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樓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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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遭風遇盜致奇贏 讓本還財成巨富
詩云: 從來形體不欺人,燕頷封侯果是真。 虧得世人皮相好,能容豪傑隱風塵。 前面那一回講的是「命」了,這一回卻說個「相字」。相與命這兩件東西,是 造化生人的時節搭配定的。半斤的八字,還你半斤的相貌;四兩的八字,還你四兩 的相貌;竟像天平上彈過的一般,不知怎麼這樣相稱。若把兩樁較量起來,賦形的 手段比賦命更巧。 怎見得他巧處?世上人八字相同的還多,任你刻數不同,少不得那一刻之中, 也定要同生幾個;只有這相貌,億萬蒼生之內,再沒有兩個一樣的。隨你相似到底 ,走到一處,自然會異樣起來。所以古語道:「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這不同 的所在已見他的巧了。 誰知那相同的所在,更見其巧。若是相貌相同,所處的地方也相同,這就不奇 了;他偏要使那貴賤賢愚相去有天淵之隔的,生得一模一樣,好顛倒人的眼睛,所 以為妙。 當初仲尼貌似陽虎,蔡邕貌似虎賁。仲尼是個至聖,陽虎是個權奸;蔡邕是個 富貴的文人,虎賁是個下賤的武士,你說那裡差到那裡?若要把孔子認做聖人,連 陽虎也要認做聖人了;若要把虎賁認做賤相,連蔡邕也要認做賤相了。 這四個人的相貌雖然畢竟有些分辨,只是這些凡夫俗眼那裡識別得來?從來負 奇磊落之士,個個都恨世多肉眼,不識英雄。 我說這些肉眼是造化生來護持英雄的,只該感他,不該恨他。若使該做帝王的 人個個知道他是帝王,能做豪傑的人個個認得他是豪傑,這個帝王、豪傑一定做不 成了。項羽知道沛公該有天下,那鴻門宴上豈肯放他潛歸?淮陰少年知道韓信後為 齊王,那胯下之時豈肯留他性命?虧得這些肉眼,才隱藏得過那些異人。 還有一說,若使後來該富貴的人都曉得他後來富貴,個個去趨奉他,周濟他, 他就預先要驕奢淫欲起來了,那裡還肯警心惕慮,刺股懸樑,造到那富貴的地步? 所以造化生人,使乖弄巧的去處都有一片深心,不可草草看過。 如今卻說一個人相法極高,遇著兩個面貌一樣的,一個該貧,一個該富,他卻 能分別出來。後來恰好合著他的相法,與前邊敷演的話句句相反,方纔叫做異聞。 弘治年間,廣東廣州南海縣,有個財主姓楊,因他家資有百萬之富,人都稱他 為楊百萬。當初原以飄洋起家,後來曉得飄洋是樁險事,就回過頭來,坐在家中, 單以放債為事。 只是他放債的規矩有三樁異樣:第一樁,利錢與開當鋪的不同。當鋪裡面當一 兩二兩,是三分起息,若當到十兩二十兩,就是二分多些起息了。他翻一個案道: 借得少的畢竟是個窮人,那裡納得重利錢起?借得多的定是有家事的人,況且本大 利亦大,拿我的本去趁去利來,便多取他些也不為虐。所以他的利錢,論十的是一 分,論百的是二分,論千的是三分。人都說他不是生財,分明是行仁政,所以再沒 有一個賴他的。 第二樁,收放都有個日期,不肯零星交?。每月之中,初一、十五收,初二、十 六放。其餘的日子,坐在家中與人打雙陸、下象棋,一些正事也不做。人知道他有 一定的規矩,不是日期再不去纏擾他。 第三樁一發古怪,他借銀子與人,也不問你為人信實不信實,也不估你家私還 得起還不起,只是看人的相貌何如。若是相貌不濟,票上寫得多的,他要改少了; 若是相貌生得齊整,票上寫一倍,他還借兩倍與你,一雙眼睛竟是兩塊試金石,人 走到他面前,一生為人的好歹,衣祿的厚薄,他都了然於胸中。 這個術法別人拿去趁錢,他卻拿來放債,其實放債放得著,一般也是趁錢。當 初唐朝李世勣在軍中選將,要相那面貌豐厚、像個有福的人,才教他去出征;那些 卑微庸劣的人,一個也不用。人問他甚麼原故?他道薄福之人,豈可以成功名?也 就是這個道理。楊百萬隻因有些相法,所以借去的銀子,再沒有一注落空。 那時節南海縣中有個百姓,姓秦名世良,是個儒家之子。 少年也讀書赴考,後來因家事消條,不能餬口,只得廢了舉業,開個極小的舖 子,賣些草紙燈心之類。 常常因手頭乏鈔,要問楊百萬借些本錢,只怕他的眼睛利害,萬一相得不好, 當面奚落幾句,豈不被人輕賤?所以只管苦挨。挨到後面,一日窮似一日,有些過 不去了,只得思量道:「如今的人,還要拿了銀子去央人相面。我如今又不費一文 半分,就是銀子不肯借,也討個終身下落了回來,有甚麼不好?」 就寫個五兩的借票,等到放銀日期走去伺候。 從清晨立到巳牌時分,只見楊百萬走出廳來,前前後後跟了幾十個家人,有持 筆硯的,有拿算盤的,有捧天平的,有抬銀子的。楊百萬走到中廳,朝外坐下,就 像官府升堂一般,吩咐一聲收票。 只見有數百人一齊取出票來,挨擠上去,就是府縣裡放告投文,也沒有這等鬧 熱。秦世良也隨班擁進,把借票塞與家人收去,立在階下,聽候唱名。 只見楊百萬果然逐個喚將上去,從頭至腳相過一番,方纔看票。也有改多為少 的,也有改少為多的。那改少為多的,?完銀子走下來,個個都氣勢昂昂,面上有驕 人之色。那改多為少的,銀子便接幾兩下來,看他神情蕭索,氣色闇然,好象秀才 考了劣等的一般,個個都低頭掩面而去。 秦世良看見這些光景,有些懊悔起來道:「銀子不過是借貸,終久要還,又不 是白送的,為甚麼受人這等怠慢?」欲待不借,怎奈票子又被他收去。 正在疑慮之間,只見並排立著一個借債的人,面貌身材與他一樣,竟像一副印 板印下來的。世良道:「他的相貌與我相同,他若先叫上去,但看他的得失,就是 我的吉凶了。」不曾想得完,那人已喚上去了。世良定著眼睛看,側著耳朵聽,只 見楊百萬將此人相過一番,就查票上的數目,卻是五百兩。楊百萬笑道:「兄那裡 借得五百兩起?」那人道:「不肖雖窮,也還有千金薄產,只因在家坐不過,要借 些本錢到江湖上走走,這銀子是有抵頭的,怎見得就還不起?」楊百萬道:「兄不 要怪我說,你這個尊相,莫說千金,就是百金也留不住。無論做生意不做生意,將 來這些尊產少不得同歸於盡。不如請回去坐坐,還落得安逸幾年,省得受那風霜勞 碌之苦。」那人道:「不借就是了,何須說得這等盡情!」計了票子,一路唧唧噥 噥,罵將出去。 世良道:「兔死狐悲,我的事不消說了。」竟要討出票子,托故回家,不想已 被他喚著名字,只得上去討一場沒趣了下來。 誰想楊百萬看到他的相貌,不覺眼笑眉歡,又把他的手掌扯了一捏,就立起身 來道:「失敬了。」竟查票子,看到五兩的數目,大笑起來道:「兄這相尊相,將 來的家資不在小弟之下,為甚麼只借五兩銀子?」世良道:「老員外又來取笑了。 晚生家裡四壁蕭然,朝不謀夕,只是這五兩銀子還愁老員外不肯,怎麼說這等 過分的話,敢是譏誚晚生麼?」楊百萬又把他仔細一相道:「豈有此理,兄這個財 主,我包得過。任你要借一千、五百,只管?去,料想是有得還的。」世良道:「就 是老員外肯借,晚生也不敢擔當,這等量加幾兩罷。」楊百萬道:「幾兩、幾十兩 的生意豈是兄做的?你竟借五百兩去,隨你做甚麼生意,包管趁錢,還不要你費一 些氣力,受一毫辛苦,現現成成做個安逸財主就是。」說完,就拿筆遞與世良改票 ,世良沒奈何,只得依他,就在」五」字之下、」兩」字之上加一個」百」字進去 。寫完,楊百萬又留他吃了午飯,把五百兩銀子?得齊齊整整,教家人送他回來。 世良暗笑道:「我不信有這等奇事,兩個人一樣的相貌,他有千金產業,尚且 一釐不肯借他;我這等一個窮鬼,就拚五百兩銀子放在我身上,難道我果然會做財 主不成?不要管他,他既拚得放這樣飄海的本錢,我也拚得去做飄海的生意。聞得 他的人家原是洋裡做起來的,我如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到洋裡去試試。」就 與走番的客人商議,說要買些小貨,跟去看看外洋的風光。眾人因他是讀過書的, 筆下來得,有用著他的去處,就許了相帶同行,還不要他出盤費。世良喜極,就將 五百兩銀子都買了綢緞,隨眾一齊下船。 他平日的筆頭極勤,隨你甚麼東西,定要涂幾個字在上面。 又因當初讀書時節,刻了幾方圖書,後來不習舉業,沒有用處,捏在手中,不 住的東印西印,這也是書呆子的慣相。 一日舟中無事,將自己綢緞解開,逐匹上用一顆圖書,用完捆好,又在蒲包上 寫」南海秦記」四個大字。眾人都笑他道:「你的本錢忒大,寶貨忒多,也該做個 記號,省得別人冒認了去。」世良臉上羞得通紅,正要掩飾幾句,忽聽得舵工喊道 :「西北方黑雲起了,要起風暴,書收進島去。」那些水手聽見,一齊立起身來, 落篷的落篷,搖櫓的搖櫓,剛剛收進一個島內,果然怪風大作,雷雨齊來,後船收 不及的,翻了幾只。世良同滿船客人,個個張牙吐舌,都說虧舵工收船得早。等了 兩個時辰,依舊青天皎潔。 正要開船,只見島中走出一伙強盜,雖不上十餘人,卻個個身長力大,手持利 斧,跳上船來,喝道:「快拿銀子買命!」 眾人看見勢頭不好,一齊跪下道:「我們的銀子都買了貨物,腰間盤費有限, 盡數取去就是。」只見有個頭目立在岸上,須長耳大,一表人材,對眾人道:「我 只要貨物,不要銀子,銀子賞你們做盤費轉去,可將貨物盡搬上來。」眾強盜得了 鈞令,一齊動手,不上數刻,剩得一隻空船。頭目道:「放你們去罷。」 駕掌曳起風篷,方纔離了虎穴。滿船客人個個都號啕痛哭,埋怨道:「不該帶 了個沒時運的人,累得大家晦氣。」世良又恨自家命窮,又受別人埋怨,又慮楊百 萬這注本錢如何下落,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不上數日,依舊到了家中。思量道:「醜媳婦免不得見公婆,如今本錢劫去, 也要與他說個明白,難道躲得過世不成? 「只得走到楊百萬家。 恰好遇著個收銀的日子,那天平裡面,鏗鏗鏘鏘,好象戲台上的鑼鼓,響個不 住。等得他收完,已是將要點燈的時候。 世良面上無顏,巴不得暗中相見。 楊百萬見他走到面前,吃一驚道:「你做甚麼生意,這等回頭得快?就是得利 ,也該再做幾轉,難道就拿來還我不成? 「世良聽見,一發羞上加羞,說不出口,仰面笑了一笑,然後開談,少不得是 」慚愧」二字起頭,就把買貨飄洋、避風遇盜的話說了一遍,深深唱個喏道:「這 都是晚生命薄,扶持不起,有負老員外培植之恩,料今生不能補報,只好待來世變 為犬馬,償還恩債。」說完,立在旁邊,低頭下氣,不知楊百萬怎麼發作,非罵即 打。 誰知他一毫也不介意,倒陪個笑臉道:「勝敗乃兵家之常。 做生意的人,失風遇盜之事,那裡保得沒有遭把?就是學生當初飄洋,十次之 中也定然遇著一兩次。自古道:『生意不怕折,只怕歇。』你切不可因這一次受驚 ,就冷了求財之念。譬如擲骰子的,一次大輸,必有一次大贏。我如今再借五百兩 與你,你再拿去飄洋,還你一本數十利。」世良聽見,笑起來道:「老員外,你的 本錢一次丟不怕,還要丟第二次麼?」楊百萬道:「我若不扶持你做個財主,人都 要笑我沒有眼睛。你放心?去,只要把膽放潑些,不要說不是自己的本錢,畏首畏尾 ,那生意就做不開了。自古道:『貌不虧人。』有你這個尊相,偷也偷個財主來。 今晚且別,明日是放銀的日期,我預先?五百兩等你。」世良別了。到第二日,當真 又寫一張借票,隨眾走去。只見果然有五百兩銀子封在那邊,上面寫一筆道:大富 長者秦世良客本。 眾人的銀子都不曾發,楊百萬先取這一宗,當眾人交與世良道:「銀子你收去 ,我還有一句先凶後吉的話吩咐你。萬一這注銀子又有差池,你還來問我借。我的 眼睛再不會錯的,任你折本趁錢,總歸到做財主了才住。」眾人都把他細看,也有 贊歎果然好相的,也有不則聲的,都要辦著眼睛看他做財主。 世良謝了楊百萬回來,算計道:「他的意思極好,只是吩咐的話決不可依。他 教我把膽放潑些,我前番只因潑壞了事,如今怎麼還好潑得?況且財主口裡的話極 是有准的,他言才那先凶後吉的言語,不是甚麼好采頭,切記要謹慎。飄洋的險事 斷然不可再試了,就是做別的生意,也要留個退步。我如今把二百兩封好了,掘個 地窖,藏在家中,只拿三百兩去做生意。 若是路上好走,沒有驚嚇,到第二次一齊帶去作本。萬一時運不通,又遇著意 外之事,還留得一小半,回來又好別尋生理。」 算計定了,就將二百兩藏入地窖,三百兩束縛隨身,竟往湖廣販米。路上搭著 一個老漢同行,年紀有六十多歲,說家主是襄陽府的經歷,因解糧進京,回來遇著 響馬,把回批劫去。到省稟軍門,軍門不信,將家主禁在獄中。如今要進京去乾文 書來知會,只是衙門使用與往來盤費,須得三百餘金。家主是個窮官,不能料理, 將來決有性命之憂。說了一遍,竟淚下起來。 世良見他是個義僕,十分憐憫,只是愛莫能助,與他同行同宿,過了幾晚。一 日宿在飯店,天明起來束將,不見了一個盛銀子的順袋。世良大驚,說店中有賊。 主人家查點客人,單少了那個同行的老漢。 世良知道被他拐去,趕了許多路,並無蹤影,只得捶胸頓足,哭了一場,依舊 回家。心上思量道:「虧我留下退步,若依了財主的話,如今屁也沒得放了。」只 得把地窖中的銀子掘將起來仍往湖廣販米。 到了地頭,尋個行家住下,因客多米少,坐了等貨。一日見行中有個客人,面 貌身材與世良相似,聽他說話,也是廣東的聲音,世良問道:「兄數月之前,可曾 問楊百萬借銀子麼?」 那客人道:「去便去一次,他不曾有得借我。」世良道:「我道有些面善。那 日小弟也在那邊,聽見他說兄的話過於莽戇,小弟也替兄不平。」那各人道:「他 的話雖太直,眼睛原相得不差。小弟自他相過之後,弄出一樁人命官司,千金薄產 費去三分之二。如今只得將餘剩田地賣了二百金,出來做客。若趁錢便好,萬一折 本,就要合著他的話了。」世良道:「他的話斷凶便有准,斷吉一些也不驗。」就 將楊百萬許他做財主,自己被劫被拐的話細說一番。 那客人道:「我聞得他相中一人,說將來也有他的家事,不想就是老兄,這等 失敬了。」就問世良的姓名,世良對他說過,少不得也回問姓名,他道:「小弟也 姓秦,名世芳,在南海縣西鄉居住。」世良道:「這也奇了,面貌又相同,姓又相 同,名字也像兄弟一般,前世定有些緣分。兄若不棄,我兩個結為手足何如?」世 芳道:「照楊百萬的相法,老兄乃異日之陶朱,小弟實將來之餓莩,怎敢仰攀?」 世良道:「休得取笑。」 兩人辦下三牲,寫出年紀生日,世芳為兄,世良為弟,就在神前結了金石之盟 。兩個搬做一房,日間促膝而談,夜間抵足而睡,情意甚是綢繆。 一日主人家道:「米到了,請?銀子買貨。」世良盡為弟之道,讓世芳先買。世 芳進去取銀子,忽然大叫起來道:「不好了,銀子被人偷去了!」走出來埋怨主人 道:「我房裡並無別人往來,畢竟是你家小廝送茶送飯,看在眼裡,套開鎖來取去 了。我這二百兩不是銀子,是一家人的性命。你若不替我查出來,我就死在你家, 決不空手回去!」主人家道:「舍下的小廝俱是親丁,決無做賊之理。這主銀子畢 竟到同房共宿的客人裡面去查,查不出來,然後鳴神發咒,我主人家是沒得賠的。 」 世芳道:「同房共宿的只有這個舍弟,他難道做這樣歹事不成?」主人道:「 你這兄弟又不是同宗共祖的,又不是一向結拜的,不過是萍水相逢,偶然投契。如 今的盟兄盟弟裡面,無所不至的事都做出來,就是你信得他過,我也信他不過。」 世良道:「這等說,明明是我偷來了,何不將我的行李取出來搜一搜?」主人家道 :「自然要搜,不然怎得明白?」世良氣忿忿走進房去,把行李盡搬出來,教世芳 搜。 世芳不肯搜,世良自己開了順袋,取出一封銀子道:「這是我自己的二百兩, 此外若再有一封,就是老兄的了。」主人家道:「怎麼他是二百兩,你恰好也是二 百兩,難道一些零頭都沒有?這也有些可疑。」就問世芳道:「你的銀子是多少一 封,每封是多少件數,可還記得?」世芳道:「我的銀子是血產賣來的,與性命一 般,怎麼記不得?」就把封數件數說了一遍。主人家又問世良道:「你的封數件數 也要說來,看對不對。」 世良的銀子原是借來就分開的,藏在地下已經兩月,後面取出來見原封不動, 就不曾解開,如今那裡記得?就答應道:「我的銀子藏多時了,封數便記得,件數 卻記不得。」主人家道:「看兄這個光景,也不像有銀子藏多時的,這句話一發可 疑。如今只看與他的件數對不對就知道了。」竟把銀子拆開一看,恰好與世芳說的 封數件數一一相同。主人家道:「如今還有甚麼辨得?」就把銀子遞與世芳,世芳 又細細看了一遍道:「數目也相同,銀水也相似,只是紙包與字跡全然不是,也還 有些可疑。」主人家道:「有你這樣呆客人。他既偷了去,難道不會換幾張紙包包 ,寫幾個字混混?如今銀子查出來了,隨你認不認,只是不要胡賴我家小廝。」說 完,竟進去了。世良氣得目定口呆,有話也說不出。 世芳道:「賢弟,這樁事教劣兄也難處。欲待不認,我的銀子查不出,一家性 命難存,欲待認了,又恐有屈賢弟。如今只得用個兩全之法。大家認些晦氣,各分 一半去做本錢,胡盧提結了這個局罷。」世良道:「豈有此理,若是小弟的銀子, 老兄分毫認不得;若是老兄的銀子,小弟分毫取不得。事事都可以仗義,只有這項 銀子是仗不得義的。老兄若仗義讓與小弟,就是獨為君子;小弟若仗義讓與老兄, 就是甘為小人了。」世芳道:「這等怎麼處?」世良道:「如今只好明之於神。若 是老兄肯發咒,說此銀斷斷是你的,小弟情願空手回去;若是小弟肯發咒,說此銀 斷斷是我的,老兄也就說不得要袖手空回。 小弟寧可別處請罪了。」世芳道:「賢弟不消這等固執,管仲是千古的賢人, 他當初與鮑叔交財也有糊塗的時節。鮑叔知道他家貧,也朦朧不加責備。如今神聖 面前不是兒戲得的,還是依劣兄,各分一半的是。」兩個人爭論不止,那些眾客人 與主人家都替世芳不服道:「明明是你的銀子,怎麼有得分與他?」 又對世良道:「我這行裡是財帛聚會的所在,不便容你這等匪人,快把飯錢算 算稱還了走。」世良是個有血性的人,那裡受得這樣話起?就去請了城隍、關聖兩 分紙馬,對天跪拜道:「這項銀兩若果然是我偷他的,教我如何如何。」只表自己 的心,再不咒別人一句。拜完,將飯帳一算,立刻稱還,背了包裹就走。 世芳苦留不住,只得瞞了眾人,分那一百兩,趕到路上去送他,他只是死推不 受。 別了世芳,竟回南海,依舊去見楊百萬,哭訴自己命窮,不堪扶植,辜負兩番 周濟之恩,慚愧無地。說話之間,露出許多不安之態。 楊百萬又把好言安慰一番,到底不悔,還要把銀子借他,被他再三辭脫。從此 以後,糾集幾個蒙童學生處館過日。 那些地方鄰里因楊百萬許他做財主,就把「財主」二字做了他的別號,遇見了 也不稱名,也不道姓,只叫」老財主」,一來笑他不替楊百萬爭氣,二來見得楊百 萬的眼睛也會相錯了人。 卻說秦世芳自別世良之後,要將銀子買米,不想因世良遲了一日,米被別人買 去了,止剩下幾百擔稻子。主人家道:「你若不買,又有幾日等貨,不如買下來, 自己礱做米,一般好裝去賣,省得耽擱工夫。」世芳道:「也說得是。」就盡二百 兩銀子買了。 因有便船下瓜洲,等不得礱,竟將稻子搬運下船,要思量裝到地頭,舂做米賣 。 不想那一年淮揚兩府饑饉異常,家家戶戶做種的稻子都舂米吃了,等到播種之 際,一粒也無,稻子竟賣到五兩一擔。世芳貨到,千人萬人爭買,就是珍珠也沒有 這等值錢。不上半月工夫,賣了一本十利,二百兩銀子變做二千,不知那裡說起。 又在揚州買了一宗茶,裝到京師去賣。京師一向只吃鬆蘿,不吃茶的,那一年 疫病大作,發熱口乾的人吃了茶,即便止渴,世芳的茶葉竟當了藥賣。不上數月, 又是一本十利。 世芳做到這個地步,真是平地登仙,思量楊百萬的說話,竟是狗屁,恨不得飛 到家中,問他的嘴。 就在京師搭了便船,路上又置些北貨,帶到楊州發賣。雖然不及以前的利息, 也有個四五分錢。此時連本算來,將有三萬之數,又往蘇州做綢緞,帶回廣東。 不一日到了自家門前,貨物都放在船上,自己一人先走進去。妻子見他回來, 大驚小怪的問道:「你這一向在那裡,做些甚麼勾當?」世芳道:「我出門去做生 意,你難道不曉得,要問起來?」妻子道:「這等你生意做得何如?」世芳大笑道 :「一本百利,如今竟是個大財主了。」妻子一發大驚道:「這等你本錢都沒有, 把甚麼趁來的?」世芳道:「你的話好不明白,我把田地賣了二百兩銀子,帶去做 生意的,怎麼說本錢都沒有?」妻子道:「你那二百兩銀子現在家中,何曾帶去? 」 世芳不解其故,只管定著眼睛相妻子。 妻子道:「你那日出門之後,我晚間上?去睡,在枕頭邊摸著一封銀子,就是那 宗田價。只說你本錢掉在家中,畢竟要回來取,誰知望了一向,再不見到。我只怕 你沒有盤費,流落在異鄉,你怎麼到會做起財主來?」世芳呆了半日,方纔歎一口 氣道:「銀子便趁了這些,負心人也做得勾了。」妻子問甚麼原故,世芳就將下處 尋不見銀,疑世良偷去的話說了一遍。 妻子道:「這等你的本錢是那個人的銀子了。銀子雖是他的,時運卻是你自己 的。如今拚得把這二百兩送去還他就是。」 世芳道:「豈有此理,有本才有利,我若不是他這注本錢,莫說做生意,就是 盤纏也沒得回來。那時節把他的銀子錯來也罷了,還教他認一個賊去。仔細想來, 我成得個甚麼人?如今只有一說,將本利一齊送去還他,隨他多少分些與我,一來 賠他當日之罪,二來也見我不是有意負心,這才是個男子。」妻子道:「自己天大 的造化,趁得這注銀子,怎麼白白拿去送人? 你就送與他,他只說自己本錢上生出來的,也決不感激你,為甚麼做這樣呆事 ?」世芳見妻子不明道理,隨口答應了幾句,當晚把貨物留在舟中,不發上岸,只 說裝到別處去賣。次日殺了豬羊,還個願心,請鄰舍吃鍾喜酒。第三日坐了貨船, 竟往南海去訪世良的蹤跡。 問到他家,只見一間稀破的茅屋,幾堵傾塌的土牆,兩扇柴門,上面貼一副對 聯道:數奇甘忍辱,形穢且藏羞。 世芳見了,知道為他而發,甚是不安。推開門來,只見許多蒙童坐在那邊寫字 ,世良朝外坐了打瞌睡,衣衫甚是襤褸。 世芳走到面前,叫一聲:「賢弟醒來!」世良嚇出一身冷汗,還像世芳趕來羞 辱他的一般,連忙走下來作揖,口裡千慚愧、萬慚愧。 世芳作了一個揖,竟跪下來磕頭,口裡只說「劣兄該死」。 世良不知那頭事發,也跪下來對拜。拜完了,分賓主坐下。 世良問道:「老兄一向生意好麼?」世芳道:「生意甚是趁錢,不上一年,做 了上百個對合,這都是賢弟的福分。劣史今日一來負荊請罪,二來連本連利送來交 還原主,請賢弟驗收。」 世良大驚道:「這是甚麼說話?」世芳把到家見妻子,說本錢不曾帶去的話, 述了一遍。 世良笑一笑道:「這等說來,小弟的賊星出命了。如今事已長久,盡可隱瞞, 老兄肯說出來,足見盛德。小弟是一個命薄之人,不敢再求原本,只是洗去了一個 賊名,也是樁僥倖之事,心領盛情了。」世芳道:「說那裡話,劣兄若不是賢弟的 本錢,莫說求利,就是身子也不得回家,豈有負恩之理?如今本利共有三萬之數, 都買了綢緞,現有舟中,賢弟請去發了上來。劣兄雖然去一年工夫,也不過是僥天 之幸,不曾受甚麼辛苦。賢弟若念結義之情,多少見惠數百金,為心力之費則可; 若還推辭不受,是自己獨為君子,教劣兄做貪財負義的小人了。」 說完,竟扯世良去收貨。 世良立住道:「老兄不要矯情,世上那有自己求來的富貴,捨與別人之理!古 人常說:『不義取財,如以身為溝壑。』小弟若受了這些東西,只當把身子做了毛 坑,凡世間不潔之物,都可以丟來了。這是斷然不要的。」世芳變起臉來道:「賢 弟若苦苦不受,劣兄把綢緞發上來,堆在空野之中,買幾擔乾柴,放一把火,燒去 就是。」世良見他言詞太執,只得陪個笑臉道:「老兄不要性急,今日晚了,且在 小館荒宿,明早再做商量,多少領些就是。」一邊說,一邊扯學生到旁邊,唧唧噥 噥的商議,無非是要預支束脩,好做東道主人之意。 世芳知道了,就叫世良過來道:「賢弟不消費心,劣兄昨日到家,因一路平安 ,還個小願,現帶些祭餘在船上,取來做夜宵就是。」世良也曉得束脩預支不來, 落得老實些,做個主人擾客。當晚敘舊談心,歡暢不了。 說話之間,偶然談起楊百萬來。世芳道:「他空負半生風鑒之名,一些眼力也 沒有,只劣兄一人就可見了。他說我無論做生意不做生意,千金之產,同歸於盡。 我坐家的命雖然不好,做生意的時運卻甚亨通。如今這些貨物雖不是自己的東西, 料賢弟是仗義之人,多少決分些與我,我拿去營運起來,怕不掙個小小人家?可見 他口裡的話都是精胡說的。我明日要去問他的口,賢弟可陪我去,且看他把甚麼言 語支吾?」世良道:「我去到要去,只是借他一千銀子,本利全無,不好見面。」 世芳大笑道:「你如今有了三萬,還愁甚麼一千?明日就當我面前,把本利算 一算,發些綢緞還他就是了。」世良大喜道:「極說得是。」兩個睡了一晚,次日 是楊百萬放銀的日期。世芳道:「我若竟去問他,他決要賴口,說去年並無此話, 你難道好替我證他不成?我如今故意寫一張借票,只說問他借一千兩銀子,他若不 肯,然後翻出陳話來,取笑他一場,使他無言對我,然後暢快。」算計定了,就寫 票同世良走去,依舊照前番的規矩,先把票子遞了,伺候唱名。 唱到秦世芳的名字,世芳故意裝做失志落魄的模樣,走上去等他相。楊百萬從 頭至腳大概看了一遍,又把他臉上仔仔細細了半個時辰,就對家人道:「?與他不妨 ,還得起的。」世芳道:「老員外相仔細些,萬一銀子放落空不要懊悔。」楊百萬 道:「若是去年借與你,就要落空;今年借去,再不會落空的。」世芳道:「原來 老員外也認得是去年借過的。既然如此,同時一個人,為甚麼去年借不起,今年就 借得起?難道我的臉上多生出一雙耳朵,另長出一個鼻子來了不成?」楊百萬道: 「論你相貌,是個徹底的窮人,只是臉上氣色比去年大不相同。 去年是一團的滯氣,不但生意不趁錢,還有官府口舌,我若把銀子借你,只好 貼你打官司。你如今臉上,不但滯氣沒有了,又生出許陰騭紋來,畢竟做了天大一 件好事,才有這等氣色,將來正要發財。