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志演義
Summary
《三國志演義》全名為《三國志通俗演義》(又稱《三國演義》),是元末明初的小說家羅貫中創作的長篇章回體歷史演義小說。該作品成書後有嘉靖壬午本等多個版本傳於世,到了明末清初,毛宗崗對《三國演義》整頓回目、修正文辭、改換詩文。 《三國志演義》描寫了從東漢末年到西晉初年之間近百年的歷史風雲,以描寫戰爭為主,訴說了東漢末年的群雄割據混戰和魏、蜀、吳三國之間的政治和軍事鬥爭,最終司馬炎一統三國,建立晉朝的故事。反映了三國時代各類社會鬥爭與矛盾的轉化,並概括了這一時代的歷史巨變,塑造了一群叱吒風雲的三國英雄人物。 全書可大致分為黃巾起義、董卓之亂、群雄逐鹿、三國鼎立、三國歸晉五大部分。在廣闊的歷史舞臺上,上演了一幕幕氣勢磅礴的戰爭場面。作者羅貫中將兵法三十六計融於字裡行間,既有情節,也有兵法韜略。 《三國志演義》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部章回小說,是歷史演義小說的開山之作,也是第一部文人長篇小說。
Play Sample
三人計議已定。次日,策入見袁術,哭拜曰:「父讎不能報,今母舅吳璟,又為揚 州刺史劉繇所逼;策老母家小,皆在曲阿,必將被害;策敢借雄兵數千,渡江救難省親 。恐明公不信,有亡父遺下玉璽,權為質當。」術聞有玉璽,取而視之,大喜曰:「吾 非要你玉璽,今且權留在此。我借兵三千、馬五百匹與你。平定之後,可速回來。你職 位卑微,難掌大權。我表你為折衝校尉殄寇將軍,剋日領兵便行。」
策拜謝,遂引軍馬,帶領朱治,呂範,舊將程普,黃蓋,韓當等,擇日起兵。行至 歷陽,見一軍到。當先一人:姿質風流,儀容秀麗;見了孫策,下馬便拜。策視其人, 乃廬江舒城人:姓周,名瑜,字公瑾。原來孫堅討董卓之時,移家舒城,瑜與孫策同年 ,交情甚密,因結為昆仲。策長瑜兩月,瑜以兄事策。瑜叔周尚,為丹陽太守,今往省 親,到此與策相遇。
策見瑜大喜,訴以衷情。瑜曰:「某願施犬馬之力,共圖大事。」策喜曰:「吾得 公瑾,大事諧矣。」便令與朱治,呂範等相見。瑜謂策曰:「吾兄欲濟大事,亦知江東 有二張乎?」策曰:「何為『二張』?」瑜曰:「一人乃彭城張昭,字子布;一人乃廣 陵張紘,字子綱:二人皆有經天緯地之才,因避亂隱居於此。吾兄何不聘之?」策喜, 即便令人齎禮往聘,俱辭不至。策乃親到其家,與語大悅,力聘之,二人許允。策遂拜 張昭為長史,兼撫軍中郎將;張紘為參謀正議校尉;商議攻擊劉繇。
卻說劉繇字正禮,東萊牟平人也,亦是漢室宗親,太尉劉寵之姪,兗州刺史劉岱之 弟;舊為揚州刺史,屯於壽春,被袁術趕過江東,故來曲阿。當下聞孫策兵至,急聚眾 將商議。部將張英曰:「某領一軍屯於牛渚,縱有百萬之兵,亦不能近。」言未畢,帳 下一人高叫曰:「某願為前部先鋒。」眾視之,乃東萊黃縣人太史慈也。慈自解了北海 之圍後,便來見劉繇,繇留於帳下。當日聽得孫策來到,願為前部先鋒。繇曰:「你年 尚輕,未可為大將,只在吾左右聽命。」太史慈不喜而退。
張英領兵至牛渚,積糧十萬於邸閣。孫策引兵到,張英出迎。兩軍會於牛渚灘上。 孫策出馬,張英大罵,黃蓋便出與張英戰。不數合,忽然張英軍中大亂,報說寨中有人 放火。張英急回軍,孫策引軍前來,乘勢掩殺。張英棄了牛渚,望深山而逃。
原來那寨後放火的,乃是兩員健將:一人乃九江壽春人,姓蔣,名欽,字公奕;一 人乃九江下蔡人,姓周,名泰,字幼平。二人皆遭世亂,聚人在揚子江中,劫掠為生; 久聞孫策為江東豪傑,能招賢納士,故特引其黨三百餘人,前來相投。策大喜,用為車 前校尉,收得牛渚邸閣糧食、軍器,并降卒四千餘人,遂進兵神亭。
卻說張英敗回見劉繇,繇怒欲斬之。謀士笮融,薛禮勸免,使屯兵零陵城拒敵。繇 自領兵於神亭嶺南下營,孫策於嶺北下營。策問土人曰:「近山有漢光武廟否?」土人 曰:「有廟在嶺上。」策曰:「吾夜夢光武召我相見,當往祈之。」長史張昭曰:「不 可:嶺南乃劉繇寨,倘有伏兵,奈何?」策曰:「神人佑我,吾何懼焉?」遂披挂綽鎗 上馬,引程普,黃蓋,韓當,蔣欽,周泰等共十三騎,出寨上嶺,到廟焚香。下馬參拜 已畢,策向前跪祝曰:「若孫策能於江東立業,復興故父之基,即當重修廟宇,四時祭 祀。」
祝畢,出廟上馬,回顧眾將曰:「吾欲過嶺,探看劉繇寨柵。」諸將皆以為不可。 策不從,遂同上嶺,南望村林。早有伏路小軍飛報劉繇。繇曰:「此必是孫策誘敵之計 ,不可追之。」太史慈踴躍曰:「此時不捉孫策,更待何時?」遂不候劉繇將令,竟自 披挂上馬,綽鎗出營,大叫曰:「有膽氣者,都跟我來!」諸將不動。惟有一小將曰: 「太史慈真猛將也!吾可助之!」拍馬同行。眾將皆笑。
卻說孫策看了半晌,方始回馬。正行過嶺,只聽得嶺上叫:「孫策休走!」策回頭 視之,見兩匹馬飛下嶺來。策將十三騎一齊擺開。策橫鎗立馬於嶺下待之。太史慈高叫 曰:「那個是孫策?」策曰:「你是何人?」答曰:「我便是東萊太史慈也,特來捉孫 策!」策笑曰:「只我便是。你兩個一齊來併我一個,我不懼你!我若怕你,非孫伯符 也!」慈曰:「你便眾人都來,我亦不怕!」縱馬橫鎗,直取孫策。策挺鎗來迎。兩馬 相交,戰五十合,不分勝負,程普等暗暗稱奇。
慈見孫策鎗法無半點兒滲漏,乃佯輸詐敗,引孫策趕來。慈卻不由舊路上嶺,竟轉 過山背後。策趕到,大喝曰:「走的不算好漢!」慈心中自忖:「這廝有十二從人,我 只一個,便活捉了他,也被眾人奪去。再引一程,教這廝沒尋處,方好下手。」於是且 戰且走。策那裏肯捨,一直趕到平川之地。慈兜回馬再戰,又到五十合。策一鎗搠去, 慈閃過,挾住鎗;慈也一鎗搠去,策亦閃過,挾住鎗。兩個用力只一拖,都滾下馬來。 馬不知走的那裏去了。兩個棄了鎗,揪住廝打,戰袍扯得粉碎。策手快,掣了太史慈背 上的短戟,慈亦掣了策頭上的兜鍪。策把戟來刺慈,慈把兜鍪遮架。
忽然喊聲後起,乃劉繇接應軍到來,約有千餘。策正慌急,程普等十二騎亦衝到, 策與慈方纔放手。慈於軍中討了一匹馬,取了鎗,上馬復來。孫策的馬,卻是程普收得 ,策亦取鎗上馬。劉繇一千餘軍,和程普等十二騎混戰,逶迤殺到神亭嶺下。喊聲起處 ,周瑜領軍來到。劉繇自引大軍殺下嶺來。時近黃昏,風雨暴至,兩下各自收軍。
次日,孫策引軍到劉繇營前,劉繇引軍出迎。兩陣圓處,孫策把鎗挑太史慈的小戟 於陣前,令軍士大叫曰:「太史慈若不是走的快,已被刺死了!」太史慈亦將孫策兜鍪 挑於陣前,也令軍士大叫曰:「孫策頭已在此!」
兩軍吶喊,這邊誇勝,那邊道強。太史慈出馬,要與孫策決個勝負,策遂欲出。程 普曰:「不須主公勞力,某自擒之。」程普出到陣前,太史慈曰:「你非我之敵手,只 教孫策出馬來!」程普大怒,挺鎗直取太史慈。兩馬相交,戰到三十合,劉繇急鳴金收 軍。太史慈曰:「我正要捉拿賊將,何故收軍?」劉繇曰:「人報周瑜領軍襲取曲阿, 有廬江松滋人陳武,字子烈,接應周瑜入去。吾家基業已失,不可久留。速往秣陵,會 薛禮,笮融軍馬,急來接應。」
太史慈跟著劉繇退軍,孫策不趕,收住人馬。長史張昭曰:「彼軍被周瑜襲取曲阿 ,無戀戰之心,今夜正好劫營。」孫策然之,當夜分軍五路,長驅大進。劉繇軍兵大敗 ,眾皆四紛五落。太史慈獨力難當,引十數騎連夜投涇縣去了。
卻說孫策又得陳武為輔:其人身長七尺,面黃睛赤,形容古怪。策甚敬愛之,拜為 校尉,使作先鋒,攻薛禮。武引十數騎突入陣去,斬首級五十餘顆。薛禮閉門不敢出。
策正攻城,忽有人報劉繇會合笮融去取牛渚。孫策大怒,自提大軍竟奔牛渚。劉繇 ,笮融二人出馬迎敵。孫策曰:「吾今到此,你如何不降?」劉繇背後一人挺鎗出馬, 乃部將于糜也;與策戰不三合,被策生擒過去,撥馬回陣。繇將樊能,見捉了于糜,挺 鎗來趕。那鎗剛搠到策後心,策陣上軍士大叫:「背後有人暗萛!」策回頭,忽見樊能 馬到,乃大喝一聲,聲如巨雷。樊能驚駭,倒翻身撞下馬來,破頭而死。策到門旗下將 于糜丟下,已被挾死。一霎時挾死一將,喝死一將;自此,人皆呼孫策為「小霸王」。
當日劉繇兵大敗,人馬大半降策。策斬首萬餘。劉繇與笮融走豫章投劉表去了。孫 策還兵復攻秣陵,親到城壕邊,招諭薛禮投降。城上暗放一冷箭,正中孫策左腿,翻身 落馬。眾將急救起,還營拔箭,以金瘡藥傅之。策令軍中詐稱主將中箭身死。軍中舉哀 ,拔寨齊起。
薛禮聽知孫策已死,連夜起城內之軍,與驍將張英,陳橫殺出城來追之。忽然伏兵 四起,孫策當先出馬,高聲大叫曰:「孫郎在此!」眾軍皆驚,盡棄鎗刀,拜於地下。 策令休殺一人。張英撥馬回走,被陳武一鎗刺死。陳橫被蔣欽一箭射死。薛禮死於亂軍 中。策入秣陵,安輯居民;移兵至涇縣來捉太史慈。
卻說太史慈招得精壯二千餘人,并所部兵,正要來與劉繇報讎。孫策與周瑜商議活 捉太史慈之計。瑜令三面攻縣,只留東門放走;離城二十五里,三路各伏一軍,太史慈 到那裏,人馬困乏,必然被擒。原來太史慈所招軍大半是山野之民,不諳紀律。涇縣城 頭,苦不甚高。夜孫策命陳武短衣持刀,首先爬上城放火。太史慈見城上火起,上馬投 東門走,背後孫策引軍趕來。
太史慈正走,後軍趕至三十里,卻不趕了。太史慈走了五十里,人困馬乏,蘆葦之 中,喊聲忽起。慈急待走,兩下裏絆馬索齊來,將馬絆翻了,生擒太史慈,解投大寨。 策知解到太史慈,親自出營喝散士卒,自釋其縛,將自己錦袍衣之,請入寨中,謂曰: 「吾知子義真丈夫也。劉繇蠢輩,不能用為大將,以致此敗。」
慈見策待之甚厚,遂請降。策執慈手笑曰:「神亭相戰之時,若公獲我,還相害否 ?」慈笑曰:「未可知也。」策大笑,請入帳,邀之上坐,設宴款待。慈曰:「劉君新 破,士卒離心,某欲自往收拾餘眾,以助明公,不識能相信否?」策起謝曰:「此誠策 所願也。今與公約:明日日中,望公來還。」慈應諾而去。諸將曰:「太史慈此去必不 來矣。」策曰:「子義乃信義之士,必不背我。」眾皆未信。
次日,立竿於營門以候日影。恰將日中,太史慈引一千餘眾到寨。孫策大喜。眾皆 服策之知人。於是孫策聚數萬之眾,下江東,安民恤眾,投者無數。江東之民,皆呼策 為孫郎。但聞孫郎兵至,皆喪膽而走。及策軍到,並不許一人擄掠,雞犬不驚,人民皆 悅,齎牛酒到寨勞軍。策以金帛答之,懽聲遍野。其劉繇舊軍願從軍者聽從,不願為軍 者給賞歸農。江南之民,無不仰頌。由是兵勢大盛。策乃迎母叔諸弟俱歸曲阿,使弟孫 權與周泰守宣城。策領兵南取吳郡。
時有嚴白虎,自稱東吳德王據吳郡,遣部將守住烏程、嘉興。當日白虎聞策兵至, 令弟嚴輿出兵,會於楓橋。輿橫刀立馬於橋上。有人報入中軍,策便欲出。張紘諫曰: 「夫主將乃三軍之所繫命,不宜輕敵小寇。願將軍自重。」策謝曰:「先生之言如金石 ;但恐不親冒矢石,則將士不用命耳。」遂遣韓當出馬。
比及韓當到橋上時,蔣欽,陳武早駕小舟從河岸邊殺過橋來,亂箭射倒岸上軍,二 人飛身上岸砍殺,嚴輿退走。韓當引軍直殺到閶門下,賊退入城裏去了。策分兵水陸並 進,圍住吳城。一困三日,無人出戰。策引眾軍到閶門外招諭,城上一員裨將,左手托 定護梁,右手指著城下大罵。太史慈就馬上拈弓取箭,顧軍將曰:「看我射中這廝左手 !」
說聲未絕,弓弦響處,果然射個正中,把那將的左手射透,反牢釘在護梁上。城上 城下見者,無不喝采。
眾人救這人下城。白虎大驚曰:「彼軍有如此人,安能敵乎!」遂商量求和。次日 ,使嚴輿出城,來見孫策。策請輿入帳飲酒。酒酣,問輿曰:「令兄意欲如何?」輿曰 :「欲與將軍平分江東。」策大怒曰:「鼠輩安敢與吾相等!」命斬嚴輿。輿拔劍起身 ,策飛劍砍之,應手而倒,割下首級,令送入城中。白虎料敵不過,棄城而走。
策進兵追襲,黃蓋攻取嘉興,太史慈攻取烏程,數州皆平。白虎奔餘杭,於路劫掠 ,被土人凌操領鄉人殺敗,望會稽而走。凌操父子二人來接孫策,策使為從征校尉,遂 同引兵渡江。嚴白虎聚寇,分布於西津渡口。程普與戰,復大敗之,連夜趕到會稽。
會稽太守王朗,欲引兵救白虎。忽一人出曰:「不可。孫策用仁義之師,白虎乃暴 虐之眾,還宜擒白虎以獻孫策。」朗視之,乃會稽餘姚人:姓虞,名翻,字仲翔,見為 郡吏。朗怒叱之,翻長歎而出。朗遂引兵會合白虎,同陳兵於山陰之野。兩陣對圓,孫 策出馬,謂王朗曰:「吾興仁義之兵,來安浙江,汝何故助賊?」朗罵曰:「汝貪心不 足?既得吳郡,而又強併吾界!今日特與嚴氏報讎!」
孫策大怒,正待交戰,太史慈早出。王朗拍馬舞刀,與慈戰。不數合朗將周昕,殺 出助戰;孫策陣中黃蓋,飛馬接住周昕交鋒。兩下鼓聲大震,互相鏖戰。忽王朗陣後先 亂,一彪軍從背後抄來。朗大驚,急回馬來迎:原來是周瑜與程普引軍刺斜殺來,前後 來攻。王朗寡不敵眾,與白虎,周昕,殺條血路,走入城中;拽起弔橋,堅閉城門。
孫策大軍乘勢趕到城下,分布眾軍,四門攻打。王朗在城中見孫策攻城甚急,欲再 出兵決一死戰。嚴白虎曰:「孫策兵勢甚大,足下只宜深溝高壘,堅壁勿出。不消一月 ,彼軍糧盡,自然退走。那時乘虛掩之,可不戰而破也。」朗依其議,乃固守會稽城而 不出。
孫策一連攻了數日,不能成功,乃與眾將計議。孫靜曰:「王朗負固守城,難可卒 拔;會稽錢糧,大半屯於查瀆;其地離此數十里,莫若以兵先據其內:所謂攻其無備, 出其不意也。」策大喜曰:「叔父妙用,足破賊人矣!」即下令於各門燃火,虛張旗號 ,設為疑兵,連夜撤圍南去。周瑜進曰:「主公大兵一起,王朗必然出城來趕,可用奇 兵勝之。」策曰:「吾今準備了,取城只在今夜。」遂令軍馬起行。
卻說王朗聞報孫策軍馬退去,自引眾人來敵樓上觀望;見城下煙火併起,旌旗不雜 ,心下遲疑。周昕曰:「孫策走矣,特設此計以疑我耳。可出兵襲之。」嚴白虎曰:「 孫策此去,莫非要去查瀆。我令部兵與周將軍追之。」朗曰:「查瀆是我屯糧之所,正 須隄防。汝引兵先行,吾隨後接應。」白虎與周昕領五千兵出城追趕。將近初更,離城 二十餘里,忽密林裏一鼓響,火把齊明。白虎大驚,便勒馬回走。一將當先攔住,火光 中視之,乃孫策也。周昕舞刀來迎,被策一鎗刺死。餘眾皆降。白虎殺條血路,望餘杭 而走。
王朗聽知前軍已敗,不敢入城,引部下奔逃海隅去了。孫策復回大軍,乘勢取了城 池,安定人民。不隔一日,只見一人將著嚴白虎首級來孫策軍前投獻。策視其人:身長 八尺,面方口闊。問其姓名,乃會稽餘姚人:姓董,名襲,字元代。策喜,命為別部司 馬。自是東路皆平,令叔孫靜守之,令朱治為吳郡太守,收軍回江東。
卻說孫權與周泰守宣城,忽山賊竊發,四面殺至。時值更深,不及抵敵,泰抱權上 馬。賊用刀來砍。泰赤體步行,提刀殺賊,砍殺十餘人。隨後一賊躍馬挺鎗直取周泰, 被泰扯住鎗,拖下馬來,奪了鎗馬,殺條血路,救出孫權。餘賊遠遁。周泰身被十二鎗 ,金瘡發脹,命在須臾。
策聞之大驚。帳下董襲曰:「某曾與海寇相持,身遭數鎗,得會稽一個賢郡吏虞翻 薦一醫者,半月而愈。」策曰:「虞翻莫非虞仲翔乎?」襲曰:「然。」策曰:「此賢 士也,我當用之。」乃令張昭與董襲同往聘請虞翻。翻至,策優禮相待,拜為功曹,因 言及求醫之意。翻曰:「此人乃沛國譙郡人:姓華,名佗,字元化。真當世之神醫也。 當引之來見。」
不一日引至。策見其人:童顏鶴髮,飄然有出世之姿;乃待為上賓,請視周泰瘡。 佗曰:「此易事耳。」投之以藥,一月而愈。策大喜,厚謝華佗。遂進兵殺除山賊。江 南皆平。孫策分撥將士,守把各處隘口;一面寫表申奏朝廷;一面結交曹操;一面使人 致書與袁術取玉璽。
卻說袁術暗有稱帝之心,乃回書推託不還;急聚長史楊大將,都督張勳,紀靈,橋 蕤,上將雷薄,陳蘭,等三十餘人,商議曰:「孫策借我軍馬起事,今日盡得江東地面 ,乃不思報本,而反來索璽,殊為無禮。當以何策圖之?」長史楊大將曰:「孫策據長 江之險,兵精糧廣,未可圖也。今當先伐劉備,以報前日無故相攻之恨,然後圖取孫策 未遲。某獻一計,使備即日就擒。」正是:
不去江東圖虎豹,卻來徐郡鬥蛟龍。不知其計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六回:呂奉先射戟轅門,曹孟德拜師淯水
卻說楊大將獻計欲攻劉備。袁術曰:「計將安出?」大將曰:「劉備軍屯小沛,雖 然易取,奈呂布虎踞徐州,前次許他金帛糧馬,至今未與,恐其助備;今當令人送與糧 食,以結其心,使其按兵不動,則劉備可擒。先擒劉備,後圖呂布,徐州可得也。」術 喜,便具粟二十萬斛,令韓胤齎密書往見呂布。呂布甚喜,重待韓胤。胤回告袁術,術 遂遣紀靈為大將,雷簿、陳蘭為副將,統兵數萬,進攻小沛。
玄德聞知此信,聚眾商議。張飛要出戰。孫乾曰:「今小沛糧寡兵微,如何抵敵? 可修書告急於呂布。」張飛曰:「那廝如何肯來!」玄德曰:「乾之言善。」送修書與 呂布。書略曰。伏自將軍垂念,今備於小沛容身,實拜雲天之德。今袁術欲報私讎,遣 紀靈領兵到縣,亡在旦夕,非將軍莫能救。望驅一旅之師,以救倒懸之急,幸甚幸甚!
