德宗准 奏,為此特加僕射,領西川節度使,代張延賞鎮守蜀地,延賞加同平章事致仕。韋?接了這道詔書,喜不自勝,以手加額道: 「今日方遂平生。」又想丈人知得我前去,必不等交代,乃選 輕騎,兼程趕去上任。父母輜裝,從容後來。一路登山涉水,過縣穿州,早至蜀中。那所屬地方,才聞報新節度是甚韋?,還不曾打聽著實,是何出身,不道已至境上。急得這些官員,好不忙迫。韋?正行間,前導報稱 :「此去成都,止有三十里 了,使該先投名帖,通報張爺,方好出郭交代 。」韋?道:「 不但名帖,還要寫書 。」吩咐隨地暫停修書,准於明日辰時上 任。前導稟說 :「前去十里有大回驛,可以停止。」韋?道: 「既有官驛,競到彼便了。」十里之程,不多時就到。韋?進 入驛中,取過文房四寶,拈筆在手,心中一想,不覺暗笑道: 「天下節鎮不少,偏偏鎮守西川,豈非天遂人願。我韋?有此 一日,不枉了老岳母苗夫人眼中識人,也不負芳淑小姐這幾年盼望。只看張老頭兒,怎生與我交代 。」又想:「我且耍他一 耍,看他可解 。」乃寫書兩封,一封達於丈人,一封寄到芳淑 小姐。內封各分二函,一寫老相公開覽,一寫小姐親拆。外邊護封上,只標個張老爺。書封緘停當,差人到府投遞。驛夫也自入城,遍報文武各衙門知道。 差人齎書到鎮府時,已是黃昏,轅門封閉。門役聞說是新任節度使的書啟,又在明日上任,事體緊急,火速傳鼓送進。 一面傳知本衙門役從,出城迎接。原來張延賞加平章致仕之命,兩日前才知,雖說後任節度使姓韋名?,也還未知是何處人。 況且眼中認定女婿決不能夠發達,只道與他同名同姓,所以全不動念,也不曾在妻女面前說起。又因罷官,心緒不佳,連日不出理事,惟以酒遣悶。這一日多了幾杯酒,已先寢息。書入私衙,苗夫人接得,問道 :「新任節度使,可知姓甚名誰?」 家人答言 :「聞說姓韋,但不曉得何名。」夫人聽說一個韋字, 便想道 :「莫非是我家這個韋?。」又歎口氣道:「呸,我好 癡也!他怎生得有這日,且看這書,是甚名字 。」即便拆開, 內中卻有兩封,一封是與小姐的,驚怪道:「奇哉!新官的書,為何達與小姐?」急忙走到女兒房中說知其事。小姐也吃一驚。夫人放下第一封,先就將寄小姐這封書,拆開看時,上寫: 劣婿韋?頓首,啟上賢德小姐夫人妝閣下:賢卿出自侯門,歸於寒素。僕不肖,以豪宕性情,不入時人耳目。幸岳母俯憐半子,曲賜提攜,而泰山翁之鄙薄,且不若池中物也。荷蒙聖主隆恩,甄錄微勞,命代尊大人節鉞。誠恐當年冰炭,不堪此日寒暄,相見厚顏,彼此無二。姑暫秘之,勿先穢聽。別後情懷,容當面罄,不便多瀆。 夫人看罷,不勝歡喜,說 :「謝天地,韋郎今日才與我爭 得這口氣也 。」將信遞與女兒,小姐看了說:「韋郎書中意思, 還不忘父親當年怠慢之情。倘相見時,翁婿話不投機,怎生是好?」夫人搖一搖手,笑道 :「這到不必愁,你爹是肯在熱灶 裡燒火,不肯在冷灶裡添柴的。但見韋郎今日富貴,又是接代的官,自然以大做小,但憑女婿妝模作樣,自會對付。自看韋郎與丈人的書上,寫些甚麼來 。」拆開觀看,其書云: 老相公威鎮全蜀,名播華夷,不肖翱欽仰久矣。翱憶舊游錦城,越今寒暑迭更,士風在變,將來者進,而成功者退。意者天道消長,時物適與之會耳。翱早歲明經,因進士未第,浪遊湖海,勉就幕僚。偶當嘯沸之秋,少效涓埃之報,乃荷聖明軫念,不次超擢,撥置崇階。此托庇老相公之餘廕,而鯫生過遇多矣。不揣老相公何以教我,使斗筲小器,不至覆餗,抑籍有榮施也。身遲郭外,先此代布,不宣。通家眷晚生韓翱頓首拜。 夫人看到通家眷晚生韓翱這幾個字,又驚怪道 :「小姐, 你看這書,又是怎的說?」小姐看了笑道 :「筆跡原是韋郎的, 他故意要如此唐突老丈人,也不見得忠厚,也不見得是不念舊惡。如今且只把這一封與爹爹看,看他怎的說 。」 明早夫人對延賞道:「新官昨夜書到,因你睡熟,不好驚動 。」延賞道:「書在何處?」夫人袖裡,拿出第一封來。」 延賞看罷,呵呵大笑道 :「只管說是韋?,原來是韓翱。」夫 人道 :「甚麼韋?,韓翱?」延賞道:「前日報事的說,新節度使姓韋名?,我道怎的與我不成器沒下落的女婿同名同姓。 原來是韓翱,誤傳錯了 。」苗夫人道:「莫非真是我家女婿? 「延賞道:「好沒志氣,女婿可是亂認得的,見有書在此。」 夫人道 :「莫非你的目力不濟,須再仔細看他個真切。」延賞 道 :「我目力盡不差,只是你的癡念頭,倒該撇開了若論我家 不成器沒下落的韋?,千萬個也餓死在野田荒草中了 。」夫人 笑道 :「且休只管薄他,新節度使還有一封書在此,你且認認, 是韓翱,還是韋??」袖中取出那第二封,遞與延賞,延賞看罷道 :「是,是,是。」將書一扯,扯得粉碎。即出私衙升堂, 討了一乘暖轎,喚幾名心腹牙兵跟隨,不用執事,徑從成都府西門出去。 衙役飛奔大回驛,報說 :「張爺已從西門去了,不肯交代, 未知何意 。」韋?笑道:「君民重務,如何不肯交代,但吉時 已到,且先上任,再作道理。」二十里程途,不多時便到了。 進了成都城,直至節度使府中,升堂公座,文武百官,各各參謁已畢,徑自退堂。苗夫人與芳淑小姐,俱是鳳冠霞帔,在私衙門口迎接。衙門人都驚怪道 :「舊官家小,也怎迎接新官? 「那裡知得其中緣故。韋?入進私宅,先參拜了丈母,然後與 芳淑小姐交拜。禮畢,說道 :「丈人女婿,原無迴避之例。岳 父雖不交代,然女婿參拜丈人,卻是正理,還請出拜見 。」苗 夫人道 :「往事休提,只言今日,莫記前情。」須臾擺下筵宴, 苗夫人一席向南,韋?一席向西,芳淑小姐一席向東,衙中自有家樂迭奏,直飲到月轉花梢,方才席散。正是: 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 次早,苗夫人對韋?說道 :「賢婿夫貴妻榮,老身已是心滿意足。但老相公單身獨往,我卻放心不下,只得也要回去。 「韋?道:「本合留岳母在此奉養,少盡半子之情才是。但是 岳丈恝然而去,子婿心上,也是不安,怎好強留,便當僉發夫馬相送 。」老夫人也有主意,將資橐奴僕,各分一半帶歸,留 一半與女婿,即日起程。韋?夫婦,直送至十里長亭方回。張延賞料道夫人必來,停住在百里外等候,一齊同行。朝中大臣奏言 :「昔年車駕幸奉天時,延賞饋餉不絕,六宮得以無饑, 其功不小,況年力尚壯,不宜擯棄 。」德宗准奏,遂拜左僕射 同平章事,入朝輔相。延賞行至半途,接了這道詔旨,喜從天降,歸家展墓後,即進京為相。芳淑小姐聞知,勸丈夫修書致候,韋?羞過了丈人一番面皮,舊嫌冰釋,依然遣人候賀。張延賞也不開看,連封扯碎,驅出使人。老夫人過意不去,倒寫書覆謝了女婿。其時韋?父母已至,一家團聚安樂,自不必言。 單說這節度使,鎮守一方,上管軍,下管民,文官三品以下,武官二品以下,皆聽節制。一應倉庫獄囚,事事俱要關白。 新節度案臨,各屬兵馬錢糧。都造冊送驗;獄中罪囚,也要解赴審錄。韋?一日升堂理事,眉州差人投文,解到罪囚聽審。 韋?即傳帶進,約有百餘人,齊齊跪在丹墀。內中一個少年,高聲喊將起來,叫道 :「僕射,僕射,你可想江夏姜使君兒子 姜荊寶麼?」嚇得兩邊上下役從並解人,都手忙腳亂,齊聲止喝,不得喧嚷。那知恩人想見,分外眼明。韋?在上,聽見「姜荊寶」三字,也自駭然,即便喚至案,問道 :「你為何自江 夏來到此地,因何事犯著重罪,何細細說來 。」荊寶道:「自 僕射別後,老父升任嶺南,官有八年,請告還家。正值天子過滅朱訛,還京開科取士,荊寶僥倖一第,得選青神縣令。至任未及半年,何期家僮漏火,延燒公廳廨宇,印章文卷,盡歸一燼。依律合問死罪,幸得本縣鄉紳士民,憐我為官清正,到上司縣保去任。張令公批令監禁本州,具奏朝廷,聽候發落。前在獄中,聞說新節度使姓名,我道必是韋家哥哥了。今日得見,果然不謬,望乞拯救則個 。」韋?聽罷,說道:「原來為此緣 故,此係家人過誤,情有可原 。」即教左右除去刑具,引入客 館。香湯淋浴,換了巾幘衣裳,送入私衙,吩咐整酒伺候。 堂事畢,退歸衙中,與荊寶重新敘禮,又請出父親相見。 禮罷,入席飲酒,從容細詢姜使君夫婦起居,又問寶夫人何在。 荊寶道 :「老父老母,以年邁不曾隨弟赴任,近日書來,頗是 康健。敝房自遭變後,即打發還家,止留一僮,在此伏侍 。」 韋?又問玉簫向來安否。荊寶聞言,顏色愀然,說道 :「僕射 自分別時,原約定七年為期。那知逾時不至,玉簫短見,憤恨 悲啼,不食七日而死。臨死泣告老母,說指上玉環乃韋郎所贈,要留作幽冥後會之證,切戒殯殮者不可取去。為此入殮時,弟素自簡視,不使遺失。其棺權寄鸚鵡洲毗廬觀土地廟傍,以待僕射到來葬埋,至今尚在 。」韋?聽罷,禁不住情淚交流,說 道 :「我當年止為落魄,見侮於內父,故歸家後,銳志功名, 道路不通,所以不能踐約。今幸得遂素願,少抒宿憤,已與山妻道知賢弟贈妾美情,正欲遣人迎娶,不道此女已憤恨而亡,此真韋?之薄倖也 !」言訖唏噓不已,為此不歡而罷。明日即 修奏章,替荊寶開罪。大略言家人誤犯失火,罪及家長,當在八議之例,況姜荊寶年少政清,聖明在上,不忍禁錮賢人,合宜宥其小過,策以後效。一面奏聞朝廷,一面又作書通達執政大臣,並刑部官員。此時隴右未靖,德宗皇帝方將西川半壁,依靠韋?作萬里長城,這些小事,安有不聽之理。真個朝上夕下,一一如議,聖旨批下,以過誤原釋,照舊供職。荊寶脫了死罪,又得復官,向韋?叩頭,拜謝再生之恩。韋?治酒餞行,差人護送至青神上任。分明正是: 久滯幽魂仍復活,已寒灰燼又重燃。 再說韋?,思念玉簫,無可為情。乃於所屬州縣,選擇十七眾戒行名僧,於成都府昭應祠中,禮拜梁皇寶懺,薦度幽靈。 每日早晚,韋?親至焚香禮拜,意甚哀苦。這十七眾名僧,道行高強,韋?也十分敬重。禮佛之暇,與眾僧茶話,分賓主而坐,眾僧啟口道 :「大居士哀苦虔誠,貧僧輩也莊誦法寶,尊 寵必然早離地獄,超升淨土矣 。」韋?道:「幽冥之事,不可 盡求報應,也只我盡我心耳 。」首座老僧高聲道:「檀越既不 信佛法果報,連這禮懺,也是多事了 。」韋?謝道:「弟子失 言有罪 。」到第五日,完滿回衙,禮送諸僧去訖。韋?還府, 是夜朦朧睡中,見一金甲神,稱是護法天尊,說 :「節度禮懺 虔誠,特來傳你一信 。」韋?忙問何信,金甲神騰空而起,拋 下玉柬,上有十二個字,寫道: 姓甚麼,父的父,名甚麼,仙分破。 韋?得此一夢,即時驚醒,夢中意思,全然不解。想著玉簫,愈生慘側,一連三日,不出衙理事。芳淑夫人見他憂愁滿面,問其緣故。韋?將姜荊寶相待始終,玉簫死生緣由說出。 夫人勸道 :「死者不可復生,若思念過情,反生疾病,何不公 付官媒,各處簡選一美貌女子,依舊取名玉簫,這便是孔融思想蔡伯喈,以虎賁賤人相代 。」此乃夫人真意,韋?只怕是戲 謔,也無言相對。 軍府事體多端,第四日勉強升堂,可是三日不曾開門,投下文書,堆積如山。方在分剖之間,忽聽門外喧嚷,問是何故。 中軍官飛奔出去,看了進來,稟覆道:「轅門口有一老翁,手執空中帖,自稱為祖山人,要人來相見。門上人不容,所以喧嚷 。」韋?聽了,恍然有悟,想起前夜夢中十二字啞謎,姓甚 麼,父的父,這不是祖字,仙分破,這不是山人二字。此夢正應其人,必有緣故。即便請入賓館相見,韋?下階禮迎。祖山人長揖不拜,賓主坐下。韋?問道 :「公翁下顧,有何見教? 「祖山人道:「野人知尊寵思感而歿,幽靈不昧,睇念無忘。 幽冥憐其至情,已許轉生再合,但去期尚遠。昨聞節度使亦悼亡哀痛,禮忤拜禱,已感幽審,上達天聽,並牽動野人婆心,願效微力,令尊寵返魂現形,先與節度相見頃刻,何如?」韋?連忙下拜道 :「若得如此,終身感佩大德,但不知何時可至? 「山人道:「節度暫停公務,於昭應祠齋戒七日,自有應驗。 「言罷,又長揖相別。韋?再欲問時,山人搖手道:「不用多 言 。」竟飄然而去。韋?此時半信半疑,退入私衙,與夫人說 其緣故。夫人道 :「鬼神之事,雖則渺茫,寧何信其有。」韋 ?點頭稱是,隨即出堂,吩咐一應公事,俱於第八日理行。 當晚即往昭應祠齋宿,夜間不用鳴鑼擊柝,恐驚阻了神鬼來路。到了第七夜,大小從役盡都遣開,獨自秉燭而坐。約莫二更之後,果然有人輕輕敲門,韋?急開門看時,只見玉簫飄飄而來,如騰雲駕霧一般。見了韋?,行個小禮,說道 :「蒙 僕射禮懺虔誠,感動閻羅天子,十日之內,便往托生。十二年後,再為侍妾,以續前緣 。」韋?此時,明知是鬼,全無畏懼, 說道 :「我只為功名羈滯,有爽前約,致卿長往,懊悔無及, 不道今宵復得相會 。」一頭說,一頭將手去拽他衣袖。倏見祖 山人從外走來,說道:「幽明異路,可相見,不可相近。」舉袖一揮,玉簫就飄飄而去,微聞笑語道 :「丈夫薄倖,致令有 死生之隔 。」須臾影滅,連祖山人也不見了。韋?歎道:「李 少翁返魂之術,信不謬也 。」正是: 香魄已隨春夢杳,芳魂空向月明過。 韋?在鎮,屢破吐蕃,建立大功,瀘僰歸心,西南向附。 天子大加褒賞,累遷中書令,久鎮西蜀。他自德宗貞元之年蒞任,至貞元十三年,八月十六,適當五十初度。各鎮遣人賀壽,送下金珠異物,不計其數。獨東川盧八坐,送一歌女,年方一十三歲,亦以玉簫為名。韋?見了書貼,大以為異。即便喚進,仔細一觀,與當年姜荊寶所贈玉簫,面龐舉動,分毫不差。其左手中指上,有肉環隱出,分明與玉簫留別帶在指上的玉環相似。韋?看了歎道 :「存歿定分,一來一往。十二年後,再續 前緣之言,確然無爽。誰謂影響之事,無足憑哉?」為此各鎮所饋,一概返還,單單收這一個美人。送入衙內,拜見太翁老夫婦,並芳淑夫人,言其緣故,無不駭異。夫人念其年幼,大加珍惜,韋?相愛,也與昔日姜氏園中一般。 正當歡樂之際,天子降下一封詔書,說淮西彰義節度使吳少誠,背叛為逆,掠臨潁,圍許州,十分猖獗。詔使四鎮兵徵討,俱為所敗,特命韋?帥領川兵,由荊楚進攻蔡州,搗其巢穴。韋?遵奉敕書,即便部署兵馬,擇日起程。以軍中寂寞,攜帶玉簫同往。正欲出兵,苗夫人差人齎書,前來報訃,說老相公已故。韋?歎道 :「岳父雖然炎涼,何至死生不能相見。 「為之流淚。芳淑夫人,傷心痛哭,白不必說。韋?即便遣得 力家人前去,代苗夫人治喪,安葬事畢,就迎苗夫人到任所奉養。打發使人去後,親提精兵一萬,出巴峽,直抵荊襄。此時姜荊寶已升任太守,因姜使君夫婦雙亡,丁憂在家。韋?以去路不遠,方待遣人弔唁,忽然又有一道詔書來到,說吳少誠因聞調發各鎮大兵會剿,心中畏懼,悔過歸誠,上表納貢謝罪。 朝廷赦宥,復其官爵,令諸道罷兵還鎮。韋?暗想 :「昔年姜使君相待之厚,此去水路甚近,今已罷兵,何不親往一拜?況玉簫停櫬未葬,就便又完此心事,一舉兩得,甚是有理 。」即 遣心腹將官,率兵先回。止帶玉簫,並親隨人等,與地方官討了一隻大船,順順而下。至了江夏,差人報知荊寶。 原來荊寶感韋?救死復官之德,沉檀雕塑生像,隨身供養,朝夕禮拜。此番聽得特來祭弔,飛奔到船迎接。韋?請進船中。 禮畢,隨喚過玉簫來相見。笑道 :「賢弟,你看這女子,與向 日玉簫何如?」荊寶仔細一覷,但見形容笑貌,宛然無二,心 中駭異,請問此女來歷。韋?將祖山人返魂相見,及盧八坐生辰送禮的事,細述一遍,不由人不嘖嘖稱奇。其時韋?,已備下祭文香帛牲禮,拜奠了姜使君夫婦。帶著玉簫,同到鸚鵡洲毗廬觀停櫬之處,也備有牲酒,向棺前燒奠一番。因現在玉簫,即是其後身,所以全無哀楚。又想埋葬在此,後來無人看管,反沒結果,不如焚化,倒得乾淨。及至開棺,只見一陣清風,從空飛散,衣裳環佩,件件鮮明。骸骨全無,止有一玉環在內。 眾人看了,搖頭吐舌,齊稱奇怪。韋?拈起這玉環,與玉簫指上玉環一比,確似一樣。那指上現出肉環,即時隱下。便半環套在指上,不寬不緊,剛剛正好。韋?猛然想起,對荊寶說道: 「當年夢東嶽帝君,說此環有兩重姻眷。我只道先贅張府,後 得玉簫,已是應矣,那知卻在他一人身上。前生後世,做兩重煙眷,方知玉環會合,生死靈通,真正今古奇事 。」 當下韋?辭別荊寶,登舟回歸成都。不久苗夫人喪葬事畢,也迎請來到。韋?在鎮共二十一年,進爵為南康王,父母俱登耄耋,誥封加其官。芳淑夫人與玉簫俱生有兒子,克紹家聲。 川中人均感其恩惠,家家畫像,奉祀香火。看官,須曉得韋?是孔明後身,當年有功蜀地,未享而卒,所以轉生食報。至於姜荊寶施恩末遇,後得救生;玉簫鍾情深至,再世續緣;此正種花得花,種果得果。花報果報,皆見實事,不是說話的打班語也。詩云: 舉世何人識俊髦,眼前冷暖算分毫。 施恩得報惟荊寶,再世奇緣只玉簫。 蜀鎮令公真葛亮,張家女婿假韓翱。 請君略略胸襟曠,莫把文章笑爾曹。 第十回 王孺人離合團魚夢 門外山青水綠,道路茫茫馳逐。行路不知難,頃刻夫妻南北。莫哭莫哭,不斷姻緣終續。 這闋如夢令詞,單說世人夫婦,似漆如膠,原指望百年相守。其中命運不齊,或是男子命硬,克了妻子,或是女子命剛,克了丈夫。命書上說,男逢羊刃必傷妻,女犯傷官須再嫁。既是命中犯定,自逃不過。其間還有丈夫也不是剋妻的,女人也不是傷夫的,驀地裡遭著變故,將好端端一對和同水蜜,半步不廝離的夫妻,一朝拆散。這何嘗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還有一說,或者分離之後,恩斷義絕,再無完聚日子,到也是個平常之事,不足為奇。惟有姻緣未斷,後來還依舊成雙的,可不是個新聞? 在下如今先將一個比方說起,昔日唐朝有個寧王,乃玄宗皇帝之弟,恃著親王勢頭,驕縱橫行,貪淫好色。那王府門前,有個賣餅人的妻子,生得不長不短,又嬌又嫩,修眉細眼,粉面朱唇,兩手滑似柔荑,一雙小腳,卻似潘妃行步,處處生蓮。 寧王一著魂,即差人喚進府中。那婦人雖則割捨不得丈夫,無奈迫於威勢,勉強從事,這一樁事,若是平民犯了,重則論做強姦,輕則只算拐占,定然問他大大一個罪名。