你如今莫說一千,二千也只管借去。只是 有一句話要吩咐你,你自己的福分有限,須要幫著個大財主,與他合做生意,沾些 時運過來,還你本少利多;若自己單槍獨馬去做,雖不折本,也只好趁些蠅頭小利 而已。」世芳被他這些話說得毛骨悚然,不覺跪下來道:「老員外不是凡人,乃是 神仙下界點化眾生的,敢不下拜。」楊百萬扶起來道:「怎見得我是神仙?」世芳 道:「晚生今日不是來借銀子,是來問口的。不想晚生的毛病,句句被老員外說著 ,不但不敢問口,竟要寫伏便了。」就把去年相了回去,弄出人命官司,後來賣田 作本,掉在家中不曾帶去,錯把世良的銀子認做本錢,拿去做生意屢次得彩,回來 知道原故,將本利送還世良的話,備細說過一遍。 世良也走過去說:「去湖廣相遇的,就是這位仁兄。他如今連本利送還我,我 決無受他之理。煩老員外勸他將貨物裝回,省得陷人於不義。」楊百萬聽了,仰天 大笑一頓,對眾人道:「我楊老兒的眼睛可會錯麼?」指著世良道:「我去年原說 他,隨你折本趁錢,總歸到做財主了才住。如今折本折出上萬銀子來,可是折出來 的財主麼?我又說他不要費一毫氣力,受一毫辛苦,現現成成做個安逸財主。如今 別人替他走過千山萬水,趁了銀子送上門來,可是個安逸財主麼?」階下立著數百 人,齊聲喝采道:「好相法,真是神仙!莫說秦兄該下跪,連我們都要拜服了。」 楊百萬又仰天笑了一頓,對世良道:「這主錢財,你要辭也辭不得。不是我得罪他 講,他若不發這片好心,做這樁好事,莫說三萬,就是三十萬也依舊會去的。我如 今替你酌處,一個出了本錢,一個費了心力,對半均分,再沒得說。世芳道:「既 蒙老員外吩咐,不敢不遵。只是這項本錢,原是他借老員外的,利錢自然該在公帳 裡除,難道教他獨認不成?」楊百萬道:「也說得是。」就叫家人把利錢一算,連 本結個總帳,共該一千三百兩,世芳要一總除還,世良不肯道:「你只受得二百兩 ,其餘的你不曾見面,難道強盜劫去的、拐子拐去的也要你認不成?」楊百萬道: 「一發說得是。」就依世良,只算二百兩的本利。世芳教人發了幾箱綢緞,替他交 明白了。楊百萬又替他把船上貨物對半分開,世良的發了上岸,世芳的留在舟中。 當晚楊百萬大排筵席,做戲相待,一來旌獎他二人尚義,二來誇示自家的相法不差 。 世芳第二日別了世良,將一半貨物裝載回去。走到自家門前,只見兩扇大門忽 然粉碎,竟像刀斲斧砍的一般。走進去問妻子,妻子睡在?上叫苦連天,問他甚麼緣 故?妻子道:「自從你去之後,夜間有上百強盜打進門來,說你有幾萬銀子到家, 將我捆了,教拿銀子買命。我說銀子貨物都是丈夫帶出去了,他只不信,直把我弔 到天明方纔散去。如今渾身紫脹,命在須臾。」世芳聽了,歎口氣道:「楊百萬活 神仙也!他說我若不起這點好心,銀子終久要去,如今一發驗了。若不是我裝去還 他,放在家中,少不得都被強盜劫去。這等看起來,我落得做了一個好人,還拾到 一半貨物。」妻子道:「如今有了這些東西,鄉間斷然住不得了,趁早進城去。」 世芳道:「楊百萬原教我幫著個財主,沾他些時運。我如今看來,以前的時運分明 是世良兄弟的了。我何不搬進城去,依傍著他,莫說再趁大錢,就是保得住這些身 家,也勾得緊了。」就把傢伙什物連妻子一齊搬下貨船,依舊載到城中,與世良合 買一所廳房同住。結契的朋友做了合產的兄弟,況且面貌又不差,不認得的竟說是 同胞手足。 一日世良與世芳商議道:「這些綢緞在本處變賣沒有甚麼利錢,你何不同了飄 洋的客人到番裡去走走,趁著好時運,或者飄得著也不可知。」世芳道:「我也正 有此意。」就把妻子托與世良照管,將兩家分開的貨物依舊合將攏來,世芳載去飄 洋不提。 卻說南海到了一個新知縣,是個貢士出身,由府幕升來的。 到任不多時,就差人訪問:「這邊有個百姓,叫做秦世良,請來相會。」差人 問到世良家裡,世良道:「我與他並無相識,天下同名同姓的多,決不是我。」差 人道:「是不是也要進去見見。」就把世良扯到縣中,傳梆進去。 知縣請進私衙,教世良在書房坐了一會。只見簾裡有人張了一張,走將進去, 知縣才出來相見。世良要跪,知縣不肯,竟與他分庭抗禮,對面送坐。 把世良的家世問了一遍,就道:「本縣聞得台兄是個儒雅之士,又且素行可嘉 ,所以請來相會。以後不要拘官民之禮,地方的利弊常來賜教,就是人有甚麼分上 相央,只要順理,本縣也肯用情,不必過於廉介。」世良謝了出去,思量道:「我 與他無一面之交,又沒有人舉薦,這是那裡說起,難道是我前世的父親不成?」隔 了幾時,又請進去吃酒,一日好似一日。 地方上人見知縣禮貌他,那個不趨奉,有事就來相央。替他進個徽號,叫做「 白衣鄉紳」。壞法的錢他也不趁,順禮的事他也不辭,不上一年,受了知縣五六千 金之惠。 一日進去吃酒,談到綢繆之處,世良問道:「治民與老爺前世無交,今生不熟 ,不知老爺為甚麼緣故一到就問及治民,如今天高地厚之恩再施不厭,求老爺說個 明白,好待治民放心。」 知縣道:「這個緣故論禮是不該說破的,我見兄是盛德之人,且又相知到此, 料想決不替我張揚,所以不妨直告。我前任原是湖廣襄陽府的經歷,只因解糧進京 ,轉來失了回批,軍門把我監禁在獄。我著個老僕進京幹部文來知會,老僕因我是 個窮官,沒有銀子料理,與兄路上同行,見兄有三百兩銀子帶在身邊,他只因救主 心堅,就做了樁不良之事,把兄的銀子拐進京去,替我乾了部文下來,我才能夠復 還原職。我初意原要設處這項銀子,差人送來奉還的,不想機緣湊巧,我就升了這 邊的知縣,所以一到就請兄相會。又怕別人來冒認,所以留在書房,教老僕在簾裡 識認,認得是了,我才出來相會。後來用些小情,不過是補還前債的意思,沒有甚 麼他心。」說完了,就叫老僕出來,磕頭謝罪。 世良扶起道:「這等你是個義士了,可敬可敬。」世良別了知縣出去,絕口不 提,自此以後往來愈加稠密。 卻說世芳開船之後,遇了順風,不上一月,飄到朝鮮。一般也像中國,有行家 招接上岸,替他尋人發賣。一日聞得公主府中要買綢緞,行家領世芳送貨上門,請 駙馬出來驗貨。 那駙馬耳大須長,絕好一個人品,會說中國的話,問世芳道:「你是那裡人? 叫甚麼名字?」世芳道:「小客姓秦,名世芳,是南海人。」駙馬道:「這等秦世 良想是你兄弟麼?」 世芳道:「正是。不知千歲那裡和他熟?」駙馬道:「我也是中國人,當初因 飄洋壞了船隻,貨物都沉在海中,喜得命不該死,抱住一塊船板浮入島內。因手頭 沒有本錢,得招集幾個弟兄,劫些貨物作本。後面來到這邊,本處國王見我相貌生 得魁梧,就招我做駙馬。我一向要把劫來的資本,加利寄還中國之人,只是不曉得 原主的名字。內中有一宗綢緞,上面有秦世良的圖書字號,所以留心訪問,今日恰 好遇著你,也是他的造化。 我如今一倍還他十倍,煩你帶去與他。你的貨不消別賣,我都替你用就是了。 」說完,教人收進去,吩咐明日來領價。 世芳過了一晚,同行家走去,果然發出兩宗銀子,一宗是昨日的貨價,一宗是 寄還世良的資本。世芳收了,又教行家替他置貨。不數日買完,發下本船,一路順 風順水,直到廣州。 世良見世芳回來,不勝之喜,只曉得這次飄洋得利,還不曉得討了陳帳回來。 世芳對他細說,方纔驚喜不了。常常對著鏡子自己笑道:「不信我這等一個相貌, 就有這許多奇福。奇福又都從禍裡得來,所以更不可解。銀子被人冒認了去,加上 百倍送還,這也勾得緊了。誰想遇著的拐子,又是個孝順拐子,撞著的強盜,又是 個忠厚強盜,個個都肯還起冷帳來,那裡有這樣便宜失主!」世良只因色心淡薄, 到此時還不曾娶妻。楊百萬十分愛他,有個女兒新寡,就與他結了親。妝奩甚厚, 一發錦上添花。與世芳到老同居,不分爾我。後來直富了三代才住。看官,你說這 樁故事,奇也不奇?照秦世良看起來,相貌生得好的,只要不做歹事,後來畢竟發 積,糞土也會變做黃金;照秦世芳看起來,就是相貌生得不好的,只要肯做好事, 一般也會發積,餓莩可以做得財主。 我這一回小說,就是一本相書,看官看完了,大家都把鏡子照一照,生得上相 的不消說了,萬一尊容欠好,須要千方百計弄出些陰騭紋來,富貴自然不求而至了 。
第七卷 妒妻守有夫之寡 懦夫還不死之魂
詞云: 妒婦有方可治,懦夫無藥堪醫。閨中強悍不由妻,盡是男兒縱起。 菩薩何曾怒目,金剛自去低眉。蛇頭鱉頸失前威,那怕龍身豹尾。 右調《西江月》 這首詞專為懼內之人而作。世間懼內的男子,動不動怨天恨地,說氤氳使者配 合不均,強硬的丈夫偏把柔弱的妻子配他;像我這等溫柔軟款、沒有性氣的人,正 該配個柔弱的妻子,我也不敢犯上,他也不忍陵下,做個上和下睦,婦唱夫隨,冠 冠冕冕的過他一世,有甚麼不妙?他偏不肯如此,定要選個強硬的婦人來欺壓我。 一日壓下一寸來,十日壓下一尺來,壓到後面,連寸夫尺夫都稱不得了,那裡還算 得個丈夫?這是俱內之人說不出的苦楚。 據我看來,天地之間只有爬不起的男子,沒有壓不倒的婦人。做男子的秉陽剛 之氣而生,沒有不強硬之理;做婦人的秉陰柔之氣而生,沒有不軟弱之理。以男子 之強硬,治婦人之軟弱,不但於丈夫有益,亦且於妻子相宜。 不信但看交媾的時節,那一個婦人不喜男子之強硬,那一位妻子不怪丈夫之軟 弱。這是造物付他的本性,不知不覺從天機忽動之際透露出來的。即此一事,就是 男子宜剛,婦人宜柔;男子喜軟,婦人喜硬的證據了。 為甚麼不投以所喜,反投以所怪,使他習久成性,爬到丈夫頭上來,終日吵吵 鬧鬧,不但男子受苦,連他自己也吃虧。 竟像攜雲握雨的時節,婦人越縱橫,男子越畏縮,這種苦楚比遭刑受罰更甚一 倍。辜負造物一片好心,把兩個行樂的身子交付與他,只因當硬者不硬,以致當軟 者亦不軟也。 我如今先說個強硬丈夫,與後面軟弱之人做個領袖,比尋常引子不同,卻是兩 事合為一事,那個軟弱之人全虧了這個硬漢,方纔爬得起來,不然竟被妻子壓下地 去,永世竟不能翻身。 這個強硬丈夫,是洪武末年、永樂初年的人,姓費字隱公,住在浙江衢州府常 山縣,由進士出身,做到四品黃堂之職。 大小妻室共有二十多房,正夫人不倡酸風,眾姬妾莫知醋味。同年的弟兄,相 好的朋友,走到他家,但聞鞦韆院內有嘻笑之聲,不見獅吼堂中有咆哮之氣,沒有 一個不羨慕他。 他到別人家時,看見夫妻吵鬧,聽見妻妾相爭,就像看戲文、聽鼓樂的一般, 心上十分快樂,看了又看,聽了又聽,再捨不得起身。 同去的人問他甚麼原故,他說:「這種光景生平不曾看過,這種聲響生平不曾 聽過,正要借看一看,借聽一聽,不見此輩之苦,那知自己之樂。見過一遭,走回 家去,定有幾日神仙好做,故此不忍棄之而走。」不想四十之外,忽然喪了正室, 恐怕姬妾眾多,沒人彈壓,自己出門的進節要嘈雜起來,就托了親戚朋友,要尋一 位半老佳人,做個繼室。 那些親戚朋友,都是些懼內之人,平日見他譏誚自己,懷恨在心,大家商量起 來,要尋個極妒極悍的女子與他續弦,使他說不得嘴。 有個新寡之婦,年紀不上三十歲,姿貌之美,甲於裡中,只是妒悍不過,平日 有醋大王之名。 丈夫未死之先,與個醜陋丫頭偷了一次,雲收雨散之後,被他看出破綻來,把 丈夫叫到面前,三推六問,定要屈打成招,好結果丫鬟的性命。丈夫寧可吃打,只 是不招。 那醋大王疑心不解,就創出個試驗姦情的法子來。吩咐丫鬟取一碗冷水,放在 丈夫面前道:「若還果然無奸,就吃了下去。你敢吃不敢吃?」那丈夫一心要救丫 鬟,竟不顧自己的性命,連聲應道:「敢吃敢吃。」就取了那碗冷水,一口吃將下 去。 彼時是炎熱天光,那丈夫要僥萬一之幸,只說五臟六腑之中盡是署氣,以一杯 之水救滿腹之火,解涼止渴尚且不足,那裡有得流入腎經?不知道以水救火則不足 ,以水濟水則有餘,熱精才去,冷水即來,豈有不病之理?激成一個大陰症,不上 三日,就嗚呼哀哉尚饗了。 這位醋大王是一刻不下醋味的,弄死了丈夫,只當打翻了醋甕,成年成月沒有 一滴沾唇,那裡口淡得過?少不得要尋個釀醋之人,就吩咐媒婆,要尋男子再醮。 那些懼內之人歡喜不過,大家攛掇費隱公,叫他娶來續弦。 費隱公也久慕其名,知道是個妒婦,因他有傾國之容,不忍求全責備,竟依眾 人娶了他。 眾人只說此婦進門,定要把座清平世界攪做混濁乾坤,這個說嘴的神仙,料想 不能再做了。等到第二日,大家以叫喜為名,都辦了眼睛去看他吵鬧。 不想走到門前,竟有笙簫鼓樂之聲從內而出,竟像夫妻大小同在裡面作樂的一 般,全是太平氣象,沒有一毫變亂之形。 眾人驚詫不已,就叫家人通報。 家人道:「老爺今日有家宴,言才上席,不好傳稟,改日再來罷。」眾人走了 回去,第三日又來,家人照舊回覆說:「今日又有家宴,不便傳稟。」及至第四日 走去,家人回覆的話,依舊照前,不改一字。 眾人道:「為甚麼他的家宴再吃不了?」家人道:「前日的酒,是眾位小奶奶 做主,公請大奶奶的;昨日的酒,是大奶奶一人作主,回請眾位小奶奶的;今日的 酒,又是老爺自己做主,回請大小各位奶奶的。」眾人聽了,一發驚詫不已,就問 家人道:「那位新奶奶是有名會吃醋的,難道走進門來,竟不露一毫風彩,與這些 姬妾貓鼠同眠起來不成?」 家人道:「進門的時節也甚是強梁,不肯服善,被老爺處治一夜就服貼了。如 今好不和氣,比前面的奶奶還覺得賢慧些。」眾人聽了,要學些法則回去處治強梁 ,就把起先不服的光景,後來制服的原故,細細盤問他。 家人道:「新奶奶進門,看見許多女子,只說是接親的婦人,全不介意。及至 到了晚上,見他不去,又要陪老爺吃酒,方纔知道是妾,就變起臉來道:『一分人 家只有夫妻兩個,那裡來這許多婦人?我眼裡著不得他,快些打發開去!』老爺道 :『若沒有幾個婦人,只是夫妻一對,竟與挑蔥弄菜之人無異了,成得一分甚麼人 家?我的規矩不是今日做起的,這些姬妾也不是今日才來的,不曾打發得慣。你若 有福做夫人,好好的坐過來一同飲酒,若還沒有福氣,請避過一邊,看我們作樂。 決不因你一個向隅,使我滿堂之人不能歡飲,落得不要費心。』大奶奶聽了這些話 ,就爬起身來道:『既然如此,我是沒福的人,快打轎來送我回去。』老爺道:『 我這這分人家是走得進來,走不出去的。我也久聞大名,知道你不好相處。起先說 新的時節,還不曾打掃椒房,就設立一座冷宮伺候,喜得不甚相遠,就在這臥室之 旁。若還不嫌寂寞,請過去安逸幾時,等你威怒稍平之後,再過來奉請。』新奶奶 聽了這些話,只說是嚇他的,掉轉頭來竟走。那些小奶奶都要跟他過去,被老爺一 聲喝住,不許一個相隨。等他過去之後,就與眾位奶奶上席吃酒。吩咐家中女戲子 :『叫他把零出的戲用心做來。』新奶奶走到那邊,就放聲大哭。老爺又吩咐梨園 ,叫把唱曲的聲音與他相和。他若哭得輕,便做文戲;他若哭得重,就做武戲。輕 清重濁,都要和得均勻,不許參差上下。那邊哭了一夜,這邊唱了一夜。 「及至唱到天明,將要撤席的時節,那邊有個丫鬟慌慌張張走過來道:『新奶 奶把一根絲?繫在樑上,相是要尋死了,大家快去勸一勸。』老爺吩咐眾人道:『你 們一個不許來,待我自己去勸。』新奶奶見老爺走到,只說被他嚇慌了,當真來勸 他,一發做起勢來,要去上吊。誰想老爺走進房門,就把門窗戶扇盡行關了,不放 一人進去。對新奶奶道:『方纔丫鬟來說,新夫人要想昇天,特地過來相送。雖然 不曾成親,娶你過來,也算一場夫妻。臨別之際,無以為情,贈你幾遍往生神咒, 省得做了非命之鬼,不得超生。』說了這幾句,就坐轉身子,把背脊向了他,高聲 大氣念起咒來。一連念了幾十遍,再不回頭。只說他死了,那裡曉得往生神咒是這 等靈驗的,不但死者聽了可以超生,連生者聽了也可以免死。新奶奶見他念得發狠 ,竟不肯上吊起來,說:『你要我死,我偏不肯死,看你念到幾時才住!』老爺笑 了一聲,掉轉頭去道:『你既不肯死,我也不念了。如今勸你改腸換肚,只當死過 一次,再投入身一般,開門七件之中,戒了第六件,不要吃罷。』新奶奶道:『要 我不吃醋,須要放公道些。不要把虛名哄我一個,實惠加與眾人。』老爺道:『決 不如此,還你有名有實就是了。』各位小奶奶見他這種光景,知道要挽回了,大家 落得做好人,就斂起分子來,又當賀喜,又當和事,第二日就辦酒席,勸他兩個成 親。大奶奶做了那一場,怕老爺嫌他妒忌,以後還要貶冷入宮,要整個酒席賠罪他 ,恐怕各位奶奶恥笑,就以回席眾人為名,第三日也辦酒筵,吃了半夜。老爺見他 悔過自新,自己也有些過意不去,也要回辦酒席賠罪他,恐怕名色不好聽,只以席 兩處為名,所以今日又有酒筵,少不得還要吃到半夜。如今三處的酒席都已吃完, 明日沒有題目了,列位要會老爺,定是明日。」 眾人聽了這些話,都贊歎起來道:「不信做男子的人竟有這般膽量,別人一生 一世弄不服的婦人,被他一夜工夫就弄服了。難道天下的妒婦都受他的節制不成? 這等看起來,那個婦人叫做醋大王,這個男子又該叫做妒總管了。大話要讓他說, 神仙要讓他做,沒本事奈何他。」這些說話被人傳播開去,竟把「妒總管」之名做 了他的別號。 他見眾人加以美稱,也就顧名思義起來,竟以總管自任。 看見人家有妒婦,就千方百計要教導男了去征服了他,必使南風大競而後止。 那些懼內之人,不論官職尊卑,年紀長幼,都要來拜門生,求他傳受心法。 未及一年,竟收了幾百個門生。終日登壇說法,把弭酸止醋之方,細細的傳授 他。大概說:「天下的妒婦,不是些無用之人,皆女中之曹孟德也。亂世之奸雄, 即治世之能臣,化得他轉來,都是絕好的內助,可惜為男子者不能駕馭之耳。男子 駕馭婦人,要以氣魄為主,才術副之。有才術而無氣魄,究竟用不出來,與癡蠢之 人無異。「氣魄」二字是圓通不得的,要從根腳上做起。一次畏懼他,被他奪了氣 魄去,就不能駕馭婦人,反要受婦人的駕馭了。「才術」二字比氣魄不同,全要用 得靈變,是要因人起見,因事起見,因時起見的。若執了死法行去,不但才術無所 施,連氣魄都要受累了。以執一之氣魄,行圓通之才術,天下古今,無不可化之妒 婦矣。諸兄一向受制於尊閫,如今都在喪氣落魄之時,才術二字全然用不著。且回 去養精蓄銳,把從前失去的氣魄逐分逐毫的恢復轉來,待氣充魄定之後,然後來商 量才術。中人以上者,要用七分氣魄,三分才術。諸兄們本領不足,只算得個中人 以下之人,若有得三分氣魄,以七分才術濟之,亦可以為成人矣。」 那些及門的高足得了真傳,個個從氣魄做起,做到才術上去。 費隱公又會審時度事,因人而施,問他尊閫是那一種人,好做那一種事,到那 不先不後的時節,把個法子教導他,沒有一個妒婦不被男子壓倒。不上三年,數百 里內外幾有《汝墳》《江漢》之風,「吃醋」二字竟沒有人說起。 只有一個婦人,住在費隱公隔壁,偏要與他作梗,年過四十而無子,不容丈夫 娶妾。人都說妒總管的威名,但能服遠,而不能制近,費隱公甚以為恥。 這個婦人叫做淳于氏,丈夫穆子大,是個有名的孝廉。他家懼內之風是祖墳上 蔭下來的,父傳於子,子傳於孫,再不曾空了一代。 孝廉之父與費隱公鄉、會同年,最相契厚,未死之前,曾對費隱公道:「小弟 不肖,做了一世罷軟丈夫,不能振拔,可惜這個同年老師不曾認得,如今甚以為悔 。只是亡妻雖妒,還妒出個兒子來,不曾使小弟絕後。不像如今的兒婦,除吃醋醋 之外,並無他長;做親二十餘年,不曾懷娠一次,又不許小兒買妾,將來必有絕嗣 之憂。這個年姪門生,是一定要拜的了,你千萬不要拒絕。若還教誨得來,使他做 個亢宗之子,娶房姬妾,生個兒子出來,則老年兄之恩德與小北之宗祀,俱不泯矣 。」 費隱公道:「漠不相關之人,尚且替他籌畫,何況同年之子。 只要令郎不棄葑菲,肯來相商,還他有後就是」此老回去,正要率領兒子來拜 門生,不想被家務纏了幾日,又忽然生起病來,不多幾時就物故了,迷個年姪門生 究竟不曾拜得。 淳于氏知道左鄰右舍沒有好人,見了丈夫,定要勸他娶妾,就以守制為名,把 丈夫關在家中,一步不許他走動。有時出門拜客,定要送到門前,直待他走過費家 ,方纔進去,其畏妒總管也如此。 直到三年服闋之後,穆子大的年紀一發多了,慮後之心十分急切,只得轉托朋 友替他先容,把費隱公約到別處,方纔拜了門生。一來求他傳授心事,為此時療妒 之方;二來借他遙作聲援,為將來御妒之計。費隱公也把從前的秘訣傳授他一番, 叫他回去培養氣魄。 穆子大道;「門生所處的時勢,與別人不同,娶妾生子之事,一日也遲不得了 。若要氣充魄定之後,才來商議才術,極少也得三、五年。到那須鬢皓然,精髓告 竭的時節,就娶了姬妾來,也用他不著了。還求老師別作商量,想個早間種樹、晚 上乘涼的法子,才於門生有濟。」費隱公想了一會,又對他道:「『氣魄』二字究 竟是少不得的,沒有浩然之志,如何行得道義出來?如今沒奈何,只得用個權宜之 法,你自家沒有氣魄,把學生的氣魄借你去用一用。你今日回去,就要把娶妾的話 劈空講起,他若窮究來歷,就說是學生的意思,因念同譜之情,不忍令先尊絕後, 故有此舉。且看他如何答應,再來見我,我自有應變之法。」穆子大道:「若還這 等說法,他畢竟要震怒起來,斷絕門生的來路,就要求見老師為善後之計,也不能 夠了。?費隱公道:「他不放你出來,我自有破柱取人的手段。 不必自己親征,只消幾個門下之士,以公討妒婦為名,趕到府上去,羞辱他一 頓,連你也要發作幾句,還要逼你離絕他。到那時節,我自有法子引他入彀,決不 至於有縱無收。只是這樁事情,利於急而不利於緩,一面托人尋親,一面與他講話 。等他略有肯意,就娶進門,方纔沒有轉變。若還盡了幾日,你是個沒有氣魄的人 ,就像舞仙童的一般,全看神仙附著他,方纔舞弄得起;一刻離了神仙,就要露出 本相來,沒人畏懼他了。 所以這樁事情,再緩不得。」穆子大聽了這些話,不覺膽壯起來了,把他吩咐 的言語,改頭換尾做了一篇新奇文字,去說那閫內將軍。 走到家中,見了淳于氏,預先耀武揚威,把妒總管的聲勢著實誇張一遍,漸漸 說到他身上來,說:「他征服了醋大王,威名遠播,常山縣中沒有一個妒婦不出來 投降,不有兒子的都勸丈夫娶妾。凡是懼內之人,感頌他的恩德,都約齊了去拜門 生,竟不通知一聲,把我的名字也開在數內。這也罷了,又有許多好事的朋友,要 替他廣施德化,大家勸我娶校我再三回絕他,他就成群結黨做起武斷之事來了,刻 了一篇征剿妒婦、公討忤逆的檄文,各處傳諭,說我年近五旬,未有子息,現為妒 婦所制,不肯買姬置妾,以危宗祧,使妒總管之德化不能遍及於桑梓。仍限我十日 之內,置買側室。如過期不娶,即係不夫不婦、傷倫敗化之人,要一齊打上門來, 聲其罪而致討。你說這樁事情好笑不好笑?」淳于氏聽了這些話,就翻轉面皮來, 先罵一頓,方纔問他道:「你這些巧話要騙那一個?你這些硬話要嚇那一個?我家 絕嗣與別人何干,他來逼你娶小?就是男子不敢娶,婦人不容娶,也是仕宦人家的 常事,又不是謀反叛逆,為甚麼就征剿起來?明明是你自己生心要做不軌之事,又 懼怕我的法度,不敢胡行,故此假借別人威勢來嚇制我。我是個不受欺騙、不怕嚇 制的人,征剿不征剿,且等他上門,我自會抵敵。你從來不敢放肆,今日忽然大膽 起來,這個初犯斷饒不得,好好跪過來領打!」說了這幾句,就揪住穆子大的耳朵 ,要用起家法來。 穆子大的刑罰往常是受慣的,如今有了靠山,正要處治他,那裡還肯受他處治 ?就像殺豬一般高嘶大喊起來,要等費隱公聽見,好發救兵的意思。 誰想遠水救不得近火,倒在火上加起油來。淳于氏道:「你這等叫喊,難道是 號召別人來擺佈我不成?」竟把丈夫擒倒在地,捏了家法打個不數。 打完之後,又取一把交椅,朝東而坐,對了費家的宅子,呼了隱公的名字,高 聲大罵起來道:「你自己要做烏龜,討了一伙粉頭在家裡接客,鄰舍人家不來笑你 也勾了,你倒要勾引別人也做起烏龜來。你勸別人娶小,想是要把自己的粉頭出脫 與他,多賣幾兩銀子,又好去販稍的意思。莫說我家的男子遵守法度,不敢胡行; 就是要討,也要尋個正氣些的,用不著那些騷貨。這個主顧落得不要招攬。」罵了 一頓,又指定醋大王的名字,把他腳色手本,細細的念將出來,說:「你的來歷那 個不知?你的名頭那個不曉?前面的丈夫是你親手弄殺的,弄死丈夫是你親手弄殺 的,弄死了丈夫還不替他守寡,孝服不曾滿,就發起騷來,要想出嫁。這樣忍心害 理的事,虧你做得出! 既出來嫁人,也要存些大體。醋大王的威風,關係天下婦人的體面,只因你一 個喪氣,使天下的婦人都喪氣來,成個甚麼體統?嫁過來的時節若還三夜美麗夜不 得成親,然後倒了威風,也還氣得你過;只熬得一夜不曾同宿,就去拜倒轅門,使 男子得志,還要辦酒請罪他,這樣喪名敗節的事,也虧你做得出!」 罵完之後,又去拷打丈夫;定要逼他畫了供招,千年萬載不敢娶妾,方纔住手 。 到了第二日,氣憤不過,依舊向著東邊,重新罵起。正罵到發興之處,不想上 百個男子一齊擁上門來,一個一拳,就把兩扇大門捶得粉碎。一齊叫喊道:「妒婦 在那裡?快走出來!」 淳于氏見勢頭洶湧,知道眾怒難犯,口便應他:「我在這裡,你們要怎麼樣? 」那個知竅的身子,與那雙在行的小腳,卻比口嘴不同,一步一步的縮將進去,要 拴上房門,為閉關自守之計。又對丈夫道:「你這個失志烏龜,難道看了妻子被眾 人毆辱不成?」他這句話明明是個求救之意。穆子大怕他識破,故意做些畏縮之形 ,也隨著他的身子要躲進房去,卻像自家見了眾人,也不免於難的光景,被淳于氏 推將出來,竟把房門閉上。 外面的人聽見淳于氏的聲氣,一步遠似一步,知道婦人家膽怯,不敢出頭。大 家就乘虛而入,一步進似一步,竟打進內室裡來。 穆子大看見眾人,做個躲藏不住的光景,方纔走去攔住道:「列位雖有盛情, 也不該如此,還要分個內外才是。」眾人道:「胡說!你這樣沒用的人,少不得被 妒婦磨死,絕了後代,這分人家指日之間就要冰消瓦解了,還有甚麼內外?」淳于 氏躲在房中,回覆他道:「就是絕了後代,也是命該如此,與列位何干?要你們這 等著急。」眾人道:「我們眾人不是你公公的年姪,就是你丈夫的朋友。朋友絕嗣 ,就與我們絕嗣一般,怎麼不干我事?況且費老師大宣德化,遠近的婦人沒有一個 不改心革面,偏是你這狗婦在近邊作梗,其實容你不得,要打死你這狗婦,等丈夫 另娶一房,好生兒子。」說了這幾句,就骨骨碌碌,打到房門上去,其聲如雷,比 起先捶門的聲勢更加利害。只是手法不同,起先用拳頭,此時用巴撐,聲雖重而勢 實輕,所以兩扇房門再打不碎。 