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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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牛浦郎牽連多訟事 鮑文卿整理舊生涯
話說牛浦招贅在安東黃姓人家,黃家把門面一帶三四間屋都与他住,他就把門口貼了一個帖,上寫道:“牛布衣代做詩文。”那日早上,正在家里閒坐,只听得有人敲門,開門讓了進來,原來是蕪湖縣的一個舊鄰居。這人叫做石老鼠,是個有名的無賴,而今卻也老了。牛浦見是他來,嚇了一跳,只得同他作揖坐下,自己走進去取茶。渾家在屏風后張見,迎著他告訴道:“這就是去年來的你長房舅舅,今日又來了。”牛浦道:“他那里是我甚么舅舅!”接了茶出來,遞与石老鼠吃。
石老鼠道:“相公,我听見你恭喜,又招了親在這里,甚是得意。”牛浦道:“好几年不曾會見老爹,而今在那里發財?”石老鼠道:“我也只在淮北、山東各處走走。而令打從你這里過,路上盤纏用完了,特來拜望你,借几兩銀子用。用。你千万幫我一個襯!”牛浦道:“我雖則同老爹是個舊鄰居,卻從來不曾通過財帛;況且我又是客邊,借這親家住著,那里來的几兩銀子与老爹?”石老鼠冷笑道:“你這小孩子就沒良心了,想著我當初揮金如土的時節,你用了我不知多少,而今看見你在人家招了親,留你個臉面,不好就說,你倒回出這樣話來!”牛浦發了急道:“這是那里來的話!你就揮金如土,我几時看見你金子,几時看見你的土!你一個尊年人,不想做些好事,只要‘在光水頭上鑽眼——騙人’!”石老鼠道:“牛浦郎你不要說嘴!想著你小時做的些丑事,瞞的別人,可瞞的過我?況且你停妻娶妻,在那里騙了卜家女儿,在這里又騙了黃家女儿,該當何罪?你不乖乖的拿出几兩銀子來,我就同你到安東縣去講!”牛浦跳起來道:“那個怕你!就同你到安東縣去!”
當下兩人揪扭出了黃家門,一直來到縣門口,逼著縣里兩個頭役,認得牛浦,慌忙上前勸住,問是甚么事。石老鼠就把他小時不成人的亭說:騙了卜家女儿,到這里又騙了黃家女儿,又冒名頂替,多少混帳事。牛浦道:“他是我們那里有名的光棍,叫做石老鼠。而今越發老而無恥!去年走到我家,我不在家里,他冒認是我舅舅,騙飯吃。今年又憑空走來問我要銀子,那有這樣無情無理的事!”几個頭役道:“也罷,牛相公,他這人年紀老了,雖不是親戚,到底是你的一個舊鄰居,想是真正沒有盤費了。自古道:‘家貧不是貧,路貧貧殺人。’你此時有錢也不服气拿出來給他,我們眾人替你墊几百文,送他去罷。”石老鼠還要爭。眾頭役道:“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牛相公就同我老爺相与最好,你一個尊年人,不要過沒臉面,吃了苦去!”石老鼠听見這話,方才不敢多言了,接著几百錢,謝了眾人自去。
牛浦也謝了眾人回家。才走得几步,只見家門口一個鄰居迎著來道:“牛相公,你到這里說話。”當下拉到一個僻淨巷內,告訴他道:“你家娘子在家同人吵哩!”牛浦道:“同誰吵?”鄰居道:“你剛才出門,隨即二乘轎子,一擔行李,一個堂客來到,你家娘子接了進去。這堂客說他就是你的前妻,要你見面,在那里同你家黃氏娘子吵的狠。娘子托我帶信,叫你快些家去,”牛浦听了這話,就像提在冷水盆里一般,自心里明白:“自然是石老鼠這老奴才,把卜家的前頭娘子賈氏撮弄的來鬧了!”也沒奈何,只得硬著膽走了來家。到家門口,站住腳听一听,里面吵鬧的不是賈氏娘子聲音,是個浙江人。便敲門進去。和那婦人對了面,彼此不認得。黃氏道:“這便是我家的了,你看看可是你的丈夫?”牛奶奶問道:“你這位怎叫做牛布衣?”牛浦道:“我怎不是牛布衣?但是我認不得你這位奶奶。”牛奶奶道:“我便是牛布衣的妻子。你這廝冒了我丈夫的名字在此挂招牌,分明是你把我丈夫謀害死了,我怎肯同你開交!”牛浦道:“天下同名同姓也最多,怎見得便是我謀害你丈夫?這又出奇了!”牛奶奶道:“怎么不是!我從蕪湖縣問到甘露庵,一路問來,說在安東。你既是冒我丈夫名字,須要還我丈夫!”當下哭喊起來,叫跟來的侄子將牛浦扭著。牛奶奶上了轎,一直喊到縣前去了,正值向知縣出門,就喊了冤。知縣叫補詞來。當下補了詞,出差拘齊了人,挂牌,第三日午堂听審。
這一天,知縣坐堂,審的是三件。第一件,“為活殺父命事”,告狀的是個和尚。這和尚因在山中拾柴,看見人家放的許多牛,內中有一條牛見這和尚,把兩眼睜睜的只望著他。和尚覺得心動,走到那牛跟前,那牛就兩眼拋梭的淌下淚來。和尚慌到牛眼前跪下,牛伸出舌頭來舐他的頭,舐著,那眼淚越發多了。和尚方才知道是他的父親轉世,因向那人家哭著求告,施舍在庵里供養著。不想被庵里鄰居牽去殺了,所以來告狀,就帶施牛的這個人做干證。向知縣取了和尚口供,叫上那鄰居來問。鄰居道:“小的三四日前,是這和尚牽了這個牛來賣与小的,小的買到手,就殺了。和尚昨日又來向小的說,這牛是他父親變的,要多賣几兩銀子,前日銀子賣少了,要來找价,小的不肯,他就同小的吵起來。小的听見人說:‘這牛并不是他父親變的。這和尚積年剃了光頭,把鹽搽在頭上,走到放牛所在,見那极肥的牛、他就跪在牛眼前,哄出牛舌頭來紙他的頭,牛但凡舐著鹽;就要淌出眼水來,他就說是他父親,到那人家哭著求施舍。施舍了來,就賣錢用,不是一道了。’這回又拿這事告小的,求老爺做主!”向知縣叫那施牛的人問道:“這牛果然是你施与他家的,不曾要錢?”施牛的道:“小的白送与他,不曾要一個錢。”向知縣道:“輪回之事本屬渺茫,那有這個道理?況既說父親轉世,不該又賣錢用。這禿奴可惡极了!”即丟下簽來,重責二十,赶了出去。
第二件,“為毒殺兄命事”,告伏人叫做胡賴,告的是醫生陳安。向知縣叫上原告來問道:“他怎樣毒殺你哥子?”胡賴道:“小的哥子害病,請了醫生陳安來看。他用了一劑藥,小的哥子次日就發了跑躁,跳在水里淹死了。這分明是他毒死的!”向知縣道:“平日有仇無仇?”胡賴道:“沒有仇。”向知縣叫上陳安來問道:“你替胡賴的哥子治病,用的是甚么湯頭?”陳安道:“他本來是個寒症,小的用的是荊防發散藥,藥內放了八分細辛。當時他家就有個親戚,是個團臉矮子,在傍多嘴,說是細辛用到三分,就要吃死了人。《本草》上那有這句話?落后他哥過了三四日才跳在水里死了,与小的甚么相干?青天老爺在上,就是把四百味藥藥性都查追了,也沒見那味藥是吃了該跳河的,這是那里說起?醫生行著道,怎當得他這樣誣陷!求老爺做主!”向知縣道:“這果然也胡說极了。醫家有割股之心;況且你家有病人,原該看守好了,為甚么放他出去跳河?与醫生何干?這樣事也來告狀!”一齊赶了出去。
第三件便是牛奶奶告的狀,“為謀殺夫命事”。向知縣叫上牛奶奶去問。牛奶奶悉把如此這般,從浙江尋到蕪湖,從蕪湖尋到安東:“他現挂著我丈夫招牌,我丈夫不問他要,問誰要?”向知縣道:“這也怎么見得?”向知縣問牛浦道:“牛生員,你一向可認得這個人?”牛浦道:“生員豈但認不得這婦人,并認不得他丈夫。他忽然走到生員家要起丈夫來,真是天上飛下來的一件大冤枉事!”向知縣向牛奶奶道:“眼見得這牛生員叫做牛布衣,你丈夫也叫做牛布衣,天下同名同姓的多,他自然不知道你丈夫蹤跡。你到別處去尋訪你丈夫去罷。”牛奶奶在堂上哭哭啼啼,定要求向知縣替他伸冤。纏的向知縣急了,說道:“也罷,我這里差兩個衙役把這婦人解回紹興。你到本地告狀去,我那里管這樣無頭官事!牛生員,你也請回去罷。”說罷,便退了堂。兩個解沒把牛奶奶解往紹興去了。
自因這一件事,傳的上司知道,說向知縣相与做詩文的人,放著人命大事都不問,要把向知縣訪聞參處。按察司具揭到院。這按察司姓崔,是太監的侄儿,蔭襲出身做到按察司。這日叫幕客敘了揭帖稿,取來燈下自己細看:“為特參昏庸不職之縣令以肅官方事”,內開安東縣知縣向鼎許多事故。自己看了又念,念了又看,燈燭影里,只見一個人雙膝跪下。崔按察舉眼一看,原來是他門下的一個戲子,叫做鮑文卿。按察司道:“你有甚么話,起來說。”鮑文卿道:“方才小的看見大老爺要參處的這位是安東縣向老爺,這位老爺小的也不曾認得,但自從七八歲學戲,在師父手里就念的是他做的曲子。這老爺是個大才子,大名士,如今二十多年了,才做得一個知縣,好不可怜!如今又要因這事參處了。況他這件事也還是敬重斯文的意思,不知可以求得大老爺免了他的參處罷?”按察司道:“不想你這一個人倒有愛惜才人的念頭。你倒有這個意思,難道我倒不肯?只是如今免了他這一個革職,他卻不知道是你救他。我如今將這些緣故寫一個書子,把你送到他衙門里去,叫他謝你几百兩銀子,回家做個本錢。”鮑文卿磕頭謝了。按察司吩咐書房小廝去向幕賓說:“這安東縣不要參了。”
過了几日,果然差一個衙役,拿著書子,把鮑文卿送到安東縣,向知縣把書子拆開一看,大惊,忙叫快開宅門,請這位鮑相公進來。向知縣便迎了出去。鮑文卿青衣小帽,走進宅門,雙膝跪下,便叩老爺的頭,跪在地下請老爺的安。向知縣雙手來扶,要同他敘禮。他道:“小的何等人,敢与老爺施禮!”向知縣道:“你是上司衙門里的人,況且与我有恩,怎么拘這個禮?快請起來,好讓我拜謝!”他再三不肯。向知縣拉他坐,他斷然不敢坐。向知縣急了,說:“崔大老爺送了你來,我若這般待你,崔大老爺知道不便。”鮑文卿道:“雖是老爺要格外抬舉小的,但這個關系朝廷体統,小的斷然不敢。”立著垂手回了几句話,退到廊下去了。向知縣托家里親戚出來陪,他也斷不敢當。落后叫管家出來陪,他才歡喜了,坐在管家房里有說有笑。
次日,向知縣備了席,擺在書房里,自己出來陪,斟酒來奉。他跪在地下,斷不敢接酒;叫他坐,也到底不坐。向知縣沒奈何,只得把酒席發了下去,叫管家陪他吃了。他還上來謝賞。向知縣寫了謝按察司的稟帖,封了五百兩銀子謝他。他一厘也不敢受,說道:“這是朝廷頒与老爺們的俸銀,小的乃是賤人,怎敢用朝廷的銀子?小的若領了這項銀子去養家口,一定折死小的。大老爺天恩,留小的一條狗命。”向知縣見他說到這田地,不好強他,因把他這些話又寫了一個稟帖,稟按察司,又留他住了几天,差人送他回京。按察司听見這些話,說他是個呆子,也就罷了。又過了几時,按察司升了京堂,把他帶進京去。不想一進了京鄉按察司就病故了。鮑文卿在京沒有靠山,他本是南京人,只得收拾行李,回南京來。
這南京乃是太祖皇帝建都的所在,里城門十三,外城門十八,穿城四十里,沿城一轉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城里几十條大街,几百條小巷,都是人煙湊集,金粉樓台。城里一道河,東水關到西水關足有十里,便是秦淮河。水滿的時候,畫船蕭鼓,晝夜不絕。喊里城外,琳宮梵宇,碧瓦朱甍,在六朝時是四百八十寺,到如今,何止四千八百寺!大街小巷,合共起來,大小酒樓有六七百座,茶社有一千余處。不論你走到一個僻巷里面,總有一個地方懸著燈籠賣茶,插著時鮮花朵,烹著上好的雨水,茶社里坐滿了吃茶的人。到晚來,兩邊酒樓上明角燈,每條街上足有數千盞,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并不帶燈籠。那秦淮到了有月色的時候,越是夜色已深,更有那細吹細唱的船來,凄清委婉,動人心魄。兩邊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輕紗衣服,頭上簪了茉莉花,一齊卷起湘帘,憑欄靜听。所以燈船鼓聲一響,兩邊帘卷窗開,河房里焚的龍涎、沉、速,香霧一齊噴出來,和河里的月色煙光合成一片,望著如閬苑仙人,瑤官仙女。還有那十六樓官妓,新妝該服,招接四方游客。真乃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這鮑文卿住在水西門。水西門与聚寶門相近,這聚寶門,當年說每日進來有百牛千豬万擔糧,到這時候,何止一千個牛,一万個豬,糧食更無其數。鮑文卿進了水西門,到家和妻子見了。他家本是几代的戲行,如今仍舊做這戲行營業。他這戲行里,淮清橋是三個總寓,一個老郎庵;水西門是一個總寓,一個老郎庵。總寓內都挂著一班一班的戲子牌,凡要定戲,先几日要在牌上寫一個日子。鮑文卿卻是水西門總寓挂牌。他戲行規矩最大,但凡本行中有不公不法的事,一齊上了庵,燒過香,坐在總寓那里品出不是來,要打就打,要罰就罰,一個字也不敢拗的。還有洪武年間起首的班子,一班十几個人,每班立一座石碑在老郎庵里,十几個人共刻在一座碑上。比如有祖宗的名字在這碑上的,子孫出來學戲,就是“世家子弟”,略有几歲年紀,就稱為“老道長”。凡遇本行公事,都向老道長說了,方才敢行。鮑文卿的祖父的名字卻在那第一座碑上。
他到家料理了些柴米,就把家里笙蕭管笛、三弦琵琶,都查點了出來,也有斷了弦,也有坏了皮的,一總塵灰寸壅。他查出來放在那里,到總寓傍邊茶館內去會會同行。才走進茶館,只見一個人坐在那里,頭戴高帽,身穿寶藍緞直裰,腳下粉底皂靴,獨自坐在那里吃茶。鮑文卿近前一看,原是他同班唱老生的錢麻子。錢麻子見了他來,說道:“文卿,你從几時回來的?請坐吃茶。”鮑文卿道:“我方才遠遠看見你,只疑惑是那一位翰林、科、道老爺,錯走到我這里來吃茶,原來就是你這老屁精!”當下坐了吃茶。錢麻子道:“文卿,你在京里走了一回,見過几個做官的,回家就拿翰林、科、道來嚇我了!”鮑文卿道:“兄弟,不是這樣說。像這衣服、靴子,不是我們行事的人可以穿得的。你穿這樣衣裳,叫那讀書的人穿甚么?”錢麻子道:“而今事那是二十年前的講究了!南京這些鄉紳人家壽誕或是喜事,我們只拿一副蜡燭去,他就要留我們坐著一桌吃飯。憑他甚么大官,他也只坐在下面。若逼同席有几個學里酸子,我眼角里還不曾看見他哩!”鮑文卿道:“兄弟,你說這樣不安本分的話,豈但來生還做戲子,連變驢變馬都是該的!”錢麻子笑著打了他一下。茶館里拿上點心來吃。