他是親王,誰人敢問?若論王子王孫犯與庶民同罪這句話看起來,不過是設而不行的虛套子,有甚相干。寧王自得此婦,朝夕淫樂,專寵無比。回頭一看,滿府中妖妖嬈嬈,嬌嬌媚媚,盡成灰土。這才是人眼裡西施,別個急他不過。如此春花秋月,不覺過了一年餘,歡愛既到處極,滋味漸覺平常。 一日遇著三月天氣,海棠花盛開,寧王對花飲酒,餅婦在旁,看著海棠,暗自流淚。寧王瞧著,便問道 :「你在我府中, 這般受寵,比著隨了賣餅的,朝巴暮結,難道不勝千倍。有甚牽掛在心,還自背地流淚?」餅婦便跪下去說苦道:「賤妾生長在大王府中,便沒牽掛,既先為賣餅之妻,這便是牽掛之根了,故不免墮淚 。」寧王將手扶起道:「你為何一向不牽掛, 今日卻牽掛起來?」餅婦道 :「這也有個緣故。賤妾生長田舍 之家,只曉得桃花李花杏花梅花,並不曉得有甚麼海棠花。昔年同丈夫在門前賣餅,見府中親隨人,擔之海棠花過來,妾生平不曾看見此花,教丈夫去彩一朵戴。丈夫方走上彩這海棠,被府中人將紅棍攔肩一棍,說道 :「普天下海棠花,俱有色五 香,惟有昌州海棠,有色有香。奉大王命,直至昌州取來的,你卻這樣大膽,擅敢來採取?」賤妾此時就怨自己不是,害丈夫被打這一棍。今日在大王府中,見此海棠,所以想起丈夫,不由人不下淚 。」寧王聽此說話,也不覺酸心起來,說道:「 你今還想丈夫,也是好處。我就傳令,著你丈夫進府,與你相見何如?」餅婦即跪下道 :「若得丈夫再見一面,死亦瞑目。 「寧王聽了,點點頭兒,扔扶了起來,即傳令旨出去呼喚。不 須臾喚到,直至花前跪下。賣餅的雖俯伏在地,冷眼卻瞧著妻子,又不敢哭,又不敢仰視。誰知妻子見了丈夫,放聲號哭起來,也不怕寧王嗔怪。寧王雖則性情風流,心卻慈喜,見此光景,暗想道 :「我為何貪了美色,拆散他人的夫妻,也是罪過。 「即時隨賞百金,與婦人遮羞,就著賣餅的領將出來,復為夫 婦。當時王維曾賦一詩,以紀此事。詩云: 莫以今時寵,難忘舊日恩。 看花兩眼淚,不共楚王言。 這段離而複合之事,一則是賣餅妻子貌美,又近了王府,終日在門前賣俏,慢藏誨盜,冶容誨淫,合該有此變故。如今單說一個赴選的官人,驀地裡失了妻子,比寧王強奪的尤慘,後為無意中仍復會合,比餅婦重圓的更奇。這事出在哪個朝代?出在南宋高宗年間。這官人姓王名從事,汴梁人氏。幼年做了秀才,就貢入太學。娘子喬氏,舊家女兒,讀書知禮。夫妻二人,一雙兩好。只是家道貧寒,單單惟有夫妻,並無婢僕,也未生兒女。其時高宗初在臨安建都,四方盜寇正盛,王從事捱著年資,合當受職,與喬氏商議道 :「我今年紀止得二十四 五,論來還該科舉,博個上進功名,才是正理。但只家私不足,更兼之盜賊又狠,這汴梁一帶,原是他口裡食,倘或復來,你我縱然不死,萬一被他驅歸他去,終身淪為異域之人了。意欲收拾資裝,與你同至臨安,且就個小小前程,暫圖安樂。等待官滿,干戈寧靜,仍歸故鄉。如若兵火未息,就入籍臨安,未為不可。你道何如?」喬氏道 :「我是女流,曉得甚麼,但憑 官人自家主張 。」王從事道:「我的主意已定,更無疑惑。」 即便打疊行裝,擇日上道。把房屋傢伙,托與親戚照管。一路水程,毫不費力,直至臨安。看那臨安地方,真個好景致,但見: 凰皇聳漢,秦晉連云。慧日如屏多怪石,孤山幽僻遍梅花。 天竺峰,飛來峰,峰峰相對,誰雲靈鷲移來?萬鬆嶺,風篁嶺,嶺嶺分排,總是仙源發出。湖開瀲灩,六轎桃柳盡知春;城拱崔巍,百雉樓台應入畫。數不盡過溪亭、放鶴亭、翠薇亭、夢兒亭,步到賞心知勝覽。看不迭夫差墓、杜牧墓、林逋墓,行來弔古見名賢。須知十塔九無頭,不信清官留不住。 王從事到了臨安,倉卒間要尋下處。臨安地方廣闊,踏地不知高低,下處正做在抱劍營前。那抱劍營前後左右都是妓家,每日間穿紅著綠,站立門首接客。有了妓家,便有這班閒遊浪蕩子弟,著了大袖闊帶的華服,往來搖擺。可怪這班子弟,若是嫖的,不消說要到此地;就是沒有錢鈔不去嫖的,也要到此闖寡門,吃空茶。所以這抱劍營前,十分熱鬧。既有這些妓家,又有了這些閒遊子弟,男女混雜,便有了賣酒賣肉、賣詩畫、賣古董、賣玉石、賣綾羅手帕、荷包香袋、賣春藥、賣梳頭油、賣胭脂搽麵粉的。有了這般做買賣的,便有偷雞、剪綹、撮空、撇白、托袖拐帶有夫婦女。一班小人,叢雜其地。王從事一時不知,賃在此處,僱著轎子,抬喬氏到下處。原來臨安風俗,無論民家官家,都用涼轎。就是布幃轎子,也不用簾兒遮掩;就有簾兒,也要揭起憑人觀看,並不介意。今番王從事娘子,少不得也是一乘沒簾兒的涼轎,那喬氏生得十分美貌,坐在轎上,便到下處。人人看見,誰不喝采道 :「這是那裡來的女娘, 生得這樣標緻 !」怎知為了這十分顏色,反惹出天樣的一場大 禍事來。正是: 兔死因毛貴,龜亡為殼靈。 卻說王從事夫妻,到了下處,一見地方落得不好,心上已是不樂。到著晚來,各妓家接了客時,你家飲酒,我家唱曲,東邊猜拳,西邊擲骰。那邊樓上,提琴弦子;這邊郎下,吹笛弄簫。嘈嘈雜雜,喧喧攘攘,直至深夜,方才歇息。從事夫妻,住在其間,又不安穩,又不雅相。商議要搬下處,又可怪臨安人家房屋,只要門面好看,裡邊只用蘆葦隔斷,涂些爛泥,刷些石灰白水,應當做裝摺,所以間壁緊鄰,不要說說一句話便聽得,就是撒屁小解,也無有不知。王從事的下處,緊夾壁也是一個妓家,那妓家姓劉名賽。那劉賽與一個屠戶趙成往來,這人有氣力,有賊智,久慣打官司,賭場中抽頭放囊,衙門裡買差造訪。又結交一班無賴,一呼百應,打搶紮詐,拐騙掠販,養賊窩贓,告春狀,做硬證,陷人為盜,無所不為。這劉賽也是畏其聲勢,不敢不與他往來,全非真心情願。喬氏到下處時,趙成已是看見。便起下欺心念頭。為此連日只在劉賽家飲酒歇宿,打聽他家舉動。那知王從事與妻子商量搬移下處,說話雖低,趙成卻聽得十之二三,心上想道 :「這蠻子,你是別處人, 便在這裡住住何妨,卻又分甚麼皂白,又要搬向他處,好生可惡!我且看他搬到那一個所在,再作區處 。」及至從事去尋房 子,趙成暗地裡跟隨。王從事因起初倉卒,尋錯了地方,此番要覓個僻靜之處,直尋到錢塘門裡邊,看中了一所房子。又仔細問著鄰家,都是做生意的,遂租賃下了。與妻子說知,擇好日搬去。這些事體,趙成一一盡知。 王從事又無僕從,每日俱要親身。到了是日,喬氏收拾起箱籠,王從事道;「我先同扛夫抬去,即便喚轎子來接你。」 道罷,竟護送箱籠去了。喬氏在寓所等候,不上半個時辰,只見兩個漢子,走入來說 :「王官人著小的來接娘子,到錢塘門 新下處去,轎子已在門首 。」喬氏聽了,即步出來上轎。看時,卻是一乘布幃轎子,喬氏上了轎,轎夫即放下簾兒,抬起就走。 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一個門首,轎夫停下轎。轎夫停下轎子,揭起簾兒,喬氏出轎。走入門去,卻不見丈夫,只見站著一伙面生歹人。原來趙成在間壁,聽見王從事吩咐妻子先押箱籠去的話,將計就計,如飛教兩個人抬乘轎子來,將喬氏騙去。臨安自來風俗,不下轎簾,趙成恐王從事一時轉來遇著,事體敗露,為此把簾兒下了,直抬至家中。喬氏見了這一班人,情知有變,嚇得面如土色,即回身向轎夫道 :「你說是我官人教你 來接我到新下處,如何抬到這個所在,還不快送我去 。」那轎 夫也不答應,竟自走開。 趙成又招一個後生,趕近前來,左右各挾著一隻胳脯,扶他進去,說 :「你官人央我們在此看下處,即刻就來 。」喬氏嬌怯怯的身子,如何強得過這兩個後生,被他直攙至內室。喬氏喝道:「你們這班是何等人,如此無理!我官人乃不是低下之人,他是河南貢土,到此選官的。快送我去,萬事皆休,若還遲延,決不與你干休 !」趙成笑道:「娘子弗要性急,權且 住兩日,就送去便了 。」喬氏道:「胡說!我是良人妻子,怎 住在你家裡 。」趙成帶著笑,側著頭,直走至面前去說道:「 娘子,你家河南,我住臨安,天湊良緣,怎說此話 。」喬氏大 怒,劈面一個把掌,罵道 :「你這砍頭賊,如此清平世界,敢 設計誆騙良家婦女在家,該得何罪 。」趙成被打了這一下,也 大怒道 :「你這賊婦,好不受人抬舉。不是我誇口說,任你夫 人小姐,落到我手,不怕飛上天去,哪希罕你這酸丁的婆娘? 要你死就死,活就活,看哪一個敢來與我講話 。」喬氏聽了想 道 :「既落賊人之手,丈夫又不知道,如何脫得虎口?罷,罷! 不如死休 !」乃道:「你原來是殺人強盜,索性殺了我罷。」 趙成道 :「若要死偏不容你死。」眾人道:「我實對你說,已 到這裡,料然脫不得身,好好須從,自有好處 。」 喬氏此時,要投河奔井,沒個去處;欲待懸樑自盡,又被這班人看守。真個求生不能生,求死不得死,無可奈何,放聲大哭。哭了又罵,罵了又哭,捶胸跌足,磕頭撞腦,弄得個頭蓬發鬆,就是三寸三分的紅繡鞋,也跳落了。趙成被他打了一掌,又如此罵,如此哭,難道行不得凶?只因貪他貌美,奸他的心腸有十分,賣他的心腸更有十分,故所以不放出虎勢,只得緩緩的計較。乃道 :「眾弟兄莫理他,等再放肆,少不得與 他一頓好皮鞭,自然妥當 。」一會兒搬出些酒飯,眾人便吃, 喬氏便哭。眾人吃完,趙成打發去了,叫妻子花氏與婢妾都來作伴防備。原來趙成有一妻兩妾,三四個丫頭,走過來輪流相勸,將銅盆盛了熱水,與他洗臉,喬氏哭猶未止。花氏道 :「 鐵怕落爐,人怕落囤。你如今生不出兩翅,飛不到天上,倒不如從了我老爹罷 。」喬氏嚷道:「從甚麼,從甚麼?」那娘道: 「陪老爹睡幾夜,若服侍得中意,收你做個小娘子,也叫做從; 或把與別人做通房,或是賣與門戶人家做小娘,站門接客,也叫做從。但憑你心上從哪一件 。」 喬氏聽了,一發亂跌亂哭,頭髻也跌散了,有只金簪子掉將下來,喬氏急忙拾在手中。原來這只金簪,是王從事初年行聘禮物,上有「王喬百年」四字,喬氏所以極其愛惜,如此受辱受虧之際,不忍棄舍。此時趙成又添了幾杯酒,慾火愈熾,喬氏雖則淚容慘淡,他看了轉加嬌媚,按捺不住,趕近前雙手抱住,便要親嘴。喬氏憤怒,拈起手中簪子,望著趙成面上便刺,正中右眼,刺入約有一寸多深。趙成疼痛難忍,急將手搭住喬氏手腕,向外一扯,這簪子隨手而出,鮮血直冒,昏倒在地。可惜一團高興,弄得冰消瓦解。連這一妻兩妾,三四個丫頭,把香灰糝的,把帕子紮的,把喬氏罵的揪打的,亂得大缸水渾。趙成昏去了一大會,方才忍痛開言說 :「好,好,不從 我也罷了,反搠壞我一目。你這潑賤歪貨,還不曉得損人一目,家私平分的律法哩 。」叫丫頭扶入內室睡下,去請眼科先生醫 治。又吩咐妻妾們輪流防守喬氏,不容他自尋死路。詩云: 雙雙鶼鳥在河洲,贈繳遙驚兩地投。 自係樊籠難解脫,霜天叫徹不成儔。 且說王從事押了箱籠,到了新居,復身轉來,叫下轎子,到舊寓時,只見內外門戶洞開,妻子不知那裡去了。問及鄰家,都說不曉得。惟有劉賽家說 :「方才有一乘轎子接了去,這不 是官人是哪個?」王從事聽了這話,沒主意,一則是異鄉人,初到臨安,無有好友;二則孤身獨自,何處找尋去。走了兩三日,沒些蹤影,心中憤恨,無處發洩,卻到臨安府中,去告起 一張狀詞,連緊壁兩鄰,都告在狀上。這兩鄰一邊是劉賽,一邊是做豆腐的,南潯人,姓藍,年紀約莫六十七八歲,人都叫做藍老兒,又叫做藍豆腐。臨安府尹,拘喚劉賽及藍豆腐到官審問,俱無蹤跡。一面出廣捕查訪,一面將劉賽、藍豆腐招保。 趙成在家養眼,得知劉賽被告,暗暗使同伴保了劉賽,又因劉賽保了藍豆腐。王從事告了這張狀詞,指望有個著落。那知反用了好些錢鈔,依舊是捕風捉影。自此無聊無賴,只得退了錢塘門下處,權時橋寓客店,守候選期,且好打探妻子消息。分明是: 石沉海底無從見,浪打浮漚那得圓。 再說趙成雖損了一目,心性只是照舊。又想這婆娘烈性,料然與我無緣的了,不如早早尋個好主顧賣去罷。恰有一新進士,也姓王,名從古,平江府吳縣人,新選衢州府西安縣知縣。 年及五旬,尚未有子。因在臨安帝都中,要買一妾,不論室女再嫁,只要容貌出眾,德性純良,就是身價高,也不計較。那趙成慣做這掠販買賣,便有慣做掠販的中媒,被打聽著了,飛風來報與他知。趙成便要賣與此人,心上躊躇,怕喬氏又不肯隊,教妻子探問他口氣。這婆娘扯個謊,口說 :「新任西安知 縣,結髮已故,名雖娶妾,實同正室。你既不肯從我老爹,若嫁得此人,依舊去做奶奶,可不是好 。」喬氏聽了細想道:「 此話到有三分可聽。我今在此,死又不得死,丈夫又不得見面,何日是了。況我好端端的夫妻,被這強賊活拆生分,受他這般毒辱,此等冤仇,若不能報,雖死亦不瞑目 。」又想道:「到 此地位,只得忍恥偷生,將機就計,嫁這客人,先脫離了此處,方好作報仇的地步。聞得西安與臨安相去不遠,我丈夫少不得做一官半職,天若可憐無辜受難,日後有個機會,知些蹤跡,那時把被掠真情告訴,或者讀書人念著斯文一脈,夫妻重逢,也不可知,報得冤仇,也不可知。但此身圈留在此,不知是甚地方,又不曉得這賊姓張姓李,全沒把柄 。」想了一回,又怕 羞一回,不好應承,汪汪眼淚,掉將下來,就靠在桌兒上,嗚嗚咽咽的悲泣。 花氏因他不應,垂頭而哭,一眼覷見他頭上,露出金簪子,就伸手去輕輕拔他來。喬氏知覺,抬起頭來,簪子已在那婆娘手中。喬氏急忙搶時,那婆娘掣身飛奔去了。喬氏失了此簪,放聲大哭,暗思道 :「這是我丈夫行聘之物,刺賊救身之寶, 今落在他人之手,眼見得要夫妻重會,不能夠了 。」自此尋死 的念頭多,嫁人的念頭少。哭得個天昏地暗,朦朧睡去,夢見一個大團魚,爬到身邊。喬氏平昔善會烹治團魚,見了這個大團魚,便拿把刀將手去捉他來殺。這團魚抬頭直伸起來,喬氏畏怕,又縮了手。喬氏心記頭上金簪,不知怎的這簪子卻已在手,就向團魚身上一丟,又捨不得,連忙去拾這簪子,卻又不見。四面尋覓,只見那團魚伸長了頸,說起話來,叫道 :「喬 大娘,喬大娘,你不要愛惜我,殺我也早,燒我也早。你不要懷念著金簪子,尋得著也好,尋不著也好。你不要想著丈夫,這個王也不了,那個王也不了 。」喬氏見團魚說話,連叫奇怪, 舉把刀去砍他,卻被團魚一口齧住手腕,疼痛難忍,霎然驚醒。 想道 :「我丈夫平時愛吃團魚,我常時為他烹煮,莫非殺生害 命,至有今日夫妻拆散之報?」 正想之間,花氏又來問 :「願與不願,早些說出來,莫要 擔誤人 。」喬氏無可奈何,勉強應承。趙成又想:「這婆娘利 害,倘到那邊,一五一十,說出這些緣故,他們官官相護,一時翻轉臉來,尋我的不是,可不老大利害,莫把家裡與他認得。 「又吩咐媒人,只說姓胡。這一班通是會中人,俱各會意,到 王知縣船上去說,期定明日親自來相看。趙成另向隱僻處,借下一個所在,把喬氏抬到那邊住下。趙成妻子,一同齊去。到午牌前後,王從古同媒人來,將喬氏仔細一看,姿容美麗,體態妖嬈,十分中意,即便去了。不多時,媒人領了十多人來,行下了三十貫錢聘禮。喬氏事到此間,只得梳妝,含羞上轎,雖非守一而終,還喜明媒正娶,強如埋沒在趙成家裡。要知喬氏嫁人,原是失節,但趙成家緊緊防守,尋死不得,至此又還想要報仇,假若果然尋了死路,後來那得夫婦重逢,報仇雪恥。 當時有人作絕句一首,單道喬氏被掠從權,未為不是。詩云: 草草臨安住幾時,無端風雨喚離居。 東天不養西天養,及到東天月又西。 喬氏上了轎,出了臨安城,王從古船泊江口,即舟中成其夫婦。王從古本來要娶妾養子,因見喬氏美豔,枕席之間,未免過度。那喬氏從來知詩知禮,一時被掠,做下出乖露醜,每有所問,勉強支吾,心實不樂。王從古只道是初婚的怕羞,那知有事關心,各不相照。王從古既已娶妾,即便開船,過了富陽桐廬,望三衢進發。為甚叫做三衢?因洪水暴出,分為三道,故名三衢。這衢州地方,上屆牛女分野,春秋為越西鄙姑蔑地,秦時名太末,東漢名新安,隋時名三衢,唐時名衢州,至宋朝相因為衢州府。負郭的便是西安首縣。王從古到了西安上任,參謁各上司之後,親理民事,無非是兵刑錢穀,戶婚田土,務在伸屈鋤強,除奸剔蠹,為此萬民感仰,有神明之稱。又一清如水,秋毫不取,西安縣中,寂然無事。真個: 雨後有人耕綠野,月明無犬吠花村。 這王從古是中年發跡的人,在蘇州起身時,欲同結髮夫人安氏赴任。夫人道 :「你我俱是五旬上邊的人,沒有兒女。醫 家說,婦人家至四十九歲,絕了天癸,便沒有養育之事。你的日子還長,不如娶了偏房,養個兒子,接代香火。你自去做官, 我情願在家吃齋念佛 。」故此王從古到臨安娶妾至任。衙中隨 身伴當夫妻兩人,親丁只有喬氏。誰知喬氏懷念前夫,心中只是怏怏。光陽迅速,早又二年。一日正值中秋,一輪明月當窗,清光皎潔。王從古在衙齋對月焚香啜茗,喬氏在旁侍坐。但見高梧疏影,正照在太湖石畔,清清冷冷,光景甚是蕭瑟。兼之鶴唳一聲,蟋蟀絡繹,間為相應,雖然是個官衙,恰是僧房道院,也沒有這般寂寞。王從古乘間問著喬氏道 :「你相從我, 不覺又是兩年,從不見你一日眉開,畢竟為甚?」喬氏道 :「 大凡人悲喜各有緣故,若本來快活,做不出憂愁;若本來悲苦的,要做出喜歡,一發不能夠 。」王從古見他說話含糊,又道: 「我見你德性又好,才調又好,並不曾把偏房體面待你,為何 不向我說句實話?」喬氏道 :「失節婦人,有何好處,多煩官 人,這般看待 。」王從古道:「你是汴梁人,重婚再嫁,不消 說起。畢竟你前夫是死是活,為甚的到了臨安住在胡家?」喬氏道:「原來這販賣人家姓胡麼?」王從古聽說,一發驚異道: 「你住在他家,為何還不曉得他姓胡,然則你丈夫是甚麼樣 人?」喬氏道 :「妻子既被人販賣,說出來一發把他人玷辱, 不如不說。況今離別二年有餘,死也沒用,活也沒用 。」言罷, 雙淚交流,欷歔歎息。王從古聽他說話又苦,光景又慘,連自家討個販賣來的做偏房,也沒意思,悶悶不名而睡。喬氏見他已睡,乃題一詩於書房壁上。詩云: 蝸角蠅頭有甚堪,無端造次說臨安。 