呂布看了書,與陳宮計議曰:「前者袁術送糧致書,蓋欲使我不救玄德也。今玄德 又來求救,吾想玄德屯軍小沛,未必遂能為我害;若袁術併了玄德,則北連泰山諸將以 圖我,我不能安枕矣;不若救玄德。」遂點兵啟程。
卻說紀靈起兵長驅大進,已到沛縣東南,劄下營寨。晝列旌旗,遮映山川;夜設火 鼓,震崩天地,玄德縣中,止有五千餘人,也只得勉強領兵出縣,布陣安營。忽報呂布 引軍離縣一里,西南上劄下營寨。紀靈知呂布領兵來救劉備,急令人致書於呂布,責其 無信。布笑曰:「我有一計,使袁、劉兩家都不怨我。」乃發使往紀靈、劉備寨中,請 二人飲宴。
玄德聞布相請,即便欲往。關、張曰:「兄長不可去。呂布必有異心。」玄德曰: 「我待彼不薄,彼必不害我。」遂上馬而行。關、張隨往。到呂布寨中,入見。布曰: 「吾今特解公之危,異日得志,不可相忘。」玄德稱謝。布請玄德坐。關、張按劍於立 於背後。人報紀靈到,玄德大驚,欲避之。布曰:「吾特請你二人來會議,勿得生疑。 」
玄德未知其意,心下不安。紀靈下馬入寨,卻見玄德在帳上坐,大驚,抽身便回, 左右留之不住。呂布向前一把扯回,如提童稚。靈曰:「將軍欲殺紀靈耶?」布曰:「 非也。」靈曰:「莫非殺大耳兒乎?」布曰:「亦非也」。靈曰:「然則為何?」布曰 :「玄德與布乃兄弟也,今為將軍所困,故而救之。」靈曰:「若此則殺靈也?」布曰 :「無有此理。布平生不好鬥,惟好解鬥。吾今為兩家解之。」靈曰:「請問今日解之 之法。」布曰:「吾有一法,從天所決。」乃拉靈入帳與玄德相見。二人各懷疑忌,布 乃居中坐,使靈居左,備居右,且教設宴行酒。
酒行數巡,布曰:「你兩家看我面上,俱各罷兵。」玄德無語。靈曰:「吾奉主公 之命,提十萬之兵,專捉劉備,如何罷得?」張飛大怒,拔劍在手,叱曰:「吾雖兵少 ,覷汝輩如兒戲耳!你比百萬黃巾何如?你敢傷我哥哥!」關公急止之曰:「且看呂將 軍如何主意,那時各回營寨廝殺未遲。」呂布曰:「我請你兩家解鬥,須不教你廝殺。 」
這邊紀靈不忿,那邊張飛只要廝殺,布大怒,教「左右!取我戟來!」布提畫戟在 手。紀靈、玄德、盡皆失色。布曰:「我勸你兩家不要廝殺,盡在天命。」令左右接過 畫戟,去轅門外遠遠插定,乃回顧紀靈、玄德曰:「轅門離中軍一百五十步,吾若一箭 射中戟上小枝,你兩家罷兵;如射不中時,各自回營,安排廝殺。有不從吾言者,併力 拒之。」紀靈私忖:「戟在一百五十步之外,安能便中?且落得應允,待其不中,那時 憑我廝殺。」便一口許諾。玄德自無不允。布都教坐,再各飲一杯酒。
酒畢。布教取弓箭來。玄德暗祝曰:「只願他射得中便好!」只見呂布挽起袍袖, 搭上箭,扯滿弓,叫一聲「著!」正是:弓開如秋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落地,一箭正中 畫戟小枝。帳上帳下將校,齊聲喝采。後人有詩讚之曰:
溫侯神射世間稀,曾向轅門獨解危。落日果然欺后羿,號猿直欲勝由基。
虎觔弦響弓開處,雕羽翎飛箭到時。豹子尾搖穿畫戟,雄兵十萬脫征衣。
當下呂布射中畫戟小枝,呵呵大笑,擲弓於地,執紀靈、玄德之手曰:「此天令你 兩家罷兵也!」喝教軍士斟酒來,各飲一大觥。玄德暗稱慚愧。紀靈默然半晌,告布曰 :「將軍之言,不敢不聽;奈紀靈回去,主人如何肯信?」布曰:「吾自作書覆之便了 。」酒又數巡,紀靈求書先回。布謂玄德曰:「非我則公危矣。」玄德拜謝,與關、張 回。次日,三處軍馬都散。
不說玄德入小沛,呂布歸徐州。卻說紀靈回淮南見袁術,說呂布轅門射戟解和之事 ,呈上書信。袁術大怒曰:「呂布受吾許多糧米,反以此兒戲之事,偏護劉備;吾當自 提重兵,親征劉備,兼討呂布!」紀靈曰:「主公不可造次。呂布勇力過人,兼有徐州 之地;若布與備首尾相連,不易圖也。靈聞布妻嚴氏有一女,年已及笄。主公有一子, 可令人求親於布。布若嫁女於主公,必殺劉備。此乃『疏不間親之計』也。」
袁術從之,即日遣韓胤為媒,齎禮物往徐州求親。胤到徐州見布,稱說:「主公仰 慕將軍,欲求令嬡為兒婦,永結『秦晉之好』。」布入謀於妻嚴氏。原來呂布有二妻一 妾:先娶嚴氏為正妻,後娶貂蟬為妾;及居小沛時,又娶曹豹之女為次妻。曹氏先亡無 出,貂蟬亦無所出,惟嚴氏生一女,布最鍾愛。
當下嚴氏謂布曰:「吾聞袁公路久鎮淮南,兵多糧廣,早晚將為天子。若成大事, 則吾女有后妃之望;─只不知他有幾子?」布曰:「止有一子。」妻曰:「既如此,即 當許之。縱不為皇后,吾徐州亦無憂矣。」布意遂決,厚款韓胤,許了親事。韓胤回報 袁術。術即備聘禮,仍令韓胤送至徐州。呂布受了,設席相待,留於館驛安歇。
次日,陳宮竟往館驛內拜望韓胤,講禮畢,坐定。宮乃叱退左右,對胤曰:「誰獻 此計?教袁公與奉先聯姻,意在取劉玄德之頭乎?胤失驚,起謝曰:「乞公臺勿洩!」 宮曰:吾自不洩,只恐其事若遲,必被他人識破,事將中變。」胤曰:「然則奈何?願 公教之。」宮曰:「吾見奉先,使其即日送女就親,何如?」胤大喜,稱謝曰:「若如 此,袁公感佩明德不淺矣!」
宮遂辭別韓胤,入見呂布曰:「聞公女許嫁袁公路,甚喜。但不知於何日結親?」 布曰:「尚容徐議。」宮曰:「古者自受聘至成婚之期,各有定例:天子一年,諸侯半 年,大夫一季,庶民一月。」布曰:「袁公路天賜國寶,早晚當為帝,今從天子例,可 乎?」宮曰:「不可。」布曰:「然則仍從諸侯例?」宮曰:「亦不可。」布曰:「然 則將從卿大夫例矣?」宮曰:「亦不可。」布笑曰:「公豈欲吾依庶民例耶?」宮曰: 「非也」布曰:「然則公意欲如何?」
宮曰:「方今天下諸侯,互相爭雄;今公與袁公路結親,諸侯保無有嫉妒者乎?若 復遠擇吉期,或竟乘我良辰,伏兵半路以奪之,如之奈何?為今之計,不許便休;既已 許之,當趁諸侯未知之時,即便送女到壽春,另居別館,然後擇吉成親,萬無一失也。 」布喜曰:「公臺之言甚當。」遂入告嚴氏。連夜具辦妝奩,收拾寶馬香車,令宋憲、 魏續一同韓胤送女前去。鼓樂喧天,送出城外。
時陳元龍之父陳珪,養老在家,聞鼓樂之聲,遂問左右。左右告以故。珪曰:「此 乃『疏不間親之計』也。玄德危矣。」遂扶病來見呂布。布曰:「大人何來?」珪曰: 「聞將軍死,故特來弔喪。」布驚曰:「何出此言?」
珪曰:「前者袁公路以金帛送公,欲殺劉玄德,而公以射戟解之;今忽來求親,其 意蓋欲以公女為質,隨後就來攻玄德而取小沛。小沛亡,徐州危矣。且彼或來借糧,或 來借兵。公若應之,是疲於奔命,而又結怨於人;若其不允,是棄親而啟兵端也。況聞 袁術已有稱帝之意,是造反也。彼若造反,則公乃反賊親屬矣,得無為天下所不容乎? 」
布大驚曰:「陳宮誤我!」急令張遼引兵追趕之。三十里之外將女搶歸;連韓胤都 拏回監禁,不放歸去;卻令人回復袁術,只說女兒妝奩未備,俟備畢便自送來。陳珪又 說呂布,使解韓胤赴許都。布猶豫未決。忽人報:「玄德在小沛招軍買馬,不知何意? 」布曰:「此為將者本分事,何足為怪?」
正話間,宋憲、魏續至,告布曰:「我二人奉明公之命,往山東買馬,買得好馬三 百餘匹;回至沛縣界首,被強寇劫去一半,打聽得是劉備之弟張飛,詐裝山賊,搶劫馬 匹去了。」呂布聽了大怒,隨即點兵往小沛,來攻張飛。玄德聞之大驚,慌忙引軍出迎 。
兩陣圓處,玄德出馬曰:「兄長何故領兵到此?」布指罵曰:「我轅門射戟,救你 大難,你何故奪我馬匹?」玄德曰:「備因缺馬,令人四下收買。安敢奪兄馬匹?」布 曰:「你便使張飛奪了我好馬一百五十匹,尚自抵賴!」張飛挺鎗出馬曰:「是我奪了 你好馬!你今待怎麼?」布罵曰:「環眼賊!你累次藐視我!」飛曰:「我奪你馬你便 惱,你奪我哥哥的徐州便不說了!」
布挺戟出馬來戰張飛,飛亦挺鎗來迎。兩個酣戰一百餘合,未見勝負。玄德恐有疏 失,急鳴金收軍入城。呂布分軍四面圍定。玄德喚張飛責之曰:「都是你奪他馬匹,惹 起事端!如今馬匹在何處?」飛曰:「都寄在各寺院內。」玄德隨令人出城,至呂布營 中說情,願送還馬匹,兩相罷兵。布欲從之。陳宮曰:「今不殺劉備,久後必為所害。 」
布聽之,不從所請,攻城愈急。玄德與麋竺、孫乾商議。孫乾曰:「曹操所恨者, 呂布也。不若棄城走許都,投奔曹操,借軍破布,此為上策。」玄德曰:「誰可當先破 圍而出?」飛曰:「小弟情願死戰。」玄德令飛在前;雲長在後;自居其中,保護老少 。當夜三更,乘著月明出北門而走,正遇宋憲、魏續,被翼德一陣殺退,得出重圍。後 面張遼趕來,關公敵住。呂布見玄德去了,也不來趕,隨即入城安民,令高順守小沛, 自己仍回徐州去了。
卻說玄德前奔許都,到城外下寨,先使孫乾來見曹操,言被呂布追迫,特來相投。 操曰:「玄德與吾兄弟也。」便請入城相見。次日,玄德留關、張在城外,自帶孫乾、 糜竺入見操。操待以上賓之禮。玄德備訴呂布之事。操曰:「布乃無義之輩,吾與賢弟 併力誅之。」玄德稱謝。操設宴相待,至晚送出。荀彧入見曰:「劉備英雄也,今不早 圖,後必為患。」
操不答。彧出,郭嘉入。操曰:「荀彧勸我殺玄德,當如何?」嘉曰:「不可。主 公興義兵,為百姓除暴,惟仗信義以招俊傑,猶懼其不來也;今玄德素有英雄之名,以 困窮而來投,若殺之,是害賢也。天下智謀之士,聞而自疑,將裹足不前,主公與誰定 天下乎?夫除一人之患,以阻四海之望,安危之機,不可不察。」
操大喜曰:「君言正合吾心。」次日,即表薦劉備領豫州牧。程昱諫曰:「劉備終 不為人之下,不如早圖之。」操曰:「方今正用英雄之時,不可殺一人而失天下之心, 此郭奉孝與吾有同見也。」遂不聽昱言,以兵三千,糧萬斛,送與玄德,使往豫州到任 ,進兵屯小沛,招集原散之兵,攻呂布。玄德至豫州,令人約會曹操。
操正欲起兵,自往征呂布,忽流星馬報說張濟自關中引兵攻南陽,為流矢所中而死 ;濟姪張繡統其眾,用賈詡為謀士,結連劉表,屯兵宛城,欲興兵犯闕奪駕。操大怒, 欲興兵討之,又恐呂布來攻許都,乃問計於荀彧。彧曰:「此易事耳。呂布無謀之輩, 見利必喜;明公可遣使往徐州,加官賜賞,令與玄德解和。布喜,則不思遠圖矣。」操 曰:「善。」遂差奉軍都尉王則,齎官誥併和解書,往徐州去訖;一面起兵五十萬,親 討張繡。分軍三路而行,以夏侯惇為先鋒。軍馬至淯水下寨。
賈詡勸張繡曰:「操兵勢大,不可與敵,不如舉城投降。」張繡從之,使賈詡至操 寨通款。操見詡應對如流,甚愛之,欲用為謀士。詡曰:「某昔從李榷,得罪天下;今 從張繡,言聽計從,未忍棄之。」乃辭去。次日引繡來見操,操待之甚厚。引兵入宛城 屯紮,餘軍分屯城外,寨柵聯絡十餘里。一住數日。繡每日設宴請操。一日操醉,退入 寢所,私問左右曰:「此城中有妓女否?」操之兄子曹安民,知操意,乃密對曰:「昨 晚小姪兒窺見館舍之側,有一婦人,生得十分美麗。問之,即繡叔張濟之妻也。」
操聞言,便令安民領五十甲兵往取之。須臾,取到軍中。操見之,果然美麗。問其 姓名,婦答曰:「妾乃張濟之妻鄒氏也。」操曰:「夫人識吾否?」鄒氏曰:「久聞丞 相威名,今夕幸得瞻拜。」操曰:「吾為夫人,故特納張繡之降;不然滅族矣。」鄒氏 拜曰:「實感再生之恩。」操曰:「今日得見夫人,乃天幸也。今宵願同枕席,隨吾還 都,安享富貴,何如?」
鄒氏拜謝。是夜共宿於帳中。鄒氏曰:「久住城中,繡必生疑,亦恐外人議論。」 操曰:「明日同夫人寨中去住。」次日,移于城外安歇,喚典韋就中軍帳房外宿衛。他 人非奉呼喚,不許輒入,因此內外不通。操每日與鄒氏取樂,不想歸期。張繡家人密報 繡。繡怒曰:「操賊辱我太甚!」便請賈詡商議。詡曰:「此事不可洩漏。來日等操出 帳議事,如此如此。」
次日,操在帳中,張繡入告曰:「新降兵多有逃亡者,乞移屯中軍。」操許之,繡 乃移屯其軍,分為四寨,刻期舉事。因畏典韋勇猛,急切難近,乃與偏將胡車兒商議。 那胡車兒力能負五百斤,日行七百里,亦異人也。當下獻計于繡曰:「典韋之可畏者, 雙鐵戟耳。主公明日可請他來吃酒,使盡醉而歸。那時某便溷入他跟來軍士數內,偷入 帳房,盜其戟,此人不足畏矣。」
繡甚喜,預先準備弓箭甲兵,告示各寨。至期令賈詡致意請典韋到寨,殷勤待酒。 至晚醉歸,胡車兒雜在眾人隊裡,直入大寨。是夜曹操于帳中,與鄒氏飲酒。忽聽帳外 人言馬嘶,操使人觀之。回報是張繡軍夜巡,操乃不疑。時近二更,忽聞寨後吶喊。報 說草車上火起。操曰:「軍中失火,勿得驚動。」
須臾,四下裏火起,操始著忙,急喚典韋。韋方醉臥,睡夢中聽得金鼓喊殺之聲, 便跳起身來,卻尋不見了雙戟。時敵兵已到轅門,韋急掣步卒腰刀在手。只見門首無數 軍馬,各挺長鎗,搶入寨來。韋奮力向前,砍死二十餘人。軍馬方退,步軍又到,兩邊 槍如葦列。韋身無片甲,上下被數十鎗,兀自死戰。刀砍缺不堪用,韋即棄刀,雙手提 著兩個軍人迎敵,擊死者八九人。群賊不敢近,只遠遠以箭射之。箭如驟雨,韋猶死拒 寨門。爭奈寨後賊軍以入,韋背上又中一槍,乃大叫數聲。血流滿地而死。死了半晌, 還無一人敢從前門而入者。
卻說曹操賴典韋當住寨門,乃得從寨後上馬逃奔,只有曹安民步隨,操右臂中了一 箭,馬亦中了三箭。虧得那馬是大宛良馬,熬得痛,走得快。剛剛走到淯水河邊,賊兵 追至,安民被砍為肉泥。操急驟馬衝波過河,纔上得岸,賊兵一箭射來,正中馬眼,那 馬撲地倒了。操長子曹昂,即以己所乘之馬奉操。操上馬急奔。曹昂卻被亂箭射死。操 乃走脫。路逢諸將,收集殘兵。
時夏侯惇所領青州之兵,乘勢下鄉,劫掠民家;平虜校尉于禁,即將本部軍于路剿 殺,安撫鄉民。青州兵走回,迎操泣拜于地,言于禁造反,趕殺青州軍馬。操大驚。須 臾,夏侯惇、許褚、李典樂進都到。操言于禁造反,可整兵迎之。
卻說于禁見操等俱到,乃引軍射住陣角,鑿塹安營。
告之曰:「青州軍言將軍造反,今丞相已到,何不分辯,乃先立營寨耶?」于禁曰 :「今賊追兵在後,不時即至;若不先準備,何以拒敵?分辯小事,退敵大事。」安營 方畢,張繡軍兩路殺至。于禁身先出寨迎敵。繡急退兵。左右諸將,見于禁向前,各引 兵擊之,繡軍大敗,追殺百餘里。繡勢窮力孤,引敗兵投劉表去了。
曹操收軍點將,于禁入見,備言青州之兵,肆行劫掠,大失民望,某故殺之。操曰 :「不告我,先下寨,何也?」禁以前言對。操曰:「將軍在匆忙之中,能整兵堅壘, 任謗任勞,使反敗為勝,雖古之名將,何以加茲!」乃賜以金器一副,封益壽亭侯;青 夏侯惇治兵不嚴之過;又設祭,祭典韋。操親自哭而奠之,顧謂諸將曰:「吾折長子、 愛姪,俱無深痛;獨號泣典韋也。」眾皆感歎。次日下令班師。
不說曹操還兵許都。且說王則齎詔至徐州,布迎接入府,開讀詔書,─封布為平東 將軍,特賜印綬。─又出操私書。王則在呂布面前,極道曹公相敬之意。布大喜。忽報 袁術遣人至,布喚入問之。使言:「袁公早晚即皇帝位,立東宮,催取皇妃早到淮南。 」布大怒曰:「反賊焉敢如此!」遂殺來使,將韓胤用枷釘了,遣陳登齎謝表,解韓胤 一同王則上許都來謝恩;且答書于操,欲求實授徐州牧。
操知布絕婚袁術,大喜,遂斬韓胤于市曹。陳登密諫操曰:「呂布豺狼也,勇而無 謀,輕於去就,宜早圖之。」操曰:「吾素知呂布狼子野心,誠難久養。非公父子莫能 究其情,公當與吾謀之。」登曰:「丞相若有舉動,某當為內應。」操大喜,表贈陳珪 治中二千石,登為廣陵太守。登辭回,操執登手曰:「東方之事,便以相付。」
登點頭允諾,回徐州見呂布。布問之,登言父贈祿,某為太守。布大怒曰:「汝不 為吾求徐州牧,而乃自求爵祿!汝父教我協同曹公,絕婚公路,今吾所求,終無一獲, 而汝父子俱各顯貴,吾為汝父子所賣耳!」遂拔劍欲斬之。登大笑曰:「將軍何其不明 之甚也!」布曰:「吾何不明?」登曰:「吾見曹公,言養將軍譬如養虎,當飽其肉; 不飽則將噬人。」曹公笑曰:「不如卿言。吾待溫侯,如養鷹耳,狐兔未息,不敢先飽 。饑則為用,飽則颺去。」某問:「誰為狐兔?」曹公曰:「淮南袁術、江東孫策、冀 州袁紹、荊州劉表、益州劉璋、漢中張魯,皆狐兔也。」布擲劍笑曰:「曹公知我也! 」正說話間,忽報袁術軍來取徐州。呂布聞言失驚。正是:秦晉未諧吳越鬥,婚姻惹出 甲兵來。畢竟後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七回:袁公路大起七軍,曹孟德會合三將
卻說袁術在淮南,地廣糧多,又有孫策所質玉璽,遂思僭稱帝號;大會群下議曰: 「昔漢高祖不過泗上一亭長,而有天下;今歷年四百,氣數已盡,海內鼎沸。吾家四世 三公,百姓所歸;吾欲應天順人,正位九五,爾眾人以為如何?」主簿閻象曰:「不可 。昔周后稷積德累功,至於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猶以服事殷。明公家世雖貴,未若 有周之盛;漢室雖微,未若殷紂之暴也。此事決不可行。」術怒曰:「吾袁姓出於陳。 陳乃大舜之後。以土承火,正應其運。又讖云:「代漢者,當塗高也。」吾字公路,正 應其讖。又有傳國玉璽,若不為君,背天道也。吾意已決,多言者斬!」
遂建號仲氏,立臺省等官,乘龍鳳輦,祀南北郊,立馮方女為后,立子為東宮。因 命使催取呂布之女為東宮妃。卻聞布已將韓胤解赴許都,為曹操所斬,乃大怒;遂拜張 勳為大將軍,統領大軍二十餘萬,分七路征徐州:第一路大將張勳居中,第二路上將橋 蕤居左,第三路上將陳紀居右,第四路副將雷薄居左,第五路副將陳蘭居右,第六路降 將韓暹居左,第七路降將楊奉居右。各領部下健將,﹝左克右寸﹞日起行。命兗州刺史 金尚為太尉,監運七路錢糧。尚不從,術殺之,以紀靈為七路都救應使。術自引軍三萬 ,使李豐、梁剛、樂就為催進使,接應七路之兵。
呂布使人探聽得張勳一軍從大路逕取徐州,橋蕤一軍取小沛,陳紀一軍取沂都,雷 薄一軍取瑯琊,陳蘭一軍取碣石,韓暹一軍取下邳,楊奉一軍取浚山,七路軍馬,日行 五十里,於路劫掠將來,乃急召眾謀士商議,陳宮與陳珪父子俱至。陳宮曰:「徐州之 禍,乃陳珪父子所招;媚朝廷以求爵祿,今日移禍於將軍,可斬二人之頭獻袁術,其軍 自退。」
布聽其言,即命擒下陳珪、陳登。陳登大笑曰:「何如是之懦也?吾觀七路之兵, 如七堆腐草,何足介意!」布曰:「汝若有計破敵,免汝死罪。」陳登曰:「將軍若用 愚夫之言,徐州可保無虞。」布曰:「試言之。」登曰:「術兵雖眾,皆烏合之師,素 不親信;我以正兵守之,出奇兵勝之,無不成功。更有一計,不止保安徐州,並可生擒 袁術。」布曰:「計將安出?」登曰:「韓暹、楊奉乃漢舊臣,因懼曹操而走,無家可 依,暫歸袁術;術必輕之,彼亦不樂為術用。若憑尺書結為內應,更連劉備為外合,必 擒袁術矣。」布曰:「汝須親到韓暹、楊奉處下書。」陳登允諾。
布乃發表上許都,並致書與豫州,然後令陳登引數騎,先於下邳道上候韓暹。暹引 兵至,下寨畢,登入見。暹問曰:「汝乃呂布之人,來此何幹?」登笑曰:「某為大漢 公卿,何謂呂布之人?若將軍,向為漢臣,今乃為叛賊之臣,使昔日關中保駕之功,化 為烏有,竊為將軍不取也。且袁術性最多疑,將軍後必為其所害。今不早圖,悔之無及 。」暹歎曰:「吾欲歸漢,恨無門耳。」登乃出布書。暹覽書畢曰:「吾已知之。公先 回。吾與楊將軍反戈擊之。但看火起為號,溫侯以兵相應可也。」
登辭暹,急回報呂布。布乃分兵五路:高順引一軍進小沛,敵橋蕤;陳宮引一軍進 沂都,敵陳紀;張遼、臧霸引一軍出瑯琊,敵雷薄;宋憲、魏續引一軍出碣石,敵陳蘭 ;呂布自引一軍,出大道,敵張勳。各領軍一萬,餘者守城。呂布出城三十里下寨。張 勳軍到,料敵呂布不過,且退二十里屯住,待四下兵接應。
是夜二更時分,韓暹、楊奉,分兵到處放火,接應呂家軍入寨。勳軍大亂。呂布乘 勢掩殺,張勳敗走。呂布趕到天明,正撞著紀靈接應。兩軍相迎,恰待交鋒,韓暹、楊 奉兩路殺來。紀靈大敗而走,呂布引兵追殺,山後一彪軍到。門旗開處,只見一隊軍馬 ,打龍鳳日月旗旛,四斗五方旌幟,金瓜銀斧,黃銊白旄,黃羅銷金傘蓋之下,袁術身 披金甲,腕懸兩刀,立於陣前,大罵呂布:「背主家奴!」
布怒,挺戟向前。術將李豐挺鎗來迎;戰不三合,被布刺傷其手,豐棄鎗而走。呂 布麾兵衝殺,術軍大亂。呂布引軍從後追趕,搶奪馬匹衣甲無數。袁術引著敗軍,走不 上數里,山背後一彪軍出,截住去路。當先一將,乃關雲長也。大叫:「反賊!還不受 死!」袁術慌走,餘眾四散奔逃,被雲長大殺了一陣。袁術收拾敗軍,奔回淮南去了。
呂布得勝,邀請雲長並楊奉、韓暹等一行人馬到徐州,大排筵宴款待。軍士都有犒 賞。次日,雲長辭歸。布保韓暹為沂都牧。楊奉為瑯琊牧,商議欲留二人在徐州。陳珪 曰:「不可。韓、楊二人據山東。不出一年,則山東城郭皆屬將軍也。」布然之,遂送 二將暫於沂都、瑯琊二處屯﹝左答右刀﹞,以候恩命。陳登私問父曰:「何不留二人在 徐州,為殺呂布之根?」珪曰:「倘二人協助呂布,是反為虎添爪牙也。」登乃服父之 高見。
卻說袁術敗回淮南,遣人往江東問孫策借兵報讎。策怒曰:「汝賴吾玉璽,僭稱帝 號,背反漢室,大逆不道!吾方欲加兵問罪,豈肯反助叛賊乎?」遂作書以絕之。使者 齎書回見袁術,術看畢,怒曰:「黃口孺子,何敢乃爾!吾先伐之!」長史楊大將力諫 方止。
卻說孫策自發書後,防袁術兵來,點軍守住江口。忽曹操使至,拜策為會稽太守, 令起兵征討袁術。策乃商議,便欲起兵。長史張昭曰:「術雖新敗,兵多糧足,未可輕 敵;不如遺書曹操,勸他南征,吾為後應。兩軍相援,術軍必敗。萬一有失,亦望操救 援。」策從其言,遣使以此意達曹操。
卻說曹操至許都,思慕典韋,立祀祭之;封其子典滿為中郎,收養在府。忽報孫策 遣使致書。操覽書畢,又有人報袁術乏糧,劫掠陳留,欲乘虛攻之。遂興兵南征,令曹 仁守許都,其餘皆從征,馬步兵十七萬,糧食輜重千餘車;一面先發人會合孫策與劉備 、呂布。
兵至豫章界上,玄德早引兵來迎,操命請入營。相見畢,玄德獻上首級二顆。操驚 曰:「此是何人首級?」玄德曰:「此韓暹、楊奉之首級也。」操曰:「何以得之?」 玄德曰:「呂布令二人權住沂都、瑯琊兩縣,不意二人縱兵掠民,人人嗟怨;因此備乃 設一宴,詐請議事;飲酒間,擲盞為號,使關、張二弟殺之,盡降其眾。今特來請罪。 」操曰:「君為國家除害,正是大功,何言罪也?」
遂厚勞玄德,合兵到徐州界。呂布出迎、操善言撫慰,封為左將軍,許於還都之時 ,換給印綬。布大喜。操即分呂布一軍在左,玄德一軍在右,自統大軍居中,令夏侯惇 、于禁為先鋒。
袁術知曹兵至,令大將橋蕤引兵五萬作先鋒。兩軍會於壽春界口。橋蕤當先出馬, 與夏侯惇戰不三合,被夏侯惇搠死。術軍大敗,奔走回城。忽報孫策發船攻江邊西面, 呂布引兵攻東面,劉備、關、張引兵攻南面,操自引兵十七萬攻北面。術大驚,急聚眾 文武商議。楊大將曰:「壽春水旱連年,人皆缺食;今又動兵擾民,民既生怨,兵至難 以拒敵。不如留軍在壽春,不必與戰。待彼糧盡,必然生變。陛下且統御林軍渡淮;一 者就熟,二者暫避其銳。」
術用其言,留李豐、樂就、梁剛、陳紀四人,分兵十萬,堅守壽春;其餘將卒,並 庫藏金玉寶貝,盡數收拾過淮去了。
卻說曹兵十七萬,日費糧食浩大,諸郡及荒旱,接濟不及;操催軍速戰,李豐等閉 門不出。操軍相拒月餘,糧食將盡,致書於孫策,借得糧米十萬斛,不敷支散。管糧官 任峻,部下倉官王垕,入稟操曰:「兵多糧少,當如之何?」操曰:「可將小斛散之, 權且救一時之急。」垕曰:「兵士倘怨,如何?」操曰:「吾自有策。」
垕依命,以小斛分散:操暗使人各寨探聽,無不嗟怨,皆言丞相欺眾。操乃密召王 垕入曰:「吾欲問汝借一物,以壓眾心,汝必勿吝。」垕曰:「承相欲用何物?」操曰 :「欲借汝頭以示眾耳。」垕大驚曰:「其實無罪。」操曰:「吾亦知汝無罪;但不殺 汝,軍心變矣。汝死後,汝妻子吾自養之,汝勿慮也。」垕再欲言時,操早呼刀斧手推 出門外,一刀斬訖,懸頭高竿,出榜曉示曰:「王垕故行小斛,盜竊官糧,謹按軍法。 」於是眾怨始解。
次日,操傳令各營將領:「如三日內不併力破城,皆斬!」操親至城下,督諸軍搬 土運石,填壕塞塹,城上矢石如雨,有兩員裨將畏避而回,操掣劍親斬於城下,遂自下 馬接土填坑。於是大小將士,無不向前,軍威大振。城上抵敵不住。曹兵爭先上城,斬 關落鎖,大隊擁入。李豐、陳紀、樂就、梁剛都被生擒。操令皆斬於市。焚燒偽造宮室 殿宇,一應犯禁之物。壽春城中,收掠一空。商議欲進兵渡淮,追趕袁術。荀彧諫曰: 「年來荒旱,糧食艱難,若更進兵,勞軍損民,未必有利;不若暫回許都,待來春麥熟 ,軍糧足備,方可圖之。」
操躊躇未決。忽報馬到,報說:「張繡依託劉表,復肆猖獗;南陽諸縣復反;曹洪 拒敵不住,連輸數陣,今特來告急。」操乃馳書與孫策,令其跨江布陣,以為劉表疑兵 ,使不敢妄動;自己即日班師,別議征張繡之事。臨行,令玄德仍屯兵小沛,與呂布結 為兄弟,互相救助,再無相侵。呂布引兵自回徐州。操密謂玄德曰:「吾令汝屯兵小沛 ,是『掘坑待虎』之計也。公但與陳珪父子商議,勿致有失。某當為公外援。」話畢而 別。
卻說曹操引軍回許都,人報段煨殺了李傕,伍習殺了郭氾,將頭來獻。段煨並將李 傕合族老小二百餘口活解入許都。操令分於各門處斬,傳首號令,人民稱快。天子陞殿 ,會集文武,作太平筵宴。封段煨為盪寇將軍,伍習為殄虞將軍,各引兵鎮守長安。二 人謝恩而去。操即奏張繡作亂,當興兵伐之。天子乃親排鑾駕,送操出師,時建安三年 夏四月也。
操留荀彧在許都,調遣兵將,自統大軍進發。行軍之次,見一路麥已熟。民因兵至 ,逃避在外,不敢刈麥。操使人遠近遍諭村人父老,及各處守境官吏曰:「吾奉天子明 詔,出兵討逆,與民除害。方今麥熟之時,不得已而起兵,大小將校,凡過麥田,但有 踐踏者,並皆斬首。軍法甚嚴,爾民勿得驚疑。」百姓聞諭,無不歡喜稱頌,望塵遮道 而拜。官軍經過麥田,皆下馬以手扶麥,遞相傳送而過,並不敢踐踏。