吃著,只見外面又走進一個人來,頭戴浩然巾,身穿醬色綢直裰,腳下粉底皂靴,手執龍頭拐杖,走了進來。錢麻子道:“黃老爹,到這里來吃茶。”黃老爹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們二位!到跟前才認得。怪不得,我今年已八十二歲了,眼睛該花了。文卿,你几時來的?”鮑文卿道:“到家不多几日,還不曾來看老爹。日子好過的快,相別已十四年,記得我出門那日,還在國公府徐老爺里面,看著老爹妝了一出‘茶博士’才走的。老爹而今可在班里了?”黃老爹搖手道:“我久已不做戲子了。”坐下添點心來吃,向錢麻子道:“前日南門外張舉人家請我同你去下棋,你怎么不到?”錢麻子道:“那日我班里有生意。明日是鼓樓外薛鄉紳小生日,定了我徒弟的戲,我和你明日要去拜壽。”鮑文卿道:“那個薛鄉紳?”黃老爹道:“他是做過福建汀州知府,和我同年,今年八十二歲,朝廷請他做鄉飲大賓了。”鮑文卿道:“像老爹拄著拐杖,緩步細搖,依我說,這‘多次大賓’就該是老爹做:“又道:“錢兄弟,你看老爹這個体統,豈止像知府告老回家,就是尚書、侍郎回來,也不過像老爹這個排場罷了!”那老畜主不曉的這話是笑他,反忻忻得意。當下吃完了茶,各自散了。
鮑文卿雖則因這些事看不上眼,自己卻還要尋几個孩子起個小班子,因在城里到處尋人說話。那日走到鼓樓坡上,遇著一個人,有分教:邂逅相逢。舊交更添气色:婚姻有分,子弟亦被恩光。畢竟不知鮑文卿遇的是個甚么人,月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鮑文卿南京遇舊 倪廷璽安慶招親話說鮑文卿到城北去尋人,覓孩子學戲。走到鼓樓坡上,他才上坡,遇著一個人下坡。鮑文卿看那人時,頭戴破氈帽,身穿一件破黑綢直裰,腳下一雙爛紅鞋,花白胡須,約有六十多歲光景。手里拿著一張破琴,琴上貼著一條白紙,紙上寫著四個字道:“修補樂器。”鮑文卿赶上几步,向他拱手道:“老爹是會修補樂器的么?”那人道:“正是。”鮑文卿道:“如此,屈老爹在茶館坐坐。”當下兩人進了茶館坐下,拿了一壺茶來吃著。鮑文卿道:“老爹尊姓?”那人道:“賤姓倪。”鮑文卿道,“尊府在那里?”那人道,“遠哩!舍下在三牌樓。”鮑文卿道:“倪老爹,你這修補樂器,三弦、琵琶都可以修得么,”倪老爹道:“都可以修得的。”鮑文卿道:“在下姓鮑,舍下住在水西門,原是梨園行業。因家里有几件樂器坏了,要借重老爹修一修。如今不知是屈老爹到舍下去修好,還是送到老爹府上去修?”倪老爹道:“長兄,你共有几件樂器?”鮑文卿道:“只怕也有七八件。”倪老爹道:“有七八件就不好拿來,還是我到你府上來修罷。也不過一兩日功夫,我只扰你一頓早飯,晚里還回來家。”鮑文卿道:“這就好了。只是茶水不周,老爹休要見怪。”’又道:”几時可以屈老爹去?”倪老爹道:“明日不得閒,后日來罷。”當下說定了。門口挑了一擔茯苓糕來,鮑文卿買了半斤,同倪老爹吃了,彼此告別。鮑文卿道:“后日清晨,專候老爹。”倪老爹應諾去了。鮑文卿回來和渾家說下,把樂器都揩抹淨了,搬出來擺在客座里。
到那日清晨,倪老爹來了,吃過茶點心,拿這樂器修補。修了一回,家里兩個學戲的孩子捧出一頓素飯來,鮑文卿陪著倪老爹吃了。到下午時候。鮑文卿出門回來,向倪老爹道:“卻是怠慢老爹的緊,家里沒個好菜蔬,不恭。我而今約老爹去酒樓上坐坐,這樂器丟著,明日再補罷。”倪老爹道:“為甚么又要取扰?”當下兩人走出來,到一個酒樓上,揀了一個僻淨座頭坐下。堂官過來問:“可還有客?”倪老爹道:“沒有客了。你這里有些甚么菜?”走堂的疊著指頭數道:“肘子、鴨子、黃悶魚、醉白魚、雜膾、單雞、白切肚子、生烙肉、京烙肉、烙肉片、煎肉圓、悶青魚、煮鰱頭,還有便碟白切肉。”倪老爹道:“長兄,我們自己人,吃個便碟罷。”鮑文卿道:“便碟不恭。”因叫堂官先拿賣鴨子來吃酒,再爆肉片帶飯來。堂官應下去了。須臾,捧著一賣鴨子,兩壺酒上來。
鮑文卿起身斟倪老爹一杯,坐下吃酒,因問倪老爹道:“我看老爹像個斯文人,因甚做這修補樂器的事?”那倪老爹歎一口气道:“長兄,告訴不得你!我從二十歲上進學,到而今做了三十六年的秀才。就坏在讀了這几句死書,拿不得輕,負不的重,一日窮似一日,儿女又多,只得借這手藝糊口,原是沒奈何的事!”鮑文卿惊道:“原來老爹是學校中人,我大膽的狠了。請問老爹几位相公?老太太可是齊眉?”倪老爹道:“老妻還在。從前倒有六個小儿,而今說不得了。”鮑文卿道:“這是甚么原故?”倪老爹說到此處,不覺凄然垂下淚來。鮑文卿又斟一杯酒,遞与倪老爹,說道:“老爹,你有甚心事,不訪和在下說,我或者可以替你分憂。”倪老爹道:“這話不說罷,說了反要惹你長兄笑。”鮑文卿道:“我是何等之人,敢笑老爹?老爹只管說。”倪老爹道:“不瞞你說,我是六個儿子,死了一個,而今只得第六個小儿子在家里,那四個……”說著,又忍著不說了。鮑文卿道:“那四個怎的?”倪老爹被他問急了,說道:“長兄,你不是外人,料想也不笑我。我不瞞你說,那四個儿子,我都因沒有的吃用,把他們賣在他州外府去了!”鮑文卿听見這句話,忍不住的眼里流下淚來,說道:“這四個可怜了!”倪老爹垂淚道:“豈但那四個賣了,這一個小的,將來也留不住,也要賣与人去!”鮑文卿道:“老爹,你和你家老太太怎的舍得?”倪老爹道:“只因衣食欠缺,留他在家跟著餓死,不如放他一條生路。”
鮑文卿著實傷感了一會,說道:“這件事,我倒有個商議,只是不好在老爹跟前說。”倪老爹道:“長兄,你有甚么話,只管說有何妨?”鮑文卿正待要說,又忍住道:“不說罷,這話說了,恐怕惹老爹怪。”倪老爹道:“豈有此理。任憑你說甚么,我怎肯怪你?”鮑文卿道:“我大膽說了罷。”倪老爹道:“你說,你說。”鮑文卿道:“老爹,比如你要把這小相公賣与人,若是賣到他州別府,就和那几個相公一樣不見面了。如今我在下四十多歲,生平只得一個女儿,并不曾有儿子。你老人家若肯不棄賤行,把這小令郎過繼与我,我照樣送過二十兩銀子与老爹,我撫養他成人。平日逢時遇節,可以到老爹家里來,后來老爹事体好了,依舊把他送還老爹。這可以使得的么?”倪老爹道:“若得如此,就是我的小儿子恩星照命,我有甚么不肯?但是既過繼与你,累你撫養,我那里還收得你的銀子?”鮑文卿道:“說那里話,我一定送過二十兩銀子來。”說罷,彼此又吃了一回,會了賬。出得店門,趁天色未黑,倪老爹回家去了。鮑文卿回來,把這話向乃眷說了一遍,乃眷也歡喜。次日,倪老爹清早來補樂器,會著鮑文卿,說:“昨日商議的話,我回去和老妻說,老妻也甚是感激。如今一言為定,擇個好日,就帶小儿來過繼便了。”鮑文卿大喜。自此兩人呼為親家。
過了几日,鮑家備一席酒請倪老爹,倪老爹帶了儿子來寫立過繼文書,憑著左鄰開絨線店張國重,右鄰開香蜡店王羽秋。兩個鄰居都到了。那文書上寫道:
立過繼文書倪霜峰,今將第六子倪廷璽,年方一十六歲,因日食無措,夫妻商議,情愿出繼与鮑文卿名下為義子,改名鮑廷璽。此后成人婚娶,俱系鮑文卿撫養,立嗣承襠,兩無异說。如有天年不測,各听天命。今欲有憑,立此過繼文書,永遠存照。嘉靖十六年十月初一日。立過繼文書:倪霜峰。憑中鄰:張國重、王羽秋。
都畫了押。鮑文卿拿出二十兩銀子來付与倪老爹去了。鮑文卿又謝了眾人。自此,兩家來往不絕。
這倪廷璽改名鮑廷璽,甚是聰明伶俐。鮑文卿因他是正經人家儿子,不肯叫他學戲,送他讀了兩年書,幫著當家營班。到十八歲上,倪老爹去世了,鮑文卿又拿出几十兩銀子來替他料理后事,自己去一連哭了几場,依舊叫儿子去披麻戴孝,送倪老爹人土。自此以后,鮑廷璽著實得力。他娘說他是螟蛉之子,不疼他,只疼的是女儿、女婿。鮑文卿說他是正經人家儿女,比親生的還疼些。每日吃茶吃酒,都帶著他;在外攬生意,都同著他,讓他賺几個錢添衣帽鞋襪;又心里算計,要替他娶個媳婦。
那日早上,正要帶著鮑廷璽出門,只見門口一個人,騎了一匹騾子,到門口下了騾子進來。鮑文卿認得是天長縣杜老爺的管家姓邵的,便道:“紹大爺,你几時過江來的?”邵管家道:“特過江來尋鮑師父。”鮑文卿同他作了揖,叫儿子也作了揖,請他坐下,拿水來洗臉,拿茶來吃。吃著,問道:“我記得你家老太大該在這年把正七十歲,想是過來定戲的?你家大老爺在府安?”邵管家笑道:“正是為此。老爺吩咐要定二十本戲。鮑師父,你家可有班子?若有。就接了你的班子過去。”鮑文卿道:“我家現有一個小班,自然該去伺候。只不知要几時動身?”邵管家道:“就在出月動身。”說罷,邵管家叫跟騾的人把行李搬了進來,騾子打發回去。邵管家在被套內取出一封銀子來遞与鮑文卿,道:“這是五十兩定銀,鮑師父,你且收了,其余的,領班子過去再付。”文卿收了銀子,當晚整治酒席,大盤大碗,留邵管家吃了半夜。次日,邵管家上街去買東西,買了四五天,雇頭口先過江去了。鮑文卿也就收拾,帶著鮑廷璽領了班子,到天長杜府去做戲。做了四十多天回來,足足賺了一百几十兩銀子。父子兩個,一路感杜府的恩德不盡。那一班十几個小戲子,也是杜府老太太每人另外賞他一件棉襖,一雙鞋襪。各家父母知道,也著實感恩,又來謝了鮑文卿。鮑文卿仍舊領了班子在南京城里做戲。
那一日在上河去做夜戲,五更天散了戲,戲子和箱都先進城來了,他父子兩個在上河澡堂子里洗了一個澡,吃了些茶點心,慢慢走回來,到了家門口,鮑文卿道:“我們不必攏家了。內橋有個人家,定了明日的戲,我和你趁早去把他的銀子秤來。”當下鮑廷璽跟著,兩個人走到坊口,只見對面來了一把黃傘,兩對紅黑帽,一柄遮陽,一頂大轎。知道是外府官過,父子兩個站在房檐下看,讓那傘和紅黑帽過去了。遮陽到了跟前,上寫著“安慶府正堂”。鮑文卿正仰臉看著遮陽,轎子已到。那轎子里面的官看見鮑文卿,吃了一惊。鮑文卿回過臉來看那官時,原來便是安東縣向老爺,他原來升了。轎子才過去,那官叫跟轎的青衣人到轎前說了几句話,那青衣人飛跑到鮑文卿眼前問道:“太老爺問你可是鮑師父么?”鮑文卿道:“我便是。太老爺可是做過安東縣升了來的?”那人道:“是。太爺公館在貢院門口張家河房里,請鮑師父在那里去相會。”說罷,飛跑赶著轎子去了。
鮑文卿領著儿子走到貢院前香蜡店里,買了一個手本,上寫“門下鮑文卿叩”。走到張家河房門口,知道向太爺已經回寓了,把手本遞与管門的。說道:“有勞大爺稟聲,我是鮑文卿,來叩見太老爺。”門上人接了手本,說道:“你且伺候著。”鮑文卿同儿子坐在板凳上,坐了一會,里面打發小廝出來,問道:“門上的,太爺問有個鮑文卿可曾來?”門上人道:“來了,有手本在這里。”慌忙傳進手本去。只听得里面道:“快請。”鮑文卿叫儿子在外面侯著,自己跟了管門的進去。進到河房來,向知府已是紗帽便服,迎了出來,笑著說道:“我的老友到了!”鮑文卿跪下磕頭請安,向知府雙手挾住,說道:“老友,你若只管這樣拘禮,我們就難相与了。”再三再四拉他坐,他又跪下告了坐,方敢在底下一個凳子上坐了。向知府坐下,說道:“文卿,自同你別后,不覺已是十余年。我如今老了,你的胡子卻也白了許多。”鮑文卿立起來道:“大老爺高升,小的多不知道,不曾叩得大喜。”向知府道:“請坐下,我告訴你。我在安東做了兩年,又到四川做了一任知州,轉了個二府,今年才升到這里。你自從崔大人死后,回家來做些什么事?”鮑文卿道:“小的本是戲子出身,回家沒有甚事,依舊教一小班子過日。”向知府道:“你方才同走的那少年是誰?”鮑文卿道:“那就是小的儿子,帶在公館門口,不敢進來。”向知府道:“為甚么不進來?”叫人:“快出去,請鮑相公進來!”當下一個小廝領了鮑廷璽進來。他父親叫他磕太老爺的頭。向知府親手扶起,問:“你今年十几歲了?”鮑廷璽道:“小的今年十七歲了。”向知府道:“好個气質,像正經人家的儿女。”叫他坐在他父親傍邊。向知府道:“文卿,你這令郎也學戲行的營業么?”鮑文卿道:“小的不曾教他學戲。他念了兩年書,而今跟在班里記賬。”向知府道:“這個也好。我如今還要到各上司衙門走走,你不要去,同令郎在我這里吃了飯,我回來還有話替你說。”說罷,換了衣服,起身上轎去了。
鮑文卿同儿子走到管家們房里,管宅門的王老爹本來認得,彼此作了揖,叫儿子也作了揖。看見王老爹的儿子小王已經長到三十多歲,滿嘴有胡子了。王老爹极其歡喜鮑廷璽,拿出一個大紅緞子訂金線的鈔袋來,里頭裝著一錠銀子,送与他。鮑廷璽作揖謝了,坐著說些閒話,吃過了飯。
向知府直到下午才回來,換去了大衣服,仍舊坐在河房里,請鮑文卿父子兩個進來坐下,說道:“我明日就要回衙門去,不得和你細談。”因叫小廝在房里取出一到銀子來遞与他道:“這是二十兩銀子,你且收著。我去之后,你在家收拾收拾,把班子托与人領著,你在半個月內,同令郎到我衙門里來,我還有話和你說。”鮑文卿接著銀子,謝了太老爺的賞,說道:“小的總在半個月內,領了儿子到太老爺衙門里來請安。”當下又留他吃了酒。鮑文卿同儿子回家歇息。次早又到公館里去送了向太爺的行,回家同渾家商議,把班子暫托与他女婿歸姑爺同教師金次福領著。他自己收拾行李衣服,又買了几件南京的人事:頭繩、肥皂之類,帶与衙門里各位管家。
又過了几日,在水西門搭船。到了池口,只見又有兩個人搭船,艙內坐著彼此談及,鮑文卿說要到向太爺衙門里去的。那兩人就是安慶府里的書辦,一路就奉承鮑家父子兩個,買酒買肉請他吃著。晚上候別的客人睡著了,便悄悄向鮑文卿說:“有一件事,只求大爺批一個‘准’字,就可以送你二百兩銀子。又有一件事,縣里詳上來,只求太爺駁下去,這件事竟可以送三百兩。你鮑大爺在我們大老爺眼前懇個情罷!”鮑文卿道:“不瞞二位老爹說,我是個老戲子,乃下賤之人,蒙太老爺抬舉,叫到衙門里來,我是何等之人,敢在太老爺跟前說情?”那兩個書辦道:“鮑太爺,你疑惑我這話是說謊么?只要你肯說這情,上岸先兌五百兩銀子与你。”鮑文卿笑道:“我若是歡喜銀子,當年在安東縣曾賞過我五百兩銀子,我不敢受。自己知道是個窮命,須是骨頭里掙出來的錢才做得肉,我怎肯瞞著太老爺拿這項錢?況且他若有理,斷不肯拿出几百兩銀子來尋情。若是准了這一邊的情,就要叫那邊受屈,豈不喪了陰德?依我的意思,不但我不敢管,連二位老爹也不必管他。自古道,‘公門里好修行’,你們伏侍太老爺,凡事不可坏了太老爺清名,也要各人保著自己的身家性命。”几句說的兩個書辦毛骨悚然,一場沒趣,扯了一個淡,罷了。