穆子大故意驚慌直來,跪在眾人面前替妻子討饒。眾人道:「既然如此,打便 不打,這個妒婦斷然容他不得,你快快寫封休書,趁我們在這邊,休他回去。」淳 于氏在裡面應道:「我又不犯七出之條,把甚麼題目休我?」眾人道:「七件裡面 ,你倒犯了三件,還沒有題目?」淳于氏道:「那三件?」眾人道:「妒是一件, 不生子是一件,不孝是一件。這三件之中,那一件是不該出的?」那房門外面現有 文房四寶,眾人一邊說,一邊寫,到說完的時節,連休書草稿都替他打就了,竟拿 住穆子大,要他謄真。 穆子大不寫,眾人就千」不孝」、萬」烏龜」罵將起來。 罵之不已,又扭住他的胸脯,你捶一空拳,我踢一虛腳,做個打草驚蛇之意。 丫鬟使婢看見,只說家主果然吃打,都驚慌啼哭起來。 穆子大叫喊道:「列位不要打,我寫就是。」眾人放了手,穆子大提起筆來, 一揮而就。眾人捏了休書,又逼他去僱轎子。 內中有一個道:「費老師就在隔壁,他家轎夫轎子都是現成的,問他借用一用 就是了。」眾人道:「也說得是。我們喊了半日,口也乾了,大家一齊過去,一來 借轎,二來吃茶,略歇一歇力,再來打發妒婦起身。」就一齊走了出去。 不多一會,有個老婦人走將進來,對著穆子大道:「你家為甚麼原故,門都被 從打下來?大娘在那裡?為甚麼不見?」 穆子大並不回言,只把指頭指著房內。 那婦人道:「原來躲在裡面,這等快請出來,有我在此,不怕那個吃你下去。 他若再來放肆,拚我老性命結識他。」淳于氏在門縫裡面張了一張,原來是換首飾 的婦人,叫做錢二媽,一向在他家走動的。淳于氏就把門縫一開,招了他進去。錢 二媽問他原故,他把始末根由,略略說了幾句。 錢二媽道:「這等說起來,是通縣的公憤了。自古道:『從怒難犯。』又都是 些舉人秀才,不是惹得的,少刻打進房來,連我也不分皂白,老人家吃虧不起,放 我出去罷。」淳于氏一把扯住,低聲囑咐他道:「他們就要休我回去,正沒個解勸 的人,你千萬救我一救。」錢二媽道:「怎麼樣一個救法? 你趁此時對我講,省得眾人進來,商量不及。」淳于氏道:「不過開條門路, 容他娶一房就是了。」才說得完,那些眾人就領著轎子,依舊擁了進來,說:「轎 子到了,快些開門!若尺一刻,我們依舊打進來了。」錢二媽道:「列位相公,請 息尊怒。我是換首飾的錢二媽,偶然走到的,你們請退一步,待我出來調停。」眾 人道:「除了打死,只有休的一法,沒有甚麼調停。」口便這等說,眾人的身子卻 退開了許多。 錢二媽把門縫一開,走出來道:「列位相公的意思,不過要穆相公娶校如今是 我代做主張,容他娶就是了,何須這等發怒?」眾人道:「你的話那裡作準,除非 妒婦口裡明明白白說個』肯』字,我們才罷;不然,定要休他回去,出空了房子, 好另娶新人。」說了這一句,又大家囉?起來,要打的要打,要休的要休,還說臨行 之際,每人只打一拳,當做送風的筵席。 錢二媽對著門縫道:「大娘你便依我的話,容他娶一房罷。」 淳于氏道:「眾人勒逼我做,我其實不許;像你方纔好好的勸,我自然肯依。 」錢二媽道:「何好?大娘許過了,你們還有甚麼說得?」眾人道:「這是緩兵之 計,不要聽他。」錢二媽道:「你們幾百位相公動了公憤,一個人一口涎唾,就淹 得人死的,怕甚麼緩兵之計?難道他騙你回去,好出名告狀不成「若還不信,我做 保人就是了。」眾人道:「既然如此,穆兄不許在家,跟了我們出去,直等尋了親 事,揀了日子,與新人一同進門,省得你在家受氣。成親之日,若有一句話說,少 不得從頭做起。連你這個保人,也辦口棺材伺候。」說完,扯了穆子大,一齊擁出 去了。 淳于氏待眾人去後,少不得要咒罵一場,痛哭一頓,這是婦人家的故態,不消 細述。 當晚丈夫不在,就把錢二媽留在家中,一來做伴,二來商議翻招。當不得這個 婦人是妒總管的心腹,預先吩咐定了,把他埋伏在近處,到計窮力竭之際,著他進 來收兵的,不但不勸他翻招,還說許多利害的話,使他懾服到底。 卻說眾人擁了穆子大,不往別處,竟到費隱公家,把征服妒婦、面取供招的話 回覆了一遍。費隱公把穆子大留在家中,又替他吩咐家人,遍訪女色。家人去了幾 日,回來覆命道:「訪得有兩個婦人,都有絕色,媒婆支知會了。但不知是老爺代 相,還是穆相公自己去相?」費隱公道:「穆相公生平懼內,不曾見過婦人,那裡 知道好歹?有心娶妾,索性娶個好的,不然空費了這個名色,又枉費我一片心機, 竟是我去代相罷了。」 自己坐著轎子,出去相了半日,回來對穆子大道:「也是兄的造他,兩個婦人 都是尤物,我相了半日,不能定其去取,不如都用了罷。」穆子大道:「豈有此理 ,就娶一個也是萬幸的了,非老師大力決不至此。一之已甚,其可再乎?」費隱公 道:「一鋤頭也是動土,兩鋤頭也是動土,我有心做個惡人,索性教你享福到底。 況且你娶妾一事,原為生子而設,怎見得娶來那一個就斷會生?萬一與尊閫一般不 能生育,又要央我做起事來,那樣發棠之請,就不敢從命了。你若都娶回去,一個 不生,還有一個做了備卷;若還兩個都生,一發是樁好事,難道中年得子,還怕他 多了不成?」穆子大見他說得有理,就不怕折福,居然僭妄起來,竟把兩個佳人一 齊聘了。 費隱公揀個好日,把以前出力的門生一齊傳到,好送他過去成親。臨行之際又 問他道:「前日吵鬧的時節,你知道我吩咐眾人扯你出來的意思麼?」穆子大道: 「門生不知,正要請教。」費隱公道:「總是因你沒有氣魄,恐怕離了眾人,決要 露出本相來,被他看破淺深,這娶妾之事就依舊不穩了,所以帶你出來,使他不知 虛實。如今送你三個進門,只當把皇帝扶上龍?,文官武將的事都做完了,這個皇帝 要你自家去做,眾人的氣力著不到你身上來。就是起兵剿妒之事,也不是真正義舉 ,止可一試,不可再試的。從今以後,你須要自家爭氣,把別人的氣魄認做自己的 氣魄,一句話也講錯不得,一樁事也做錯不得;若還並了一著,又等他爬到頭來, 不但前功盡棄,連那兩位佳人還不知死所。這番陰騭都歸到我身上來,不是為好, 反是造孽了。你須要謹記此言,不可忽略。」穆子大道:「門生受老師再造之恩, 只當重做一世人了,怎敢不圖振作?從今以後,強將部下無弱兵,斷斷不失門牆之 體,求老師放心。」 費隱公吩咐之後,等兩乘轎子抬到門前,叫他隨了新人一齊進去。 淳于氏起先只許一個,如今見了一雙,況且又美到極處,一個抵得幾個的,竟 把眉毛氣得直豎,就當了眾人發作起來,說:「許了娶,不容他娶,就是我的不是 ;許他娶一個,如今娶起兩個來,這是誰的不是?眾人請講一講。」眾人道:「一 個娶得,十個也娶得了,豈但兩個?難道你要借端生事,好趕他出去不成?」大家 又鼓噪起來,把以前的聲勢從新做起。淳于氏也不肯甘心,竟要拚了性命,與眾人 抵敵。虧得錢二媽夾在中間,做好做歹,替他排難解紛,這樁好事才不致於決裂。 錢二媽等眾人去後,把淳于氏扯進房中,再三苦勸,又與他抵足而眠,使他不 見所見,不聞所聞,竟像吃酒醉的一般,鶻鶻突突過了一夜。 穆子大倚了眾人的虎威,不顧天顏咫尺,竟在輦轂之旁做起越禮犯分的事來, 把兩副鋪蓋並做一?,大家共枕同眠,疊成一個「磊」字。以生平不近一色之人,忽 然驕奢淫欲,享起王侯天子之福來。你說他這場春夢從那裡做起?到了第二日,也 虧他膽力兼雄,智勇俱備,惟恐淳于氏要絮聒他,故意尋些事端,打張罵李,把手 下的丫鬟僕人個個都整飭一番,要使家主婆聽見,知道他帽兒向前,今年不比往年 的意思,竟把眾人去了丟下來的餘氣剩魄,整整使了一日。淳于氏只道他有恃而然 ,恐怕一有響動,又要激起事來,只得隨他舞弄,陽為不知,在房中坐了一日。 到第三日上,少不得兩位新人要請他出來,同拜三朝。及至走到堂前,與穆子 大立在一處,各人抬頭一看,不覺四滴眼淚一齊流下肋來,背了新人暗暗的哭了一 會。哭到後面,知道掩飾不來,索性摟做一團,號號啕啕哭個尺興。 這是甚麼原故?只因他夫妻兩口做親二十餘年,不曾相罵一場,不曾分宿一夜 ,穆子大自從吵鬧之後,就隨了眾人出去,成親之日雖然進來,也不曾與他會面, 直到此時方纔聚一處,兩片慈心一齊發動起來,倒是男子的眼皮預先紅起。 穆子大成親之夜,還怕眾人去後,自己孤立少援,兩處的洞房料想不能安堵, 即使緊閉重關,死守一處,少不得有一處受虧,所以把兩?鋪蓋並做一?,全是為此 ,要做個聯兵禦敵之計。誰想波恬浪息,枹鼓不鳴,不但沒有烽火之驚,還帶挈他 在中軍帳裡享了一夜帝王之福。你說穆子大心上感激他不感激他?當晚雖然感激, 還說他這片好意未必出於自然,都是錢二媽挽回之力,焉知不是他要起兵,為左右 之人所制,要養精蓄銳,等扯勸的人去了,然後與他為難也不可知,所以第二日耀 武揚威,虛張聲勢,全是為此,要做個先聲奪從之計。 誰想他偃旗息鼓,絕不攖鋒,不但不做驕兵,連應兵也不肯做,使自己唱凱而 旋,以致兩位新婦替他頌德稱功,奏了一夜武成之樂。你說穆子大心上憐憫他不憐 憫他?此時見了,以二十餘年不曾反目的夫妻,忽然吳越了許久,又新被這些德化 ,所以不知不覺做了被感的豚魚,先對他流起淚來。婦人家的眼淚又比男子不同, 時時刻刻放在眼裡伺修,要用就流下來,不用就收上去,隨你甚麼男子,再哭不過 婦人。 所以這一次的哭法,雖是穆子大佔先,究竟不能持久,淳于氏才哭動頭,他眼 淚就有些告竭了。見妻子哭得可憐,自己陪他不過,就叫兩個新人跪下相勸。淳于 氏的威風倒了幾日,才討得他這點贏頭,也不好十分自大,就把兩個一齊扶起,與 他同拜三朝,禮貌之間,十分優待。穆子大看了,竟把自己當做神仙,卻像從今以 後不但朋友用不著,連隔壁的妒總管都要禪位與他,這一世的門生,自然收不盡了 。 當晚就別了新人,與淳于氏復敦舊好,少不得把請罪的筵席,放在情興裡面乾 折與他,不像費老師公請一家,使吃虧之人不能獨享。 淳于氏的筵席,不但與醋大王不同,不肯花錢費鈔,連」情興」二字也不肯破 慳。知道他是喜哭的人,只把眼淚去結識他,使他陪哭不過,定要想個止淚之方。 新人不在面前,少不得要自己下跪,再討他些贏頭到手,那以前失去的威風就不怕 不復了。 等他完事之後,不知不覺就啼哭起來。此時的眼淚,不像日間流得洶湧,故意 使他涓涓滴滴,做個細水長流。從一更哭起,哭到三更,隨你苦勸,再不肯住。穆 了大拗他不過,畢竟墮入計中,爬起?來,跪在踏板上面,把丈夫改做尺夫,淳于氏 還肯住;直等他俯伏在地,把尺夫改做寸夫,然後收住哭聲。發放他起來同睡。 睡了一會,就把以前吵鬧的來歷,細細盤問他道:「我與你兩個,惡殺了還是 夫妻;那一班眾人,好殺了也是朋友。為甚麼央了他們,擺佈起我來?還虧我那一 日知機,不肯與他對敵,若還走了出去,你一拳我一腳,豈不打死在他們手裡?這 還是那個的主意?你好好對我說。若是別人強你做的,也還恕得你過,我不但不怪 你,連眾人也不去怪他。他要逼我做個賢婦,也是一片好意,難道有甚麼仇氣不成 ?若還是你自家的主意,有心叫人處治我,就比強盜的心腸更甚一倍了,還與你做 甚麼夫妻?不如一索吊死,到閻王面前去伸口怨氣。只怕妒總管的威風,行不到陰 司裡去;就是那一班惡人,也不肯為了朋友,趕到閻王面前來遞公揭。你這個新郎 只怕做不長久。我既要死,也不肯好好就死,定要把新來的人打上幾十頓,罵上幾 百遭,等他那兩條性命將要結果的時節,我才到陰司去等他,決不肯為他而死,還 容他在世上享福。你如今從直說來。」穆子大見他這些言語,又說得婉轉,又來得 急切,只道他果是真心。自己躊躇道:「他若知道這番舉動不是自己的意思,一定 肯原諒我,把往事付之東流,就只當不曾反目,這兩個新人落得好過日子了;若還 不說真情,自己認了不是,他就愈加仇恨起來,那些打罵新人、自己上吊的事,都 是做得出的,那有這許多精神去替他啕氣?」穆子大想到此處,就作那些圈套果然 是自己做的,也要借重別人替他任過,那裡肯把別人的過失認到自己身上來?就把 始末根由和盤托出。說:「這些罪過不但與自己無干,連眾位朋友,也不過是體天 行道。總是費老師一片好心,看先人面上,不肯使我絕後,所以號召眾人,幫扶我 做事的。就是趕進來打你,也是虛張聲熱,要逼你個』肯』字出來,那有當真毆辱 之理?即使你不知機,出來與他對敵,我也要喝退眾人,難道肯把自己的妻子與別 人沾手不成?這是斷斷沒有的事。」淳于氏見他肯說真情,就歡喜不過,又把許多 的甜言蜜語去哄誘他,還要盡其底裡。 穆子大要全直道,索性說個盡情,連妒總管傳授的心法,都被他透漏出來,說 :「妒婦不是無用之人,化得轉來就是內助。你如今化轉來了,將來助內之功,正 不可限量,豈止不妒而已哉。」淳于氏道:『他既然會變化妒婦,畢竟有個化妒之 方,你一發也說一說。我是已化之人,雖然用他不著,也待我記在肚裡,等你生出 兒子來,好教他一教。省得你是有事的人,將來要忘記了,可惜這樣的秘訣,不能 夠傳授子孫。」穆子大道:「也說得是。」就在他肚子上面登壇說法起來,把先用 氣魄、後用才術的話,有條有理說了一遍。淳于氏得了真傳,就像九尾狐狸學會了 偷精吸髓之法,不但以前攝來的氣魄沒得還他,連將來未吐之氣、未生之魄都要預 先攝過來了。當晚歡歡喜喜,睡到天明。 第二日起來,把那兩個姬妾優待如初,不露一毫聲色。到了晚上,穆子大要與 新人同睡,先來稟命於他,說:『做親的舊例,一月之內,新人不守空房。要等滿 月之後,才好定一個規矩,或是每人一夜,或是你得一夜,他們兩個共得一夜,且 到臨時酌擬。如今不曾滿月,只得要去相伴他。屈你獨宿幾晚,到滿月之後,我過 來多睡幾時,補還你的欠帳就是。」淳于氏道:「既然如此,昨夜就不該過來了。 」穆子大道:「那是一向虧負了你,心上不安,要過來暴白心事,故此不拘常格, 過來宿了一晚。如今說明白了,還要去循循舊例。」淳于氏想了一會,就對他道」 既然如此,你去就是了,何面說得?」穆子大聽見這一句,只當奉了溫旨,有甚麼 不遵?竟到以前作樂之處,自己脫了衣服,先爬上?,專等那兩位新人來寫「磊」字 。 等了一更天氣,再不見新人進房,只說他與大娘說話,不好抽身,只得披衣而 起,要走去叫喚。不想爬下?一看,那兩扇房門起先是開著的,如今忽然閉了,心上 已有三分疑惑;及至走去開門,又是反扣著的,連聲叫喚,再沒有人答應,就愈加 愁悶起來。 原來是尊夫人的計較,起先稟命的時節,穆子大前腳走來,後腳就被他跟到, 趁那兩個姬妾不曾進房,就如飛取一把鐵鎖把房門鎖上,自己陽為不知,竟去關門 睡了,使那兩個姬妾既不得進房,又沒處借宿,彼時是隆冬天氣,不必不凍斷狗筋 。 穆子大立了一會,只見門又曳不開,人又叫不應,知道是醋病發作,卒急難醫 ,只得脫了衣服,又爬上?,冷冰冰的睡了一夜。 睡到第二日,等淳于氏開了房門,放他出去,只見那兩位新人,凍得頭青面紫 ,抖作一團。問他那裡睡了一夜,那兩個新人要說,被上面的牙齒與下面的牙齒相 打不過,一句也說不出來。穆子大甚是不安,要想扯他上?,自己脫了衣服,把熱身 子焐他一焐,又怕淳于氏看見,不好意思。只得做眉做眼,把牙齒咬了幾下,做個 仇恨妒婦之意,也不曾敢說出來,淒淒楚楚的過了一日。 等到晚上,恐怕淳于氏又用前法,要擺佈他,就預先吩咐新人,叫他坐在房中 ,不要出去,「開了房門等我,我到點燈時節自會進來。」那兩個新人果然依了這 句話,不曾到晚,就以補睡為名,都上?安歇也,開著房門,專等他來訴苦。 穆子大在書房坐了一會,知道淳于氏沒有好意,竟不去稟命他,到點燈時節, 往新人房裡竟走。不想走到門邊,又有詫事,那兩扇房門起先叫他開著的,如今忽 然閉上了。只說那兩個新人怪我累他受苦,故意閉門不納,要使我求告的意思,就 一面叫,一面推,要新人放他進去。裡面應道:「房門並不曾拴,推進來就是了。 」穆子大舉手一摸,原來又是鎖著的。昨晚不得出來,今晚不得進去,這才合著一 句俗語,叫做「進退無門」。穆子大知道又是詭計,只得要上門哀告,求他解危。 誰想那北門鎖鑰是決然不發的了,落得不要開口,只好將機就計,去借宿一夜 ,一業省得受凍,二來要去調停一番,預為明日之計,省得這重牢門夜夜上鎖。就 走到他臥房之外,也像起先一般,一面叫,一面推,要淳于氏放他進去。裡面只是 不開,隨他在外面叫喚。 穆子大道:「我不是來請鑰匙,是來借宿的,不要認錯了主意,快些開門。」 裡面伴宿的丫鬟聽見這一句,知道不是有損無益的事,竟要起來開門,被淳于氏喝 住道」「不許!他有了兩個新的,何須到舊處來借宿,不要理他。」穆子大道:「 既不容我借宿,求你把鑰匙發出來,可憐我凍不過。」淳于氏道:「你心上愛他的 人,為你凍了一夜,你就凍一夜賠罪他,也不為過。若還熬凍不起,你家的門扇原 不十分堅固的,再去約些朋友,幫你打開就是了,何須用鑰匙?」穆子大聽了這些 刁聲,一發憂煎不過,心上思量道:「我要打進去睡,有何難哉!只是這個惡婦, 決不等你安眠穩宿,又有別事做出來,半夜三更,與他啕甚麼氣?況且今日之事, 都是費老師逆料過的,我臨行之際,何等說得威風,如今被他聽見,畢竟要恥笑我 。 發兵剿妒之事,他說過不肯再試的,料想不來救護,只是含忍的好。」左顧右 盼,沒有個棲身之所,只得走至灶前,到亂草窠中去投宿,虧得一隻義犬,把熱烘 烘的?鋪搭了家主,與他抵足而眠;雖然凍了一宵,還不至於十分狼狽。 穆子大未到天明,就預先思慮道:「這個妒婦詭計多端,令人不可測度。我這 兩夜的磨難也受得勾了,焉知到了晚上又沒有別計生出來?不如還照前番與他硬做 一齣。費老師是執意的人,發兵剿妒之事,他說過不肯再試,自然不肯再試了。落 得不要求他;只好去哀告朋友,求他為人為徹,竟反映費老師的威風,瞞著費老師 來使一使。若還嚇得妒婦回心,只當撞著個太歲,竟不必使他與聞,我已陰受其福 了。且等太歲撞不著,然後央眾人寫封公書,求費老師於常法之外,生個變法出來 ,救我一救,料想他還是肯的。我如今且慢些出門,索性把眾人的威風也瞞了眾人 ,先在家中使一使,或者妒婦是傷弓之鳥,提起眾人來就預先害怕,不敢再用詭計 也不可知。若得如此,也只當撞著個太歲,連眾人也不使與聞,我已陰受其福了。 且等太歲撞不著,然後去央煩朋友,求他在假事之中做出真事來,應了我的說話, 料想也是肯的。」算計定了,又恐怕吵鬧起來,被妒婦據了要害,不得出門,各路 的救兵無由而至,就預先走到書房,寫一封告急的書,交與一個老僕,叫他留在身 邊,備而不用,等到萬不得已之際,拿去請兵。這個老僕是他管家裡面第一個忠義 之人,常慮家主絕後的。 穆子大遞書之後,正要去尋事丫鬟,責備奴僕,預先試一試虎威,好做假途滅 虢之事。不想淳于氏的兵法,比他略神速些,不等這邊發作,就預先整頓起來。把 丫鬟奴釙一齊喚入中堂,大喝一聲,叫他跪下。 先問家人道:「前日眾人打進門來,明明是個圈套,只瞞得我一個,你們都是 知情的,為甚麼不說一聲,使我中了詭計。好好的招出來!同他計較的是那一個? 替他請兵的是那一個?」 那些家人都說是相公自己做的,不干下人之事。 淳于氏又問丫鬟道:「前日眾人打進來,我是個正經人,要顧惜廉恥,不好出 頭露面,去抵敵他。你們是我的丫鬟,就像爪羽翼一般,都該奮勇爭先,替我出氣 ,為甚麼縮頭縮頸,都躲在背後去,難道與家主串通一路,要置我於死地不成?」 那些丫鬟都說:「自己是膽小之人,看見勢頭利害,不敢向先;況且大娘又沒 有軍令,怎敢擅自出兵?故此不曾抵敵。」 淳于氏道:「既然如此,都饒你一個初犯。從今以後,若還那個烏龜家主要央 人與我廝鬧,管家裡面,知風不報者,重打五十板,同謀與事者,斃諸杖下。那些 烏合之眾若還再上門來與我爭競,丫鬟裡面,有畏道畏尾,不行抵敵者,重打五十 板,有能奮勇爭先,出奇制勝者,計功行賞。」那些丫鬟奴僕,起先喚到之時,大 家都拚了肌膚來受鞭撲,如今感他不打之恩,那一個不要將功折罪?磕了謝恩的頭 ,都起去了。 淳于氏又吩咐丫鬟,喚那兩個姬妾出來。等他走到中堂,也與丫鬟奴僕一般, 大喝一聲,叫他跪下。自己拿張交椅,對他坐著道:「為你這兩個妖精,使我啕了 多少臭氣!你們兩個畢竟是未嫁之前,與他勾搭上手。他丟你不下,要做先奸後娶 的事,所以央了眾人來壓制我。如今從直招來,是幾時與他睡起的?」那兩個姬妾 跪便跪了,還有個不受約束之意,把面孔朝了空處,不肯向他;又見他所說的話都 是沒有來歷,要在雞蛋裡面尋出骨頭來的,那裡肯答應他?惟有相對淒然,痛哭流 涕而已。淳于氏見他心高氣傲,不服審理,就取一根絕細的皮鞭,把那粉嫩的皮膚 抽個不住。淳于氏發性之初,拷問婢僕的時節,穆子大氣憤不過,就要與他交鋒; 只因他所說的話,句句合著心事,自己正要借兵,他就說借兵之事,竟像知道的一 般,就是諸葛孔明,也沒有這等的神見,被他智勇所懾,不敢攖鋒。後來見他喚到 新人,漸有剝膚之慘,料想遏止不得,就對老僕做個手勢,叫他一面求援,自己一 面赴難。見兩個姬妾打到苦處,就捏首一根門栓趕上前去,對淳于氏高高擎起,要 在當頭賞他一根。 不想那根門栓又是雌木頭做的,不聽男子指揮,反替婦人效力。擎起了時節十 分輕便,就像一根燈草;及至擎到半空,他就作堅起來,不肯向前,只想退後,就 是幾百斤的鐵杵,也沒有這般重墜。狠命要打,再打不下去。被淳于氏一把接住, 就拿來處治丈夫。 一到婦人手裡,他就輕便起來,要起就起,要落就落,竟在穆子大身上翻了幾 十個筋斗。可憐這一男二女,被這強悍之婦打得皮破血流。那些丫鬟奴僕,他軍令 森嚴,那個肯惹火燒身,都一齊避了開去。要個揉疼摸痛的也沒有。 穆子大要喊叫幾聲,又怕妒總管聽見,要怪他不聽善言,失了門牆之體,不但 不發救兵,還要阻撓義舉,所以忍氣吞聲,不敢東向而哭。 淳于氏打過之後,就有許多苟政嚴法號令出來,總是要磨滅婦人、制服男子的 苦事,定要這一男二女點頭答應,當了遵依的呈子,方纔發落起去。 卻說那個齎書的老僕,知道家主在急難之中,不能久待。 就如飛似箭跑往各處求援,大奮包胥之哭,不上一個時辰,就把各路救兵盡皆 征到。 又怕淳于氏要疑虎他,自己吃虧不致緊,家主以後沒有效力,就等眾人將到之 時,先替淳于氏做個探子,慌慌張張走去報信道:「聞得隔壁老爺聽見我家啕氣, 又去號召眾人,不可不防備他。」才說得了,那些打鬧的人已進了大門,淳于氏只 當不知,隨他打鬧。一面吩咐家人,叫他去守住大門,不到賊兵大敗之際,不許放 一人逃走。家人去後,就把中門關了。一面吩咐丫鬟,叫他各尋器械,放在手頭, 「看我與眾人爭鬧,眾人爭我不過,畢竟要打進門來,待我躲避上樓的時節,你們 一齊動手。」又吩咐一應下人,叫把銅盆水桶與手巾服之類,都收拾上樓,不許留 在耳目之前,使眾人看見。那些下人不解其故,都在肚裡猜疑,難道怕他打劫了去 不成?淳于氏等他收拾完了,就立在門縫之中,緊緊對著外面道:「你們這些鼠輩 ,前日來打鬧一番,我看斯文面上,不好衝撞你。你們得些贏頭,也就該住了,為 甚麼今日又來?難道你們有口會罵,有手會打,我是個啞子孩子不成?」眾人見他 以前服善,如今忽然放肆起來,那裡含忍得住?就大家指定了他,千「妒婦」、萬 「狗婦」罵個不了。 淳于氏道:「你們這些鼠輩,以前都是好人,只因拜了個烏龜頭目做了門生, 都學他做起烏龜來,那一個不討些粉頭,在家裡接客?只因我家男子不肯學樣,你 怪他獨為君子,恐怕在背後譏誚你們,所以千方百計,也要逼他討幾個。如今粉頭 也討了烏龜也做了,為甚麼還放他不過,要打上門來?難道要借我妒忌名,好弄這 兩個淫婦出去,放在你們家裡,借別人的粉頭替自己接客不成?」說了這幾句,就 千「烏龜」、萬「忘八」罵個不了。還有許多村言潑語,都是男子口中罵不出來的 說話,都被婦人罵出來。 眾人也要把村言潑語回覆他幾句,又礙了穆子大的體面,罵不出口來,到舌尖 上又縮了轉去。除「妒婦」「狗婦」之外,沒有第三個名目加他,口上的便宜已先 折了一大半。 淳于氏道:「你們這班烏龜門生,也罵得勾了,如今饒了你罷。只有幾句未盡 之言,煩你眾人的口,寄與那烏龜老師,說他傳授別人的心法,別人都試過了,不 見十分應驗。他說壓制婦人要先用氣魄,像我家男子前日那樣威風,不但自家賣弄 豪強,還把通國之兵都號召攏來,要壓制我,也可謂雄到極處、壯到極處了;我如 今還會箝束丈夫、鞭撻姬妾,可見先用氣魄的話甚是荒唐,全然聽不得的。他說氣 充魄定之後就用才術,像我家男子前日那樣聰明,不但做盡圈套,嚇我投降,連休 書草稿都央人打就,要離絕我,也可謂決勝無遺,料敵多中的了;我如今還會跳出 牢籠,不受駕馭,可見後用才術的話也甚是誕妄,一毫用不著的。這樣心法也平常 得緊,為甚麼就享此大名,把一縣的愚夫愚婦都哄動起來,終日受他約束,豈不愧 死!總是他前半生的命好,不曾遇著個能乾的婦人與他作對,所以妄自尊大,做了 半世的夜郎王。如今小巫遇了大巫,被我說破之後,叫他老老實實縮了龜頭,躲在 污泥洞中,過了下半世罷。」 眾人見他以前的話雖然狠毒,還是罵的自己,況且這番舉動是瞞著費隱公的, 恐怕弄出事來,要惹他埋怨,所以一味含容,不敢輕易動手。如今見他丟了自己, 罵到費老師身上,就一齊膽壯起來,正要借此為名,好大鬧一場,等老師知道,方 纔動氣。就把幾十個拳頭,一齊豎起來,對中了門,狠捶亂打。 淳于氏不等攻開,就先把門栓一拔,做個抱頭鼠竄的光景,急急的跑上樓去。 眾人見他畏懼,一直打進中門,直趕到樓梯腳下,看見兩扇踏門是緊緊閉著的。眾 人因他今日的射法與前日一般,也就把今日的攻法與前日一樣,故意在踏門之上狠 敲亂擊,要逼他投降。 那裡曉得虛中有實,做妒婦的人不消讀得四經七書,自然是諳練兵法的,不曾 捶得幾下,只見伏兵四起,有許多丫鬟使婢,執了器械趕上前來,對了眾人亂打。 眾人都是赤手空拳,那裡抵敵得過?打到痛處,就喊起來道:「我們替你相公出力 ,你倒打起我來,難道你不是相公的人麼?」眾丫鬟道:「大娘叫打,我們不敢不 打。大娘的法度是相公知道的,以己之心,度人之心,他決然不怪。」說了這幾句 ,就分外猖獗起來。 淳于氏傳令道:「你們略打幾下,見見大意就罷了,不用十分囉?。如今對眾人 說,叫他立到天井裡來,我有幾句好話說,在樓窗裡面告訴他,叫他們仰起頭來看 了我說。」