因知不是親兄弟,名姓憑君次第看。 題罷就寢。明早王從古到書房中,見了此詩,知道是喬氏所作。把詩中之意一想 :「蝸角蠅頭,他丈夫定是求名求利的, 到臨安失散,不消說起。後邊兩句,想是將丈夫姓名,做個謎話,教我詳察,我一時如何便省得其意 。」王從古方在此自言 自語,只見喬氏送茶進來。王從古道 :「你詩中之意,我都曉得,若後來訪得你前夫消息,定然使月缺重圓。喬氏聽見此話,雙膝就跪下,說道 :「願官人百年富貴,子孫滿堂。此時笑容 可掬,真是這兩年間,只有這個時辰笑得一笑,眉頭開得一開。 王從古看了,點頭嗟歎其不忘前夫。 自此又過年餘。一日正當理事,陰陽生報導:「府學新到的教授來拜 。」王知縣先看他腳色,乃是汴梁人,年二十八歲, 由貢士出身,初授湖州訓導,轉升今職,姓王名從事。王從古見名姓與己相去不遠,就想著喬氏詩中有因,知不是親兄弟之句,沉吟半晌,莫非正是此君,且從容看是如何。遂出至賓館中相見,答拜已畢,從此往來,也有公事,也有私事,日漸親密。一來彼此主賓,原無拘礙;二來是讀書人遇讀書人,說話投機,杯酒流連,習為常事。倏忽便二年。那衢州府城之南,有一爛柯山,相傳是青霞第八洞天。晉時樵夫王質入山砍樵,見二童子相對下棋,王質停了斧柯,觀看一局,棋還未完,王質的斧柯,盡已朽爛,故名為爛柯山。有此神山聖跡,所以官民士宦,都要到此山觀玩。 一日早春天氣,王從事治下肴榼,差馳夫持書柬到縣,請王從古至爛柯山看梅花。王從古即時散衙,乘小轎前來。王從事又請訓導葉先生,同來陪酒。這葉先生雙名春林,就是樂清縣人,三位官人,都是角巾便服,素鞋淨襪,攜手相扶,緩步登山,藉地而坐,飲酒觀花。是日天氣晴和,微風拂拂,每遇風過,這些花瓣如魚鱗飛將下來,也有點在衣上,也有飛入酒杯。王知縣道 :「這般良辰美景,不可辜負。我三人各分一韻, 即景題詩,以志一時逸興 。」王教授道:「如此最妙。」就將 詩韻遞與王教授,知縣接韻在手,隨手揭開一韻,乃是壺字。 知縣又遞與王教授,教授又送葉訓導。那葉訓導揭出仙字。然後教授揭著一韻,卻是一個妻字,不覺愀然起來。況且遊山看花的題目,用不著妻字,難道不是個險韻?又因他是無妻子的人,驀地感懷,自思自歎。知縣訓導,那裡曉得。王知縣把酒在手,咿咿唔唔的吟將出來,詩云: 梅發春山興莫孤,枝頭好鳥喚提壺。 若無佳句酬金谷,卻是高陽舊酒徒。 葉訓導詩云: 買得山光不用錢,梅花清逸自嫣然。 折來不寄江南客,贈與孤山病裡仙。 王教授拈韻在手,討倒未成,兩淚垂垂欲滴。王知縣道: 「老先生見招,為何先自沒興,對酒不樂,是甚意思?」王教 授道 :「偶感寒疾,腹痛如刺,故此詩興不湊,例當罰遲。」 自把巨杯斟上。這杯酒卻有十來兩,王教授平昔酒量,原是平 常,卻要強進此杯,嚥下千千萬萬的苦情,不覺一飲而盡。紅著兩眼,吟詩云: 景物相將興不齊,斷腸行賂各東西。 誰教夢逐沙吒利,漫學斑鳩喚舊妻。 吟罷,大歎一聲。王知縣道 :「老先生興致不高,詩情散 亂,又該罰一杯 。」王教授只是垂頭不語。葉訓導喚從人,將 過雲母箋一幅,遞與王知縣,錄出所題詩句。知縣寫詩已畢,後題姑蘇王從古五字。因知縣留名,葉訓導後邊也寫樂清葉林春漫錄七字。兩人既已留名,王教授也寫個汴梁王從事書,只是詩柄上增 :「春日邀王令公、葉廣文同游爛柯山看梅,限韻 得妻字 。」書罷,遞與王知縣。知縣反覆再看,猛然想起,就 將雲母箋一卷,藏入袖裡。說道 :「等學生仔細玩味一番,容 日奉到。」是日天色已晚,各自回衙。 王從古故意將這詩箋,就放在案頭。喬氏一日走入書房,見了這卷雲母箋,就展開觀看,看到後邊這詩,認得筆跡是丈夫的,又寫著汴梁王從事 。」這不是我丈夫是誰,難道汴梁城 有兩個王從事不成?」又想道 :「我丈夫出身貢士,今已五年, 就做衢州教授,也不甚差。難道一緣一會,真正是他在此做官? 「又想道:「他既做官,也應該重娶了。今看詩中情況,又怨 又苦,還不像有家小。假若他還不曾娶了家小,我卻已嫁了王知縣,可不羞死?總然後來有相見日子,我有甚顏面見他 。」 心裡想,口裡恨,手裡將胸亂捶。恰好王從古早堂退衙,走入書房,見喬氏那番光景,問道 :「為甚如此模樣?」喬氏道: 「我見王教授姓名,與我前夫相同,又是汴梁人,故此煩惱。 「王從古情知事有七八分,反說道:「你莫認差了,王教授說, 祖籍汴梁,其實三代住在潤州 。」喬氏道:「這筆跡是我前夫 的,那個假得 。」王從古道:「這是他書手代寫的,休認錯了。 「喬氏道:「他是教授,倒有書手代寫。你是一縣之主,難道 反沒個書手,卻又是自家親筆?」王從古見他說話來得快捷,又答道 :「這又有個緣故的,那王教授右手害瘡,寫不得字, 故此教書手代寫。我手上又不害瘡,何妨自家動筆 。」喬氏見 說,沒了主意,半疑半信。王從古外面如此談話,心上卻見他一念不忘前夫,倒有十分敬愛。又說道 :「事且從容,我再與 你尋訪 。」 又過了幾日,縣治後堂工字廳兩邊庭中,千葉桃花盛開,一邊紅,一邊白,十分爛熳。王從古要請王教授葉訓導玩賞桃花,先差人投下請帖,吩咐廚下,整治肴饌。對喬氏道 :「今 日請王教授,他是斯文清越的人,酒饌須是精潔些。」喬氏聽 說請王教授,反覺愕然,忙應道 :「不知可用團魚?」王從古 道 :「你平日不煮團魚,今日少了這一味也罷。」喬氏道:「 恐怕王教授或者喜吃團魚,故此相問 。」王從古笑道:「這也但憑你罷了 。」原來王從古,舊有腸風下血之病,到西安又患 了痔瘡,曾請官醫調治,官醫又寫一海上丹方,雲團魚滋陰降火涼血,每日烹調下飯,將其元煮白汁薰洗,無不神效。王從古自得此方,日常著買辦差役,買團魚進衙。喬氏本為王從事食團魚,見了團魚,就思想前夫。又向在趙成家,得此一夢,所以不吃團魚,也不去烹調。今番聽說請王教授,因前日詩箋姓名字跡,疑懷未釋,故欲整治此味,探其是否。王從古冷眼旁觀,先已窺破他的底蘊,故意把話來挑引。此乃各人心事,是說不出的話。 當下王從古正與喬氏說長話短,外邊傳梆道 :「學裡兩位 師爺都已請到 。」王從古即出衙迎接,引入後堂。茶罷清談, 又分詠紅白二種桃花詩,即好詩也做完,酒席已備。那日是知縣做主人,少不得王教授是坐第一位,葉訓導是第二位。席間賓主款洽,杯觥交錯。大抵官府宴飲,不擲骰,不猜拳,只是行令。這三位官人,因是莫逆相知,行令猜拳,放懷大酌。王教授也甚快活,並不比爛柯山賞梅花的光景。正當歡樂之際,門子供上一品肴饌,不是別味,卻是一品好團魚。各請舉筷,王知縣一連數口,便道 :「今日團魚,為何異常有味?」那葉 訓導自來戒食團魚,教門子送到知縣席上。惟王教授一風供上團魚,忽然不樂,再一眼看覷,又有驚疑之色。及舉筷細細一撥,俯首沉吟,去了神去。兩隻牙筷,在碗中撥上撥下,看一看,想一想,汪汪的兩行珠淚,掉下來了。比適才猜拳行令光景,大不相同。王知縣看了,情知有故,便道 :「一人向隅, 滿坐不樂。王老先生每次悲哭敗興,大殺風景,收了筵席罷。 「葉訓導聽見此語,早已起身,打恭作謝。王教授也要告辭, 王知縣道 :「葉老先生請回衙,王老先生暫留,還有說話。」 遂送葉訓導出堂,上轎去後,復身轉來,屏退左右,兩人接席而坐。王知縣低聲問王教授道 :「老先生適才不吃團魚, 反增悽慘,此是何故,小弟當為老先生解悶 。」王教授道:「 晚生一向抱此心事,只因言之污耳,所以不敢告訴。晚生原配荊妻喬氏平生善治烹團魚,先把團魚裙子括去黑皮,切臠亦必方正。今見貴衙中,整治此品,與先妻一般,觸景感懷,所以墮淚 。」王知縣道:「原來尊閫早以去世,小弟久失動問。」 王教授道 :「何曾是死別,卻是生離。」王知縣道:「為甚乃 至於此?」王教授乃將臨安就居一段情繇,說了一遍。王知縣聽了此話,即令開了私宅門,請王教授進去,便教喬氏出房相認。喬氏一見了王從事,王從事一見了妻子,彼此並無一言,惟有相抱大哭。連王知縣也悽慘垂淚,直待兩人哭罷,方對王教授道 :「我與老先生同在地方做官,就把尊閫送到貴衙,體 面不好。小弟以同官妻為妾,其過大矣,然實陷不知。今幸未有兒女,甚為乾淨,小弟如今宦情已淡,即日告病歸田。待小弟出衙之後,離了府城,老先生將一小船相候,彼此不覺,方為美算 。」王教授道:「然則當年老先生買妾,用多少身價, 自當補還。」王知縣道:「開口便俗,莫題,莫題。」說罷, 王教授別了知縣,喬氏自還衙齋。王從古即日申文上司告病,各衙門俱已批允,收拾行裝離任,出城登舟,望北而行。打發護送人役轉去,王教授船泊冷靜去處,將喬氏過載,復為夫婦。 一?錦被遮羞,萬事盡勾一筆,只將臨安被人劫掠始終,並團魚一夢,從頭至尾,上?時說到天明,還是不了。正是: 今宵勝把銀缸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喬氏說道 :「我今夫妻重合,雖是天意,實出王知縣大德, 自不消說起。但大仇未報,死不甘心,怎生訪獲得強盜,須把他碎骨粉身,方才雪此仇恥 。」王從事道:「我雖則做官,卻 是寒氈冷局。且又不知這賊姓名居處,又在隔府別縣,急切裡如何就訪得著 。」喬氏道:「此賊姓胡。已是曉得,但不知其 住處 。」王從事道:「此事只索放下,再作區處。」 話休煩絮。王從事作官一年,任滿當遷。各上司俱薦他學行優長,才猷宏茂,堪任煩劇,遂升任臨安府錢塘縣知縣。喬氏聞報大喜,對丈夫道:「今任錢塘,便是當年拆散之地,縣令一邑之長,當與百姓伸冤理枉。何況自己身負奇冤,不為報雪,到彼首當留心此事 。」王從事道:「不消叮嚀,但事不可 定,事不可知,且待到任之後,自有道理 。」隨擇日起程,從 金華一路,到錢塘上任。三朝行香之後,參謁上司。京縣與外縣不同,自中書政府,以及兩台各衙門,那一處不要去參見。 通謁之後,刑布規條,投文放告,徵比錢糧。新知縣第一日放告,那告狀的也無算,王從事只揀情重的方准。中有一詞,上寫道: 告狀人周紹,告為劫賭殺命事。紹係經商生理,設鋪揚州。 有子周玄,在家讀書。禍遭嘉興三犯鹽徒丁奇,遁居臨安,開賭誘子宿娼劉賽,朋扛賭搏,劫去血資五十餘兩,金簪一隻。 紹歸往理,觸凶毒打垂斃,趙成救證,誘賭劫財,逞凶殺命。 告。 原告 周紹 被犯 丁奇 劉塞 周玄 干證 趙成 王從事看這詞,事體雖小,引誘人家子弟嫖賭,情實可惡,也就准了,仰本圖裡老拘審。原來這張狀詞,卻是趙成陰唆周紹告兒子的。趙成便貪淫作惡,妻子婢妾,卻肯捨身延壽。凡在他家走動的,無有不相知,好似癩痢頭上拍蒼蠅,來一個著一個,總來瞞著趙成一人。有曉得的,在背後顛唇簸嘴說道: 「趙瞎子做盡人,那得無此現世報。」趙成近時,忽地道女人 滋味平常,要尋小官人味道嚐嚐,正括著周紹的兒子周玄。這周玄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週一官,年紀十七八歲。一向原是附名讀書,近被趙成設計哄誘,做了男風朋友。引到家中,穿房入戶,老婆婢妾,見他年紀小,又標緻,個個把他當性命活寶。趙成大老婆花氏,已是三十四五,年紀是他長,名分是老大,風騷又是他為最。周玄單單供應這老婆娘,還嫌弗夠,所以一心倒在周玄身上。平日積下的私房,盡數與他,連向日搶喬氏這只金簪,也送與他做表記。兩個小老婆,也要學樣,手中卻少東西,只有幾件衣服,將來表情,丫頭們只送得汗巾香袋。周玄分明是瞎倉官收糧,無有不納。趙成一生占盡便宜,只有這場交易,吃了暗虧。 周玄跟著趙成,到處酒樓妓館,賭博場中,無不串熟。小官家生性,著處生根,那時嫖也來,賭也來,把趙成老婆所贈,著實撒漫。那抱劍營前劉賽,手內積趲得東西,買起粉頭接客,自己做鴇兒管家,又開賭場。嫖客到來,乘便就除紅捉綠。周 玄常在他家走動。這丁奇是嘉興販綿綢客人,到劉賽家來嫖,與周玄相遇。劉賽牽頭賭錢,丁奇卻是久擲藥骰的,周玄初出小伙子,那堪幾擲,身邊所有,盡都折倒,連趙成老婆與他這只金簪也輸了。是時五月天氣,不戴巾帽,丁奇接來,就插在角兒上。賭罷,周玄敗興,先自去了。丁奇就與粉頭飲酒,卻好趙成撞至,劉賽就邀來與丁奇同坐吃酒。趙成見丁奇頭上金簪,卻像妻子戴的一般,借來一看,吃了一驚。劉賽道 :「方才週一官,將來做梢,輸與丁客人的 。」趙成情知妻子與周玄 必有私情事了,心裡想了一想,自己引誘周玄的不是,不如隱了家醜,借景擺佈周玄罷。算計已定,即便去尋周玄。他本意原只要尋周紹,不想恰好遇著在家。 那周紹原是清客,又是好動不好靜的,衙門人認得的也多,各樣道路中人,略略曉得幾個。見了趙成,兩下扳談。趙成即把他兒子與丁奇賭錢,輸下金簪子的事說出。周紹道 :「可知 家中一向失去幾多物件,原來都是不長進的東西,偷出去輸與別人 。」又說道:「只是我兒子沒有這金簪,這又是那裡來的? 「趙成道:「賭博場中,梢挽梢,管他來歷怎的。如今錢塘縣 新任太爺到,何不告他一狀,一則追這丁奇的東西,二則也警戒令郎下次 。」周紹聽信了他,因此告這張狀詞。也是趙成惡 貫滿盈,幾百張狀詞,偏偏這一張卻在準數之中,又批個親提,差本圖裡老拘審。新下馬的官府,誰敢怠慢。不過數日,將人犯拘齊,投文解到。王從事令午衙所審,到未牌時分,王從事出衙升堂,喚進諸犯,跪於月台之上。 王從事先叫原告周紹上去,問道 :「你有幾個兒子?」周 紹道 :「只有一個兒子。」知縣道:「你既在揚州開段鋪,是 個有身家的了,又且只一子,何不在家教訓他,卻出外做客,至使學出不好?」周紹道 :「業在其中,一時如何改得。」知 縣又叫周玄上來,看了一看,問道 :「你小小年紀,怎不學好, 卻去宿娼賭錢,花費父親資本 。」周玄道:「小人實不曾花費 父親東西 。」知縣道:「胡說,既不曾花費,你父親豈肯告你。 在我面前,尚這般抵賴,可知在外所為了 。」喝叫:「拿下去 打 !」皂隸一聲答應,鷹拿燕雀,扯將出去。那個小伙子,魂 多嚇掉。趙成本意借題發揮,要打周玄,報雪奸他妻子之口怨氣,今番知縣責治,好不快活,伸頭望頸的對皂隸打暗號,教下毒手打他。早又被知縣瞧見,卻認錯是教皂隸賣法用情,心裡已明白這人是衙門情熟的,又見周玄哀哀哭泣,心裡又憐他年紀小。喝道 :「且住了。」周玄得免,分明死去還魂。 知縣叫丁奇問道 :「你引誘周玄嫖賭,又劫了他財物,又 打壞周紹,況又是個鹽徒,若依律該向個徒罪 。」丁奇道:「 老爺,小人到此販賣綿綢,並非賣鹽之人。與周玄只會得一次,怎說是引誘他嫖賭,劫他財物,通是虛情誑告,希圖捏詐 。」 知縣道 :「周紹也是有家業的人,你沒有引誘之情,怎捨得愛 子到官?」周紹叩頭道 :「爺爺是青天。」丁奇道:「周玄嫖 賭,或是自有別人引誘,其實與小人無乾 。」周紹道:「兒子 正是他引誘的,更無別人,劫去的財物,有細財在此 。」袖裡 摸出一紙呈上。趙成隨接口直叫道 :「還有金簪子一隻。」知 縣大怒道 :「你是干證,又不問你,你何要你搶嘴?」叫左右 掌嘴,皂隸執起竹掌,一連打上二十,才教住了。趙成臉上,打得紅腫不堪。知縣問 :「金簪今在何處?」丁奇不敢隱瞞說: 「金簪在小人處。」知縣道:「既有金簪,這引誘劫賭的情是 真了 。」丁奇道:「小人在客邊,到劉賽家宿歇,與周玄偶然 相遇,一時作耍賭東道。周玄輸了,將這金簪當梢是實,欺侮銀兩,都是假的。只問娼婦劉賽,便見明白 。」一頭說,一頭 在袖摸出金簪。皂隸遞與門子,呈到案上。知縣拿起簪子一看,即看見上有「王喬百年」四字,正是當年行聘的東西,故物重逢,不覺大驚,暗道 :「此簪周玄所輸,定是其母之物,看起 來昔日掠販的是周紹了。但奶奶說是姓胡,右眼已被刺瞎,今卻姓周,雙目不損,此是為何?」沉吟一回,心中兀突,吩咐且帶出去,明日再審,即便退堂。衙門上下人,都道 :「這樣 小事,重則枷責,輕則扯開,有甚難處?恁樣沒決斷,又要進去問後司 。」眾人只認做知縣才短,那裡曉得他心中緣故。王從事袖了簪子進衙,遞與喬氏道 :「我正要訪拿仇人, 不想事有湊巧,卻有一件賭博詞訟,審出這根簪子 。」喬氏道: 「這人可是姓胡,右眼可是瞎的?」知縣道:「只因其人不姓 胡,又非瞎眼,所以狐疑,進來問你 。」喬氏也驚異道:「這 又怎麼說?」知縣又問道 :「他可有兒子弟兄麼?」喬氏道: 「俱沒有。」知縣委決不下,想來想去,乃道:「我有道理了。 只把這周紹,盤問他從何得來,便有著落 。」次日早堂,也不 投文,也不理別事,就喚來審問。當下知縣即呼周紹問道 :「 這簪子可是你家的麼?」周紹應道 :「是。」又問道:「還是 自己打造的,別人?換的,有多少重?」周紹支吾不過。知縣 喝教夾起來,皂隸連忙討過夾棍。周紹著了忙,叫道 :「其實 不乾小人的,不知兒子從何處得來 。」知縣便叫周玄:「你從 那裡得來的?」這小伙子,昨日吃了一嚇,今日又見動夾棍。 心驚膽戰,只得實說 :「是趙成妻子與我的。」知縣道:「想 必你與他妻子有奸麼?」周玄不敢答應。 知縣即叫趙成來問,趙成跪到案前,知縣仔細一看,右眼卻是瞎的,忽然大悟道 :「當日掠販的,定是這個了。他說姓 胡,亦恐有後患,假托鬼名耳 。」遂問道:「可是你恨周玄與 妻子有奸,借丁奇賭錢事,陰唆周紹告狀,結果周玄麼?」趙成被道著心事,老大驚駭,硬賴道 :「其實周玄在劉賽家賭錢, 小人看見了報與他父親,所以周玄懷恨,故意污賴,說是小人妻子與他簪子 。」知縣道:「這也或者有之,你可曉得,這簪 子是那裡來的?」趙成道 :「這個小人不曉得。」知縣又問道: 「你妻子之處,可還有婢妾麼?」趙成道:「還有二妾四婢。 「知縣暗道:「此話與喬氏所言相合,一發不消說起是了。」 又道 :「你是何等樣人,乃有二妾四婢,想必都是強佔人的麼? 「趙成道:「小人是極守法度的,怎敢作這樣沒天理的事。」 