次日早晨,到了安慶,宅門上投進手本去。向知府叫將他父子兩人行李搬在書房里面住,每日同自己親戚一桌吃飯,又拿出許多綢和布來,替他父子兩個里里外外做衣裳。一日,向知府走來書房坐著,問道:“文卿,你令郎可曾做過親事么?”鮑文卿道:“小的是窮人,這件事還做不起。”向知府道:“我倒有一句話,若說出來,恐怕得罪你。這事你若肯相就,倒了我一個心愿。”鮑文卿道:“太老爺有甚么話吩咐,小的怎敢不依?”向知府道:“就是我家總管姓王的,他有一個小女儿,生得甚是乖巧,老妻著實疼愛他,帶在房里,梳頭、裹腳都是老妻親手打扮。今年十六歲了,和你令郎是同年。這姓王的在我家已經三代,我把投身紙都查了賞他,已不算我家的管家了。他儿子小王,我又替他買了一個部里書辦名字,五年考滿,便選一個典史雜職。你若不棄嫌,便把這令郎招給他做個女婿。將來這做官的便是你令郎的阿舅了。這個你可肯么?”鮑文卿道:“太老爺莫大之恩,小的知感不盡,只是小的儿子不知人事,不知王老爹可肯要他做女婿?”向知府道:“我替他說了,他极歡喜你令郎的。這事不要你費一個錢,你只明日拿一個帖子同姓王的拜一拜,一切床帳、被褥、衣服、首飾、酒席之費,都是我備辦齊了,替他兩口子完成好事,你只做個現成公公罷了。”鮑文卿跪下謝太老爺。向知府雙手扶起來,說道:“這是甚么要緊的事?將來我還要為你的情哩。”
次日鮑文卿拿了帖子拜王老爹,王老爹也回拜了。到晚上三更時分,忽然撫院一個差官,一匹馬,同了一位二府,抬了轎子,一直走上堂來,叫請向太爺出來。滿衙門的人都慌了,說道:“不好了,來摘印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榮華富貴,享受不過片時;潦倒摧頹,波瀾又興多少。不知這來的官果然摘印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話說鮑文卿到城北去尋人,覓孩子學戲。走到鼓樓坡上,他才上坡,遇著一個人下坡。鮑文卿看那人時,頭戴破氈帽,身穿一件破黑綢直裰,腳下一雙爛紅鞋,花白胡須,約有六十多歲光景。手里拿著一張破琴,琴上貼著一條白紙,紙上寫著四個字道:“修補樂器。”鮑文卿赶上几步,向他拱手道:“老爹是會修補樂器的么?”那人道:“正是。”鮑文卿道:“如此,屈老爹在茶館坐坐。”當下兩人進了茶館坐下,拿了一壺茶來吃著。鮑文卿道:“老爹尊姓?”那人道:“賤姓倪。”鮑文卿道,“尊府在那里?”那人道,“遠哩!舍下在三牌樓。”鮑文卿道:“倪老爹,你這修補樂器,三弦、琵琶都可以修得么,”倪老爹道:“都可以修得的。”鮑文卿道:“在下姓鮑,舍下住在水西門,原是梨園行業。因家里有几件樂器坏了,要借重老爹修一修。如今不知是屈老爹到舍下去修好,還是送到老爹府上去修?”倪老爹道:“長兄,你共有几件樂器?”鮑文卿道:“只怕也有七八件。”倪老爹道:“有七八件就不好拿來,還是我到你府上來修罷。也不過一兩日功夫,我只扰你一頓早飯,晚里還回來家。”鮑文卿道:“這就好了。只是茶水不周,老爹休要見怪。”’又道:”几時可以屈老爹去?”倪老爹道:“明日不得閒,后日來罷。”當下說定了。門口挑了一擔茯苓糕來,鮑文卿買了半斤,同倪老爹吃了,彼此告別。鮑文卿道:“后日清晨,專候老爹。”倪老爹應諾去了。鮑文卿回來和渾家說下,把樂器都揩抹淨了,搬出來擺在客座里。
到那日清晨,倪老爹來了,吃過茶點心,拿這樂器修補。修了一回,家里兩個學戲的孩子捧出一頓素飯來,鮑文卿陪著倪老爹吃了。到下午時候。鮑文卿出門回來,向倪老爹道:“卻是怠慢老爹的緊,家里沒個好菜蔬,不恭。我而今約老爹去酒樓上坐坐,這樂器丟著,明日再補罷。”倪老爹道:“為甚么又要取扰?”當下兩人走出來,到一個酒樓上,揀了一個僻淨座頭坐下。堂官過來問:“可還有客?”倪老爹道:“沒有客了。你這里有些甚么菜?”走堂的疊著指頭數道:“肘子、鴨子、黃悶魚、醉白魚、雜膾、單雞、白切肚子、生烙肉、京烙肉、烙肉片、煎肉圓、悶青魚、煮鰱頭,還有便碟白切肉。”倪老爹道:“長兄,我們自己人,吃個便碟罷。”鮑文卿道:“便碟不恭。”因叫堂官先拿賣鴨子來吃酒,再爆肉片帶飯來。堂官應下去了。須臾,捧著一賣鴨子,兩壺酒上來。
鮑文卿起身斟倪老爹一杯,坐下吃酒,因問倪老爹道:“我看老爹像個斯文人,因甚做這修補樂器的事?”那倪老爹歎一口气道:“長兄,告訴不得你!我從二十歲上進學,到而今做了三十六年的秀才。就坏在讀了這几句死書,拿不得輕,負不的重,一日窮似一日,儿女又多,只得借這手藝糊口,原是沒奈何的事!”鮑文卿惊道:“原來老爹是學校中人,我大膽的狠了。請問老爹几位相公?老太太可是齊眉?”倪老爹道:“老妻還在。從前倒有六個小儿,而今說不得了。”鮑文卿道:“這是甚么原故?”倪老爹說到此處,不覺凄然垂下淚來。鮑文卿又斟一杯酒,遞与倪老爹,說道:“老爹,你有甚心事,不訪和在下說,我或者可以替你分憂。”倪老爹道:“這話不說罷,說了反要惹你長兄笑。”鮑文卿道:“我是何等之人,敢笑老爹?老爹只管說。”倪老爹道:“不瞞你說,我是六個儿子,死了一個,而今只得第六個小儿子在家里,那四個……”說著,又忍著不說了。鮑文卿道:“那四個怎的?”倪老爹被他問急了,說道:“長兄,你不是外人,料想也不笑我。我不瞞你說,那四個儿子,我都因沒有的吃用,把他們賣在他州外府去了!”鮑文卿听見這句話,忍不住的眼里流下淚來,說道:“這四個可怜了!”倪老爹垂淚道:“豈但那四個賣了,這一個小的,將來也留不住,也要賣与人去!”鮑文卿道:“老爹,你和你家老太太怎的舍得?”倪老爹道:“只因衣食欠缺,留他在家跟著餓死,不如放他一條生路。”
鮑文卿著實傷感了一會,說道:“這件事,我倒有個商議,只是不好在老爹跟前說。”倪老爹道:“長兄,你有甚么話,只管說有何妨?”鮑文卿正待要說,又忍住道:“不說罷,這話說了,恐怕惹老爹怪。”倪老爹道:“豈有此理。任憑你說甚么,我怎肯怪你?”鮑文卿道:“我大膽說了罷。”倪老爹道:“你說,你說。”鮑文卿道:“老爹,比如你要把這小相公賣与人,若是賣到他州別府,就和那几個相公一樣不見面了。如今我在下四十多歲,生平只得一個女儿,并不曾有儿子。你老人家若肯不棄賤行,把這小令郎過繼与我,我照樣送過二十兩銀子与老爹,我撫養他成人。平日逢時遇節,可以到老爹家里來,后來老爹事体好了,依舊把他送還老爹。這可以使得的么?”倪老爹道:“若得如此,就是我的小儿子恩星照命,我有甚么不肯?但是既過繼与你,累你撫養,我那里還收得你的銀子?”鮑文卿道:“說那里話,我一定送過二十兩銀子來。”說罷,彼此又吃了一回,會了賬。出得店門,趁天色未黑,倪老爹回家去了。鮑文卿回來,把這話向乃眷說了一遍,乃眷也歡喜。次日,倪老爹清早來補樂器,會著鮑文卿,說:“昨日商議的話,我回去和老妻說,老妻也甚是感激。如今一言為定,擇個好日,就帶小儿來過繼便了。”鮑文卿大喜。自此兩人呼為親家。
過了几日,鮑家備一席酒請倪老爹,倪老爹帶了儿子來寫立過繼文書,憑著左鄰開絨線店張國重,右鄰開香蜡店王羽秋。兩個鄰居都到了。那文書上寫道:
立過繼文書倪霜峰,今將第六子倪廷璽,年方一十六歲,因日食無措,夫妻商議,情愿出繼与鮑文卿名下為義子,改名鮑廷璽。此后成人婚娶,俱系鮑文卿撫養,立嗣承襠,兩無异說。如有天年不測,各听天命。今欲有憑,立此過繼文書,永遠存照。嘉靖十六年十月初一日。立過繼文書:倪霜峰。憑中鄰:張國重、王羽秋。
都畫了押。鮑文卿拿出二十兩銀子來付与倪老爹去了。鮑文卿又謝了眾人。自此,兩家來往不絕。
這倪廷璽改名鮑廷璽,甚是聰明伶俐。鮑文卿因他是正經人家儿子,不肯叫他學戲,送他讀了兩年書,幫著當家營班。到十八歲上,倪老爹去世了,鮑文卿又拿出几十兩銀子來替他料理后事,自己去一連哭了几場,依舊叫儿子去披麻戴孝,送倪老爹人土。自此以后,鮑廷璽著實得力。他娘說他是螟蛉之子,不疼他,只疼的是女儿、女婿。鮑文卿說他是正經人家儿女,比親生的還疼些。每日吃茶吃酒,都帶著他;在外攬生意,都同著他,讓他賺几個錢添衣帽鞋襪;又心里算計,要替他娶個媳婦。
那日早上,正要帶著鮑廷璽出門,只見門口一個人,騎了一匹騾子,到門口下了騾子進來。鮑文卿認得是天長縣杜老爺的管家姓邵的,便道:“紹大爺,你几時過江來的?”邵管家道:“特過江來尋鮑師父。”鮑文卿同他作了揖,叫儿子也作了揖,請他坐下,拿水來洗臉,拿茶來吃。吃著,問道:“我記得你家老太大該在這年把正七十歲,想是過來定戲的?你家大老爺在府安?”邵管家笑道:“正是為此。老爺吩咐要定二十本戲。鮑師父,你家可有班子?若有。就接了你的班子過去。”鮑文卿道:“我家現有一個小班,自然該去伺候。只不知要几時動身?”邵管家道:“就在出月動身。”說罷,邵管家叫跟騾的人把行李搬了進來,騾子打發回去。邵管家在被套內取出一封銀子來遞与鮑文卿,道:“這是五十兩定銀,鮑師父,你且收了,其余的,領班子過去再付。”文卿收了銀子,當晚整治酒席,大盤大碗,留邵管家吃了半夜。次日,邵管家上街去買東西,買了四五天,雇頭口先過江去了。鮑文卿也就收拾,帶著鮑廷璽領了班子,到天長杜府去做戲。做了四十多天回來,足足賺了一百几十兩銀子。父子兩個,一路感杜府的恩德不盡。那一班十几個小戲子,也是杜府老太太每人另外賞他一件棉襖,一雙鞋襪。各家父母知道,也著實感恩,又來謝了鮑文卿。鮑文卿仍舊領了班子在南京城里做戲。
那一日在上河去做夜戲,五更天散了戲,戲子和箱都先進城來了,他父子兩個在上河澡堂子里洗了一個澡,吃了些茶點心,慢慢走回來,到了家門口,鮑文卿道:“我們不必攏家了。內橋有個人家,定了明日的戲,我和你趁早去把他的銀子秤來。”當下鮑廷璽跟著,兩個人走到坊口,只見對面來了一把黃傘,兩對紅黑帽,一柄遮陽,一頂大轎。知道是外府官過,父子兩個站在房檐下看,讓那傘和紅黑帽過去了。遮陽到了跟前,上寫著“安慶府正堂”。鮑文卿正仰臉看著遮陽,轎子已到。那轎子里面的官看見鮑文卿,吃了一惊。鮑文卿回過臉來看那官時,原來便是安東縣向老爺,他原來升了。轎子才過去,那官叫跟轎的青衣人到轎前說了几句話,那青衣人飛跑到鮑文卿眼前問道:“太老爺問你可是鮑師父么?”鮑文卿道:“我便是。太老爺可是做過安東縣升了來的?”那人道:“是。太爺公館在貢院門口張家河房里,請鮑師父在那里去相會。”說罷,飛跑赶著轎子去了。
鮑文卿領著儿子走到貢院前香蜡店里,買了一個手本,上寫“門下鮑文卿叩”。走到張家河房門口,知道向太爺已經回寓了,把手本遞与管門的。說道:“有勞大爺稟聲,我是鮑文卿,來叩見太老爺。”門上人接了手本,說道:“你且伺候著。”鮑文卿同儿子坐在板凳上,坐了一會,里面打發小廝出來,問道:“門上的,太爺問有個鮑文卿可曾來?”門上人道:“來了,有手本在這里。”慌忙傳進手本去。只听得里面道:“快請。”鮑文卿叫儿子在外面侯著,自己跟了管門的進去。進到河房來,向知府已是紗帽便服,迎了出來,笑著說道:“我的老友到了!”鮑文卿跪下磕頭請安,向知府雙手挾住,說道:“老友,你若只管這樣拘禮,我們就難相与了。”再三再四拉他坐,他又跪下告了坐,方敢在底下一個凳子上坐了。向知府坐下,說道:“文卿,自同你別后,不覺已是十余年。我如今老了,你的胡子卻也白了許多。”鮑文卿立起來道:“大老爺高升,小的多不知道,不曾叩得大喜。”向知府道:“請坐下,我告訴你。我在安東做了兩年,又到四川做了一任知州,轉了個二府,今年才升到這里。你自從崔大人死后,回家來做些什么事?”鮑文卿道:“小的本是戲子出身,回家沒有甚事,依舊教一小班子過日。”向知府道:“你方才同走的那少年是誰?”鮑文卿道:“那就是小的儿子,帶在公館門口,不敢進來。”向知府道:“為甚么不進來?”叫人:“快出去,請鮑相公進來!”當下一個小廝領了鮑廷璽進來。他父親叫他磕太老爺的頭。向知府親手扶起,問:“你今年十几歲了?”鮑廷璽道:“小的今年十七歲了。”向知府道:“好個气質,像正經人家的儿女。”叫他坐在他父親傍邊。向知府道:“文卿,你這令郎也學戲行的營業么?”鮑文卿道:“小的不曾教他學戲。他念了兩年書,而今跟在班里記賬。”向知府道:“這個也好。我如今還要到各上司衙門走走,你不要去,同令郎在我這里吃了飯,我回來還有話替你說。”說罷,換了衣服,起身上轎去了。
鮑文卿同儿子走到管家們房里,管宅門的王老爹本來認得,彼此作了揖,叫儿子也作了揖。看見王老爹的儿子小王已經長到三十多歲,滿嘴有胡子了。王老爹极其歡喜鮑廷璽,拿出一個大紅緞子訂金線的鈔袋來,里頭裝著一錠銀子,送与他。鮑廷璽作揖謝了,坐著說些閒話,吃過了飯。
向知府直到下午才回來,換去了大衣服,仍舊坐在河房里,請鮑文卿父子兩個進來坐下,說道:“我明日就要回衙門去,不得和你細談。”因叫小廝在房里取出一到銀子來遞与他道:“這是二十兩銀子,你且收著。我去之后,你在家收拾收拾,把班子托与人領著,你在半個月內,同令郎到我衙門里來,我還有話和你說。”鮑文卿接著銀子,謝了太老爺的賞,說道:“小的總在半個月內,領了儿子到太老爺衙門里來請安。”當下又留他吃了酒。鮑文卿同儿子回家歇息。次早又到公館里去送了向太爺的行,回家同渾家商議,把班子暫托与他女婿歸姑爺同教師金次福領著。他自己收拾行李衣服,又買了几件南京的人事:頭繩、肥皂之類,帶与衙門里各位管家。
又過了几日,在水西門搭船。到了池口,只見又有兩個人搭船,艙內坐著彼此談及,鮑文卿說要到向太爺衙門里去的。那兩人就是安慶府里的書辦,一路就奉承鮑家父子兩個,買酒買肉請他吃著。晚上候別的客人睡著了,便悄悄向鮑文卿說:“有一件事,只求大爺批一個‘准’字,就可以送你二百兩銀子。又有一件事,縣里詳上來,只求太爺駁下去,這件事竟可以送三百兩。你鮑大爺在我們大老爺眼前懇個情罷!”鮑文卿道:“不瞞二位老爹說,我是個老戲子,乃下賤之人,蒙太老爺抬舉,叫到衙門里來,我是何等之人,敢在太老爺跟前說情?”那兩個書辦道:“鮑太爺,你疑惑我這話是說謊么?只要你肯說這情,上岸先兌五百兩銀子与你。”鮑文卿笑道:“我若是歡喜銀子,當年在安東縣曾賞過我五百兩銀子,我不敢受。自己知道是個窮命,須是骨頭里掙出來的錢才做得肉,我怎肯瞞著太老爺拿這項錢?況且他若有理,斷不肯拿出几百兩銀子來尋情。若是准了這一邊的情,就要叫那邊受屈,豈不喪了陰德?依我的意思,不但我不敢管,連二位老爹也不必管他。自古道,‘公門里好修行’,你們伏侍太老爺,凡事不可坏了太老爺清名,也要各人保著自己的身家性命。”几句說的兩個書辦毛骨悚然,一場沒趣,扯了一個淡,罷了。