操乘馬正行,忽田中驚起一鳩,那馬眼生,竄入麥中,踐壞了一大塊麥田。操隨呼 行軍主簿,擬議自己踐麥之罪。主簿曰:「丞相豈可議罪?」操曰:「吾自制法,吾自 犯之,何以服眾?」即掣所佩之劍欲自刎。眾急救住。郭嘉曰:「古者春秋之義,法不 加於尊。丞相總統大軍,豈可自戕?」操沉吟良久,乃曰:「既春秋有法不加於尊之義 ,吾姑免死。」乃以劍割自己之髮,擲於地曰:「割髮權代首。」使人以髮傳示三軍曰 :「丞相踐麥,本當斬首號令,今割髮以代。」於是三軍悚然,無不懍遵軍令。後人有 詩論之曰:
十萬貔貅十萬心,一人號令眾難禁。拔刀割髮權為首,方見曹瞞詐術深。
卻說張繡知操引兵來,急發書報劉表,使為後應;一面與雷敘、張先二將領兵出城 迎敵。兩陣對圓,張繡出馬,指操罵曰:「汝乃假仁義無廉恥之人,與禽獸何異!」操 大怒,令許褚出馬,繡令張先接戰。只三合,許褚斬張先於馬下,繡軍大敗。操引軍趕 至南陽城下。繡入城,閉門不出。
操圍城攻打,見城壕甚闊,水勢又深,急難近城,乃令軍士運土填濠;又用土布袋 並柴薪草把相雜於城邊作梯凳;又立雲梯窺望城中。操自騎馬遶城觀之。如此三日,操 傳令教軍士於西門角上,堆積柴薪,會集諸將,就那裡上城。
城中賈詡見如此光景,便謂張繡曰:「某已知曹操之意矣;今可將計就計而行。」 正是:「強中自有強中手,用詐還逢識詐人。」不知其計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八回:賈文和料敵決勝,夏侯惇拔失啖睛
卻說賈詡料知曹操之意,便欲將計就計而行,乃謂張繡曰:「某在城上,見曹操遶 城而觀者三日。他見城東南角磚土之色,新舊不等,鹿角多半毀壞,意將從此處攻進; 卻虛去西北上積草,詐為聲勢,欲哄我撤兵守西北,彼乘夜黑,必爬東南角而進也。」 繡曰:「然則奈何?」詡曰:「此易事耳。來日可令精壯之兵,飽食輕裝,盡藏於東南 房屋內,卻教百姓假扮軍士,虛守西北,夜間任他在東南角上爬城。俟其爬進城時,一 聲砲響,伏兵齊起,操可擒矣。」
繡喜從其計。早有探馬報曹操,說張繡盡撤兵在西北角上,吶喊守城,東南卻甚空 虛。操曰:「中吾計矣!」遂命軍中密備鍬钁,爬城器具,日間只引軍攻西北角;至二 更時分,卻領精兵於東南角上爬入濠去,砍開鹿角。城中全無動靜,眾軍一齊擁入。只 聽得一聲砲響,伏兵四起。曹軍急退,背後張繡親驅勇壯殺來。曹軍大敗,退出城外, 奔走數十里。張繡直殺至天明方收軍入城。曹操計點敗軍,已折五萬餘人,失去輜重無 數。呂虔、于禁俱各被傷。
卻說賈詡見操敗走,急勸張繡遺書劉表,使起兵截其後路。表得書,即欲起兵,忽 探馬報孫策屯兵湖口。蒯良曰:「策屯兵湖口,乃曹操之計也。今操新敗,若不乘勢擊 之,後必有患。」表乃令黃祖堅守隘口,自己統兵至安眾縣截操後路;一面約會張繡。 繡知表兵已起,即同賈詡引兵襲操。
且說操軍緩緩而行,至襄城到淯水,操忽於馬上放聲大哭。眾驚問其故。操曰:「 吾思去年於此地折了吾大將典韋,不由不哭耳!」因即下令屯住軍馬,大設祭筵,弔奠 典韋亡魂。操親自拈香哭拜,三軍無不感嘆。祭典韋畢,方祭姪曹安民及長子曹昂,并 祭陣亡軍士;連那匹射死的大宛馬,也都致祭。
次日,忽荀彧差人報說:「劉表助張繡屯兵安眾,截吾歸路。」操答彧書曰:「吾 日行數里,非不知賊來追我,然吾計劃已定,若到安眾,破繡必矣。君等勿疑。」便催 軍行至安眾縣界。劉表軍已守險要,張繡隨後引軍趕來。操乃令眾軍黑夜鑿險開道,暗 伏奇兵。
及天色微明,劉表、張繡軍會合,見操兵少,疑操遁去,俱引兵入險擊之。操縱奇 兵出,大破兩家之兵。曹兵出了安眾界口,於隘外下寨。劉表、張繡各整敗兵相見。表 曰:「何期反中曹操奸計!」繡曰:「容再圖之!」於是兩軍集於安眾。
且說荀彧探知袁紹欲興兵犯許都,星夜馳書報曹操。操得書心慌,即日回兵。細作 報知張繡,繡欲追之。賈詡曰:「不可追也,追之必敗。」劉表曰:「今日不追,坐失 機會矣。」力勸繡引軍萬餘同往追之。約行十餘里,趕上曹軍後隊。曹軍奮力接戰,繡 、表兩軍大敗而還。繡謂詡曰:「不用公言,果有此敗。」詡曰:「今可整兵再往追之 。」繡與表俱曰:「今已敗,奈何復追?」詡曰:「今番追去,必獲大勝,如其不然, 請斬吾首。」繡信之。劉表疑慮,不肯同往。繡乃自引一軍往追,操兵果然大敗,軍馬 輜重,連路散棄而走。
繡正往前追趕,忽山後一彪軍擁出。繡不敢前追,收軍回安眾。劉表問賈詡曰:「 前以精兵追退兵,而公曰必敗;後以敗卒擊勝兵,而公曰必克;究竟悉如公言,何其事 不同而皆驗也?願公明教我。」詡曰:「此易知耳。將軍雖善用兵,非曹操敵手。操軍 雖敗,必有勁將為殿,以防追兵;我兵雖銳,不能敵之也;故知必敗。夫操之急於退兵 者,必因許都有事;既破我追軍之後,必輕車速回,不復為備;我乘其不備而更追之, 故能勝也。」劉表、張繡俱服其高見。詡勸表回荊州,繡守襄城,以為脣齒,兩軍各散 。
且說曹操正行間,聞報後軍為繡所追,急引眾將回身救應。只見繡軍已退,敗兵回 告操曰:「若非山後這一路人馬阻住中路,我等皆被擒矣。」操急問何人,那人綽槍下 馬,拜見曹操,乃鎮威中郎將,江夏平春人;姓李,名通,字文達。操問何來。通曰: 「近守汝南,聞丞相與張繡、劉表戰,特來接應。」操喜,封通為建功侯,守汝南西界 ,以防表、繡。李通拜謝而去。
操還許都,表奏孫策有功,封為討逆將軍,賜爵吳侯,遣使齎詔江東,諭令防剿劉 表。操回府,眾官參見畢。荀彧問曰:「丞相緩行至安眾,何以知必勝賊兵?」操曰: 「彼退無歸路,必將死戰,吾緩誘之而暗圖之,是以知其必勝也。」
荀彧拜服。郭嘉入。操曰:「公來何暮也?」嘉袖出一書,白操曰:「袁紹使人致 書承相,言欲出兵攻公孫瓚,特來借糧借兵。」操曰:「吾聞紹欲圖許都,今見吾歸, 又別生他議。」遂拆書觀之。見其詞意驕慢,乃問嘉曰:「袁紹如此無狀,吾欲討之, 恨力不及,如何?」
嘉曰:「劉項之不敵,公所知也。高祖惟智勝,項羽雖強,終為所擒。今紹有十敗 ,公有十勝;紹兵雖盛,不足懼也。紹繁禮多儀,公體任自然,此道勝也;紹以逆動, 公以順率,此義勝也;桓、靈以來,政失於寬,紹以寬濟,公以猛糾,此治勝也;紹外 寬內忌,所任多親戚,公外簡內明,用人惟才,此度勝也;紹多謀少決,公得策輒行, 此謀勝也,紹專收名譽,公以至誠待人,此德勝也;紹恤近忽遠,公慮無不周,此仁勝 也;紹聽讒惑亂,公浸潤不行,此明勝也;紹是非混淆,公法度嚴明,此文勝也;紹好 為虛勢,不知兵要,公以少克眾,用兵如神,此武勝也。─公有此十勝,於以敗紹無難 矣。」
操笑曰:「如公所言,孤何足以當之?」荀彧曰:「郭奉孝十勝十敗之說,正與愚 見相合。紹兵雖眾,何足懼耶!」嘉曰:「徐州呂布,實心腹大患。今紹北征公孫瓚, 我當乘其遠出,先取呂布,掃除東南,然後圖紹,乃為上計;否則我方攻紹,布必乘虛 來犯許都,為害不淺也。」
操然其言,遂議東征呂布。荀彧曰:「可先使人往約劉備,待其回報,方可動兵。 」操從之,一面發書與玄德,一面厚遣紹使,奏封紹為大將軍太尉,兼都督冀、青、幽 、并四州,密書答之云:「公可討公孫瓚,吾當相助。」紹得書大喜,便進兵攻公孫瓚 。
且說呂布在徐州,每當賓客宴會之際,陳珪父子必盛稱布德。陳宮不悅,乘間告布 曰:「陳珪父子面諛將軍,其心不可測,宜善防之。」布怒叱曰:「汝無端獻讒,欲害 好人耶?」宮出歎曰:「忠言不入,吾輩必受殃矣。」意欲棄布他往,卻又不忍;又恐 被人嗤笑,乃終日悶悶不樂。
一日,帶領數騎去小沛地面圍獵解悶,忽見官道上一騎驛馬,飛奔前去。宮疑之, 棄了圍場,引從騎從小路趕上,問曰:「汝是何處使命?」那使者知是呂布部下人,慌 不能答。陳宮令搜其身,得玄德回答曹操密書一封。宮即連人與書,拿見呂布。布問其 故。來使曰:「曹丞相差我往劉豫州處下書,今得回書,不知書中所言何事。」布乃拆 書細看。書略曰:
奉明命欲圖呂布,敢不夙夜用心?但備兵微將少,不敢輕動。丞相若興大師,備當 為前驅。謹嚴兵整甲,專待鈞命。
呂布見了,大驚曰:「操賊焉敢如此!」遂將使者斬首,先使陳宮」、臧霸,結連 泰山寇孫觀、吳敦、尹禮、昌豨,東取山東兗州諸郡。令高順、張遼取沛城,攻玄德。 令宋憲、魏續西取汝、潁。布自總中軍為三路救應。
且說高順等引兵出徐州,將至小沛,有人報知玄德。玄德急與眾商議。孫乾曰:「 可速告急於曹操。」玄德曰:「誰可去許都告急?」階下一人出曰:「某願往。」視之 ,乃玄德同郡人,姓簡,名雍,字憲和,現為玄德幕賓。玄德即修書付簡雍,使星夜赴 許都求援;一面整頓守城器具。玄德自守南門,孫乾守北門,雲長守西門,張飛守東門 ,令糜竺與其弟糜芳守護中軍,原來糜竺有一妹,嫁與玄德為次妻。玄德與他兄弟有郎 舅之親,故令其守中軍保護妻小。
高順軍至,玄德在敵樓上問曰:「吾與奉先無隙,何故引兵至此?」順曰:「你結 連曹操,欲害吾主,今事已露,何不就縛?」言訖,便麾軍攻城。玄德閉門不出。次日 ,張遼引兵攻打西門。雲長從城上謂之曰:「公儀表非俗,何故失身於賊?」張遼低頭 不語。雲長知此人有忠義之氣,更不以惡言相加,亦不出戰。
遼引兵退至東門,張飛便出迎戰。早有人報知關公。關公急來東門看時,只見張飛 方出城,張遼軍已退。飛欲追趕,關公急召入城。飛曰:「彼懼而退,何不追之?」關 公曰:「此人武藝不在你我之下。因我以正言感之,頗有自悔之心,故不與我等戰耳。 」飛乃悟,只令士卒堅守城門,更不出戰。
卻說簡雍至許都見曹操,具言前事。操即聚眾謀士議曰:「吾欲攻呂布,不憂袁紹 掣肘,只恐劉表、張繡擾其後耳。」荀攸曰:「二人新破,未敢輕動。呂布驍勇,若更 結連袁術,縱橫淮、泗,急難圖矣。」郭嘉曰:「今可乘其初叛,眾心未附疾往擊之。 」
操從其言,即命夏侯惇與夏侯淵、呂虔、李典領兵五萬先行,自統大軍陸續進發, 簡雍隨行。早有探馬報知高順。順飛報呂布。布先令侯成、郝萌、曹性引二百餘騎接應 高順,使離沛城三十里去迎曹軍,自引大軍隨後接應。
玄德在小沛城中見高順退去,知是曹家兵至,乃只留孫乾守城,糜竺、糜芳守家, 自己卻與關、張二公,提兵盡出城外,分頭下寨,接應曹軍。
卻說夏侯惇引軍前進,正與高順軍相遇,便挺槍出馬搦戰。高順迎敵。兩馬相交, 戰有四五十合,高順抵敵不住,敗下陣來。惇縱馬追趕,順遶陣而走。惇不捨,亦遶陣 追之。陣上曹性看見,暗地拈弓搭箭,覷得真切,一箭射去,正中夏侯惇左目,惇大叫 一聲,急用手拔箭,不想連眼珠拔出;乃大呼曰:「父精母血,不可棄也!」遂納於口 內啖之,仍復挺槍縱馬,直取曹性。性不及提防,早被一槍搠透面門,死於馬下。兩邊 軍士見者,無不駭然。
夏侯惇既殺曹性,縱馬便回。高順從背後趕來,麾軍齊上,曹軍大敗。夏侯淵救護 其兄而走。呂虔、李典將敗軍退去濟北下寨。高順得勝,引軍回擊玄德,恰好呂布大軍 亦至。布與張遼、高順分兵三路,夾攻玄德、關、張三寨。正是:啖睛猛將雖能戰,中 箭先鋒難久持。未知玄德勝負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十九回:下邳城曹操鏖兵,白門樓呂布殞命
卻說高順引張遼擊關公寨,呂布自擊張飛寨,關、張各出迎戰,玄德引兵兩路接應 。呂布分軍從背後殺來,關,張兩軍皆潰,玄德引數十騎奔回沛城。呂布趕來,玄德急 喚城上軍士放下弔橋。呂布隨後也到。城上欲待放箭,又恐射了玄德。被呂布乘勢殺入 城門,把門將士,抵敵不住,都四散奔避。呂布招軍入城。玄德見勢已急,到家不及, 只得棄了妻小,穿城而過,走出西門,匹馬逃難。
呂布趕到玄德家中,糜竺出迎,告布曰:「吾聞大丈夫不廢人之妻子。今與將軍爭 天下者,曹公耳。玄德常念轅門射戟之恩,不敢背將軍也。今不得已而投曹公,惟將軍 憐之。」布曰:「吾與玄德舊交,豈忍害他妻子?」便令糜竺引玄德妻小,去徐州安置 。布自引軍投山東兗州境上,留高順、張遼守小沛。此時孫乾已逃出城外。關、張二人 亦各自收得些人馬,往山中住劄。
且說玄德匹馬逃難,正行間,背後一人趕至,視之乃孫乾也。玄德曰:「吾今兩弟 不知存亡,妻小失散,為之奈何?」孫乾曰:「不若且投曹操,以圖後計。」玄德依言 ,尋小路投許都。途次絕糧,嘗往村中求食。但到處,聞劉豫州,皆爭進飲食。一日, 到一家投宿,其家一少年出拜,問其姓名,乃獵戶劉安也。
當下劉安聞豫州牧至,欲尋野味供食,一時不能得,乃殺其妻以食之。玄德曰:「 此何肉也?」安曰:「乃狼肉也。」玄德不疑,乃飽食了一頓,天晚就宿。至曉將去, 往後院取馬,忽見一婦人殺於廚下,臂上肉已都割去。玄德驚問,方知昨夜食者,乃其 妻之肉也。玄德不勝傷感。洒淚上馬。劉安告玄德曰:「本欲相隨使君,因老母在堂, 未敢遠行。」
玄德稱謝而別,取路出梁城。忽見塵頭蔽日,一彪大軍來到。玄德知是曹操之軍, 同孫乾逕至中軍旗下,與曹操相見,具說失沛城,散二弟,陷妻小之事。操亦為之下淚 。又說劉安殺妻為食之事,操乃令孫乾以金百兩往賜之。
軍行至濟北,夏侯淵等迎接入寨,備言兄夏侯惇損其一目,臥病未痊。操臨臥處視 之,令先回許都調理;一面使人打探呂布現在何處。採馬回報云:「呂布與陳宮,臧霸 結連泰山賊寇,共攻兗州諸郡。」操即令曹仁引三千兵打沛城。操親提大軍,與玄德來 戰呂布。前至山東,路近蕭關,正遇泰山寇孫觀,吳敦,尹禮,昌豨,領兵三萬餘攔去 路。操令許褚迎戰,四將一齊出馬。許褚奮力死戰,四將抵敵不住,各自敗走。操乘勢 掩殺,追至蕭關,探馬飛報呂布。
時布已回徐州,欲同陳登往救小沛,令陳珪守徐州,陳登臨行,珪謂之曰:「昔曹 公曾言東方事盡付與汝。今布將敗,可便圖之。」登曰:「外面之事,兒自為之;倘布 敗回,父親便請糜竺一同守城,休放布入,兒自布脫身之計。」珪曰:「布妻小在,此 心腹頗多,為之奈何?」登曰:「兒亦有計了。」乃入見呂布曰:「徐州四面受敵,操 必力攻,我當先思退步。可將錢糧移於下邳,倘徐州被圍,下邳有糧可救。主公盍早為 計!」布曰:「元龍之言甚善。吾當并妻小移去。」遂令宋憲,魏續保護妻小與錢糧移 屯下邳;一面自引軍與陳登住救蕭關。到半路,登曰:「容某先到關探曹兵虛實,主公 方可行。」
布許之,登乃先到關上。陳宮等接見。登曰:「溫侯深怪公等不肯向前,要來責罰 。」宮曰:「今曹兵勢大,未可輕敵。吾等緊守關隘,可勸主公深保沛城,乃為上策。 」陳登唯唯。至晚上關而望,見曹兵直逼關下,乃乘夜連寫三封書,拴在箭上,射下關 去。次日辭了陳宮,飛馬來見呂布曰:「關上孫觀等皆欲獻關,某已留下陳宮守把,將 軍可於黃昏時殺去救應。」
布曰:「非公則此關休矣。」便教陳登飛騎先至關,約陳宮為內應,舉火為號。登 逕往報宮曰:「曹兵已抄小路到關內,恐徐州有失。公等宜急回。」宮遂引眾棄關而走 。登就關上放起火來。呂布乘黑殺至,陳宮軍和呂布軍在黑暗裏自相掩殺。
曹兵望見號火,一齊殺到,乘勢攻擊。孫觀等各自四散逃避去了。呂布直殺到天明 ,方知是計;急與陳宮回徐州。到得城邊叫門時,城上亂箭射下。糜竺在敵樓上喝曰: 「汝奪吾主城池,今當仍還吾主,汝不得復入此城也。」布大怒曰:「陳珪何在?」竺 曰:「吾已殺之矣。」布回顧宮曰:「陳登安在?」宮曰:「將軍尚執迷而問此佞賊乎 ?」
布令遍尋軍中,卻只不見。宮勸布急投小沛,布從之。行至半路,只見一彪軍驟至 ,視之乃高順,張遼也。布問之,答曰:「陳登來報說主公被圍,今某等急來救解。」 宮曰:「此又佞賊之計也。」布怒曰:「吾必殺此賊!」急驅馬至小沛。只見城上盡插 曹兵旗號。原來曹操已令曹仁襲了城池,引軍守把。呂布於城下大罵陳登。登在城上指 布罵曰:「吾乃漢臣,安肯事汝反賊耶!」布大怒。正待攻城,忽聽背後喊聲大起,一 隊人馬來到。當先一將乃是張飛。高順出馬迎敵,不能取勝。布親自接戰。正鬥間,陣 外喊聲復起,曹操親統大軍衝殺前來。
布料難抵敵,引軍東走。曹兵隨後追趕。呂布走得人困馬乏。忽大閃出一彪軍攔住 去路,為道一將,立馬橫刀,大喝:「呂布休走!關雲長在此!」呂布慌忙接戰。背後 張飛趕來。布無心戀戰,與陳宮等殺開條路,逕奔下邳。侯成引兵接應去了。關、張相 見,各洒淚言失散之事。雲長曰:「我在海州路上住紮,探得消息,故來至此。」張飛 曰:「弟在芒碭山住了這幾時,今日幸得相遇。」
兩個敘話畢,一同引兵來見玄德,哭拜於地。玄德悲喜交集,引二人見曹操,便隨 操入徐州。糜竺接見,具言家屬無恙,玄德甚喜。陳珪父子亦來參拜曹操。操設一大宴 ,犒勞諸將。操自居中,使陳珪居左、玄德居右。其餘將士,各依次坐。宴罷,操嘉陳 珪父子之功,加封十縣祿,授登為伏波將軍。
且說曹操得了徐州,心中大喜,商議起兵攻下邳。程昱曰:「布今止有下邳一城, 若逼之太急,必死戰而投袁術矣。布與術合,其勢難攻。今可使能事者守住淮南徑路, 內防呂布,外當袁術。況今山東尚有臧霸、孫觀之徒未曾歸順,防之亦不可忽也。」
操曰:「吾自當山東諸路。其淮南徑路請玄德當之。」玄德曰:「丞相將令,安敢 有違?」次日,玄德留糜竺、簡雍在徐州,帶孫乾,關,張引軍往守淮南徑路。曹操自 引兵攻下邳。
且說呂布在下邳,自恃糧食足備,且有泗水之險,安心坐守,何保無虞。陳宮曰: 「今操兵方來,可乘其寨柵未定,以逸擊勞,無不勝者。」布曰:「吾方屢敗,不可輕 出。待其來攻而後擊之,皆落泗水矣。」遂不聽陳宮之言。
過數日,曹兵下寨已定。操統眾將至城下,大叫呂布答話。布上城而立。操謂布曰 :「聞奉先又欲結婚袁術,吾故領兵至此。夫術有反逆大非,而公有討董卓之功,今何 自棄其前功而從逆賊耶?倘城池一破,悔之晚矣!若早來降,共扶王室,當不失封侯之 位。」布曰:「丞相且退,尚容商議。」
陳宮在布側大罵曹操奸賊,一箭射中其麾蓋。操指宮恨曰:「吾誓殺汝!」遂引兵 攻城。宮謂布曰:「曹操遠來,勢不能久。將軍可以步騎出屯於外,宮將餘眾閉守於內 。操若攻將軍,宮引兵擊其背;若來攻城,將軍為救於後。不過旬日,操軍食盡,可一 鼓而破,此乃掎角之勢也。」布曰:「公言極是。」遂歸府收拾戎裝。時方冬寨,分付 從人多帶綿衣。
布妻嚴氏聞之,出問曰:「君欲何往?」布告以陳宮之謀。嚴氏曰:「君委全城, 捐妻子,孤軍遠出,倘一旦有變,妾豈得為將軍之妻乎?」布躊躇未決,三日不出。宮 入見曰:「操軍四面圍城,若不早出,必受其困。」布曰:「吾思遠出不如堅守。」宮 曰:「近聞操軍糧少,遣人往許都去取,早晚將至。將軍可引精兵往斷其糧道。此計大 妙。」
布然其言,復入內對嚴氏說知此事。嚴氏泣曰:「將軍若出,陳宮,高順,安能堅 守城池?倘有差失,悔無及矣!妾昔在長安,已為將軍所棄,幸賴龐舒私藏妾身,再得 與將軍相聚;孰佑知今又棄妾而去乎?將軍前程萬里,請勿以妾為念!」言罷痛哭。
布聞言愁悶不決,入告貂蟬。貂蟬曰:「將軍與妾作主,勿輕騎自出。」布曰:「 汝無憂慮。吾有畫戟,赤兔馬,誰敢近我?」乃出謂陳宮曰:「操軍糧至者,詐也。操 多詭計,吾未敢動。」宮出歎曰:「吾等死無葬身之地矣!」
布於是終日不出,只同嚴氏,貂蟬飲酒解悶。謀士許汜,王楷入見布,進計曰:「 今袁術在淮南,聲勢大振。將軍舊曾與彼約婚,今何不仍求之?彼兵若至,內外夾攻, 操不難破也。」布從其計,即日修書,就著二人前去。許汜曰:「須得一軍引路衝出方 好。」布令張遼,郝萌兩個引兵一千,送出隘口。
是夜二更,張遼在前,郝萌在後,保著許汜,王楷殺出城去。抹過玄德寨,眾將追 趕不及,已出隘口。郝萌將五百人,跟許汜,王楷而去。張遼引一半軍回來,到隘口時 ,雲長攔住。未及交鋒,高順引兵出城救應,接入城中去了。
且說許汜,王楷至壽春,拜見袁術,呈上書信。術曰:「前者殺吾使命,賴我奼姻 ,今又來相問,何也?」汜曰:「此為曲奸計所誤:願明公詳之。」術曰:「汝主不因 曹兵困急,豈肯以女許我?」楷曰:「明公今不相救,恐脣亡齒寒,亦非明公之福也。 」術曰:「奉先反覆無信,可先送女,然後發兵。」許汜,王楷只得拜辭,和郝萌回來 。到亡德寨邊,汜曰:「日間不可過。夜半吾二人先行,郝將軍斷後。」
商量停當。夜過玄德寨,許汜,王楷先過去了。郝萌正行之次,張飛出寨攔路。郝 萌交馬只一合,被張飛生擒過去,五百人馬盡被殺散。張飛解郝萌來見玄德,玄德押往 大寨見曹操。郝萌備說求救許婚一事。操大怒,斬郝萌於軍門,使人傳諭各寨,小心防 守,如有走透呂布及彼軍士者,依軍法處治。各寨悚然。
玄德回營,分付關、張曰:「我等正當淮南衝要之處。二弟切宜小心在意,勿犯曹 公軍令。」飛曰:「捉了一員賊將,曹操不見有甚褒賞,卻反來諕嚇,何也?」玄德曰 :「非也:曹操統領多軍,不以軍令,何能服人?弟勿犯之。」關,張應諾而退。
且說許汜,王楷,回見呂布,具言袁術先欲得婦,然後起兵救援。布曰:「如何送 去?」汜曰:「今郝萌被獲,操必知我情,預作準備。若非將軍親自護送,誰能突出重 圍?」布曰:「今日便送去,如何?」汜曰:「今日乃凶神值日,不可去。明日大利, 宜用戌亥時。」布命張遼,高順引三千軍馬,安排小車一輛:「我親送至二百里外,卻 使你兩個送去。」
次夜二更時分,呂布將女以綿纏身,用甲包裏,負於背上,提戟上馬。放開城門, 布當先出城,張遼,高順跟著。將次到玄德寨前,一聲鼓響,關,張二人攔住去路,大 叫:「休走!」布無心戀戰,只顧奪路而行。玄德自引一軍殺來,兩軍混戰。呂布雖勇 ,終是縛一女在身上,只恐有傷,不敢衝突重圍。後面徐晃、許褚皆殺來,眾軍皆大叫 曰:「不要走了呂布!」
布見軍來太急,只得仍退入城。玄德收軍,徐晃等各歸寨,端的不曾走透一個。呂 布回到城中,心中憂悶,只是飲酒。
卻說曹操攻城,兩月不下,忽報:「河內太守張揚出兵東市,欲救呂布;部將楊醜 殺之,欲將頭獻丞相,欲被張揚心腹將眭固所殺,反投大城去了。」操聞報,即遣史渙 追斬眭固。因聚眾將曰:「張揚雖幸自滅,然北有袁紹之憂,東有表、繡之患,下邳久 圍不克。吾欲捨布還都,暫且息戰,何如?」荀攸急止曰:「不可,呂布屢敗,銳氣已 墮。軍以將為主,將衰則軍無戰心。彼陳宮雖有謀而遲,今布之氣未復,宮之謀未定, 作速政之,布可擒也。」郭嘉曰:「某有一計,下邳城可立破,勝於二十萬師。」荀彧 曰:「莫非決沂、泗之水乎?」嘉笑曰:「正是此意。」
操大喜。即令軍士決兩河之水。曹兵皆居高原,坐視水淹下邳。下邳一城,只剩得 東門無水;其餘各門,都被水淹。眾軍飛報呂布。布曰:「吾有亦免馬,渡水如平地, 又何懼哉!」乃日與妻妾痛飲美酒。因酒色過傷,形容銷減。一旦取鏡自照,驚曰:「 吾被酒色傷矣!自今日始,當戒之。」遂下令城中,但有飲酒皆斬。
卻說侯成有馬十五匹,被後槽人盜去,欲獻與玄德。侯成知覺,追殺後槽人,將馬 奪回;諸將與侯成作賀。侯成釀得五六斛酒,欲與諸將會飲;恐呂布見罪,乃先以酒五 瓶詣布府,稟曰:「托將軍虎威,追得失馬。眾將皆來作賀,釀得些酒,未敢擅飲,特 先奉上微意。」
布大怒曰:「吾方禁,酒汝卻釀酒會飲,莫非同謀伐我乎?」命推出斬之。宋憲, 魏續等諸將俱入告饒。布曰:「故犯吾令,理合斬首。今看眾將面,且打一百!」眾將 又哀告,打了五十背花,然後放歸。眾將無不喪氣。
宋憲,魏續至侯成家探視,侯成泣曰:「非公等則吾死矣!」憲曰:「布只戀妻子 ,視吾等如草芥。」續曰:「軍圍城下,水遶壕邊,吾等死無日矣!」憲曰:「布無仁 無義,我等棄之而走,何如?」續曰:「非丈夫也。不若擒布獻曹公。」侯成曰:「我 因追馬受責,而布所倚恃者,赤免馬也。汝二人果能獻門擒布,吾當先盜馬去見曹公。 」
三人商議定了。是夜侯成暗至馬院,盜了那匹赤免馬,飛奔東門來。魏續便開門放 出,卻佯作追趕之狀。侯成到曹操寨,獻上馬匹,備言宋憲、魏續插白旗為號,準備獻 門。曹操聞此信,便押榜數十張射入城去。其榜曰:
大將軍曹,特奉明詔,征伐呂布。如有抗拒大軍者,破城之日,滿門誅戳。上至將 校,下至庶民,有能擒呂布來獻,或獻其首級者,重加官賞。為此榜諭,各宜知悉。
次日平明,城外喊聲震地。呂布大驚,提戟上城,各門點視,責罵魏續走透侯成, 失了戰馬,欲待治罪。城下曹兵望見城上白旗,竭力攻城,布只得親自抵敵。從平明直 打到日中,曹兵稍退。布少憩門樓,不覺睡著在椅上。宋憲趕退左右,先盜其畫戟,便 與魏續一齊動手,將呂布繩纏索綁,緊緊縛住。
布從睡夢中驚醒,急喚左右,卻都被二人殺散,把白旗一招,曹兵齊至城下。魏續 大叫:「已生擒呂布矣!」夏侯淵尚未信。宋憲在擲下呂布畫戟來,大開城門,曹兵一 擁而入。高順,張遼在西門,水圍難出。為曹兵所擒。陳宮奔至南門,為徐晃所獲。
曹操入城,即傳令退了所決之水,出榜安民;一面與玄德同坐白門樓上,關,張侍 立於側,提過擒獲一干人來。呂布雖然長大,卻被繩索綑作一團。布叫曰:「縛太急, 乞緩之!」操曰:「縛虎不得不急。」布見侯成,魏續,宋憲,皆立於側, 乃謂之曰:「我待諸將不薄,汝等何忍背反?」憲曰:「聽妻妾言,不聽將計,何謂不 薄?」
布默然。須臾,眾擁高順至。操問曰:「汝有何言?」順不答。操怒命斬之。徐晃 解陳宮至。操曰:「公臺別來無恙?」宮曰:「汝心術不正,吾故棄汝!」操曰:「吾 心不正,公又奈何獨事呂布?」宮曰:「布雖無謀,不似你詭詐奸險。」操曰:「公自 謂足智多謀,今竟何如?」宮顧呂布曰:「恨此人不從吾言!若從吾言,未必被擒也。 」操曰:「今日之事當如何?」宮大聲曰:「今日有死而已!」操曰:「公如是,奈公 之老母妻子何?」宮曰:「吾聞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施仁政於天下者,不絕人 之祀。老母妻子之存亡,亦在於明公耳。吾身既被擒,請即就戮,並無挂念。」
操有留戀之意。宮徑步下樓,左右牽之不住。操起身泣而送之。宮並不回顧。操謂 從者曰:「即送公臺老母妻子回許都養老。怠慢者斬。」宮聞言,亦不開口,伸頸就刑 。眾皆下淚。操以棺槨盛其屍,葬於許都。後人有詩歎之曰:
生死無二志,丈夫何壯哉!不從金石論,空負棟梁材。
輔主真堪敬,辭親實可哀。白門身死日,誰肯似公臺!