知縣道 :「我細看你,定是個惡人。」又道:「你這眼睛,為 甚瞎了?」趙成聽了這話,正是青天裡打一個霹靂,卻答應不來。知縣情知正是此人,更無疑惑,乃道 :「你這奴才,不知 做下多少惡事,快些招來,饒你的死 。」趙成供道:「小人實 不曾做甚歹事 。」知縣喝叫:「快夾起來。」三四個皂隸,趕 向前扯去鞋襪,套上夾棍,趙成殺豬一般喊叫,只是不肯招承。 知縣即寫一朱票,喚過兩個能事的皂隸,低低吩咐,如此如此。皂隸領命,飛也似去了。不多時,將趙成一妻兩妾,四個老丫頭,一串兒都縛來,跪地丹墀。皂隸回覆 :「趙成妻子 通拿到了 。」此時趙成,已是三夾棍,半個字也吐不出實情, 正在昏迷之際。這班婆娘見了,一個個嚇得魂飛魄散。知縣單喚花氏近前,將簪子與他看,問道 :「這可是你與周玄的麼? 「那婆娘見老公夾得是死人一般,又見知縣這個威熱,分明是 一尊活神道,怎敢不認,忙應道 :「正是小婦人與他的。」知 縣道 :「你與周玄通姦幾時了?」花氏道:「將及一年了。家 中大小,皆與周玄有奸,不獨小婦人一個 。」又問:「怎樣起 的?」花氏道 :「原是丈夫引誘周玄到家宿歇,因而成奸。」 知縣道 :「原來如此。」又問道:「你這簪子,從何得來?丈 夫眼睛為何瞎了 ,他平日怎生為惡 ?須一一實招,饒你的刑罰 。」那婆娘惟恐夾棍也到腳上,從頭至尾,將他平日所為惡 端,並劫喬氏販賣等情,一一說出,知縣道 :「我已曉得,不 消說了 。」就教放了趙成夾棍,選頭號大板,打上一百。兩腿 血肉,片片飛起,眼見趙成性命在霎時間了。 知縣又喚花氏道 :「你這賤婦,助夫為惡,又明犯姦情, 亦打四十。眾婦人又次一等,各打二十 。」即援筆判道: 審得趙成,豺狼成性,蛇虺為心。拐人妻,掠人婦,奸謀奚止百出,攫人物,劫人財,兇惡不啻萬端。誘孌童以入幕,乃惡貫之將盈;啟妻妾以朋淫,何天道這好還。花氏奪簪而轉贈所歡,趙成構訟而欲申私恥,丁奇適遭其釁,周紹偶受其唆,雖頭緒各有所自,而造孽獨出趙成。案其惡款,誠罄竹之難書;據其罪跡,豈擢髮所能數。加以寸磔,庶盡厥罪。第往事難稽,陰謀無證。坐之城旦,實有餘辜。劉賽煙花而復作囊家,杖以未儆。丁奇商販而肆行賭博,懲之使戒。周玄被誘生情,薄懲擬杖,律照和姦。花氏妻妾宣淫,重笞示辱,法當官賣。金簪附庫,周紹免供。 判罷,諸犯俱押去召保。趙成發下獄中,當晚即討過病狀。 可憐做了一世惡人,到此身死牢獄,妻妾盡歸他人。這才是: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且說王從事,退入私衙,將前項事說與喬氏。喬氏得報了宿昔冤仇,心滿意足,合掌謝天。這只金簪,教庫上繳進,另造一隻存庫。臨安百姓,只道斷明了一樁公事,怎知其中緣故,知縣原為著自己。那時無不稱頌錢塘王知縣,因賭博小事,審出教唆之人,除了個積惡,名聲大振。三年滿任,升紹興府通判。又以卓異,升嘉興府太守。到任年餘,喬氏夫人,力勸致仕,歸汴梁祖業。王從事依允,即日申文上司,引病乞休,各衙門批詳准允。收拾起程,船到蘇州,想起王知縣恩德,泊船閶門,訪問王知縣居處,住在靈巖山剪香涇。王從事備下禮物,放船到瀆村停泊,同喬氏各乘一肩小轎,直到剪香涇來。先差人投遞名帖,王知縣即時出門迎接。原來王知縣,因還妾一事,陰德感天,夫人年已五十以外,卻生下一子,取名德興。此時已有七歲,讀書甚是聰明。當下在門首迎接,王從古見有兩乘小轎,便問 :「為何有兩乘轎子?」跟隨的啟道:「太守夫人, 一同在此 。」王知縣心上不安,傳話說:「我與太守公是故人, 方好相接,夫人那有相見之禮?」跟隨的只道王知縣不肯與故人夫人相見,實不知其中卻有一個緣故,為此喬氏隨轉轎歸船。 王從事與王知縣,留連兩日而別。一路無話,直至汴梁。 是時天下平靜,從事在汴梁城中,覓了小小一所居第,一座花園,與喬氏日夕徜徉其間。喬氏終身無子,從事乃立從堂兄弟之子為嗣,取名靈復,暗藏螟蛉之義。王從事居家數年而故,喬氏亦守寡十五年才終。臨終時吩咐靈復道 :「我少年得 罪你父親,我死之後,不得與你父親合葬。父親之柩,該葬祖墓,我的棺木,另埋一處 。」靈復暗道:「我父親生前與母親 極為恩愛,何故說得罪兩字 。」欲待再問,喬氏早已瞑目而去。 靈復只道一時亂命,那裡曉得從前這些緣故。喬氏當日在趙成家,夢見團魚說話,後來若不煮團魚與王教授吃。怎得教授見鞍思馬,吐真情與王知縣。所謂「殺我也早,燒我也早」,在夢驗矣。若當時這簪子不被趙成妻子搶去,後來怎報得這趙成劫搶之仇,所謂「尋得著也好,尋不著也好 」,其夢又驗。當 時嫁了王從事,卻被趙成拐去,所謂「這個王也不了 」。後來 又得王知縣送還從事,所謂「那個王也不了」,團魚一夢,無不奇驗。後人單作一詩,贊王知縣不好色忘義,就成了王從事夫妻重合,編出一段美談。詩云: 見色如何不動情,可憐美少遇強人。 五年月色西安縣,滿樹桃花客館春。 墨跡可知新翰墨,烹魚乃信舊調人。 若非仗義王從古,完璧如何返趙君。 後人又因王知縣夫人五旬外生下德興兒子,後日得中進士,接紹書香,方見王知縣陰德之報,作一絕句贊之。詩云: 當年娶妾為寧馨,妾去桃花又幾春。 不是廣文緣不斷,為教陰德顯王君。
第十一回 江都市孝婦屠身 百行先尊孝道,閨闈尤重貞恭。古來今往事無窮,謾把新詞翻弄。青史日星並耀,芳名宇宙同終。堪誇孝婦格蒼穹,留與人間傳誦。 這闋俚詞,單說人生百行,以孝為先。這句話,分明是秀才家一塊打門磚,道學家一宗大公案。師長傳授弟子,弟子佩服先生,直教治國平天下,總來脫不得這個大題目,自不消說起。就是平常不讀書的人,略略明白三分道理,少不得也要學個好樣子。唯有那女人家,性子又偏,性子以偏,見識又小,呆呆的坐在家中,平日間只與姊妹姑嫂妯娌們說些你家做甚衣服,我家置甚首飾,你家到那裡去扳親,那裡去望眷,我家到何處去燒香,何處去還願;便是極賢慧的,也不過說了些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家常話,何曾曉得甚麼緹縈女救親,趙五娘行孝。 所以說 :「三尺布,抹了胸,不知西與東。」 說便是這等說,盡有幾個能行孝道的。昔日漢時,越中上虞縣有個曹盱,性子輕滑,慣會弄潮。原來錢塘江上風俗,每年端午,輕薄弟子,都去習水弄潮,迎伍子胥神道。那曹盱乘興跳入江心,一時潮湧身沒,將曹盱的屍骸,不知飄到那一個龍宮藏府去了。所以當年官府,張掛榜文,戒人弄潮,上寫道: 鬥牛之分,吳越之中,惟江濤之最雄,乘秋風而益怒,乃其習俗,於此觀游。厥有善泅之徒,竟作弄潮之戲,以父母所生之遺體,投魚龍不測之深淵,自為矜誇。時或沉溺,精魄永淪於泉下,妻孥望哭於水濱。生也有涯,盍終於天命;死而不弔,重棄於人倫。推予不忍之心,伸爾無窮之戒。如有無知,違怙不悛,仍蹈前轍,必行科罰。 當時曹盱有女,年方一十四歲,聞父親溺死,趕到江邊,求覓屍首。哭泣了三日三夜,不得其屍,直哭得喉嚨已啞,肝腸要斷。卻去尋了一個大西瓜,拜告江神道 :「我父親屍首, 若是沉在何處,只願此瓜,永沉到底 。」祝罷,將瓜投在江中。 只見瓜兒一滾兩滾,直沉下去。曹娥便隨著瓜向江心一跳,也喪於波濤之內。沉了七日,卻抱著父親屍首而出。你道這個瓜,緣何便沉?只因孝女報父心堅,拚著性命哀求,所以感動天地。 至今立廟曹溪,春秋二祭,這乃是一個真孝閨女。 然女人家孝父母的還有,孝公姑的卻是難得。常言道 :「 隔重肚皮隔重山 。」做公姑的不肯把媳婦當做親生兒女,做媳 婦的也不肯把公姑當做生身父母。只有當初崔家娘子,因阿婆落盡牙齒,吃不得飯,嚼不得肉,單單飲得些湯水,如何得性命存活。崔娘子想一想 :「孩兒家吃了乳便長大;老人家難道 便吃不得乳?」直想到一個慈烏反哺的地位,日逐將那眼睛又瞎、耳朵又聾、牙齒又落、頭髮又禿,一個七死八活的婆婆,坐在懷中吃乳。看看一月又是一月,一年又是一年,那老婆婆得了乳食,漸漸精神復生,眼睛也開,耳朵也聽得,口裡也生出盤牙,頭上又長幾莖絨毛出來,活到一百來歲。感激媳婦這般孝心,便雙膝跪下,向天連拜幾拜,祝告道 :「我年紀又老, 料今生報不得媳婦深恩,只願子子孫孫,都像他孝順便了 。」 後來崔家男女,個個孝順,十代登科,三朝拜相,這是古來第一個孝婦。然畢竟崔家的孝婦,還是留了自己身子,方好去乳養婆婆,這也還不希罕。在下如今只把一個為了婆婆,反將自己身子賣與屠戶人家,換些錢鈔,教丈夫歸養母親,然後粉骨碎身於肉台盤上,此方是千古奇聞。這樁故事,若說出來呵: 石人聽見應流淚,鐵漢聞知也斷腸。 話說唐僖宗時,洪州府有一人,姓周名迪,表字元吉,早年喪父,止有母親樂氏在堂。到十八歲上,娶得妻子宗氏。這宗氏是儒家之女,自幼讀書知禮,比元吉只小一歲,因排行第二,遂喚做宗二娘。夫妻兩人十分和睦,奉侍老娘,無不盡心竭力。當年樂氏生周迪時,已是三旬之上,到圓親時,又是二十年光景,樂氏已是五旬的人了。周迪父親,原在湖廣荊襄生理。自從成婚之後,依舊習了父業,也在湖廣荊襄地方走走。 每年在外日多,在家日少,全虧宗二娘在家,供養母親,故此放心得下。不竟經商數載,把本錢都消折了。卻是為何?原來唐朝玄宗時,安祿山、史思明叛亂,後來藩鎮跋扈,兵火相尋,干戈不息。到僖宗時,一發盜賊叢起,更兼連年荒歉,只苦得百姓們父子分離,夫妻拆散,好生苦楚。這周迪因是四方三荒四亂,拆盡了本錢,止留得些微殘帳目。在襄陽府中經紀人家,奔回家來。等待天下太平,再作道理。此時年將四十,不曾生下一男半女。夫妻兩口兒承奉一個老娘,雖只家中尷尬,卻情願苦守。無奈中戶人家,久無生理,日漸消耗。常言道 :「開 了大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 。」那一件少得。卻又要行人情禮數,又要當官私門戶,弄得像雪落裡挑鹽包,一步重一步。 一日,樂氏對兒子媳婦說道 :「我家從來沒有甚田莊,生 長利息,只靠著在外經商營運。如若呆守在家,坐吃箱空,終非常法。目今雖則有些後荒撩亂,卻還有安靜的地方,你一向在荊襄生理,還有些帳目在人頭上,也該就去清討。我老人家,還藏下五十兩銀,指望備些衣衾棺槨送終。我想家道艱難,日苦一日,難道丟了飲食茶飯,只照管衣衾棺槨不成。依我起來,還是將此五十兩送終本錢,急急收拾行李,再往襄陽走走,討些帳目,相時度勢,這方是腰間有貨不愁窮,東天不養西天養。 「周迪聽了,還猶豫未決;那宗二娘聽了婆婆這番說話,便對 丈夫說 :「婆婆所見極是。但這五十兩銀子,是婆婆送終的老 本錢,今做了我三口養命的根本,你須是做家的,量不花費一兩二兩,卻要仔細著眼力買貨,務求利錢八分九分,也須要記得。只為今日這般窮苦,沒奈何將七十歲的老娘撇下,雖不要你早去早回,實指望緊關緊閉,留下婆婆在家,且自放心。萬一家道艱難,我情願粉骨碎身奉養他,決不使你老娘饑餓 。」 周迪手裡接了銀子,眼兒裡汪汪的掉下淚來,說道 :「我自有 道理,不須吩咐。只是我此番一去,生意不知如何,道路不知如何,但好定出去的日子,定不得歸來日子。只得母親年紀高大,我又不在家裡,你又不曾生育得一男半女,且要在你身上,替我做兒子,照管他寒寒冷冷,又要在你身上,代作孫孫兒女,早晚與老人家打伙作樂 。」那知這兩句話,又打動老娘心上事 來,便開口道 :「阿喲!正是。你年近四十,還沒有兒女,此 番出去,定不得幾時歸家,那裡得接代香火的種子。我如今有個算計,莫若你夫妻二人,同去經商,卻當伙伴一般。一來好看管行李貨物,二來天可見憐,生下個兒子,接續後嗣,也未可知 。」周迪聽了,答道:「母親,這卻使不得。我今出去,留下媳婦奉侍,也還可放心;倘若我夫妻同去,撇下你老人家孤單獨自,卻告傍著哪一個 。」老婆鞘:「你若愁我單身在家, 你的舅母馮氏媽媽,他也是孀居,年將六十,並無男女,你可接他來,同我作伴 。」又道:「我也原捨不得你夫妻同去,只 愁你做生意的日子長,養兒子的日子短,千算萬算,方算到此。 「宗二娘卻格格的笑道:「婆婆,你好沒見識!你若愁家計日 漸凋零,少不得營生過活,還有道理。若愁你兒子年紀長大,沒有孫子,卻教我同伴出去。我想你兒子媳婦,都是四十邊年紀的人,尚不曾奉承你吃一碗安樂茶飯,我們連夜生育,今日三朝,明朝滿月,巴到他十歲五歲,好一口氣哩!總然巴到成房立戶,怕如你兒子媳婦一般樣子,依舊養不著父母,卻不是空帳。若如今依了婆婆說話,同了丈夫出去,他鄉外府,音信不通,老人家看不見兒子媳婦,兒子媳婦看不見老人家,可不是橄欖核子落地,兩頭不著實!不如叫丈夫獨自出去,倘若生意活動,就在別處地方,尋一偏房家小,就是生得成兒子,生不成兒子,聽之天命,這方是兩頭著實的計較 。」老婆婆聽罷, 說道 :「不要愁我,我死也死得著了。你夫妻兩口,從來有恩 有愛。況自成婚到今,只因年時荒亂,生意淡薄,累你挨了多少風霜,受了多少磨折。假若留下媳婦在家,兒子反在他州外府,娶下偏房家小,卻不是後邊的受用,結髮的倒丟過一邊,這斷然使不得。常言道:恭敬不如從命。你若再三不聽我老人家說話,我便尋個死路,也免得兒子牽掛娘,媳婦牽掛婆婆。 「說也還說不了,急趕到廚房下,拿把菜刀在手。若不是宗二 娘眼快手急,急趕去抱住,周迪奪下菜刀,險些把一個老人家,蕩了三魂,走了六魄。當時周迪夫妻勸住了老婆婆,便說道: 「兒子便同媳婦出去。」鬧吵吵的嚷了兩個時辰,哪知道因這 老人家捨不得兒子媳婦分離,卻教端端正正,巴家做活,撇得下老公,放不開婆婆的一個周大娘子,走到江都絕命之處,賣身殺身,受屠受割。正是: 只因一著不到處,致使滿盤都是空。 這還是後話不提。 卻說宗二娘雖則愛婆婆這般好意,卻也不忍,又見婆婆這般執性,只得收拾行李,與丈夫行路。口裡嗚嗚咽咽,暗暗啼哭,又自言自語道 :「我的婆婆,你為著兒子,割捨了媳婦, 恐怕你媳婦為婆婆,又割捨了丈夫 。」拓了眼淚,又歡歡喜喜 對婆婆道 :「我媳婦如今只得同丈夫前去。」周迪即到馮媽媽 家,搬他一家來同住。等得馮媽媽來到,二人作別。宗二娘又對周母拜了兩拜,說道 :「只願你百年長壽,子媳同歸。」又 轉身拜馮媽媽兩拜,說道 :「可憐老人家年老無依,全仗舅母 照管,從此一去,或者時運不通,道路有變,丈夫帶不及妻子,妻子趕不上丈夫,雙雙出去,單單一個回來,也是天命 。」周 迪聽到此地,淚如雨下。老母也自覺慘傷。宗二娘不忍看著婆婆,反抽身先走,背地流淚。正是: 世上萬般哀苦事,無非死別與生離。 周迪夫婦,離了洪州,取路望襄陽而去,免不得饑餐渴飲,夜宿曉行。非止一日,來至襄陽,周迪將了行李,夫妻雙雙徑到舊日主人家裡。不道主人已是死了,主人妻子,卻認得是舊主顧,招留歇住。周迪取些土儀相送,兩下敘了幾句久闊的說話。周迪問主人死幾時了,答道 :「死有五年了。」周迪又問: 「有位令郎,如何不見?」那老嫗便告訴兒子終日賭錢,不好學,把門頭都弄壞了的話。周迪問舊日放下的帳目,卻說一毫不曉得。及至他兒子歸來問時,也只推不知。周迪心裡煩惱,瞞著主人家,獨自到各處走一遍,那知死的死了,窮的窮了,走的走了,有好些說主人以往去用了,可不又是死無對證。轉了兩日,並討不得分文,對著妻子,只叫得苦。夫妻正當悶納,只見那老嫗一盤兒托著幾色嗄飯,一大壺酒送來,說道 :「老 客到了,因手中乾燥,還不曾洗塵,胡亂沽一壺水酒在此當茶,老身不敢相陪了 。」宗二娘道:「我們在此攪擾,已是不當, 怎又勞媽媽費鈔 。」那老嫗道:「不成禮數,休要笑話。」道 罷自去。夫妻二人把這酒肴吃了,周迪向妻子道 :「如今帳目 又沒處討,不如作速買了貨去罷,還是買甚貨便好?」正說間,那老嫗又走過來,夫妻作謝了。老嫗開言道 :「周客人,連日 出去,想必是討帳,可曾討得些?」周迪道:「說起也羞殺人,並沒處討得一文 。」老嫗道:「如今的世界,不比當初了。現 在該還的,尚有許多推托,那遠年的冷帳,只好休罷。如今買回頭貨去,多趁些罷 。」周迪道:「媽媽說得是。方在此商議, 還是買甚貨好 。」宗二娘聽了,便剪上一句道:「媽媽休聽他 說渾話,我們特來討帳,那裡有本錢收貨 。」那老嫗道:「若 說討帳,只管早回。如今盤纏又貴,莫要兩相擔擱 。」宗二娘 道 :「多謝媽媽指教。」講了一回,老嫗收了酒壺碗碟出去。 宗二娘埋怨丈夫,低低道 :「如何恁不謹慎,可見他說兒 子是個不長進的,只管直說要買貨,倘被他聽見,暗地算計,那時卻怎處 !」周迪道:「娘子見的是,我卻想不到此。」何 期他們說話時,主人兒子,果然在外悄地竊聽,曉得身邊有物。 到夜半時候,乘他夫妻熟睡,掘個壁洞,鑽進去,把這五十兩命根,並著兩件衣服,一包兒撈去。他夫妻次早起身,方才曉得。那老嫗明知是兒子所為,也假意說失了若干東西,背地卻捏著兩把汗,只愁弄出事來。氣得他夫妻面面相覷,跌足叫屈,雖猜摸主人家兒子有些蹊蹺,他無贓證,不好說他是賊,只得忍氣吞聲,自家怨命。周迪對妻子道 :「我兩人若還苦守在家, 也可將就過活。如今弄到此地,帳目已都落空,本兒又被偷去,眼見得夫妻死他鄉,這分明是我老娘造下的冤債 。」宗二娘聽 了,便變著臉說道:「這是自不小心,怎埋怨得母親。此就是忤逆不孝的心地了。常言道:天無絕人之路。且得一日度一日,再尋出一個甚麼道理,收拾回去,這便萬幸了。萬一時勢窮蹙,你死了還存得我,我死了還存得你,好歹留一人歸去,奉養婆婆,這才不枉叫做親生兒子親媳婦。今日卻愁他怎的 !」這一 班話,說得個周迪無言可答,沉吟了一晌,眼中流下淚道 :「 罷罷,事已至此,只可聽之天命。我且出去走走看,或者尋得個生路也好 。」宗二娘道:「這才是正經道理。」 周迪在襄陽府中闖了幾日,並不曾遇見一個熟人。