次日早晨,到了安慶,宅門上投進手本去。向知府叫將他父子兩人行李搬在書房里面住,每日同自己親戚一桌吃飯,又拿出許多綢和布來,替他父子兩個里里外外做衣裳。一日,向知府走來書房坐著,問道:“文卿,你令郎可曾做過親事么?”鮑文卿道:“小的是窮人,這件事還做不起。”向知府道:“我倒有一句話,若說出來,恐怕得罪你。這事你若肯相就,倒了我一個心愿。”鮑文卿道:“太老爺有甚么話吩咐,小的怎敢不依?”向知府道:“就是我家總管姓王的,他有一個小女儿,生得甚是乖巧,老妻著實疼愛他,帶在房里,梳頭、裹腳都是老妻親手打扮。今年十六歲了,和你令郎是同年。這姓王的在我家已經三代,我把投身紙都查了賞他,已不算我家的管家了。他儿子小王,我又替他買了一個部里書辦名字,五年考滿,便選一個典史雜職。你若不棄嫌,便把這令郎招給他做個女婿。將來這做官的便是你令郎的阿舅了。這個你可肯么?”鮑文卿道:“太老爺莫大之恩,小的知感不盡,只是小的儿子不知人事,不知王老爹可肯要他做女婿?”向知府道:“我替他說了,他极歡喜你令郎的。這事不要你費一個錢,你只明日拿一個帖子同姓王的拜一拜,一切床帳、被褥、衣服、首飾、酒席之費,都是我備辦齊了,替他兩口子完成好事,你只做個現成公公罷了。”鮑文卿跪下謝太老爺。向知府雙手扶起來,說道:“這是甚么要緊的事?將來我還要為你的情哩。”
次日鮑文卿拿了帖子拜王老爹,王老爹也回拜了。到晚上三更時分,忽然撫院一個差官,一匹馬,同了一位二府,抬了轎子,一直走上堂來,叫請向太爺出來。滿衙門的人都慌了,說道:“不好了,來摘印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榮華富貴,享受不過片時;潦倒摧頹,波瀾又興多少。不知這來的官果然摘印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向觀察升官哭友 鮑廷璽喪父娶妻
話說向知府听見摘印官來,忙將刑名、錢谷相公都請到眼前,說道:“諸位先生將房里各樣稿案查點查點,務必要查細些,不可遺漏了事。”說罷開了宅門勿匆出去了。出去會見那二府,拿出一張牌票來看了,附耳低言了几句,二府上轎去了,差官還在外侯著。向太守進來,親戚和鮑文卿一齊都迎著問。向知府道:“沒甚事,不相干。是宁國府知府坏了,委我去摘印。”當下料理馬夫,連夜同差官往宁國去了。
衙門里打首飾,縫衣服,做床帳、被褥,糊房,打點王家女儿招女婿。忙了几日,向知府回來了,擇定十月十三大吉之期。衙門外傳了一班鼓手、兩個儐相進來。鮑廷奎插著花,披著紅,身穿綢緞衣服,腳下粉底皂靴,先拜了父親,吹打著,迎過那邊去,拜了丈人、丈母。小王穿著補服,出來陪妹婿。吃過三遍茶,請進洞房里和新娘交拜,不必細說。次日清早,出來拜見老爺、夫人,夫人另外賞了八件首飾,兩套衣服。衙里擺了三天喜酒,無一個人不吃到。滿月之后,小王又要進京去選官。鮑文卿備酒替小親家餞行。鮑廷奎親自送阿舅上船,送了一天路才回來。自此以后,鮑廷奎在衙門里,只如在云端里過日子。
看看過了新年,開了印,各縣送童生來府考。向知府要下察院考童生,向鮑文卿父子兩個道:“我要下察院去考童生。這些小廝們若帶去巡視,他們就要作弊。你父子兩個是我心腹人,替我去照顧几天。”鮑文卿領了命,父子兩個在察院里巡場查號。安慶七學共考三場。見那些童生,也有代筆的,也有傳遞的,大家丟紙團,掠磚頭,擠眉弄眼,無所不為。到了搶粉湯、包子的時候,大家推成一團,跌成一塊,鮑廷奎看不上眼。有一個童生,推著出恭,走到察院土牆眼前,把上牆挖個洞,伸手要到外頭去接文章,被鮑廷奎看見,要采他過來見太爺。鮑文卿攔住道:“這是我小儿不知世事。相公,你一個正經讀書人,快歸號里去做文章,倘若太爺看見了,就不便了。”忙拾起些上來,把那洞補好,把那個童生送進號去。
考事已畢,發出案來,怀宁縣的案首叫做季萑,他父親是個武兩榜,同向知府是文武同年,在家侯選守備,發案過了几日,季守備進來拜謝,向知府設席相留,席擺在書房里,叫鮑文卿同著出來坐坐占當下季守備首席,向知府主位,鮑文卿坐在橫頭。季守備道:“老公祖這一番考試,至公至明,台府無人不服。”向知府道:“年先生,這看文字的事,我也荒疏了,倒是前日考場里,虧我這鮑朋友在彼巡場,還不曾有甚么弊竇。”此時季守備才曉得這人姓鮑。后來漸漸說到他是一個老梨園腳色,季守備臉上不覺就有些怪物相。向知府道:“而今的人,可謂江河日下。這些中進士、做翰林的,和他說到傳道窮經,他便說迂而無當;和他說到通今博古,他便說雜而不精。究竟事君交友的所在,全然看不得!不如我這鮑朋友,他雖生意是賤業,倒頗頗多君子之行。”因將他生平的好處說了一番,季守備也就肅然起敬。酒罷,辭了出來。過三四日,倒把鮑文卿請到他家里吃了一餐酒,考案首的儿子季萑也出來陪坐。鮑文卿見他是一個美貌少年,便間:“少爺尊號?”季守備道:“他號叫做葦蕭。”當下吃完了酒,鮑文卿辭了回來,向向知府著實稱贊這季少爺好個相貌,將來不可限量。
又過了几個月,那王家女儿怀著身子,要分娩,不想養不下來,死了。鮑文卿父子兩個慟哭。向太守倒反勸道:“也罷,這是他各人的壽數,你們不必悲傷了。你小小年紀,我將來少不的再替你娶個媳婦。你們若只管哭時,惹得夫人心里越發不好過了。”鮑文卿也吩咐儿子,叫不要只管哭。但他自己也添了個痰火疾,不時舉動,動不動就要咳嗽半夜,意思要辭了向太爺回家去,又不敢說出來。恰好向大爺升了福建汀漳道,鮑文卿向向太守道:“太老爺又恭喜高升,小的本該跟隨大老爺去,怎奈小的老了,又得了病在身上。小的而今叩辭了大老爺回南京去,丟下儿子跟著太老爺伏侍罷。”向太守道:“老友,這樣遠路,路上又不好走,你年紀老了,我也不肯拉你去。你的儿子,你留在身邊奉侍你,我帶他去做甚么!我如今就要進京陛見,我先送你回南京去,我自有道理。”次日,封出一千兩銀子,忠小廝捧著,拿到書房里來,說道:“文卿,你在我這里一年多,并不曾見你說過半個字的人情。我替你娶個媳婦,又沒命死了。我心里著實過意不去。而今這一千兩銀子送与你,你拿回家去置些產業,娶一房媳婦,養老送終。我若做官再到南京來,再接你相會。”鮑文卿又不肯受。向道台道:“而今不比當初了。我做府道的人,不窮在這一千兩銀子,你若不受,把我當做甚么人!”鮑文卿不敢違拗,方才磕頭謝了。向道台吩咐叫了一只大船,備酒替他餞行,自己送出宅門。鮑文卿同儿子跪在地下,洒淚告辭,向道台也揮淚和他分手。
鮑文卿父子兩個,帶著銀子,一路來到南京,到家告訴渾家向大老爺這些恩德,舉家感激。鮑文卿扶著病出去尋人,把這銀子買了一所房子;兩副行頭,租与兩個戲班子穿著,剩下的家里盤纏。又過了几個月,鮑文卿的病漸漸重了,臥床不起。自己知道不好了,那日把渾家、儿子、女儿、女婿都叫在跟前,吩咐他們:“同心同意,好好過日子,不必等我滿服,就娶一房媳婦進來要緊。”說罷,瞑目而逝。合家慟哭,料理后事,把棺材就停在房子中間,開了几日喪。四個總寓的戲子都來吊孝。鮑廷奎又尋陰陽先生尋了一塊地,擇個日子出殯,只是沒人題銘旌。正在躊躇,只見一個青衣人飛跑來了,問道:“這里可是鮑老爹家?”鮑廷奎道:“便是。你是那里來的?”那人道:“福建汀漳道向大老爺來了,轎子已到了門前。”鮑廷奎慌忙換了孝服,穿上青衣,到大門外去跪接。
向道台下了轎,看見門上貼著白,問道:“你父親已是死了?”鮑廷奎哭著應道:“小的父親死了。”向道台道:“沒了几時了?”鮑廷奎道:“明日就是四七。”向道台道:“我陛見回來,從這里過,正要會會你父親,不想已做故人。你引我到柩前去。”鮑廷奎哭著跪辭,向道台不肯,一直走到柩前,叫著:“老友文卿!”慟哭了一場,上了一炷香,作了四個揖。鮑廷奎的母親也出來拜謝了。向道台出到廳上,問道:“你父親几時出殯?“鮑廷壟道:“擇在出月初八日。”向道台道:“誰人題的銘旌?”鮑廷璽道:“小的和人商議,說銘旌上不好寫。”向道台道:“有甚么不好寫!取紙筆過來。”當下鮑廷奎送上紙筆。向道台取筆在手,寫道:
皇明義民鮑文卿(享年五十有九)之柩。喝進士出身中憲大夫福建汀漳道老友向鼎頓首拜題。
寫完遞与他道:“你就照著這個送到亭彩店內去做。”又說道:“我明早就要開船了,還有些少助喪之費,今晚送來与你。”說罷,吃了一杯茶,上轎去了。鮑廷璽隨即跟到船上,叩謝過了太老爺回來。晚上,向道台又打發一個管家,拿著一百兩銀子,送到鮑家。那管家茶也不曾吃,匆匆回船去了。
這里到出月初八日,做了銘旌。吹手、亭彩、和尚、道士、歌郎,替鮑老爹出殯,一直出到南門外。同行的人,都出來送殯,在南門外酒樓上擺了几十桌齋。喪事已畢。
過了半年有余,一日,金次福走來請鮑老太說話。鮑廷璽就請了在堂屋里坐著,進去和母親說了。鮑老大走了出來,說道:“金師父,許久不見。今日甚么風吹到此?”金次福道:“正是。好久不曾來看老太,老太在家享福。你那行頭而今換了班子穿著了?”老太道:“因為班子在城里做戲,生意行得細,如今換了一個文元班,內中一半也是我家的徒弟,在盱眙、天長這一帶走。他那里鄉紳財主多,還賺的几個大錢。”金次福道:“這樣,你老人家更要發財了。”當下吃了一杯茶,金次福道:“我今日有一頭親事來作成你家廷璽,娶過來倒又可以發個大財。”鮑老太道:“是那一家的女儿?”金次福道:“這人是內橋胡家的女儿。胡家是布政使司的衙門,起初把他嫁了安丰典管當的王三胖,不到一年光景,王三胖就死了。這堂客才得二十一歲,出奇的人才,就上畫也是畫不就的。因他年紀小,又沒儿女,所以娘家主張著嫁人。這王三胖丟給他足有上千的東西:大床一張,涼床一張,四箱、四櫥,箱子里的衣裳盛的滿滿的,手也插不下去;金手鐲有兩三付,赤金冠子兩頂,真珠、寶石不計其數。還有兩個丫頭,一個叫做荷花,一個叫做采蓮,都跟著嫁了來。你若娶了他与廷璽,他兩人年貌也還相合,這是极好的事。”一番話說得老太滿心歡喜,向他說道:“金師父,費你的心!我還要托我家姑爺出去訪訪,訪的确了,來尋你老人家做媒。”金次福道:“這是不要訪的。也罷,訪訪也好,我再來討回信。”說罷,去了。鮑廷璽送他出去。到晚,他家姓歸的姑爺走來,老太一五一十把這些話告訴他,托他出去訪。歸姑爺又問老人要了几十個錢帶著,明日早上去吃茶。
次日,走到一個做媒的沈天孚家。沈天孚的老婆也是一個媒婆,有名的沈大腳。歸姑爺到沈天孚家,拉出沈天孚來,在茶館里吃茶,就問起這頭親事。沈天孚道:“哦!你問的是胡七喇子么?他的故事長著哩!你買几個燒餅來,等我吃飽了和你說。”歸姑爺走到隔壁買了八個燒餅,拿進茶館來,同他吃著,說道:“你說這故事罷。”沈天孚道:“慢些,待我吃完了說。”當下把燒餅吃完了,說道:“你問這個人怎的?莫不是那家要娶他?這個堂客是娶不得的!若娶進門,就要一把天火!”歸姑爺道:“這是怎的?”沈天孚道:“他原是跟布政使司胡偏頭的女儿。偏頭死了,他跟著哥們過日子。他哥不成人,賭錢吃酒,把布政使的缺都賣掉了。因他有几分顏色,從十六歲上就賣与北門橋來家做小。他做小不安本分,人叫他‘新娘’,他就要罵,要人稱呼他是‘太太’被大娘子知道,一頓嘴巴子,赶了出來。复后嫁了王三胖。王三胖是一個侯選州同,他真正是太太了,他做太太又做的過了:把大呆的儿子、媳婦,一天要罵三場;家人、婆娘,兩夭要打八頓。這些人都恨如頭醋。不想不到一年,三胖死了。儿子疑惑三胖的東西都在他手里,那日進房來搜;家人婆娘又幫著,圖出气。這堂客有見識,預先把一匣子金珠首飾,一總倒在馬桶里,那些人在房里搜了一遍,搜不出來;又搜太太身上,也搜不出銀錢來。他借此就大哭大喊,喊到上元縣堂上去了,出首儿子。上元縣傳齊了審,把儿子責罰了一頓,又勸他道:‘你也是嫁過了兩個丈夫的了,還守甚么節?看這光景,儿子也不能和你一處同住,不如叫他分個產業給你,另在一處。你守著也由你,你再嫁也由你。’當下處斷出來,他另分几間房子在胭脂巷住。就為這胡七喇子的名聲,沒有人敢惹他。這事有七八年了,他怕不也有二十五六歲,他對人只說二十一歲。”
歸姑爺道:“他手頭有千把銀子的話,可是有的?”沈天孚道:“大約這几年也花費了。他的金珠首飾、錦緞衣服,也還值五六百銀子,這是有的。”歸姑爺心里想道:“果然有五六百銀子,我丈母心里也歡喜了。若說女人會撒潑,我那怕磨死倪家這小孩子!”因向沈天孚道:“天老,這要娶他的人,就是我丈人抱養這個小孩子。這親事是他家教師金次福來說的。你如今不管他喇子不喇子,替他撮合成了,自然重重的得他几個媒錢,你為甚么不做?”沈天孚道:“這有何難!我到家叫我家堂客同他一說,管包成就,只是謝媒錢在你。”歸姑爺填:“這個自然。我且去罷,再來討你的回信。”當下付了茶錢。出門來,彼此散了。
沈天孚回家來和沈大腳說,沈大腳搖著頭道:“天老爺!這位奶奶可是好惹的!他又要是個官,又要有錢,又要人物齊整,又要上無公婆,下無小叔、姑子。他每日睡到日中才起來,橫草不拿,豎草不拈,每日要吃八分銀子藥。他又不吃大葷,頭一日要鴨子,第二日要魚,第三日要茭儿菜鮮筍做湯,閒著沒事,還要橘餅、圓眼、蓮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鹽水蝦,吃三斤百花酒。上床睡下鄉兩個丫頭輪流著捶腿,捶到四更鼓盡才歇,我方才听見你說的是個戲子家鄉戲子家有多大湯水弄這位奶奶家去?”沈天孚道,“你替他架些空罷了。”沈大腳商議道:“我如今把這做戲子的話藏起不要說,也并不必說他家弄行頭。只說他是個舉人,不日就要做官,家里又開著字號店,廣有田地,這個說法好么?”沈天孚道:“最好,最好!你就這么說去。”
當下沈大腳吃了飯,一直走到胭脂巷,敲開了門。丫頭荷花迎著出來問:“你是那里來的?”沈大腳道:“這里可是王太太家?”荷花道:“便是。你有甚么話說?”沈大腳道:“我是替王太太講喜事的。”荷花道:“請在堂星里坐。太太才起來,還不曾停當。”沈大腳說道:“我在堂屋里坐怎的?我就進房里去見太太。”當下揭開門帘進房,只見王太太坐在床沿上裹腳,采蓮在傍邊捧著礬盒子。王太太見他進來,曉得他為媒婆,就叫他坐下,叫拿茶与他吃。看著太太兩只腳足足裹了有三頓飯時才裹完了,又慢慢梳頭、洗臉、穿衣服,直弄到日頭趁西才清白。因問道:“你貴姓?有甚么話來說?”沈大腳道:“我姓沈。因有一頭親事來效勞,將來好吃太太喜酒。”王太太道:“是個甚么人家?”沈大腳道:“是我們這水西門大街上鮑府上,人都叫他鮑舉人家。家里廣有田地,又開著字號店,足足有千万貫家私。本人二十三歲,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儿女,要娶一個賢慧太太當家,久已說在我肚里了,我想這個人家,除非是你這位太太才去得,所以大膽來說。”王太太道:“這舉人是他家甚么人?”沈大腳道:“就是這要娶親的老爺了,他家那還有第二個!”王太太道:“是文舉,武舉?”沈大腳道:“他是個武舉。扯的動十個力气的弓,端的起三百斤的制子,好不有力气!”