眾人看見出兵不利,都有恐懼之心,見他說了這一句,只道也像前日一 般,要放聲求饒,好等眾人出去的意思,巴不得要此收兵,就一齊擁入明堂,果然 仰起頭來,看了說話。 只見樓上的窗子還是閉著的,只說在裡面打點說話,好解散眾人,那裡知道他 安排兵器。少刻窗子一響,竟有許多污穢之物從樓上傾將下來,傾得眾人滿頭滿面 。 你說是些甚麼污穢?原來是淨桶裡面的東西,叫做「米田共」,預先防備他來 ,擺在樓上伺候的。起先躲避上樓,就是為此,居高建瓴,正要使這恩施普遍。所 以眾人裡面,沒有一個不被他雨露之恩,又喜得是仰面而受,沒有一滴酒在空處, 這個越王勾踐,是人人要做的了。 眾人在不意之中,接了滿面的污穢,竟像在糞缸裡面爬起來的一般,那裡腌臢 得過?況且渾身衣服,又沒有一寸乾淨的,要尋件拭面揩嘴的東西,竟不可得。對 了穆子大道:「我們為你一個,吃了這樣大虧,還不去吩咐家人,多舀幾盆臉水, 多取幾條手巾,等我們洗抹一洗抹;再有隨便的衣服取幾件來,待我們權換一換, 好出去見人。不然這一付嘴臉,怎麼走得出去?」穆子大道:「家人雖有幾個,都 被妒婦嚇制過了,沒有一個敢來,待我自己去齲」那些眾人見齷齪不過,那裡等得 他取來,就一齊跟到灶前,要就了銅盆洗面。那裡曉得銅盆水桶與拭面揩嘴的東西 ,都預先收拾過了,那裡摸得著一件?再去搜尋衣服,一發乾淨得好,莫說破裙破 襖藏得精光,就是揩桌的抹布也不留一塊。 眾人歎口氣道:「神哉妒婦,真擾世之才也!如今沒奈何,只得趕到隔壁去求 救於費老師,討他幾盆熱水洗濯一洗濯,借他幾件衣服更換一更換,然後與他細作 商量。」就一齊帶了污穢,擁入費隱公家。 費隱公看見,驚慌不已,竟不知甚麼原故,只得掩鼻而問之。眾人把釀糞的根 由與受糞的來歷,細細述了一遍;又把妒婦譏誚費隱公,托他轉致的話,一字不遺 都直言告稟。 費隱公聽了,氣得雙眸直豎,神氣索然。因他污穢不過,難以接談,就吩咐家 人取衣服臉水,與他洗換過了,方纔呵叱他道:「我前日已曾說過,剿妒的事是再 試不得的。為甚麼背了我的話,又欺瞞著我,走去生事來?如今被他掃盡威風,連 我也為之喪氣,卻怎麼了?」眾人道:「門生們的不是,自然不消辯了。只這場勝 負,大於風化有關,還求老師捨短慮長,想個奇計出來,正一正風化才好。不然南 風自此不競,連以前收服的妒婦都要反叛起來,老師與門生輩都有不有測之憂矣。 」 費隱公道:「漢妒之方,只有氣魄與才術兩件,這等看起來,都被那個無用之 物告訴了他,才有番蠢動。如今我輩的伎倆都被他看透了,氣魄不能制,才術不能 馭,連王法官刑都治他不得了。那裡還處治得來?」眾人道:「若還處治不來,穆 門生與那兩個姬妾都要死於此婦之手。況且老師與他勢不兩立,妒婦之道不息,夫 子之道不著,老師處治他不來,不但自家喪氣,將來還要受制於他。焉知他得志以 後,沒有妒婦去拜門生?他也登壇說法,與老師相抗起來,只怕倡妒容易,化妒煩 難,吾道之衰,可立而待矣。還求老師作急圖之。」費隱公不言不語,躊躇了一會 ,方纔回覆他道:「就要相圖,也不是旦夕之事,且看他得志以後舉動何如,我自 有道理。」眾人得了這句話,方纔肯去。 卻說淳于氏戰敗眾人之後,先把丫鬟使婢敘功行賞,連報警的老僕亦在犒勞之 中。 賞功已畢,就把三個召寇之人,喚到面前行罰,穆子大領竹板,兩個姬妾吃皮 鞭,一日之中,受了兩番嚴拷。從此以後,把這三個犯人監在兩處,日間不許見面 ,夜裡不使聞聲。兩處都撥了丫鬟不時巡邏,一有響動,就取出來治罪。 監了幾日,這一男二女都生起病來,明明是憂鬱之症,淳于氏又說他害相思, 分外防得嚴緊。穆子大再三哀告要出去就醫,淳于氏只是不許。穆子大道:「如今 春闈已近,會試的同袍都要起身快了,別樣的事不許我走動,難道進京會試也不容 我去不成?」淳于氏聽了這句話,就歡喜起來,思想會試還是小事,且等他出去之 後,好結果這兩個婦人,省得他立在面前,到底有些礙手。就一面料理行裝,一面 僱辦船隻,直到起身那一刻,才叫老僕挑了行,李跟他出門。 示行以前,恐怕那班惡少要替他商量計策,思想復仇,一概不許他辭別朋友。 那兩個姬妾知道他此番出去,不是生離,竟是死別了,到監行之際,就不受拘 攣,從房裡跳將出來,一齊扭住穆子大,號啕痛哭,說:「我們兩個終久是一死, 不如死在你未去之先。」 各人取出一把剃刀,都要自刎,被淳于氏喝令丫鬟奪下剃刀,扯了開去,才打 發得丈夫出門。 穆子大傷心不過,那裡去得向前」心上思量道:「我病體十分沉重,就到了京 師,料想愁病交煎,也做不得好文字出,拿定不中,去也枉然。不如住在近邊,看 看家中的光景,好商相會。」就在船上住了一夜。到第二日黎明,竟到費隱公家, 哭訴從前之苦,求他生個法子,救了這一條性命。費隱公恨他不過,那裡肯管?只 說沒有計策。 穆子大道:「老師不救門生,門生有死而已。」說了這一句,就跪下地去,只 管撞頭。 費隱公想了一會,才問他道:「照你說起來,這一次的公車斷然不上了。你可 肯躲在我家,住上一年兩載,待我把這強悍之婦處個盡情,使他一生一世不敢反覆 麼?」穆子大道:「若得如此,莫說一年兩載,就躲一世何妨。」費隱公道:「你 如今被他磨滅不過,所以恨他,只怕一月兩月不在面前,沒有妒婦磨滅你,你的骨 頭又有些作癢起來,要思想妒婦,去受他的磨滅了。那裡保得一年兩載不想回去? 」穆子大道:「門生的體面為他壞了,門生的宗祀為他絕了,連自己一條性命尚不 能保,此等仇恨,竟可以不共戴天,豈有隔絕了他,還去思念之理?」費隱公道: 「既然如此,我就要便宜行事了。 你從今以後住在我家,待我把小兒輩相從,屈你做個西席,省得你沒有事做, 要想出門。那兩位佳人,包你不出十日,就雙雙弄他出來,與他並做一處就是了。 」穆子大得了這句話,歡喜不了,也不問他取出佳人當用何法」處治妒婦當用何方 ?索性付之不問,好等他便宜行事。 卻說淳于氏打發丈夫之後,把那兩個姬妾三日一敲,五日一比,定要送他上路 。虧了一個能事的賣婆,常在他家走動,把淳于氏再三苦勸,說:「打死不如放生 ,何不尋兩分人家,遣他出去?一來斷絕禍根,二來也積一場陰德,三來還得幾兩 銀子,又省了兩口棺材。」淳于氏見他說得有理,才肯放一條生路,要打發他出門 。只是不肯嫁在近處,恐怕丈夫回來,要背地取贖,除非嫁與遠方之人,方纔沒有 後患。 媒婆道:「這也不難。」就去尋了兩個孤客,說是江南海北之人。淳于氏接了 財禮,把兩個姬妾一齊打發出門。只說他與前面的丈夫,千年萬載不能夠見面了, 那裡曉得跨出門檻,就會相逢。 原來那個媒婆又是費隱公的心腹,設定圈套叫他來做事的。 果然不出十日,就把兩個佳人與穆子大並做一處。這一男二女不但分而復合, 又只當死而復生,那裡快活得了。住在費隱公家,看了樣子,與他一般作樂。 住到一月之後費隱公走到書房,對穆子大道:「你們三個住在這邊,是極妥當 的了,只是家中的事,也還要人料理。我看你這個老僕,大有忠義之心,須要想個 法子,打發他回去。 一來叫他料理家務,為目前署事之人;二來等他做個內應,為將來聚合之計。 」穆子大道:「我也正要如此。只是他走了回去,妒婦就要疑心,說我既然進京, 為甚麼不帶人服事,只有上個老僕,又打發轉來?」費隱公道:「自有妙法,不但 使他不疑,還只怕要信之太過。只是一件,從今以後,要屈你權死一死,到一年兩 年之後,再活轉來,這個妒婦方纔征得他服,與你們三個和氣到老,沒有一毫變更 ;你若不肯權死幾年,這個妒婦是萬萬征他不服的,只好暫且安樂幾時,依舊回去 受苦罷了。」穆子大聽了這幾句,就驚駭起來道:「別樣的事可以做得,生死大事 ,豈是兒戲得的?況且死了一兩年,如何再活得轉來?」費隱公笑起來道:「不是 當真教你死,只要認個『死』字,說你原是有病的人,出門之後沉重起來,死在路 上就是了。」穆子大道:「此計極妙。我自做親以後,受了妒婦多少磨難,就屈他 受些淒涼,暫守幾年活寡,且讓我住在這邊,作樂作樂,度個後代出來,也不為過 。只是一件,到一年兩年之後,用個甚麼法子,又好說我活轉來?」費隱公道:「 法子儘有,只是如今說不得;若還對你說了,少不得又像前日一般,把我傳授的心 法都敗露出來,使他識破底裡,以致一敗而不可救。三日兩日尚且如此,何況一年 兩年,閉得你的口住?」穆子大道:「既然如此,門生不必再問,依了老師,打發 他回去就是了。」費隱公道:「他口裡說死,尊還未必見信,須要你自己的親筆, 寫一封遺囑與他,說:『我死在途中,不及料理後事,門戶之計,會要仗你主持, 不可貽笑於桑梓。所娶二妾,若還不曾懷娠,可速速教他改嫁。你自己年過四旬, 平日又喜談節操,盡可做未亡人,切不可再生他想。』這等寫去,他就信到極處。 你這一二年之間,也可以無內顧之憂了。」穆子大道:「說極得是。」就一面寫遺 囑,一面吩咐老僕,叫他看守門戶,不可放閒雜人往來,家中事體,不時過來說說 。 那老僕是個忠義之人,巴不得家主自在幾年,好生個兒子,替故主接後。就把 家中之事一力擔當,領了遺囑,欣然而去。 卻說淳于氏遣了二妾,只當拔了眼中之釘,好不適意。遠近的婦人都說他大奮 雄威,征服了妒總管,當今女子之中,要算他第一個豪傑。 然不出眾從之料,竟有妒婦去拜門生,求他廣行教化,連丈夫與他為難的人, 都要內不避親,外不避仇,要去皈依妙法起來。淳于氏正在得意之際,不想報訃忽 然走到,說丈夫死在途中,再取出遺囑一看,自然是千信萬確的了。少不得大哭一 場,要替他開喪受弔。 被老僕止住道:「相公吩咐過了,說我的死信只可使親人得知。外面的朋友, 且慢些使他知道。只因我出門未久,一旦命終,不知道的,只說我被妻子氣死,前 日受虧的人,未必不來多事。如今師出有名,不像前番孟浪,萬一打鬧起來,就要 受他的荼毒了。且到一年半載,眾人氣平之後,然後說出也未遲。就是開喪受弔的 事,都要等我誘櫬到了,才可舉行,以前切不可做。」這些說話,都是費隱公的主 意,恐怕死信聞於眾人,後來不好收煞,故此吩咐他說的。如今照樣說來,不改一 字。淳于氏聽見,十分感念丈夫,就遵了遺命,不敢開喪,瞞著外面的人,設個靈 座在家,私自拜奠。 凶信未到的時節,收了許多妒婦門生,正要登壇說法,做那軒昂豪舉之事,及 至聞了此信,就有些收斂起來。壇也不登,法也不說,只是閉門自守,要做個無榮 無辱之人。 初守的半年,也甚是貞節,一毫沒有二心,終日號啕痛哭,穆子大聽見,竟懊 悔起來,有個起死回生之意。費隱公只是不許,說:『你的骨頭雖然作癢,要想回 去受磨難,其如這兩位佳人大限未到,不該去見羅剎何!」及至守到半年之後,淳 于氏的心腸就有些改變起來,竟在痛哭流涕之中,寓了嘻笑怒罵之意,不但不感激 他,反咬牙切齒痛恨他起來。終日叫天叫地,說:「我前世造了甚麼孽障,今生罰 我受苦。嫁了個有情有義的丈夫,替他守節,也還氣得過;他生前背我娶妾,還做 出許多圈套來擺佈我,如今自己死了,累我不上不下,守這樣無情之寡,著甚麼來 由?難道叫我沒兒沒女,靠了幾個奴僕過了一世不成!」終日哭來哭去,總是這些 話。 穆子大聽見,竟有些著慌起來,對了費隱公道:「聽他的口氣,分明要嫁了。 萬一弄假成真,等他做起失節的事來,怎麼了得?」費隱公見到他聽到此處,料想 身上的骨頭只會怕疼,決不作癢了,就把降的方法與他說知,也只怕漏泄,不敢彰 揚了。就答應道:「此非惡聲也,將來會合之機,正在於此。我前日要兄假死,就 為這一著,不然遊學四方、埋頭一處的話,那一句講不得,定要說起死來。我要先 把守寡一事去引動他望子之心,然後把』失節』二字去塞住他吃醋之口。他起先不 容你娶妾,總是不曾做過寡婦,不知絕後之苦,一味要專寵取樂,不顧將來。只說 有飯可吃,有衣可穿,過得一世就罷,定要甚么兒子?如今做了寡婦少不得要自慮 將來,得病之際那個延醫,臨死之時誰人送老?自己的首飾衣服、糧米錢財,付與 何人? 少不得是一搶而散。想到此處,自然要懊悔起來。可見世間的兒子,無論嫡生 庶出,總是少不得的。以後嫁了丈夫,自然以得子為重,取樂為輕了。他起先挾制 丈夫,難為姬妾,總是說他身子站得正,口嘴說得響,立於不敗之地,不怕那個休 了他,所以敢作敢為,不肯受人箝束。若還略有差池,等丈夫捏住筋節,就有飛天 的本事,也只好收拾起來了。他如今打熬不過,少不得要想出門。待我用個心腹之 人,走去說合,假捏一個名字,說有人娶他續弦。別尋一所房子,你安頓在裡面, 竟去娶他過來,做一齣奇幻戲文與他看看。到那時候,『失節』兩個字不消別人說 他,他自己塞住了口,料想一生一世吃不得醋了。 你說這個計較妥當不妥當?」穆子大聽了這些話,歡喜不過,不覺手舞足蹈起 來,說了許多贊服的話。又對他道:「既然如此求老師及早央人過去說合,不要去 遲了,等他又吩咐別人。」 費隱公道:「學生娶過數十房姬妾,那一個媒婆不是相熟的? 等他央了那一個,我然後呼喚他來,於中取事,方纔萬妥;若還叫人去說,就 有三分不妙了。穆子大道:「也說得是。」只見過了幾時,那兩個姬妾一齊肚大起 來,原來是成親那兩夜所受的胎,起先不覺如今看出來的,等到十月將滿,一先一 後生將下來,不想兩個婦人竟生出三個兒子,有一個雙胞的在裡面。 穆子大跳躍不過,思想不是老師的妙法弄出人來,豈但那兩個姬妾死於妒婦之 手,連這三個兒子都不能夠出世了。那裡感激得過?竟刻了長生牌位,供養他起來 。 卻說淳于氏守到半年之後,漸漸立腳不住,要想出門。一來怕家人恥笑,不好 去喚媒婆,替自己說親;二來要把丫鬟使婢逐漸賣去,把銀子鱉在身邊,才好出嫁 。就以賣婢為名,喚了媒人,不時計議。 計議定了,就把以前出力的丫鬟,今日一個,明日一個,不上幾月,都被他賣 完。然後賣到自己身上。媒婆就替他尋下主子,把家中的物件逐漸運了出去。 正要打點嫁人,不想有個得力的家人,聽了外面的話,進來報信道:「外面人 言藉藉,都說大娘謀殺了丈夫;並不使一人知道,又把丫鬟使婢都出脫盡了,思想 去嫁人。這樣傷風敗俗的事,斷斷容不得。要等大娘出嫁之日,從轎子裡曳出來, 活活打死,一來替自己出氣,二來替相公伸冤。這些話說雖然未必真假,只怕也不 可不防。」淳于氏聽了,就慌做一團,與媒婆商議道:「還是嫁的好,還是不嫁的 好?」媒婆道:「這等看起來,有些嫁不得了;不如將計就計,倒做個貞節之人, 守了這一世罷。」淳于氏道:「成不得!一來沒有兒子,倚靠何人?二來丫鬟使婢 都已賣去,把甚麼人做伴?三來運出的東西,也不好再運進來;就運了進來,也要 被人識破,說我這個節婦,是他們逼出來的。中止之事,萬萬做不得。只好想個法 子,不要有家裡上轎,另尋一個去處,走到那裡起身。等眾人知道的時節,已趕我 不著了,難道好尋到那邊來與我吵鬧不成?」媒婆道:「也說得是。」就替他揀了 日子,尋個地方,竟像做賊的一般,等到黑夜之中,魆魆的逃走出去。 只見走到一處,有個絕美的婦人出來迎接他,媒婆道:「這是我的親眷,你同 他坐一會,我去領了轎子來。」媒婆去後,那個婦人就與他各敘寒暄,問他年紀多 少,前面的丈夫作何營業,如今沒了幾年?成親以後,可曾生養幾個?淳于氏就說 年過四旬,前夫是讀書人,也曾中過鄉榜,客死未及一年,從來不曾生育。那婦人 道:「這等說起來,是好人家的宅眷了,為甚麼不坐轎子,竟走了出來?」淳于氏 見是媒婆的親眷,料想不笑他,就把丈夫未死之先,眾人與他吵鬧,如今見他出嫁 ,要伺候轎子與他為難的話,細細說了一遍。 那婦人道:「這等尊夫之死,由於何病,果然是大娘氣殺的麼?」淳于氏道: 「不瞞大娘說,他出門的時節,原有些病症,是我吵鬧出來的。想是出門之後,又 記掛兩個姬妾,恐怕被我磨死,所以越愁越重,把這性命送了。」那婦人道:「這 等說起來,『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既然結髮一場,又害了他的性命, 大娘心上也該過意不去,替他守守才是。為甚麼就嫁起來?」淳于氏道:「一來沒 有兒子,二來沒有家業,叫我靠那一個?難道呷西風過日子不成?」那婦人道:「 我聞得做媒的說,大娘賣丫鬟的銀了也有許多,生息起來,盡勾過日子了。就是要 嫁,也還該略守幾年,等孝服滿了,再嫁也未遲,不該這這等性急。」淳于氏道: 「不瞞大娘說,我做親二十多年了,不曾離過男子,倒不為別樣,總是怕冷靜不過 ,所以有心要嫁,不論遲早。」那婦人道:「這等說起來,是我的知己了。我當初 也曾死過丈夫,也等不得服滿就要出嫁,竟有不相諒的婦人罵起我來。我是個?腆的 人,不曾回罵得幾句,至今恨他不過。如今遇了大娘,只當有個幫手了,幾時約你 同去見他,等說起來的時節,大家罵他一頓,替我們醮之人爭些餓氣也好。」淳于 氏道:「那個不難,我這張嘴是罵得人慣的,還你相見的時節決不折氣就是。」兩 個說了一更天,再不見媒婆走到。淳于氏心焦不過,自己噥聒道:「這早晚不見轎 子,幾時才得過去,難道揀了好時好日不抬過門,要到第二日成事不成?」那婦人 道:「這也不論。我當初改嫁的時節,當晚有事,不得成親,也是到了第二日,才 做好事的。」淳于氏道:「那是尊夫的不是,婚姻大事,豈是耽擱得的?大娘是有 修養的人,容得他如此;若把我們,就是當晚不好說,到第二三日,也要奉陰他幾 句。」兩個談談說說,又過了一更多天。那婦人道:「這時候不來,定是有事耽擱 了,不如脫了衣服,同我睡罷。」淳于氏道:『大娘若坐不過,請預先安置。我這 一晚料想睡不著。不如坐坐的好。」那婦人陪他不過,竟自睡了。 淳于氏在他臥榻之前走來走去,再沒有一刻消停,聽見那裡響一下,就說是轎 子到了,伸起頭,東張西望,及至曉得不是,定要噥噥聒聒,把媒婆罵上幾句。守 到天明,不知看上幾十次,罵上幾百聲。 直到第二日早飯之後,那個媒婆才領一乘轎子走進門來,說:「咋晚過去,原 說就來的,不想巷頭巷腦都關了柵門,轎子抬不過,所以耽擱了一夜,今日才來。 」淳于氏不及怪他,竟別了婦人上轎。那婦人到臨別之際,還說幾時約個日子,要 請他同去罵人。 淳于氏坐了轎了抬到那分人家。只見出轎的時候,並沒有一個迎接,竟是自己 一個走入中堂。那中堂之上,並沒有一個伺候,連香花燈燭都是沒有的。淳于氏□□ □不好,就要轉去。 及至回頭一看,又不見了媒婆和幾個抬轎的人都轉去了,淳于氏十分疑惑,又 只得自己一個捱進中門,走到內室裡去。 只臥房裡面,擺設得齊齊整整,都是自己的物件,叫媒婆運過來的,只是不見 一個人影。淳于氏不明不白,竟像做夢一般,心上思量道:「莫非遇了鬼怪,被他 攝到這裡不成?就是鬼怪,也該有些鬼形怪影出現,為甚麼絕無影響?」只聽見臥 房後面有幾個孩子一齊啼哭,但不知就在一處,還是隔壁人家。 正要走去觀望,不想黑暗之處,閃出一個人影來,一步近似一步,走到十步之 外,就立住了。卻像有件兇器捏在手裡的一般。 淳于氏定睛一看,竟是前面的丈夫,就嚇得冷汗直流,高嘶大喊起來,一連說 幾十個」有鬼」,要等後面二人來救。 喊了一會,不見人來,就對著影子跪下來直磕頭,說:「你生前死後的事,都 是我不該,怪不得你來報怨,我如今知罪了,求你轉去罷。」說了這幾句,就俯伏 在地,死也不抬頭。 不想伏了一會,那影子裡面就說起話來道:「我既然來在這邊,那裡就肯轉去 ,要同你算本總帳,砍下頭來,把身子剁作幾塊,方纔肯去。我出門以前的事,說 不得許多,且丟過一邊罷了。為甚麼我出門幾日,就把我兩個愛妾一齊賣去,只做 得兩夜夫妻,竟不使我再見一面,這是一可殺了。他兩個腹中都是有身孕的,把我 現現成成的兒子送給別人家去,使我做了絕嗣之人,這是二可殺了。我生前受你多 少磨難,連性命都死在你手裡,還不見你感念一句,懊悔一聲,哭到半年之後,還 叫天叫地,罵起我來。難道我生前的咒罵還不曾聽得勾,死在陰司地府還聽你的咒 罵不成?這是三可殺了。我在生之時,你何等口強,動不動要談節義,看見隔壁的 婦人改嫁了丈夫,還指定他名字罵個不了。為甚麼輪著自己,就忍心害理起來,不 怕別人笑恥,竟做了失節之婦?這是四可殺了。就是要嫁,也該守過三年兩載,把 我的靈柩裝了回來,尋一塊土地安厝了我,然後嫁也未遲。為甚麼這等性急,連期 年的服也不曾穿得滿,就嫁起人來?使我骸骨不能歸家,做了異鄉之鬼,這是五可 殺了。你自己不肯守節,就是丫鬟使婢也留上一兩個,做個燒錢化紙的人;在宗族 裡面立個暝蛉之子,替我接了後代,把家中的財物交付與他,然後出來改嫁,也還 氣得你過。為甚麼把許多丫鬟不分好歹,都替我賣去,把銀子鱉在身邊,連我一分 好人家都搬了過來,與別人享福,這是七可殺了。其餘的零星罪犯,若要細數起來 ,要幾百樁也有。我如今總置不論,只問你這七樁大罪。每一樁罪砍你一刀,只把 你的屍骸分做七塊罷了。」 他起先問罪的時節,淳于氏伏在地下,等他說一個」可殺」,自己應一個」該 殺」,說兩個」可殺」,應兩個」該當」,及至說到第七個上,知道說完之後就要 下手,那條見機而作的魂靈已先走散了,只留個沒乾的身子伏的那邊等殺,連這」 該當「二字那裡還應得出?只好縮成一團,哼哼嗄嗄的掙命罷了,預先硬了頸項, 等他下刀。不想命根未斷,那臥房後面有許多膽雄力大、不怕鬼的婦人趕進房來, 把他丈夫的陰靈一把扯住,跪下來勸道:「殺死不如放生,看我們眾人面上,饒了 他罷。」 又有兩個婦人不但不怕鬼,還要與他打鬥,竟把兇器奪了下來,不怕他不走, 兩個死拖硬曳,扯到臥房後面去了。 那些不去的婦人都一面說,一面拿手來攙道:「相公去了,大娘起來罷。」淳 于氏仰起頭來,把眾人一看,又吃了一驚。 原來不是別人,就是他丈夫未死之前,零星討來的使婢;丈夫既死之後,逐個 賣去的丫鬟。如今見舊主有難,不知是那個神道托夢與他,大家不約而同,特地趕 來相救的。 淳于氏吃驚之後,爬起來坐了一會,把起先失去的魂魄招了轉來,方纔問眾人 道:「你們是從那裡來的?方纔扯勸的人是那兩個?為甚麼原故你們都不怕鬼,竟 與他說起話來?」那些丫鬟道:「大娘出脫我們的時節,就是賣與這分人家。方纔 那兩個也是大娘賣去的小,我們未賣之前,他先嫁過來的。大家都在一處,並不曾 分開。只有大娘來得遲些,所以受了這場驚嚇。方纔捏著兇器與大娘算總帳的是個 活人,不是甚麼死鬼,大娘不要認錯了。」淳于氏道:「這等說起來,難道是他們 的丈夫不成?」那些丫鬟道:「不但是他們的丈夫,只怕連大娘自己還要做他的妻 子也不可知。」淳于氏道:「這等說起來,想是他們恨我不過,故意做定圈套,叫 丈夫娶我過來,等他們做大,捉我做小,好出氣的意思了。這等為甚麼原故,那個 人的聲音面貌竟與死者一,說來的話又一句不錯,那有這等相像的理?你們快說一 說。」丫鬟道:「不是他們恨你不過,要擺佈你;還是他們丟你不下,要收錄你。 我老實對你說,方纔捏刀的人就是相公的原身,當初並不曾死,被你磨滅不過。做 了這番圈套,要騙個兒子出來的。如今兩位小主母已生了三個大呱呱,他這分人家 不但不曾消滅,還添了幾口人丁,愈加昌盛起來了。勸大娘從今以後,落得做個好 人,不要去處治他罷。」 淳于氏聽了這些話,不但不肯放心,反愈加害怕起來。這是甚麼原故?只因起 先怕鬼,如今又要怕人,怕人的心腸比怕鬼更加一倍。 思想一個結髮之妻,做了這許多歹事,把甚麼顏面見他? 見面尚且不可,何況跟了他們,從新過起日子來?起先受他一刀,還是問的斬 罪,如今同過日子,料想不得安生,少不得要早笑一句,晚笑一句,剝削我的臉皮 ,只當問了個凌遲碎剮。 這樣的重罪如何受得起?就是他不罪我,我自家心上也饒不過自家,相他一眼 ,定要沒趣一遭;叫他一聲,定要羞慚一次。 這個凌遲碎剮的重罪,少不得是要受的,不如不見的好。 所以怕人的心腸,比怕鬼更加一倍。起先怕鬼的時節,只想求生;如今怕人的 時節,反要求死了。就對眾丫鬟道:「我半日不出恭,如今要方便了,可有僻靜的 所在送我去解一解。」 丫鬟不知,只說果然要上馬桶,就把他送到方便之處,自己走出門來,好等上 馬。誰想他馬倒不上,竟去騰起雲來。等丫鬟出去之後,就拴上房門,解下一條絲? ,繫在屋樑之上,不多一會,就高高掛起了。 丫鬟在門縫之中看見主母上吊,就一面打開房門,一面喊人相救。那兩個生子 之妾,隨著丫鬟一齊趕進房來,捧腳的捧腳,解頭的解頭,把個不斷氣的人又救活 了。大家坐在一處,都把好言勸慰他;只有穆子大一個,得了老師的真傳,不肯進 房,坐在門前,大念往生神咒。 淳于氏見了兩個姬妾,羞慚不過,眼睛也不敢睜開。那兩個姬妾道:「大娘不 要多心,我們是曉得世事的,大畢竟是大,小畢竟是小,決不為這番形跡就膽大起 來。只要大娘略寬厚些,我們的日子就好過了,依舊頂你在頭上,決沒有怠慢之理 。就是男子的心腸,也是挽回得轉的。有我們在此,決不使他做狠心人,還你和氣 就。」淳于氏聽了這些話,方纔放心,就爬起身來與他見禮,認了許多不是,又托 他轉致丈夫,也認了許多不是。這兩個姬妾在費宅住了許久,也學了他些家風,兩 邊鬥出公分替他解和,少不得把兩個仇人推在一處,依舊做了夫妻。 這叫做「蠻妻拗子,無法可治」,只好如此而已。 到了第二日,費隱公的夫子坐了轎,上門來賀喜,要借新人一看。淳于氏曉得 是醋大王,當初罵過了他,怕他要取回席,不肯出去相見。 那兩個姬妾道:「回席取過了,決不取第二次,出去見見也不妨。」及至走出 中堂把他一看,原來就是前晚留宿的人。 淳于氏滿面羞慚,措身無地。 費夫人道:「今日一來賀喜,二來相邀。那個不相諒的婦人喜得不遠,就在舍 間隔壁,借重大娘的尊口去狠罵他一場,替我出口小氣。」淳于氏滿面通紅,答應 不出,虧那兩個體心的姬妾把別話阻撓問者,各顧左右而言他,還不至於羞死,只 當積了一場陰德。 後來夫妻之內,大小之間,竟和好不過。淳于氏把妾生之子領在身邊撫育,當 做親生之子一般,好等那兩個姬妾重生再養。 後來連生六子,眼見十孫,傳到後來,竟做了一縣之中第一個繁衍之族,皆費 隱公變化之力也。 費隱公的教化,不獨當世為然,他的流風餘韻,至今尚在。 俗語有兩句云: 江山婦人不穿褲,常山婦人不吃醋。 此之謂也。
第八卷 妻妾敗綱常 梅香完節操