方操送宮下樓時,布告玄德曰:「公為坐上客,布為階下囚,何不發一言而相寬乎 ?」玄德點頭。及操上樓來,布叫曰:「明公所患,不過於布。布今已服矣。公為大將 ,布副之,天下不難定也。」操回顧玄德曰:「何如?」玄德答曰:「公不見丁建陽、 董卓之事乎?」布目視玄德曰:「是兒最無信者!」操令牽下樓縊之。布回顧玄德曰: 「大耳兒!不記轅門射戟時耶?」忽一人大叫曰:「呂布匹夫!死則死耳,何懼之有! 」眾視之,乃刀斧手擁張遼至。操令將呂布縊死,然後梟首。後人有詩歎曰:
洪水滔滔淹下邳,當年呂布受擒時:空如赤免馬千里,漫有方天戟一枝。
縛虎望寬今太懦,養鷹休飽昔無疑。戀妻不納陳宮諫,枉罵無恩大耳兒。
又有詩論玄德曰:傷人餓虎縛休寬,董卓,丁原血未乾。玄德既知能啖父,爭如留 取害曹瞞?
卻說武士擁張遼至。操指遼曰:「這人好生面善。」遼曰:「濮陽城中曾相遇,如 何忘卻?」操笑曰:「你原來也記得!」遼曰:「只是可惜!」操曰:「可惜甚的?」 遼曰:「可惜當日火不大,不曾燒死你這國賊!」操大怒曰:「敗將安敢辱吾!」拔劍 在手,親自來殺張遼。遼全無懼色,引頸待殺。曹操背後一人攀住臂膊,一人詭於面前 ,說道:「丞相且莫動手!」
正是:乞哀呂布無人救,罵賊張遼反得生。畢竟救張遼的是誰,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回:曹阿瞞許田打圍,董國舅內閣受詔
話說曹操舉劍欲殺張遼,玄德攀住臂膊,雲長跪於面前。玄德曰:「此等赤心之人 ,正當留用。」雲長曰:「關某素知文遠忠義之士,願以性命保之。」操擲劍笑曰:「 我亦知文遠忠義,故戲之耳。」乃親釋其縛,解衣衣之,延之上坐。遼感其意,遂降。 操拜遼為中郎將,賜爵關內侯,使招安臧霸。
聞呂布已死,張遼已降,遂亦引本部軍投降。操厚賞之。臧霸又招安孫觀,吳敦, 尹禮,來降;獨昌豨未肯歸順。操封臧霸為瑯琊相。孫觀等亦各加官,令守青、徐沿海 地面。將呂布妻女載回許都。大犒三軍,拔寨班師。路過徐州,百姓焚香遮道,請留劉 使君為牧。操曰:「劉使君功大,且待面君封爵,回來未遲。」百姓叩謝。操喚車騎將 軍車冑權領徐州。操軍回許昌,封賞出征人員,留玄德在相府左近宅院歇定。
次日,獻帝設朝,操表奏玄德軍功,引玄德見帝。玄德具朝服拜於丹墀。帝宣上殿 問曰:「卿祖何人?」玄德奏曰:「臣乃中山靖王之後,孝景皇帝閣下玄孫,劉雄之孫 ,劉弘之子也。」帝教取宗族世譜檢看,令宗正卿宣讀曰:
孝景皇帝生十四子。第七子乃中山靖王劉勝。勝生陸城亭侯劉貞。貞生沛侯劉昂。 昂生漳侯劉祿。祿生沂水侯劉戀。戀生欽陽侯劉英。英生安國侯劉建。建生廣陵侯劉哀 。哀生膠水侯劉憲。憲生祖邑侯劉舒。舒生祁陽侯劉誼。誼生原澤侯劉必。必生潁川侯 劉達。達生豐靈侯劉不疑。不疑生濟川侯劉惠。惠生東郡范令劉雄。雄生劉弘。弘不仕 劉備乃劉弘之子也。
帝排世譜,則玄德乃帝之叔也。帝大喜,請入偏殿敘叔姪之禮。帝暗思:「曹操弄 權,國事都不由朕主,今得此英雄之叔,朕有助矣!」遂拜玄德為左將軍宜城亭侯。設 宴款待畢,玄德謝恩出朝。自此人皆稱為劉皇叔。
曹操回府,荀彧等一班謀士入見曰:「天子認劉備為叔,恐無益於明公。」操曰: 「彼既認為皇叔,吾以天子之詔令之,彼愈不敢不服矣。況吾留彼在許都,名雖近君, 實在吾掌握之內,吾何懼哉?吾所慮者,太尉楊彪係袁術親戚;倘與二袁為內應,為害 不淺。當即除之。」乃密使人誣告彪交通袁術,遂收彪下獄,命滿寵按治之。
時北海太守孔融在許都,因諫操曰:「楊公四世清德,豈可因袁氏而罪之乎?」操 曰:「此朝延意也。」融曰:「使成王殺召公,周公可得言不知耶?」操不得已,乃免 彪官,放歸田里。議郎趙彥憤操專橫,上疏劾操不奉帝旨、擅收大臣之罪。操大怒,即 收趙彥殺之。於是百官無不悚懼。謀士程昱說操曰:「今明公威名日盛,何不乘此時行 王霸之事?」操曰:「朝廷股肱尚多,未可輕動。吾當請天子田獵,以觀動靜。」
於是揀選良馬,名鷹俊犬,弓矢俱備,先聚兵城外,操入請天子田獵。帝曰:「田 獵恐非正道。」操曰:「古之帝王,春蒐夏苗,秋獮冬狩,四時出郊,以示武於天下。 今四海擾攘之時,正當借田獵以講武。」帝不敢不從,隨即上逍遙馬,帶寶雕弓、金鈚 箭,排鑾駕出城。玄德與關、張各彎弓插箭,內穿掩心甲,手持兵器,引數十騎隨駕出 許昌。曹操騎爪黃飛電馬,引十萬之眾,與天子獵於許田。軍士排開圍場,週廣二百餘 里。操與天子並馬而行,只爭一馬頭。背後都是操之心腹將校。文武百官,遠遠侍從, 誰敢近前。
當日獻帝馳馬到許田,劉玄德起居道旁。帝曰:「朕今欲看皇叔射獵。」玄德領命 上馬,忽草中趕起一兔。玄德射之,一箭正中那兔。帝喝采。轉過土坡,忽見荊棘中趕 出一隻大鹿。帝連射三箭不中,顧謂操曰:「卿射之。」操就討天子寶雕弓、金鈚箭, 扣滿一射,正中鹿背,倒於草中。群臣將校,見了金鈚箭,只道天子射中,都踴躍向帝 呼萬歲。曹操縱馬直出,遮於天子之前以迎受之。群皆失色。
玄德背後雲長大怒,剔起臥蠶眉,睜開丹鳳眼,提刀拍馬便出,要斬曹操。玄德見 了,慌忙搖手送目。關公見兄如此,便不敢動。玄德欠身向操稱賀曰:「丞相神射,世 所罕及!」操笑曰:「此天子洪福耳。」乃回馬向天子稱賀,竟不獻還寶雕弓,親自懸 帶。
圍場已罷,宴於許田。宴畢,駕回許都。眾人各自歸歇。雲長問玄德曰:「操賊欺 君罔上,我欲殺之,為國除害,兄何止我?」玄德曰:「『投鼠忌器』。操與帝相離只 一馬頭,其心腹之人,週迴擁侍;吾弟若逞一時之怒,輕有舉動,倘事不成,有傷天子 ,罪反坐我等矣。」雲長曰:「今日不殺此賊,後必為禍。」玄德曰:「且宜秘之,不 可輕言。」
卻說獻帝回宮,泣謂伏皇后曰:「朕自即位以來,奸雄並起;先受董卓之殃,後遭 傕、汜之亂。常人未受之苦,吾與汝當之。後得曹操,以為社稷之臣;不意專國弄權, 擅作威福。朕每見之,背若芒刺。今日在圍場上,身迎呼賀,無禮已極!早晚必有異謀 ,吾夫婦不知死所也!」伏皇后曰:「滿朝公卿,俱食漢祿,竟無一人能救國難乎?」
言未畢,忽一人自外而入曰:「帝、后休憂:吾舉一人,可除國害。」帝視之,乃 伏皇后之父伏完也。帝掩淚問曰:「皇丈亦知操賊之專橫乎?」完曰:「許田射鹿之事 ,誰不見之?但滿朝之中,非操宗族,則其門下。若非國戚,誰肯盡忠討賊?老臣無權 ,難行此事。車騎將軍國舅董承可託也。」帝曰:「董國舅多赴國難,朕躬素知;可宣 入內,共議大事。」完曰:「陛下左右皆操賊心腹,倘事機泄漏,為禍不淺。」帝曰: 「然則奈何?」完曰:「臣有一計,陛下可製衣一領,取玉帶一條,密賜董承;卻於帶 襯內縫一密詔以賜之,令到家見詔,可以晝夜畫策;神鬼不覺矣。」
帝然之,伏完辭出。帝乃自作一密詔,咬破指尖,以血寫之,暗令伏皇后縫於玉帶 紫錦襯內,卻自穿錦袍,自繫此帶,令內史宣董承入。承見帝禮畢,帝曰:「朕夜來與 后說霸河之苦,念國舅大功,故特宣入慰勞。」承頓首謝。帝引承出殿,到太廟,轉上 功臣閣內。帝焚香禮畢,引承觀畫像。中間畫漢高祖容像。帝曰:「吾高祖皇帝起身何 地?如何創業?」承大驚曰:「陛下戲臣耳。聖祖之事,何為不知?高皇帝起自泗上亭 長,提三尺劍,斬蛇起義,縱橫四海,三載亡秦,五年滅楚,遂有天下,立萬世之基業 。
帝曰:「祖宗如此英雄,子孫如此懦弱,豈不可歎!」因指左右二輔之像曰:「此 二人非留侯張良、酇侯蕭何耶?」承曰:「然也。高祖開基創業,實賴二人之力。」帝 回顧左右較遠,乃密謂承曰:「卿亦當如此二人立於朕側。」承曰:「臣無寸功,何以 當此?」帝曰:「朕想卿西都救駕之功,未嘗少忘,無可為賜。」因指所著袍帶曰:「 卿當衣朕此袍,繫朕此帶,常如在朕左右也。」承頓首謝。帝解袍帶賜承,密語曰:「 卿歸可細視之,勿負朕意。」
承會意,穿袍繫帶,辭帝下閣。早有人報知曹操曰:「帝與董承登功臣閣說話。」 操即入朝來看。董承出閣,纔過宮門,恰遇操來;急無躲避處,只得立於路側施禮。操 問曰:「國舅何來?」承曰:「適蒙天子宣召,賜以錦袍玉帶。」操問曰:「何故見賜 ?」承曰:「因念某舊日西都救駕之功,故有此賜。」操曰:「解帶我看。」承心知衣 帶中必有密詔,恐操看破,遲延不解。操叱左右:「急解下來!」看了半晌,笑曰:「 果然是條好玉帶?再脫下錦袍來借看。」
承心中畏懼,不敢不從,遂脫袍獻上。操親自以手提起,對日影中細細詳看。看畢 ,自己穿在身上,繫了玉帶,回顧左右曰:「長短如何?」左右稱美。操謂承曰:「國 舅即以此袍帶轉賜與吾,何如?」承告曰:「君恩所賜,不敢轉贈;容某別製奉獻。」 操曰:「國舅受此衣帶,莫非其中有謀乎?」承驚曰:「某焉敢?丞相如要,便當留下 。」操曰:「公受君賜,吾何相奪?聊為戲耳。」遂脫袍帶還承。
承辭操歸家,至夜獨坐書院中,將袍仔細反覆看了,並無一物。承思曰:「天子賜 我袍帶,命我細觀,必非無意;今不見其蹤跡,何也?」隨又取玉帶檢看,乃白玉玲瓏 ,碾成小龍穿花,背用紫綿為襯,縫綴端整,亦並無一物。承心疑,放於桌上,反覆尋 之。良久,倦甚。正欲伏几而寢,忽然燈花落於帶上,燒著背襯。承驚拭之,已燒破一 處,微露素絹,隱見血跡。急取刀拆開視之,乃天子手書血字密詔也。詔曰:
朕聞人倫之大,父子為先;尊卑之殊,君臣為重。近日操賊弄權,欺壓君父;結連 黨伍,敗壞朝綱; 敕賞封罰,不由朕主。朕夙夜憂思,恐天下將危。卿乃國之大臣, 朕之至戚,當念高帝創業之艱難,糾合忠義兩全之烈士,殄滅奸黨,復安社稷,祖宗幸 甚!破指洒血,書詔付卿,再四慎之,勿負朕意!建安四年春三月詔。
董承覽畢,涕淚交流,一夜寢不能寐。晨起,復至書院中,將詔再三觀看,無計可 施。乃放詔於几上,沈思滅操之計。忖量未定,隱几而臥。忽侍郎王子服至。門吏知子 服與董承交厚,不敢攔阻,竟入書院。見承伏不醒,袖底壓著素絹,微露「朕」字。子 服疑之,默取看畢,藏於袖中,呼承曰:「國舅好自在!虧你如何睡得著!」
承驚覺,不見詔書,魂不附體,手腳慌亂。子服曰:「汝欲殺曹公!吾當出首。」 承泣告曰:「若兄如此,漢室休矣!」子服曰:「吾戲耳。吾祖宗世食漢祿,豈無忠心 ?願助兄一臂之力,共誅國賊。」承曰:「兄有此心,國之大幸。」子服曰:「當於密 室同立義狀,各捨三族,以報漢君。」承大喜,取白絹一幅,先書名畫字。子服亦即書 名畫字。書畢,子服曰:「將軍吳子蘭,與吾至厚,可與同謀。」承曰:「滿朝大臣, 惟有長水校尉种輯、議郎吳碩是吾心腹,必能與我同事。」
正商議間,家僮入報种輯、吳碩來探。承曰:「此天助我也!」教子服暫避於屏後 。承接二人入書院。坐定,茶畢。輯曰:「許田射獵之事,君亦懷恨乎?」承曰:「雖 懷恨,無可奈何。」碩曰:「吾誓殺此賊,恨無助我者耳!」輯曰:「為國除害,雖死 無怨。」王子服從屏後出曰:「汝二人欲殺曹丞相!我當出首,董國舅便是証見。」种 輯怒曰:「忠臣不怕死,吾等死做漢鬼,強似你阿附國賊!」承笑曰:「吾等正為此事 ,欲見二公。王侍郎之言乃戲耳。」便於袖中取出詔來與二人看。二人讀詔,揮淚不止 。承遂請書名。子服曰:「二公在此少待,吾去請吳子蘭來。」
子服去不多時,即同子蘭至,與眾相見,亦書名畢。承邀於後堂會飲。忽報西涼太 守馬騰相探。承曰:「只推我病,不能接見。」門吏回報。騰大怒曰:「我夜來在東華 門外,親見他錦袍玉帶而出,何故推病耶!吾非無事而來,奈何拒我!」門吏入報,備 言騰怒。承起曰:「諸公少待,暫容承出。」隨即出廳延接。禮畢,坐定。騰曰:「騰 入覲將還,故來相辭,何見拒也?」承曰:「賤軀暴疾,有失迎候,罪甚。」騰曰:「 面帶春色,未見病容。」
承無言可答。騰拂袖便起,嗟歎下階曰:「皆非救國之人也!」承感其言,挽留之 ,問曰:「公謂何人非救國之人?」騰曰:「許田射獵之事,吾尚氣滿胸膛;公乃國之 至戚,猶自滯於酒色,而不思討賊,安得為皇家救難扶災之人乎!」承恐其詐,佯驚曰 :「曹丞相乃國之大臣,朝廷所倚賴,公何出此言?」騰大怒曰:「汝尚以曹賊為好人 耶?」承曰:「耳目甚近,請公低聲。」騰曰:「貪生怕死之徒,不足以論大事!」說 罷,又欲起身。承知騰忠義,乃曰:「公且息怒。某請公看一物。」遂邀騰入書院,取 詔示之。
騰讀畢,毛髮倒豎,咬齒嚼脣,滿口流血。謂承曰:「公若有舉動,吾即統西涼兵 為外應。」承請騰與諸公相見,取出義狀,教騰書名。騰乃取酒歃血為盟曰:「吾等誓 死不負所約!」指坐上五人言曰:「若得十人,大事諧矣。」承曰:「忠義之士,不可 多得。若所與非人,則反相害矣。」騰教取鴛行鷺序薄來檢看。檢到劉氏宗族,乃拍手 言曰:「何不共此人商議?」眾皆問何人。馬騰不慌不忙,說出那人來。正是:本因國 舅承明詔,又見宗潢佐漢朝。畢竟馬騰之言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第二十一回:曹操煮酒論英雄,關公賺城斬車胄
卻說董承等問馬騰曰:「公卻用何人?」馬騰曰:「見有豫州牧劉玄德在此,何不 求之?」承曰:「此人雖係皇叔,今正依附曹操,安肯行此事耶?」騰曰:「吾觀前日 圍場之中,曹操迎受眾賀之時,雲長在玄德背後,挺刀欲殺操,玄德以目視之而止。玄 德非不欲圖操,恨操爪牙多,恐力不及耳。公試求之,當必應允。」吳碩曰:「此事不 宜太速,當從容商議。」眾皆散去。
次日黑夜裏,董承懷詔,逕往玄德館中來。門吏入報,玄德迎出,請入小閣坐定。 關、張侍立於側。玄德曰:「國舅夜至此,必有事故。」承曰:「白日乘馬相訪,恐操 見疑,故黑夜相見。」玄德命取酒相待。承曰:「前日圍場之中,雲長欲殺曹操,將軍 動目搖頭而退之,何也?」玄德失驚曰:「公何以知之?」承曰:「人皆不見,某獨見 之。」
玄德不能隱諱,遂曰:「舍弟見操僭越,故不覺發怒耳。」承掩面而哭曰:「朝廷 臣子,若盡如雲長,何憂不太平哉!」玄德恐是曹操使他來試探,乃佯言曰:「曹丞相 治國,為何憂不太平?」承變色而起曰:「公乃漢朝皇叔,故剖肝瀝膽以相告,公何詐 也?」玄德曰:「恐國舅有詐,故相試耳。」
於是董承取衣帶詔令觀之。玄德不勝悲憤。又將義狀出示,上止有六位:一,車騎 將軍董承;二,工部侍郎王子服;三,長水校尉种輯;四,議郎吳碩;五,昭信將軍吳 子蘭;六,西涼太守馬騰。玄德曰:「公既奉詔討賊,備敢不犬馬之勞。」承拜謝,便 請書名。玄德亦書「左將軍劉備」,押了字,付承收訖。承曰:「尚容再請三人,共聚 十義,以圖國賊。」玄德曰:「切宜緩緩而行,不可輕洩。」
共議到五更,相別去了。玄德也防曹操謀害,就下處後園種菜,親自澆灌,以韜晦 之計。關、張曰:「兄不留心天下大事,而學小人之事,何也?」玄德曰:「此非二弟 所知之。」二人乃不復言。
一日,關、張不在,玄德正在後園澆菜,許褚、張遼引數十人入園中曰:「丞相有 命,請使君便行。」玄德驚問曰:「有甚緊事?」許褚曰:「不知。只教我來相請。」 玄德只得隨二人入府見操。操笑曰:「在家做得好大事!」諕得玄德面如土色。操執玄 德手,直至後園曰:「玄德學圃不易。」玄德方纔放心,答曰:「無事消遣耳。」操曰 :「適見枝頭梅子青青,忽感去年征張繡時,道上缺水,將士皆渴。吾心生一計,以鞭 虛指曰:『前面有梅林。』軍士聞之,口皆生唾,由是不渴。今見此梅,不可不賞。又 值煮酒正熟,故邀使君小亭一會。」玄德心神方定,隨至小亭,已設樽俎:盤置青梅, 一樽煮酒。二人對坐,開懷暢飲。
酒至半酣,忽陰雲漠漠,驟雨將至。從人遙指天外龍挂,操與玄德欄觀之。操日: 「使君知龍之變化否?」玄德曰:「未知其詳。」操曰:「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 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於波濤之內。方今春深, 龍乘時變化,猶人得志而縱橫四海。龍之為物,可比世之英雄。玄德久歷四方,必知當 世英雄。請試指言之。」
玄德曰:「備肉眼安識英雄?」操曰:「休得過謙。」玄德曰:「備叨恩庇,得仕 於朝。天下英雄,實有未知。」操曰:「既不識其面,亦聞其名。」玄德曰:「淮南袁 術,兵糧足備,可謂英雄。」操笑曰:「塚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玄德曰:「河北 袁紹,四世三公,門多故吏;今虎踞冀州之地,部下能事者極多,可謂英雄。」操笑曰 :「袁紹色厲膽薄,好謀無斷;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玄德曰: 「有一人名稱八駿,威鎮九州──劉景升可為英雄。」操曰:「劉表虛名無實,非英雄 也。」玄德曰:「有一人血氣方剛,江東領袖──孫伯苻乃英雄也。」操曰:「孫策藉 父之名,非英雄也。」玄德曰:「益州劉季玉,可為英雄乎?」操曰:「劉璋雖係宗室 ,乃守戶之犬耳,何足為英雄!」玄德曰:「如張繡、張魯、韓遂等輩皆何如?」操鼓 掌大笑曰:「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挂齒!」玄德曰:「舍此之外,備實不知。」操曰: 「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玄德曰: 「誰能當之?」操以手指玄德,後自指曰:「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
玄德聞言,吃了一驚,手中所執匙箸,不覺落於地下。時正值天雨將至,雷聲大作 。玄德乃從容俯首拾箸曰:「一震之威,乃至於此。」操笑曰:「丈夫亦畏雷乎?」玄 德曰:「聖人迅雷風烈必變,安得不畏?」將聞言失箸緣故,輕輕掩飾過了。操遂不疑 玄德。後人有詩讚曰:
勉從虎穴暫趨身,說破英雄驚殺人。巧借聞雷來掩飾,隨機應變信如神。
天雨方住,見兩個人撞入後園,手提寶劍,突至亭前,左右攔擋不住。操視之,乃 關、張二人也。原來二人從城外射箭方回,聽得玄德被許褚、張遼請將去了,慌忙來相 府打聽;聞說在後園,只恐有失,故衝突而入。卻見玄德與操對坐飲酒。二人按劍而立 。操問二人何來。雲長曰:「聽知丞相和兄飲酒,特來舞劍,以助一笑。」操笑曰:「 此非鴻門會,安用項莊、項伯乎?」玄德亦笑。操命:「取酒與『二樊噲』壓驚。」關 、張拜謝。
須臾席散,玄德辭操而歸。雲長曰:「險些驚殺我兩個!」玄德以落箸事說與關、 張。張問是何意。玄德曰:「吾之學圃,正欲使操知我無大志;不意操竟指我為英雄, 我故失驚落箸。又恐操生疑,故借懼雷以掩飾之耳。」關、張曰:「兄真高見!」
操次日又請玄德。正飲間,人報滿寵去探聽袁紹而回。操召入問之。寵曰:「公孫 瓚已被袁紹破了。」玄德急問曰:「願聞其詳。」
寵曰:「瓚與紹戰不利,築城圍圈,圈上建樓高十丈,名曰易京樓;積粟三十萬以 自守,戰士出入不息。或有被紹圍者,眾請救之。瓚曰:『若救一人,後之戰者只望人 救,不肯死戰矣。』遂不肯救。因此袁紹兵來,多有降之者。瓚勢孤,使人持書赴許都 求救,不意中途為紹軍所獲。瓚又遺書張燕,暗約舉火為號,裏應外合。下書人又被袁 紹擒住,卻來城外放火誘敵。瓚自出戰,伏兵四起,軍馬折其大半。退守城中,被袁紹 穿地直入瓚所居之樓下,放起火來。瓚無路走,先殺妻子,然後自縊,全家都被火焚了 。今袁紹得了瓚軍,聲聲甚盛。紹弟袁術在淮南驕奢過度,不恤軍民,眾皆背反。術使 人歸帝號於袁紹。紹欲取玉璽。術約親自送至。見今棄淮南欲歸河北。若二人協力,急 難收復。乞丞相作急圖之。」
玄德聞公孫瓚已死,追念昔日薦己之恩,不勝傷感;又不知趙子龍如何下落,放心 不下;因暗想曰:「我不就此時尋個脫身之計,更待何時?……」遂起身對操曰:「 術若投紹,必從徐州過。備請一軍就半路截擊,術可擒矣。」操笑曰:「來日奏帝,即 便起兵。」
次日,玄德面奏獻帝。操令玄德總督五萬人馬,又差朱靈、路昭二人同行。玄德辭 帝,帝泣送之。玄德到寓,星夜收拾軍軍器鞍馬,挂了將軍印,催促便行。董承趕出十 里長亭來送。玄德曰:「國舅忍耐,某次行必有以報命。」承曰:「公宜留意,勿負帝 心。」二人分別。關,張在馬上問曰:「兄今番出征,何故如此慌速?」玄德曰:「吾 乃籠中鳥,網中魚。此一行如魚入大海,鳥上青霽,不受籠網之羈絆也。」因命關,張 催朱靈,路昭,軍馬速行。時郭嘉,程昱,考較錢糧方回,知曹操已遣玄德進兵徐州, 慌入諫曰:「丞相何故令劉備督軍?」操曰:「欲截袁術耳。」程昱曰:「昔劉備為豫 州牧時,某等請殺之,丞相不聽;今日又與之兵,此放龍入海,縱虎歸山也。後欲治之 ,其可得乎?」郭嘉曰:「丞相縱不殺備,亦不當使之去。古人云:『一日縱敵,萬世 之患。』望丞相察之。」操然其言,遂令許褚將兵五百前往,務要追玄德轉來。許褚應 諾而去。
卻說玄德正行之間,只見後面塵頭驟起,謂關,張曰:「此必曹兵追至也。」遂下 了營寨,令關,張各執軍器,立於兩邊。許褚至,見嚴兵整甲,乃下馬入營見玄德。玄 德曰:「公來此何幹?」褚曰:「奉丞相命,特請將軍回去,別有商議。」玄德曰:「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吾面過君,又蒙丞相鈞語,今別無他議,公可速回,為我 稟覆丞相。」許褚尋思:「丞相與他一向交好,今番又不曾教我來廝殺,只得將他言語 回覆,另候裁奪便了。」遂辭了玄德領兵而回;回見曹操,備述玄德之言。操猶豫未決 。程昱,郭嘉曰:「備不肯回兵,可知心變。」操曰:「我有朱靈,路昭,二人在彼, 料玄德未敢心變。況我既遣之,何可復悔?」遂不復追玄德。後人有詩讚玄德曰:
束兵秣馬去匆匆,心念天言衣帶中。撞破鐵籠逃虎豹,頓開金鎖走蛟龍。
卻說馬騰見玄德已去,邊報又急,亦回西涼州去了。玄德兵至徐州,刺史車冑出迎 。公宴畢,孫乾,糜竺,等都來參見。玄德回家探視老小,一面差人探聽袁術。探子回 報:「袁術奢侈太過,雷薄,陳蘭,皆投嵩山去了。術聲勢甚衰,乃作書讓帝號於袁紹 ,紹命人召術,術乃收拾人馬,宮禁御用之物,先到徐州來。」
玄德知袁術將至,乃引關,張,朱靈,路昭,五萬軍出,正迎著先鋒紀靈至。張飛 更不打話,直取紀靈。鬥無十合,張飛大喝一聲,刺紀靈於馬下。敗軍奔走,袁術自引 軍來鬥。玄德分兵三路,──朱靈,路昭在左,關,張在右,玄德自引兵居中,──與 術相見,在門旗下責備曰:「汝反逆不道,吾今奉明詔前來討汝。汝當束手受降,免你 罪犯。」袁術罵曰:「織席編屨小輩,安敢輕我!」麾兵趕來。玄德暫退,讓左右兩路 軍殺出。殺得術軍尸橫遍野,血流成渠;士卒逃亡,不可勝計。又被嵩山雷薄,陳蘭, 劫去錢糧草料。欲回壽春,又被群盜所襲,只得住於江亭。止有一千餘眾,皆老弱之輩 。時當盛暑,糧食盡絕,只剩麥三十斛,分派軍士,家人無食,多有餓死者。
術嫌飯粗,不能下咽,乃命庖人取蜜水止渴。庖人曰:「止有血水,安 得蜜水?」術坐於床上,大叫一聲,倒於地下,吐血斗餘而死。時建安四年六月也。後 人有詩曰:
漢末刀兵起四方,無端袁術太猖狂。不思累世為公相,便欲孤身做帝王。強暴枉誇
傳國璽,驕奢妄說應天祥。渴思蜜水無由得,獨臥空床嘔血亡。
袁術已死,姪袁胤將靈柩及妻子奔廬江來,被徐璆盡殺之。奪得玉璽,赴許都獻於
曹操。曹操大喜,封徐璆為高陵太守,此玉璽歸操。
卻說玄德知袁術已喪,寫表申奏朝廷,書呈曹操,令朱靈,路昭,回許都,留下軍
馬保守徐州,一面親自出城,招諭流散人民復業。
且說朱靈、路昭回許都見曹操,說玄德留下軍馬。操怒,欲斬二人。荀彧曰:「權
歸劉備,二人亦無奈何。」操乃赦之。彧又曰:「可寫書與車冑就內圖之。」
操從其計,暗使人來見車冑,傳曹操鈞旨。冑隨即請陳登商議此事。登曰:「此事 極易:今劉備出城招民,不日將還;將軍丁命軍士伏於甕城邊,只作接他,待馬到來, 一刀斬之;某在城上射住後軍,大事濟矣。」冑從之。陳登回見父陳珪,備言其事。珪 命登先往報知玄德。登領父命,飛馬去報,正迎著關、張,報說如此如此。原來關、張 先回,玄德在後。
張飛聽得,便要去廝殺。雲長曰:「他伏甕城邊待我,去必有失。我有一計,可殺 車冑:乘夜扮入曹軍到徐州,引車冑出迎,襲而殺之。」飛然其言。那部下軍原有曹操 旗號,衣甲都同。當夜三更,到城叫門。城上問是誰,眾應是曹丞相差張文遠的人馬。 報知車冑,冑急請陳登議曰:「若不迎接,誠有疑;若出迎之,又恐有詐。」冑乃上城 回言:「黑夜難以分辨,待明早相見。」城下答應:「只恐劉備知道,疾快開門!」
車冑猶豫未定,城外一片聲叫開門。車冑只得披挂上馬,引一千軍出城;跑過弔橋 ,大叫:「文遠何在?」火光中只見雲長提刀縱馬直迎車冑,大叫曰:「匹夫安敢懷詐 ,欲殺吾兄!」車冑大驚,戰未數合,遮攔不住,撥馬便回。到吊橋邊,城上陳登亂箭 射下,車冑繞城而走。雲長趕來,手起一刀,砍於馬下,割下首級,提回望城上呼曰: 「反賊車冑,吾已殺之;眾等無罪,投降免死。」諸軍倒戈投降,軍民皆安。
雲長將冑頭去迎玄德,具言車冑欲害之事,今已斬首。玄德大驚曰:「曹操若來, 如之奈何?」雲長曰:「弟與張飛迎之。」玄德懊悔不已,遂入徐州。百姓父老,伏道 而接。玄德到府,尋張飛,飛已將車冑全家殺盡。玄德曰:「殺了曹操心腹之人,如何 肯休?」陳登曰:「某有一計,可退曹操。」正是:既把孤身離虎穴,還將妙計息狼煙 。不知陳登說出甚計來,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二回:袁曹各起馬步三軍,關張共擒王劉二將
卻說陳登獻計於玄德曰:「曹操所懼者袁紹。紹虎踞冀、青、幽、并諸郡,帶甲百 萬,文官武將極多,今何不寫書遣人到彼求救?」玄德曰:「紹向與我未通往來,今又 新破其弟,安肯相助?」登曰:「此間有一人與袁紹三世通家。若得其一書致紹,紹必 來相助。」玄德問何人。登曰:「此人乃公平日所折節敬禮者,何故忘之?」玄德猛省 曰:「莫非鄭康成先生?」登笑曰:「然也。」
原來鄭康成名玄,好學多才,嘗受業於馬融。融每當講學,必設絳帳,前聚生徒, 後陳聲妓,侍女環列左右。玄聽講三年,目不邪視,融甚奇之。及學成而歸,融歎曰: 「得我學之秘,惟鄭玄一人耳!」玄家中侍婢俱通毛詩。一婢嘗忤玄意,玄命長跪階前 。一婢戲謂之曰:「『胡為乎泥中?』」此婢應聲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其風雅如此。桓帝朝,玄官至尚書。後因十常侍之亂,棄官歸田,居於徐州。玄德在涿 郡時,已曾師事之。及為徐州牧,時時造廬請教,敬禮特甚。
當下玄德想出此人,大喜,便同陳登親至鄭玄家中,求其作書。玄慨然依允,寫書 一封,付與玄德。玄德便差孫乾星夜齎往袁紹處投遞。紹覽畢,自忖曰:「玄德攻滅吾 弟,本不當相助;但重以鄭尚書之命,不得不往救之。」遂聚文武官,商議興兵伐曹操 。
謀士田豐曰:「兵起連年,百姓疲弊,倉廩無積,不可復興大軍。宜先遣人獻捷天 子,若不得通,乃表稱曹操隔我王路,然後提兵屯黎陽;更於河內增益舟楫,繕置軍器 ,分遣精兵,屯劄邊鄙。三年之中,大事可定也。」謀士審配曰:「不然:以明公之神 武,撫河朔之強盛,興兵討曹賊,易如反掌,何必遷延日月?」謀士沮授曰:「制勝之 策,不在強盛。曹操法令既行,士迕精練,比公孫瓚坐受困者不同。今棄獻捷良策,而 興無名之兵,竊為明公不取。」謀士郭圖曰:「非也:兵加曹操,豈曰無名?公正當及 時早定大業。願從鄭尚書之言,與劉備共仗大義,剿滅曹賊;上合天意,下合民情,實 為萬幸甚!」
四人爭論未定,紹躊躇不決。忽許攸、荀諶自外而入。紹曰:「二人多有見識,且 看如何主張。」二人施禮畢,紹曰:「鄭尚書有書來,令我起兵助劉備,攻曹操。起兵 是乎?不起兵是乎?」二人齊聲應曰:「明公以眾克寡,以強攻弱,討漢賊以扶王室: 起兵是心。」紹曰:「二人所見,正合我心。」便商議興兵。先令孫乾回報鄭玄,並約 玄德準備接應;一面令審配、逢紀為統軍,田豐、荀諶、許攸為謀士,顏良、文醜為將 軍,起馬軍一十五萬,步兵一十五萬,共精兵三十萬,望黎陽進發。
分撥已定,郭圖進曰:「以明公大舉伐操,必須數操之惡,馳檄各郡,聲罪致討, 然後名正言順。」紹從之,遂令書記陳琳草檄。琳字孔璋,素有才名;靈帝時為主簿。 因諫何進不聽,復遭董卓之亂,避難冀州,紹用為記室。當下令草檄,援筆立就。其文 曰:
蓋聞明主圖危以制變,忠臣慮難以立權。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 常之事,然後立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非常人所擬也。
曩者,強秦弱主,趙高執柄,專制朝權,威福由己;時人迫脅,莫敢正言;終有望 夷之敗,祖宗焚減,汙辱至今,永為世鑒。及臻呂后季年,產,祿專政,內兼二軍,外 統梁趙;擅斷萬機,決事省禁;下陵上替,海內寒心。於是絳侯、朱虛興威奮怒,誅夷 逆暴,尊立太奈;故能王道興隆,光明顯融:此則大臣立權之明表也。
司空曹操:祖父中常侍騰,與左悺、徐璜並作妖孽,饕餮放橫,傷化虐民。父嵩乞 丐,攜養,因贓假位;輿金輦璧,輸貨權門;竊盜鼎司,傾覆重器。操閹遺醜,本無懿 德;僄狡鋒俠,好亂樂禍。
慕府董統鷹揚,掃除兇逆。續遇董卓,侵官暴民,於是提劍揮鼓,發命東夏,收羅 英雄,棄瑕取用。故遂與操同諮合謀,授以裨師;謂其鷹犬之才,爪牙可任。至乃愚佻 短略,輕進易退;傷夷折★(音拗,左血,右刃),數喪師徒。幕府輒復分兵命銳,修 完補輯,表行東郡領袞州刺史,被以虎文,獎成威柄,冀獲秦師一剋之報。而操遂承資 跋扈,恣行凶忒,割剝元元,殘賢害善。
故九江太守邊讓:英才俊偉,天下知名;直言正色,論不阿諂;身首被梟懸之誅, 妻拏受灰滅之。自是士林憤痛,民怨彌重;一夫奮臂,舉州同聲。故躬破於徐方,地奪 於呂布;彷徨東裔,蹈據無所。幕府惟強幹弱枝之義,且不登叛人之黨,故復援旌擐甲 ,席捲起征。金鼓響振,布眾奔沮。拯其死亡之患,復其方伯之位。則幕府無德於兗土 之民,而大有造於操也。
後會鑾駕返旆,群賊亂政。時冀州方有北鄙之警,匪遑離局;故使從事中郎徐勛, 就發遣操,使繕修郊廟,翊衛幼主。操便放志:專行脅遷,當御省禁;卑侮王室,敗法 亂紀;坐領三臺,專制朝政;爵賞由心,刑戮在口;所愛光五宗,所惡滅三族,群談者 受顯誅,腹議者蒙隱戮;百僚鉗口,道路以目;尚書記朝會,公卿充員品而已。
故太尉楊彪:典歷二司,享國極位。操因緣睚眥,被以非罪;榜楚參并,五毒備至 ;觸情任忒,不顧憲綱。又議郎趙彥:忠諫直言,義有可納,是以聖朝含聽,改容加錫 。操欲迷奪時權,杜絕言路,擅收立殺,不俟報聞。又梁孝王先帝母昆,墳陵尊顯;桑 梓松柏,猶宜肅恭;而操帥將校吏士,親臨發掘,破棺裸屍,掠取金寶。至今聖朝流涕 ,士民傷懷!
操又特置發丘中郎將,摸金校尉,所過隳突,無骸不露。身處三公之位,而行盜賊 之態,污國害民,毒施人鬼!加其細政慘苛,科防互設;罾繳充蹊,坑阱塞路;舉手挂 網羅,動足觸機陷:是以袞、豫有無聊之民,帝都有吁嗟之怨。歷觀載籍,無道之臣, 貪殘酷烈,於操為甚!
幕府方詰外姦,未及整訓;加緒含容,冀可彌縫。而操豺狼野心,潛包禍謀,乃欲 摧撓棟梁,孤弱漢室;除滅忠正,專為梟雄。往者伐鼓北征公孫瓚,強寇桀逆,拒圍一 年。操因其未破,陰交書命,外助王師,內相掩襲。會其行人發露,瓚亦梟夷,故使鋒 芒挫縮,厥圖不果。
今乃屯據敖倉,阻河為固,欲以螳螂之斧,御隆車之隧。幕府奉漢威靈,折衝宇宙 ;長戟百萬,驍騎千群;奮中黃、育獲之士,騁良弓勁弩之勢;并州越太行,青州涉濟 漯;大軍汎黃河以角其前,荊州下宛葉而犄其後;雷震虎步,並急虜廷,若舉炎火以炳 飛蓬,覆滄海以沃熛炭,有何不滅者哉?又操軍吏士,其可戰者,皆出自幽、冀,或故 營部曲,咸怨曠思歸,流涕北顧。其餘袞、豫之民,乃呂布、張楊之餘眾,覆亡迫脅, 權時苟從;各被創夷,人為讎敵。若回旆反徂,登高崗而擊鼓吹,揚素揮以啟降路,必 土崩瓦解,不俟血刃。方今漢室陵遲,綱維弛絕;聖朝無一介之輔,股肱無折衝之勢; 方畿之內,簡練之臣,皆垂頭搨翼,莫所憑恃;雖有忠義之佐,脅於暴虐之臣,焉能展 其節?又操持部曲精兵七百,圍守宮闕,外託宿衛,內實拘執,懼其篡逆之萌,因斯而 作。此乃忠臣肝腦塗地之秋,烈士立功之會,可不勗哉?
操又矯命稱制,遣使發兵。恐邊遠州,郡過聽給與,違眾旅叛,舉以喪名,為天下 笑,則明哲不取也。即日幽、并、青、冀四州並進。書到荊州,便勒見兵,與建忠軍協 同聲勢。州郡各整義兵,羅落境界,舉武揚威,並匡社稷,則非常之功於是乎著。
其得操首者,封五千戶侯,賞錢五千萬。部曲偏裨將校諸吏降者,勿有所問。廣宣 恩信,班揚符賞,布告天下,咸使知聖朝有拘迫之難。如律令。
紹覽檄大喜,即命使將此檄遍行州郡,並於各處關津隘口張挂。檄文傳至許都,時 曹操方患頭風,臥病在床。左右將此檄傳進,操見之,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不覺 頭風頓愈,從床上一躍而起,顧謂曹洪曰:「此檄何人所作?」洪曰:「聞是陳琳之筆 。」操笑曰:「有文事者,必須以武略濟之。陳琳文事雖佳,其如袁紹武略之不足何! 」遂聚眾謀士商議迎敵。
孔融聞之,來見操曰:「袁紹勢大,不可與戰,只可與和。」荀彧曰:「袁紹無用 之人,何必議和?」融曰:「袁紹土廣民強。其部下如許攸,郭圖,審配,逢紀,皆智 謀之士;田豐,沮授,皆忠臣也;顏良,文醜,勇冠三軍;其餘高覽,張郃,淳于瓊, 等俱世之名將,──何謂紹為無用之人乎?」彧笑曰:「紹兵多而不整;田豐剛而犯上 ,許攸貪而不智,審配專而無謀,逢紀果而無用,此四人者,勢不相容,必生內變。顏 良,文醜,匹夫之勇,一戰可擒。其餘碌碌等輩,縱有百萬,何足道哉!」
孔融默然。操大笑曰:「皆不出荀文若之料。」遂喚前軍劉岱、後軍王忠引軍五萬 ,打著丞相旗號,去徐州攻劉備。原來劉岱舊為袞州刺史;及操取袞州,岱降於操,操 用為偏將,故今差他與王忠一同領兵。操卻自引大軍二十萬,進黎陽,拒袁紹。程昱曰 :「恐劉岱、王忠不稱其使。」操曰:「吾亦知非劉備敵手,權且虛張聲勢。」分付: 「不可輕進。待我破紹,再勒兵破備。」劉岱、王忠領兵去了。曹操自引兵至黎陽。兩 軍隔八十里,各自深溝高壘,相持不戰。自八月守至十月。原來許攸不樂審配領兵,沮 授又恨紹不用其謀,各不相和,不圖進取。袁紹心懷疑惑,不思進兵。操乃喚呂布手下 降將臧霸把守青、徐;于禁、李典屯兵河上;曹仁總督大軍,屯於官渡。操自引一軍, 竟回許都。
且說劉岱、王忠引軍五萬離徐州一百里下寨。中軍虛打曹丞相旗號,未敢進兵,只 打聽河北消息。這裏玄德也不知曹操虛實,未敢擅動,亦只探聽河北。忽曹操差人催劉 岱、王忠進戰。二人在寨中商議。岱曰:「丞相催促攻城,你可先去。」王忠曰:「丞 相先差你。」岱曰:「我是主將,如何先去?」忠曰:「我和你同引兵去。」岱曰:「 我與你拈鬮;拈著的便去。」王忠拈著「先」字,只得分一半軍馬,來攻徐州。
玄德聽知軍馬到來,請陳登商議曰:「袁本初雖屯兵黎陽,奈謀臣不和,尚未進取 。曹操不知在何處。聞黎陽軍中,無操旗號,如何這裏卻反有他旗號?」登曰:「操詭 計百出,必以河北為重,親自監督,卻故意不建旗號,乃於此處虛張聲勢。吾意操必不 在此。」玄德曰:「兩弟誰可探聽虛實?」張飛曰:「小弟願往。」玄德曰:「汝為人 躁暴,不可去。」飛曰:「便是有曹操也挐將來!」雲長曰:「待弟往觀其動靜。」玄 德曰:「雲長若去,我卻放心。」
於是雲長引三千人馬出徐州來。時值初冬,陰雲布合,雪花亂飄,軍馬皆冒雪布陣 。雲長驟馬提刀而出,大叫王忠打話。忠出曰:「丞相到此,緣何不降?」雲長曰:「 請丞相出陣,我自有話說。」忠曰:「丞相豈肯輕見你!」雲長大怒,驟馬向前。王忠 挺鎗來迎。兩馬相交,雲長撥馬便走。王忠趕來,轉過山坡,雲長回馬,大叫一聲,舞 刀直取。王忠攔截不住,恰得驟馬奔逃,雲長左手倒提寶刀,右手揪住王忠勒甲★(音 條,左糸,右條),拖下鞍★(左革,右喬),橫擔於馬上,回本陣來。王忠軍四散奔 走。
雲長押解王忠,回徐州見玄德。玄德問:「你乃何人?見居何職?敢詐稱曹丞相! 」忠曰:「焉敢有詐?奉命教我虛張聲勢,以為疑兵。丞相實不在此。」玄德教付衣服 酒食,且暫監下,待捉了劉岱,再作商議。雲長曰:「某知兄有和解之意,故生擒將來 。」玄德曰:「吾恐翼德躁暴,殺了王忠,故不教去。此等人殺之無益,留之可為解和 之地。」
張飛曰:「二哥捉了王忠,我去生擒劉岱來!」玄德曰:「劉岱昔為袞州刺史,虎 牢伐董卓時,也是一鎮諸侯。今日為前軍,不可輕敵。」飛曰:「量此輩何足道哉!我 也似二哥生擒將來便了!」玄德曰:「只恐壞了他性命,誤我大事。」飛曰:「如殺了 ,我償他命!」玄德遂與軍三千。飛引兵前進。
卻說劉岱知王忠被擒,堅守不出。張飛每日在寨前叫罵,岱聽知是張飛,越不敢出 。飛守了數日,見岱不出,心生一計:傳令今夜二更去劫寨,日間卻在帳中飲酒,詐醉 尋軍士罪過,打了一頓,縛在營中曰:「待我今夜出兵時,將來祭旗!」卻暗使左右縱 之去。軍士得脫,偷走出營,逕往劉岱營中來報劫寨之事。劉岱見降卒身受重傷,遂聽 其說,虛紮空寨,伏兵在外。
是夜張飛卻分兵三路,中間使三十餘人,劫寨放火;卻教兩路軍抄出他寨後,看火 起為號,夾擊之。二更時分,張飛自引精兵,先斷劉岱後路;中路三十餘人,搶入寨中 放火。劉岱伏兵恰待殺入,張飛兩路兵齊出。岱軍自亂,正不知飛兵多少,各自潰散。 劉岱引一隊殘軍,奪路而走,正撞見張飛;狹路相逢,急難回避;交馬只一合,早被張 飛生擒過去。餘眾皆降。
飛使人先報入徐州。玄德聞之,謂雲長曰:「翼德自來粗莽,今亦用智,吾無憂矣 。」乃親自出郭迎之。飛曰:「哥哥道我躁暴,今日如何?」玄德曰:「不用言語相激 ,如何肯使機謀?」飛大笑。玄德見縛劉岱過來,慌下馬解其縛曰:「小弟張飛誤有冒 瀆,望乞恕罪。」遂迎入徐州,放出王忠,一同款待。玄德曰:「前因車冑欲害備,故 不得不殺之。丞相錯疑備反,遣二將軍前來問罪。備受丞相大恩,正思報效,安敢反耶 ?二將軍至許都,望善言為備分訴,備之幸也。」劉岱、王忠曰:「深荷使君不殺之恩 ,當於丞相處方便,以某兩家老小保使君。」
玄德稱謝。次日盡還原領軍馬,送出郭外。劉岱、王忠行不上十餘里,一聲鼓響, 張飛攔路大喝曰:「我哥哥忒沒分曉!捉位賊將如何又放了?」嚇得劉岱、王忠在馬上 發顫。張飛睜眼挺鎗趕來,背後一人飛馬大叫:「不得無禮!」視之,乃雲長也。劉岱 、王忠方纔放心。雲長曰:「既兄長放了,吾弟如何不遵法令?」飛曰:「今番放了, 下次又來。」雲長曰:「待他再來,殺之未遲。」劉岱、王忠連聲告退曰:「便丞相誅 我三族,也不來了。望將軍寬恕。」飛曰:「便是曹操自來,也殺他片甲不回!今番權 且記下兩顆頭!」劉岱、王忠抱頭鼠竄長、翼德回見玄德曰:「曹操必然復來。」孫乾 謂玄德曰:「徐州受敵之地,不可久居;不若分兵屯小沛,守邳城,為犄角之勢,以防 曹操。」玄德用其言,令雲長守下邳;甘、糜二夫人亦於下邳安置──甘夫人乃小沛人 也,糜夫人乃糜竺之妹也。──孫乾、簡雍、糜竺、糜芳守徐州。玄德與張飛屯小沛。
劉岱、王忠回見曹操,具言劉備不反之事。操怒罵:「辱國之徒,留你何用!」喝 令左右推出斬之。正是:犬豕何堪共虎鬥,魚蝦空自與龍爭。不知二人性命如何,且看 下文分解。
第二十三回:禰正平裸衣罵賊,吉太醫下毒遭刑
卻說曹操欲斬劉岱、王忠。孔融諫曰:「二人本非劉備敵手,若斬之,恐失將士之 心。」操乃免其死,黜罷爵祿,欲自起兵伐玄德。孔融曰:「方今隆冬盛寒,未可動兵 ;待來春未為晚也。可先使人招安張繡、劉表,然後再圖徐州。」操然其言,先遣劉曄 往說張繡。曄至襄城,先見賈詡,陳說曹公盛德。詡乃留曄於家中。
次日來見張繡,說曹公遣劉曄招安之事。正議間,忽報袁紹有使至。繡命入。使者 呈上書信。繡覽之,亦是招安之意。詡問來使曰:「近日興兵破曹操,勝負如何?」使 曰:「隆冬寒月,權且罷兵。今以將軍與荊州劉表俱有國士之風,故來相請耳。」詡大 笑曰:「汝可回見本初,道:『汝兄弟尚不能容,何能容天下國士乎!」』
當面扯碎書,叱退來使。張繡曰:「方今袁強曹弱;今毀書叱使,袁紹若至,當如 之何?」詡曰:「不如去從曹操。」繡曰:「吾先與操有讎,安得相容?」詡曰:「從 操其便有三:夫曹公奉天子明詔,征伐天下,其宜從一也;紹強盛,我以少從之,必不 以我為重,操雖弱,得我必喜,其宜從二也;曹公王霸之志,必釋私怨,以明德於四海 ,其宜從三也。願將軍無疑焉。」
繡從其言,請劉曄相見。曄盛稱操德,且曰:「丞相若記舊怨,安肯使某來結好將 軍乎?」繡大喜,即同賈詡等赴許都投降。繡見操,拜於階下。操忙扶起,執其手曰: 「有小過失,勿記於心。」遂封繡為揚武將軍,封賈詡為執金吾使。操即命繡作書招安 劉表。賈詡進曰:「劉景升好結納名流,今必得一有文名之士往說之,方可降耳。」操 問荀攸曰:「誰人可去?」攸曰:「孔文舉可當其任。」
操然之。攸出見孔融曰:「丞相欲得一有文名之士,以備行人之選。公可當此任否 ?」融曰:「吾友禰衡,字正平,其才十倍於我。此人宜在帝左右,不但可備行人而已 。我當薦之天子。」於是遂上表奏帝。其文曰:
臣聞洪水橫流,帝思俾刈;旁求四方,以招賢俊。昔世宗繼統,將弘基業;疇咨熙 載,群士響臻。陛下叡聖,纂承基緒,遭遇厄運,勞謙日昃;維嶽降神,異人並出。竊 見處士平原禰衡:年二十四,字正平,淑質貞亮,英才卓犖;初涉藝文,升堂睹奧。目 所一見,輒誦之口;耳所暫聞,不忘於心。性與道合,思若有神。弘羊潛計,安世默識 ,以衡準之,誠不足怪。忠果正直,志懷霜雪;見善若驚,嫉惡若讎。任座抗行,史魚 厲節,殆無以過也。鷙鳥累百,不如一鶚。使衡立朝,必有可觀,飛辯聘詞,溢氣坌涌 ;解疑釋結,臨敵有餘。
昔賈誼求試屬國,詭係單于;終軍欲以長纓,牽制勁越;弱冠慷慨,前世美之;近 日路粹,嚴象亦用異才擢拜臺郎:衡宜與為比。如龍躍天衢,振翼雲漢,揚聲紫微,垂 光虹蜺,足以昭近署之多士,增四門之穆穆。鈞天廣樂,必奇麗之觀;帝室王居,必蓄 非常之寶。若衡等輩,不可多得。激楚、陽阿,至妙之容,掌伎者之所貪;飛兔、騕裏 ,絕足奔放,良、樂之所急也。臣等區區,敢不以聞?陞下篤慎取士,必須效試。乞令 衡以褐衣召見。如無可觀釆,臣等受面欺之罪。」
帝覽表,以付曹操。操遂使人召衡至。禮畢,操不命坐。禰衡仰天歎曰:「天地雖 闊,何無一人也!」操曰:「吾手下有數十人,皆當世英雄,何謂無人?」衡曰:「願 聞。」操曰:「荀彧,荀攸,郭嘉,程昱,機深智遠,雖蕭何,陳平不及也。張遼[陳 怡妏3],許褚,樂進,李典,勇不可當,雖岑彭,馬武不及也。呂虔,滿寵,為從事; 于禁,徐晃,為先鋒。夏侯惇,天下奇才;曹子孝,世間福將。安得無人?」衡笑曰: 「公言差矣。此等人物,吾盡識之:荀彧可使弔喪問疾,荀攸可使看墳守墓,程昱可使 關門閉戶,郭嘉可使白詞念賦,張遼可使擊鼓鳴金,許褚可使牧牛放馬,樂進可使取狀 讀詔,李典可使傳書送檄,呂虔可使磨刀鑄劍,滿寵可使飲酒食糟,于禁可使負版築牆 ,徐晃可使屠豬殺狗。夏侯惇稱為『完體將軍』,曹子孝呼為『要錢太守』。其餘皆是 衣架!飯囊!酒桶!肉袋耳!」操怒曰:「汝有何能?」衡曰:「天文地理,無一不通 ;三教九流,無一不曉;上可以致君為堯、舜,下可以配德於孔、顏。豈與俗子共論乎 !」時止有張遼在側,掣劍欲斬之。操曰:「吾正少一鼓吏;早晚朝賀宴享,可令禰衡 充此職。」衡不推辭,應聲而去。遼曰:「此人出言不遜,何不殺之?」操曰:「此人 素有虛名,遠近所聞。今日殺之,天下必謂我不能容物,彼自以為能,故令為鼓吏以辱 之。」
來日,操於省廳上大宴賓客,今鼓使撾鼓。舊吏云:「撾鼓必換新衣。」衡穿舊衣 而入,遂擊鼓為「漁陽三撾」,音節殊妙,淵淵有金石聲。坐客聽之,莫不慷慨流涕。 左右喝曰:「何不更衣!」衡當面脫下舊破衣服,裸體而立,渾身盡露。坐客皆掩面。 衡乃徐徐著褲,顏色不變。
操叱曰:「廟堂之上,何太無禮?」衡曰:「欺君罔上乃謂無禮。吾露父母之形, 以顯清白之體耳!」操曰:「汝為清白,誰為汙濁?」衡曰:「汝不識賢愚,是眼濁也 ;不讀詩書,是口濁也;不納忠言,是耳濁也;不通古今,是身濁也;不容諸侯,是腹 濁也;常懷篡逆,是心濁也!吾乃天下名士,用為鼓吏,是猶陽貨輕仲尼、臧倉毀孟子 耳!欲成霸王之業,而如此輕人耶?」
時孔融在坐,恐操殺衡,乃從容進曰:「禰衡罪同胥靡,不足發明王之夢。」操指 衡而言曰:「令汝往荊州為使。如劉表來降,便用汝作公卿。」衡不肯往。操備馬三匹 ,令二人扶挾而行;卻教手下文武,整酒於東門外送之。荀彧曰:「如禰衡來,不可起 身。」衡至。下馬入見,眾皆端坐。衡放聲大哭。荀彧問曰:「何為而哭?」衡曰:「 行於死柩之中,如何不哭?」眾皆曰:「吾等是死屍,汝乃無頭狂鬼耳!」衡曰:「吾 乃漢朝之臣,不作曹瞞之黨,安得無頭?」眾欲殺之。苟彧急止之曰:「量鼠雀之輩, 何足汙刀!」衡曰:「吾乃鼠雀,尚有人性;汝等只可謂之蜾蟲!」眾恨而散。
衡至荊州,見劉表畢,雖頌德,實譏諷。表不喜,令去江夏見黃祖。或問表曰:「 禰衡戲謔主公,何不殺之?」表曰:「禰衡數辱曹操,操不殺者,恐失人望;故令作使 於我,欲借我手殺之,使我受害賢之名也。吾今遣去見黃祖,使曹操知我有識。」眾皆 稱善。
時袁紹亦遣使至。表問眾謀士曰:「袁本初又遣使來,曹孟德又差禰衡在此,當從 何便?」從事中郎將韓嵩進曰:「今兩雄相持,將軍若欲有為,乘此破敵可也。如其不 然,將擇其善者而從之。今曹操善能用兵,賢俊多歸,其勢必先取袁紹,然後移兵向江 東,恐將軍不能禦;莫若舉荊州以附操,操必重待將軍矣。」表曰:「汝且去許都,觀 其動靜,再作商議。」嵩曰:「君臣各有定分。嵩今事將軍,雖赴湯蹈火,一唯所命。 將軍若能上順天子,下從曹公,使嵩可也;如持疑未定,嵩到京師,天子賜嵩一官,則 嵩為天子之臣,不得復為將軍死矣。」表曰:「汝且先往觀之。吾別有主意。」