王太太道:“沈媽,你料想也知道,我是見過大事的,不比別人。想著一初到王府上,才滿了月,就替大女儿送親,送到孫鄉紳家。那孫鄉紳家三間大敞廳,點了百十枝大蜡燭,擺著糖斗、糖仙,吃一看二眼觀三的席,戲子細吹細打,把我迎了進去,孫家老太太戴著鳳冠,穿著霞帔,把我奉在上席正中間,臉朝下坐了,我頭上戴著黃豆大珍珠的拖挂,把臉都遮滿了,一邊一個丫頭拿手替我分開了,才露出嘴來吃他的蜜餞茶。唱了一夜戲,吃了一夜酒。第二日回家,跟了去的四個家人婆娘把我白綾織金裙子上弄了一點灰,我要把他一個個都處死了。他四個一齊走進來跪在房里,把頭在地板上磕的扑通扑通的響,我還不開恩饒他哩。沈媽,你替我說這事,須要十分的實。若有半些差池,我手里不能輕輕的放過了你。”沈大腳道:“這個何消說?我從來是‘一點水一個泡’的人,比不得媒人嘴。若扯了一字謊,明日太太訪出來,我自己把這兩個臉巴子送來給太太掌嘴。”王太大道:“果然如此,好了,你到那人家說去,我等你回信。”當下包了几十個錢,又包了些黑棗、青餅之類,叫他常回去与娃娃吃。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忠厚子弟,成就了惡姻緣;骨肉分張,又遇著親兄弟。不知這親事說成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王太太夫妻反目 倪廷珠兄弟相逢話說沈大腳問定了王太太的話,回家向丈夫說了。次日,歸姑爺來討信,沈天孚如此這般告訴他說:“我家堂客過去,著實講了一番,這堂客已是千肯万肯。但我說明了他家是沒有公婆的,不要叫鮑老大自己來下插定。到明日,拿四樣首飾來,仍舊叫我家堂客送与他,擇個日子就抬人便了。”
歸姑爺听了這話,回家去告訴丈母說:“這堂客手里有几百兩銀子的話是真的,只是性子不好些,會欺負丈夫。這是他兩口子的事,我們管他怎的。”鮑老太道:“這管他怎的!現今這小廝做頭做腦,也要娶個辣燥些的媳婦來制著他才好。”老太主張著要娶這堂客,隨即叫了鮑廷奎來,叫他去請沈天孚、金次福兩個人來為媒。鮑廷璽道:“我們小戶人家,只是娶個窮人家女儿做媳婦好,這樣堂客,要了家來,恐怕淘气。”被他媽一頓臭罵道:“倒運的奴才!沒福勻的奴才!你到底是那窮人家的根子,開口就說要窮,將來少不的要窮斷你的筋!象他有許多箱籠,娶進來擺擺房也是熱鬧的。你這奴才知道甚么!”罵的鮑廷璽不敢回言,只得央及歸姑爺同著去拜媒人,歸姑爺道:“像娘這樣費心,還不過他說個是,只要揀精揀肥,我也犯不著要效他這個勞。”老太又把姑爺說了一番,道:“他不知道好歹,姐夫不必計較他。”姑爺方才肯同他去拜了兩個媒人。
次日備了一席酒請媒。鮑廷璽有生意,領著班子出去做戲了,就是姑爺作陪客。老大家里拿出四樣金首飾、四樣銀曹飾來,——還是他前頭王氏娘子的——交与沈天孚去下插定。沈天孚又賺了他四樣,只拿四樣首飾,叫沈大腳去下插定。那里接了,擇定十月十日過門,到十二日,把那四箱、四櫥和盆桶、錫器、兩張大床先搬了來。兩個丫頭坐轎子跟著,到了鮑家,看見老人,也不曉得是他家甚么人,又不好問,只得在房里舖設齊整,就在房里坐著。明早,歸家大姑娘坐橋子來。這里請了金次福的老婆和錢麻子的老婆兩個攙親。到晚上一乘轎子,四對燈籠火把,娶進門來。進房撒帳,說四言八句,拜花燭,吃交怀盞,不必細說。五更鼓出來拜堂,听見說有婆婆,就惹了一肚气,出來使性摜气磕了几個頭,也沒有茶,也沒有鞋。拜畢,就往房里去了。丫頭一會出來要雨水煨茶与太太嗑,一會出來叫拿炭燒著了進去与太太添著燒速香,一會出來到櫥下叫櫥子蒸點心、做湯,拿進房來与太太吃。兩個丫頭川流不息的在家前屋后的走,叫的太太一片聲響。鮑老大听見道:“在我這里叫甚么太太!連奶奶也叫不的,只好叫個相公娘罷了!”丫頭走進房去把這話對太太說了,太太就气了個發昏。
到第三日,鮑家請了許多的戲子的老婆來做朝。南京的風俗:但凡新媳婦進門,三天就要到廚下去收拾一樣菜,發個利市。這萊一定是魚,取“富貴有余”的意思。當下鮑家買了一尾魚,燒起鍋,請相公娘上鍋,玉太太不采,坐著不動。錢麻子的老婆走進房來道:“這使不得。你而今到他家做媳婦,這些規矩是要還他的。”太太忍气吞聲,脫了錦緞衣服,系上圍裙,走到廚下,把魚接在手內,拿刀刮了三四刮,拎著尾巴望滾湯鍋里一摜。錢麻子老婆正站在鍋台傍邊看他收拾魚,被他這一摜,便濺了一臉的熱水,連一件二色金的緞衫子都弄濕了,唬了一跳,走過來道:“這是怎說!”忙取出一塊汗巾子來揩臉。王太太丟了刀,骨都著嚼,往房里去了。當晚堂客上席,他也不曾出、來坐。
到第四日,鮑廷奎領班子出去做夜戲,進房來穿衣服。王太太看見他這几日都戴的是瓦楞帽子,并無紗帽,心里疑惑他不象個舉人。這日見他戴帽子出去,問道:“這晚間你往那里去?”鮑廷奎道:“我做生意去。”說著,就去了。太太心里越發疑惑:“他做甚么生意?”又想道:“想是在字號店里算賬。”一直等到五更鼓天亮,他才回來,太太問道:“你在字號店里算賬,為甚么算了這一夜?”鮑廷奎道:“甚么字號店?我是戲班子里管班的,領著戲子去做夜戲才回來。”太太不听見這一句話罷了,听了這一句話,怒气攻心,大叫一聲,望后便倒,牙關咬緊,不省人事。鮑廷奎慌了,忙叫兩個丫頭拿姜湯灌了半日。灌醒過來,大哭大喊,滿地亂滾,滾散頭發;一會又要扒到床頂上去,大聲哭著,唱起曲子來。原來气成了一個失心瘋。唬的鮑老大同大姑娘都跑進來看,看了這般模樣,又好惱,又好笑。
正鬧著,沈大腳手里拿著兩包點心,走到房里來賀喜。才走進房,太太一眼看見,上前就一把揪住,把他揪到馬子跟前,揭開馬子,抓了二把尿屎,抹了他一臉一嘴,沈大腳滿鼻子都塞滿了臭气。眾人來扯開了。沈大腳走出堂屋里,又被鮑老太指著臉罵了一頓,沈大腳沒情沒趣,只得討些水洗了臉,悄悄的出了門,回去了。
這里請了醫生來。醫生說:“這是一肚子的痰,正气又虛,要用人參、琥珀。”每劑藥要五錢銀子。自此以后,一連害了兩年,把些衣服、首飾都花費完了,兩個丫頭也賣了。歸姑爺同大姑娘和老太商議道:“他本是螟蛉之子,又沒中用,而今又弄了這個瘋女人來,在家鬧到這個田地,將來我們這房子和本錢,還不夠他吃人參、琥珀吃光了,這個如何來得?不如趁此時將他赶出去,离門离戶,我們才得干淨,一家一計過日子。”鮑老太听信了女儿、女婿的話,要把他兩日子赶出去。
鮑廷璽慌了,去求鄰居王羽秋、張國重來說。張國重、王羽秋走過來說道:“老大,這使不得。他是你老爹在時抱養他的;況且又幫著老爹做了這些年生意,如何赶得他出去?”老太把他怎樣不孝,媳婦怎樣不賢,著實數說了一遍,說道:“我是斷斷不能要他的了!他若要在這里,我只好帶著女儿、女婿搬出去讓他!”當下兩人講不過老太,只得說道:“就是老太要赶他出去,也分些本錢与他做生意。叫他兩口子光光的怎樣出去過日子?”老太道:“他當日來的時候,只得頭上几莖黃毛,身上還是光光的。而今我養活的他恁大,又替他娶過兩回親。況且他那死鬼老子也不知是累了我家多少。他不能補報我罷了,我還有甚么貼他!”那兩人道:“雖如此說,恩從上流,還是你老人家照顧他些。”說來說去,說得老太轉了口,許給他二十兩銀子,自己去住。鮑廷璽接了銀子,哭哭啼啼,不日搬了出來,在王羽秋店后借一間屋居住。只得這二十兩銀子,要團班子、弄行頭,是弄不起;要想做個別的小生意,又不在行;只好坐吃山空。把這二十兩銀子吃的將光,太太的人參、琥珀藥也沒得吃了,病也不大發了,只是在家坐著哭泣咒罵,非止一日。
那一日鮑廷璽街上走走回來,王羽秋迎著問道:“你當初有個令兄在蘇州么?”鮑廷奎道:“我老爹只得我一個儿子,并沒有哥哥。”王羽秋道:“不是鮑家的,是你那三牌樓倪家的。”鮑廷璽道:“倪家雖有几個哥哥,听見說,都是我老爹自小賣出去了,后來一總都不知個下落,卻也不曾听見是在蘇州。”王羽秋道:“方才有個人,一路找來,找在隔壁鮑老大家,說:‘倪大太爺找倪六大爺的。’鮑老太不招應,那人就問在我這里,我就想到你身上。你當初在倪家可是第六?”鮑廷奎道:“我正是第六。”王羽秋道:“那人找不到,又到那邊找去了。他少不得還找了回來,你在我店里坐了候著。”少頃,只見那人又來找問。王羽秋道:“這便是倪六爺,你找他怎的?”鮑廷奎道:“你是那里來的,是那個要找我?”那人在腰里拿出一個紅紙帖子來,遞与鮑廷奎看。鮑廷奎接著,只見上寫道:
水西門鮑文卿老爹家過繼的儿子鮑廷奎,本名倪廷璽,乃父親倪霜峰第六子,是我的同胞的兄弟。我叫作倪廷珠,找著是我的兄弟,就同他到公館里來相會。要緊!要緊!