詞云: 妻妾眼前花,死後冤家。尋常說起抱琵琶。怒氣直沖霄漢上,切齒磋牙。 及至戴喪髽,別長情芽。個中心緒亂如麻。學抱琵琶猶恨晚,尚不如他。 這一首《浪淘沙》詞,乃說世間的寡婦,改醮者多,終節者少,凡為丈夫者, 教訓婦人的話雖要認真,屬望女子之心不須太切。在生之時,自然要著意防閒,不 可使他動一毫邪念;萬一自己不幸,死在妻妾之前,至臨終永訣之時,倒不防勸他 改嫁。他若是個貞節的,不但勸他不聽,這番激烈的話,反足以堅其守節之心;若 是本心要嫁的,莫說禮法禁他不住,情意結他不來,就把死去嚇他,道:「你若嫁 人,我就扯你到陰間說話」,他也知道閻羅王不是你做,「且等我嫁了人,看你扯 得去、扯不去」?當初魏武帝臨終之際,吩咐那些嬪妃,教他分香賣履,消遣時日 ,省得閒居獨宿,要起欲心,也可謂會寫遺囑的了。誰想晏駕之後,依舊都做了別 人的姬妾。 想他當初吩咐之時,那些婦人到背後去,那一個不罵他幾聲阿呆,說我們六宮 之中,若個個替你守節,只怕京師地面狹窄,起不下這許多節婦牌坊。若使遺詔上 肯附一筆道:「六宮嬪御,放歸民間,任從嫁遣。」那些女子豈不分香刻像去尸祝 他,賣履為資去祭奠他?千載以後,還落個英雄曠達之名,省得把「分香賣履」四 個字露出一生醜態,填人笑罵的舌根。 所以做丈夫的人,凡到易簀之時,都要把魏武帝做個殷鑒。 姬妾多的,須趁自家眼裡或是贈與貧士,或是嫁與良民,省得他到披麻戴孝時 節,把哭聲做了怨聲。就是沒有姬妾,或者妻子少艾的,也該把幾句曠達之言去激 他一激。激得著的等他自守,當面決不怪我衝撞;激不著的等他自嫁,背後也不罵 我阿呆。這是死丈夫待活妻妾的秘訣,列位都要緊記在心。 我如今說兩個激不著的,一個激得著的,做個榜樣。只是激不著的本該應激得 著,激得著的儘可以激不著,於理相反,於情相悖,所以叫做奇聞。 明朝靖、歷之間,江西建昌府有個秀士,姓馬字麟如,生來資穎超凡,才思出 眾,又有一副絕美的姿容。那些善風鑒的,都道男子面顏不宜如此嬌媚,將來未必 能享大年。他自己也曉得命理,常說我二十九歲運限難過,若跳得這個關去,就不 妨了。所以功名之念甚輕,子嗣之心極重。 正妻羅氏,做親幾年不見生育,就娶個莫氏為妾。莫氏小羅氏幾歲,兩個的姿 容都一般美麗。家中又有個丫鬟,叫做碧蓮,也有幾分顏色,麟如收做通房。 尋常之夜,在妻妾房中宿歇得多;但到行經之後,三處一般下種。過了七八年 ,羅氏也不生,碧蓮也不育,只有莫氏生下一子。 生子之年,麟如恰好二十九歲。果然運限不差,生起一場大病,似傷寒非傷寒 ,似陰症非陰症,麟如自己也是精於醫道的,竟辨不出是何症候。自己醫治也不好 ,請人醫治也不效,一日重似一日。 看看要絕命了,就把妻妾通房,都叫來立在面前,抱著兒子問道:「我做一世 人,止留得這些骨血,你們三個之中那一個肯替我撫養?我看你們都不像做寡婦的 材料,肯守不肯守,大家不妨直說。若不情願做未亡人,好待我尋個朋友,把孤兒 托付與他,省得做拖油瓶帶到別人家去,被人磨滅了,斷我一門宗祀。」羅氏先開 口道:「相公說的甚麼話?烈女不更二夫,就是沒有兒子,尚且要立嗣守節;何況 有了嫡親骨血,還起別樣的心腸?我與相公是結髮夫妻,比他們婢妾不同。他們若 肯同伴相守,是相公的大幸;若還不願,也不要擔擱了他,要去只管去。有我在此 撫養,不愁兒子不大。何須尋甚麼朋友,托甚麼孤兒,惹別人談笑。」麟如點點頭 道:「說得好,這才像個結髮夫妻。」莫氏聽了這些話,心上好生不平。丈夫不曾 喝采得完,他就高聲截住道:「結髮便怎的,不結髮便怎的?大娘也忒把人看輕了 。你不生不育的,尚且肯守,難道我生育過的,反丟了自家骨血,去嫁別人不成? 從古來只有守寡的妻妾,那有守寡的梅香?我們三個之中,只有碧蓮去得。相公若 有差池,尋一分人家,打發他去,我們兩個生是馬家人,死是馬家鬼,沒有第二句 說話。 相公只管放心。」 麟如又點點頭道:「一發說得好,不枉我數年寵愛。」羅氏、莫氏說話之時, 碧蓮立在旁邊,只管噴噴稱羨。及至說完,也該輪著他應付幾句,他竟低頭屏氣, 寂然無聲。 麟如道:「碧蓮為甚麼不講,想是果然要嫁麼?」碧蓮閉著口再不則聲。羅氏 道:「你是沒有關係的,要去就說去,難道好強你守節不成?」碧蓮不得已,才回 覆道:「我的話不消自己答應,方纔大娘,二娘都替我說過了,做婢妾的人比結髮 夫妻不同,只有守寡的妻妾,沒有守寡的梅香。若是孤兒沒人照管,要撫養他成人 ,替相公延一條血脈,我自然不該去;如今大娘也要守他,二娘也要守他,他的母 親多不過,那希罕我這個養娘?若是相公百年以後,沒人替你守節,或者要我做個 看家狗,逢時遇節燒一分紙錢與你,我也不該去;如今大娘也要守寡,二娘也要守 寡,馬家有甚麼大風水,一時就出得三個節婦?如今但憑二位主母,要留我在家服 事,我也不想出門;若還愁吃飯的多,要打發我去,我也不敢賴在家中。總來做丫 鬟的人,沒有甚麼關係,失節也無損於己,守節也無益於人,只好聽其自然罷了。 」 麟如聽見這些話,雖然說他老實,卻也怪他無情。心上酌量道:「這三個之中 ,第一個不把穩的是碧蓮,第一個把穩的是羅氏,莫氏還在穩不穩之間。碧蓮是個 使婢,況且年紀幼小,我活在這邊,他就老了面皮,說出這等無恥的話;我死之後 ,還記得甚麼恩情?羅氏的年紀長似他們兩個,況且又是正妻,豈有不守之理?莫 氏既生了兒子,要嫁也未必就嫁,畢竟要等兒子離了乳哺,交與大娘方纔去得。做 小的在家守寡,那做大的要嫁也不好嫁得;等得兒子長大,妾要嫁人時節,他的年 紀也大了,顏色也衰了,就沒有必守之心,也成了必守之勢。將來代莫氏撫孤者, 不消說是此人;就是勉莫氏守節者,也未必不是此人。」吩咐過了,只等斷氣。誰 想淹淹纏纏,只不見死,空了幾時不受藥,那病反痊可起來,再將養幾時,公然好 了。從此以後與羅氏、莫氏恩愛更甚於初;碧蓮只因幾句本色話,說冷了家主的心 ,終日在面前走來走去,眼睛也沒得相他。莫說閒空時節不來耕治荒田,連那農忙 之際,也不見來播種了。 卻說麟如當初自垂髫之年,就入了學,人都以神童目之,道是兩榜中人物。怎 奈他自恃聰明,不肯專心舉業,不但詩詞歌賦,件件俱能,就是琴棋書畫的技藝, 星相醫卜的術數,沒有一般不會。別的還博而不精,只有岐黃一道,極肯專業致志 。 古語云: 秀才行醫,如菜作齏。 麟如是個絕頂聰明的人,又兼各樣方書,無所不閱,自然觸類旁通,見一知十 。凡是鄰里鄉黨之中有疑難的病症,醫生醫不好的,請他診一診脈,定一個方,不 消一兩貼藥,就醫了。 只因他精於醫理,弄得自己應接不暇。那些求方問病的,不是朋友,就是親戚 ,醫好了病,又沒有謝儀,終日賠工夫看病,賠紙筆寫方,把自家的舉業反荒疏了 。 一日宗師歲試,不考《難經》《脈訣》;出的題目依舊是四書本經。麟如寫慣 了藥方,筆下帶些黃連、苦參之氣,宗師看了,不覺瞑眩起來,竟把他放在末等。 麟如前程考壞,不好見人,心上思量道:「我一向在家被人纏擾不過,不如乘 此失意之時,離開家鄉,竟往別處行道。古人云:『得志則為良相,不得志則為良 醫。』有我這雙國手,何愁不以青襄致富?」算計定了,吩咐羅氏、莫氏說:「我 要往遠處行醫,你們在家苦守。我立定腳跟,就來接你們同去。」 羅氏、莫氏道:「這也是個算計。」就與他收拾行李。 麟如止得一個老僕,留在家中給薪水,自己約一個朋友同行。 那朋友姓萬,字子淵,與麟如自小結契,年事相仿,面貌也大同小異,一向從 麟如學醫道的。二人離了建昌,搭江船順流而下,到了揚州,說此處是冠蓋往來之 地,客商聚集之所,借一傳百,易於出名,就在瓊花觀前租間店面,掛了「儒醫馬 麟如」的招牌。 不多幾時,就有知府請他看玻知府患的內傷,滿城的人都認做外感,換一個醫 生,發表一次,把知府的元氣消磨殆盡,竟有旦夕之危。 麟如走到,只用一貼清理的藥,以後就補元氣,不上數貼,知府病勢退完,依 舊升堂理事。道他有活命之功,十分優待,逢人便說揚州城裡止得一個醫生,其餘 都是劊子手。麟如之名,由此大著。 未及三月,知府升了陝西副使,定要強麟如同去。麟如受他知遇之恩,不好推 卻,只是揚州生意正好,捨不得丟,就與子淵商議道:「我便隨他去,你還在此守 著窠巢,做個退步。 我兩個面貌相同,到此不久,地方之人,還不十分相識,但有來討藥的,你竟 冒我名字應付他,料想他們認不出。我此去離家漸遠,音信難通,你不時替我寄信 回去,安慰家人。」吩咐完了,就寫一封家書,將揚州所得之物,盡皆留下,教子 淵覓便寄回,自己竟隨主人去了。 子淵與麟如別後,遇著一個葛巾客人,是自家鄉里,就將麟如所留銀信交付與 他,自己也寫一封家書,托他一同寄去。 終日坐在店中兜攬生意。 那些求醫問病的,只聞其名,不察其人,來的都叫馬先生、馬相公。況且他用 的藥與麟如原差不多,地方上人見醫得症好,一發不疑,只是鄰舍人家還曉得有些 假借。 子淵再住幾時,人頭漸熟,就換個地方,搬到小東門外,連鄰居都認不出來了 。 只有幾個知事的在背後猜疑道:「聞得馬麟如是前任太爺帶去了,為甚麼還在 這邊?」那鄰居聽見,就述這句話來轉問子淵。子淵恐怕露出馬腳,想句巧話對他 道:「這句話也不為無因。他原要強我同去,我因離不得這邊,轉薦一個舍親叫做 萬子淵,隨他去了,所以人都誤傳是我。」鄰舍聽了這句話,也就信以為實。 過上半年,子淵因看病染了時氣,自己大病起來。自古道:「盧醫不自醫。」 千方百劑,再救不好,不上幾時,做了異鄉之鬼。身邊沒有親人,以前積聚的東西 ,盡為僱工人與地所得,同到江都縣遞一張報呈,知縣批著地方收殮。地方就買一 口棺木,將屍首盛了,抬去丟在新城腳下,上面刻一行字道:「江西醫士馬麟如之 柩。」待他親人好來識認。 卻說子淵在日,止托葛巾客人寄得那封家信,只說信中之物盡勾安家,再過一 年半載寄信未遲。誰想葛巾客人因貪小利,竟將所寄之銀買做貨物,往浙江發賣, 指望翻個筋頭,趁些利錢,依舊將原本替他寄回。不想到浙江賣了貨物,回至鄔鎮 地方,遇著大伙強盜,身邊銀兩盡為所劫。正愁這注信、銀不能著落,誰想回到揚 州,見說馬醫生已死,就知道是萬子淵了。 原主已沒,無所稽查,這宗銀子落得送與強盜,連空信都棄之水中,竟往別處 營生去了。 卻說羅氏、莫氏見丈夫去後,音信杳然,聞得人說在揚州行道,就著僕往揚州 訪問。老僕行至揚州,問到原舊寓處,方纔得知死信。 老僕道:「我家相公原與萬官人同來,相公既死,他就該趕回報信,為甚麼不 見回來,如今到那裡去了?」鄰舍道:「那姓萬的是他薦與前任太爺,帶往陝西去 了。姓萬的去在前,他死在後,相隔數千里,那裡曉得他死,趕回來替你報信?」 老僕聽到此處,自然信以為真。尋到新城腳下,撫了棺木,痛哭一場。身邊並 無盤費,不能裝載還家,只得趕回報訃。 羅氏、莫氏與碧蓮三人聞失所天,哀慟幾死,換了孝服,設了靈位,一連哭了 三日,聞者無不傷心。到四五日上,羅氏、莫氏痛哭如前,只有碧蓮一人雖有悲淒 之色,不作酸楚之聲,勸羅氏、莫氏道:「死者不可復生,徒哭無益,大娘、二娘 還該保重身子,替相公料理後事,不要哭壞了人。」羅氏、莫氏道:「你是有去路 的,可以不哭;我們一生一世的事止於此了,即欲不哭,其可得乎?」碧蓮一片好 心,反討一場沒趣。只見羅氏、莫氏哭到數日之後,不消勸得,也就住了。 起先碧蓮所說料理後事的話,第一要催他設處盤費,好替家主裝喪;第二要勸 想條生計,好替丈夫守節。只因一句」有去路」的話,截住謀臣之口,以後再不敢 開言。還只道他止哀定哭之後,自然商議及此。誰想過了一月有餘,絕不提起」裝 喪」二字。碧蓮勞忍耐不過,只得問道:「想公的骸骨拋在異鄉,不知大娘、二娘 幾時差人去裝載?」羅氏道:「這句好聽的話我家主婆怕不會說,要你做通房的開 口?千里裝喪,須得數十金盤費,如今空拳白手,那裡借辦得來?只好等有順便人 去,托他焚化了捎帶回來,埋在空處,做個記念罷了。孤兒寡婦之家,那裡做得爭 氣之事?」莫氏道:「依我的主意,也不要去裝,也不要去化,且留他停在那邊, 待孩子大了再做主意。」 碧蓮平日看見他兩個都有私房銀子藏在身邊,指望各人拿出些來,湊作舟車之 費,誰想都不肯破慳,說出這等忍心害理的話,碧蓮心上好生不平。欲待把大義至 情責備他幾句,又怕激了二人之怒,要串通一路逼他出門,以後的過失就沒人規諫 。 只得用個以身先人之法去感動他,就對二人道:「碧蓮昨日與老蒼頭商議過了 ,扶櫬之事,若要獨僱船隻,所費便多;倘若搭了便船,順帶回來,也不過費得十 金之數。碧蓮閒空時節替人做些針指,今日半分,明日三釐,如今湊集起來,只怕 也有一半,不知大娘、二娘身邊可湊得那一半出?萬一湊不出來,我還有幾件青衣 ,總則守孝的人,三年穿著不得,不如拿去賣了,湊做這樁大事。也不枉相公收我 一場。說便是這等說,也還不敢自專,但憑大娘、二娘的主意。」羅氏、莫氏被他 這幾句話說得滿面通紅,那些私房銀子,原要藏在身邊,帶到別人家去幫貼後夫的 ,如今見他說得詞嚴義正,不敢回個沒有,只得齊聲應道:「有是有幾兩,只因不 勾,所以不敢行事,如今既有你一半做主,其餘五兩自然是我們湊出來了,還有甚 麼說得?」碧蓮就在身邊摸出一包銀子,對二人當面解開,稱來還不上五兩,若論 塊數,竟有上千。羅氏、莫氏見他欣然取出,知道不是虛言,只得也去關了房門, 開開箱籠,就如做賊一般,解開荷包,拈出幾塊,依舊藏了。每人稱出二兩幾錢, 與碧蓮的湊成十兩之數,一齊交與老僕。老僕竟往揚州,不上一月,喪已裝回,尋 一塊無礙之地,將來葬了。 卻說羅氏起先的主意,原要先嫁碧蓮,次嫁莫氏,將他兩人的身價,都湊作自 己的妝奩,或是坐產招夫,或是挾資往嫁的。 誰想碧蓮首倡大義,今日所行之事,與當初永訣之言,不但迥然不同,亦且判 然相反,心上竟有些怕他起來,遣嫁的話,幾次來在口頭,只是不敢說出。 看見莫氏的光景,還是欺負得的,要先打發他出門,好等碧蓮看樣,又多了身 邊一個兒子。若教他帶去,怕人說有嫡母在家,為何教兒子去隨繼父?若把他留在 家中,又怕自己被他纏住,後來出不得門。立在兩難之地,這是羅氏的隱情了。 莫氏胸中又有一番苦處。一來見小似他的當嫁不肯嫁,大似他的要嫁不好嫁, 把自己夾在中間,動彈不得。二來懊恨生出來的孽障,大又不大,小又不校若還有 幾歲年紀,當得家僮使喚,娶的人家還肯承受;如今不但無用,反要磨人,那個肯 惹別人身上的蝨,到自己身上去搔?索性是三朝半月的,或者帶到財主人家,拚出 得幾兩銀子,僱個乳娘撫養,待大了送他歸宗;如今日夜釘在身邊,啼啼哭哭,那 個娶親的人不圖安逸,肯容個芒刺在枕席之間?這都是莫氏心頭說不出的苦楚,與 羅氏一樣病源,兩般症候。每到慾火難禁之處,就以哭夫為名,悲悲切切,自訴其 苦。 只有碧蓮一人,眼無淚跡,眉少愁痕,倒比家主未死之先,更覺得安閒少累。 羅氏、莫氏見他安心守寡,不想出門,起先畏懼他,後來怨恨他,再過幾時,兩個 不約而同都來磨滅他。 茶冷了些,就說燒不滾;飯硬了些,就說煮不熟。無中生有,是裡尋非,要和 他吵鬧。碧蓮只是逆來順受,再不與他認真。 且說莫氏既有怨恨兒子之心,少不得要見於詞色,每到他啼哭之時,不是咒, 就是打,寒不與衣,饑不與食,忽將掌上之珠,變作眼中之刺。 羅氏心上也恨這個小冤家掣他的肘,起先還怕莫氏護短,怒之於中不能形之於 外,如今見他生母如此,正合著古語二句:自家骨肉尚如此,何況區區陌路人。 那孩子見母親打罵,自然啼啼哭哭,去投奔大娘。誰想躲了雷霆,撞著霹靂, 不見菩薩低眉,反惹金剛怒目。甫離襁褓的赤子,怎經得兩處折磨,不見長養,反 加消縮。 碧蓮口中不說,心上思量道:「二人將不利於孺子,為程嬰、杵臼者,非我而 誰?」每見孩子啼哭,就把他摟在懷中,百般哄誘。又買些果子,放在?頭,晚間騙 他同睡。 那孩子只要疼熱,那管親晚,睡過一兩夜,就要送還莫氏,他也不肯去了。莫 氏巴不得遣開冤孽,才好脫身,那裡還來索其故物。 羅氏對莫氏道:「你的年紀尚小,料想守不到頭。起先孩子離娘不得,我不好 勸你出門;如今既有碧蓮撫養,你不如早些出門,省得辜負青年。」莫氏道:「若 論正理,本該在家守節,只是家中田地稀少,沒有出息,養不活許多閒人,既蒙大 娘吩咐,我也只得去了。只是我的孽障,怎好遺累別人?他雖然跟住碧蓮,只怕碧 蓮未必情願。萬一走到人家,過上幾日,又把孩子送來,未免惹人憎惡。 求大娘與他說個明白:他若肯認真撫養,我就把孩子交付與他,只當是他親生 親養,長大之時就不來認我做娘,我也不怪;若還只顧眼前,不管後日,歡喜之時 領在身邊,厭煩之時送來還我,這就成不得了。」碧蓮立在旁邊,聽了這些說話, 就不等羅氏開口,欣然應道:「二娘不須多慮,碧蓮雖是個丫鬟,也略有些見識, 為甚麼馬家的骨血,肯拿去送與別人?莫說我不送來還你,就是你來取討,我也決 不交付,你要去只管去。碧蓮在生一日,撫養一日;就是碧蓮死了,還有大娘在這 邊,為甚麼定要累你?」羅氏聽他起先的話,甚是歡喜,道他如今既肯擔當,明日 嫁他之時,若把兒子與他帶去,料也決不推辭;及至見他臨了一句,牽扯到自己身 上,未免有些害怕起來。 又思量道:「只有你這個呆人,肯替別人挑擔,我是個伶俐的人,怎肯做從井 救人之事?不如趁他高興之時,把幾句硬話激他,再把幾句軟話求他,索性把我的 事也與他說個明白。 他若乘興許了,就是後面翻悔,我也有話問他,省得一番事業作兩番做。」就 對他道:「碧蓮,這樁事你也要斟酌,孩子不是容易領的,好漢不是容易做的,後 面的日子長似前邊,倘若孩子磨起人來,日不肯睡,夜不肯眠,身上溺尿,被中撒 屎,弄教你哭不得,笑不得,那時節不要懊悔。你是出慣心力的人,或者受得這個 累起,我一向是愛清閒,貪自在的,寧可一世沒有兒子,再不敢討這苦吃。你如今 情願不情願,後面懊悔不懊悔,都趁此時說個明白,省得你惹下事來,到後面貽害 於我。」 碧蓮笑一笑道:「大娘莫非因我拖了那個尾聲,故此生出這些遠慮麼?方纔那 句話,是見二娘疑慮不過,說來安慰他的,如何認做真話?況且我原說碧蓮死了, 方纔遺累大娘。碧蓮肯替家主撫孤,也是個女中義士,天地有知,死者有靈,料想 碧蓮決不會死。碧蓮不死,大娘只管受清閒,享自在,決不教你吃苦。我也曉得孩 子難領,好漢難做,後來日子細長,只因看不過孩子受苦,忍不得家主絕嗣,所以 情願做個呆人,自己討這苦吃。如今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保得沒有後言,大娘不 消多慮。」羅氏道:「這等說來,果然是個女中義士了。莫說別人,連我也學你不 得。既然如此,我還有一句話,也要替你說過。二娘去後,少不得也要尋分人家打 發你,到那時節,你須要把孩子帶去,不可說在家一日,撫養一日,跨出門檻,就 不干你的事,又依舊累起我來。」碧蓮道:「大娘在家,也要個丫鬟服事,為甚麼 都要打發出去?難道一分人家,是大娘一個做得來的?」羅氏見他問到此處,不好 糊塗答應,就厚著臉皮道:「老實對你講,莫說他去之後你住不牢,就是你去之後 ,連我也立不定了。」碧蓮聽了這句話,不覺目睜口呆,定了半晌,方纔問道:「 這等說來,大娘也是要去的了?請問這句說話真不真,這個意思決不決?也求大娘 說個明白,等碧蓮好做主意。」羅氏高聲應道:「有甚麼不真?有甚麼不決?你道 馬家有多少田產,有幾個親人?難道靠著這個尺把長的孩子,教我呷西風、吸露水 替他守節不成?」碧蓮點點頭頭:「說得是,果然沒有靠傍,沒有出息。從來的節 婦都出在富貴人家,績麻拈草的人如何守得寡住?這等大娘也請去,二娘也請去, 待碧蓮住在這邊,替馬氏一門做個看家狗罷。」羅氏與莫氏一齊問道:「我們若有 了人家,這房戶裡的東西,少不得都要帶去。 你一個住在家中,把甚麼東西養生?教何人與你做伴?」碧蓮道:「不妨,我 與大娘、二娘不同,平日不曾受用得慣,每日只消半升米、二斤柴就過得去了。那 六七十歲的老蒼頭,沒有甚麼用處,料理大娘、二娘不要,也叫他住在家中,儘可 以看門守戶。若是年紀少壯的,還怕男女同居,有人議論;他是半截下土的人,料 想不生物議。等他天年將盡,孩子又好做伴了。 這都是一切小事,不消得二位主母費心,各請自便就是。」羅氏、莫氏道:「 你這句話若果然出於真心,就是我們的恩人了,請上受我們一拜。」碧蓮道:「主 母婢妾,分若君臣,豈有此理?」羅氏、莫氏道:「你若肯受拜,才見得是真心, 好待我們去尋頭路;不然,還是饑諷我們的話,依舊作不得准。」碧蓮道:「這等 恕婢子無狀了。」就把孩子抱在懷中,朝外而立,羅氏、莫氏深深拜了四拜。碧蓮 的身子就像泥塑大雕的一般,挺然直受,連「萬福」也不叫一聲。 羅氏、莫氏得了這個替死之人,就如罪囚釋了枷鎖,肩夫丟了重擔,那裡鬆得 過?連夜叫媒婆尋了人家,席捲房中之物,重做新人去了。 碧蓮攬些女工針指,不住的做,除三口吃用之外,每日還有羨餘,時常買些紙 錢,到墳前燒化,便宜了個冒名替死的萬子淵,鶻鶻突突在陰間受享。這些都是後 話。 卻說馬麟如自從隨了主人,往陝西赴任,途中朝夕盤桓,比初時更加親密。主 人見他氣度舂容,出言彬雅,全不像個術士,閒中問他道:「看兄光景,大有儒者 氣象,當初一定習過舉業的,為甚麼就逃之方外,隱於壺中?」麟如對著知己,不 好隱瞞,就把自家的來歷說了一遍。 主人道:「這等說來,兄的天分一定是高的了。如今尚在青年,怎麼就隳了功 名之志?待學生到任之後,備些燈火之資,尋塊養靜之地,兄還去讀起書來。遇著 考期,出來應試,有學生在那邊,不怕地方攻冒籍。倘若秋闈高捷,春榜聯登,也 不枉與學生相處一番。以醫國之手,調元燮化,所活之人必多,強如以刀圭濟世, 吾兄不可不勉。」麟如受了這番獎勵,不覺死灰復燃,就立起身來,長揖而謝。主 人蒞任之後,果然依了前言,差人往蕭寺之中討一間靜室,把麟如送去攻書,適館 授餐,不減緇衣之好。 未及半載,就扶持入學;科闈將近,又薦他一名遺才。麟如恐負知己,到場中 繹想抽思,恨不得把心肝一齊嘔出。三場得意,掛出榜來,巍然中了。少不得公車 之費,依舊出在主人身上。麟如經過揚州,教人去訪萬子淵,請到舟中相會。地方 回道:「是前任太爺請去了。」麟如才記起當初冒名的話,只得吩咐家人,倒把自 家的名字去訪問別人。 那地方鄰舍道:「人已死過多時,骨殖都裝回去了,還到這邊來問?」麟如雖 然大驚,還只道是他自己的親人來收拾回去,那裡曉得其中就裡?及至回到故鄉, 著家人先去通報,教家中喚吹手轎夫來迎接回去。 那家人是中後新收的,老僕與碧蓮都不認得,聽了這些話,把他啐了幾聲道: 「人家都不認得,往內室裡亂走,豈不聞』疾風暴雨,不入寡婦之門』?我家並沒 有人讀書,別家中舉,乾得我家屁事?還不快走?」家人趕至舟中,把前話直言告 稟。 麟如大詫,只說妻子無銀使用,將房屋賣與別家,新人不識舊主,故此這般回 覆,只得自己步行而去,問其就裡。 誰想跨進大門,把老僕嚇了一跳,掉轉身子往內飛跑,對著碧蓮大喊道:「不 好了,相公的陰魂出現了!」碧蓮正要問他原故,不想麟如已立在面前,碧蓮嚇得 魂不附體,縮了幾步,立住問道:「相公,你有甚麼事放心不下,今日回來見我? 莫非記掛兒子麼?我好好替你撫養在此,不曾把與他們帶去。」 麟如定著眼睛把碧蓮相一會,又把老僕相一會,方纔問道:「你們莫非聽了訛 言,說我死在外面了麼?我好好一人,如今中了回來,你們不見歡喜,反是這等大 驚小怪,說鬼道神,這是甚麼原故?」只見老僕躲在屏風背後,伸出半截頭來答應 道:「相公,你在揚州行醫,害病身死,地方報官買棺材收殮了,丟在新城腳下, 是我裝你回來殯葬的,怎麼還說不曾死?如今大娘、二娘雖嫁,還有蓮姐在家,替 你撫孤守節,你也放得下了,為甚麼青天白日走回來嚇人?我們嚇嚇也罷了,小官 是你親生的,他如今睡在裡邊,千萬不要等他看見。嚇殺了他,不干我們的事。」 說完,連半截頭也縮進去了。 麟如聽到此處,方纔大悟道:「是了是了。原來是萬子淵的原故。」就對碧蓮 道:「你們不要怕,走近身來聽我講。」 碧蓮也不向前,也不退後,立在原處應道:「相公有甚麼未了之言,講來就是 。陰陽之隔,不好近身。碧蓮還要留個吉祥身子替你扶孤,不要怪我疑忌。」麟如 立在中堂,就說自己隨某官赴任,教子淵冒名行醫,子淵不幸身死,想是地方不知 真偽,把他誤認了我,訛以傳訛,致使你們裝載回來,這也是理之所有的事;後來 主人勸我棄了醫業,依舊讀書赴考,如今中了鄉科,進京會試,順便回來安家祭祖 ,備細說了一遍。又道:「如今說明白了,你們再不要疑心,快走過來相見。」碧 蓮此時滿肚驚疑都變為狂喜,慌忙走下階來,叩頭稱賀。 老僕九分信了,還有一分疑慮,走到街簷底下,離麟如一丈多路,磕了幾個頭 。起來立在旁邊,察其動靜。 麟如左顧右盼,不見羅氏、莫氏,就問碧蓮道:「他方纔說大娘、二娘嫁了, 這句話是真的麼?」碧蓮低著頭,不敢答應。麟如又問老僕,老僕道:「若還不真 ,老奴怎麼敢講?」 麟如道:「他為甚麼不察虛實,就嫁起人來?」老僕道:「只因信以為實,所 以要想嫁人;若曉得是虛,他自然不嫁了。」 麟如道:「他兩個之中,還是那一個要嫁起?」老僕道:「論出門的日子,雖 是二娘先去幾日;若論要嫁的心腸,只怕也難分先後。一聞凶信之時,各人都有此 意了。」麟如道:「他肚裡的事,你怎麼曉得?」老僕道:「我回來報信的時節, 見他不肯出銀子裝喪,就曉得各懷去意了。」麟如道:「他既捨不得銀子,這棺材 是怎麼樣回來的?」老僕道:「說起來話長,請相公坐了,容老奴細稟。」碧蓮扯 一把交椅,等麟如坐了,自己到裡面去看孩子。老僕就把碧蓮倡議扶柩,羅氏不肯 ,要托人燒化;莫氏又教丟在那邊,待孩子大了再處。虧得碧蓮捐出五兩銀子,才 引得那一半出來;自己帶了這些盤纏,往揚州扶棺歸葬的話說了一段,留住下半段 不講,待他回了才說。 麟如道:「我不信碧蓮這個丫頭就有恁般好處。」老僕道:「他的好處還多, 只是老奴力衰氣喘,一時說他不盡。相公也不消問得,只看他此時還在家中,就曉 得好不好了。」麟如道:「也說得是。但不知他為甚麼原故,肯把別人的兒子留下 來撫養,我又不曾有甚麼好處到他,他為何肯替我守節?你把那兩個淫婦要出門的 光景,與這個節婦不肯出門的光景,備細說來我聽。」