嵩辭表,到許都見操。操遂拜嵩為侍中,領零陵太守。荀彧曰:「韓嵩來觀動靜, 未有微功,重加此職。禰衡又無音耗,丞相遣而不問,何也?」操曰:「禰衡辱吾太甚 ,故借劉表手殺之,何必再問?」遂遣韓嵩回荊州說劉表。嵩回見表,稱頌朝廷盛德, 勸表遣子入侍。表大怒曰:「汝懷二心耶!」欲斬之。嵩大叫曰:「將軍負嵩,嵩不負 將軍!」蒯良曰:「嵩未去之前,先有此言矣。」劉表遂赦之。
人報黃祖斬了禰衡,表問其故。對曰:「黃祖與禰衡共飲,皆醉。祖問衡曰:『君 在許都有何人物?』衡曰:『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除此二人,別無人物。』祖曰 :『似我何如?』衡曰:『汝似廟中之神,雖受祭祀,恨無靈驗!』祖大怒曰:『汝以 我為土木偶人耶!』遂斬之。衡至死罵不絕口。」劉表聞衡死,亦嗟呀不已,令葬於鸚 鵡洲邊。後人有詩歎曰:
黃祖才非長者儔,禰衡喪首此江頭。今來鸚鵡洲邊過,惟有無情碧水流。
卻說曹操知禰衡受害,笑曰:「腐儒舌劍,反自殺矣!」因不見劉表來降,便欲興 兵問罪。荀彧諫曰:「袁紹未平,劉備未滅,而欲用兵江漢,是猶舍心腹而顧手足也。 可先滅袁紹,後滅劉備,江漢可一掃而平矣。」操從之。
且說董承自劉玄德去後,日夜與王子服等商議,無計可施。建安五年,元旦朝賀, 見曹操驕橫愈甚,感憤成疾。帝知國舅染病,令隨朝太醫前去醫治。此醫乃洛陽人:姓 吉,名太,字稱平,人皆呼為吉平,當時名醫也。平到董承府用藥調治,旦夕不離;常 見董承長吁短歎,不敢動問。
時值元宵,吉平辭去,承留住,二人共飲。飲至更餘,承覺困倦,就和衣而睡。忽 報王子服等四人至,承出接入。服曰:「大事諧矣!」承曰:「願聞其說。」服曰:「 劉表結連袁紹,起兵五十萬,共分十路殺來。馬騰結連韓遂,起西涼軍七十二萬,從北 殺來。曹操盡起許昌兵馬,分頭迎敵,城中空虛。若聚五家僮僕,可得千餘人。乘今夜 府中大宴,慶賞元宵,將府圍住,突入殺之。不可失此機會!」
承大喜,隨即喚家奴各人收拾兵器,自己披挂綽鎗上馬,約會都在內門前相會,同 時進兵。夜至二鼓,眾兵皆到。董承手提寶劍,徒步直入,見操設宴後堂,大叫:「操 賊休走!」一劍剁去,隨手而倒。霎時覺來,乃南柯一夢,口中猶罵操賊不止。吉平向 前叫曰:「汝欲害曹公乎?」承驚懼不能答。吉平曰:「國舅休慌。某雖醫人,未嘗忘 漢。某連日見國舅嗟歎,不敢動問。恰纔夢中之言,已見真情。幸勿相瞞。倘有用某之 處,雖滅九族,亦無後悔。」承掩面而哭曰:「只恐汝非真心!」
平遂咬下一指為誓。承乃取出衣帶詔,令平視之;且曰:「今之謀望不成者,乃劉 玄德、馬騰各自去了,無計可施,因此感而成疾。」平曰:「不消諸公用心。操賊性命 ,只在某手中。」承問其故。平曰:「操常患頭風,痛入骨髓;纔一舉發,便召某醫治 。如早晚有召,只用一服毒藥,必然死矣,何必舉刀兵乎?」承曰:「若得如此,救漢 朝社稷者,皆賴君也!」
時吉平辭歸。承心中暗喜,步入後堂,忽見家奴秦慶童同侍妾雲英在暗處私語。承 大怒,喚左右捉下,欲殺之。夫人勸免其死,各人仗四十,將慶童鎖於冷房。慶童懷恨 ,夤夜將鐵鎖扭斷,跳墻而出,逕入曹操府中,告有機密事。操喚入密室問之。慶童云 :「王子服,吳子蘭,种輯,吳碩,馬騰五人在家主府中商議機密,必然是謀丞相。家 主將出白絹一段,不知寫著甚的。近日吉平咬指為誓,我也曾見。」
曹操藏匿慶童於府中,董承只道逃往他方向去了,也不追尋。次日,曹操詐患頭風 ,召吉平用藥。平自思曰:「此賊合休!」暗藏毒藥入府。操臥於床上,令平下藥。平 曰:「此病可一服即愈。」教取藥罐,當面煎之。藥已半乾,平已暗下毒藥,親自送上 。操知有毒,故意遲延不服。平曰:「乘熱服之,少汗即愈。」操起曰:「汝既讀儒書 ,必知禮義。『君有疾飲藥,臣先嘗之;父有疾飲藥,子先嘗之。』汝為我心腹之人, 何不先嘗而後進?」平曰:「藥以治病,何用人嘗?」
平知事已泄,縱步向前,扯住操耳而灌之。操推藥潑地,磚皆迸裂。操未及言,左 右已將吉平執下。操曰:「吾豈有疾,特試汝耳!汝果有害我之心!」遂喚二十個精壯 獄卒,執平至後園拷問。操坐於亭上,將吉平縛倒於地。吉平面不改容,略無懼怯。操 笑曰:「量汝是個醫人,安敢下毒害我?必有人唆使你來。你說出那人,我便饒你。」 平叱之曰:「汝乃欺君罔上之賊,天下皆欲殺汝,豈獨我乎!」操再三磨問。平怒曰: 「我自欲殺汝,安有人使我來?今事不成,惟死而已!」操怒,教獄卒痛打。打到兩個 時辰,皮開肉裂,血流滿階。操恐打死,無可對證,今獄卒揪去靜處,權且將息。傳令 次日設宴,請眾大臣飲酒。惟董承託病不來。王子服等皆恐操生疑,只得俱至。操於後 堂設席。酒行數巡,曰:「筵中無可為樂,我有一人,可為眾官醒酒。」教二十個獄卒 :「與吾牽來!」
須臾,只見一長枷釘著吉平,拖至階下。操曰:「眾官不知:此人連結惡黨,欲反 背朝廷,謀害曹某;今日天敗,請聽口詞。」操教先打一頓,昏絕於地,以水噴面。吉 平甦醒,睜目切齒而罵曰:「操賊!不殺我,更待何時?」操曰:「同謀者先有六人, 與汝共七人耶?」平只是大罵。王子服等四人面面相覷,如坐鍼氈。操教一面打,一面 噴。平並無求饒之意。操見不招,且教牽去。
眾官席散,操只留王子服等四人夜宴。四人魂不附體,只得留待。操曰:「本不相 留,爭奈有事相問。汝四人不知與董承商議何事?」子服曰:「並未商議甚事。」操曰 :「白絹中寫著何事?」子服等皆隱諱,操喚出慶童對証。子服曰:「汝於何處見來? 」慶童曰:「你迴避了眾人,六人在一處畫字,如何賴得?」子服曰:「此賊與國舅侍 妾通姦,被責誣主,不可聽也。」操曰:「吉平下毒,非董承所使而誰?」子服等皆言 不知。操曰:「今晚自首,尚猶可恕;若待事發,其實難容!」
子服等皆言並無此事。操叱左右將四人拏住監禁。次日,帶領眾人逕投董承家探病 。承只得出迎。操曰:「緣何夜來不赴宴?」承曰:「微疾未痊,不敢輕出。」操曰: 「此是憂國家病耳。」承愕然。操曰:「國舅知吉平事乎?」承曰:「不知。」操冷笑 曰:「國舅如何不知?」喚左右:「牽來與國舅起病。」承舉措無地。
須臾,二十獄卒推吉平至階下。吉平大罵:「曹操逆賊!」操指謂承曰:「此人曾 攀下王子服等四人,吾已拏下廷尉。尚有一人,未曾捉獲。」因問平曰:「誰使汝來藥 我?可速招出!」平曰:「天使我來殺逆賊!」操怒教打。身上無容刑之處。承在座觀 之,心如刀割。操又問平曰:「你原有十指,今如何只有九指?」平曰:「嚼以為誓, 誓殺國賊!」操教取刀來,就階下截去其九指,曰:「一發截了,教你為誓!」平曰: 「尚有口可以吞賊,有舌可以罵賊!」操令割其舌。平曰:「且勿動手。吾今刑不過, 只得供招。可釋吾縛。」操曰:「釋之何礙?」遂命解其縛。平起身望闕拜曰:「臣不 能為國家除賊?乃天數也!」拜畢,撞階而死。操令分其肢體號令。時建安五年正月也 。史官有詩曰:
漢朝無起色,醫國有稱平。立誓除姦黨,捐軀報聖明。極刑詞愈烈,慘死氣如生。 十指淋漓處,千秋仰異名。
操見吉平已死,教左右牽過秦慶童至面前。操曰:「國舅認得此人否?」承大怒曰 :「逃奴在此!即當誅之!」操曰:「他首告謀反,今來對證,誰敢誅之?」承曰:「 丞相何故聽逃奴一面之說?」操曰:「王子服等吾已擒下,皆招證明白,汝尚抵賴乎? 」即喚左右拏下,命從人直入董承臥房內,搜出衣帶詔并義狀。操看了,笑曰:「鼠輩 安敢如此!」遂命:「將董承全家良賤,盡皆監禁,休教走脫一個。」操回府以詔狀示 眾謀士商議,要廢獻帝,更立新君。正是:數行丹詔成虛望,一紙盟書惹禍殃。未知獻 帝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四回:國賊行兇殺貴妃,皇叔敗走投袁紹
卻說曹操見了衣帶詔,與眾謀士商議,欲廢卻獻帝,更擇有德者立之。程昱諫曰: 「明公所以能威震四方,號令天下者,以奉漢家名號故也。今諸侯未平,遽行廢立之事 ,必起兵端矣」操乃止。只將董承等五人,并其全家老小,押送各門處斬。死者共七百 餘人。城中官民見者,無不下淚。後人有詩歎董承曰:
密詔傳衣帶,天言出禁門。當年曾救駕,此日更承恩,憂國成心疾,除奸入夢魂。 忠貞千古在,成敗復誰論!
又有歎王子服等四人詩曰:
書名尺素矢忠謀,慷慨思將君父酬。赤膽可憐捐百口,丹心自是足千秋。
且說曹操既殺了董承等眾人,怒氣未消,遂帶劍入宮,來弒董貴妃。貴妃乃董承之 妹,帝幸之,已懷孕五月。當日帝在後宮,正與伏皇后私論董承之事,至今尚無音耗。 忽見曹操帶劍入宮,面有怒容,帝大驚失色。操曰:「董承謀反,陛下知否?」帝曰: 「董卓已誅矣。」操大聲曰:「不是董卓!是董承!」帝戰慄曰:「朕實不知。」操曰 :「忘了破指修詔耶?」帝不能答。操叱武士擒董妃至。帝告曰:「董妃有五月身孕, 望丞相相憐。」操曰:「若非天敗,吾已被害。豈得復留此女,為吾後患?」伏后告曰 :「貶於冷宮,待分娩了,殺之未遲。」操曰:「欲留此逆種,為母報讎乎?」董妃泣 告曰:「乞全屍而死,勿令彰露。」操令取白練至面前。帝泣謂妃曰:「卿於九泉之下 ,勿怨朕躬!」言訖,淚下如雨。伏后亦大哭。操怒曰:「猶作女兒態耶!」叱武士牽 出,勒死於宮門之外。後人有詩歎董妃曰:
春殿承恩亦枉然,傷哉龍種並時捐。堂堂帝主難相救,掩面徒看淚湧泉。
操諭監宮官曰:「今後但有外戚宗族,不奉吾旨,輒入宮門者斬。守禦不嚴,與同 罪。」又撥心腹人三千充御林軍,令曹洪統領,以為防察。操謂程昱曰:「今董承等雖 誅,尚有馬騰,劉備,亦在此數,不可不除。」昱曰:「馬騰屯軍西涼,未可輕取;但 當以書慰勞,勿使生疑,誘入京師圖之,可也。劉備現在徐州,分布掎角之勢,亦不可 輕敵。況今袁紹屯兵官渡,常有圖許都之心。若我一旦東征,劉備勢必求救於紹。紹趁 虛來襲,何以當之?」操曰:「非也,備乃人傑也。今若不擊,待其羽翼既成,急難圖 矣。袁紹雖強,事多懷疑不決,何足憂乎?」
正議間,郭嘉自外而入。操問曰:「吾欲東征劉備,奈有袁紹之憂,如何?」嘉曰 :「紹性遲而多疑,某謀士各相妒忌,不足憂也。劉備新整軍兵,眾心未服,丞相引兵 東征,一戰可定矣。」操大喜曰:「正合吾意。」遂起二十萬大軍,分兵五路下徐州。
細作探知,報入徐州。孫乾先往下邳報知關公,隨至小沛報知玄德。玄德與孫乾計 議曰:「此必求救於袁紹,方可解危。」於是玄德修書一封,遣孫乾至河北。乾乃先見 田豐,具言其事,求其引進。
豐即引孫乾入見紹,呈上書信。只見紹形容憔悴,衣冠不整。豐曰:「今日主公何 故如此?」紹曰:「我將死矣!」豐曰:「主公何出此言?」紹曰:「吾生五子,惟最 幼者,極快吾意。今患疥瘡,命已垂絕。吾有何心更論他事乎?」豐曰:「今曹操東征 劉玄德,許昌空虛,若以義兵虛而入,上可以保天子,下可以救萬民。此不易得之機會 也,惟明公裁之。
紹曰:「吾亦知此最好,奈我心中恍惚,恐有不利。」豐曰:「何恍惚之有?」紹 曰:「五子中惟此子生得最異,倘有疏虞,吾命休矣。」遂決意不肯發兵,乃謂孫乾曰 :「汝回見玄德,可言其故。倘有不如意,可來相投,吾自有相助之處。」田豐以杖擊 地曰:「遭此難遇之時,乃以嬰兒之病,失此機會,大事去矣!可痛惜哉!」跌足長歎 而出。
孫乾見紹不肯發兵,只得星夜回小沛見玄德,具說此事。玄德大驚曰:「似此如之 奈何?」張飛曰:「兄長勿憂;曹兵遠來,必然困乏;乘其初至,先去劫寨,可破曹操 。」玄德曰:「素以汝為一勇夫耳:前者捉劉岱時,頗能用計;今獻此策,亦中兵法。 」乃從其言,分兵劫寨。
且說曹操引軍往小沛來。正行間,狂風驟至,忽聽一聲響亮,將一面牙旗吹折。操 便令軍兵且住,聚眾謀士問吉凶。荀彧曰:「風從何方來?吹折甚顏色旗?」操曰:「 風自東南方來,吹折角上牙旗,旗乃青紅二色。」彧曰:「不主別事,今夜劉備必來劫 寨。」操點頭。忽毛玠入見曰:「方纔東南風起,吹折青紅牙旗一面。主公以為主何吉 凶?」操曰:「公意若何?」毛玠曰:「愚意以為今夜必主有人來劫寨。」後人有詩歎 曰:
吁嗟帝冑勢孤窮,全仗分兵劫寨功。爭奈牙旗折有兆,老天何故縱奸雄?操曰:「 天報應我,當即防之。」遂分兵九隊,只留一隊,向前虛紮營寨,餘眾八面埋伏。是夜 月色微明。玄德在左,張飛在右,分兵兩隊進發;只留孫乾守小沛。
且說張飛自以為得計,領輕騎在前,突入操寨,但見零零落落,無多人馬,四邊火 光大起,喊聲齊舉。飛知中計,急出寨外。正東張遼,正西許褚,正南于禁,正北李典 ,東南徐晃,西南樂進,東北夏侯惇,西北夏侯淵,八處軍馬殺來。張飛左衝右突,前 遮後當;所領軍兵原是曹操手下舊軍,見事勢已急,儘皆投降去了。
飛正殺間,逢著徐晃大殺一陣,後面樂進趕到。飛殺條血路突圍而出,只有數十騎 跟定。欲還小沛,去路已斷;欲投徐州、下邳,又恐曹軍截住;尋思無路,只得望芒碭 山而去。
卻說玄德引軍劫寨,將近寨門,喊聲大震,後面衝出一軍,先截去了一半人馬。夏 侯惇又到。玄德突圍而走,夏侯淵又從後趕來。玄德回顧,止有三十餘騎跟隨;急欲奔 還小沛,早望見小沛城中火起,只得棄了小沛,欲投徐州、不邳;又見曹軍漫山塞野, 截住去路。玄德自思無路可歸,想袁紹有言:「倘不如意,可來相投」,今不若暫往依 棲,別作良圖;遂望青州路而走,正逢李典攔住。玄德匹馬落荒望北而逃,李典擄將從 騎去了。
且說玄德匹馬投青州,日行三百里,奔至青州城下叫門;門吏問了姓名,來報刺史 。刺史乃袁紹長子袁譚。譚素敬玄德,聞知匹馬到來,即便開門相迎,接入公廨,細問 其故。玄德備言兵敗相投之意。譚乃留玄德於館驛中住下,發書報父袁紹;一面差本州 人馬,護送玄德。至平原界口,袁紹親自引眾出鄴邵三十里迎接玄德。玄德拜謝,紹忙 答禮曰:「昨為小兒抱病,有失救援,於心怏怏不安。今幸得相見,大慰平生渴想之思 。」玄德曰:「孤窮劉備,久欲投於門下,奈機緣未遇,今為曹操所攻,妻子俱陷,想 將軍容納四方之士,故不避羞慚,逕來相投。望乞收錄,誓當圖報。」紹大喜,相待甚 厚,同居冀州。
且說曹操當夜取了小沛,隨即進兵攻徐州。糜竺,簡雍,守把不住,只棄城而走。 陳登獻了徐州。曹操大軍入城,安民己畢,隨喚眾謀士議取下邛。荀彧曰:「雲長保護 玄德妻小,死守此城;若不速取,恐為袁紹所竊。」操曰:「吾素愛雲長武藝人材,欲 得之以為己用,不若令人說之使降。」郭嘉曰:「雲長義氣深重,必不肯降。若使人說 之,恐被其害。」帳下一人出曰:「某與關公有一面之交,願往說之。」眾視之,乃張 遼也。程昱曰:「文遠雖與雲長有舊,吾觀此人,非可以言詞說也。某有一計,使此人 進退無路,然後用文遠說之,彼必歸丞相矣。」正是:整備窩弓射猛虎,安排香餌釣鰲 魚。未知其計若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五回:屯土山關公約三事,救白馬曹操解重圍
卻說程昱獻計曰:「雲長有萬人之敵,非智謀不能取之。今可即差劉備手下投降之 兵,入下邳,見關公,只說是逃回的,伏於城中為內應;卻引關公出戰,詐敗佯輸,誘 入他處,以精兵截其歸路,然後說之可也。」操聽其謀,即令徐州降兵數十,逕投下邳 來降關公。關公以為舊兵,留而不疑。
次日,夏侯惇為先鋒,領兵五千來搦戰。關公不出,惇即使人於城下辱罵。關公大 怒,引三千人馬出城,與夏侯惇交戰。約戰十餘合,惇撥回馬走。關公趕來,惇且戰且 走。關公約趕二十里,恐下邳有失,提兵便回。只聽得一聲砲響,左有徐晃,右有許褚 ,兩隊軍截住去路。關公奪路而走,兩邊伏兵排下硬弩百,,箭如飛蝗。關公不過,勒 兵再回,徐晃,許褚,接住交戰。關公奮力殺退二人,引軍欲回下邳,夏侯惇又截住廝 殺。
公戰至日晚,無路可歸,只得到一座土山,引兵屯於山頭,權且少歇。曹兵團團將 土山圍住。關公於山上遙望下邳城中火光沖天卻是那詐降兵卒偷開城門,曹操自提大軍 殺入城中,只教舉火以惑關公之心。
關公見下邳火起,心中驚惶,連夜幾番衝下山來,皆被亂箭射回。捱到天曉,再欲 整頓下山衝突,忽見一人跑馬上山來,視之乃張遼也。關公迎謂曰:「文遠欲來相敵耶 ?」遼曰:「非也。想故人舊日之情,特來相見。」遂棄刀下馬,與關公敘禮畢,坐於 山頂。公曰:「文遠莫非說關某乎?」遼曰:「不然。昔日蒙兄救弟,今日弟安得不救 兄?」公曰:「然則文遠將欲助我乎?」遼曰:「亦非也。」公曰:「既不助我,來此 何幹?」
遼曰:「玄德不知存亡,翼德未知生死。昨夜曹公已破下邳,軍民盡無傷害,差人 護衛玄德家眷,不許驚擾。如此相待,弟特來報兄。」關公怒曰:「此言特說我也。吾 今雖處絕地,視死如歸。汝當速去,吾即下山迎戰。」張遼大笑曰:「兄此言豈不為天 下笑乎?」公曰:「吾仗忠義而死,安得為天下笑?」遼曰:「兄今即死,其罪有三。 」公曰:「汝且說我那三罪?」
遼曰:「當初劉使君與兄結義之時,誓同生死;今使君方敗,而兄即戰死,倘使君 復出,欲求兄相助,而不可復得,豈不負當年之盟誓乎?其罪一也。劉使君以家眷付託 於兄,兄今戰死,二夫人無所倚賴,負卻使君依託之重。其罪二也。兄武藝超群,兼通 經史,不思共使君匡扶漢室,徒欲赴湯蹈火,以成匹夫之勇,安得為義?其罪三也。─ ─兄有此三罪,弟不得不告。」
公沈吟曰:「汝說我有三罪,欲我如何?」遼曰:「今四面皆曹公之兵,兄若不降 ,則必死;徒死無益,不若且降曹公;卻打聽劉使君音信,知何處,即往投之。一者可 以保二夫人,二者不背桃園之約,三者可留有用之身。有此三便,兄宜詳之。」
公曰:「兄言三便,吾有三約。若丞相能從我,即當卸甲;如其不允,吾寧受三罪 而死。」遼曰:「丞相寬洪大量,何所不容?願聞三事。」公曰:「一者,吾與皇叔設 誓,共扶漢室,吾今只降漢帝,不降曹操;二者,二嫂處請給皇叔俸祿贍,一應上下人 等,皆不許到門;三者,但知劉皇叔去向,不管千里萬里,便當辭去。三者缺一,斷不 肯降。望文遠急急回報。」
張遼應諾,遂上馬,回見曹操,先說降漢不降曹之事。操笑曰;「吾為漢相,漢即 吾也。此可從之。」遼又言:「二夫人欲請皇叔俸給,并上下人等不許到門。」操曰: 「吾於皇叔俸內,更加倍與之。至於嚴禁內外,乃是家法,又何疑焉?」遼又曰:「但 知玄德信息,雖遠必往。」操搖首曰:「然則吾養雲長何用?此事卻難從。」遼曰:「 豈不聞豫讓眾人國士之論乎?劉玄德待雲長不過恩厚耳。丞相更施厚恩以結其心,何憂 雲長之不服也?」操曰:「文遠之言甚當,吾願從此三事。」
張遼再往上回報關公。關公曰:「雖然如此,暫請丞相退軍,容我入城見二嫂,告 知其事,然後投降。」張遼再回,以此言報曹操。操即傳令,退軍至十里。荀彧曰:「 不可。恐有詐。」操曰:「雲長義士,必不失信。」遂引軍退。關公引兵入下邳,見人 民安妥不動,竟到府中,來見二嫂。
甘、糜二夫人聽得關公到來,急出迎之。公拜於階下曰:「使二嫂受驚,某之罪也 。」二夫人曰:「皇叔今在何處?」公曰:「不知去向。」二夫人曰:「二叔今將若何 ?」公曰:「關某出城死戰,被困土山,張遼勸我投降,我以三事相約。曹操已皆允從 ,故特退兵,放我入城。我不曾得嫂嫂主意,未敢擅便。」二夫人問那三事。關公將上 項三事,備述一遍。甘夫人曰:「昨日曹軍入城,我等皆以為必死;誰想毫髮不動,, 一軍不敢入門。叔叔既已領諾,何必問我二人?只恐日後曹操不肯容叔叔去尋皇叔。」 公曰:「嫂嫂放心,關某自有主張。」二夫人曰:「叔叔自家裁處,凡事不必問俺女流 。」
關公辭退,遂引數十騎來見曹操。操自出轅門相接。關公下馬入拜,操慌忙答禮。 關公曰:「敗兵之將,深荷不殺之恩。」操曰:「素慕雲長忠義,今日幸得相見,足慰 平生之望。」關公曰:「文遠代稟三事,蒙丞相應允,諒不食言。」操曰:「吾言既出 ,安敢失信?」關公曰:「關某若知皇叔所在,雖蹈水火,必往從之。此時恐不及拜辭 ,伏乞見原。」操曰:「玄德若在,必從公去;但恐亂軍中亡矣。公且寬心,尚容緝聽 。」
關公拜謝。操設宴相待。次日班師還許昌。關公收拾車仗,請二嫂上車,親自護車 而行。於路安歇驛館,操欲亂其君臣之禮,使關公與二嫂共處一室。關公乃秉燭立於戶 外,自夜達旦,毫無倦色。操見公如此,愈加敬服。既到許昌,操撥一府與關公居住。 關公分一宅為兩院,內門撥老軍十人把守。關公自居外宅。操引關公朝見獻帝,帝命為 偏將軍。公謝恩歸宅。
操次日設大宴,會眾謀臣武士,以客禮待關公,延之上座;又備綾錦及金銀器皿相 送。關公都送與二嫂收貯。關公自到許昌,操待之甚厚;小宴三日,大宴五日;又送美 女十人,使侍關公。關公盡送入內門,令伏侍二嫂。卻又三日一次於內門外躬身施禮, 動問二嫂安否。二夫人回問皇叔之事畢,曰:「叔叔自便。」關公方敢退回。操聞之, 又歎關公不已。
一日,操見關公所穿綠錦戰袍已舊,即度其身品,取異錦作戰袍一領相贈。關公受 之,穿於衣底,上仍用舊袍罩之。操笑曰:「雲長何如此之儉乎?」公曰:「某非儉也 。舊袍乃劉皇叔所賜,某穿之如見兄面,不敢以丞相之新賜而忘兄長之舊賜,故穿於上 。」操歎曰:「真義士也!」然口雖稱羨,心實不悅。
一日,關公在府,忽報:「內院二夫人哭倒於地,不知為何,請將軍速入。」關公 乃整衣跪於內門外,問二嫂為何悲泣。甘夫人曰:「我夜夢皇叔身陷於土坑之內,覺來 與糜夫人論之,想在九泉之下矣,是以相哭。」關公曰;「夢寐之事,不可憑信。此嫂 嫂想念之故。請勿憂愁。」
正說間,適曹操命使來請關公赴宴。公辭二嫂,往見操。操見公有淚容,問其故。 公曰:「二嫂思兄痛哭,不由某心不悲。」操笑而寬解之,頻以酒相勸。公醉,自綽其 髯而言曰:「生不能報國家,而背其兄,徒為人也!」操問曰:「雲長髯有數乎?」公 曰:「約數百根。每秋月約退三五根。冬月多以皂紗囊裹之,恐其斷也。」操以紗錦作 囊,與關公護髯。次日,早朝見帝。帝見關公一紗錦囊垂於胸次,帝問之。關公奏曰: 「臣髯頗長,丞相賜囊貯之。」帝令當殿披拂,過於其腹。帝曰:「真美髯公也!」因 此人皆呼為美髯公。
忽一日,操請關公宴。臨散,送公出府,見公馬瘦,操曰:「公馬因何瘦?」關公 曰:「賤軀頗重,馬不能載,因此常瘦。」操令左右備一馬來。須臾牽至。那馬身如火 炭,狀甚雄偉。操指曰:「公識此馬否?」公曰:「莫非呂布所騎赤馬乎?」操曰:「 然也。」遂并鞍轡送與關公。關公再拜稱謝。操不悅曰:「吾累送美女金帛,公未嘗下 拜;今吾贈馬,乃喜而再拜,何賤人貴畜耶?」關公曰:「吾知此馬日行千里,今幸得 之,若知兄長下落,可一日而見面矣。」操愕然悔。關公辭去。後人有詩歎曰:
威傾三國著英豪,一宅分居義氣高。奸相枉將虛禮待,豈知關羽不降曹。