正當氣悶,那老嫗因兒子做了這事,誠恐敗露,只管催逼他夫妻起身。 兩個鬥口起來,在門首爭嚷,宗二娘在旁勸解。不想絕處逢生,有個徽州富商汪朝奉,也在襄陽收討帳目,這日正從門首經過,見周迪與這老婆子爭論,立住了觀看。聽得是江右聲音,問其緣故。周迪心中苦楚,正沒處出豁,一把扯汪朝奉坐下,將母親逼迫出門,及被偷去銀子,前後事情,細細告訴一遍。說道: 「如今又沒盤纏歸去,又遇不得一個好人搭救,卻只管催逼起 身,教我進退無讓,可不是個死路 !」說到傷心之處,淚珠兒 亂落,痛哭起來。那汪朝奉一般做客,看了這個光景,正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也不覺滲然。說道 :「莫要哭,且問你, 可曉得寫算麼?」周迪道 :「我從幼讀書,摹過法帖,書札之 類,盡可寫得,那算法一掌金,九九數,無不精熟,憑你整萬整千,也不差一絲一忽 。」汪朝奉道:「既曉寫算就易處了。小弟原是徽州姓汪,在揚州開店做鹽,四方多有行帳,也因取討帳目到此。如今將次完了,兩三日間,便要起身,正要尋一個能寫能算的管帳。老哥若不嫌淡泊,同到揚州,權與我照管數目,胡亂住一二年,然後送歸洪州何如?」周迪聽了,連忙作揖道 :「多謝朝奉提攜,便是恩星相照了!請坐著,待我與 山妻商議則個。」隨向妻子說道:「承這朝奉一片好心,可該去麼?」宗二娘道 :「我看這人,是個忠厚長者,且將機就機, 隨到揚州,再作區處 。」周迪道:「我意正欲如此。」夫妻算 計定了,宗二娘即走出來相見,說道 :「蒙朝奉矜憐貧難,愚 夫婦感戴不盡。但不知貴寓何處,何日起程,好來相候 。」汪 朝奉道 :「起程只在目前。尊處在此,既不相安,不如就移到 小寓住下,早晚動身,更覺便易 。」周迪依言,即收拾行李, 夫婦同到他寓所。住了三四日,方才起身,取路徑到揚州。汪朝奉留住在店,好生管待,他本是見周迪異鄉落難,起這點矜憐之念,那寫算原不過是個名色,這也不在話下。 縣說那揚州,枕江臂淮,濱海跨徐,乃南北要區,東南都會,真好景致。但見: 蜀崗綿亙,崑崙插云。九曲池,淵淵春水,養成就聳壑蛟龍。鑿邗溝,滴滴清波,容不得棲塵螻蟻。芍藥欄前四美女,瓊花台下八仙人。凋殘隋花,知他是那一朝那一代遺下的碎瓦頹垣;選勝迷樓,都不許千年調萬年存沒用的朱薨畫棟。盤古塚,煬帝墳,聖主昏君,總在土饅頭一堆包裹。玉鉤斜,孔融墓,佳人才子,無非草鋪蓋十里蒙葺。說不到木蘭寺裡鍾聲,何人乞食;但只看二十四橋月影,那個銷魂。正是何遜梅花知在否,仲舒禮藥竟安歸。 是時鎮守揚州的節度使,姓高名駢,先為四川節度,頗有威名,為此移鎮廣陵。御筆親除為諸道行營都統,徵剿黃巢。 這高駢因位高權重,志氣驕盈,功業漸不如前。卻又酷好神仙,信用呂用之、諸葛殷一班小人,逢迎蠱惑,偽刻青石為奇字,曰:「玉皇授白雲先生高駢」,暗置道院香案。高駢得之大喜。 呂用之說:「上帝即日當降鸞鶴迎接,讓位仙班。」弄得個高 駢如醉如夢,深居道院,不出理事,軍府一應兵馬錢糧,盡聽呂用之處分。用之廣樹牙爪,招權納賄,顛倒是非。若不附他 的,便尋事故,置於死地。高駢又累假軍功,奏薦呂用之,也加到嶺南東道節度使職銜。 這賊子心猶未足,欲圖謀高駢職位,因畏忌一個將官,未敢動手。這將官是誰?姓畢名師鐸,原是黃巢手下一員猛將,後來,歸附高駢,收在部下,十分倚任,委他統兵駐紮高郵,以為犄角之勢。呂用之欲殺高駢,恐怕畢師鐸興師問罪,乃假令旨,遣心腹齎兵符召畢師鐸親身到揚議事。先除後患,然後舉事。那知畢師鐸平昔也恨呂用之假術蠱惑,讒害忠良,幾遍要起兵剪除奸黨,因礙著高駢,卻又中止。今番見傳令旨,召去議事,明知是呂用之使計謀害,齊集謀士將校商議 :「去則 定遭毒手,不去必發兵問抗違之罪。兵法云:先發制人。不如起兵直抵揚州,索取妖黨,明正其罪 。」計議已定,將使人斬 了,榜列呂用之罪惡,佈告四方,又傳檄各部,請兵共討其罪。 畢師鐸親自統兵十萬,望揚州殺來。早有呂用之所差使者的僕從,連夜逃回報知,呂用之驚得手足無惜,只得告知高駢,假說畢師鐸賊性不改,仍復背叛。高駢久已昏瞶,全無主張,但教傳令,齊集將士應敵。一面發帑藏,備辦軍需。出入指麾,一聽呂用之便宜行事。城中百姓,一聞高郵兵來,料道呂用之決敵他不過,恐怕打破城池,玉石俱焚,各想出城躲避。 那汪朝奉也連忙收拾回家,向周迪說道 :「本意留賢夫婦 相住幾時,從容送歸。誰料變生不測,滿城百姓,都各逃生,我也只得回鄉,勢不能相顧了,白金二十兩,聊作路費。即今一同出城,速還洪州,後日太平,再圖相會 。」可憐周迪夫婦, 才住得兩月餘,又遭此變,接了銀兩,一齊拜謝道 :「深蒙恩 人救濟真同天地,今生若不能補報,來世定當結草銜環,以報大德 。」汪朝奉雙手扯起道:「莫要謝,速走為止。若稍遲延, 恐不能出城了 。」宗二娘依言,即去收拾行李。汪朝奉止將細 軟打疊,粗重的便棄下了,家裡原有兩頭牲口,牽來駝上,餘下的家人伴當們,分開背負,把大門鎖上。周迪夫妻,隨著他主僕,一齊行走。他們都慣走長路的,腳步快,便飛也似向前出城去了。宗二娘是個女流,如何趕得上!更兼街坊上攜男挈女,推車騎馬的,挨挨擠擠,都要搶前,把他夫妻直擠在後。 行了多時,方得到城門口。只聽得鸞鈴震響,一騎飛馬跑來,行人都閃過半邊,讓他過去。馬上人中軍官打扮,手執令箭,高叫 :「把門官,軍門有令。」把門官即迎前接了旨。中軍官 傳了令旨,仍回馬跑去了。原來呂用之聞得百姓俱遷移出城,恐城中空虛,為此傳下將令,把門官不許放百姓出城,進城的須要嚴加盤詰,如或私放輕納,定行梟斬,先出城的,不必追究,遺下房屋家私,盡行入官,把門官得了令旨,吩咐門卒,閉上城門,後來的一個也不容走動。當時周迪夫妻,若快行了一刻,可不出去了?恰恰裡剛至門邊,這令箭也到,不肯放行。 正是: 總饒走盡天邊路,運不通時到底難。 當下無可奈何,只得隨著眾人,依舊回轉。一路上但見搬去的空房,呂用之發下封皮,著里甲封鎖。及走至汪朝奉居處,門上早已兩條封皮,十字花封好了。周迪見了,叫苦不迭,向妻子說道 :「我兩人來此揚州,並沒一個親識,單靠得汪朝奉 是個重生父母,何期遭此大變,不能相顧。如今回又回不成,轉來又無住處,可不是該死的了 。」不覺兩眼掉下淚來。宗二 娘正色說道 :「凡事有經有權,須要隨機生變,死中求活,這 才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假如目前事起倉卒,是奔穩便處,借來住下,身邊已有汪朝奉所贈之物,胡亂省儉度去。若守得個太平無事,那時即作歸計。設或兵來城破,難道滿城人都是死數,少不得也存下些。焉知你我不在生數之中?萬一有甚不測,這也是命中所招,你就哭上幾年也沒用 。」周迪聽了答道:「娘 子說得是。僧道庵院終不穩便,況也未必肯留,還是客店中罷。 「當下夫妻去尋旅店,鬧市上又不敢住,恐防兵馬到來,必然 不免,卻向冷落處賃了半間房屋住下。詩云: 遭時不幸厄干戈,遙望家鄉淚眼枯。 回首那禁腸斷處,殘霞落日共啼烏。 且說呂用之差人打聽畢師鐸兵馬已離高郵,傳令將城門緊閉,分遣將士守城,又驅百姓搬運磚石,上城協守。料想敵兵勢大,急切難退,行文所部,徵兵救授。各路將官,都恨呂用之平日索求賄賂,一個個擁兵觀望。呂用之無計可施,想起廬州刺史楊行密,兵強將勇,若得這枝兵來,便可退得畢師鐸。 即假著高駢牒文,召他星夜前來救援。那楊行密,原是高駢部將,久知高駢昏悖信讒,不親正事,因此亦懷著異心,日夜整治兵甲,不想湊巧有此機會。即起兵赴援,遣來使先齎文還報。 那知畢師鐸的兵馬,已抵揚州城下,使人正遇著游兵,生擒活捉,綁入中軍,問了底細,即時斬首。畢師鐸恐怕楊行密兵來,內外夾攻,反受其困,親冒矢石,指麾三軍,並力攻破羅城。 呂用之越城奔楊行密去了。畢師鐸縱兵大掠。高駢開門出見, 與師鐸交拜如賓主。師鐸搜捕呂用之黨羽,剮於市曹。有宣州觀察使秦彥,率兵來助畢師鐸,亦入揚州。師鐸尊為主帥,將高駢軟監在道院。不過數日,楊行密親領軍馬已到,兩軍大戰一場。秦彥、畢師鐸大敗,損兵折將,收拾殘兵,退入城中守禦。楊行密中軍屯於甘泉山七斗峰下,分遣諸軍,把揚州城圍得如鐵桶一般,游兵四散擄掠,百姓各自逃生,幾十里沒有人煙。城中糧草又少,圍困既久,漸至缺乏,民間鬥米千錢。高郵發兵來救援,被楊兵扼住要道,不能前進,縱有糧草,也飛不進城。睏了八個月餘,軍中殺馬來食,死下的人,也就吃了。 到後馬吃盡了,便殺傷殘沒用的士卒來吃。城外圍急,秦彥等恐怕高駢為內應,合門殺死。楊行密聞得,令三軍掛孝,向城大哭三日。秦彥、畢師鐸料守不住,領著殘兵出城,負命血戰,殺出重圍,自回宣州城中。百姓開門迎接楊行密入城,下令撫諭遠近,開通行旅,士農工商,照舊生業。一時兵戈雖則寧戢,把那田土拋荒,粒米不登,人民依然乏食,莫說羅雀掘鼠的方法做盡,便是草根樹皮,也剝個乾淨。那些窮人,餓得荒了,沒奈何收拾那道路上棄下的兒女,煮熟了救命。有的便盜人子女來食。富人曉得了,悄地轉又買來充饑。初時猶以為怪,不過幾日,就公然殺食,也論不得父子弟兄夫妻,互相鬻賣,更無人說個不行。就是楊行密軍中,糧餉不斷,也都把人來當飯,為此禁止不得。那時就有人開起行市,凡要賣的,都去上行。 有的開店的,販去殺了,零星地賣,分明與豬羊無異,老少肥瘦,價錢不等,各有名色,老人家叫做燒把火,孩兒家叫做和骨爛,男女白瘦的,道是味苦,名為淡菜,黑壯的以為味甜,號曰羔羊,上好的可值三貫四貫,下等的不過千文。滿城人十分中足去了五分,那被殺的止忍得一刀,任你煮蒸煎炒,總是無知無覺;這未賣的,只恐早晚輪到身上,那種憂愁悽慘,反覺難過難熬。把一個花錦般的揚州城,弄得個愁雲凝結,慘霧迷窮。生長此地的,或者這一方合該有此災難。 只可憐周迪夫妻,是洪州人,平白地走來,湊在數中。還虧宗二娘有些見識,畢師鐸初圍城時,料得兵連禍結,必非半月十日可定,米糧必至缺乏,把汪朝奉所贈銀兩,預備五六個月口糧藏著,所以後來城中米糧盡絕,他夫妻還可有一餐沒一餐的度過。等到平靜時,藏下的糧也吃完了,存下的銀兩也用完了,單單剩得兩個光身子,腹中饑餒,手內空虛了,欲待回家,怎能走動!周迪說道 :「母親只指望我夫妻在外經營一年 兩載,掙得些利息,生一個兒子。那知今日倒死在這個地方,可不是老娘陷害了我兩口兒的性命 !」說罷大哭。宗二娘卻冷 笑道 :「隨你今日哭到明日,明日哭到後日,也不能夠夫婦雙 還了。我想古人左伯桃、羊角哀,到揀餓極處,畢竟死了一個,救了一個。如今市上殺人賣肉,好歹也值兩串錢。或是你賣了我,將錢作路費,歸養母親;或是我賣了你,將兒作路費,歸養婆婆。只此便從長計較,但憑你自家主張 。」周迪見說要殺 身賣錢,滿身肉都跳起來,搖手道 :「這個使不得。」宗二娘 笑道 :「你若不情願,只怕雙雙餓死,白白送與人飽了肚皮。 不如賣了一個,得了兩串錢,還留了一個歸去 。」周迪吟沉不 答。宗二娘見他貪生怕死,催促道 :「或長或短,快定出個主 意來 !」周迪道:「教我也沒奈何。」宗二娘道:「你怎生便 去得 !」周迪會了此意,歎一聲道:「我便死,我便死 !」說罷,身子要走不走,終是捨不得性命。宗二娘看了這個模樣,將手一把扯住他袖子道 :「你自在這裡收拾行李,待我到市上講價 。」說罷,往外就走。看官,你看周迪說到死地,便有許 多恐怖;宗二娘說道殺身,恬不介意。可見烈性女子,反勝似柔弱男子。 當下宗二娘走出店門首,向店主人說道 :「我夫妻家本洪 州,今欲歸鄉,手中沒有分文,我情願賣身市上,換錢與丈夫盤纏回去,二來把你房錢清理,相煩主人同去講一講價錢 。」 此時賣人殺食,習為常套,全不為異。店主人就應道 :「這個 當得效勞 。」隨引宗二娘到江都市上,走到一個相熟屠家。這 店中此日剛賣完了,正當缺貨,看宗二娘雖不甚肥,卻也不瘦,一口就許三貫錢。宗二娘嫌少,爭了四貫。屠戶將出錢來,交與主人家,便叫宗二娘到裡邊去。宗二娘道 :「實不相瞞,我 丈夫不忍同我到此,住在下處,我把這錢去交付與他就來。你若不信,可教人押我同去 。」屠戶心裡不願,那主人家一力擔 當,方才允許。宗二娘將這四貫錢回到下處,放在桌上,指著說道 :「這是你老娘賣兒子的錢,好歹你到市上走一遭,你便 將此做了盤纏歸去,探望婆婆 。」周迪此時魂不附體,臉色就 如紙灰一般,欲待應答一句,怎奈喉間氣結住了,把頸伸了三四伸,卻吐不得一個字,黃豆大的淚珠流水淌出來。宗二娘看一看,又笑一笑,說 :「這樁買賣做不成,待我去回覆了他罷。 「轉身急走到屠家,對屠戶道:「我殺身只在須臾,但要借些 水來,淨一淨身子,拜謝父母養育,公姑婚配之恩,然後死於刀下未遲 。」屠戶見他說得迂闊,好笑起來道:「到好個愛潔 淨的行貨子 。」隨引入裡面,打起一缸清水,淨了浴,穿起衣 服,走出店中,討了一幅白紙,取過櫃中寫帳的禿筆,寫下一篇自祭的祝文。寫罷,走出當街,望著洪州,拜了四拜,跪在地上,展開這幅紙,讀那祭文。屠戶左右鄰家,及過往行人,都叢住了觀看。宗二娘不慌不忙,高聲朗誦道: 惟天不弔,生我孤辰,早事夫婿,歸於周門。翁既先逝,惟姑是承。婦道孔愧,勉爾晨昏。不期世亂,干戈日尋,外苦國壞,內苦家傾。姑命商販,利乏蝸蠅。僑寓維揚,寇兵圍城,兵火相繼,禾黍勿登。羅雀掘鼠,玉粒桂薪,殘命頃刻,何惜捐生。得資路費,千里尋親,子既見母,媳死可瞑!惟祈天佑,赫赫照臨,姑壽無算,夫祿永臻。重諧伉麗,克生寧馨。嗚呼哀哉!吾命如斯,何恐何憎。天惟鑒此,干戈戢寧。凡遭亂死,同超回輪。 讀罷,又拜了四拜,方才走起。他念的是江右土音,人都聽他不出,不知為甚緣故。宗二娘步入店中,把這幅紙遞與屠戶道 :「我丈夫必然到此來問,相煩交與,教他作速歸家,莫 把我為念 。」屠戶道:「這個當得。」接來放過一邊。眾人聽 了,方道:「原來是丈夫賣來殺的。」遂各自散去。宗二娘即脫衣就戮,面不改色。屠戶心中雖然不忍,只是出了這四貫錢,那裡顧得甚麼,忍住念頭,硬著手將來殺倒,劃開胸膛,刳出臟腑,拖出來如斲豬羊一般。須臾間,將一個孝烈的宗二娘,剁碎在肉台上。後人有詩云: 夫婦行商只為姑,時逢陽九待如何。 可憐玉碎江都市,魂到洪州去也無。 原來楊行密兵馬未到揚州,先有神仙題詩於利津門上道: 劫火飛灰本姓楊,屠人作膾亦堪傷。 杯羹若染洪州婦,赤縣神州草盡荒。 及至宗二娘鬻身宰殺之後,天地震雷掣電,狂風怒號,江海嘯沸,凡買宗二娘肉吃者,七竅流血而死。揚州城內城外,草木盡都枯死,到此地位,只見: 長江水圂水清,崑崙山掩無色。芍藥欄前紅葉墜,瓊花觀裡草痕欹。芳華隋苑,一霎離披;選勝迷樓,須臾灰燼。古墓都教山鬼嘯,畫轎空有月華明。 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周迪在下處不見妻子回來,將房門鎖了,走出店門首張望,口裡自言自語道 :「如何只管不來了。」店主人看見問 道 :「你望那個?」周迪道:「是我娘子。」店主人道:「啊 呀!你娘子方才說,情願賣身市上,換錢與你盤纏歸家,央我同到屠戶家,講了價錢,將錢回來,交付與你,便去受殺了。 難道你不曾收這四貫錢麼?」周迪聽了話,嚇得面如土色,身子不動自搖,說道 :「不,不,不,不信有這事!」店主人說: 「難道哄你不成?若不信時,你走到市上第幾家屠戶,去問就 是了 。」周迪真個一步一跌的趕去,挨門數到這個屠家,睜眼 仔細一望,果然宗二娘已剁斷在肉台盤上,目睜口張,面色不改。周迪叫聲 :「好苦也!」一跤跌翻在地,口兒裡是老鸛彈 牙,身兒上是寒鴉抖雪,放聲慟哭道 :「我那妻嚇!你怎生不 與我說個明白,地葫蘆提做出這個事來 。」屠戶聽了,便取出 這幅祭文付與道 :「這是令正留付與你的,教道作速歸去,莫 把他為念 。」周迪接來看了,一發痛哭不止,行路的人,見哭 得慘切,都立停住了腳問其緣故。周迪帶著哭,將前情告知了眾人。又討這幅祭文來看,內中有通文理的贊歎道 :「好個孝 烈女娘,真個是殺身成仁 。」有的對屠戶道:「既然是這樣一個烈婦,你就不該下手了 。」眾人又勸周迪道 :「你娘子殺身成就你母子,自然昇天去了,你也不消哭得,可依他遺言,急急歸去,休辜負他這片好念 。」周迪依言謝了眾人,把這紙祭 文藏好,走轉下處,見了店主人,一句話也說不出,只管哭。 主人勸住了,走入房中,和衣臥倒。這一夜眼也不合,尋思歸計,只是怎的好把實情告訴母親。 次日將房錢算還主人。主人說道 :「你娘子殺身東西,是 苦惱錢,我若要你的,也不是個人了 。」周迪謝了他美意,胡 亂買了些點心吃了,打個包裹;作別主人,離了揚州城,取路前去。怎奈腹中又饑,腳步又懶,行了一日,只行得五六十里。 看看天色已晚,路上行人,漸漸稀少,前不著村,向不著店,心裡好生慌張,那時只得掙扎精神,不顧高低,向前急走。遠遠望見一簇房屋,只道是個村落,及至走近,卻是一所敗落古廟,門窗牆壁俱無,心裡躊躕道 :「前去不知還有多少路方有 人家,倘或遇著個歹人,這性命定然斷送,不如且躲在廟中,過了這宵,再作區處 。」走進山門,直到大殿,放下包裹,跪 在地上,磕頭道 :「尊神不知是何神道,我周迪逃難歸家,錯 過宿處,權借廟中安歇,望神道陰空庇佑則個 。」祝罷,又磕 個頭,走起來,四面打一望,只見一張破供桌在神櫃傍邊,暗道 :「這上面倒好睡臥。」走出殿外,扯些亂草,將來抹個乾 淨,爬上去,把包裹枕著頭兒,因昨晚不曾睡得,又忍著餓走了這一日,神思困倦,放倒頭就熟睡了。一覺醒來,卻有二更天氣,那時翻來覆去,想著妻子殺身的苦楚,眼中流淚,暗道: 「我夫妻當日雙雙的出門,那知弄出這場把戲,撇下我孤身回, 盤纏又少,道路又難行,不知幾時才到,又不知母親在家安否何如。