老僕又把羅氏、莫氏一心要 嫁,只因孩子纏住了身,不好去得,把孩子朝打一頓,暮咒一頓,磨得骨瘦如柴; 碧蓮看不過,把他領在身邊,抱養熟了。後來囉氏要嫁莫氏,莫氏又怕送兒子還他 ,教羅氏與碧蓮斷過。碧蓮力任不辭。羅氏見他肯挑重擔,情願把守節之事讓他, 各人磕他四個頭,歡歡喜喜出門去了的話,有頭有腦說了一遍。 麟如聽到實處,不覺兩淚交流。正在感激之時,只見碧蓮抱了孩子,走到身邊 道:「相公,看看你的兒子,如今這樣大了。」麟如張開兩手,把碧蓮與孩子一齊 摟住,放聲大哭,碧蓮也陪他哭了一場,方纔敘話。 麟如道:「你如今不是通房,竟是我的妻子了;不是妻子,竟是我的恩人了。 我的門風被那兩個淫婦壞盡,若不虧你替我爭氣,我今日回來竟是喪家狗了。」又 接過兒子,抱在懷中道:「我兒,你若不是這個親娘,被淫婦磨作齏粉了,怎麼捱 得到如今,見你親爺的面?快和爹爹一齊拜謝恩人。」說完,跪倒就拜,碧蓮扯不 住,只得跪在下面同拜。 麟如當晚重修花燭再整洞房,自己對天發誓,從今以後與碧蓮做結髮夫妻,永 不重婚再娶。這一夜枕席之歡自然加意,不比從前草草。 竣事之後,摟著碧蓮問道:「我當初大病之時,曾與你們永訣,你彼時原說要 嫁的,怎麼如今倒守起節來?你既肯守節,也該早對我講,待我把些情意到你,此 時也還過意得去。為甚麼無事之際倒將假話騙人,有事之時卻把真情為我?還虧得 我活在這邊,萬一當真死了,你這段苦情教誰人憐你?」說罷,又淚下起來。 碧蓮道:「虧你是個讀書人,話中的意思都詳不出。我當初的言語,是見他們 輕薄我,我氣不過,說來譏誚他們的,怎麼當做真話?他們一個說結髮夫妻與婢妾 不同,一個說只有守寡的妻妾,沒有守寡的梅香。分明見得他們是節婦,我是隨波 逐浪的人了;分明見得節婦只許他們做,不容我手下人僭位的了。我若也與他們一 樣,把牙齒咬斷鐵釘,莫說他們不信,連你也說是虛言。我沒奈何,只得把幾句綿 裡藏針的話,一來譏諷他們,二來暗藏自己的心事,要你把我做個防凶備吉之人。 我原說若還孤兒沒人照管,要我撫養成人,我自然不去。如今生他的也嫁了, 撫他的也嫁了,當初母親多不過,如今半個也沒有,我如何不替你撫養?我又說你 百年以後,若還沒人守節,要我燒錢化紙,我自然不去。如今做大的也嫁了,做小 的也嫁了。當初你家風水好,未死之先,一連就出兩個節婦;後來風水壞了,才聽 得一個死信,把兩個節婦一齊遣出大門,弄得有墓無人掃,有屋無人住,我如何不 替你看家?這都是你家門不幸,使妻妾之言不驗,把梅香的言語倒反驗了。如今雖 有守寡的梅香,不見守寡的妻妾,到底是樁反事,不可謂之吉祥。還勸你贖他們轉 來,同享富貴。待你百年以後,使大家踐了前言,方纔是個正理。」麟如慚愧之極 ,並不回言。 在家綢繆數日,就上公車,春闈得意,中在三甲頭,選了行人司。未及半載, 齎詔還鄉,府縣官員,都出郭迎接,錦衣繡裳,前呼後擁,一郡之中,老幼男婦, 人人爭看。 羅氏、莫氏見前夫如此榮耀,悔恨欲死,都央馬族之人勸麟如取贖。那後夫也 怕麟如的勢燄,情願不取原聘,白白送還。 馬族之人,恐觸麟如之怒,不好突然說起,要待舉賀之時,席間緩緩談及。 誰想麟如預知其意,才坐了席,就點一本朱買臣的戲文,演到覆水難收一齣, 喝采道:「這才是個男子!」眾人都說事不諧矣,大家絕口不提,次日回覆兩家。 羅氏的後夫放心不下,又要別遣羅氏,以絕禍根,終日把言語傷觸他,好待他 存站不住。當面斥道:「你當初要嫁的心也太急了些,不管死信真不真,收拾包裹 竟走,難道你的枕頭邊一日也少不得男子的?待結髮之情尚且如此,我和你半路相 逢,那裡有甚麼情意?男子志在四方,誰人沒有個離家的日子,我明日出門,萬一 傳個死信回來,只怕我家的東西又要卷到別人家去了。 與其死後做了賠錢貨,不如生前活離,還不折本。」羅氏終日被他凌辱不過, 只得自縊而死。 莫氏嫁的是個破落戶,終日熬饑受凍,苦不可言,幾番要尋死,又癡心妄想道 :「丈夫雖然恨我,此時不肯取贖,兒子到底是我生的,焉知他大來不勸父親贖我 ?」所以熬著辛苦,耐著饑寒,要等他大來。 及至兒子長大,聽說生母從前之事,憤恨不了,終日裘馬翩翩,在莫氏門前走 來走去,頭也不抬一抬。莫氏一日候他經過,走出門來,一把扯住道:「我兒,你 嫡嫡親親的娘在這裡,為何不來認一認?」兒子道:「我只有一個母親,現在家中 ,那裡還有第二個?」莫氏道:「我是生你的,那是領你的。你不信,只去問人就 是。」兒子道:「這等待我回去問父親,他若認你為妻,我就來認你為母;倘若父 親不認,我也不好來冒認別人。」莫氏再要和他細說,怎奈他扯脫袖子,頭也不回 ,飄然去了。從此以後,寧可迂道而行,再不從他門首經過。 莫氏以前雖不能夠與他近身說話,還時常在門縫之中張張他的面貌,自從這番 搶白之後,連面也不得見了,終日捶胸頓足搶地呼天,怨恨而死。 碧蓮向不生育,忽到三十之外,連舉二子,與莫氏所生,共成三鳳。後來麟如 物故,碧蓮二子尚小,教誨扶持,俱賴長兄之力。長兄即莫氏所生。碧蓮當初撫養 孤兒,後來亦得孤兒之報,可見做好事的原不折本,這叫做皇天不負苦心人也。
第九卷 寡婦設計贅新郎 眾美齊心奪才子
詞云: 潘安貌,無才也使佳人好。佳人好,若逢才女,還須同調。 才多加上容顏俏,風流又值人年少。人年少,不愁天上,花星不照。 右調《憶秦娥》 這首詞,乃說世間做風流子弟的,「才貌「二字缺一不可。有貌無才,要老實 又老實不得;有才無貌,要風流也風流不來。要做第一等風流之人,須要在賦生之 初,把這兩件東西放在天平上彈一彈過,然後並在一處,合為一身,方纔沒有缺陷 之恨。 這兩件之中,又要分個難易,易得的是貌,難得的是才。 世間絕標緻的男子,一百個之中常有一兩個。莫說富貴人家的兒子,居移氣, 養移體,自然生得嬌皮細肉,俊雅可觀;就是僮僕廝養之輩,梨園小唱之流,儘有 面似潘安,腰同沈約,令婦人女子見之,不覺魂搖心蕩者,正自不少。 只是這樣的男子,容易使人動興,也容易使人敗興。看了他的容顏舉止,正要 打點害相思;及至想到他是何等之人,所作所為的是何等之事,就不覺情興索然, 那場相思病就值不得去害他了。 天下極俊雅的才人,一萬個之中選不出一兩個。無論才貌兩件都有十分的,使 天下婦人見之,個個願為之死;即使易得之貌有了七分,難得之才有了三分,那些 憐才好色的婦人,也就肯截長補短,替他總算起來,一般是兩樣俱全,十分並之的 才子。知書識字的佳人,愛其才而願為之婦;就是不通文墨的女子,也慕其名而欲 得為夫。 所以」才貌」二字雖然並稱,畢竟」才」字在」貌」字之前,是說有了才方重 其貌,不曾說有了貌可以不問其才也。 從古及今,標緻男子之中極惹看的,只有兩個。一個叫做潘安,是晉朝人,生 得姿容既好,神情亦佳,同時的美男子甚多,比並起來,要算他第一個。常挾了彈 子出遊,竟像張仙下界。那些少年女子一見了他,個個都如顛如狂,不惜廉恥,竟 趕到街市之中,你扯我曳起來。 所以《世說新語》上面載他這一段道:「潘岳挾彈出洛陽道,婦人遇者莫不連 手共縈之。」縈者,即扯曳之意也;連手共縈者,即你扯我曳之意也。 潘安是個立名砥行的人,被這些妖冶婦人纏擾不過,恐怕生出物議來,竟不敢 在街市上行走,有事出門,只得坐了車子。 車上與地下有高低俯仰之分,又且行走得快,使他爬不上,趕不著,就可以平 安無事了。 誰想那些婦人究竟放他不過,就是爬不上,趕不著,吵也要吵他一場,打也要 打他幾下。大家不約而同,預先買了果子,放在袖中,等他車子經過,就一齊拋擲 出來,做個半愛半恨之意。 愛者,愛他多才多貌;恨者,恨他寡情寡意。所以潘安擲果一事,至今流傳, 以為風流話柄。 這個才子雖然生得惹事,還虧他命根牢固,經得起那些頑皮婦人擺佈得起,終 日在果子縫中鑽來鑽去,不曾被人擲得死。 另有一個孱弱的才子,生得花一般嬌,粉一般嫩,莫說果子擲來承受不起,就 把眼睛多相他幾相,也要相出病來,可憐他活不多年,竟被天下之人看殺。這個風 流話柄,比擲果之事更奇。那才子姓衛名,也是晉朝人,生得神清骨秀,體不勝衣 ,常坐白羊車行於洛陽市上,使人看了,竟像是一塊白璧雕洗出來的人物一般,就 替他取個美號,叫做「璧人」。 與他同時的也有許多美男子,如王澄、王濟、王玄,都有絕美的姿容,為時人 所豔羨,及至見了衛,就把那幾個相形下來。當時的人有兩句批評道:「王家三子 ,不如衛家一兒。」 衛被這兩句批評、一個美號傳播開去,莫說天下的婦人個個思量,人人愛慕, 不知把沒形沒影的相思,害殺人家多少女子,就是男子裡面,也沒有一個不眷戀他 。 衛一日有事,從豫章行至下都,路上的人聽見說衛璧人從此經過,那一個婦人 不豔妝以待,那一個男子不拭目而觀? 把那車子兩旁擠個沒縫,只當是幾千里的官塘大路,每邊築了一堵肉牆,待他 的車從人氣之中輦將過去。 及至到了下都,那下都的人無論相知不相知,有舊沒有舊,都來拜訪,要借璧 人一觀。若回他不在寓處,他今日去了,明日又來,直到見了才住。衛是個孱弱書 生,那裡經得這般勞碌?不上幾時,就被人看出病來,竟以弱疾而死。所以當時的 人編句巧話出來,叫做「看殺衛」。這段事實也出在《世說新語》,不是做小說的 人編造出來的。 這兩個標緻男子,都是極有才思、極有名望的文人,所以他的姿貌因其才而益 重,從來的風流才子,畢竟要數他這兩個;不然彌子瑕、龍陽君的面孔儘有可觀, 為甚麼」風流」二字不歸與他,提起這兩個名字,反覺得可鄙而可賤者何也?這等 說起來,「才貌」二字果然是分開不得的。只是這兩件東西,造物再不肯兼付與人 ,不是使他少這件,就是使他缺那件,這不是造物的刻薄處,正是造物的忠厚處。 若還兼付與人,這個人就不能夠循規蹈矩,守著自家的妻子,終身定有許多風流罪 過犯將出來,不是授以善身之資,反是予以喪德之具了。 從古及今,有幾個才貌兼全的人能夠完名全節的?若還有才有貌,又能循規蹈 矩,不做妨倫背理之事,方纔叫做真正風流。 風者,有關風化之意;流者,可以流傳之意。原是兩個正經字眼,為甚麼不加 在道學先生身上,常用在才人韻士身上? 只因道學先生做來的事,板腐處多,活動處少,與風流的字義不甚相合,所以 不敢加他。才人韻士做出事來,如風之行,如水之流,一毫沾滯也沒有,一毫形跡 也不著,又能不傷風化,可以流傳,與這兩個字眼切而且當,所以拿來稱贊他。如 今世上的人不解字義,竟把偷香竊玉之事做了「風流」二字的注腳,豈不可笑!方 纔所說的兩個古人,都是有才有貌,又能循規蹈矩,不做妨倫背禮之事的。如今再 說個古人以後、今人以前的標緻男子,雖不十分循規蹈矩,卻不曾做出妨倫背禮之 事來,與「風流」二字不甚相合,也還不甚相離,說來做個消閒的話柄。 這個標緻男子姓呂名旭,表字哉生,是明朝弘治年間人,祖籍原是福建,因父 親呂春陽在揚州小東門外開個雜貨舖子,做起家業來,就不回福建,竟在揚州地方 娶了妻室。 從來女色出在揚州,男色出在福建,這兩件土產是天下聞名的。呂春陽少年時 節原是個絕標緻的龍陽,娶的那位妻子又是個極美麗的瘦馬,俗語四句道得好:低 銅鑄低錢,好窯燒好瓦;要生上相騾,先揀好驢馬。 往常人家只消一個標緻妻子,就生得好兒好女出來,何況他這一底一蓋,都是 絕精的印子,印出來的花樣,豈有不齊整的?呂哉生未曾蓄髮之時,竟像個粉團捏 就的孩子,隨你甚麼婦人,沒有他那種白法,性子又聰明,口齒又伶俐,走出去上 學,那些路上人家的婦人,無論老少,都要扯進去頑耍,心上愛他不過。又因他年 紀幼小,再不稱名道姓,只以「心肝兒子」呼之,摟在懷中,撲了又撲,叫了又叫 。 及至叫熟了口,摟慣了手,等他到頭髮披肩、情竇將開的時節,依舊扯進去頑 耍。有幾個不識廉恥的,撲他幾撲,也要他回撲幾撲;叫他幾聲,也要他回叫幾聲 。又以摩疼擦癢為名,竟要他渾身摸索起來,把個不曾出幼的孩子,未及十三歲, 就弄得無件不知,無般不曉。 看官你說,這等一個惹事的孩子,又遇著那許多作孽的婦人,處此地步,比乾 柴烈火更甚一倍,自然要做出事來,弄壞為人的根腳,這個正人君子就做不成了。 誰想呂哉生的命好,當此萬難擺脫之時,虧一個救命的恩人,替他臨崖勒馬, 還不至於墮落火坑,使後來翻身不得。 他這位恩人不是別個,就是一位訓蒙的先生,全虧他教誨得嚴,拘束得緊,所 以留得這條性命,到後來還做個好人。 如今世上的父母不知教子之法,只說蒙館先生是可以將就得的,往往造次相延 ,不加選擇,直到開筆行文之後,用著經館先生,方纔去求籤問卜,訪問眾人,然 後開筵下榻。不知道孩子從師就如病人服藥,空心吃下去的方纔有效,到用過飲食 之後,就有靈丹吃下去,也與五臟六腑隔著一層,不能夠黏脾著腎了。 開手從的那位先生,就是得病之初空心吃的一服丸散,吃得著也是這一服,吃 不著也是這一服。投了個方正的先生,那孩子後來自然會方正;投了個苟且的先生 ,那孩子後來畢竟要苟且。不信但看寫字的筆法,若還開手把筆的先生是個會寫楷 書的,教來的學生個個會寫楷書,就是寫得不好,也到底有些端莊之意,決不至於 連行帶草;若還開手把筆的先生是個善寫草字的,教來的學生個個會寫草字,即使 寫不到家,也究竟帶些龍蛇之體,再不能夠一點一畫。即此一事,就是教方即方、 教圓即圓的證據了。所以發蒙的先生,比經館先生更有關係,不可不嚴加選擇。 呂春陽的兒子只因這位蒙師從得著,所以不至於失身。教他寫字讀書,還不十 分嚴厲;獨有進退出入之間,管得十分嚴緊。 放他回去吃飯,不住的教人蹤跡他,若還來遲一刻,就要盤問到底。稍有差錯 之處,不是罰跪,就要記打。不打則已,一打定要打得皮破血流。 所以呂哉生往來之際,不敢十分耽擱。那些作孽的婦人正要留他頑耍,他想到 先生身上,就不覺毛骨竦然,灑脫袖子,就跑了去。故此保得住童子原身,不至於 十分破壞。 那位蒙師把他教到十三歲上,見他聰明日進,文理日深,就對呂春陽道:「你 這位令郎,如今大有進益,可謂青出於藍了。我這樣先生,只好替他訓蒙,不敢替 他開筆,須要另尋一位經館,替他講書作文,後來方有出息。只是一件,你令郎的 容貌生得太齊整了,恐有不積德的男子,不正氣的婦人,要看相他。須要獨請一位 西席,關在家中讀書,方纔保得他成器;不然『功名』二字或者騙得到手,『品行 』二字只怕保不到頭也。」呂春陽雖是個市井之人,也還有些志氣,況且少年時節 也曾吃過男子的苦,也曾受過婦人的虧,怎麼肯把這掌上之珠與人去前鑽後刺,就 依了蒙師的話,獨請一位老成先生,關在家中,朝攻夜習,半步也不放出門。 一來是他壽長,二來是他命好,這位經館先生也與蒙師一樣,專在行止上做工 夫,把講書作文之事都做了第二義,常說:「舉人進士是前世修的,正人君子是今 世學的。今世的正人君子,就是來世的舉人進士。可見一生的行止,關了兩世的功 名富貴。要做舉人進士者,豈可不於此加嚴!」每到朔望之日,教他把《太上感應 篇》朗頌一過,然後看書作文。說到色慾之事,就把姦淫的報應委曲誡諭他。總是 見他五官四肢都是些誨淫之具,他就不去惹事,定有事來惹他,故此下藥於未病之 先,使他取法乎上、僅得乎中之意。 呂哉生的書館,逼近於內室之中,他的知識又多,凡家中之人一舉一動,都瞞 他不過。一日,有個老僕的妻子與個少年管家,在僻靜之處解帶寬衣,正要做些瞞 人的勾當,被呂哉生劈面撞著,呵叱了一頓,回到書房餘努未靖,還有些怒髮衝冠 之意。先生問他的原故,他就把僮婢相奸的話說了一遍,要轉去告訴父親,求他正 個家法。先生問道:「那個少年管家,想是沒有妻室的麼?」呂哉生道:「若是沒 有妻室,也還情有可原;他自己的老婆還好似別人的,心上偏不中意,要睡別人的 老婆,所以可恨。」先生道:「既然如此,不消你管閒事,他睡人的妻子,自然會 把妻子還人。』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婦』,這兩句古語,是鐵板鑄定的,隨你甚 麼好漢,再逃這兩句不過。 你若不信,再去留心伺察他,只怕你令尊的家法,沒有這般處得他痛快。」呂 哉生聽了這些話,只說是尋常因果之言,那裡字字不差,人人都驗?誰想過不多時 ,又看見一個婦人與一個男子,在暗室之中如此如此。呂哉生看不明白,還只說是 一對舊人,因前日的陣勢被人衝散,不曾上得戰場,所以今日復來打仗。呂哉生見 他在雲雨之時,要走去拿他,恐怕近於失體,就去喚那老僕來,叫他自己捉奸。 那個老僕也只說是自己的妻子,心上憤恨不過,拿了一條繩索,悄悄走到臥榻 之前,把這一男一女,連頭連頸捆在一處,使他叫喊不出。又央了一個管家,把他 抬到中堂,聽憑家主發落。 呂哉生父子叫人解開一看,誰想那個婦人不是老僕的妻子,卻是前日姦夫的老 婆;那個男子不是前日的姦夫,是一名新進之僕,卻好是個無妻無室情有可原之人 。 正在審問之時,那個少年管家聽見妻子被人淫污,趕到跟前,不消家主動手, 自家揪住老婆,打個不數,又與姦夫扭做一團,要與他拚命。 呂哉生道:「你不消發極,這分明是天理昭彰,一報還你一報。我前日要處你 之時,先生念兩句古語勸我,說道:『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婦。』我還只說是套 話,誰想一字不差。 你前日姦淫別人的妻子,是我親眼見的;今日你的妻子被人姦淫,也是我親眼 見的;剛剛合著那兩句古語,只是不該這等應驗得快。可見姦淫之事,果然是做不 得的。」呂春陽見兒子的話說得中聽,心上十分歡喜,倒把這一對男女當做兒子的 恩人,不是他一番警省,如何知道姦淫有報?就不施鞭樸,只把說話誡諭一番,從 輕發落過了。 卻說呂哉生見過這番報應,就把那兩句古語寫來貼在面前,以便出入之間,不 時警剩見了那些無恥婦人,平日引誘他的,就像虎狼一般,頭也不抬,急急的走過 ,惟恐惹出事來,要把妻子還債。 他自從警醒之後,不但行止分明,一事不苟,連學業也大進起來。但凡人家子 弟長進不長進,讀得書與讀不得書,全看情竇初開的那幾年。若還情竇一開,終日 想著色慾之事,就要與書本為仇,巴不得撇開了他,好去尋花問柳,這個舉人進士 就有幾分做不成了;若還情竇既開,看得色慾之事也不過如此,除了妻妾之外,不 想去窺伺別人,就要與書本為緣,沒有分心之處,這個舉人進士就有幾分做得成了 。 呂哉生見過那番報應,知道別人的妻子是姦淫不得的,要做風流才子,只好多 娶幾房姬妾,隨我東邊睡到西邊,既不損於聲名,又無傷於陰騭,何等不妙。 要想姬妾眾多,除非中了科甲,方纔娶得像意;不然就拚了銀子娶來,那些姬 妾也是勉強相從,不覺得十分遂意,見了富貴之人未免要羨慕他,這個風流才子依 舊做得沒興。 所以盡心竭力,只想讀書,一毫不去外務,他的學業豈有不進之理?十四歲出 來赴考,縣尊就取他第一。 揚州的人見他不是本處籍貫,就攻起冒籍來,寫了知單,各處黏貼,要等府試 院試之日,一齊攻打,不容他進常呂春陽只有這個兒子,怎肯把性命去換功名?就 丟了揚州不考,竟領他回到故鄉,復還本籍。俗語道得好:「是個老虎,到處吃肉 。」呂哉生在揚州地方考了案首,回到福建,也不曾考個第二。由縣而府,由府而 道,處處都是他領批。 呂哉生進在本處,雖然是父母之邦,怎奈聲音不對,與親友說話,定要個通事 之人,覺得十分不便。就與父親商議,不如援例做了監生,移到南京居住。一來聲 音相近,便於交遊;二來監中科舉,又容易得中。呂春陽就依著兒子,替他納了南 監,連家小搬到南京。 呂哉生入監之後,沒有一次考試不在前列,未及一兩年,就做了積分的貢士。 有個流寓的顯宦,見呂哉生氣度非凡,又考得起,就要把女兒招他。呂春陽住 在異鄉,正要攀結一門高親,好做靠壁,豈有不允之理?就把兒子送上顯宦之門, 做了貴人之婿。誰想這一對夫妻,正合著古語二句:呆郎娶巧婦,美男得醜妻。 呂哉生的容貌,竟像個絕美的婦人,那位小姐的形狀,反像個極醜的男子,又 麻又黑,又且癡蠢。呂哉生一見,幾乎氣死,悔又悔不得,就又就不得,只得勉強 睡了幾夜,就尋個僻靜書館,到外面去讀書。只說這段姻緣是終身改正不得的了, 誰想他到底命好,不上一年,那位小姐就得暴病而死。 呂哉生脫得這個難星,惟恐離了東施,又要遇著嫫姆,再不敢輕易續弦,終日 孤眠獨宿;直到父母雙亡,丁艱起復之後,方纔出去擇配。 怎奈他自己的姿色生得太美了,那裡尋得著對頭?擇來擇去,只是不中。自己 又鰥曠不過,思想良家女子是兒戲不得的,只好到章台楚館嫖嫖妓婦,還不十分損 傷陰騭。 彼時各院之中名妓甚多,看見呂哉生的容貌竟是仙子一般,又且才名藉甚,那 一個不愛慕他?聞得他在院中走動,有幾個聲價最高,不大留客的婦人,也為他變 節起來,都豔妝盛飾,立在門前,候他經過。一見了面,定要留進去盤桓一番。呂 哉生眼力最高,一百個之中沒有一兩個中意,大率寡門闖得多,實事做得少。 起先是呂哉生去嫖婦人,誰想嫖到後來,竟做出一樁反事:男子不去嫖婦人, 婦人倒來嫖男子,要宿呂哉生一夜,那個妓女定費十數兩嫖錢,還有攜來的東道在 外。甚至有出了嫖錢,陪了東道,呂哉生托故推辭,不肯留宿,只闖得一次寡門, 做了個乘興而來,盡興而返的,也不知多少。這是甚麼原故?只因呂哉生風流之名 播於遐邇,沒有一處不知道他,竟把他的取捨定了妓婦的優劣,但是呂哉生賞鑒過 的,就稱他為名妓,門前的車馬漸漸會多起來。都說呂哉生自己身上何等溫柔,何 等香膩,不是第一等婦人,怎肯容他黏皮靠肉,所以一經品題,便成佳士。 若還呂哉生不曾識面,或是見過一兩次,不去親近他的,任你名高六院,品重 一時,平昔的聲價也會低微起來。都說呂哉生不賞鑒他,畢竟有些古怪,不是風姿 欠好,就是情意未佳,不然第一等婦人與第一等男子,怎肯當面錯過?這叫做「伯 樂失顧,即成駑馬」。 那婦人嫖男子的規矩,不是有心做出來的,只因呂哉生嫖妓之時,被那些尋常 婦人扯曳不過,竟不敢在院中走動,有幾個能書善畫、稍通文墨的,呂哉生不忍絕 他,許他常來就教。 誰想就教之端一開,這兩扇大門就關閉不住,那些好名的姊妹,那一個不來物 色他;又怕呂哉生閉戶不納,損了自己的聲名,都預先央了分上,討了薦書,替自 己先容過了,然後來載酒問奇。 呂哉生卻不得情面,只得勉強應承。若還走到面前,看見是作養不得的,就只 好吃幾杯酒,說幾句話,假托一樁事故,送他起身;若還是作養得的,定要留宿一 晚,消了那頭分上,那婦人到臨行之際,都有幾兩參價贈他,為償精補腎之費。雖 不叫做嫖金,其實與嫖金無異,此婦人嫖男子之名所由來也。 呂哉生受了參價,沒有別樣回禮,只做一首無題之詩,或是寫在扇頭,或是題 在帖上,作個投瓊報李之意。詩後不落姓字,只用一方小小圖書,是」紅顏知己」 四個字。他生平不喜務名,凡作詩文都不肯落款,也不去刊刻,所以姓名不傳,這 是他生性如此。不獨待妓婦為然。古人有兩句名言,合著他的心事,常寫來貼在面 前道:使我有身後名,不如生前一杯酒。 彼時名妓雖多,內中只有三個是呂哉生許可之人,竟與三房姬妾一般,許他輪 流當夕。一個叫做沈留雲,一個叫做朱豔雪,一個叫做許仙儔。 這三個妓女原不叫做這三個名字,只因呂哉生相與之初,曾做幾首詩詞贈他, 詩詞之中有這幾個新鮮字眼,那妓女重他不過,就取來做了名字。呂哉生之見重於 婦人,大率類此。他贈沈留雲的是一首絕句,其詩云: 雲爰霓裳淡欲飛,人間 若個許相依? 襄王愛作巫山夢,留住行雲不放歸。 這三個之中,態度要算他第一,輕飄無著,竟像要飛去的一般,所以這等贊他 。贈朱豔雪的是一首小令,名為《風入松》,其詞云: 十年留意訪嬋娟,今日始逢仙。梅花帳裡偕鴛夢,閒評品、柳媚花妍。氣似幽 蘭馥馥,神凝秋水涓涓。 醒來疑在雪中眠,瑩質最堪憐。又怪人間無豔雪,多應是、玉映霞天。焉得良 宵不旦,百年長臥花前。 這三個之中,肌膚要算他第一,白到極處,又從白裡透出紅來,所以這等贊他 。贈許仙儔的是一隻曲子,名為《黃鶯兒》,其詞云: 處處惹人愁,最關情,是兩眸,等閒一轉教人瘦。腰肢恁柔,肌香恁稠,凡夫 端的難消受。與卿謀,人間天上,若個許相儔。 這三個之中,眉眼風情要算他第一,騷到極處,又能騷而不淫,畢竟要擇人而 與,所以這等贊他。 這三個名姬起先不甚相合,自與呂哉生相與之後,就同船合命起來,竟像嫡親 姊妹一般,一毫妒心也沒有,都拼了大注財物結識呂哉生。 呂哉生的身子被這三個大老官成年包定了,就一個嫖客也不接,終日守著他。 這三個姊妹漸漸有起權柄來,竟成了鼎足之勢。大家立定主意,要嫁呂哉生,不顧 他情願不情願。把這三首情詞當作鐵券一般,緊緊的藏了,若還不允,就要執此為 憑,和他硬做。呂哉生心上也要並納三人,只因正室未娶,不好把妓女為妻,要待 續弦之後,然後收納他。 這三個姊妹也許他先娶正妻,自己隨後來做小,只怕娶了個妒婦回來,不容呂 哉生做主,負了從前之約,竟要自己替他擇配,不容呂哉生私自議婚,連聘金也不 要他出,都是自己包管到底,好使新來之人感激他,不忍與他為難。 他三個身邊都有千金積蓄,又是自己做主,沒有鴇母的,所以敢作敢為,把呂 哉生拿住了做。呂哉生又怕說來的親事未必中意,畢竟要揀個將就的方纔下聘,怎 肯娶個美貌婦人來奪自家的寵?故此口便應承他,依舊央了媒人,在外面訪擇。 誰想這三個姊妹卻是一片好心,都說尋常的女子不但配他不來,就與自己三個 也搭配不上;況且自己三個,又不是過路的媒人走得開的,萬一新婦不中意,恨起 媒人來,以後相從的事,就不穩了。所以盡心竭力,要尋個絕世佳人,為市恩之計 。 有個姓喬的寡婦,只生一女,頗有才名,又會寫字作畫,與這三個姊妹神交已 久,只是不曾見面。這一日,三個姊妹以拜訪同社為名,去看喬小姐。 見他生得奇嬌異媚,又且賢慧絕倫,就問他母親道:「聞得令愛小姐還不曾許 人家,不知要選個甚麼女婿?」喬寡婦道:「別樣都可以不論,只有『才貌』二字 是少不得的。」這三個姊妹道:「如今現有一個才子,容貌是當今第一,若還去了 方巾,與小姐立在一處,只怕辨不出那個是男,那個是女,不知肯許他麼?」喬寡 婦問是那一家,這三個姊妹就把呂哉生說去。