操問張遼曰:「吾待雲長不薄,而彼常懷去心,何也?」遼曰:「容某探其情。」 次日,往見關公。禮畢,遼曰:「我薦兄在丞相處,不曾落後?」公曰:「深感丞相厚 意;只是吾身雖在此,心念皇叔,未嘗去懷。」遼曰:「兄言差矣。處世不分輕重,非 丈夫也。玄德待兄,未必過於丞相,兄何故只懷去志?」公曰:「吾固知曹公待吾甚厚 ;奈吾受劉皇叔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終不留此。要必立以報曹公,然後去耳 。」遼曰:「倘玄德已棄世,公何所歸乎?」公曰:「願從於地下。」
遼知公終不可留,乃告退,回見曹操,具以實告。操歎曰:「事主不忘其本,乃天 下之義士也!」荀彧曰:「彼言立功方去,若不教彼立功,未必便去。」操然之。
卻說玄德在袁紹處,旦夕煩惱。紹曰:「玄德何故常憂?」玄德曰:「二弟不知音 耗,妻小陷於曹賊;上不能報國,下不能保家,安得不憂?」紹曰:「吾欲進兵赴許都 久矣。方今春煖,正好興兵。」便商議破曹之策。田豐諫曰:「前操攻徐州,許都空虛 ,不及此時進兵;今徐州已破,操兵方銳,未可輕敵。不如以久持之,待其有隙而後可 動也。」
紹曰:「待我思之。」因問玄德曰:「田豐勸我固守,何如?」玄德曰:「曹操欺 君之賊,明公若不討之,恐失大義於天下。」紹曰:「玄德之言甚善。」遂欲興兵。田 豐又諫。紹怒曰:「汝等弄文輕武,使我失大義!」田豐頓首曰:「若不聽臣良言,出 師不利。」紹大怒,欲斬之。玄德力勸,乃囚於獄中。沮授見田豐下獄,乃會其宗族, 盡散家財,與之訣曰:「吾隨軍而去,勝則威無不加,敗則一身不保矣!」眾皆下淚送 之。
紹遣大將顏良作先鋒,進攻白馬。沮授諫曰:「顏良性狹,雖驍勇,不可獨任。」 紹曰:「吾之上將,非汝等可料。」大軍進發至黎陽,東邵太守劉延告急許昌。曹操急 議興兵抵敵。關公聞知,遂入相府見操曰:「聞丞相起兵,某願為前部。」操曰:「未 敢煩將軍。早晚有事,當來相請。」關公乃退。操引兵十五萬,分三面隊行。於路又連 接劉延告急文書,操先提五萬軍親臨白馬,靠土山劄住。遙望山前平川曠野之地,顏良 前部精兵十萬,排成陣勢。操駭然,回顧呂布舊將宋憲曰:「吾聞汝乃呂布部下猛將, 今可與顏良一戰。」
宋憲領諾,綽鎗上馬,直出陣前。顏良橫刀立馬於門旗下;見宋憲馬至,良大喝一 聲,縱馬來迎。戰不三合,手起刀落,斬宋憲於陣前。曹操大驚曰:「真勇將也!」魏 續曰:「殺我同伴,願去報讎!」操許之。續上馬持矛,逕出陣前,大罵顏良。良更不 打話,交馬一合,照頭一刀,劈魏續於馬下。操曰:「今誰敢當之?」徐晃應聲而出, 與顏良戰二十合,敗歸本陣。諸將慄然。曹操收軍,良亦引軍退去。
操見連折二將,心中憂悶。程昱曰:「某舉一人可敵顏良。」操問是誰。昱曰:「 非關公不可。」操曰:「吾恐他立了功便去。」昱曰:「劉備若在必投袁紹;今若使雲 長破袁紹之兵,紹必疑劉備而殺之矣。備既死,雲長又安往乎?」操大喜,遂差人去請 關公。關公即入辭二嫂。二嫂曰:「叔叔此去,可打聽皇叔消息。」
關公領諾而出,提青龍刀,上赤兔馬,引從者數人,直至白馬來見曹操。操敘說顏 良連誅二將,勇不可當,特請雲長商議。關公曰:「容某觀之。」操置酒相待。忽報顏 良搦戰,操引關公上土山觀看。操與關公坐,諸將環立。曹操指山下顏良排的陣勢,旗 幟鮮明,鎗刀森布,嚴整有威,乃謂關公曰:「河北人馬,如此雄壯!」關公曰:「以 吾觀之,如土雞瓦犬耳!」操又指曰:「麾蓋之下,銹袍金甲,持刀立馬者,乃顏良也 。」關舉目一望,謂操曰:「吾觀顏良,如插標賣首耳!」操曰:「未可輕視。」關公 起身曰:「某雖不才,願去萬軍中取其首級,來獻丞相。」張遼曰:「軍中無戲言,雲 長不可忽也。」
關公奮然上馬,倒提青龍刀,跑下山來,鳳目圓睜,蠶眉直豎,直衝彼陣,河北軍 如波開浪裂。關公逕奔顏良。顏良正在麾蓋下,見關公衝來,方欲問時,關公赤兔馬快 ,早已跑到面前;顏良措手不及,被雲長手起一刀,刺於馬下。忽地下馬,割了顏良首 級,拴於馬項之下,飛身上馬,提刀出陣,如入無人之境。河北兵將大驚,不戰自亂。 曹軍乘勢攻擊,死者不可勝數;馬匹器械,搶奪極多。關公縱馬上山,眾將盡皆稱賀。 公獻首級於操前。操曰:「將軍真神人也!」關公曰:「某何足道哉!吾弟張翼德於百 萬軍中取上將之首,如探囊取物耳。」操大驚,回顧左右曰:「今後如遇張翼德,不可 輕敵。」令寫於衣袍襟底以記之。
卻說顏良敗軍奔回,半路迎見袁紹,報說被赤面長鬚使大刀一勇將,匹馬入陣,斬 顏良而去,因此大敗。紹驚問曰:「此人是誰?」沮授曰:「此必是劉玄德之弟關雲長 也。」紹大怒,指玄德曰:「汝弟斬吾愛將,汝必通謀,留你何用!」喚刀斧手推出玄 德斬之。正是:初見方為座上客,此日幾同階下囚。未知玄德性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
第二十六回:袁本初敗兵折將,關雲長挂印封金
卻說袁紹欲斬玄德。玄德從容進曰:「明公只聽一面之詞,而絕向日之情耶?備自 徐州失散,二弟雲長未知存否;天下同貌者不少,豈赤面長鬚之人,即為關某也?明公 何不察之?」袁紹是個沒主張的人,聞玄德之言,責沮授曰:「誤聽汝言,險殺好人。 」遂仍請玄德上帳坐,議報顏良之讎。帳下一人應聲而進曰:「顏良與我如兄弟,今被 曹賊所殺,我安得不洩此恨?」
玄德視其人,身長八尺,面如獬豸,乃河北名將文醜也。袁紹大喜曰:「非汝不能 報顏良之讎。吾與十萬軍兵,便渡黃河,追殺曹賊!」沮授曰:「不可。今宜留屯延津 ,分兵官渡,乃為上策。若輕舉渡河,設或有變,眾皆不能還矣。」紹怒曰:「皆是汝 等遲緩軍心,遷延日月,有妨大事!豈不聞『兵貴神速』乎?」沮授出,歎曰:「上盈 其志,下務其功;悠悠黃河,吾其濟乎!」遂託疾不出議事。
玄德曰:「備蒙大恩,無可報效,意欲與文將軍同行:一者報明公之德,二者就探 雲長的實信。」紹喜,喚文醜與玄德同領前部。文醜曰:「劉玄德屢敗之將,於軍不利 。既主公要他去時,某分三萬軍,教他為後部。」於是文醜自領七萬軍先行,令玄德引 三萬軍隨後。
且說曹操見雲長斬了顏良,倍加欽敬,表奏朝廷,封雲長為漢壽亭侯,,鑄印貽關 公。忽報袁紹又使大將文醜渡黃河,已據延津之上。操乃先使人移徙居民於西河,然後 自領兵迎之;傳下將令,以後軍為前軍,以前軍為後軍;糧草先行,軍兵在後。呂虔曰 :「糧草在先,軍兵在後,何意也?」操曰:「糧草在後,多被摽掠,故令在前。」虔 曰:「倘遇敵軍劫去,如之奈何?」操曰:「且待敵軍到時,卻有理會。」
虔心疑未決。操令糧食輜重沿河塹至延津。操在後軍,聽得前軍發喊,急教人看時 ,報說:「河北大將文醜兵至,我軍皆棄糧草,四散奔走。後軍又遠,將如之何?」操 以鞭指兩阜曰:「此可暫避。」人馬急奔土阜。操令軍士皆解衣卸甲少歇,盡放其馬。 文醜軍掩至。眾將曰:「賊至矣!可急收馬匹,退回白馬!」荀攸急止之曰:「此正可 以餌敵,何故反退?」操急以目視荀攸而笑。攸知其意,不復言。
文醜軍既得糧草車仗,又來搶馬。軍士不依隊伍,自相雜亂。曹操卻令軍將一齊下 土阜擊之,文醜軍大亂。曹兵圍裏將來,文醜挺身獨戰,軍士自相踐踏。文醜止遏不住 ,只得撥馬回走。操在土阜上指曰:「文醜為河北名將,誰可擒之?」張遼、徐晃,飛 馬齊出,大叫:「文醜休走!」文醜回頭見二將趕上,遂按住鐵槍,拈弓搭箭,正射張 遼。徐晃大叫:「賊將休放箭!」張遼低頭急躲,一箭射中頭盔,將簪纓射去。遼奮力 再趕,坐下戰馬,又被文醜一箭射中面頰。那馬跪倒前蹄,張遼落地。
文醜回馬復來,徐晃急輪大斧,截住廝殺。只見文醜後面軍馬齊到,晃料敵不過, 撥馬而回。文醜沿河趕來。忽見十餘騎馬,旗號翩翻,一將當頭提刀飛馬而來,乃關雲 長也,大喝:「賊將休走!」與文醜交馬,戰不三合,文醜心怯,撥馬遶河而走。那關 公馬快,趕上文醜,腦後一刀,將文醜斬下馬來。曹操在土阜上,見關公砍了文醜,大 驅人馬掩殺。河北軍大半落水,糧草馬匹仍被曹操奪回。
雲長引數騎東衝西突。正殺之間,劉玄德領三萬軍隨後到。前面哨馬探知,報與玄 德云:「今番又是紅面長髯的斬了文醜。」玄德慌忙驟馬來看,隔河望見一簇人馬,往 來如飛,旗上寫著「漢壽亭侯關雲長」七字。玄德暗謝天地曰:「原來吾弟果然在曹操 處!」欲待招呼相見,被曹兵大隊擁來,只得收兵回去。袁紹接應官渡,下定寨柵。郭 圖、審配入見袁紹,說:「今番又是關某殺了文醜,劉備佯推不知。」袁紹大怒,罵曰 :「大耳賊焉敢如此!」
少頃,玄德至,紹令推出斬之。玄德曰:「某有何罪?」紹曰:「你故使汝弟又壞 我一員大將,如何無罪?」玄德曰:「容伸一言而死。曹操素忌備,今知備在明公處, 恐備助公,故特使雲長誅殺二將。公知必怒。此借公之手以殺劉備也,願明公思之。」 袁紹曰:「玄德之言是也。汝等幾使我受害賢之名。」喝退左右,請玄德上帳而坐。
玄德謝曰:「荷明公寬大之恩,無可補報,欲令一心腹人持密書去見雲長,使知劉 備消息,彼必星夜來到,輔佐明公,共誅曹操,以報顏良、文醜之讎,若何?」袁紹大 喜曰:「吾得雲長,勝顏良、文醜十倍也。」玄德修下書札,未有人送去。紹令退軍武 陽,連營數十里,按兵不動。操乃使夏侯惇領兵守住官渡隘口,自己班師回許都,大宴 眾官,賀雲長之功。因謂呂虔曰:「昔日吾以糧草在前者,乃餌敵之計也。惟荀公達知 吾心耳。」眾皆歎服。
正飲宴間,忽報「汝南有黃巾劉辟、龔都,甚是猖獗。曹洪累戰不利,乞遺兵救之 。」雲長聞言,進曰:「關某願施犬馬之勞,破汝南賊寇。」操曰:「雲長建立大功, 未曾重酬,豈可復勞征進?」公曰:「關某久閒,必生疾病。」曹操壯之,點兵五萬, 使于禁、樂進為副將,次日便行。荀彧密謂操曰:「雲長有歸劉之心,倘知消息必去, 不可頻令出征。」操曰:「今次收功,吾不復教臨敵矣。」
且說雲長領兵將近汝南,劄住營寨。當夜營外拏了兩個細作人來。雲長視之,內中 認得一人,乃孫乾也。關公叱退左右,問乾曰:「公自潰散之後,一向跡不聞,今何為 在此處?」乾曰:「某自逃難,飄泊汝南,幸得劉辟收留。今將軍為何在曹操處?未識 甘、糜二夫人無恙否?」
關公因將上項事,細說一遍。乾曰:「近聞玄德公在袁紹處,欲往投之,未得其便 。今劉、龔二人歸順袁紹,相助攻曹。又幸得將軍到此,因特令小軍引路,教某為細作 ,來報將軍。來日二人當虛敗一陣,公可速引二夫人投袁紹處,與玄德公相見。」關公 曰:「既兄在袁紹處,吾必星夜而往。但恨吾斬紹二將,恐今事變矣。」乾曰:「吾當 先往探彼虛實,再來報將軍。」公曰:「吾見兄長一面,雖萬死不辭。今回許昌,便辭 曹操也。」當夜密送孫乾去了。
次日,關公引兵出,龔都披挂出陣。關公曰:「汝等何故背反朝廷?」都曰:「汝 乃背主之人,何反責我?」關公曰:「我為何背主?」都曰:「劉玄德在袁本初處,汝 卻從曹操,何也?」關公更不打話,拍馬舞刀向前。龔都便走,關公趕上。都回身告關 公曰:「故主之恩,不可忘也。公當速進,我讓汝南。」關公會意,驅軍掩殺。劉、龔 二人佯輸詐敗,四散去了。雲長奪得州縣,安民已定,班師回許昌。曹操出郭迎接,賞 勞軍士。
宴罷,雲長回家,參拜二嫂於門外。甘夫人曰:「叔叔兩番出軍,可知皇叔音信否 ?」公答曰:「未也。」關公退,二夫人於門內痛哭曰:「想皇叔休矣!二叔恐我姊妹 煩惱,故隱而不言。」
正哭間,有一隨行老軍,聽得哭不絕,於門外告曰:「夫人休哭。主人見在河北袁 紹處。」夫人曰:「汝何由知之?」軍曰:「跟關將軍出征,有人在陣上說來。」夫人 急召雲長責之曰:「皇叔未嘗負汝,汝今受曹操之恩,頓忘舊日之義,不以實情告我, 何也?」關公頓首曰:「兄今委實在河北;未敢教嫂嫂知者,恐有洩漏也。事須緩圖, 不可欲速。」甘夫人曰:「叔宜上緊。」公退,尋思去計,坐立不安。原來于禁探知劉 備在河北,報與曹操。操令張遼來探關公意。
關公正悶坐,張遼入賀曰:「聞兄在陣上知玄德音信,特來賀喜。」關公曰:「故 主雖在,未得一見,何喜之有?」遼曰:「公與玄德交,比弟與兄交何如?」公曰:「 我與兄,朋友之交也;我與玄德,是朋友而兄弟、兄弟而又君臣也。豈可共論乎?」遼 曰:「今玄德在河北,兄往從否?」關公曰:「昔日之言,安肯背之?文遠須為我致意 丞相。」張遼將關公之言,回告曹操。操曰:「吾自有計留之。」
且說關公正尋思間,忽報有故人相訪。及請入,卻不相識。關公問曰:「公何人也 ?」答曰:「某乃袁紹部下南陽陳震也。」關公大驚,急退左右,問曰:「先生此來, 必有所為?」震出書一緘,遞與關公。公視之,乃玄德書也。其略云:
備與足下,自桃園締盟,誓以同死;今何中道相違,割恩斷義?君必欲取功名,圖 富貴,願獻備首級以成全功!書不盡言,死待來命!
關公看書畢,大哭曰:「某非不欲尋兄,奈不知所在也。安肯圖富貴而背舊盟乎? 」震曰:「玄德望公甚切,公既不背舊盟,宜速往見。」關公曰:「人生天地間,無終 始者,非君子也。吾來時明白,去時不可不明白。吾今作書,煩公先達知兄長,容某辭 卻曹操,奉二嫂來相見。震曰:「倘曹操不允,為之奈何?」公曰:「吾寧死,豈肯久 留於此?」震曰:「公速作回書,免致劉使君懸望。」關公寫書答云:
竊聞義不負心,忠不願死。羽自幼讀書,粗知禮義,觀羊角哀、左伯桃之事,未嘗 不三歎而流涕也。
前守下邳,內無積粟,外無援兵;欲即效死,奈有二嫂之重,未敢斷首捐軀,致負 所託;故爾暫且羈身,冀圖後會。近至汝南,方知兄信;即當面辭曹操,奉二嫂歸。羽 但懷異心,神人共戮。披肝瀝膽,筆楮難窮。瞻拜有期,伏惟照鑒!
陳震得書自回。關公入內告知二嫂,隨即至相府,拜辭曹操。操知來意,乃懸迴避 牌於門。關公怏怏而回,命舊日跟隨人役,收拾車馬,早晚伺候;分付宅中,所有原賜 之物,盡皆留下,分毫不可帶去。次日再往相府辭謝,門首又挂迴避牌。關公一連去了 數次,皆不得見;乃往張遼家相探,欲言其事,遼亦託疾不出。關公思曰:「此曹丞相 不容我去之意。我去志已決,豈可復留?」即寫書一封,辭謝曹操。書略曰:
羽少事皇叔,誓同生死;皇天后土,實聞斯言。前者下邳失守,所請三事,已蒙恩 諾。今探知故主現在袁紹軍中,回思昔日之盟,豈容違背?新恩雖厚,舊義難忘。茲特 奉書告辭,伏惟照察。其有餘恩未報,願以俟之異日。
寫畢封固,差人去相府投遞;一面將累次所受金銀,一一封置庫中,懸漢壽亭侯印 於堂上,請二夫人上車。關公上赤兔馬,手提青龍刀,率領舊日跟隨人役,護送車仗, 逕出北門。門吏擋之。關公怒目橫刀,大喝一聲,門吏皆退避。關公既出門,謂從者曰 :「汝等護立車仗先行,但有追趕者,吾自當之,勿得驚動二位夫人。」從者推車,望 官道進發。
卻說曹操正論關公之事未定,左右報關公呈書。操即看畢,大驚曰:「雲長去矣! 」忽北門守將飛報:「關公奪門而去,車仗鞍馬二十餘人,皆望北行。」又關公宅中人 來報說:「關公盡封所賜金銀等物。美女十人,另居內室。其漢壽亭侯印懸於堂上。丞 相所撥人役,皆不帶去,只帶原跟從人,及隨身行李,出北門去了。」眾皆愕然。一將 挺身出曰:「某願將鐵騎三千,去生擒關某,獻與丞相!」眾視之,乃將軍蔡陽也。正 是:欲離萬丈蛟龍穴,又遇三千狼虎兵。蔡陽要趕關公,畢竟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七回:美髯公千里走單騎,漢壽侯五關斬六將
卻說曹操部下諸將中,自張遼而外,只有徐晃與雲長交厚,其餘亦皆敬服;獨蔡陽 不服關公,故今日聞其去,欲住追之。操曰:「不忘故主,來去明白,真丈夫也。汝等 皆當效之。」遂叱退蔡陽,不令去趕。程昱曰:「丞相待關某甚厚,今彼不辭而去,亂 言片楮,冒瀆鈞威,其罪大矣。若縱之使歸袁紹,是與虎添翼也。不若追而殺之,以絕 後患。」
操曰:「吾昔已許之,豈可失信?彼各為其主,勿追也。」因謂張遼曰:「雲長封 金挂印,財賄不足以動其心,爵祿不足以移其志,此等人吾深敬之。想他去此不遠,我 一發結識他做個人情。汝可先去請住他,待我與他送行,更以路費征袍贈之,使為後日 記念。」張遼領命,單騎先往。曹操引數十騎隨後而來。
卻說雲長所騎赤馬,日行千里,本是趕不上;因欲護送車仗,不敢縱馬,按轡徐行 。忽聽背後有人大叫:「雲長且慢行!」回頭視之,見張遼拍馬而至。關公教車仗從人 ,只管望大路緊行;自己勒住赤兔馬,按定青龍刀,問曰:「文遠莫非欲追我回乎?」 遼曰:「非也。丞相知兄遠行,欲來相送,特先使我請住台駕,別無他意。」關公曰: 「便是丞相鐵騎來,吾願決一死戰!」遂立馬於橋上望之。見曹操引數十騎,飛奔前來 ;背後乃是許褚,徐晃,于禁,李典之輩。
操見關公橫刀立馬於橋上,令諸將勒住馬匹,左右排開。關公見眾人手中皆無軍器 ,方始放心。操曰:「雲長行何太速?」關公於馬上欠身答曰:「關某前曾稟過丞相, 今故主在河北,不由某不急去。累次造府,不得參見,故拜書告辭,封金挂印,納還丞 相。望丞相勿忘昔日之言。」操曰:「吾欲取信於天下,安肯有負前言?恐將軍途中乏 用,等具路資相送。」一將便從馬上托過黃金一盤。
關公曰:「累蒙恩賜,尚有餘資。留此黃金以賞將士。」操曰:「特以少酬大功於 萬一,何必推辭?」關公曰:「區區微勞,何足挂齒。」操笑曰:「雲長天下義士,恨 吾福薄,不得相留。錦袍一領,略表寸心。」令一將下馬,雙手捧袍過來。雲長恐有他 變,不敢下馬,用青龍刀尖挑錦袍披於身上,勒馬回頭稱謝曰:「蒙丞相賜袍,異日更 得相會。」遂下橋望北而去。
許褚曰:「此人無禮太甚,何不擒之?」操曰:「彼一人一騎,吾數十餘人,安得 不疑?吾言既出,不可追也。」曹操自引眾將回城,於路歎想雲長不已。
不說曹操自回。且說關公來趕車仗,約行三十里,卻只不見。雲長心慌,縱馬四下 尋之。忽見山頭一人,高叫:「關將軍且住!」雲長舉目視之,只見一少年,黃巾錦衣 ,持槍跨馬,馬項下懸著首級一顆,引百餘步卒,飛奔前來。公問曰:「汝何人也?」
少年棄鎗下馬,拜伏於地。雲長恐是詐,勒馬持刀問曰:「壯士,願通姓名。」答 曰:「吾本襄陽人;姓廖,名化,字元儉。因世亂流落江湖,聚眾五百餘人,劫掠為生 。恰纔同伴杜遠下山巡哨,誤將兩夫人劫掠上山。吾問從者,知是大漢劉皇叔夫人。且 聞將軍護送在此,吾即欲送下山來。杜遠出言不遜,被某殺之。今獻頭與將軍請罪。」 關公曰:「二夫人何在?」化曰:「現在山中。」關公教急取下山。不移時,百餘人簇 擁車仗前來。
關公下馬停刀,叉手於車前問候曰:「二嫂受驚否?」二夫人曰:「若非廖將軍保 全,已被杜遠所辱。」關公問左右曰:「廖化怎生救夫人?」左右曰:「杜遠劫上山去 ,就要與廖化各分一人為妻。廖化問起根由,好生拜敬;杜遠不從,已被廖化殺了。」 關公聽言,乃拜謝廖化。廖化欲以部下人送關公。關公尋思此人終是黃巾餘黨,未可作 伴,乃謝卻之。廖化又拜送金帛,關公亦不受。廖化拜別,自引人伴山谷中去了。
雲長將曹操贈袍事,告知二嫂,催促車仗前行。至天晚,投一村莊安歇。莊主出迎 ,鬚髮皆白,問曰:「將軍姓甚名誰?關公施禮曰:「吾乃劉玄德之弟關某也。」老人 曰:「莫非斬顏良,文醜的關公否?」公曰:「便是。」老人大喜,便請入莊。關公曰 :「車上還有二位夫人。」老人便喚妻女出迎。
二夫人至草堂上,關公叉手立於二夫人之側。老人請公坐,公曰:「尊嫂在上,安 敢就坐?」老人乃令妻女請二夫人入內室款待,自於草堂款待關公。關公問老人姓名。 老人曰:「吾姓胡,名華。桓時曾為議郎,致仕歸鄉。今有小兒胡班,在滎陽太守王植 部下為從事。將軍若從此處經過,某有一書寄與小兒。」
關公允諾。次日早膳畢,請二嫂上車,取了胡華書信,相別而行,取路投洛陽來。 前至一關,名東嶺關。把關將姓孔,名秀,引五百軍兵在土嶺上把守。當日關公押車仗 上嶺,軍士報知孔秀,秀出關來迎。關公下馬,與孔秀施禮。秀曰:「將軍何往?」公 曰:「某辭丞相,特往河北尋兄。」秀曰:「河北袁紹,正是丞相對頭;將軍此去,必 有丞相文憑。」公曰:「因行期忽迫,不曾討得。」秀曰:「既無文憑,待我差人稟過 丞相,方可放行。」關公曰:「待去稟時,須誤了我行程。」秀曰:「法度所拘,不得 不如此。」關公曰:「汝不容我過關乎?」秀曰:「汝要過去,留下老小為質。」
關公大怒,舉刀就殺孔秀。秀退入關去,鳴鼓聚軍,披挂上馬,殺下關來,大喝曰 :「汝今敢過去麼!」關公約退車仗,縱馬提刀,竟不打話,直取孔秀。秀挺鎗來迎。 兩馬相交,只一合,鋼刀起處,孔秀屍橫馬下。眾軍便走。關公曰:「軍士休走。吾殺 孔秀,不得已也,與汝等無干。借汝眾軍之口,傳語曹丞相,言孔秀欲害我,我故殺之 。」
眾軍俱拜於馬前。關公即請二夫人車仗出關,望洛陽進發。早有軍士報知洛陽太守 韓福。韓福急聚眾將商議。牙將孟坦曰:「既無丞相文憑,即係私行;若不阻擋,必有 罪責。」韓福曰:「關公勇猛,顏良,文醜,俱為所殺。今不可力敵,只須設計擒之。 」孟坦曰:「吾有一計:先將鹿角攔定關口,待他到時,小將引兵和他交鋒,佯敗誘他 來追,公可用暗箭射之。若關某墜馬,即擒解許都,必得重賞。」
商議停當,人報關公車仗已到。韓福彎弓插箭,引一千人馬,排列關口,問:「來 者何人?」關公馬上欠身言曰:「吾漢壽亭侯關某,敢借過路。」韓福曰:「有曹丞相 文憑否?」關公曰:「事冗不曾討得。」韓福曰:「吾奉丞相鈞命,鎮守此地,專一盤 詰往來奸細。若無文憑,即係逃竄。」關公怒曰:「東嶺孔秀,已被吾殺。汝亦欲尋死 耶?」韓福曰:「誰人與我擒之?」
孟坦出馬,輪雙刀來取關公。關公約退車仗,拍馬來迎。孟坦戰不三合,撥回馬便 走。關公趕來。孟坦只指望引誘關公,不想關公馬快,早已趕上,只一刀砍為兩段。關 公勒馬回來,韓福閃在門首,盡力放了一箭,正射中關公左臂。公用口拔出箭,血流不 住,飛馬逕奔韓福,衝散眾軍。韓福急閃不及,關公手起刀落,帶頭連肩,斬於馬下; 殺散眾軍,保護車仗。
關公割帛束住箭傷,於路恐人暗算,不敢久住,連夜投沂水關來。把關將乃并州人 氏,姓卞,名喜,善使流星鎚;原是黃巾餘黨,後投曹操,撥來守關。當下聞知關公將 到,尋思一計;就關前鎮國寺中,埋伏下刀斧手二百餘人,誘關公至寺,約擊盞為號, 欲圖相害。安排已定,出關迎接關公。公見卞喜來迎,便下馬相見。喜曰:「將軍名震 天下,誰不敬仰!今歸皇叔,足見忠義!」關公訴說斬孔秀,韓福之事。卞喜曰:「將 軍殺之是也。某見丞相,代稟衷曲。」關公甚喜,同上馬過了沂水關,到鎮國寺前下馬 。眾僧鳴鐘出迎。原來那鎮國寺乃漢明帝御前香火院,本寺有僧三十餘人。內有一僧, 卻是關公同鄉人,法名普淨。
當下普淨已知其意,向前與關公問訊,曰:「將軍離蒲東幾年矣?」關公曰:「將 及二十年矣。」普淨曰:「還認得貧僧否?」公曰:「離鄉多年,不能相識。」普淨曰 :「貧僧家與將軍家只隔一條河。」卞喜見普淨敘出鄉里之情,恐有走泄,乃叱之曰: 「吾欲請將軍赴宴,汝僧人何得多言!」關公曰:「不然。鄉人相遇,安得不敘舊情耶 ?」