鮑廷璽道:“這是了!一點也不錯!你是甚么人?”那人道:“我是跟大太爺的,叫作阿三。”鮑廷璽道:“大太爺在那里?”阿三道:“大太爺現在蘇州撫院衙門里做相公,每年一千兩銀子。而今現在大老爺公館里。既是六太爺,就請同小的到公館里和大太爺相會。”鮑廷奎喜從天降,就同阿三一直走到淮清橋撫院公館前。阿三道:“六太爺請到河底下茶館里坐著。我去請大太爺來會。”一直去了。
鮑廷璽自己坐著,坐了一會,只見阿三跟了一個人進來,頭戴方巾,身穿醬色緞直裰,腳下粉底皂靴,三綹髭須,有五十歲光景。那人走進茶館,阿三指道:“便是六大爺了。”鮑廷璽忙走上前,那人一把拉住道:“你便是我六兄弟了!”鮑廷壟道:“你便是我大哥哥!”兩人抱頭大哭,哭了一場坐下。倪廷珠道:“兄弟,自從你過繼在鮑老爹家,我在京里,全然不知道。我自從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學會了這個幕道,在各衙里做館。在各省找尋那几個弟兄,都不曾找的著。五年前,我同一位知縣到廣東赴任去,在三牌樓找著一個舊時老鄰居問,才曉得你過繼在鮑家了,父母俱已去世了!”說著,又哭起來。鮑廷壟道:“我而今鮑門的事……”倪廷珠道:“兄弟,你且等我說完了。我這几年,虧遭際了這位姬大人,賓主相得,每年送我束修一千兩銀子。那几年在山東,今年調在蘇州來做巡撫。這是故鄉了,我所以著緊來找賢弟。找著賢弟時,我把歷年節省的几兩銀子,拿出來弄一所房子,將來把你嫂子也從京里接到南京來,和兄弟一家一計的過日子。兄弟,你自然是娶過弟媳的了。”鮑廷奎道:“大哥在上……”便悉把怎樣過繼到鮑家,怎樣蒙鮑老爹恩養,怎樣在向大爺衙門里招親。怎樣前妻王氏死了,又娶了這個女人,而今怎樣怎樣被鮑老太赶出來了,都說了一遍,倪廷珠道:“這個不妨。而今弟婦現在那里?”鮑廷璽道:“現在鮑老爹隔壁一個人家借著住。”倪廷珠道:“我且和你同到家里去看看,我再作道理。”
當下會了茶錢,一同走到王羽秋店里。王羽秋也見了禮。鮑廷璽請他在后面。王太太拜見大伯,此時衣服首飾都沒有了,只穿著家常打扮。倪廷珠荷包里拿出四兩銀子來,送与弟婦做拜見禮。王太太看見有這一個体面大伯,不覺憂愁減了一半,自己捧茶上來。鮑廷壟接著,送与大哥。倪廷珠吃了一杯茶,說道:“兄弟,我且暫回公館里去。我就回來和你說話,你在家等著我。”說罷,去了。鮑廷壟在家和太太商議:“少刻大哥來,我們須備個酒飯候著。如今買一只板鴨和几斤肉,再買一尾魚來,托王羽秋老爹來收拾,做個四樣才好。”王大太說:“呸!你這死不見識面的貨!他一個撫院衙門里住著的人,他沒有見過板鴨和肉?他自然是吃了飯才來,他希罕你這樣東西吃?如今快秤三錢六分銀子,到果子店里裝十六個細巧圍碟子來,打几斤陳百花酒候著他,才是個道理!”鮑廷壟道:“太太說的是。”當下秤了銀子,把酒和碟子都備齊,捧了來家。
到晚,果然一乘橋子,兩個“巡撫部院”的燈籠,阿三跟著,他哥來了。倪廷珠下了轎,進來說道:況弟,我這寓處沒有甚么,只帶的七十多兩銀子。”叫阿三在轎柜里拿出來,一包一包,交与鮑廷壟,道:“這個你且收著。我明日就要同姬大人往蘇州去。你作速看下一所房子,价銀或是二百兩、三百兩,都可以,你同弟婦搬進去住著。你就收拾到蘇州衙門里來。我和姬大人說,把今年束修一千兩銀子都支了与你,拿到南京來做個本錢,或是買些房產過日。”當下鮑廷壟收了銀子,留著他哥吃酒。吃著,說一家父母兄弟分离苦楚的話,說著又哭,哭著又說。直吃到二更多天,方才去了。
鮑廷壟次日同王羽秋商議,叫了房牙子來,要當房子。自此,家門口人都曉的倪大老爺來找兄弟,現在撫院大老爺衙門里;都稱呼鮑廷奎是倪六老爺,太太是不消說。又過了半個月,房牙子看定了一所房子,在下浮橋施家巷,三間門面,一路四進,是施御史家的。施御史不在家,著典与人住,价銀二百二十兩。成了議約,付押議銀二十兩,擇了日子搬進去再兌銀子。搬家那日,兩邊鄰居都送看盒,歸姑爺也來行人情,出分子。鮑廷奎請了兩日酒。又替太太贖了些頭面、衣服。太太身子里又有些啾啾卿卿的起來,隔几日要請個醫生,要吃八分銀子的藥。那几十兩銀子,漸漸要完了。
鮑廷璽收拾要到蘇州尋他大哥去,上了蘇州船。那日風不順,船家蕩在江北,走了一夜,到了儀征,舡住在黃泥灘,風更大,過不得江,鮑廷壟走上岸要買個茶點心吃。忽然遇見一個少年人,頭戴方巾,身穿玉色綢直裰,腳下大紅鞋。那少年把鮑廷奎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問道:“你不是鮑姑老爺么?”鮑廷奎惊道:“在下姓鮑,相公尊姓大名。怎樣這樣稱呼?”那少年道:“你可是安慶府向太爺衙門里王老爹的女婿?”鮑廷奎道:“我便是。相公怎的知道?”那少年道:“我便是王老爹的孫女婿,你老人家可不是我的姑丈人么?”鮑廷奎笑道:“這是怎么說?且請相公到茶館坐坐。”當下兩人走進茶館,拿上茶來。儀征有的是肉包子,裝上一盤來吃著。鮑廷奎問道:“相公尊姓?”那少年道:“我姓季。姑老爺你認不得我?我在府里考童生,看見你巡場,我就認得了。后來你家老爹還在我家吃過了酒。這些事,你難道都記不得了?”鮑廷壟道:“你原來是季老太爺府里的季少爺。你卻因甚么做了這門親?”季葦蕭道:“自從向太爺升任去后,王老爹不曾跟了去,就在安慶住著。后來我家岳選了典史鄉安慶的鄉紳人家因他老人家為人盛德,所以同他來往起來,我家就結了這門親。”鮑廷奎道:“這也极好。你們太老爺在家好么?”季葦蕭道:“先君見背,已三年多了。”鮑廷奎道:“姑爺,你卻為甚么在這里?”季葦蕭道:“我因鹽運司荀大人是先君文武同年,我故此來看看年伯。姑老爺,你卻往那里去?”鮑廷奎說:“我到蘇州去看一個親戚。”季葦蕭道:“几時才得回來?”鮑廷奎道:“大約也得二十多日。”季葦蕭道:“若回來無事,到揚州來頑頑。若到揚州,只在道門口門簿上一查,便知道我的下處。我那時做東請姑老爺。”鮑廷奎道:“這個一定來奉侯。”說罷,彼此分別走了。
鮑廷奎上了船,一直來到蘇州,才到閶門上岸,劈面撞著跟他哥的小廝阿三。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榮華富貴,依然一旦成空:奔走道途,又得無端聚會。畢竟阿三說出甚么話來,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季葦蕭揚州入贅 蕭金鉉白下選書
話說鮑廷璽走到閻門,遇見跟他哥的小廝阿三。阿三前走,后面跟了一個閒漢,挑了一擔東西,是些三牲和些銀錠、紙馬之類。鮑廷璽道:“阿三,倪大太爺在衙門里么?你這些東西叫人挑了同他到那里去?”阿三道:“六太爺來了!大太爺自從南京回來,進了大老爺衙門,打發人上京接太太去。去的人回說,太太已于前月去世。大太爺著了這一急,得了重病,不多几日就歸天了。大太爺的靈樞現在城外厝著,小的便搬在飯店里住。今日是大太爺頭七,小的送這三牲紙馬到墳上燒紙去。”鮑廷璽听了這話,兩眼大睜著,話也說不出來,慌問道:“怎么說?大太爺死了?”阿三道:“是,大太爺去世了。”鮑廷璽哭倒在地,阿三扶了起來。當下不進城了,就同阿三到他哥哥厝基的所在,擺下牲醴,澆奠了酒,焚起紙錢,哭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兄弟來遲一步,就不能再見大哥一面!”說罷,又慟哭了一場。阿三勸了回來,在飯店里住下。
次日,鮑廷璽將自己盤纏又買了一副牲醴、紙錢,去上了哥哥墳回來,連連在飯店里住了几天,盤纏也用盡了,阿三也辭了他往別處去了。思量沒有主意,只得把新做來的一件見撫院的綢直掇當了兩把銀子,且到揚州尋尋季姑爺再處。
當下搭船,一直來到揚州,往道門口去問季葦蕭的下處。門簿上寫著“寓在興教寺”。忙找到興教寺,和尚道:“季相公么?他今日在五城巷引行公店隔壁尤家招親,你到那里去尋。”鮑廷璽一直找到尤家,見那家門口挂著彩子。三間敞廳,坐了一敞廳的客。正中書案上,點著兩枝通紅的蜡燭;中間懸著一軸百子圖的畫;兩邊貼著硃箋紙的對聯,上寫道:“清風明月常如此,才子佳人信有之。”季葦蕭戴著新方巾,穿著銀紅綢直裰,在那里陪客,見了鮑廷璽進來,嚇了一跳,同他作了揖,請他坐下,說道:“姑老爺才從蘇州回來的?”鮑廷璽道:“正是。恰又遇著姑爺恭喜,我來吃喜酒。”座上的客問:“此位尊姓?”季葦蕭代答道:“這舍親姓鮑,是我的賤內的姑爺,是小弟的姑丈人。”眾人道:“原來是姑太爺。失敬!失敬!”鮑廷璽問:“各位大爺尊姓?”季葦蕭指著上首席坐的兩位道:“這位是辛東之先生,這位是金寓劉先生,二位是揚州大名士。作詩的從古也沒有這好的,又且書法絕妙,天下沒有第三個。”
說罷,擺上飯來。二位先生首席,鮑廷璽三席,還有几個人,都是尤家親戚,坐了一桌子。吃過了飯,那些親戚們同季葦蕭里面料理事去了。鮑廷璽坐著,同那兩位先生攀談。辛先生道:“揚州這些有錢的鹽呆子,其實可惡!就如河下興盛旗馮家,他有十几万銀子,他從徽州請了我出來,住了半年,我說:‘你要為我的情,就一總送我二三千銀子。’他竟一毛不拔!我后來向人說:‘馮家他這銀子該給我的。他將來死的時候,這十几万銀子一個錢也帶不去,到陰司里是個窮鬼。閻王要蓋森羅寶殿,這四個字的匾,少不的是請我寫,至少也得送我一万銀子,我那時就把几千与他用用,也不可知。何必如此計較!’”說罷,笑了。金先生道:“這話一絲也不錯!前日不多時,河下方家來請我寫一副對聯,共是二十二個字。他叫小廝送了八十兩銀子來謝我,我叫他小廝到眼前,吩咐他道:‘你拜上你家老爺,說金老爺的字是在京師王爺府里品過价錢的:小字是一兩一個,產字十兩一個。我這二十二個字,平買平賣,時价值二百二十兩銀子。你若是二百一十九兩九錢,也不必來取對聯。’那小廝回家去說了。方家這畜生賣弄有錢,竟坐了轎子到我下處來,把二百二十兩銀子与我。我把對聯遞与他。他,他兩把把對聯扯碎了。我登時大怒,把這銀子打開,一總都摜在街上,給那些挑鹽的、拾糞的去了!列位,你說這樣小人,豈不可惡!”
正說著,季葦蕭走了出來,笑說道:“你們在這里講鹽呆子的故事?我近日听見說,揚州是‘六精’。”辛東之道:“是‘五精’罷了,那里‘六精’?”季葦蕭道:“是‘六精’的狠!我說与你听!他轎里是坐的債精,抬轎的是牛精,跟轎的是屁精,看門的是謊精,家里藏著的是妖精,這是‘五精’了。而今時作,這些鹽商頭上戴的是方巾,中間定是一個水晶結子,合起來是‘六精’。”說罷,一齊笑了。捧上面來吃。四人吃著,鮑廷璽問道:“我听見說,鹽務里這些有錢的,到面店里,八分一碗的面,只呷一口湯,就拿下去賞与轎夫吃。這話可是有的么?”辛先生道:“怎么不是,有的!”金先生道:“他那里當真吃不下?他本是在家里泡了一碗鍋巴吃了,才到面店去的。”
當下說著笑話,天色晚了下來,里面吹打著,引季葦蕭進了洞房。眾人上席吃酒,吃罷各散。鮑廷璽仍舊到鈔關飯店里住了一夜。次日來賀喜,看新人,看罷出來,坐在廳上。鮑廷璽悄悄問季葦蕭道:“姑爺,你前面的姑奶奶不曾听見怎的,你怎么又做這件事?”季葦蕭指著對聯与他看道:“你不見‘才子佳人信有之’?我們風流人物,只要才子佳人會合,一房兩房,何足為奇!”鮑廷璽道:“這也罷了。你這些費用是那里來的?”季葦蕭道:“我一到揚州,荀年伯就送了我一百二十兩銀子,又把我在瓜洲管關稅,只怕還要在這里過几年,所以又娶一個親。姑老爺,你几時回南京去?”鮑廷璽道:“姑爺,不瞞你說,我在蘇州去投奔一個親戚投不著,來到這里,而今并沒有盤纏回南京。”季葦蕭道:“這個容易,我如今送几錢銀子与姑老爺做盤費,還要托姑老爺帶一個書子到南京去。”
正說著,只見那辛先生、金先生和一個道士,又有一個人,一齊來吵房。季葦蕭讓了進去,新房里吵了一會,出來坐下。辛先生指著這兩位向季葦蕭道:“這位道友尊姓來,號霞土,也是我們揚州詩人。這位是蕪湖郭鐵筆先生,鐫的圖書最妙。今日也趁著喜事來奉訪。”季葦蕭問了二位的下處,說道:“即日來答拜。”辛先生和金先生道:“這位令親鮑老爹,前日听說尊府是南京的,卻几時回南京去?”季葦蕭道:“也就在這一兩日間。”那兩位先生道:“這等我們不能同行了。我們同在這個俗地方,人不知道敬重,將來也要到南京去。”說了一會話,四人作別去了。鮑廷璽問道:“姑爺,你帶書子到南京与那一位朋友?”季羊蕭道:“他也是我們安慶人,也姓季,叫作季恬逸,和我同姓不宗,前日同我一路出來的。我如今在這里不得回去,他是沒用的人,寄個字叫他回家,”鮑廷璽道:“姑爺,你這字可曾寫下?”季葦蕭道:“不曾寫下。我今晚寫了,姑老爺明日來取這字和盤纏,后日起身去罷。”鮑廷璽應諾去了。當晚季葦蕭寫了字,封下五錢銀子,等鮑廷璽次日來拿。
次日早晨,一個人坐了轎子來拜,傳進帖子,上寫“年家眷同學弟宗姬頓首拜”。季葦蕭迎了出去,見那人方巾闊服,古貌古心。進來坐下,季葦蕭動問:“仙鄉尊字?”那人道:“賤字穆庵,敝處湖廣。一向在京,同謝茂秦先生館于趙王家里。因返舍走走,在這里路過,聞知大名,特來進謁。有一個小照行樂,求大筆一題。將來還要帶到南京去,遍請諸名公題詠。”季葦蕭道:“先生大名,如雷灌耳。小弟獻丑,真是弄斧班門了。”說罷,吃了茶,打恭上轎而去。恰好鮑廷璽走來,取了書子和盤纏,謝了季葦蕭。季葦蕭向他說:“姑老爺到南京,千万尋到狀元境,勸我那朋友季恬逸回去。南京這地方是可以餓的死人的,万不可久住!”說畢,送了出來。
鮑廷璽拿著這几錢銀子,搭了船,回到南京。進了家門,把這些苦處告訴太太一遍,又被太太臭罵了一頓。施御史又來催他兌房价,他沒銀子兌,只得把房子退還施家,這二十兩押議的銀子做了干罰。沒處存身,太太只得在內橋娘家胡姓借了一間房子,搬進去住著。住了几日,鮑廷璽拿著書子尋到狀元境,尋著了季恬逸。季活逸接書看了,請他吃了一壺茶,說道:“有勞鮑老爹。這些話我都知道了。”鮑廷璽別過自去了。