喬寡婦一向留心擇婿,男子裡面略有 幾分才貌的,都在他肚裡,豈有閨閣之中家弦戶頌的才子,反不知道之理?就滿口 應承,沒有一個含糊字眼。 喬小姐聞之,自然喜出望外,惟恐錯了機會,竟不肯顧惜廉恥,又扯到背後去 叮囑一番。這三個姊妹就對喬小姐道:「他與我們三個都有終身之約,小姐進門之 後,要留著三個坐位等我們的。」喬小姐也滿口應承,不作一毫難色。 這三個姊妹見女家允了,不怕男家不允,就便宜行事起來,竟把下聘的事宜與 過門的日子,都與喬寡婦當面訂過,然後去知會呂哉生。 呂哉生一來不肯見信,二來自己也相中一個,正要選期納采,那裡肯依允他? 只說婚姻大事,不是草草得的,且待我從容占卜。 這三個姊妹到背後去商議道:「若還要他自出聘禮,就不好瞞他做事;如今聘 禮是我們出,要他做個現成新郎,不是甚麼歹事。竟替他做成了,到娶親之日,捉 他上場,不怕他走上天去!若還新人不好,還怕他到臨期埋怨;有這等一個絕世佳 人,不知不覺抬到面前,卻像天上掉下來的一般,也不是甚麼苦事,料想不肯推他 出門。」大家商議定了,竟把呂哉生的名字寫了婚啟,備下禮物,齊齊整整的送聘 過門。呂哉生只當在睡夢之中,那裡知道?一心去做那一頭。 那頭親事不是男子相中婦人,是婦人看上男子,生個巧計出來,誘他成事的。 那女子姓曹,名婉淑,住在國子監前,是個少年寡婦,年紀雖過二八,卻有絕世的 姿容,又且長於筆墨。 呂哉生入監攻書,時常在他門首經過。 曹婉淑之居孀,原像卓文君之守節,不曾想起節婦牌坊的,看見這個美貌相如 走來走去,那點琴心不消人去挑得,自然會動彈起來,思想這樣男子,怎麼好不嫁 他?就著人訪問姓名。 還只說是有了妻室的人,只要做得他的阿嬌,就住他第二間金屋也是甘心的, 不想又是久曠之夫,與自家這個怨女正好湊成一對,就去央人說親。 那個說親的媒婆是知道呂哉生的,就把三個妓女占定了他,要斂資擇配,不容 呂哉生做主的話,說了一遍。 誰想曹婉淑這頭親事還不曾起影,就預先吃起醋來,把眉頭蹙了幾蹙,想出一 個主意。對媒婆道:「既然如此,這頭親事不是上門去說得的了,須要在別處候他 。就是遇見之時,也不要把這頭親事突然說起,須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然後說 到我身上,他方纔肯做。一有應承之意,就領他來相親,無論成不成,都有媒錢謝 你。」媒婆答應了去,果然依計而行。立在太學門前,見呂哉生走過,問他跟隨的 人道:「這位郎君莫非就是呂相公麼?」跟隨的人道:「正是,你問他怎的?」媒 婆道:「前日院子裡三位姑娘,央我尋一頭親事,說是娶與呂相公的,如今有了一 頭,正打點去說,故此要認一認,日後好來領賞。」呂哉生聽見,就回轉頭來對他 道:「只怕所說的親事未必中意。」媒婆道:「他出的題目是極容易的,有甚麼不 中意?」呂哉生道:「他出甚麼題目與你?」媒婆道:「他說只要二三分姿色的, 若還十分標緻就不要了,這樣女子怕尋不出?」呂哉生聽了這一句,正合著自己的 疑心,就變起色來道:「原來如此,這等你不要理他。若有十分姿色的,你便來講 ;就是九分九釐,我也不做,不要枉費了精神。」媒婆道:「相公若要好的,莫說 十分,就是二十分的也有,只是那三位姑娘立定了主意,只怕你拗他不過。」呂哉 生道:「他又不是我的親人,那裡有得與他做主?」媒婆道:「既然如此,眼面前 就有一個,何不去相一相?」呂哉生道:「住在那裡?」媒婆指了曹家道:「就在 這裡面。」呂哉生往常走過,看見這分人家有個絕色的女子,只說是有丈夫的,所 以不想去做,如今聽了這一句,就不覺高興起來,盤問他的來歷。媒婆把少年喪夫 ,將要改醮的話說了一遍,呂哉生歡喜不了,就叫媒婆進去知會,自己隨後去相親 。 只見曹婉淑淡妝素服,風致嫣然,沒有一毫脂香粉氣。媒婆要替他賣弄溫柔, 不但渾身肌體憑他相驗,連那三寸金蓮也替他高高擎起,並那一捻腰肢都把手去抱 過,要見他細得可憐。 又取出筆硯詩箋,叫呂哉生出題面試。呂哉生先賦一絕,要他依韻和來,其詩 云: 自是瓊花種,還須著意栽。 今宵歸別業,先築避風台。 曹婉淑不假思索,就提起筆來,和一首在後面道:有意憐春色,還須獨榭栽。 靈和宮畔柳,豈屑並章台?呂哉生見了,十分歎服,說謝家詠雪之才,不過如 此。只怪他醋意太重,知道是媒婆告訴他的,就一味模糊贊賞,不說他所以然的妙 處。當面就定了婚議,只等選期下聘,擇日完婚。 曹婉淑恐怕那三個妓女與他相處在先,嫁去之後,一時不能杜絕,定有幾場氣 啕,要想居重馭輕,又且以靜待動,就叫媒婆傳話,說自家頗有積蓄,儘夠贍養終 身,不過為無人倚靠,要招個男子做主,須是男子棄了家室過來就他,自己不肯挾 貲往嫁。呂哉生也慮做親之日,那三個姊妹必來聒噪,肚裡思量,正要尋個避秦之 地,不想他這句話巧中機謀,就欣然應允。 曹婉淑要賣弄家私,不但聘禮不要他出,鋪陳不要他辦,連接他上門的轎子也 是自家的,索性賠錢到底,不要他破費半文,使那三個妓婦知道,說呂哉生的身子 只當賣與他的一般,不好走來爭論。 呂哉生的身子也是賣與婦人慣的,就是自己倒做新人,坐了花花轎子嫁到他家 去,也不是甚麼奇事,就滿口應承,袖了詩箋而去。 卻說那三個姊妹定了喬小姐,正要替他擇吉完姻,不想聽見風聲,知道呂哉生 瞞著自己,做成了一頭親事,心下十分驚恐。 起先還在疑信之間,一日呂哉生脫下衣服,這三個姊妹拿去漿洗,忽然在袖子 裡面抖出一幅詩箋,展開一看,竟是婦人與男子親口訂婚之詞,大家就動了公憤, 要與呂哉生為難起來。 說前面一首是他的親筆,後面一首,分明是婦人要嫁他,不屑與我們並處,要 他拒絕我們,獨娶他一人之意,這個淫婦不曾進門,就這般放肆,成親以後的光景 不問而可知了。此時若不阻他,明日娶了回來,如何了得?正要打點出兵,內中有 個知事的道:「他的親事既然做成了,我們空做冤家,料想沒有退親之理,不如且 藏在胸中,隱而不發,使他不防備我,大家用心去打聽,看他聘的是那一家,揀的 是那一日,要在何處成親,大家搜索枯腸,想個計較出來,與那不賢之婦鬥一鬥聰 明,顯一顯本事,且看那個的手段高強。如今這兩頭親事都是翻悔不得的了,為今 之計,只有搶先的一著。倘若預先弄得他成親,等喬小姐占了坐位,就是娶了他來 ,也與我們一樣做小,不怕他強到那裡去;若還正事不做,去討那口上的便宜,萬 一他使起性來,斷然不容我們做主,那位喬小姐叫他如何著落,難道好娶在我們家 裡,與他一同接客不成?」那兩個道:「極說得是。」就一味撒漫,不惜銀子,各 處央人伺察他。 卻說呂哉生選定吉日,叫媒婆知會過了,自己度日如年,盼不到那個日子。一 心要見新人,把這三個舊交當了仇家敵國,恨不得早離一刻也是好的。 及至到了成親之日,脫去舊衣,換了新服,坐在家中,只等轎子來接。 那三個姊妹自從聞信之後,大家跟定呂哉生,一刻也不離,惟恐他要背夫逃走 。及至到了這一日,不知甚麼原故,反寬宏大量起來,只留一個沒氣性的與他做伴 ,那兩個涵養不足的,反飄然去了。 呂哉生與他坐了一會,只見轎子來到門前,就只說朋友相招,要拂袖而去,那 個姊妹也並不稽查,憑他上轎。呂哉生出了大門,就放下這頭心事,一心想著做親 ,不管東南西北,隨著那兩個轎夫抬著逕走。 及至抬進大門,走出轎子,把光景一看,誰想不是前日的所在,另是一分人家 ,就疑心起來,問轎夫道:「這是那裡? 為甚麼不到曹家去,把我抬到這邊來?」轎夫道:「曹家娘子說,他那所房子 是前夫物故的所在,不十分吉利,要另在一處成親。這座房子也是他自己的,請相 公先來等候,他的轎子隨後就到了。」呂哉生見他說得近理,就不十分疑惑,獨自 一個坐了一會,忽然聽見鼓樂之聲,從遠而近,漸漸響到門前。呂哉生心上又有些 疑惑起來,思量孀婦再醮,沒有吹打出門之理,況且又不是別人娶他,難道自己叫 了吹手,迎著自己去嫁人不成?及至新婦出了轎子,走到面前,見他一般戴了方巾 ,穿了團襖,與處女出嫁無異。新人面上是有珠簾蓋著的,呂哉生看不分明,未知 是與不是,只得隨了儐相的口,叫拜就拜,叫興就興,行了成親的大禮,同入繡房 之中,又對坐一會,然後替他除去方巾,把面容仔細一看,就大驚大怪起來。 原來這個新婦並非曹婉淑,另是一位絕色的佳人,年紀只好二八,丰姿綽約, 態度翩躚,大有仙子臨凡之意。 呂哉生不解其故,正要開口問他,不想繡榻之後另有一間暗房,門環響了一下 ,閃出兩個女子,卻像有些面善的一般。 正要走去識認,不想房門外又有一個女子喊叫進來,捏了拳頭,要替這新郎打 喜。種種怪異之事,教呂哉生應接不暇。 原來這三位女子不是別人,就是呂哉生的仇家敵國,替他硬主婚姻、強做好事 的人。那位新婦就是喬小姐。只因呂哉生做事不密,把曹婉淑贅他為夫,連轎子不 教他僱,要迎接上門的話,告訴了朋友。朋友替他漏泄出來,被這三個有心人打聽 得明明白白,故此預先賃下一所房屋,定了兩乘轎子。一乘去娶喬小姐,只說是呂 哉生的;一乘去接呂哉生,只說是曹婉淑的。都把大塊銀子買囑了轎夫,叫他不要 漏泄,把這一對佳人才子騙在一處,硬逼他成親。一來遂了自己的意,二來報了妒 婦的仇,叫做「一舉兩得」。 呂哉生看了新人,正在驚疑之際,又被這三個姊妹從兩處夾攻進來,弄得進退 無門,不知從那裡說起。那三個姊妹道:「這一位小姐,是我姊妹三個娶來奉送的 。容貌雖不甚佳,還將就看得過;別樣的文字雖做不來,像你袖子裡面緊緊藏著的 那樣歪詩,也還做得出幾首。只有一件不中式,你是喜歡骨董的人,偏是破碎傢伙 倒用得著,新鮮物件是不要的,所在立定主意,要娶寡婦續弦,不使我們知道。這 位小姐是一件簇新的玩器,不曾有人賞鑒過,恐怕你這骨董新郎不大十分中意。古 語道得好:『衣不穿新,何由得舊?求你不要憎嫌,留在身邊,自己用舊了罷。」 呂哉生被他這些巧話說得滿面羞慚,半句也答應不出,只好賠著笑臉,自家認個不 是。那三個姊妹還有許多言語要發洩出來,見他羞得可憐,也就不忍再說。五個人 坐在一處,吃了合歡的酒席。這三個姊妹不但把他送歸錦幕,扶上牙?,連那噴香的 被窩都替他撒好了,方纔去睡。 呂哉生這一夜本是來尋已放之花,不想逢著未開之蕊,喬小姐那種香豔又是生 平不曾受用過的,這番得意的光景,那裡形容得出?只是想到曹婉淑身上,未免有 些不安。還想今晚就了這一頭,明日去補那一頭,做個二美兼收,才是他的心事。 誰想那三個姊妹自他成親之後,就把裡外的門戶重重鎖了,一個閒人也不放進 來,一毫信息也不放出去,大家伴住了他,要待一年兩年之後,打聽曹婉淑別嫁了 人,方纔容他出去。 卻說曹婉淑那一日打發轎子出門,自家脫去素服,改了豔妝,只等新郎一到, 就完親事。不想新郎並不見面,抬了一乘空轎回來,說:「呂相公不在家中,到朋 友家吃酒去了,只有一封書札與一件東西,是他出門的時節留在家中,家中人遞出 來的。」曹婉淑聽了這句話,氣得渾身冰冷,心上思量道:「不信有這等異事,揀 了好時好日約他來做親,誰想親不來做,反去吃起酒來,難道那一席酒是皇帝的御 宴不成?」此時氣便氣,惱便惱,還有些原諒他,說他畢竟有意外之事,萬不得已 之情,決不單為吃酒,這封書定是寫來告限的,要我另揀好日也不可知。 及至拆開一看,誰想那封書札倒不是告限,是寫來退親的。 書裡面的意思,大概是說招親之事,非大丈夫所為,自己還有薄產,足以聊生 ,不屑靠婦人養活。又有幾句陰諷的話,說他丈夫骸骨未冷,還該再守幾年,即使 熬不過,也只該出去嫁人,沒有坐產招夫之理。死者的陰靈,未必不在故土,萬一 成親之夜,忽然出現起來,這一夜的枕席之歡就不能夠終局了。 故此深謀熟慮,不便相從,特地寫書來回絕他,叫他另選才郎,別圖佳會。 書上的話,說得有文有理,不像這等直致。又說相許一場,忽然謝絕,也覺得 難以為情,特寄小物一件,叫他不時佩用,只當自己相隨。書尾後面又夾著半幅詩 箋,就是那日相親之時,曹婉淑和他的親筆,割去自己那一首,送來返璧,一來取 信於他,二來要示決絕婚姻之意。 曹婉淑見了,竟像幾十瓢冷水從頭上澆將下來,激得渾身亂抖,又像發擺子的 一般,身上冷一陣,熱一陣。思量天地之間,竟有這等刻毒的男子,既說新寡之人 ,不該就嫁,為甚麼走來相我?既然相中了我,又當面訂了婚議,豈有反悔的道理 ? 你既不願招親,當初就該直說,難道你立意要娶我過去,我難道好卻你不成? 為甚麼許了入贅,騙人家的轎子上門,使遠近的人都知道了,忽然變起卦來?叫我 這張面皮放在那裡?就指定呂哉生的名字,咒罵了一場。又自己悲悲切切,哭個不 了。 那說親的媒婆立在旁邊,替他思想道:「他既然謝絕婚姻,就不該拿東西來送 你;既有東西送來,可見還有眷戀之意。何不取出來看看,是件甚麼東西?」曹婉 淑道:「也說得是。」 就把帶回之物取到面前,與他同看。 原來那件東西是有綿紙封著的,約有二寸多闊,七寸多長。 又且有稜有角,卻像是個扇匣一般。曹婉淑只道是把扇子,或者另有新詩寫在 上面也不可知。 誰想拆開一看,扇匣倒是個扇匣,只是匣中之物,非扇非詩,出人意料之外。 你說是件甚麼東西?有《西江月》一首為證:欲號景東人事,雅稱角氏先生。鋤強 扶弱有聲名,慣受萎男央倩。常伴愁孀怨女,最能醫癢摩疼。保全玉潔與冰情,夜 夜何曾孤另。 曹婉淑見了,羞得滿面通紅,沒有存身之地。連那丫鬟使婢都替他慚愧起來, 笑得一聲,就急急的走了開去。 那媒婆道:「他把這件東西送你,還有個憐孤恤寡之意,或者身子被人纏住, 不得過來,先央這位先生替他代職,改日還要來娶你也不可知,等我明日走去問他 ,且看是甚麼原故? 「曹婉淑這一夜心事不佳,難以獨宿,把媒婆留在家中,相伴了一夜。第二日 起來,就央他去見呂哉生,討個悔親的來歷。 只見媒婆去了兩日,不見回音,直到第三日走來,問他就裡,他說:「呂哉生 並不見面,連自己的家人也不知他去向,只說他在妓婦家中;及至走去打探。連那 三個妓婦也不知那裡去了。」 曹婉淑道:「這等說起來,那一個男子與三個婦人畢竟同在一處,只要訪得著 婦人,就曉得男子的下落了。還央你去打聽打聽。」那媒婆又去訪問幾日,不見一 毫蹤影,只得丟過一邊。 卻說曹婉淑守寡不堅,做出這樁詫事,鄰近的人那一個不恥笑他?內中有個惡 少,假捏他的姓名,做一張尋人的招子,各處黏貼起來道:那貼招子的人原是一片 歹意,一來看上曹婉淑,要想娶他;二來妒忌呂哉生,要想破他,使兩邊知道,怕 人談論,不好再結婚姻,做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意思。不想機緣湊巧,歹意反 成了好意,果然從招子裡面尋出人來。 本處地方有個篦頭的女待詔,叫做殷四娘,極會按摩修養,又替婦人梳得好頭 ,常在院子裡走動。呂哉生與那三個姊妹,都是他服事慣的,雖然閉在幽室之中, 依舊少他不得,殷四娘竟做了入幕之賓,是人都防備,獨不防備他。 一日從街上走過,看見這張招子,只說果然是他貼的,就動了射利之心,揭下 一張,竟到曹家去報信,說呂哉生現在一處,要待賞錢到手,才說地方。 曹婉淑正要尋人,竟把假招子認做真的,就取三十兩銀子交付與他,然後問他 隱藏的來歷。殷四娘把三個妓婦聘定喬小姐,見他不允,預先賃下房屋,僱了轎子 ,假說曹家去接,騙他入屋成親的話,有頭有腦地說了一遍。 曹婉淑聽了,才知道那封書札與那件東西,都是這三個妓婦瞞著呂哉生,弄來 取笑他的。心上恨不過,咬牙頓齒,狠罵了一場。還不曾知道地方,就一面叫了轎 子,一面吩咐丫鬟奴僕,要點齊人馬,一齊出兵,叫殷四娘領了,去征剿那些劫賊 。 殷四娘道:「這等說起來,倒是我報信的不是了。呂相公與那三個姊妹都是我 極好的主顧,難道為你這幾兩銀子,叫我斷了生意不成?況且你是個少年寡婦,趕 到妓婦家中與他爭論起來,知道的說他拐你丈夫,不知道的只說你爭他的孤老,這 個名聲不大十分好聽。兩下爭論不決,畢竟要投人講理,你是一張嘴,他是三張嘴 ,你做寡婦的人要惜體面,他做妓婦的人不怕羞恥,甚麼話講不出,甚麼事做不來 ?況且你那個丈夫又是不曾實受的,那一個處事的人,肯在他肚皮上面扯來還你? 這樁有輸沒贏的事,勸你不做也罷。」曹婉淑八面威風,被他這些言語說得垂 頭喪氣,想了一會,又對他道:「你說的話雖是有理,難道我相定的丈夫被他冒名 拐了去,不但自家受用,還拿去做人情,既慷他人之慨,又燥自己之脾,寫那樣刻 薄的書來羞辱我,這等的冤仇難道不報一報,就肯干休不成?你既不肯領我去,須 要想個計較出來,成就我這樁親事。我除了賞錢之外,還要重重謝你。」殷四娘想 了一會,回覆他道:「若要成親,只有調停一法。尋個兩邊相熟的人在裡面講和, 你也不要自專,他也莫想獨得,把男子放出來大家公用,這還說得有理。」曹婉淑 道:「兩邊相熟莫過於你,這等就央你去調停,教他早些放出來,不要耽擱了日子 ,後來不好算帳。」殷四娘道:「我這個和事老人,倒是做得來的,只怕講成之後 ,大小次序之間有些難定。請問你的意思,還是要做大,要做小?」 曹婉淑道:「自然是做大,豈有做小之理?」殷四娘道:「這等說起來,成親 這事,今生不能夠了,只好約到來世罷。莫說喬小姐是個處女,又是明婚正娶過來 的,自然不肯做小;就是那三個姊妹,一來與他相處在先,一來又以恩義相結,不 費他一毫氣力,不破他一文錢鈔,娶個美貌佳人與他,也可謂根深蒂固,搖動不得 的了。如今若肯聽人調處,將就搭你一分,也是個天大的人情,公道不去的了;你 還想自己鑄大,把他做起小來。譬如成親的那一日,被你先搶進門,做了夫婦,他 如今要攙越進來,自己做了正室,逼你做第二、三房,你情願不情願?」曹婉淑見 他說得有理,也就不好強辯,思想這樣男人,斷斷捨他不得,為才子而受屈,還強 如嫁俗子而求伸。口便不肯轉移,還說做小的事,斷成不得,只是說話的氣概,漸 漸和軟下來,不像以前激烈。 殷四娘未來之先,知道這頭親事將來定是完聚的,原要貪天之功以為己力,故 此走來報信,先弄些賞錢到手,再生個方法成就他,好弄他的謝禮。如今見他性氣 漸平,知道這樁事是調停得來的了,就逐項與他斷過:做第一房是多少,做第二房 是多少,就不能夠第一、第二,只要做得成親,坐了第四、五把交椅,也要索個平 等謝儀。直等曹婉淑心上許了,討個笑而不答的光景做了票約,方纔肯去調停。 卻說呂哉生做親之後,雖則新婚燕爾,樂事有加,當不得一個「曹」字橫在胸 中,使他睹婉容而不樂,見淑女兮增悲,既不能夠脫身出去,與他成就婚姻,又不 能夠通個消息,與他說明心事。終日思量,除了女待詔之外,再沒有第二個。 一日,殷四娘進來篦頭,呂哉生等眾人不在面前,就把心腹的話與他說了一遍 ,要托他傳書遞柬。殷四娘正要調停此事,就把曹婉淑貼了招子各處尋他,自己走 去報信,曹婉淑又托他調停的話,細細說了一遍。 呂哉生道:「我也正要如此,巴不得弄在一處,省得苦樂不均,怎奈勢不由己 。倒是新來的人還有一線開恩之意,當不得那三個冤家恨他入骨,提也不容提起, 這樁事怎麼調處得來? 「殷四娘道:「只要費些心血,有甚麼調處不來?」呂哉生見他有擔當之意, 就再三求告,要他生個妙計出來,也許他說成之後,重重相謝。殷四娘也與他訂過 謝儀,弄了第二張票約到手,方纔與他畫策。 想了一會,就對呂哉生道:「若要講和,須要等這三個冤家倒來求我,方纔說 得成;若還我去求他,不但不聽,反要疑心起來,把我當做奸細,連傳消遞息之事 都做不得了。」呂哉生道:「他如今自誇得計,好不興頭,怎麼倒肯來求你?」殷 四娘道:「不難,我自有駕馭之法。這三個婦人,肚裡又有智謀,身邊又有積蓄, 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沒有法子處他。只好把他心上最愛的人去處他一處,把他心 上最怕的事去嚇他一嚇,才可以逼得上常」呂哉生道:「他心上最愛的人是那一個 ?心上最怕的事是那一樁?」殷四娘道:「他們最愛的人就是你了。只因你的才貌 是當今第一,把三付心腸死在你一個人身上,千方百計要隨你終身。你若肯把個』 死』字嚇他,他自然害怕起來,要救你的性命,自然件件依從了。」呂哉生道:「 說便說得有理,只是沒有個尋死之法,難道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好去投河上吊不成 ?」殷四娘搖頭道:「不消這等激烈,全要做得婉轉。你從今以後,對了這些婦人 ,只是不言不語,長嗟短歎,做個心事不足的光景。做了幾日,就要妝起病來,或 說頭昏腦暈,或說腹痛心疼,終日不茶不飯,口裡只說要死,他們三四個自然會慌 張起來。到那時節,我自有引他上路之法,決不使你弄假成真。只要你做作得好, 不可露出馬腳來。」呂哉生聽了這些話,贊服不已,與他商議定了,就依計而行。 果然先作愁容,後妝病態,妝作了幾日,竟像有鬼神相助起來,把些傷風咳嗽的小 症替他裝點病容,好等人著急的一般。身上發寒發熱,口裡叫疼叫苦,把那幾個婦 人弄得日不敢食,夜不敢眠,終日替他求籤問卜。 那些算命打卦的人都說他難星在命,少吉多凶,若要消災,除非見喜,須要尋 些好事把難星衝一衝,方纔得好,不然還要沉重起來,保不得平安無事。 及至延醫調治,那醫生診過了脈,都說是七情所感,病入膏肓,非藥石所能醫 治,須要問他自己,所思念者何人,所圖謀者何事,一面替他醫心,一面替他醫病 ,內外夾攻,方能取效;若還只醫病體,不醫心事,料想不能霍然,只好捱些日子 而已。看官你說,那些醫生術士為甚麼這等靈驗,從假病之中看出真脈息來?要曉 得是殷四娘的原故,預先吩咐了他,叫他如此如此,所以字字頂真,沒有一句不著 。 那三個姊妹自呂哉生得病之後,就知道他這場災晦是我們弄出來的,不消醫生 診脈,術士談星,他這幾個散瘟使者已是預先明白的了。如今聽了這些話,句句都 說著自己,就有些反躬罪己,竟要把醋制的飲片替他醫起心病來。又當不得一位喬 小姐在旁邊攛掇,叫把曹婉淑迎接過來替他沖喜,省得難星不退,一日重似一日, 到後面懊悔不來。 大家商議,要弄個心腹之人到曹家去說合,恰好殷四娘走到面前,就把心上的 話對他說了一遍。 殷四娘隨口答應,只當不知,還問:「曹家住在那裡,如今嫁了不曾?就作不 曾嫁,恐怕知道新郎病重,自己是傷弓之鳥,未必肯嫁個垂死之人,再做一番寡婦 。說便去說,只怕這頭親事不能夠就成。」那三個姊妹怕他不肯用命,大家許了一 分公禮,待事成之後與他酬勞。 殷四娘弄了第三個票約到手,方纔出門。出門之後,並不曾到曹家去,只在外 面走了一轉,坐了一會,就進來回覆他。 喬小姐與三個姊妹問他親事何如,殷四娘搖搖手道:「不妥不妥,他說呂相公 是個薄倖之人,當初相中了他,約定日子過去招親,及至轎子上門,忽然變起卦來 ,使他做人不得。這也罷了,又不該使心用計,寫一封刻薄不過的書札去譏諷他, 送一件村俗不過的東西去戲弄他。他心上憤恨不了,做寡婦的人,又不好出頭露面 同他講話,只好訴之於神,請了幾分紙馬,終日燒香禮拜,定要咒死了他,方纔遂 意。及至我走過去,說了呂相公生病,他就拍掌大笑起來,說天地神明這樣靈感, 又去添香禱告,許了一副豬羊,只求呂相公早死一日,他早還一日的願心。看了這 樣光景,料想他不肯結親,所以這樁心事開不得口。」那三個姊妹聽了這些話,一 發懊悔起來,只說男子的病果然是他咒出來的,恨不得自己上門認個不是,寧可咒 死自己,不要冤殺男人。從來鬼神這事,單為婦人而設,沒有一個婦人不信邪說, 所以殷四娘這番說話更來得巧。 喬小姐道:「這等說起來,病人一日不死,他那張毒口是一日不住的了。你說 這樣一個病人,那裡還咒得起?不如把真情實話對殷四娘講了,等他過去說個明白 。一來止住那張毒口,省得替病人加罪;二來自己認個不是,等他回心轉意,好過 來沖喜。」那三個姊妹一來要救病人,二來知道這樁事情瞞不到底,就把托名寫書 的話說了一遍。又怕殷四娘直說出來,曹婉淑要遷怒於他,未必不丟了病人,咒害 自己,叫殷四娘善為詞說,只推那封書與那件東西,呂相公與他們三四個都不知情 ,想是外面的人冒他名字寫來破親的,這等說去,方纔不礙體面。 殷四娘道:「既然如此,還可以調停,等我再去說一說,「又到外面走了一轉 ,坐了一會,進來回覆他道:「這頭婚姻如今有些成意了,只有三件事要你們做, 你們未必肯依。」眾人道:「那三件事?」殷四娘道:「第一件他要做大,要你們 做小;第二件要你們隨著病人過去就他,他不肯來就你;第三件說你們三位不該做 定圈套,拐騙他的丈夫,進門之日,都要負荊請罪。這三件裡面,若有一件不依, 他寧可一世守寡,決不嫁與仇人做小,還受你們的輕保」眾人聽了這些話,都變起 色來,說:「寧可拚了病人等他咒死,這三件事是斷斷不依的。」殷四娘道:「他 這等對我說,我也這等對你說,明曉得是做不來的。」說了這一句,起身就走。 喬小姐見這三個姊妹性子不好,弄出這般事來,恐怕他執意太過,把殷四娘放 走了,沒人替他收拾,就把他留到房中,再三叮囑道:「那邊雖是這等說,還要仗 你調停,難道他說一句,就依他一句不成?或者三件之中依了一件,也就全他的體 面了。」殷四娘道:「你的意思要依他那一件?」喬小姐道;「只有請罪的一樁, 還可以依得。那兩件事都是講不去的。」 殷四娘道:「我看他的意思,三件之中極重的做大,大事不依,就依了小事, 也是講不來的。據我看起來,他們三個是妓女出身,又不曾明婚正娶,就認些下賤 ,做了第二、三房,也不叫做有屈。只有你一位,是個良家處子,做了偏房,覺得 不像體面。當不得那邊一個與這邊三個都不肯圓通,叫我也不好做主。」 喬小姐道:「我的意思也是這等說,要他們三個吃些小虧,好扶持病人再活幾 歲,只是這句礙口的話我不好說得,還求你行個方便,把那邊一個與這邊三都婉轉 勸諭一番。若還勸諭得來,使我做得正室,我除了公禮之外,還要私自謝你。」殷 四娘見他說到此處,方纔踴躍起來,只當第四張票約又弄到手,除此之外再沒有別 樣生發了,就依著他的話,走出房門,「請罪一事,喬小姐方纔許過了,不必再說 ,只有『大攜二字最難調停。據我說起來,喬小姐的體面關係你們三位,是斷斷受 屈不得的,只有你們三位還可以圓通。除非把喬小姐做大,你們三位做小,把新來 的那一個夾在裡面,使他不大不小,介乎妻妾之間,這還有些道理。喬小姐是你們 的人,他若做大,就與你們做大一般,還有甚麼不慊意?只怕那邊一個未必肯依。 至於成親之處,他又不肯來,你們又不肯去,難道把一個男子切做兩塊不成? 又有個妙法在此,兩處地方都不用,另尋一所房子,大家抬在一處,只當會親的一 般,何等不妙?」那三個姊妹聽了這些話,都快活起來,說他至公至正,沒有一毫 偏區,「只要那邊肯了,我們一一依從就是了。」殷四娘到了此時,知道這些倔強 的人都心服了,料想沒有更翻,方纔去見曹婉淑,把自家的神機妙算,細細誇張了 一番;又把那一位小姐與三個姊妹起先如何強橫,後來如何軟款,都是他的回天之 力,少不得手舞足蹈,說個盡情。 曹婉淑見他前次的話來得凶狠,連婚姻之事還有些疑慮,只要說得成親,就做 臨了一個,也是情願的了;如今不但婚姻成就,還儼然做了二喬,駕乎諸妓之上, 有甚麼不歡喜?就欣然許了,托他早尋房屋,以便成親。還怕眾人要賄賂他,把第 二張交椅又奪了去,就不等事成,預先付出謝禮,只當下了定錢,使他不好移易。 殷四娘看見大勢已成,恐怕眾人到了一處,大家和好起來,說出兩相情願的話 ,這個和事老人就不但無功,反有過了。棺材出門之後,去討輓歌郎錢,那裡還得 清楚?所以兩邊終日催促,要想完姻,殷四娘故意作難,只是延捱推阻,直等那三 主謝儀陸續收完了,方纔與他成事。 這五位佳人,個個要賣弄家私,你不肯住我的房,我不肯住你的屋,大家爭買 居停,求為地主。又是殷四娘調停,叫他各出二百金,湊成一千兩房價,買了一所 絕大的花園,朱樓畫檻,暖閣涼亭,無所不有。揀了吉日,一個才子、五位佳人合 來住在一處。 莫說呂哉生的病症原是假的,即使患病是真,到了這個時候,也會痊可起來。 起先吃的是四物湯,如今加上一味,改做五積散了,有甚麼不健脾胃?那五位佳人 起先甚是水火,及於相見之後,就合著俗語一句:「要好打場官司」。大家合力同 心,把水火變成膠漆,真是手足不啻,骨肉相同。 呂哉生據了五美,也就心滿意足,不想再遇佳人,終日埋頭讀書,要替婦人爭 氣。後來聯科中了兩榜,由縣令起家,做到憲副之職。 從來標緻男人,像這般結果的甚少,他只因善聽長者之言,不為才貌所誤,故 有這等的收成。若不虧那兩位先生替他臨崖勒馬,莫說功名不保,富貴難期,連這 五位佳人也不能夠必得;即使得了,也不夠你抵償淫債,還要賠一副身家性命做利 錢也。