普淨請關公方丈待茶。關公曰:「二位夫人在車上,可先獻茶。」普淨教取茶先奉 夫人,然後請關入方丈。普淨以手舉所佩戒刀,以目視關公。公會意,命左右持刀緊隨 。卞喜請關公於法堂筵席。關公曰:「卞君請關某,是好意?還是歹意?」卞喜未及回 言,關公早望見壁衣中有刀斧手,乃大喝卞喜曰:「吾以汝為好人,安敢如此!」
卞喜知事泄,大叫:「左右下手!」左右方欲動手,皆被關公拔劍砍之。卞喜下堂 遶廊而走,關公棄劍執大刀來趕。卞喜暗取飛鎚擲打關公。關公用刀隔開鎚,趕將入去 ,一刀劈卞喜為兩段,隨即回身來看二嫂。早有軍人圍住,見關公來,四下奔走。關公 趕散,謝普淨曰:「若非吾師,已被此賊害矣。」普淨曰:「貧僧此處難容,收拾衣缽 ,亦往他處雲游也。後會有期,將軍保重。」
關公稱謝,護送車仗,住滎陽進發。滎陽太守王植,卻與韓福是兩親家;聞得關公 殺了韓福,商議欲暗害關公,乃使人守住關口。待關公到時,王植出關,喜笑相迎。關 公訴說尋兄之事。植曰:「將軍於路驅馳,夫人車上勞困,且請入城,館驛中暫歇一宵 ,來日登途未遲。」
關公見王植意甚殷勤,遂請二嫂入城。館驛中皆鋪陳了當。王植請公赴宴,公辭不 往;植使人送筵席至館驛。關公因於路辛苦,請二嫂膳畢,就正房歇定;令從者各自安 歇,飽餵馬匹。關公亦解甲憩息。
卻說王植密喚從事胡班聽令曰:「關某背丞相而逃,又於路殺太守并守關將校,死 罪不輕!此人武勇難敵。汝今晚點一千軍圍住館驛,一人一個火把,待三更時分,一齊 放火;不問是誰,盡皆燒死!吾亦自引軍接應。」胡班領命,便點起軍士,密將乾柴引 火之物,搬於館驛門首,約時舉事。胡班尋思:「我久聞關雲長之名,不識如何模樣, 試往窺之。」乃至驛中,問驛吏曰:「關將軍在何處?」答曰:「正廳上觀書者是也。 」
胡班潛至廳前,見關公左手綽髯,於燈下几看書。班見了,失聲歎曰:「真天人也 !」公問何人。胡班入拜曰:「滎陽太守部下從事胡班。」關公曰:「莫非許都城外胡 華之子否?」班曰:「然也。」公喚從者於行李中取書付班。班看畢,歎曰:「險些誤 殺忠良!」遂密告曰:「王植心懷不仁,欲害將軍,暗令人四面圍住館驛,約於三更放 火。今某當先去開了城門,將軍急收拾出城。」
關公大驚,忙披挂提刀上馬,請二嫂上車,盡出館驛,果見軍士各執火把聽候。關 公急來到城邊,只見城門已開。關公催車仗急急出城。胡班還去放火。關公行不到數里 ,背後火把照耀,人馬趕來。當先王植大叫:「關某休走!」關公勒馬,大罵:「匹夫 !我與你無讎,如何令人放火燒我?」王植拍馬挺鎗,逕奔關公;被關公攔腰一刀,砍 為兩段。人馬都趕散。關公催車仗速行,於路感胡班不已。
行至滑州界首,有人報與劉延。延引數十騎,出郭而迎。關公馬上欠身而言曰:「 太守別來無恙!」延曰:「公今欲何往?」公曰:「辭了丞相,去尋吾兄。」延曰:「 玄德在袁紹處,紹乃丞相讎人,如何容公去?」公曰:「昔日曾言定來。」延曰:「今 黃河渡口關隘,夏侯惇部將秦琪據守。恐不容將軍過去。」公曰:「太守應付船隻,若 何?」延曰:「船隻雖有,不敢應付。」公曰:「我前者誅顏良,文醜,亦曾與足下解 厄。今日求一渡船而不與,何也?」延曰:「只恐夏侯惇知之,必然罪我。」
關公知劉延無用之人,遂自催車仗前進。到黃河渡口,秦琪引軍出問來者何人?關 公曰:「漢壽亭侯關某也。」琪曰:「今欲何往?」關公曰:「欲投河北去尋兄長劉玄 德,敬來借渡。」琪曰:「丞相公文何在?」公曰:「吾不受丞相節制,有甚公文?」 琪曰:「吾奉夏侯將軍將令,守把關隘,你便插翅,也飛不過去!」關公大怒曰:「你 知我於路斬戮攔截者乎?」琪曰:「你只殺得無名下將,敢殺我麼?」關公怒曰:「汝 比顏良,文醜,若何?」
秦琪大怒,縱馬提刀,直取關公。二馬相交,只一合,關公刀起,秦琪頭落。關公 曰:「當吾者已死,餘人不必驚走。速備船隻,送我渡河。」軍士急撐舟傍岸。關公請 二嫂上船渡河。渡過黃河,便是袁紹地方。關公所歷關隘五處,斬將六員。後人有詩歎 曰:
掛印封金辭漢相,尋兄遙望遠途還。馬騎赤兔行千里,刀偃青龍出五關。忠義慨然 沖,宇宙,英雄從此震江山。獨行斬將應無敵,今古留題翰墨間。
關公於馬上自歎曰:「吾非欲沿途殺人,奈事不得已也。曹公知之,必以我為負恩 之人矣。」正行間,忽見一騎自北而來,大叫:「雲長少住!」關公勒馬視之,乃孫乾 也。關公曰:「自汝南相別,一向消息若何?」
乾曰:「劉辟,龔都,自將軍回兵之後,復奪了汝南;遣某往河北結好袁紹,請玄 德同謀破曹之計。不想河北將士,各相妒忌。田豐尚囚獄中;沮授黜退不用;審配,郭 圖,各自爭權;袁紹多疑,主持不定。某與劉皇叔商議,先求脫身之計。今皇叔已住汝 南會合劉辟去了。恐將軍不知,反到袁紹處,或為所害,特遣某於路迎接將來。幸於此 得見。將軍可速往汝南與皇叔相會。」
關公教孫乾拜見夫人。夫人問其動靜。孫乾備說:「袁紹二次欲斬皇叔,今幸脫身 往汝南去了。夫人可與皇叔到此相會。」二夫人皆掩面垂淚。關公依言,不投河北去, 逕取汝南來。
正行之間,背後塵埃起處,一彪人馬趕來。當先夏侯惇大叫「關某休走!」正是: 六將阻關徒受死,一軍攔路復爭鋒。畢竟關公怎生脫身,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八回:斬蔡陽兄弟釋疑,會古城主臣聚義
卻說關公同孫乾保二嫂向汝南進發,不想夏侯惇領二百餘騎,從後追來。孫乾保車 仗前行。關公回身勒馬按刀問曰:「汝來趕我,有失丞相大度。」夏侯惇曰:「丞相無 明文傳報,汝於路殺人,又斬吾部將,無禮太甚!我特來擒你,獻與丞相發落!」
言訖,便拍馬挺鎗欲鬥。只見後面一騎飛來,大叫「不可與雲長交戰!」關公按轡 不動。來使於懷中取出公文,謂夏侯惇曰:「丞相敬愛關將軍忠義,恐於路關隘攔截, 故遣某持齎公文,遍行諸處。」惇曰:「關某於路,殺把關將士,丞相知否?」來使曰 :「此卻未知。」惇曰:「我只活捉他去見丞相,待丞相自放他。」關公怒曰:「吾豈 懼汝耶!」拍馬持刀,直取夏侯惇。
惇挺鎗來迎。兩馬相交,戰不十合,忽又一騎飛至,大叫「二將軍少歇!」惇停鎗 問來使曰:「丞相叫擒關某乎?」使者曰:「非也。丞相恐守關諸將阻擋關將軍,故又 差某馳公文來放行。」惇曰:「丞相知其於路殺人否?」使者曰:「未知。」惇曰:「 既未知其殺人,不可放去。」指揮手下軍士,將關公圍住。關公大怒,舞刀迎戰。
兩個正欲交鋒,陣後一人飛馬而來,大叫:「雲長,元讓,休得爭戰!」眾視之, 乃張遼也。二人各勒住馬。張遼近前言曰:「奉丞相鈞旨:因聞知雲長斬關殺將,恐於 路有阻,特差我傳諭各處關隘,任便放行。」惇曰:「秦琪是蔡陽之甥。他將秦琪託付 我處,今被關某所殺,怎肯干休?」遼曰:「我見蔡將軍,自有分解。既丞相大度,教 放雲長去,公等不可廢丞相之意。」夏侯惇只得將軍馬約退。遼曰:「雲長今欲何往? 」關公曰:「聞兄長又不在袁紹處,吾今將遍天下尋之。」遼曰:「既未知玄德下落, 且再回見丞相,若何?」關公笑曰:「安有是理!文遠回見丞相,幸為我謝罪。」說畢 ,與張遼拱手而別。
於是張遼與夏侯惇領兵自回。關公趕上車仗,與孫乾說知此事。二人並馬而行。行 了數日,忽值大雨滂沱,行裝盡濕。遙望山岡邊有一所莊院,關公引著車仗,到彼借宿 。莊內一老人出迎。關公具言來意。老人曰:「某姓郭,名常,世居於此。久聞大名, 幸得瞻拜。」遂宰羊置酒相待,請二夫人於後堂暫歇。郭常陪關公,孫乾於草堂飲酒。 一邊烘焙行李,一邊餵養馬匹。
至黃昏時候,忽見一少年,引數人入莊,逕上草堂。郭常喚曰:「吾兒來拜將軍。 」因謂關公曰:「此愚男也。」關公問何來。常曰:「射獵方回。」少年見過關公,即 下堂去了。常流涕言曰:「老夫耕讀傳家,止生此子,不務本業,惟以游獵為事。是家 門不幸也!」關公曰:「方今亂世,若武藝精熟,亦可以取功名,何云不幸?」常曰: 「他若肯習武藝,便是有志之人;今專務游蕩,無所不為,老夫所以憂耳!」
關公亦為歎息。至更深,郭常辭出。關公與孫乾方欲就寢,忽聞後院馬嘶人叫。關 公急喚從人,卻都不應,乃與孫乾提劍往視之。只見郭常之子倒在地上叫喚,從人正與 莊客廝打。公問其故。從人曰:「此人來盜赤兔馬,被馬踢倒。我等聞叫喚之聲,起來 巡看,莊客們反來廝鬧。」公怒曰:「鼠賊焉敢盜吾馬!」
恰待發作,郭常奔至告曰:「不肖子為此歹事,罪合萬死!奈老妻最憐愛此子,乞 將軍仁慈寬恕!」關公曰:「此子果然不肖,適纔老翁所言,真知子莫若父也。我看翁 面,且姑恕之。」遂分付從人看好了馬,喝散莊客,與孫乾回草堂歇息。次日,郭常夫 婦出拜於堂前,謝曰:「犬子冒瀆虎威,深感將軍恩恕。」關公令將喚出,我以正言教 之。常曰:「他於四更時分,又引數個無賴之徒,不知何處去了。」
關公謝別郭常,奉二嫂上車,出了莊院,與孫乾並馬,護著車仗,取山路而行。不 及三十里,只見山背後擁出百餘人,為首兩騎馬。前面那人,頭裹黃巾,身穿戰袍;後 面乃郭常之子也。黃巾者曰:「我乃天公將軍張角部將也!來者快留下赤兔馬,放你過 去!」關公大笑曰:「無知狂賊!汝既從張角為盜,亦知劉,關,張兄弟三人名字否? 」黃巾者曰:「我只聞赤面長髯者名關雲長,卻未識其面。汝何人也?」
公乃停刀立馬,解開鬚囊,出長髯令視之。其人滾鞍下馬,腦揪郭常之子拜獻於馬 前。關公問其姓名。告曰:「某姓裴,名元紹。自張角死後,一向無主,嘯聚山林,權 於此處藏伏。今早這廝來報:有一客人,騎一匹千里馬,在我家投宿。特邀某來劫奪此 馬。不想卻遇將軍。」郭常之子拜伏乞命。關公曰:「吾看汝父之面,饒你性命!」
郭子抱頭鼠竄而去。公謂元紹曰:「汝不識吾面,何以知吾名?」元紹曰:「離此 二十里有一臥牛山。山上有一關西人,姓周,名倉,兩臂有千斤之力。面孔虯髯,形容 甚偉。原在黃巾張寶部下為將,張寶死,嘯聚山林。他多曾與某說將軍盛名,恨無門路 相見。」關公曰:「綠林中非豪傑托足之處。公等今後可各去邪歸正,勿自陷其身。」 元紹拜謝。
正說話間,遙望一彪人馬來到。元紹曰:「此必周倉也。」關公乃立馬待之。果見 一人,黑面長身,持槍乘馬,引眾而至;見了關公,驚喜曰:「此關將軍也!」疾忙下 馬俯,伏道傍曰:「周倉參拜。」關公曰:「壯士何處曾識關某來?」倉曰:「舊隨黃 巾張寶時,曾識尊顏;恨失身賊黨,不得相隨。今日幸得拜見。願將軍不棄,收為步卒 ,早晚執鞭隨鐙,死亦甘心!」公見其意甚誠,乃謂曰:「汝若隨我,汝手下人伴若何 ?」倉曰:「願從則俱從;不願從者,聽之可也。」
於是眾人皆曰:「願從。」關公乃下馬至車前稟問二嫂。甘夫人曰:「叔叔自離許 都,於路獨行至此,歷過多少艱難,未嘗要軍馬相隨;前廖化欲相投,叔既卻之,今何 獨容周倉之眾耶?我輩女流淺見,叔自斟酌。」公曰:「嫂嫂之言是也。」遂謂周倉曰 :「非關某寡情,奈二夫人不從。汝等且回山中,待我尋見兄長,必來相招。」周倉頓 首告曰:「倉乃一粗莽之夫,失身為盜;今遇將軍,如重見天日,豈忍復錯過?若以眾 人相隨為不便,可令其盡跟裴元紹去。倉隻身步行,跟隨將軍,雖萬里不辭也!」關公 再以此言告二嫂。甘夫人曰:「一二人相從,無妨於事。」公乃令周倉撥人伴隨裴元紹 去。元紹曰:「我亦願隨關將軍。」周倉曰:「汝若去時,人伴皆散;且當權時統領。 我隨關將軍去,但有住紮處,便來取你。」
元紹怏怏而別。周倉跟著關公,往汝南進發。行了數日,遙見一座山城。公問土人 :「此何處也?」土人曰:「此名古城。數月前有一將軍,姓張,名飛,引數十騎到此 ,將縣官逐去,占住古城,招軍買馬,積草屯糧。今聚有三五千人馬,四遠無人敢敵。 」關公喜曰:「吾弟自徐州失散,一向不知下落,誰想卻在此!」乃令孫乾先入城通報 ,教來迎接二嫂。卻說張飛在芒碭山中,住了月餘,因出外探聽玄德消息,偶過古城, 入縣借糧;縣官不肯,飛怒,因就逐去縣官,奪了縣印,占住城池,權且安身。當日孫 乾領關公命,入城見飛。施禮畢,具言:「玄德離了袁紹處,投汝南去了。今雲長直從 許都送二位夫人至此,請將軍出迎。」
張飛聽罷,更不回言,隨即披挂持丈八矛上馬,引一千餘人,逕出北城門。孫乾驚 訝,又不敢問,只得隨出城來。關公望見張飛到來,喜不自勝;付刀與周倉接了,拍馬 來迎。只見張飛圓睜環眼,倒豎虎鬚,吼聲如雷,揮矛向關公便搠。關公大驚,連忙閃 過,便叫:「賢弟何故如此?豈忘了桃園結義耶?」飛喝曰:「你既無義,有何面目來 與我相見!」關公曰:「我如何無義?」飛曰:「你背了兄長,降了曹操,封侯賜爵。 今又來賺我!我今與你併個死活!」關公曰:「你原來不知,我也難說。現放著二位嫂 嫂在此,賢弟請自問。」
二夫人聽得,揭簾而呼曰:「三叔何故如此?」飛曰:「嫂嫂住著。且看我殺了負 義的人,然後請嫂嫂入城。」甘夫人曰:「二叔因不知你等下落,故暫時棲身曹氏。今 知你哥哥在汝南,特不避險阻,送我們們到此。三叔休錯見了。」糜夫人曰:「二叔向 在許都,原出於無奈。」飛曰:「嫂嫂休要被他瞞過了!忠臣寧死而不辱。大丈夫豈有 事二主之理!」關公曰:「賢弟休屈了我。」孫乾曰:「雲長特來尋將軍。」飛喝曰: 「如何你也胡說!他那裏有好心!必是來捉我!」關公曰:「我若捉你,須帶軍馬來。 」飛把手指曰:「兀的不是軍馬來也!」
關公回顧,果見塵埃起處,一彪人馬來到。風吹旗號,正是曹軍。張飛大怒曰:「 今還敢支吾麼?」挺丈八蛇矛便搠將來。關公急止之曰:「賢弟且住,你看我斬此來將 ,以表我真心。」飛曰:「你果有真心,我這裏三通鼓罷,便要你斬來將!」關公應諾 。
須臾,曹軍至。為首一將,乃是蔡陽,挺刀縱馬大喝曰:「你殺吾外甥秦琪,卻原 來逃在此!吾奉丞相命,特來拿你!」關公更不打話,舉刀便砍。張飛親自擂鼓。只見 一通鼓未盡,關公刀起處,蔡陽頭已落地。眾軍士俱走。關公活捉執認旗的小卒過來, 問取來由。小卒告說:「蔡陽聞將軍殺了他外甥,十分忿怒,要來河北與將軍交戰。丞 相不肯,因差他往汝南攻劉辟。不想在這裏遇著將軍。」關公聞言,教去張飛前告說其 事。飛將關公在許都時事細問小卒;小卒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飛方纔信。
正說間,忽城中軍士來報:「城南門外有十數騎來的甚緊,不知是甚人。」張飛心 中疑慮,便轉出南門看時,果見十數騎輕弓短箭而來。見了張飛,滾鞍下馬。視之,乃 糜竺,糜芳也。飛亦下馬相見。竺曰:「自徐州失散,我兄弟二人逃難回鄉。使人遠近 打聽,知雲長降了曹操,主公在於河北;又聞簡雍亦投河北去了。只不知將軍在此。昨 於路上遇見一夥客人說:有一姓張的將軍,如此模樣,今據古城。我兄弟度量必是將軍 ,故來尋訪。幸得相見!」飛曰:「雲長兄與孫乾送二嫂方到,已知哥哥下落。」
二糜大喜,同來見關公,并參見二夫人。飛遂迎請二嫂入城。至衙中坐定,二夫人 訴說關公歷過之事,張飛方纔大哭,參拜雲長。二糜亦俱傷感。張飛亦自訴別後之事, 一面設宴賀喜。
次日,張飛欲與關公同赴汝南見玄德。關公曰:「賢弟可保護二嫂,暫住此城,待 我與孫乾先去探聽兄長消息。」飛允諾。關公與孫乾引數騎奔汝南來。劉辟,龔都,接 著,關公便問:皇叔何在?劉辟曰:「皇叔到此住了數日,為見軍少,復往河北袁本初 處商議去了。」關公怏怏不樂。孫乾曰:「不必憂慮。再苦一番驅馳,仍往河北去報知 皇叔,同至古城便了。」
關公依言,辭了劉辟,龔都,回至古城,與張飛說知此事。張飛便欲同至河北。關 公曰:「有此一城,便是我等安身之處,未可輕棄。我還與孫乾同往袁紹處,尋見兄長 ,來此相會。賢弟可堅守此城。」飛曰:「兄斬他顏良,文醜,如何去得?」關公曰: 「不妨。我到彼當見機而行。」遂喚周倉問曰:「臥牛山裴元紹處,共有多少人馬?」 倉曰:「約有四五百。」關公曰:「我今抄近路去尋兄長。汝可往臥牛山招此一枝人馬 ,從大路上接來。」
倉領命而去。關公與孫乾只帶二十餘騎投河北來。將至界首,乾曰:「將軍未可輕 入,只在此間暫歇。待某先入見皇叔,別作商議。」關公依言,先打發孫乾去了。遙望 前村有一所莊院,便與從人到彼投宿。莊內一老翁攜杖而出,與關公施禮。公具以實告 。老翁曰:「某亦姓關,名定。久聞大名,幸得瞻謁。」遂命二子出見,款留關公,并 從人俱留於莊內。
且說孫乾匹馬入冀州見玄德,具言前事。玄德曰:「簡雍亦在此間,可暗請來同議 。」少頃,簡雍至,與孫乾相見畢,共議脫身之計。雍曰:「主公明日見袁紹,只說要 往荊州,說劉表共破曹操,便可乘機而去。」玄德曰:「此計大妙!但公能隨我去否? 」雍曰:「某亦自有脫身之計。」
商議已定。次日,玄德入見袁紹,告曰:「劉景升鎮守荊襄九郡,兵精糧足,宜與 相約,共攻曹操。」紹曰:「吾嘗遣使約之,奈彼未肯相從。」玄德曰:「此人是備同 宗,備往說,必無推阻。」紹曰:「若得劉表,勝劉辟多矣。」遂命玄德行。紹又曰: 「近聞關雲長已離了曹操,欲來河北;吾當殺之,以雪顏良,文醜,之恨!」玄德曰: 「明公前欲用之,吾故召之。今何又欲殺之耶?且顏良、文醜比之二鹿耳,雲長乃一虎 也。失二鹿而得一虎,何恨之有?」紹笑曰:「吾固愛之,故戲言耳。公可再使人召之 ,令其速來。」玄德曰:「即遣孫乾往召之可也。」
紹大喜從之。玄德出,簡雍進曰:「玄德此去,必不回矣。某願與偕往;一則同說 劉表,二則監住玄德。」紹然其言,便命簡雍與玄德同行。郭圖諫紹曰:「劉備前去說 劉辟,未見成事;今又使與簡雍同往荊州,必不返矣。」紹曰:「汝勿多疑,簡雍自有 見識。」郭圖嗟呀而出。
卻說玄德先命孫乾出城,問報關公;一面與簡雍辭了袁紹,上馬出城。行至界首, 孫乾接著,同往關定莊上。關公迎門接拜,執手啼哭不止。關定領二子拜於草堂之前。 玄德問其姓名。關公曰:「此人與弟同姓,有二子:長子關寧,學文;次子關平,學武 。」關定曰:「今愚意欲遣次子跟隨關將軍,未識肯容納否?」玄德曰:「年幾何矣? 」定曰:「十八歲矣。」玄德曰:「既蒙長者厚意,吾弟尚未有子,今即以賢郎為子, 若何?」關定大喜,便命關平拜關公為父,呼玄德為伯父。玄德恐袁紹追之,急收拾起 行。關平隨著關公,一齊起身。關定送了一程自回。關公教取路往臥牛山來。
正行間,忽見周倉引數十人帶傷而來。關公引他見了玄德。問其何故受傷,倉曰: 「某未至臥牛山之前,先有一將單騎而來,與裴元紹交鋒,只一合,刺死裴元紹,盡數 招降人伴,占住山寨。倉到彼招誘人伴時,止有這幾個過來,餘者俱懼怕,不敢擅離。 倉不忿,與那將交戰,被他連勝數次,身中三槍;因此來報主公。」玄德曰:「此人怎 生模樣?姓甚名誰?」倉曰:「極其雄壯,不知姓名。」
於是關公縱馬當先,玄德在後,逕投臥牛山來。周倉在山下叫罵,只見那將全副披 挂,持槍驟馬,引眾下山。玄德早揮鞭出馬大叫曰:「來者莫非子龍否?」那將見了玄 德,滾鞍下馬,拜伏道旁。原來果然是趙子龍。玄德,關公,俱下馬相見,問其何由至 此。雲曰:「雲自別使君,不想公孫瓚不聽人言,以致兵敗自焚。袁紹屢次招雲。雲想 紹亦非用人之人,因此未往。後欲至徐州投使君,又聞徐州失守,雲長已歸曹操,使君 又在袁紹處。雲幾番欲來相投,只恐袁紹見怪。四海飄零,無容身之地。前偶過此處, 適遇裴元紹下山來欲奪吾馬,雲因殺之,借此安身。近聞翼德在古城,欲往投之,未知 真實。今幸得遇使君!」
玄德大喜,訴說從前之事。關公亦訴前事。玄德曰:「吾初見子龍,便有留戀不捨 之情。今幸得相遇!」雲曰:「雲奔走四方,擇主而事,未有如使君者。今得相隨,大 稱平生。雖肝腦塗地,無恨矣。」
當日就燒毀山寨,率領人眾,盡隨玄德前赴古城。張飛,糜竺,糜芳,迎接入城, 各相拜訴。二夫人具言雲長之事,玄德感歎不已。於是殺牛宰馬,先拜謝天地,然後遍 勞諸軍。玄德見兄弟重聚,將佐無缺,又新得了趙雲,關公又得了關平,周倉,二人, 歡喜無限,連飲數日。後人有詩讚之曰:
當時手足似瓜分,信斷音稀杳不聞。今日君臣重聚義,正如龍虎會風雲。時玄德, 關,張,趙雲,孫乾,簡雍,糜竺,糜芳,關平,周倉,統領馬步軍校共四五千人。玄 德欲棄了古城去守汝南,恰好劉辟,龔都,差人來請。於是遂起軍往汝南駐紮,招軍買 馬,徐圖征進,不在話下。
且說袁紹見玄德不回,大怒,欲起兵伐之。郭圖曰:「劉備不足慮。曹操乃勁敵也 ,不可不除。劉表雖據荊州,不足為強。江東孫伯符威鎮三江,地連六郡,謀臣武士極 多,可使人結之,共攻曹操。」紹從其言,即修書遣陳震為使,來會孫策。正是:只因 河北英雄去,引出江東豪傑來。未知其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第二十九回:小霸王怒斬于吉,碧眼兒坐領江東
卻說孫策自霸江東,兵精糧足。建安四年,襲取廬江,敗劉勳,使虞翻馳檄豫章, 豫章太守華歆投降。自此聲勢大振,乃遣張紘往許昌上表獻捷。曹操知孫策強盛,歎曰 :「獅兒難與爭鋒也!」遂以曹仁之女許配孫策幼弟孫匡,兩家結婚。留張紘在許昌。 孫策求為大司馬,曹操不許。策恨之,常有襲許都之心。於是吳郡太守許貢,乃暗遣使 赴許都,上書於曹操。其略曰:孫策驍勇,與項籍相似。朝廷宜外示榮寵,召還京師; 不可使居外鎮,以為後患。
使者齎書渡江,被防江將士所獲,解赴孫策處。策觀書大怒,斬其使,遣人假意請 許貢議事。貢至,策出書示之,叱曰:「汝欲送我於死地耶!」命武士絞殺之。貢家屬 皆逃散。有家客三人,欲為許貢報仇,恨無其便。一日,孫策引軍會獵於丹徒之西山, 趕起一大鹿,策縱馬上山逐之。
正趕之間,只見樹林之內,有三個人持槍帶弓而立。策勒馬問曰:「汝等何人?」 答曰:「乃韓當軍士也。在此射鹿。」策方舉轡欲行,一人挺槍望策左腿便刺。策大驚 ,急取佩劍從馬上砍去,劍刃忽墜,止存劍靶在手。一人早拈弓搭箭射來,正中孫策面 頰。策就拔面上箭,取弓回射放箭之人,應弦而倒。那二人舉槍向孫策亂搠,大叫曰: 「我等是許貢家客,特來為主人報仇!」策別無器械,只以弓拒之,且拒且走。二人死 戰不退。策身被數鎗,馬亦帶傷。
正危急之時,程普引數人至。孫策大叫:「殺賊!」程普引眾齊上,將許貢家客砍 為肉泥。看孫策時,血流滿面,被傷至重;乃以刀割袍,裹其傷處,救回吳會養病。後 人有詩贊許家三客曰:
孫郎智勇冠江湄,射獵山中受困危。許客三人能死義,殺身豫讓未為奇。
卻說孫策受傷而回,使人尋請華佗醫治。不想華佗已往中原去了,止有徒弟在吳, 命其治療。其徒曰:「箭頭有藥,毒已入骨。須靜養百日,方可無虞。若怒氣衝激,其 瘡難治。」
孫策為人最是性急,恨不得即日便愈。將息到二十餘日,忽聞張紘有使者自許昌回 ,策喚問之。使者曰:「曹操甚懼主公;其帳下謀士,亦俱敬服;惟有郭嘉不服。」策 曰:「郭嘉曾有何說?」使者不敢言。策怒,固問之。使者只得從實告曰:「郭嘉曾對 曹操言:主公不足懼也。輕而無備,性急少謀,乃匹夫之勇耳;他日必死於小人之手。 」策聞言,大怒曰:「匹夫安敢料吾!吾誓取許昌!」遂不待瘡愈,便欲商議出兵。張 昭諫曰:「醫者戒主公百日休動,今何因一時之忿,自輕萬乘之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