這季恬逸因缺少盤纏,沒處尋寓所住,每日里拿著八個錢買四個吊桶底作兩頓吃,晚里在刻字店一個案板上睡寬。這日見了書子,知道季葦蕭不來,越發慌了;又沒有盤纏回安慶去,終日吃了餅坐在刻字店里出神。那一日早上,連餅也沒的吃,只見外面走進一個人來,頭戴方巾,身穿元色直裰,走了進來,和他拱一拱手。季恬逸拉他在板凳上坐下。那人道:“先生尊姓?”季恬逸道:“賤性季。”那人道:“情問先生,這里可有選文章的名士么?”季恬逸道:“多的很!衛体善、隨岑庵、馬純上、蘧駝夫、匡超人,我都認的,還有前日同我在這里的季葦蕭。這都是大名士。你要那一個?”那人道:“不拘那一位。我小弟有二三百銀子,要選一部文章。煩先生替我尋一位來,我同他好合選。”季恬逸道:“你先生尊姓貴處?也說与我,我好去尋人。”那人道:“我复姓諸葛,盯眙縣人。說起來,人也還知道的。先生竟去尋一位來便了。”季恬逸請他坐在那里,自己走上街來,心里想道:“這些人雖常來在這里,卻是散在各處,這一會沒頭沒腦,往那里去捉?可惜季葦蕭又不在這里。”又想道:“不必管他,我如今只望著水西門一路大街走,遇著那個就捉了來,且混他些東西吃吃再處。”
主意已定,一直走到水西門口,只見一個人,押著一擔行李進城。他舉眼看時,認得是安慶的蕭金鉉。他喜出望外,道:“好了!”上前一把拉著,說道:“金兄,你几時未的?”蕭金鉉道:“原來是恬兄,你可同葦蕭在一處?”季恬逸道:“葦蕭久已到揚州去了。我如今在一個地方。你來的恰好,如今有一樁大生意作成你,你卻不可忘了我!”蕭金鉉道:“甚么大生意?”季恬逸道:“你不要管,你只同著我走,包你有几天快活日子過!”蕭金鉉听了,同他一齊來到狀元境刻字店。
只見那姓諸葛的正在那里探頭探腦的望,季恬逸高聲道:“諸葛先生,我替你約了一位大名士來!”那人走了出來,迎進刻字店里,作了揖,把蕭金鉉的行李寄放在刻字店內。三人同到茶館里,敘禮坐下,彼此各道姓名。那人道:“小弟复姓諸葛,名佑,字天申。”蕭金鉉道:“小弟姓蕭,名鼎,字金鉉。”季恬逸就把方才諸葛天申有几百銀子要選文章的話說了。諸葛天申道:“這選事,小弟自己也略知一二,因到大邦,必要請一位大名下的先生,以附驥尾。今得見蕭先生,如魚之得水了!”蕭金鉉道:“只恐小弟菲材,不堪胜任。”季恬逸道:“兩位都不必謙,彼此久仰,今日一見如故。諸葛先生且做個東,請蕭先生吃個下馬飯,把這話細細商議。”諸葛天申道:“這話有理,客邊只好假館坐坐。”
當下三人會了茶錢,一同出來,到三山街一個大酒樓上。蕭金鉉首席,季恬逸對坐,諸葛天申主位。堂官上來問菜,季恬逸點了一賣肘子,一賣板鴨,一賣醉白魚。先把魚和板鴨拿來吃酒,留著肘子,再做三分銀子湯,帶飯上來。堂官送上酒來,斟了吃酒。季恬逸道:“先生這件事,我們先要尋一個僻靜些的去處,又要寬大些,選定了文章,好把刻字匠叫齊在寓處來看著他刻。”蕭金鉉道:“要僻地方,只有南門外報恩寺里好,又不吵鬧,房子又寬,房錢又不十分貴。我們而今吃了飯,竟到那里尋寓所。”當下吃完几壺酒,堂官拿上肘子、湯和飯來,季恬逸盡力吃了一飽。下樓會賬,又走到刻字店托他看了行李,三人一路走出了南門。那南門熱鬧轟轟,真是車如游龍,馬如流水!三人擠了半日,才擠了出來,望著報恩寺,走了進去。季恬逸道:“我們就在這門口尋下處罷。”蕭金鉉道:“不好,還要再向里面些去,方才僻靜。”
當下又走了許多路,走過老退居,到一個和尚家,敲門進去。小和尚開了門,問做什么事,說是來尋下處的,小和尚引了進去。當家的老和尚出來見,頭戴玄色緞僧帽,身穿茧綢僧衣,手里拿著數珠,舖眉蒙眼的走了出來,打個問訊,請諸位坐下,問了姓名、地方,三人說要尋一個寓所。和尚道:“小房甚多,都是各位現任老爺常來做寓的。三位施主請自看,听憑揀那一處。”三人走進里面,看了三間房子,又出來同和尚坐著,請教每月房錢多少。和尚一口价定要三兩一月。講了半天,一厘也不肯讓。諸葛天申已是出二兩四了,和尚只是不點頭,一會又罵小和尚:“不掃地!明日下浮橋施御史老爺來這里擺酒,看見成什么模樣!”蕭金鉉見他可厭,向季恬逸說道:“下處是好,只是買東西遠些。”老和尚呆著臉道:“在小房住的客,若是買辦和廚子是一個人做,就住不的了。須要廚子是一個人,在廚下收拾著;買辦又是一個人,伺候著買東西:才赶的來。”蕭金鉉笑道:“將來我們在這里住,豈但買辦廚子是用兩個人,還要牽一頭禿驢与那買東西的人騎著來往,更走的快!”把那和尚罵的白瞪著眼,三人便起身道:“我們且告辭,再來商議罷。”和尚送出來。
又走了二里路,到一個僧官家敲門,僧官迎了出來,一臉都是笑,請三位廳上坐,便煨出新鮮茶來,擺上九個茶盤,上好的蜜橙糕、核桃酥奉過來与三位吃。三位講到租寓處的話,僧官笑道:“這個何妨,听憑三位老爺,喜歡那里,就請了行李來。”三人請問房錢。僧官說:“這個何必計較?三位老爺來住,請也請不至,隨便見惠些須香資,僧人那里好爭論?”蕭金鉉見他出語不俗,便道:“在老師父這里打攪,每月送銀二金,休嫌輕意。”僧官連忙應承了。當下兩位就坐在僧官家,季恬逸進城去發行李。僧官叫道人打掃房間,舖設床舖桌椅家伙,又換了茶來,陪二位談。到晚,行李發了來,僧官告別進去了。蕭金鉉叫諸葛天申先秤出二兩銀子來,用封袋封了,貼了簽子,送与僧官,僧官又出來謝過。三人點起燈來,打點夜消。諸葛天申稱出錢把銀子,托季恬逸出去買酒菜。季活逸出去了一會,帶著一個走堂的,捧著四壺酒,四個碟子來:一碟香腸,一碟鹽水蝦,一碟水雞腿,一碟海蜇,擺在桌上。諸葛天申是鄉里人,認不的香腸,說道:“這是什么東西?好象豬鳥。”蕭金鉉道:“你只吃罷了,不要問他。”諸葛天申吃著,說道:“這就是腊肉!”蕭金鉉道:“你又來了!腊肉有個皮長在一轉的?這是豬肚內的小腸!”諸葛天甲又不認的海蟄,說道:“這迸脆的是甚么東西?倒好吃。再買些迸脆的來吃吃。”蕭、季二位又吃了一回,當晚吃完了酒,打點各自歇息。季恬逸沒有行李,蕭金鉉勻出一條褥子來,給他在腳頭蓋著睡。
次日清早,僧官走進來說道,“昨日三位老爺駕到,貧僧今日備個腐飯,屈三位坐坐,就在我們這寺里各處頑頑。”三人說了“不當”。僧官邀請到那邊樓底下坐著,辦出四大盤來吃早飯。吃過,同三位出來閒步,說道:“我們就到三藏禪林里頑頑罷。”當下走進三藏禪林。頭一進是极高的大殿,殿上金字匾額:“天下第一祖庭”。一直走過兩間房子,又曲曲折折的階級欄杆,走上一個樓去,只道是沒有地方了,僧宮又把樓背后開了兩扇門,叫三人進去看,那知還有一片平地,在极高的所在,四處都望著。內中又有參天的大木,几万竿竹子,那鳳吹的到處颼颼的響;中間便是唐玄奘法師的衣缽塔。頑了一會,僧官又邀到家里,晚上九個盤子吃酒。吃酒中間,僧宮說道:“貧僧到了僧官任,還不曾請客。后日家里擺酒唱戲,請三位老爺看戲,不要出分子。”三位道:“我們一定奉賀。”當夜吃完了酒。
到第三日,僧官家請的客,從應天府尹的衙門人到縣衙門的人,約有五六十。客還未到,廚子、看茶的老早的來了,戲子也發了箱來了。僧宮正在三人房里閒談,忽見道人走來說:“師公,那人又來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平地風波,天女下維摩之室;空堂宴集,雞群來皎鶴之翔。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諸葛佑僧寮遇友 杜慎卿江郡納姬
話說僧宮正在蕭金鉉三人房里閒坐,道人慌忙來報:“那個人又來了。”僧官就別了三位,同道人出去,問道人:“可又是龍三那奴才?”道人道:“怎么不是?他這一回來的把戲更出奇!老爺你自去看。”僧官走到樓底下,看茶的正在門口煽著爐子。僧官走進去,只見椅子上坐著一個人,一副烏黑的臉,兩只黃眼睛珠,一嘴胡子,頭戴一頂紙剪的鳳冠,身穿藍布女褂,白布單裙,腳底下大腳花鞋,坐在那里。兩個轎夫站在天井里要錢。那人見了僧官,笑容可掬,說道:“老爺,你今日喜事,我所以絕早就來替你當家。你且把轎錢替我打發去著。”僧官愁著眉道:“龍老三,你又來做甚么?這是個甚么樣子!”慌忙把轎錢打發了去,又道:“尤老三,你還不把那些衣服脫了!人看著怪模怪樣!”龍三道:“老爺,你好沒良心!你做官到任,除了不打金鳳冠与我戴,不做大紅補服与我穿,我做太太的人,自己戴了一個紙鳳冠,不怕人笑也罷了,你還叫我去掉了是怎的?”僧官道:“龍老三,頑是頑,笑是笑。雖則我今日不曾請你,你要上門怪我,也只該好好走來,為甚么妝這個樣子?”龍三道:“老爺,你又說錯了。‘夫妻無隔宿之仇’,我怪你怎的?”僧官道:“我如今自己認不是罷了。是我不曾請你,得罪了你。你好好脫了這些衣服,坐著吃酒,不要妝瘋做痴,惹人家笑話!”龍三道:“這果然是我不是。我做太太的人,只該坐在房里,替你裝圍碟、剝果子,當家料理,那有個坐在廳上的?惹的人說你家沒內外。”說著,就往房里走。僧官拉不住,竟走到房里去了。僧官跟到房里說道:“龍老三,這喇伙的事,而今行不得。惹得上面官府知道了,大家都不便!”龍三道:“老爺,你放心。自古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僧官急得亂跳。他在房里坐的安安穩穩的,吩咐小和尚:“叫茶上拿茶來与太太吃。”
僧官急得走進走出。恰走出房門,遇著蕭金鉉三位走來,僧官攔不住,三人走進房。季恬逸道:“噫!那里來的這位太太?”那太太站起來說道:“三位老爺請坐。”僧官急得話都說不出來,三個人忍不住的笑。道人飛跑進來說道:“府里尤太爺到了,”僧官只得出去陪客。那姓尤、姓郭的兩個書辦進來作揖,坐下吃茶,听見隔壁房里有人說話,就要走進去,僧宮又攔不住。二人走進房,見了這個人,嚇了一跳道:“這是怎的!”止不住就要笑。當下四五個人一齊笑起來。僧官急得沒法,說道:“諸位太爺,他是個喇子,他屢次來騙我。”尤書辦笑道:“他姓甚么?”僧官道:“他叫做龍老三。”郭書辦道:“龍老三,今日是僧官老爺的喜事,你怎么到這里胡鬧?快些把這衣服都脫了,到別處去!”尤三道:“大爺,這是我們私情事,不要你管。”尤書辦道:“這又胡說了!你不過是想騙他,也不是這個騙法!”蕭金鉉道:“我們大家拿出几錢銀子來舍了這畜生去罷!免得在這里鬧的不成模樣。”那龍三那里肯去。
大家正講著,道人又走進來說道:“司里董太爺同一位金太爺已經進來了。”說著,董書辦同金東崖走進房來。東崖認得龍三,一見就問道:“你是龍三!你這狗頭,在京里拐了我几十兩銀子走了,怎么今日又在這里妝這個模樣!分明是騙人,其實可惡!”叫跟的小子:“把他的鳳冠抓掉了,衣服扯掉了,赶了出去!”龍三見是金東崖,方才慌了,自己去了鳳冠,脫了衣服,說道:“小的在這里伺候。”金東崖道:“那個要你伺候!你不過是騙這里老爺,改日我勸他賞你些銀子,作個小本錢,倒可以。你若是這樣胡鬧,我即刻送到縣里處你!”龍三見了這一番,才不敢鬧,謝了金東崖,出去了。僧官才把眾位拉到樓底下,從新作揖奉坐,向金東崖謝了又謝。
看茶的捧上茶來吃了。郭書辦道:“金太爺一向在府上,几時到江南來的?”金東崖道:“我因近來賠累的事不成話說,所以決意返舍。到家,小儿僥幸進了一個學,不想反惹上一場是非。雖然‘真的假不得’,卻也丟了几兩銀子。在家無聊,因運司荀老先生是京師舊交,特到揚州來望他一望,承他情荐在匣上,送了几百兩銀子。”董書辦道:“金太爺,你可知道荀大人的事?”金東崖道:“不知道。荀大人怎的?”董書辦道:“荀大人因貪贓拿問了。就是這三四日的事。”金東崖道:“原來如此。可見‘旦夕禍福’!”郭書辦道:“尊寓而今在那里?”董書辦道:“太爺已是買了房子,在利涉橋河房。”眾人道:“改日再來拜訪。”金東崖又問了三位先生姓名,三位俱各說了。金東崖道:“都是名下先生。小弟也注有些經書,容日請教。”
當下陸陸續續到了几十位客,落后來了三個戴方巾的和一個道士,走了進來,眾人都不認得。內中一個戴方巾的道:“那位是季恬逸先生?”季恬逸道:“小弟便是。先生有何事見教?”那人袖子里拿出一封書子來,說道:“季葦兄多致意。”季恬逸接著,拆開同蕭金鉉、諸葛天申看了,才曉得是辛東之、金寓劉、郭鐵筆、來霞士,便道:“請坐。”四人見這里有事,就要告辭。僧宮拉著他道:“四位遠來,請也請不至,便桌坐坐。”斷然不放了去,四人只得坐下。金東崖就問起荀大人的事來:“可是真的?”郭鐵筆道:“是我們下船那日拿問的。”當下唱戲,吃酒。吃到天色將晚,辛東之同金寓劉赶進城,在東花園庵里歇去。這坐客都散了,郭鐵筆同來道士在諸葛天申下處住了一夜。次日,來道士到神樂觀尋他的師兄去了,郭鐵筆在報恩寺門口租了一間房,開圖書店。
季恬逸這三個人在寺門口聚升樓起了一個經拆,每日賒米買菜和酒吃,一日要吃四五錢銀子。文章已經選定,叫了七八個刻字匠來刻,又賒了百十桶紙來,准備刷印。到四五個月后,諸葛天申那二百多兩銀子所剩也有限了,每日仍舊在店里賒著吃。那日,季恬逸和蕭金鉉在寺里閒走,季恬逸道:“諸葛先生的錢也有限了,倒欠下這些債,將來這個書不知行与不行,這事怎處?”蕭金鉉道:“這原是他情愿的事,又沒有那個強他。他用完了銀子,他自然家去再討,管他怎的?”正說著,諸葛天申也走來了,兩人不言語了。
三個同步了一會,一齊回寓,卻迎著一乘轎子,兩擔行李,三個人跟著進寺里來。那轎揭開帘子,轎里坐著一個戴方巾的少年,諸葛天申依稀有些認得。那轎來的快,如飛的就過去了。諸葛天申道:“這轎子里的人,我有些認得他。”因赶上几步,扯著他跟的人,問道:“你們是那里來的?”那人道:“是天長杜十七老爺,”諸葛天申回來,同兩人□著那轎和行李一直進到老退居隔壁那和尚家去了,諸葛天申向兩人道:“方才這進去的是天長杜宗伯的令孫。我認得他,是我們那邊的名土,不知他來做甚么?我明日去會他。”
次日,諸葛天申去拜,那里回不在家。一直到三日,才見那杜公孫來回拜。三人迎了出去。那正是春暮夏初,天气漸暖,杜公孫穿著是鶯背色的夾紗直裰,手搖詩扇,腳踏絲履,走了進來。三人近前一看,面如傅粉,眼若點漆,溫恭爾雅,飄然有神仙之概。這人是有子建之才,潘安之貌,江南數一數二的才子。進來与三人相見,作揖讓坐。杜公孫問了兩位的姓名、籍貫,自己又說道:“小弟賤名倩,賤字慎卿。”說過,又向諸葛天申道:“天申兄,還是去年考較時相會,又早半載有余了。”諸葛天申向二位道:“去歲申學台在敝府合考二十七州縣詩賦,是杜十七先生的首卷。”杜慎卿笑道:“這是一時應酬之作,何足挂齒!況且那日小弟小恙,進場以藥物自隨,草草塞責而已。”蕭金鉉道:“先生尊府,江南王謝風流,各郡無不欽仰。先生大才,又是尊府‘白眉’,今日幸會,一切要求指教。”杜慎卿道:“各位先生一時名宿,小弟正要請教,何得如此倒說!”