第十卷 吃新醋正室蒙冤 續舊歡家堂和事
詞云: 齏菜瓶翻莫救,葡萄架倒難支。閫內烽煙何日靖,報云死後班師。欲使婦人不 妒,除非閹盡男兒。 醋有新陳二種,其間酸味同之。陳醋止聞妻妒妾,近來妾反先施。新醋更加有 味,唇邊咂盡胭脂。 這首詞名為《何滿子》,單說婦人吃醋一事。人只曉得醋乃妒之別名,不知這 兩個字也還有些分辨。「妒」字從才貌起見,是男人、女人通用得的;「醋」字從 色慾起見,是婦人用得著、男子用不著的雖然這兩個名目同是不相容的意思,究竟 咀嚼起來,妒是個歪字眼,醋是件好東西。當初古人命名,一定有個意思。開門七 件事,醋是少不得的,婦人主中饋,凡物都要先嘗,吃醋是他本等,怎麼比做爭鋒 奪寵之事?要曉得爭鋒爭得好,奪寵奪得當,也就如調和飲食一般,醋用得不多不 少,那吃的人就但覺其美而不覺其酸了;若還不當爭而爭,不當奪而奪,只顧自己 ,不管別人,就如性喜吃酸的婦人安排飲食,只像自己的心,不管別人的口,當用 鹽醬的都用了醋,那吃的人自然但覺其酸而不覺其美了。 可見吃醋二字,不必盡是妒忌之名,不過說他酸的意思,就如秀才慳吝,人叫 他酸子的一般。 究竟婦人家這種醋意,原是少不得的。當醋不醋謂之失調,要醋沒醋謂之口淡 。怎叫做當醋不醋?譬如那個男子,是姬妾眾的,外遇多的,若有個會吃醋的妻子 鉗束住了,還不至於縱欲亡身;若還見若不見,聞若不聞,一味要做女漢高,豁達 大度,就像飲食之中,有油膩而無齏鹽,多甘甜而少酸辣,吃了必致傷人,豈不叫 做失調?怎叫做要醋沒醋?譬如富貴人家,珠翠成行,釵環作隊,若有個會吃醋的 妻子夾在中間,愈加覺得津津有味;若還聽我自去,由我自來,不過像個家鴇母迎 商奉客,譬如飲食之中,但知魚肉腥羶,不覺珍饈之貴重,滋味甚是平常,豈不叫 做口淡?只是這件東西,原是拿來和作料的,不是拿來壞作料的,譬如藥中的飲子 ,姜只好用三片,棗只好用一枚,若用多了,把藥味都奪了去,不但無益,而反有 損,那服藥的人,自然容不得了。 從來婦人吃醋的事,戲文、小說上都已做盡,那裡還有一樁剩下來的?只是戲 文、小說上的婦人,都是吃的陳醋,新醋還不曾開壇,就從我這一回吃起。 陳醋是大吃小的,新醋是小吃大的。做大的醋小,還有幾分該當,就酸也酸得 有文理;況且他說的話,丈夫未必心服,或者還有幾次醋不著的。 惟有做小的人倒轉來醋大,那種滋味,酸到個沒理的去處,所以更覺難當;況 且丈夫心上,愛的是小,厭的是大。他不醋就罷,一醋就要醋著了。區區眼睛看見 一個,耳朵聽見一個。 眼睛看見的是漸江人,不好言其姓氏。丈夫因正妻無子,四十歲上娶了一個美 妾。這妾極有內才,又會生子,進門之後,每年受一次胎,只是小產的多,生得出 的少。他又能鉗制丈夫,使他不與正妻同宿。 一日正妻五旬壽誕,丈夫稟命於他,說:「大生日比不得小生日,不好教他守 空房。我權過去宿一晚,這叫做』百年難遇歲朝春』,此後不以為例就是了。」其 妾變下臉來道:「你去就是了,何須對我說得!」他這句話是煞氣的聲口,原要激 他中止的。 誰想丈夫要去的心慌,就是明白禁止,尚且要矯詔而行,何況得了這個似溫不 嚴的旨意,那裡還肯認做假話,調過頭去竟走。其妾還要喚他轉來,不想才走進房 ,就把門窗緊閉,同上牙?,大做生日去了。 十年割絕的夫妻,一旦湊做一處,在妻子看了,不消說是久旱逢甘雨,在丈夫 看了,也只當是他鄉遇故知,誠於中而形於外,自然有許多聲響做出來了。 其妾在門外聽見,竟當做一樁怪事,不說他的丈夫被我占來十年,反說我的丈 夫被他奪去一夜。要勉強熬到天明,與丈夫廝鬧,一來十年不曾獨宿,捱不過長夜 如年;二來又怕做大的趁這一夜工夫,把十年含忍的話在枕邊發洩出來,使丈夫與 他離心離德。 想到這個地步,真是一刻難容,要叫又不好叫得,就生出一個法子,走到廚下 點一盞燈,拿一把草,跑到豬圈屋裡放起火來,好等丈夫睡不安寧,起來救火。 他的初意,只說豬圈屋裡沒有甚麼東西,拚了這間破房子,做個火攻之計,只 要嚇得丈夫起來,救滅了火,依舊扯到他房裡睡,就得計了。 不想水火無情,放得起,澆不息,一夜直燒到天明,不但自己一分人家化為灰 燼,連四鄰八舍的屋宇都變為瓦礫之常次日丈夫拷打丫鬟,說:「為甚麼夜頭夜晚 點燈到豬圈裡去?」只見許多丫鬟眾口一詞,都說:「昨夜不曾進豬圈,只看見二 娘立在大娘門口,悄悄的聽了一會,後來慌忙急促走進廚房,一隻手拿了燈,一隻 手抱了草,走到後面去,不多一會,就火著起來,不知甚麼原故?」丈夫聽了這些 話,才曉得奸狠婦人做出來的歹事。後來鄰舍知道,人人切齒,要寫公呈出首,丈 夫不好意思,只得私下擺佈殺了。這一個是區區目擊的,乃崇禎九年之事。 耳聞的那一個是萬曆初年的人,丈夫叫做韓一卿,是個大富長者,在南京准清 門外居住。正妻楊氏,偏房陳氏。楊氏嫁來時節,原是個絕標緻的女子,只因到二 十歲外,忽地染了瘋疾,如花似玉的面龐,忽然臃腫,一個美貌佳人,變做瘋皮癩 子。 丈夫看見,竟要害怕起來,只得另娶了一房,就是陳氏。 他父親是個皂隸,既要接人的重聘,又不肯把女兒與人做小,因見一卿之妻染 了此病,料想活不久,貪一卿家富,就許了他。 陳氏的姿色雖然豔麗,若比楊氏未病之先,也差不得多少,此時進門與瘋皮癩 子比起來,自然一個是西施,一個是嫫母了。 治家之才,馭下之術,件件都好,又有一種籠絡丈夫的技倆。進門之夜,就與 他斷過:「我在你家,只可與一人並肩,不可使二人敵體。自我進門之後,再不許 你娶別個了。」一卿道:「以後自然不娶。只是以前這一個,若醫不好就罷了;萬 一醫得好,我與他是結髮夫妻,不好拋撇,少不得一邊一夜,只把心向你些就是了 。 陳氏曉得是決死之症,落得做虛人情,就應他道:「他先來,我後到,凡事自 然要讓他。莫說一邊一夜,就是他六我四,他七我三,也是該當的。」從此以後, 曉得他醫不好,故意催丈夫贖藥調治;曉得形狀惡賴,丈夫不敢近身,故意推去與 他同睡。楊氏只道是個極賢之婦,心上感激不了,凡是該說的話,沒有一句不教誨 他。一日對他道:「我是死快的人,不想在他家過日子了,你如今一朵鮮花才開, 不可不使丈夫得意。他生平有兩樁毛病,是犯不得的,一犯了他,隨你百般粉飾, 再醫不轉。」陳氏問那兩樁,楊氏道:「第一樁是多疑,第二樁是慳吝。我若偷他 一些東西到爺娘家去,他查出來,不是罵,就是打,定有好幾夜不與我同?,這是他 慳吝的毛玻他眼睛裡再著不得一些嫌疑之事。我初來的時節,滿月之後,有個表兄 來問我借銀子,見他坐在面前,不好說得,等他走出去,靠了我的耳朵說幾句私話 。不想被他張見,當時不說,直等我表兄去了,與我大鬧,說平日與他沒有私情, 為甚麼附耳講話?竟要寫休書休起我來。被我再三折辯,方纔中止。這樁事至今還 不曾釋然。這是他疑心的毛玻我把這兩樁事說在你肚裡,你曉得他的性格,時進刻 刻要存心待他,不可露出一些破綻,就離心離德,不好做人家了。」陳氏聽了這些 秘訣,口中感謝不盡,道:「母親愛女兒也不過如此,若還醫得你好,教我割股也 情願。」卻說楊氏的病,起先一日狠似一日,自從陳氏過門之後,竟停住了。又有 個算命先生,說他」只因丈夫命該剋妻,所以累你生病;如今娶了第二房,你的擔 子輕了一半,將來不會死了。」陳氏聽見這句話,外面故意歡喜,內裡好不擔憂。 就是他的父親,也巴不得楊氏死了,好等女兒做大,不時弄些東西去浸潤他, 誰想終日打聽,再不見個死的消息。 一日來與女兒商量說:「他萬一不死,一旦好起來,你就要受人的鉗制了,倒 不如弄些毒藥,早些結果了他,省得淹淹纏纏,教人記掛。」陳氏道:「我也正要 如此。」又把算命先生的話與他說了一遍,父親道:「這等一發該下手了。」就去 買了一服毒藥,交與陳氏。陳氏攪在飲食之中,與楊氏吃了,不上一個時辰,發狂 發躁起來,舌頭伸得尺把長,眼睛烏珠掛出一寸。陳氏知道著手了,故意叫天叫地 ,哭個不了;又埋怨丈夫,說他不肯上心醫治。 一卿把衣衾棺槨辦得剪齊,只等斷了氣;就好收殮。誰想楊氏的病,不是真正 麻瘋,是吃著毒物了起的。如今以毒攻毒,只當遇了良醫,發過一番狂躁之後,渾 身的皮肉一齊裂開,流出幾盆紫血,那眼睛舌頭依舊收了進去。昏昏沉沉睡過一晚 ,到第二日,只差得黃瘦了些,形體面貌竟與未病時節的光景一毫不差。 再將養幾時,瘋皮癩子依舊變做美貌佳人了。 陳氏見藥他不死,一發氣恨不平,埋怨父親,說他毒藥買不著,錯買了靈丹來 ,倒把死人醫活了,將來怎麼受制得過? 一卿見妻子容貌復歸,自然相愛如初,做定了規矩,一房一夜。 陳氏起先還說三七、四六,如今對半均分還覺得吃虧,心上氣忿不了,要生出 法來離間他。 思量道:「他當初把兩樁毛病來教導我,我如今就把這兩樁毛病去擺佈他。疑 心之事,家中沒有閒雜人往來,沒處下手;只有慳吝之隙可乘。他爺娘家不住有人 來走動,我且把賊情事冤屈他幾遭。一來使丈夫變變臉,動動手,省得他十分得意 ;二來多啕幾次氣,也少同幾次房。他兩個鷸蚌相持,少不得我漁翁得利。先討他 些零碎便宜,到後來再算總帳。」計較定了,著人去對父親說:「以後要貴重些, 不可常來走動,我有東西,自然央人送來與你。」父親曉得他必有妙用,果然絕跡 不來。 一卿隔壁有個道婆居住,陳氏背後與他說過:「我不時有東西丟過牆來,煩你 送到娘家去,我另外把東西謝你。」道婆曉得有些利落,自然一口應承。 卻說楊氏的父母見女兒大病不死,喜出望外,不住教人來親熱他。陳氏得他來 一次,就偷一次東西丟過牆去,寄與父親。 一卿查起來,只說陳家沒人過往,自然是楊氏做的手腳,偷與來人帶去了。不 見一次東西,定與他啕一次氣;啕一次,定有幾夜不同?。 楊氏忍過一遭,等得他怒氣將平、正要過來的時節,又是第二樁賊情發作了。 冤冤相繼,再沒有個了時。只得寄信與父母,教以後少來往些,省得累我受氣。 父母聽見,也像陳家絕跡不來。一連隔了幾月,家中漸覺平安。鷸蚌不見相持 ,漁翁的利息自然少了。陳氏又氣不過,要尋別計弄他,再沒有個機)會。*一日 將晚,楊氏的表兄走來借宿,一卿起先不肯留,後來見城門關了,打發不去,只得 在大門之內、二門之外收拾一間空房,等他睡了。 一卿這一晚該輪著陳氏,陳氏往常極貪,獨有這一夜,忽然廉介起來,等一卿 將要上?,故意推到楊氏房裡去。一卿見他回辭,也就不敢相強,竟去與楊氏同睡。 楊氏又說不該輪著自己,死推硬搡,不容他上?,一卿費了許多氣力,方纔鑽得進被 。只見睡到一更之後,不知不覺被一個人掩進房來,把他臉上摸了一把,摸到鬍鬚 ,忽然走了出去。 一卿在睡夢之中被他摸醒,大叫起來道:「房裡有賊!」 楊氏嚇得戰戰兢兢,把頭鑽在被裡,再不則聲。一卿就叫丫鬟點起燈來,自己 披了衣服,把房裡、房外照了一遍,並不見個人影。丫鬟道:「二門起先是關的, 如今為何開著,莫非走出去了不成?」一卿再往外面一照,那大門又是拴好的。心 上思量道:「若說不是賊,二門為甚以會開?若說是賊,大門又為甚麼不開?這樁 事好不明白。」正在那邊躊躇,忽然聽見空房之中有人咳嗽,一卿點點頭道:「是 了,是了,原來是那個淫婦與這個畜生日間有約,說我今夜輪不著他,所以開門相 等。及至這個畜生扒上?去,摸著我的鬍鬚,知道幹錯了事,所以張惶失錯,跑了出 來。我一向疑心不決,直到今日才曉得是真。」 一卿是個有血性的人,詳到這個地步,那裡還忍得住?就走到咳嗽的所在,將 房門踢開,把楊氏的表兄從?上拖到地下,不分皂白,捶個半死。 那人問他甚麼原故,一卿只是打,再不說。那人只得高聲大叫,喊妹子來救命 。誰想他越喊得急,一卿越打得凶。 楊氏是無心的人,聽見叫喊,只得穿了衣服走出來,看為甚麼原故。那裡曉得 那位表兄是從被裡扯出來的,赤條條的一個身子,沒有一件東西不露在外面。起先 在暗處打,楊氏還不曉得,後來被一卿拖到亮處來,楊氏忽然看見,才曉得自家失 體,羞得滿面通紅,掉轉頭來要走,不想一把頭髮已被丈夫揪住,就捺在空房之中 ,也像令表兄一般,打個無數。 楊氏只說自己不該出來,看見男子出身露體,原有可打之道,還不曉得那樁冤 情。直等陳氏教許多丫鬟把一卿扯了進去,細問原由,方纔說出楊氏與他表兄當初 附耳綢繆、如今暗中摸索的話。陳氏替他苦辯,說:「大娘是個正氣之人,決無此 事。」 一卿只是不聽。 等到天明,要拿姦夫與楊氏一齊送官,不想那人自打之後,就開門走了。一卿 寫下一封休書,教了一乘轎子,要休楊氏到娘家去。 楊氏道:「我不曾做甚麼歹事,你怎麼休得我?」一卿道:「姦夫都扒上?來, 還說不做歹事?」楊氏道:「或者他有歹意,進來奸我,也不可知。我其實不曾約 他進來。」一卿道:「你既不曾約他,把二門開了等那一個?」楊氏賭神罰咒,說 不曾開門,一卿那裡肯信?不由他情願,要勉強扯進轎子。 楊氏痛哭道:「幾年恩愛夫妻,虧你下得這雙毒手。就要休我,也等訪的實了 ,休也未遲。昨夜上?的人,你又不曾看見他的面貌,聽見他的聲音,胡裡胡涂,焉 知不是做夢?就是二門開了,或者是手下人忘記,不曾關也不可知。我如今為這樁 冤枉的事休了回去,就死也不得甘心。求你積個陰德,暫且留我在家,細細的查訪 ,若還沒有歹事,你還替我做夫妻;若有一毫形跡,憑你處死就是了,何須休得? 」說完,悲悲切切,好不哭得傷心。 一卿聽了,有些過意不去,也不叫走,也不叫住,低了頭只不則聲。陳氏料他 決要中止,故意跪下來討饒,說:「求你恕他個初犯,以後若再不正氣,一總處他 就是了。」又對楊氏道:「從今以後要改過自新,不可再蹈前轍。」一卿原要留他 ,故意把虛人情做在陳氏面上,就發落他進房去了。 從此以後,留便留在家中,日間不共桌,夜裡不同?,楊氏只吃得他一碗飯,其 實也只當休了的一般。他只說那夜進房的果然是表兄,無緣無故走來沾污人的清名 ,心上恨他不過,每日起來,定在家堂香火面前狠咒一次。不說表兄的姓名,只說 走來算計我的,教他如何如何;我若約他進來,教我如何如何。定要求菩薩神明昭 雪我的冤枉,好待丈夫回心轉發意。咒了許多時,也不見丈夫回心,也不見表兄有 甚麼災難。 忽然一夜,一卿與陳氏並頭睡到三更,一齊醒來,下身兩件東西,無心湊在一 處,不知不覺自然會運動起來,覺得比往夜更加有趣。 完事之後,一卿問道:「同是一般取樂,為甚麼今夜的光景有些不同?」一連 問了幾聲,再不見答應一句。 只說他怕羞不好開口,誰想過了一會,忽然流下淚來。一卿問是甚麼原故,他 究竟不肯回言。從三更哭起,哭到五更,再勸不住,一卿只得摟了同睡。 睡到天明,正要問他夜間的原故,誰想睜眼一看,不是陳氏,卻是楊氏,把一 卿嚇了一跳。思量昨夜明明與陳氏一齊上?,一齊睡去,為甚麼換了他來?想過一會 ,又疑心道:「這畢竟是陳氏要替我兩個和事,怕我不肯,故意睡到半夜,自己走 過來,把他送了來,一定是這個原故了。」起先不知,是摟著的;如今曉得,就把 身離開了。 卻說楊氏昨夜原在自家房裡一獨宿,誰想半夜之後夢中醒來,忽然與丈夫睡在 一處,只說他念我結髮之情,一向在那邊睡不過意,半夜想起,特地走來請罪的。 所以丈夫問他,再不答應,只因生疏了許久,不好就說肉麻的話,想起前情,唯有 痛哭而已。 及至睡到天明,掀開帳子一看,竟不在自己房中,卻睡在陳氏的?上,又疑心, 又沒趣,急急爬下?來,尋衣服穿,誰想裙襖褶褲都是陳氏所穿之物,自己的衣服半 件也沒有。 正要張惶之際,只見陳氏倒穿了他的衣服走進房來,掀開帳子,對著一卿罵道 :「好奸烏龜,做的好事!你心上割捨不得,要與他私和,就該到他房裡去睡,為 甚麼在睡夢之中把我抬過去,把他扯過來,難道我該替他守空房,他該替我做實事 的麼?」一卿只說陳氏做定圈套,替他和了事,故意來取笑他,就答應道:「你倒 趁我睡著了,走去換別人來,我不埋怨你就勾了,你反裝聾做啞來罵我!」陳氏又 變下臉來,對楊氏道:「就是他扯你過來,你也該自重,你有你的?,我有我的鋪, 為甚麼把我的氈條褥子?了你們做把戲?難道你自家的被席只該留與表兄睡的麼?」 楊氏羞得頓口無言,只得也穿了陳氏的衣服走過房去。夫妻三個都像做夢一般,一 日疑心到晚,再想不著是甚麼原故。 及至點燈的時節,陳氏對一卿道:「你心上丟不得他,趁早過去,不要睡到半 夜三更,又把我當了死屍抬來抬去!」一卿道:「除非是鬼攝去的,我並不曾抬你 。」兩人脫衣上?,陳氏兩隻手死緊把一卿摟住,睡夢裡也不肯放鬆,只怕自己被人 抬去。 上?一覺直睡到天明,及至醒來一看,摟的是個竹夫人,丈夫不知那裡去了。流 水爬起來,披了衣服,趕到楊氏房中,掀開帳子一看,只見丈夫與楊氏四隻手摟做 一團,嘴對嘴,鼻對鼻,一線也不差,只有下身的嘴鼻蓋在被中,不知對與不對。 陳氏氣得亂抖,就趁他在睡夢之中,把丈夫一個嘴巴,連楊氏一齊嚇醒。各人 睜開眼睛,你相我,我相你,不知又是幾時湊著的。 陳氏罵道:「奸烏龜,巧忘八!教你明明白白的過來,偏生不肯,定要到半夜 三更瞞了人來做賊。我前夜著了鬼,你難道昨夜也著了鬼不成?好好起來對我說個 明白!」一卿道:「我昨夜不曾動一動,為甚麼會到這邊來,這樁事著實有些古怪 。」陳氏不信,又與他爭了一番。一卿道:「我有個法子,今夜我在你房裡睡,把 兩邊門都鎖了,且看可有變動。若平安無事,就是我的詭計;萬一再有怪事出來, 就無疑是鬼了,畢竟要請個道士來遣送。難道一家的人把他當做傀儡,今日挈過東 、明日挈過西不成?」陳氏道:「也說得是。」到了晚間,先把楊氏的房門鎖了。 二人一齊進房,教丫鬟外面加鎖,裡面加栓。脫衣上?,依舊摟做一處。這一夜只怕 鬼,二人都睡不著,一直醒到四更,不見一些響動,直到雞啼方纔睡去。 一卿醒轉來,天還未明,伸手把陳氏一摸,竟不見了。只說去上馬桶,連喚幾 聲,不見答應,就著了忙。叫丫鬟快點起燈來,把房門開了,各處搜尋,不見一毫 形跡。 及至尋到毛坑隔壁,只見他披頭散髮,在豬圈之中摟著一個癩豬同睡。喚也不 醒,推也不動,竟像吃酒醉的一般。一卿要教丫鬟抬他進去,又怕醒轉來,自己不 曉得,反要胡賴別人;要丟他在那邊,自己去睡,心上又不忍。只得坐在豬圈外, 守他醒來。楊氏也坐在那邊,一來看他,二來與一卿做伴。 一卿歎口氣道:「好好一分人家,弄出這許多怪事,自然是妖怪了,將來怎麼 被他攪擾得過?」楊氏道:「你昨日說要請道士遣送,如今再遲不得了。」一卿道 :「口便是這等說,如今的道士個個是騙人的,那裡有甚麼法術?」楊氏道:「遣 得去遣不去,也要做做看,難道好由他不成?」兩個不曾說完,只見陳氏在豬圈裡 伸腰歎氣,丫鬟曉得要醒了,走到身邊把他搖兩搖道:「二娘,快醒來,這裡不便 ,請進去睡。」陳氏朦朦朧朧的應道:「我不是甚么二娘,是個有法術的道士,來 替你家遣妖怪的。」丫鬟只說他做夢,依舊攀住身子亂搖,誰想他立起身來,高聲 大叫道:「捉妖怪,捉妖怪!」一面喊,一面走,不像往常的腳步,竟是男子一般 。兩三步跨進中堂,爬上一張桌子,對丫鬟道:「快取寶劍法水來!」一家人個個 嚇得沒主意,都定著眼睛相他。他又對丫鬟道:「你若不取來,我就先拿你做了妖 怪,試試我的拳頭。」說完,一隻手捏了丫鬟的頭髫,輕輕提上桌子;一隻手捏了 拳頭,把丫鬟亂打。 丫鬟喊道:「二娘不要打,放我下去取來就是。」陳氏依舊把丫鬟提了,朝外 一丟,丟去一丈多路。 一卿看見這個光景,曉得有神道附住他了,就教丫鬟當真去取來。丫鬟舀一碗 淨水,取一把腰刀,遞與他。 他就步罡捏訣,竟與道士一般做作起來。念完一個咒,把水碗打碎,跳下一張 檯子,走到自己房中,拿一條束腰帶子套在自家頸上,一隻手牽了出來,對眾人道 :「妖怪拿到了,你家的怪事,是他做起,待我教他招來。」對著空中問道:「頭 一樁怪事,你為甚麼用毒藥害人?害又害不死,反把他醫好,這是甚麼原故?」問 了兩遭,空中不見有人答應,他又道:「你若不招,我就動手了!」將刀背朝自己 身上重重打了上百,自己又喊道:「不消打,招就是了。我當初嫁來的時節,原說 他害的是死症,要想自己做大的。後來見他不死,所以買毒藥來催他,不知甚麼原 故反醫活了,這樁事是真的。」歇息一會,自己又問道:「第二樁怪事,你為甚麼 把丈夫的東西偷到爺娘家去,反把賊情事冤屈做大的?這是那個教你的法子?」自 己又答應道:「這個法子是大娘自己教我的。他瘋病未好之先,曾對我講,說丈夫 有慳吝的毛病,家中不見了東西,定要與他啕氣,啕氣之後,定有幾夜不同?。我後 來見他兩個相處得好,氣忿不過,就用這個法子擺佈他。這樁事也是真的。」自己 又問道:「第三樁怪事,楊氏是個冰清玉潔之人,並不曾做歹事,那晚他表兄來借 宿,你為甚麼假裝男子,走去摸丈夫的鬍鬚,累他受那樣的冤屈?這個法子又是那 個教你的?」自己又應道:「這也是大娘教我的。他說初來之時,與表兄說話,丈 夫疑他有私。後來他的表兄恰好來借宿,我就用這個法子離間他。這樁事是他自己 說話不留心,我固然該死,他也該認些不是。我做的怪事只有這三樁,要第四件就 沒有了。後來把我們抬來抬去的事不知是那個做的,也求神道說個明白。」 自己又應道:「抬你們的就是我。我見楊氏終日哀告,要我替他伸冤,故此顯 個神通驚嚇你,只說你做了虧心之事,見有神明幫助他,自然會驚心改過。誰想你 全不懊悔,反要欺凌丈夫,毆辱楊氏,故此索性顯個神通,扯你與癩豬同宿。今日 把他的冤枉說明,破了一家人的疑惑,你以後卻要改過自新,若再如此,我就不肯 輕恕你了。」楊氏聽了這些話,快活到極處,反痛哭起來,只曉得是神道,不記得 是仇人,倒跪了陳氏,磕上無數的頭。 一卿心上思量道:「是便是了,他又不曾到那裡去,娘家又不十分有人來,當 初的毒藥是那個替他買來的?偷的東西又是那個替他運去的?畢竟有些不明白。」 正在那邊疑惑,只見他父親與隔壁的道婆聽見這樁異事,都趕來看。只說他既 有神道附了,畢竟曉得過去未來,都要問他終身之身。不想走到面前,陳氏把一隻 手揪住兩個的頭髮,一隻手掉轉了刀背,一面打,一面問道:「毒藥是那個買來的 ?東西是那個運去的?快快招來!」起先兩個還不肯說,後來被他打得頭破血流, 熬不住了,只得各人招出來。一卿到此,方纔曉得是真正神道,也對了陳氏亂拜。 拜過之後,陳氏舞弄半日,精神倦了,不覺一交跌倒,從桌上滾到地下,就動 也不動。眾人只說他跌死,走去一看,原來還像起先閉了眼,張了口,呼呼的睡, 像個醉漢的一般,只少個癩豬做伴。 眾人只得把他抬上?去,過了一夜,方纔甦醒。問他昨日舞弄之事,一毫不知, 只說在睡夢之中,被個神道打了無數刀背。 一卿道:「可曾教你招甚麼話麼?」他只是模糊答應,不肯說明。那裡曉得隱 微之事,已曾親口告訴別人過了。 後來雖然不死,也染了一樁惡疾,與楊氏當初的病源大同小異。只是楊氏該造 化,有人把毒藥醫他;他自己姑息,不肯用那樣虎狼之劑,所以害了一世,不能夠 與丈夫同?。 你道陳氏他染的是甚麼惡疾?原來只因那一晚摟了癩豬同睡,豬倒好了,把癩 瘡盡過與他,雪白粉嫩的肌膚,變作牛皮蛇殼,一卿靠著他,就要喊叫起來,便宜 了個不會吃醋的楊夫人,享了一生忠厚之福,可見新醋是吃不得的。 我這回小說,不但說做小的不該醋大,也要使做大的看了,曉得這件東西,不 論新陳,總是不吃的妙。若使楊氏是個醋量高的,終日與陳氏吵吵鬧鬧,使家堂香 火不得安生,那鬼神不算計他也夠了,那裡還肯幫襯他?無論瘋病不得好,連後來 那身癩瘡,焉知不是他的晦氣?天下做大的人,忠厚到楊氏也沒處去了,究竟不曾 吃虧,反討了便宜去。可見世間的醋,不但不該吃,也盡不必吃。我起先那些吃醋 的注解,原是說來解嘲的,不可當了實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