生死存亡,還未可必。萬一有甚山高水低,單單留我一身,有何著落,終須也是死數 。」愈想愈慘,不覺放聲大哭。正哭之間,忽聽得殿後有人叫將出來。周迪吃了一驚,暗道: 「半夜三更,荒村古廟,那得人來?此必是劫財謀命的,我這番決然是個死了 。」心裡便想,坐起身來,暗中張望,只見一 個人,身長面瘦,角巾野服,隱士打扮,從殿後走出,他說: 「半夜三更,這荒村破廟,甚麼人在此哭哭啼啼。」周迪不敢答應。那人道 :「想必是個歹人了,叫小廝們快來綁去送官。 「周迪著了急,說道:「我是過往客人,因貪走路,錯了宿處, 權在此歇息,並非歹人,方便則個 !」那人道:「既是行客,為甚號哭?」周迪道 :「實不相瞞,有極不堪的慘事在心,因 此悲傷。不想驚動閣下,望乞恕罪 !」那人道:「你有甚傷心之事,可實實說來,或者可以效得力的,當助一臂 。」周迪聽 了這些話,料意不是歹人,把前後事細訴一遍。說罷,又痛哭起來。那人道 :「原來有這些緣故,難得你妻子這般孝義,肯殺身周全你母子。只是目今盜賊遍地,道涂硬阻,甚是難行。 你孤身獨行,性命難保,我看孝婦分上,家中有一頭牲口,遇水可涉,遇險可登,日行數百里,借你乘坐,送到洪州,使你母子早早相見何如?」周迪聽了,連忙跳下供桌,拜謝道 :「 若得如此,你就是我的恩人了。但不知恩人高姓大名,住於何處,你為甚深夜到此?」那人道 :「這個廟乃三閭大夫屈原之 祠,我就是他的後裔,世居於此,奉侍香火。適來聞得哭聲,所以到此看覷。你住著,待我去帶馬來 。」道罷,自殿外去了。 不一時,只聽見那人在外邊叫道 :「牲口已在此,快來上 路 。」隨聞得馬嘶之聲,周迪拿起包裹,奔至山門,見一匹高 頭白馬,橫立門口。周迪不勝歡喜道 :「多承厚情,自不消說 起。只是沒有人隨去,這馬如何得回?」那人道 :「這馬自能 回轉,不勞掛懷 。」周迪跳上馬,將包袱掛在鞍?,接過絲韁, 那人把馬一拍,喝聲「走」,那馬縱身就跑,四隻蹄,分明撒鈸相似。周迪回頭看時,離廟已遠,那人也不見了,耳根前如狂風驟雨之聲。心中害怕,伏在鞍上,合眼假寐。也不知行了多少路,只聞得曉鍾聲響,雞犬吠鳴,抬頭看時,約莫五更天氣,遠望見一座城池.如在馬足之下。暗想道 :「前面不知是 何州縣 。」霎眼間已至城下,舉目觀看,彷彿是洪州風景,心 中奇怪。此時城門未啟,把馬帶住,等候開門。須臾間,要入城做買賣的,漸漸來至,人聲嘈雜,仔細聽時,正是家鄉聲口,驚訝道 :「原來已到家了,馬真乃龍駒也。」一回兒城門開了, 那馬望內便走,轉彎抹角,這路徑分明是走熟的一般。行到一個所在,忽已立住了。此時天色將明,周迪仔細一覷,卻便是自家門首,心中甚喜。跳下馬來敲門,只見母親樂氏,同著舅 母馮氏,一齊開門出來,看見說道 :「呀!兒子你回來了。」 再舉眼看了一看,問道 :「媳婦在那裡,如何不見?」周迪聽 說媳婦二字,心中苦楚,勉強忍住,拿著包裹,說道 :「且到 裡面去細說 。」 走到中堂,放下行李,先拜了馮氏,然後來拜母親。周母又問 :「媳婦怎不同歸?」周迪一頭拜,一頭應道:「你媳婦已去世了。」這句話還未完,已忍不住放聲慟哭。周母道:「且莫哭,且說媳婦為甚死了?」周迪把從前事訴與母親,又取出錢來道:「這就是媳婦賣命之物。」周母哭倒在地,馮氏也不覺涕淚交流。周迪扶起母親,周母跌足哭道 :「我那孝順的 媳婦兒,原來你為著我送了性命,卻來報知道 。」周迪驚訝道: 「他怎地來報母親?」周母停了哭,說道:「昨日午間,因身 子疲倦,靠在桌上,恍恍惚惚,似夢非夢的見媳婦走來,對我拜了兩拜,說 :『婆婆,媳婦歸來了。你兒子娶了一個不長不 短,不粗不細,粉骨碎身的偏房,只是原來的子舍。你兒子生了一個孩子,又大又小,又真又假,蓬頭垢面,更不異去日的周郎。』說罷,霎時間清風一陣,有影無形。要認道是夢,我卻不曾睡著;要不認是夢,難道白日裡見了鬼。心中疑惑,一夜不曾合眼。不想卻是他陰靈來報我 !」周迪道:「原來娘子 這般顯靈 。」馮氏道:「常言生前正直,死後為神。現在雖受 苦惱,死後自然往好處去了 。」周母又懊悔昔日逼他出去,弄 做一場沒結果,將頭在壁上亂撞,把拳在胸前亂捶,哭道 :「 媳婦的兒,通是我害了你也 。」周迪抱住道:「母親,你就死 也報不得媳婦,可憐媳婦死又救不得母親,卻不辜負了媳婦屠身報姑一片苦心 。」馮氏也再三苦勸。 此時天已大明,裡邊只顧啼啼哭哭,竟忘了門外騎來馬匹。 只聽門前人聲鼎沸,嚷道 :「這是何處廟堂中的泥馬,卻在這 裡,還是人去抬來的,還是年久成精走來的 !」驚動周迪出來 觀看,嚇得伸出了舌頭縮不入去,說道 :「原來昨夜乘的是個 神馬。可知道三個時辰,揚州就到了洪州。那說話的,正是那三閭大夫顯聖了 。」即向空拜道:「多謝神明憐憫我妻孝烈, 現身而諭,送我還家養母。後日干戈寧靜,世道昌明,當赴殿庭叩謝呵護之恩 。」拜罷起來。眾人問其緣故,周迪先說宗二 娘殺身,後說三閭大夫顯聖,將神馬送歸的事,細述一遍。眾人齊稱奇異,有的道 :「只是這個泥馬,如何得去?」周迪道: 「不打緊,待我抬入家中供養,等後日道路太平時,親送到廟 便了 。」即央了幾個有力後生來扛抬,這馬恰像似生下根的, 卻搖不得。又添了若干的人,依然不動。內中一人說道:此必神明要把孝婦的奇績昭報世人,所以不肯把這馬到家裡去。如今只該先尋席篷,暫蔽日色,然後建個小停供養,可不好麼? 「從人齊聲稱是。有好善的,連忙將席篷送來遮蓋。這件事頃 刻就傳遍了洪州城。不想過了一夜,到次早周迪起來看時,這匹泥馬已不見了,那席篷旁邊,遺下一幅黃紙,急取來看,上面寫了兩行字道: 孝婦精誠貫日明,靡軀碎首羽鴻輕。 神駒送子承甘旨,知古應留不朽名。 看罷,又向空拜了兩拜,即忙裝塑起三閭大夫神像,並著神馬,供養在家,朝夕祀拜,盡心侍奉母親,亦不復娶後妻。 常言道 :「聖誠可以感格天地。」這宗二娘立心行孝,感 動天庭,上帝以為為姑殺身,古今特見,敕封為上善金仙,專察人間男婦孝順忤逆之事。那孝順的幢幡寶蓋迎來,生於中華善地;忤的罰他沉埋在黑暗刀山,無間地獄。這一派公案,都是上善金仙掌管。上善金仙追念婆婆恩深義大,護佑他年到一百三十歲。周迪亦活至一百十歲。母子兩人,無疾而逝。臨終之時,五星燦爛,祥雲滿室,異香遍城,合洪州的人,無不稱道這是宗二娘至孝格天之報。詩云: 孝道曾聞百行先,孝姑千古更名傳。 若還看得周家婦,瀉倒黃河淚未乾。
第十二回 侯官縣烈女殲仇 梁山感幻妻,痛哭為之傾。 金石忽塹開,都繇激深情。 東海有勇婦,何慚蘇子卿。 學劍越處子,超然若流星。 捐軀報夫仇,萬死不顧生。 白刃耀素雪,蒼天感精誠。 十步兩躦躍,三呼一交兵。 斬首掉國門,蹴踏寺藏行。 豁此伉儷憤,燦然大義明。 北海李使君,飛章奏天庭。 舍罪警風俗,流芳播滄瀛。 名在列女籍,竹帛已光榮。 淳於免詔獄,漢王為緹縈。 津妾一棹歌,脫父於嚴刑。 十子若不肖,不如一女英。 豫讓斬空衣,有心竟無成。 要離殺慶忌,壯夫所素輕。 妻子亦何辜,焚之買虛聲。 豈如東海婦,事立獨揚名。 這首詩,乃李太白學士,因當時東海有婦人,為夫報仇,白晝殺人都市,羨其勇烈而作。其間引著緹縈豫讓等幾個古人的事跡,分明說男子不如婦女的意思。此言雖非定論,然形容此婦,十步兩躦躍,三呼一交兵之句,無異楚霸王喑啞叱?,千人自廢的景狀,令人毛骨竦然。比著斬空衣的豫讓,真不可同日而語。但稱東海有勇婦,又說學劍越處子,可見此婦素有勇力,又會武藝,故敢與男子格鬥。大凡人有了勇力武藝,膽氣精壯,若又逞著忿怒,這殺人的事,常要做出來,所以還未足為奇。如今在下說一個嬌嬌怯怯,香閨弱質,平日只會讀書寫字,刺繡描花,手無縛雞之力,一般也與丈夫報仇,連殺十數餘人。比東海勇婦,豈不更勝一籌?這樁故事說出來時,直教: 貞娘添正氣,淫漢退邪心。 說話宋朝靖康年間,威武州侯官縣,有個土人,姓董名昌,表字文樞。生得風姿美好,才學超群。早年喪母,其父董梁秀才,復娶繼母徐氏。董昌到十四歲上,父親又一病去世。本來沒甚大家私,薄薄有幾畝田產,止堪供稠粥膏火。爭奈徐氏貪食性懶,不肯勤苦作家,因此董昌外貌雖以繼母看待,心中卻不和睦。徐氏只倚著晚娘名分,做出許多惡狀。董昌無可奈何,遠而敬之,一味苦功讀書。卻好服滿,遇著歲考,應去童子試,便得領案入泮。那時豪家富室爭來要他為婿。董昌自想是個窮儒,繼母又不賢慧,富家女子,習成驕傲,倘或兩不相下,爭論是非,反為不美,為此都不肯就。只情願覓詩禮人家為婚,方是門當戶對。這也不在話下。 大凡初進學的秀才,廣文先生每月要月考,課其文藝,申報宗師,這也是個舊例。其時侯官教諭姓彭名祖壽,號古朋,乃是仙浪人,雖則貢士出身,為人卻是大雅。新生贄儀,聽其厚薄,不肯分別超超上上等戶,如錢糧一般徵索,因此人人敬愛。其年彭教諭六十八歲,眾新生道,已近古稀,各湊小分奉賀。彭教諭乘著月考之期,治具一酌,答其雅情。到晚文完,方要入席,恰好有個故人來相訪。此人是誰?覆姓申屠,名虔,別號退翁,長樂人氏。原是個有意思的秀才,指望上進,因累試不第,又見六賊亂政,百姓受苦,四方盜賊叢生,干戈侵擾,無有虛日。知得時事不可為,遂絕意取進,寄性山水,做個散人。與彭教諭通家相好,物來訪問。相見已畢,就請登筵。申屠虔年紀又長,且是遠客,遂坐了首席。佳賓賢主,杯觥酬酢,十分歡洽。 飲酒中間,申屠虔偏將少年秀才來看,看到董昌一貌非凡,便向彭教諭取他月考文字來看。你道他為何要看董昌文字?原來申屠虔當年結髮生下一兒一女,兒名希尹,女名希光。中年妻喪,也不續娶,自己撫育這兩個子女。此時女兒年已一十六歲,天生得柳葉眉,櫻桃口,粉捏就兩頰桃花,雲結成半彎新月;縷金裙下,步步生蓮,紅羅袖中,絲線帶藕。且自幼聰明伶俐,真正學富五車,才通二酉。若是應試文場,對策便殿,穩穩的一舉登科,狀元及第。只可惜戴不得巾幘,穿不得道袍,埋沒在粉黛叢中,胭脂隊裡。希尹一般也有才學,只是穎悟反不及妹子。這希光名字,本取希孟光之意。然孟光雖有德行,卻生得又黑又肥,怎比得此女才色兼全,世上無雙,人間絕少。 申屠虔酷愛女兒才學,所以親朋中來求婚的,一概不許,直要親眼選個好對頭,方許議婚。不道來訪彭教諭,湊巧遇著款待眾秀才,從中看中了董昌,為此討他文字來看。他本來原是高才,眼中識寶,看見董昌才稱其貌,欲將希光許嫁與他。當晚剪燭再酌,忽然明倫堂上一聲鵲噪,又一聲鴉鳴。彭教諭道: 「黃昏時候,那有鴉鳴鵲噪之事,甚是可怪 !」申屠虔笑道: 「從來鵲噪非喜,鴉嗚不兇,凶吉事情,這禽鳥聲音,何足計 較。不揣口吟一對聯,若這新秀才中,接口對出者,決定他年連中三元 。」彭教諭點頭應道:「如此極妙。」申屠虔即出一 聯道: 鵲噪鴉鳴,凶非凶,吉非吉。總不若岐山威鳳,鳳舞鸞翔。 眾秀才一個也對不出,獨有董昌對道: 朱神蛇鬼,瑞不瑞,妖不妖。卻何如洛水靈龜,龜登龍擾。 眾秀才一齊稱快,彭教諭也道他才調高捷,他人莫及。申屠虔雖則稱賞,細味其中意思,言神言鬼,其實不祥。龜至於登,龍至於擾,俱不是佳兆。但喜此子有才有貌,與希光果是一對,不信陰陽,不取讖語,便也不妨。若錯過此姻緣,總然門當戶對,龜鶴夫妻,決非雙璧。便於席上請教諭作伐,成就兩家之好。董昌聽見教諭稱其女才貌兼全,又是詩禮之家,滿口應允。申屠虔性子古怪,但要得個好婿,並不要納聘下禮, 只教選定吉日良時,竟來迎娶便了。董秀才一錢不費,白白裡應定了一房親事,這場喜事,豈非從天降下。正是: 只憑一對作良媒,不用千金為厚聘。 當夜宴席散了,明早申屠虔即歸長樂,整備嫁女妝奩。那知兒子希伊,年紀才得二十來歲,志念比乃翁更是古怪恬淡。 他料天下必要大亂,不思讀書求進,情願出居海上,捕魚活計,做個煙波主人。申屠虔正要了卻向平之願,自去效司馬遨遊,為此一憑兒子作主,毫不阻當。希尹置辦了漁家器具船隻,擇日遷移。希光乃作一詩與哥哥送行,詩云: 生計持竿二十年,茫茫此去水連天。 往來瀟酒臨江廟,晝夜燈明過海船。 霧裡鳴螺分港釣,浪中拋纜枕霜眠。 莫辭一棹風波險,平地風波更可憐。 希尹看了贊道 :「好詩,好詩!但我已棄去筆硯,不敢奉 和了 。」他也不管妹子嫁與不嫁,竟攜妻子遷居海上去了。看 看希光佳期已近,申屠虔有個姪女,年紀止長希光兩歲,嫁與古田醫士劉成為繼室。平日與希光兩相樣愛,勝如同胞,聞知出嫁,特來相送。至期董秀才準備花花轎子,高燈鼓吹,喚起江船,至長樂迎娶。他家原臨江而居,舟船直至河下。那申屠虔家傳有口寶劍,掛在?上,希光平日時時把玩拂拭。及至娶親人已到,尚是取來觀看,戀戀不捨。申屠虔見女兒心愛,即解來與他佩在腰間,說道 :「你從來未出閨門,此去有百里之 遙,可佩此壓邪 。」希光喜之不勝,即拜別登轎下舟。申屠虔 親自送女上門。希光下了船,作留別詩一首云: 女伴門前望,風帆不可留。 岸鳴楸葉雨,江醉蓼花秋。 百歲身為累,孤雲世共浮。 淚隨流水去,一夜到閩州。 雖吟了此詩,舟中卻無紙筆,不曾寫出。到了郡中,離舟登轎,一路鼓樂喧天,迎至董家。教諭彭先生是大媒,紗帽圓領,來赴喜筵。新人進門,迎龍接寶,交拜天地祖宗,三黨諸親,一一見禮。獨有繼母徐氏,是個孤身,不好出來受禮。董秀才理合先行道達一聲,因懷了個次日少不得拜見的見識,竟不去致意,自成禮數。徐氏心中大是不悅,也不管外邊事體,閉著房門,先自睡了。堂中大吹大擂,直飲至夜闌方散。申屠虔又入內房,與女兒說道 :「今晚我借宿彭廣文齋中,明日即 歸,收拾行裝,去游天台雁岩,有興時,直到泰山而返。或遇可止之處,便留在彼,也未可知。為婦之道,你自曉得,諒不消我吩咐,但須勸官人讀書為上 。」希光見父親說要棄家遠去, 不覺愀然說道 :「他鄉雖好,終不如故里,爹爹還宜早回。」 申屠虔笑道:「此非你兒女子所知 。」道罷相別。董昌送客之 後,進入洞房。一個女貌兼了郎才,一個郎才又兼女貌。董官人弱冠之年,初曉得撩雲撥雨;申屠姐及笄之後,還未請蝶浪蜂狂。這起頭一宵之樂,真正: 占盡天下風流,抹倒人間夫婦。 到次早請徐氏拜見,便托身子有病,不肯出來。大抵嫡親父母,自無嫌鄙。徐氏既係晚娘,心性多刻,雖則托病,也該再三去請。那董昌是個落拓人,說了有病,便就罷了,卻像全然不作準他一般。徐氏心中一發痛恨,自此日逐尋事聒噪,捉雞罵狗。申屠娘子,一來是新媳婦,二來是知書達禮的人,隨他亂鬧,只是和顏悅色,好言勸解,不與他一般見識。這徐氏初年,原不甚老成,結拜幾個十姊妹,花朝月夕,女伴們一般也開筵設席。遇著三月上巳,四月初八浴佛,七夕穿針,重九登高,妝飾打扮,到處去搖擺。當日董梁在日,諸事憑他,手中活動,所以行人情,趕分子,及時景的尋快活。輪到董昌當了家,件件自己主張,銀錢不經他手,便沒得使費,只得省縮。 十姊妹中,請了幾遍不去,他又做不起主人,日遠日疏,漸漸冷淡。過了幾年,卻不相往來,間或有個把極相厚的,隔幾時走來望望。及至董昌畢婚之後,看見他夫妻有商有量,他卻單單獨自沒瞅沒睬,想著昔年熱鬧光景,便號天號地的大哭一場。 董昌頗是厭惡,只不好說得。 時光迅速,董昌成親早又年餘,申屠娘子,已是身懷六甲,到得十月滿足,產下一兒。少年夫婦,頭胎便生個兒子,愛如珍寶,惟徐氏轉加不喜。一日清早,便尋事與董昌嚷鬧,董昌避了出去。沒對頭相罵,氣忿忿坐在房中。只見一個女人走將入來,舉眼看時,不是別個,乃是結拜姐姐姚二媽。嘗言恩人相見,分外眼青。徐氏一見知心人,回嗔作喜,起身迎迓道: 「姐姐,虧你撇得下,足足裡兩個年頭不來看我了,今日甚麼 好風吹得到此 。」姚二媽道:「你還不知道,我好苦哩。害腳 痛了年餘,才醫得好。因勉強走動了,還常常發作。近時方始痊癒,為此不能夠來看你,莫怪,莫怪 !」徐氏道:「原來如 此,這卻錯怪你了 。」取過椅兒請他坐下。 姚二媽袖中摸出兩個餅餌遞與道 :「昨日我孫兒週歲,特 地送拿雞團與你嚐嚐 。」徐氏接來放過,說道:「好造化,又 有孫兒週歲了 。」又歎口氣道:「你與我差不多年紀,卻是兒 孫滿堂,夫妻安樂。像我這鰥寡孤獨,冰清水冷,真是天懸地隔 。」說還未了,兩淚雙垂。姚二媽道:「阿呀!我聞得昌官 人已娶了娘子,你現成做婆,正好自在受用。巴得昌官人一朝發達,怕繼母不封贈做老夫人,老奶奶,還有甚不足意,自討煩惱 。」徐氏道:「不說不知,當初我進董家門來,昌官還只 得三四歲,也虧我撫養成人。如今成人長大,不看我在眼裡。 就是做親大禮,也不請我拜見。每日間夫妻打伙作樂,丟我在半邊,全然不睬。不要說別樣,就是飲食小事,他夫妻兩口,大魚大肉,我做娘的,只是一碗莧菜湯,勉強下飯。間或事忙,連這粗茶淡飯,常至缺少。真個是前人田地,後生世界,孤孀寡婦,好不苦惱 !」言罷拍台拍凳,放聲大哭。驚得申屠娘子, 走將出來勸解,卻也不知緣故。見姚二媽在坐,又偷忙敘話,問姓張姓李,與昌官人家何親何眷。姚二媽一頭答應,兩眼私瞧,骨碌碌看上看下。私忖道 :「世間乍有這般女子,若非天 仙織女轉世,定是月裡嫦娥降生。不知董秀才前世裡怎生樣修得到,今世受用如此絕色,只怕他沒福消受,到要折了壽算。」 這婆子方才驚訝,那知冤家湊巧,適當董昌從外直走進來。 見姚二媽與徐氏及申屠娘子三人攪作一堆,哭的哭,笑的笑,因早間這場悶氣在肚,正沒處消豁,又見如此模樣,不覺大怒,罵道 :「好人好家,三婆不入門。你是何人,在我家說長道短, 若得不和睦。可知有你這歪老貨搬弄,致使我家娘一向使心別氣,如今一發啼啼哭哭的,成甚麼規矩 。」姚二媽也變色說道: 「你做秀才的好不達道理,凡事也須要問個來歷,卻如何便破 口罵人。我好意來此望望他,因平日受苦不過,故此啼哭,與 我甚麼相干。你不說自己輕慢晚娘,反說別人搬弄不睦 。」董 秀才聽了,激得怒從心上起,罵道 :「老賤人,這個話難道不 是挑逗我家不和?」劈臉兩個漏風巴掌。徐氏連忙來勸,董昌失手一推,跌倒在地。申屠娘子急向前扶起徐氏,勸解姚二媽出門,又勸解丈夫在徐氏面前,陪個不是,方得息了一場鬧吵。 這一番口舌,不打緊,正是: 飽學書生垂命日,紅顏俠女斷頭時。 這姚二媽原是走千門踏萬戶,慣做寶山的喜蟲兒。乘便賣些花朵,?些金珠首飾,忙裡偷閒,又捱身與人做馬泊六,是個極不端正的老潑賊,被董秀才打了兩個巴掌,一來疼痛,二來沒趣,心中惱道 :「無端受這酸丁一場打罵,須尋個花頭擺 布他,方消得此恨 。」一頭走,一頭想,正行之間,遠遠望見 一個熟人走來。這婆子心裡忽然撥動一個惡念,說 :「若把那 人奉承了這人,定然與我出這一口氣 。」打定主意,走上一步, 去迎這人。你道此人是何等樣人物?原來此人喚做方六一,家私巨方,謀幹如神,專一交結上下衙門人役,線索相通。又糾連閩浙兩廣亡命,及海洋大盜,出沒彭湖,殺人劫財,不知壞了多少人的性命。卻又販賣違禁貨物,泛海通番,凡犯法事體,無一不為。更兼還有一樁可恨之處,若見了一個美貌婦女,不論高門富室,千方百計,去謀來奸宿。至於小家小戶,略施微計,便占奪來家。姦淫得厭煩了,又賣與他人,也不知破壞了多少良人妻女的行止。因是爪牙四布,一呼百應,遠近聞名,人人畏懼,是一個公行大盜,通天神棍。姚二媽平日常在他家走動,也曾做過幾遍牽頭,賺了好些錢財,把他奉做家堂香火。 這時受了董秀才的氣,正想要尋事害他,不期恰遇了方六一這個殺星,可不是董昌的晦氣到了。 當下方六一見了姚二媽,滿面撮起笑來,問道 :「二媽, 何故兩日不到我家來走走?今日為何紅了半邊面皮,氣忿忿,骨篤了嘴,不言不語,莫非與那個合口嘴麼?」這婆子正要與他計較,卻好被他道著經脈,便扯到一個僻靜處,把適來董秀才毆辱緣故,細細告訴一遍。方六一帶著笑道 :「如此說來, 你卻吃了虧哩 。」姚二媽道:「便是無端受了這酸丁一場嘔氣,又還幸得他娘子極力解勸,不曾十分吃虧 。」方六一道:「這 樣不通道理的秀才,卻有恁般賢慧老婆 。」姚二媽道:「賢慧 還是小事,只這標緻人物,卻是天下少的 。」方六一驚道:「 你且說他是如何模樣?」姚二媽道 :「那顏色美麗,令人一見 銷魂,自不消說。只這一種娉婷風韻,教我也形容他不出。六一官,你雖在風月場中走動,只怕眼睛裡從不曾見這樣絕色的少年婦人 。」方六一道:「不道我侯官縣有恁般絕色,可惜埋 沒在酸丁手裡。二媽,可有甚法兒,教我見他一面,也叫作眼見希奇物,壽年一千歲 。」姚二媽笑道:「見他也沒用,空自 動了虛火。你若有本事弄倒了這酸丁,收拾這娘子,供養在家,親親熱熱的受用,這便才是好漢 。」方六一聽罷,合掌念一聲 阿彌陀佛 :「謀人性命,奪人妻子,豈是我良善人做的。你也 不消氣的,且到我家吃杯紅酒,散一散懷抱罷 。」姚二媽道: 「原來六一官如今吃齋念佛了,老身卻失言也。」六一笑道: 「你這婆子,心忒性急。大凡作事,自有次序,又要秘密,怎 便恁般亂叫。況他又是個秀才,須尋個大題目,方能扳得他倒。 「遂附耳低言道:「這樁事,除非先如此如此,種下根基,等 待他落了我套中,再與你商量後事。做得成時,不要說出了你的氣,少不得我還要重重相酬 。」這婆子聽了,連聲喝采道: 「如此妙計,管教一箭上垛。」方六一道:「我今要去完一小 事,歸時即便佈置起來。明日你早到我家來,再細細商議 。」 姚二媽應諾,各自分手。正是: 繼母生猜恨禮疏,虔婆懷怨構風波。 陰謀欲攘紅顏婦,斷送書生入網羅。 且說董秀才,一日方要出門到學中會文,只見一人捧著拜匣走入來,取出兩個柬貼遞上。董昌看時,卻是一個拜貼,一個禮貼,中寫著 :「通家眷弟方春頓首拜。」禮貼開具四羹四 果,縐紗二端,白金五兩,金扇四柄,玉章二方,鬆蘿茶二瓶,金華酒四壇。董昌不認得這個名字,只道是送錯了,方以為訝。 外面三四個人,擔禮捧盒,一齊送入,隨後一人頭頂萬字頭巾,身穿寬袖道袍,乾鞋淨襪,擴而充之,踱將進來。董昌不免降階相迎,施禮看坐。這人不是別人,便是方六一這廝。可知六一原是排行,他平生欣羨睦州豪傑方臘以妖術誘眾,反於幫源洞,僭號建元。既與同姓,妄意認為一宗,取名方春,見臘後逢春之意,欲待相時行事,大有不軌之念。當下坐定,董昌開言道 :「小弟從不曾與台丈有交親,為甚將此厚禮見賜,莫非 有誤?」方六一道 :「春雖不才,同與先生土著三山城中,何 謂不是交親。弟此來一為敬仰高才絕學,庠序聞名,定然高攀仙桂,聯捷龍門。自今相拜以後,即為故交,日後便好提拔。 二則前日姚二媽鬧宅,唐突先生,實為有罪。姚二媽乃不肖姨娘,瓜葛相聯,方春代為負荊,敢具此薄禮請罪,萬祈海涵。 「說未了跪將下去。董昌慌忙扶起道:「一時小言,何足介意, 這厚禮斷不敢受 。」方六一道:「先生不受,是見棄小弟了。 「董昌推讓再四,方六一堅意不肯收回,叫小廝連盒放下,起 身作辭竟去。董昌年少智淺,見他這般勤殷,只道是好意。更兼寒儒家,絕少盤盒進門,見此羹果銀紗等物,件件適用,想來受之亦無害於理。即喚轉使人,也寫個通家眷弟的謝帖,打發去了。 申屠娘子問道:「適來何人,是何相知,如送如此厚禮? 「董昌將名帖送與觀看,說道:「此人從無一面,據他說,姚 二媽是其姨娘,因前日費口一番,特來代他請罪,二則慕我文才,要結識做個相知,為此送這些兒禮物 。」申屠娘子聽了,搖首道 :「此事來得蹊蹺,不可不察。」董昌道:「娘子何以 見知?」申屠娘子道 :「當今世情,何人不趨炎附勢,見兔放 鷹,誰肯結交窮秀才。且又素不識面,驟致厚禮,可疑者一;前日姚二媽不過小言,又無深怨,此人即係兩姨之子,也何消他來代為請罪,可疑者二。況君子不飲盜泉這水,豈可輕易受人之物?」董昌笑道 :「娘子忒過慮了,自來有意思的人,嘗 物色英雄於塵埃中,豈可以世情起見,一概抹殺好人。我看此人情辭誠篤,料無他意,不必疑心 。」申屠娘子道:「我雖過 慮,官人也休過信 。」董昌道:「這個我自理會得。」到次日, 也備幾件禮物去答拜。秀才人情,少不得是書文手卷詩扇之類。 方六一盡都收了,留住便飯。董昌力辭,那裡肯放,只得領情。 名雖便飯,實則酒筵,方六一慇懃相勸,盡醉方散。至明日,姚二媽又到董家陪小心,稱不是,一笑釋然。 自來讀書人最好奉承,董昌見方六一恁般小心克己,認定是個好人,交無猜慮,日親日近,竟為莫逆之交。方六一不時饋禮請酒,自己也常來尋問董昌。他的念頭,希翼撞見申屠娘子一面,看其姿色果是如何。那知這娘子無事不出中堂,再無由遇見。那姚二媽既捱身入門,也不嘗來攀談閒話,賣些花朵,趨奉申屠娘子,博他歡喜。及至背後向著徐氏,卻又冷言冷語的挑唆,徐氏一發痛恨兒子,巴不得即刻死了,方才快活。 方六一與董秀才往還數月,卻沒個機會下手害他。一日聞得泉州獲了大伙海盜,那為頭的渾名扳倒天,與方六一原是一黨。六一知得這個消息,帶了若干銀子,星夜趕到泉州,尋相知衙役,到監門上用了些錢鈔,進去探問。那班強盜見方六一來看覷,喜出望外,求他挽回搭救。六一道 :「我專為此而來, 但不知招稿,可曾定否?」眾盜道 :「初解到時,太爺因事忙, 即下了獄,隨後又為有病,至今不出堂,所以尚未審問 。」六一道 :「如此就有生路了。」向扳倒天附耳低言道:「侯官學 中,有個董秀才,久有異志,也結交四方豪傑,乘時欲圖大事,官府漸漸也多曉得了。到審問時,眾口一辭,竟招稱董昌是謀主,糾結閩浙兩廣亡命,陰謀不軌。我等皆其莊佃,因威逼為非。拼些銀兩,買上告下,求當案孔目,將董昌裝了頭,眾兄弟只做脅從。招中字眼放活了,待我再到京師,營謀個恤刑御史前來,開招釋放,可不好麼?」扳倒天道 :「若得如此,便 是再生父母了 。」方六一又留銀兩與他們使費,急回威武來布 置。扳倒天把這話通知眾盜,及至審問,一口咬定董昌主謀,陰圖叛逆。 泉州府尹,大是明察,思想做秀才的,決無此事,定是仇口陷害。但既係眾盜招扳,須拿來面質,才見真偽。又恐差捕 覆前去,必先破家,乃行文至威武州關提,州中轉行侯官縣拘解。這知縣相公,是蔡京門下人,又貪又酷又昏,耳又是棉花做的。方六一自泉州歸時,先使人吹風到大尹耳內,說道董秀才素行不端,結納匪人。又假捏地方鄰里人,具個公呈,說董昌日與異言異服外方人往來,行蹤詭秘,舉動叵測。大尹見此呈與前言暗合,大是驚駭。方待拘問,恰好州中帖文又下,三處相符,更無疑惑,即差人密拿董昌。不道這差役正是方六一的心腹,飛來報知,六一吩咐 :「連婦女都要到官,待我來解 勸,方才釋放 。」差人受了囑托,竟奔董昌家來,分一半人將 前後把住,其餘盡趕入去,將夫妻子母,並兩個童僕,俱是一條索子扣住。這場大禍,分明青天打下一霹靂,不知從何而起。 問著差人所犯何事,卻又不肯說,只言到縣便知。扯扯拽拽,擁出門去。申屠娘子雖有智識,一時迅雷不及掩耳,也生不出甚計較。無可奈何,抱著兒子,只得隨行。徐氏大哭大罵道: 「這個逆賊,平日不把做娘的看在眼裡,如今不知做下甚麼犯法事體,連累我出乖露醜,引動鄰里間都來觀看 。」 差人方待帶著董昌等要行,只見遠遠一個人走來。董昌望去,認得是方六一,即高叫道 :「六一兄,快來救我!」方六 一趕近前看了,假意失驚道 :「為甚事體,恁般模樣?」董昌 道 :「連我也不知是什麼緣故,叩問公差又不肯說。」方六一 道 :「是甚事如此秘密,真奇怪。」董昌道:「六一兄,你怎 地救得我,決不忘恩 。」六一道:「莫忙,待我作了揖,從容 商議 。」遂向徐氏、申屠娘子深深施禮,偷眼覷看,果然天姿 國色。暗想便拼用幾萬兩銀子,與他同睡一宿,就死也甘心。 禮罷,對差人道 :「列位差公,且入家裡來,在下有一言相懇。 「差人嚷道:「去罷了,有甚話說。」方六一道:「列位何消 性急。我若說得有理,你便聽了,說得沒理,去也未遲 。」眾 人依言,復帶入家中。方六一道 :「董相公是讀書人,縱有詞 訟,不過是戶婚田土,料必不是甚麼謀叛大逆,連家屬都要到官。待我送個薄東,與列位買杯酒吃,求做個方便,且慢帶家屬同去,全了斯文體面 。」遂向袖中摸出一錠銀子,約有三四 兩重。差人俱亂嚷道 :「這使不得,知縣相公吩咐來的,我們 難道到擔個得錢賣放的罪名。況且事體重大,你若從中打乾,恐怕也不得乾淨 。」方六一又道:「誰無患難,誰無朋友,便 累及我,也說不得了 。」又向袖中將二兩多銀子,並作一包, 送與說 :「我曉得東道少,所以列位不肯。但我身邊只有這些, 胡亂收了,後日再補 。」差人還假意不肯,方六一道:「我有 個道理在此,如今先帶董相公去見,若不提起要家屬,大家混過。如或必要,再來帶去,也未為遲 。」眾人方才做好做歹, 將他姑媳家人放了,只牽著董昌到縣裡去。看官,你道方六一為甚教差人又做出這番局面?他因不曾看見申屠娘子,果是怎樣姿色,乘著這個機會,逼迫來相見一面。二則假意於中出力周全,顯見他好處,使人不疑,以為後日圖妻地步,此乃最深最險的奸計。在方六一自道神機妙算,鬼神莫測,正不知上面這空空洞洞不言不語的卻瞞不過。所以俗語說: 湛湛青天不可散,未曾舉意早先知。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當下差人解至當堂。縣尹說道 :「好秀才,不去讀書,卻 想做恁般大事 。」董昌道:「生員從來自愛,並不曾做甚為非 之事 。」縣尹道:「你的所行所為,誰不知道,還要抵賴。我 也不與你計較,且暫到獄中坐坐,備文申解 。」董昌聞說下監, 不服道 :「生員得何罪,卻要下獄。老父母莫誤信風聞之言, 妄害無辜 。」秀才家不會說話,只這一言,觸惱了縣尹性子, 大怒道 :「自己做下大逆之事,反說我妄害無辜,這樣可惡, 拿下去打 。」董昌亂嚷道:「秀才無罪,如何打得。」縣尹愈 怒道 :「你道是秀才打不得,我偏要打。」喝教:「還不拿下。 「眾皂隸如狼虎般,趕近前拖翻在地,三十個大毛板,打得皮 開肉綻,鮮血迸流。縣尹尚兀是氣忿忿的,教發下去監禁。許多差役簇擁做一堆,推入牢中。董昌家人那裡能夠近身,急忙歸報。把申屠娘子驚呆半晌,白想這樁事沒頭沒腦,若不得個真實緣由,也無處尋覓對頭,出詞辨雪。一面教家人央挽親族中人去查問,一面又教到獄中看覷丈夫。惟有徐氏合掌向天道: 「阿彌陀佛,這逆賊今日天報了。」心中大是歡喜。這也不在 話下。 且說董昌本是個文弱書生,如何經得這般捶撲,入到牢中,暈去幾遍。睜眼見方六一在旁,兩淚交垂,一句話也說不出。 方六一將好言安慰,監中使費飲食之類,都一力擔承。暗地卻叮嚀禁子,莫放董昌家人出入,通遞消息。又使差人執假票,揚言訪緝董昌黨羽,嚇得親族中個個潛蹤匿影,兩個僕人也驚走了一個。方六一托著董昌名頭,傳言送語,假效慇懃。姚二媽又不時來偎伴,說話中便稱方六一家資巨富,做人仁厚,又有義氣,欲待打動申屠娘子。怎知申屠娘子一心只想要救丈夫,這樣話分明似飄風過耳,哪在他心上,但也不猜料六一下這個毒計。 申屠娘子想起董門宗族,已沒個著力人,肯出來打聽謀幹;自己父親,又遠遊他處,哥哥避居海上,急切不能通他知道。 且自來不歷世故,總然知得,也沒相干,自己卻又不好出頭露面。左思右想,猛然想著古田劉家姐夫,素聞他任俠好義,胸中極為謀略。我今寫書一封寄與,教劉姐夫打探誰人陷害,何人主謀,也好尋個機會辨頭,或者再生有路,也不可知。又想向年留別詩尚未寫出,一並也錄示姐姐,遂取討紙筆寫書云: 憶出閣判袂,忽焉兩易風霜。老父阿兄,遠遊漁海,鱗鴻杳絕。吾姊復限此襟帶,不得一敘首以申間闊,積懷徒勞夢寐耳。良人佳士,韞櫝未售,滿圖奮翮秋風,問月中仙索桂子。 何期惡海風波,陡從天降。陷身坑阱,肢體摧傷,死生未保,九閽遠隔,天日無光,豈曾參果殺人耶?董門宗族寥落,更鮮血氣人,無敢向圜扉通問者。想風鶴魂驚,皆鼠潛龜伏矣。熟知姊婿熱腸俠骨,有古烈士風,敢氣奮被發纓冠之誼,飛舸入郡,密察誰氏張羅,所坐何辜。倘神力可挽,使覆盆回昭,死灰更燃,從此再生之年,皆賢夫婦所賜也。顒望旌懸,好音祈慰。外有出閣別言,久未請政,並錄呈覽。 書罷,又錄了留別詩,後書難婦女弟希光襝衽拜寄。封緘固密,差了僕人星夜前往古田。不道那僕人途中遇了個親戚,問起董家事體,說道:「一個秀才,官府就用刑監禁,又要訪拿黨羽,必然做下沒天理的事情,你是他家人,恐怕也不能脫白。」那僕人害怕,也不往古田,復身轉來,一溜煙竟是逃了。 申屠娘子,眼巴巴望著回音,那裡見個蹤影。正是: 時來風送滕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碑。 話分兩頭。卻說彭教諭因有公事他出,歸來聞得董昌被責下獄,吃了一驚,卻不知為甚事故。即來見縣尹,詢問詳細,力言董生少年新進,文弱書生,必無此事。這縣尹那裡肯聽,反將他奚落了幾句,氣得彭教諭拂衣而出,遂掛冠歸去。同袍中出來具公呈,與他辯白,縣尹說:「上司已知董生黨眾為逆,尚要連治。諸兄若有此呈,倘究詰起來,恐也要涉在其中。」 眾秀才被這話一嚇,唯唯而退,誰個再敢出頭。方六一見學官秀才,都出來分辯,怕有變故,又向當案處,用了錢鈔,急急申解本州,轉送泉州。文中備言鄰里先行舉首,把造謀之事證實。方六一佈置停當,然後來通知申屠娘子,安慰道 :「董官 人之事,已探訪的實,是被泉州一伙強盜,招扳在案,行文在本縣緝獲,即今解往彼處審問。聞得泉州太爺極是廉明,定然審豁。我親自陪他同去,一應盤費使用,俱已準備,不必掛念。 「申屠娘子一時被感,也甚感其情意。 不想董昌命數合休,解到泉州時,府尹已丁母憂。署印判官看來文,與眾盜所扳暗合,也信以為實,乃弔出扳倒大一干人犯,發堂面質。董昌極口稱冤說 :「生平讀書知禮,與眾人 從不曾識面,不知何人仇恨,指使劈空扳害 。」再三苦苦析辨, 怎當得眾盜一口咬定,不肯放鬆。判官聽了一面之詞,喝教夾起來。這一個瘦怯書生,柔嫩的皮肉,如何經得這般刑罰,只得屈招。又是一頓板子,送下死囚牢裡。方六一隨入看視,假意呼天叫屈。董昌奄奄一息,向六一嗚嗚的哭道 :「我家世代 習儒,從不曾作一惡事。就是我少年落拓,也未嘗交一匪人,不知得罪那個,下此毒手,陷我於死地。這是前生冤孽,自不消說起。但承吾兄患難相扶,始終周旋,此恩此德,何時能報。 「方六一道:「怎說這話。你我雖非同氣,實則異姓骨肉,恨 不能以身相代,區區微勞,何足言德 。」董昌又哭道 :「我的性命,斷然不保。但我死後,妻子少幼,家私貧薄,恐不能存活,望乞吾兄照拂一二 。」六一道:「吉人自有天相,諒不至 於喪身。萬一有甚不測,後事俱在我身上,決不有負所托 。」 董昌道 :「若得如此,來世定當作犬馬答報。」道罷,又借過 紙筆,掙起來寫書,與申屠娘子訣別。怎奈頭暈手顫,一筆也畫不動,只得把筆撇下,叮囑方六一寄語,說 :「今生夫妻, 料不能聚首了,須是好好撫育兒子,若得長大成立,也接紹了董氏宗祀 。」一頭說,一頭哭,好生悽慘。方六一又假意寬慰 一番,相別出獄,又回威武。臨行又至當案孔目處,囑付早申行文定案。當案孔目,已受了六一大注錢財,一一如其所囑,以董昌為首謀,眾盜脅從,疊成文卷,申報上司,轉詳刑部。 這判官道是謀逆大事,又教行文到侯官縣,拘禁其妻孥親屬,候旨定奪。這件事,豈非烏天黑地的冤獄!正是: 鬼蜮彌天障網羅,書生薄命足風波。 可憐負屈無門控,千古令人恨不磨。 再說方六一歸家後,即來回覆申屠娘子,單言被強盜咬實,已問成罪名的話,其餘董昌叮嚀之言,一字不題。申屠娘子初時還想有昭雪之日,聞知此信,已是絕望。思量也顧不得甚麼體面,須親自見丈夫一面,討個真實緣由。但從未出門,不識道路,怎生是好。方在躊躇,那知泉州拘禁家屬的文書已到,侯官縣差人拘拿。方六一曉得風聲,恐怕難為了申屠娘子,央人與知縣相公說方便,免其到官,止責令地鄰,具結看守。那時前後門都有人守定,分明似軟監一般,如何肯容申屠娘子出外。方六一叫姚二媽不時來走動,自不消說。六一一面向各上司衙門打點,勿行駁勘;一面又差人到京師重賄刑部司房,求速速轉詳,約於秋決期中結案。果然錢可通神,無不效驗。刑部據了招文,遂上札子,奏聞朝廷,其略云: 董昌以少年文學,妄結匪人,潛有異圖。雖反形未顯,而盜證可證。況今海內多事,聖帝蒙塵,亂世法應從重,爰服上刑,用警反側。妻孥族屬,從坐為苛,相應矜宥。群盜劫殺拒捕,歷有確據,豈得借口脅從,寬其文法,流配曷盡所辜,駢斬庶當其罪。未敢擅便,伏候聖裁。 奏上,奉聖旨,定董昌等秋後處決,族屬免坐。刑部詳轉,泉州府移文侯官縣,釋放董昌妻孥歸家,地鄰方才脫了干係。 這一宗招詳才下,恰已時迫冬至,決囚御史案臨威武各郡縣,應決罪犯,一齊解至。方六一又廣用錢財,將董昌一案也列在應決數內。申屠娘子知得這個消息,將衣飾變賣,要買歸屍首埋葬。正無人可托,湊巧古田劉家姐姐,聞知董郎吃了屈官司,夫婦同來探問。申屠娘子就留住在家,央劉姐夫備辦衣棺,預先買囑劊子人等。徐氏聽說兒子受刑,也不覺慘然。到冬至前二日,處決眾囚,將一個無辜的董秀才,也斷送於刀下。其時乃靖康二年十一月初三日也。正是: 可憐廊廟經綸手,化作飛磷草木冤。 董昌被刑之後,申屠娘子買得屍首,親自設祭盛殮,卻沒有一滴眼淚。但祝道 :「董郎,董郎,如此黑冤,不知何時何 日,方能報雪 !」正當祭殮之際,只見方六一使人齎紙錢來弔慰。劉成暗自驚訝道 :「方六一是此中神棍大盜,如何卻與他 交往?」欲待問其來歷,又想或者也是親戚,遂撇過不題。殮畢,將靈柩送到烏澤山祖塋墳堂中停置,擇日築壙埋葬。安厝之後,劉成夫婦辭歸。申屠娘子留下姐姐,暫住為伴。 此時姚二媽媽往來愈勤。一日,姊妹正在房說起父兄遠遊僻處,音信不通的話,只見姚二媽走將入來。申屠娘子請他坐下,那婆子笑嘻嘻的道 :「老身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相勸,大 娘子休要見怪 。」申屠娘子道:「媽媽有甚話,但說無妨,怎 好怪你 。」姚二媽道:「董官人無端遭此橫禍,撇下你孤兒寡 婦,上邊還有婆婆,家事又淡薄,如何過活?」申屠娘子道: 「多謝你老人家記念,只是教我也無可奈何。」姚二媽道:「 我到與大娘子躊躇個道理在此 。」申屠娘子道:「媽媽若有甚 道理教我,可知好麼?」那婆子道 :「目今有個財主,要娶繼 室,娘子若肯依著老身,趁此青春年少,不如轉嫁此人,管教豐衣足食,受用一世 。」申屠娘子聞言,心中大怒,暗道 :「這老乞婆,不知把我當做甚樣人,敢來胡言亂語 。」便要搶白 幾聲,又想 :「這婆子日常頗是小心,今忽發此議論,莫非婆 婆有甚異念,故意教他奚落我麼,且莫與他計較,看還有甚話。 「遂按住忿氣,說道:「媽媽所見甚好,但官人方才去世,即 便嫁人,心裡覺得不安,須過一二年才好 。」那婆子道:「阿 呀!一年二年,日子好不長遠哩。這冰清水冷的苦楚,如何捱得過?況且錯過這好頭腦,後日那能夠如此湊巧 。」申屠娘子道 :「你且說那個財主,要娶繼室?」婆子笑道:「不瞞娘子 說,這財主不是別個,便是我外甥方六一官。他的結髮身故,要覓一個才貌兼全的娘子掌家,托老身尋覓,急切裡沒個像得他意的,因此蹉跎過兩年了。我想娘子這個美貌,又值寡居,可不是天假良緣。今日是結姻上吉日,所以特來說合 。」 申屠娘子聽了,猛然打上心來道:「原來就是方六一!他一向與我家慇懃效力,今官人死後,便來說親,此事大有可疑,莫非倒是他設計謀害我官人麼?且探他口氣,便知端的 。」乃 道 :「方六一官,是大財主,怕沒有名門閨女為配,卻要娶我 這二婚人 。」也是天理合該發現,這婆子說出兩句真話道:「 熱油苦菜,各隨心愛。我外甥想慕花容月貌多時了,若得娘子共枕同衾,心滿意足,怎說二婚的話 。」申屠娘子細味其言, 多分是其奸謀。暗道 :「方六一,我一向只道你是好人,原來 是獸心人面。我只叫你闔門受戮,方伸得我官人這口怨氣 。」 心中定了主意,笑道 :「我是窮秀才妻子,有甚好處,卻勞他 恁般錯愛。雖然,我不好自家主張,須請問我婆婆才是 。」婆 子道 :「你婆婆已先說知了。」 言還未畢,布簾起處,徐氏早步入房,說道 :「娘子,二 媽與我說過幾遍了。一來不知你心裡若何,二則我是個晚婆,怕得多嘴取厭,為此教二媽與你面講。論起來,你年紀又小,又沒甚大家事,其實難守。這方六一官,做人又好,一向在我家面上,大有恩惠。莫說別的,只當日差人要你我到官,若不是他將出銀兩,買求解脫,還不知怎地出乘露醜,這一件上,我至今時刻感念。你嫁了他,連我日後也有些靠傍 。」姚二媽 道 :「我外甥已曾說來,成了這親,便有晚兒子之分,定來看 顧 。」徐氏又道:「還有一件,我的孫兒,須要帶去撫養的。 「姚二媽道:「這個何消說得。況他至親止有一子,今方八歲, 娘子過去,天大家資,都是他掌管。家中偏房婢僕,那個不聽使喚。哥兒帶去,怕沒有人服事 。」申屠娘子又道:「果然我 家道窮乏,難過日子,便重新嫁人,也說不得了,只是要依我三件事 。」姚二媽道:「莫說三件,就是三十件,也當得奉命。 「申屠娘子道:「第一件,要與我官人築砌墳壙,待安葬後, 方才過門;第二件,房產要鋪設整齊潔淨,止用使女二人,守管房門;三來家人老小房產,各要遠隔,不許逼近上房。依得這三件,也不消行財下聘,我便嫁他 。」妙二媽笑道:「這三 件都是小事,待老身去說,定然遵依,不消慮得 。」即便起身 別去,徐氏隨後相送出房。詩云: 狂且漁色謀何毒,孤嫠懷仇志不移。 奮勇捐軀伸大義,剛腸端的勝男兒。 不題姚二媽去覆方六一。且說劉家姐姐,當下見妹子慨然願嫁方六一,暗自驚訝道 :「妹子自來讀書知禮,素負志節, 不道一旦改變至此 。」心下大是不樂。姚婆去後,即就作辭, 要歸古田。申屠娘子已解其意,笑道 :「為何這般忙迫,向日 妹子出嫁董門,姐姐特來送我出閣,如今妹子再嫁方家,也該在此送我上轎 。」劉氏姐聽了,忍耐不住,說道:「妹子,你 說是甚麼話?嘗言一夜夫妻百夜恩,董郎與你相處二年,諒來恩情也不薄。今不幸受此慘禍,只宜苦守這點嫡血成人,與董郎爭氣,才是正理。今骨肉未寒,一旦為邪言所惑,頓欲改適,莫說被外人談議,只自己肉心上也過不去哩 。」申屠娘子聽了, 也不答言,揭起房簾,向外一望,見徐氏不在,方低低說道: 「姐姐,你道妹子果然為此狗彘之行麼?我為董郎受冤,日夜 痛心,無處尋覓冤家債主。今日天教這老虔婆,一口供出,為此將計就機,前去報仇雪怨,豈是真心改嫁耶?」劉氏姐姐駭異道 :「他講的是甚麼話,我卻不省得。」申屠娘子道:「姐 姐你不聽見說,慕娘子花容月貌,若得同衾共枕,便心滿意足,這話便是供狀 。」劉氏姐道:「不可造次,嘗言媒婆口,沒量 鬥,他只要說合親事,隨口胡言,何足為據 。」申屠娘子見此 話說得有理,心中復又躊躇。 只聽耳根邊豁刺刺一聲響,分明似裂帛之聲。姐妹急回頭觀看,並無別物,其聲卻從?頭所掛寶劍鞘中而出。劉氏姐大驚,連稱奇怪。申屠娘子道 :「寶劍長嘯,欲報不平耳。此事 更無疑惑矣 。」即向前將劍拔出,敲作兩段,下半截連靶,只 好一尺五寸。劉氏姐道 :「可惜好寶劍,如何將來壞了。」申 屠娘子道 :「姐姐有所不知,大凡刀長便於遠砍,刀短便於近 刺,且有力,又便於收藏。我今去殺方六一,只消此下半截足矣 。」劉氏姐道:「殺人非女子家事,賢妹還宜三思,勿可逞 一時之忿 。」申屠娘子道:「吾志已決,姐姐不須相勸。」隨 取水石,磨得這劍鋒利如雪,光芒射人,緊藏在身畔。又寫下一書,和這上半截斷劍,交付姐姐說 :「待父親歸時,為我致 與他 。」又道:「妹子已拼此軀,下報董郎,遺下孤兒,望乞 姐夫姐姐替我撫育。倘得長大,可名嗣興,以延董門一脈,我夫婦來世定當銜結相報 。」正言之際,劉成自占田來到,妻子 把這些緣故,道於他知。劉成道 :「方六一是當今大盜。奸詭 百出,造惡萬端,董姨丈被他謀害,確然無疑。但小姨要去報仇,恐力氣怯弱,不能了事,反成話柄 。」申屠娘子笑道:「 我視殺此賊子,有如幾上肉耳,不消慮得 。」 不題申屠姐妹籌畫。且說姚二媽回覆了方六一,次日即來傳話,說娘子所言之事。一一如命。明日就教工匠到墳上,開金井砌壙,聽憑娘子選日安葬。葬後,即來迎娶。申屠娘子道: 「入土為安,但壙完即葬,不必選日。」方六一做親性急,多 喚匠人,並力趲工。那消數日,俱已完備。申屠娘子姑媳姊妹並劉成,俱到墳頭,送董昌入土。方六一又備下祭筵,到墳前展拜。葬畢回家,申屠娘子往還路徑,一一牢記在心。又博訪了方六一住居前後巷陌街道之足,將所有衣飾,盡付劉成,撫養兒子。其餘田產房業,都留與徐氏供膳。諸事料理停當,待候方六一來娶。方六一機謀成就,歡喜不勝,果然將家中收拾得內外各不相關,銀屏錦帳,別成洞天,擇定十二月廿四,灶神歸天之日,娶個灶王娘子。免不得花花轎子,樂人鼓手,高燈火把,流星爆杖,到董家娶親。姚二媽本是大媒,又做伴娘,一刻不離。當夜迎親,樂人在門吹打幾通,掌禮邀請三遍。申屠娘子抱著孩子,請劉家姐夫姐姐,及徐氏晚婆告別,對姐姐道 :「我指望同你原歸長樂,只是終身不了。今到方家,是重 婚再嫁的人了,此後也無顏再與姐姐相見,只索從今相別 。」 隨將孩子遞與道 :「可憐這無爹娘的孩子,煩姐姐好好看管, 待三朝後,即便來取 。」又對徐氏道:「不道婆婆命犯孤辰寡 宿,一個晚兒子也招不起,媳婦總之外人,今又別嫁,一發沒帳了,你須要自家保重 。」徐氏聽了這話,想起日後無倚靠的 苦楚,不覺放聲大哭。劉氏姐已知此番是永別了,也不由不傷心痛哭。更兼這個孩子,要娘懷抱,死命的啼號,這悽慘光景,便是鐵石心腸,也要下淚。惟有申屠娘子,並無一點眼淚,毅然上轎,略不回顧。 一路笙簫鼓樂,迎到方家,依樣拜堂行禮。方六一張眼再看,魂飛天外。只道是到口饅頭,誰知是沖天霹靂。拜堂已畢,方六一喚過八歲的兒子,拜見晚娘。又喚家中上下,俱來磕頭。 申屠娘子說:「且待明日見罷。」方六一得了此話,分明是奉著聖旨,即便止住,鼓樂前導,引入洞房。花燭已畢,擺筵席款待新人。原來方六一生性貪淫,不論宗族親眷婦女,略有幾分顏色,便要圖謀奸宿。因此人人切齒,俱不相往來。所以今日喜筵,並無一個女親,單單只有姚二媽相陪。堂中自有一班 狐朋狗黨,叫喜稱賀。方六一吩咐姚婆好生陪侍,自己向外邊飲酒去了。申屠娘子且不入席,攜著姚二媽,將房中前後左右,細細一看。笑道 :「果然鋪設得齊整,比讀書人家,大是不同。 「又叫丫環執燭,向房外四面觀看。見傍邊有一小房,開門入 看,中間箱籠什物甚多,側邊一張?榻,帳幃被褥,色色完備。 問說:「此是何人臥所?」丫環答言:「是小官人睡處。」姚二媽便道 :「六一官教我今晚就相伴小官人,睡在這裡。」申 屠娘子道 :「這也甚好。」遂走出門,仍復閉上。 回至房中,與姚婆飲酒。三杯已過,申屠娘子道 :「多謝 媽媽作成這頭好親事,日後定當厚報,如今先奉一杯,權表微意 。」將過一隻大茶甌,基得滿滿的,親自送到面前。婆子道: 「承娘子美意,只是量窄,飲不得這一大甌。」申屠娘子道: 「天氣寒冷,吃一杯也無防。」婆子不好推托,只得接來飲了。 申屠娘子,又斟過一甌道:「媽媽再請一杯。」婆子道:「這卻來不得 。」申屠娘子笑道:「媽媽你做媒的,豈不曉得喜筵 是不飲單杯的,須要成雙才好 。」婆子又只得飲了。申屠娘子 又笑道 :「媽媽,常言三杯和萬事,再奉一甌。」婆子道:「 奶奶饒了我罷 。」申屠娘子道:「你若不吃,我就惱殺你。」 婆子沒奈何,攢眉皺臉,一口氣吸下。他的酒量原不濟,三甌落肚,漸覺頭重腳輕,天旋地轉,存坐不住。申屠娘子又道: 「媽媽還吃個四方平穩。」那婆子聽說,起身要躲,兩腳寫字, 只管望後要倒。申屠娘子笑道 :「不像做大媒的,三四杯酒, 就是這個模樣 。」教丫環扶到小房睡臥。吩咐收過酒席,只留 兩個丫環伺候,其餘女使都教出去,然後自己上?先睡。 時及在鼓,堂中客散。方六一打發了各色人等,諸事停當,將兒子送入小房中,同姚婆睡。一走進房來,先叫兩個丫環先睡,須要小心火燭。口中便說,走至?前,揭開紅綾帳子,低低調戲兩聲。將手一摸,見申屠娘子衣掌未脫,笑道 :「不是 頭缸湯,只要添把火,待我熱烘烘的,打個筋斗兒 。」申屠娘 子道 :「便是二缸湯,難道你不赤膊,好打筋斗麼?」方六一 忙解衣裳,挺身撲上來。申屠娘子右手把緊劍靶,正對小腹上直搠,六一創痛難忍,只叫得一聲不好了,身子一閃,向著外?跌翻。申屠娘子,隨勢用力,向上一透,直至心窩,須臾五臟崩流,血污枕席。兩個丫環,初聽見主人忽地大叫,不知何故,側耳再聽,分明氣喘一般。心中疑惑,急忙近前看去。申屠娘子已抽身坐起,在帳中望見丫頭走來,怕走漏了消息,便叫道 :「這樣酒徒,嘔得髒馬馬,還不快來收拾。」丫頭不知 是計,一個趲上一步,方才揭開帳子,申屠娘子道 :「沒用的 東西,火也不將些來照看 。」口內便說,探在手一把揪住,挺 劍向咽喉就搠,即時了帳。那一個丫頭,只道真個要火,方轉身去攜燈,申屠娘子跳出帳來,從背後劈頭揪翻,按到在地。 那丫頭口中才叫阿呀,刃已到喉下,眼見也不能夠活了。申屠娘子即點燈去殺姚婆,那房門緊緊拴住,急切推搖不動。方六一兒子,還未睡著,聽見門上聲響,問道 :「那個?」申屠娘 子應道 :「你爹要一件東西,可起來開門。」這小廝那知就裡, 披衣而起。門開處,申屠娘子劈面便搠,這小廝應手而倒,再復一下,送歸泉下。跨過屍首,挺身竟奔?前,那婆子爛醉如泥,打齁如雷,一發不知甚麼好歹,一連搠下數十個透明血孔,末後向嚥下一勒,直挺挺的浸在血淚裡了。申屠娘子,本意欲屠戮他一門,一來連殺了五人,氣力用盡,氣喘吁吁;二來忽轉一念,想此事大半釁由姚婆,毒謀出於方賊,今已父子並誅,斬草除根,大仇已報,餘人無罪,不可妄及。遂復身回房,將門閉上,裊了方六一首級,盛在囊中。收了短劍,秉燭而坐,坐候人靜方行。這一場報仇,分明是: 狹巷短兵相接處,殺人如草不聞聲。 看官,你想世上三綹梳頭,兩截穿衣,叫院君稱娘子的,也不計其數,誰似申屠娘子,與夫報仇,立殺五命,如同摧枯拉朽,便是鬚眉男子,也沒如此剛勇,真乃世間罕有。當下靜聽譙樓鼓打四更,料得合家奴婢皆睡熟,乘著天色未明,背了方六一的首級,點燈尋著後門出去。這路徑久已訪問在心,更兼殺神正旺,勇往直前,若有神助。挨出城門,徑奔到烏澤山祖墳下,將方六一首級,擺在董昌墓前,叫聲 :「董郎,董郎, 虧你陰靈扶助,報你深仇,保我節操。從來不曾下淚,今日萬事俱完,正好為君一哭 !」於是放聲一號,淚如泉湧,萬木錚 錚,眾山環響。哭罷,解下紅羅,即懸掛於墳前大榮木之上。 待得三魂既去,七魄無依,腰間短劍,一聲吼響,如虎嘯嚨吟,飛入空中,不知其所向。 方家婢僕,次日起身,只見後門洞開,滿地血污,都是女人腳跡,合家驚駭,聲張起來。尋看血跡,直到上房。方知家主父子,並姚婆等俱被新人殺死,砍下首級,不知去向。喚起地方鄰里,呈報到官。縣尹親自相驗,差人捕申屠氏。其時劉成放心不下,清早便在方六一門首打聽,得了這個消息,飛忙報如妻子。徐氏聽見媳婦殺了許多人,只怕禍事連及,嚇得一交跌去,即便氣絕。劉成夫婦正當忙亂,烏澤山墳丁來報,申屠娘子,縊死在榮木之上,墓前有人頭一顆。劉成叫墳丁呈報縣中,大尹以地方人命重情,一面申報上司,一面拘申屠氏家屬,審問情由。那衙門人役,並方六一黨羽,曉得從前謀害董昌這些緣由的,互相傳說開去。郡中衿紳耆老,鄰里公書公呈,一齊並進,公道大明。各上司以申屠氏殺仇報夫,文武全才,智勇蓋世,命侯官且備衣棺葬於昌墓下,具奏朝廷,封為俠烈夫人,立廟祭享。方六一姚婆等,責令家屬收殄。劉成夫妻殯葬了徐氏,將房產托付董氏族人,等待遺孤長大交還。料理停妥,引著此子,自回古田。 又過半年,申屠虔方從天台山採藥歸來,聞知女婿家遭許多變故,到古田來問姪女。申屠氏將董方兩家生死,希光殺人報仇始末,朝廷封贈,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又將希光封固書箋,及半截寶劍遞與。申屠虔將劍在手,展書細看,其書云: 不孝女希光,襝衽百拜父親大人尊前:兒嫁董郎,忽遭飛禍。夫禁囹圄,女錮私室。九閽誰控,五辟奚寬。冤哉董郎,奄逝刀鋸。東海三年之旱,應當後威武矣。未亡人蜉蝣餘息,去鬼無幾,所以不即死者,仇人未獲,大冤未白耳。何意圖藉奸謀,一朝顯露。始悟此日乞婚之方六一,即當時造計之凶賊。 彼以委禽相誘,女以完璧自堅。再嫁之時,即是斷頭之夕。幸昆吾劍氣有靈,諒麼魔殘魄,無能潛匿。於此下報董郎,庶亦無愧。董郎龜登龍擾,雅稱鵲噪鴉鳴,兆見於前,事亦非偶,所餘殘劍半截,留報父恩。父守其頭,兒守其尾。申屠家之古玩,頭尾有光;延平津之臥龍,雌雄絕望。生平不解愁眉,今始為之泣血。 申屠虔看罷,大笑道:「非申屠虔不能生此女,非申屠虔不能生此女 !」說猶未罷,只聽豁刺一聲,手中半截斷劍,飛 入雲霄。那申屠娘子下半截劍,從南飛來,合而為一。蜿蜒成龍,漸漸而去,見者皆以為奇。劉成夫婦,撫養董嗣興到十八歲上,登了進士,官至侍郎,封贈父母,接了一脈書香。後人有詩云: 從來間氣有奇人,洛浦珠還更陸沉。 片玉董昌埋碧草,闔門方六斷殘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