當下坐著,吃了一杯茶,一同進到房里。見滿桌堆著都是選的刻本文章,紅筆對的樣,花藜胡哨的,杜慎卿看了,放在一邊。忽然翻出一首詩來,便是蕭金鉉前日在烏龍潭春游之作,杜慎卿看了,點一點頭道:“詩句是清新的。”便問道:“這是蕭先生大筆?”蕭金鉉道:“是小弟拙作,要求先生指教。”杜慎卿道:“如不見怪,小弟也有一句盲瞽之言,詩以气体為主,如尊作這兩句:‘桃花何苦紅如此?楊柳忽然青可怜。’豈非加意做出來的?但上一句詩,只要添一個字,‘問桃花何苦紅如此’,便是《賀新涼》中間一句好詞,如今先生把他做了詩,下面又強對了一句,便覺索然了。”几句話把蕭金鉉說的透身冰冷。季恬逸道:“先生如此談詩,若与我家葦蕭相見,一定相合。”杜慎卿道:“葦蕭是同宗么?我也曾見過他的詩,才情是有些的。”坐了一會,杜慎卿辭別了去。
次日,杜慎卿寫個說帖來道:“小寓牡丹盛開,薄治怀茗,屈三兄到寓一談。”三人忙換了衣裳,到那里去。只見寓處先坐著一個人,三人進來,同那人作揖讓坐。杜慎卿道:“這位鮑朋友是我們自己人,他不僭諸位先生的坐。”季恬逸方才想起是前日帶信來的鮑老爹,因向二位先生道:“這位老爹就是葦蕭的姑岳。”因問:“老爹在這里為甚么?”鮑廷璽大笑道:“季相公,你原來不曉得,我是杜府太老爺累代的門下,我父子兩個受太老爺多少恩惠,如今十七老爺到了,我怎敢不來問安?”杜慎卿道:“不必說這閒話,且叫人拿上酒來。”
當下鮑廷璽同小子拾桌子。杜慎卿道:“我今日把這些俗品都捐了,只是江南鰣魚、櫻、筍,下酒之物,与先生們揮麈清談。”當下擺上來,果然是清清疏疏的几個盤子。買的是永宁坊上好的橘酒,斟上酒來。杜慎卿极大的酒量,不甚吃菜,當下舉箸讓眾人吃萊,他只揀了几片筍和几個櫻桃下酒。傳杯換盞,吃到午后,杜慎卿叫取點心來,便是豬油餃餌,鴨子肉包的燒賣,鵝油酥,軟香糕,每樣一盤拿上來。眾人吃了,又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杜慎卿自己只吃了一片軟香糕和一碗茶,便叫收下去了,再斟上酒來。蕭金鉉道:“今日對名花,聚良朋,不可無詩。我們即席分韻,何如?”杜慎卿笑道:“先生,這是而今詩社里的故套,小第看來,覺得雅的這樣俗,還是清談為妙。”說著,把眼看了鮑廷璽一眼。鮑廷璽笑道:“還是門下效勞。”便走進房去,拿出一只笛子來,去了錦套,坐在席上,鳴鳴咽咽,將笛子吹著;一個小小子走到鮑廷璽身邊站著,拍著手,唱李太白《清平調》。真乃穿云裂石之聲,引商刻羽之奏。三人停杯細听。杜慎卿又自飲了几杯。
吃到月上時分,照耀得牡丹花色越發精神,又有一樹大繡球,好像一堆白雪。三個人不覺的手舞足蹈起來,杜慎卿也頹然醉了。只見老和尚慢慢走進來,手里拿著一個錦盒子,打開來,里面拿出一串祁門小炮仗,口里說道:“貧僧來替老爺醒酒。”就在席上點著,嗶嗶噗噗響起來。杜慎卿坐在椅子上大笑。和尚去了,那硝黃的煙气還繚繞酒席左右。三人也醉了,站起來,把腳不住,告辭要去。杜慎卿笑道:“小弟醉了,恕不能奉送。鮑師父,你替我送三位老爺出去,你回來在我這里住。”鮑廷璽拿著燭台,送了三位出來,關門進去。
三人回到下處,恍惚如在夢中。次日,賣紙的客人來要錢,這里沒有,吵鬧了一回。隨即就是聚升樓來討酒賬,諸葛天申稱了兩把銀子給他收著再算。三人商議要回杜慎卿的席,算計寓處不能備辦,只得拉他到聚升樓坐坐。又過了一兩日,天气甚好,三人在寓處吃了早點心,走到杜慎卿那里去。走進門,只見一個大腳婆娘,同他家一個大小子坐在一個板凳上說話。那小子見是三位,便站起來。季恬逸拉著他問道:“這是甚么人?”那小子道:“做媒的沈大腳。”季后逸道:“他來做甚么?”那小子道:“有些別的事。”三人心里就明白,想是他要娶小,就不再問。走進去,只見杜慎卿正在廊下閒步,見三人來,請進坐下,小小子拿茶來吃了。諸葛天申道:“今日天气甚好,我們來約先生寺外頑頑。”杜慎卿帶著這小小子,同三人步出來,被他三人拉到聚升樓酒館里。杜慎卿不能推辭,只得坐下。季恬逸見他不吃大葷,點了一賣板鴨、一賣魚、一賣豬肚、一賣雜膾,拿上酒來。吃了兩杯酒,眾人奉他吃菜,杜慎卿勉強吃了一塊板鴨,登時就嘔吐起來。眾人不好意思。因天气尚早,不大用酒,搬上飯來。杜慎卿拿茶來泡了一碗飯,吃了一會,還吃不完,遞与那小小子拿下去吃了。當下三人把那酒和飯都吃完了,下樓會賬。
蕭金鉉道:“慎卿兄,我們還到雨花台崗儿上走走。”杜慎卿道:“這最有趣。”一同步上崗子,在各廟宇里,見方、景諸公的祠,甚是巍峨。又走到山頂上,望著城內万家煙火,那長江如一條白練,琉璃塔金碧輝煌,照人眼目。杜慎卿到了亭子跟前,太陽地里看見自己的影子,徘徊了大半日。大家藉草就坐在地下。諸葛天申見遠遠的一座小碑,跑去看,看了回來坐下說道:“那碑上刻的是‘夷十族處’。”杜慎卿道:“列位先生,這‘夷十族’的話是沒有的。漢法最重,‘夷三族’是父党、母党、妻党。這方正學所說的九族,乃是高、曾、祖、考、子、孫、曾、元,只是一族,母党、妻党還不曾及,那里誅的到門生上?況且永樂皇帝也不如此慘毒。本朝若不是永樂振作一番,信著建文軟弱,久已弄成個齊梁世界了!”蕭金鉉道:“先生,据你說,方先生何如?”杜慎卿道:“方先生迂而無當。天下多少大事,講那皋門、雉門怎么?這人朝服斬于市,不為冤枉的。”坐了半日,日色已經西斜,只見兩個挑糞桶的,挑了兩擔空桶。歇在山上。這一個拍那一個肩頭道:“兄弟,今日的貨已經賣完了,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壺水,回來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气,一點也不差!”當下下了崗子回來。
進了寺門,諸葛天申道:“且到我們下處坐坐。”杜慎卿道:“也好。”一同來到下處。才進了門,只見季葦蕭坐在里面。季恬逸一見了,歡喜道:“葦兄,你來了!”季葦蕭道:“恬逸兄,我在刻字店里找問,知道你搬在這里。”便問:“此三位先生尊姓?”季恬逸道:“此位是盱眙諸葛天申先生。此位就是我們同鄉蕭金鉉先生,你難道不認得?”季葦蕭道:“先生是住在北門的?”蕭金鉉道:“正是。”季葦蕭道:“此位先生?”季恬逸道:“這位先生,說出來你更歡喜哩!他是天長杜宗伯公公孫仕十七先生諱倩字慎卿的,你可知道他么?”季葦蕭惊道:“就是去歲宗師考取貴府二十七州縣的詩賦首卷杜先生?小弟渴想久了,今日才得見面!”倒身拜下去。杜慎卿陪他磕了頭起來。眾位多見過了禮。
正待坐下,只听得一個人笑著吆喝了進來,說道:“各位老爺,今日吃酒過夜!”季葦蕭舉眼一看,原來就是他姑丈人,忙問道:“姑老爺,你怎么也來在這里?”鮑廷璽道:“這是我家十七老爺,我是他門下人,怎么不來?姑爺,你原來也是好相与?”蕭金鉉道:“真是‘眼前一笑皆知己,不是區區陌路人’。”一齊坐下。季葦蕭道:“小弟雖年少,浪游江湖,閱人多矣,從不曾見先生珠輝玉映,真乃天上仙班。今對著先生,小弟亦是神仙中人了。”杜慎卿道:“小弟得會先生,也如成連先生刺船海上,令我移情,”只因這一番,有分教:風流高會,江南又見奇蹤;卓犖英姿,海內都傳雅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愛少俊訪友神樂觀 逞風流高會莫愁湖
話說杜慎卿同季葦蕭相交起來,极其投合。當晚季葦蕭因在城里承恩寺作寓,看天黑,赶進城去了。鮑廷璽跟著杜慎卿回寓,杜慎卿買酒与他吃,就問他:“這季葦兄為人何如?”鮑廷璽悉把他小時在向太爺手里考案首,后來就娶了向太爺家王總管的孫女,便是小的內侄女儿,今年又是鹽運司荀大老爺照顧了他几百銀子,他又在揚州尤家招了女婿,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杜慎卿听了,笑了一笑,記在肚里,就留他在寓處歇。夜里又告訴向太爺待他家這一番恩情,杜慎卿不胜歎息;又說到他娶了王太太的這些疙瘩事,杜慎卿大笑了一番。歇過了一夜。
次早,季葦蕭同著王府里那一位宗先生來拜。進來作揖坐下,宗先生說起在京師趙王府里同王、李七子唱和。杜慎卿道:“鳳洲、于鱗,都是敝世叔。”又說到宗子相,杜慎卿道:“宗考功便是先君的同年。”那宗先生便說同宗考功是一家,還是弟兄輩。杜慎卿不答應,小廝捧出茶來吃了,宗先生別了去,留季葦蕭在寓處談談。杜慎卿道,“葦兄,小弟最厭的人,開口就是紗帽。方才這一位宗先生,說到敝年伯,他便說同他是弟兄,只怕而今敝年伯也不要這一個潦倒的兄弟!”說著,就捧上飯來。
正待吃飯,小廝來稟道:“沈媒婆在外回老爺話。”慎卿道:“你叫他進來何妨!”小廝出去領了沈大腳進來。杜慎卿叫端一張凳子与他在底下坐著。沈大腳問:“這位老爺?”杜慎卿道:“這是安慶季老爺。”因問道:“我托你的怎樣了?”沈大腳道:“正是。十七老爺把這件事托了我,我把一個南京城走了大半個,因老爺人物生得太齊整了,料想那將就些的姑娘配不上,不敢來說。如今虧我留神打听,打听得這位姑娘,在花牌樓住,家里開著机房,姓王。姑娘十二分的人才還多著半分。今年十七歲。不要說姑娘標致,這姑娘有個兄弟,小他一歲,若是妝扮起來,淮清橋育十班的小旦,也沒有一個賽的過他!也會唱支把曲子,也會串個戲。這姑娘再沒有說的,就請老爺去看。”杜慎卿道:“既然如此,也罷,你叫他收拾,我明日去看。”沈大腳應諾去了。季葦蕭道,“恭喜納寵。”杜慎卿愁著眉道:“先生,這也為嗣續大計,無可奈何,不然,我做這樣事怎的?”季葦蕭道:“才子佳人,正宜及時行樂,先生怎反如此說?”杜慎卿道:“葦兄,這話可謂不知我了。我太祖高皇帝云:‘我若不是婦人生,天下婦人都殺盡!’婦人那有一個好的?小弟性情,是和婦人隔著三間屋就聞見他的臭气。”
季葦蕭又要問,只見小廝手里拿著一個帖子,走了進來,說道:“外面有個姓郭的蕪湖人來拜。”杜慎卿道:“我那里認得這個姓郭的?”季葦蕭接過帖子來看了道:“這就是寺門口圖書店的郭鐵筆,想他是刻了兩方圖書來拜,先生叫他進來坐坐。”杜慎卿叫大小廝情他進來。郭鐵筆走進來作揖,道了許多仰慕的話,說道,“尊府是一門三鼎甲,四代六尚書,門生故吏,天下都散滿了。督、撫、司、道,在外頭做,不計其數。管家們出去,做的是九品雜職官。季先生,我們自小听見說的:天長杜府老太太生這位太老爺,是天下第一個才子,轉眼就是一個狀元。”說罷,袖子里拿出一個錦盒子,里面盛著兩方圖書,上寫著“台印”,雙手遞將過來,杜慎卿接了,又說了些閒話,起身送了出去。杜慎卿回來,向季葦蕭道:“他一見我,偏生育這些惡談,卻虧他訪得的确。”季葦蕭道:“尊府之事,何人不知?”
當下收拾酒,留季葦蕭坐。擺上酒來,兩人談心。季葦蕭道:“先生生平有山水之好么?”杜慎卿道:“小弟無濟胜之具,就登山臨水,也是勉強。”季葦蕭道:“絲竹之好有的?”杜慎卿道:“偶一听之可也;听久了,也覺嘈嘈雜雜,聒耳得緊。”又吃了几杯酒,杜慎卿微醉上來,不覺長歎了一口气道:“葦兄,自古及今,人都打不破的是個‘情’字!”季葦蕭道:“人情無過男女,方才吾兄說非是所好。”杜慎卿笑道:“長兄,難道人情只有男女么?朋友之情,更胜于男女!你不看別的,只有鄂君繡被的故事。据小弟看來,千古只有一個漢哀帝要禪天下与董賢,這個獨得情之正;便堯舜揖讓,也不過如此,可惜無人能解。”季葦蕭道:“是了,吾兄生平可曾遇著一個知心情人么?”杜慎卿道:“假使天下有這樣一個人,又与我同主同死,小弟也不得這樣多愁善病!只為緣慳分淺,遇不著一個知己,所以對月傷怀,臨風洒淚!”季葦蕭道:“要這一個,還當梨園中求之。”杜慎卿道:“葦兄,你這話更外行了。比如要在梨園中求,便是愛女色的要于青樓中求一個情种,豈不大錯?這事要相遇子心腹之間,相感于形骸之外,方是天下第一等人,”又拍膝嗟歎道:“天下終無此一人,老天就肯辜負我杜慎卿万斛愁腸,一身俠骨!”說著,悼下淚來。
季葦蕭暗道:“他已經著了魔了,待我且耍他一耍。”因說道:“先生,你也不要說天下沒有這個人。小弟曾遇見一個少年,不是梨園,也不是我輩,是一個黃冠。這人生得飄逸風流,确又是個男美,不是象個婦人。我最惱人稱贊美男子,動不動說象個女人,這最可笑。如果要象女人,不如去看女人了。天下原另有一种男美,只是人不知道。”杜慎卿拍著案道:“只一句話該圈了!你且說這人怎的?”季葦蕭道,“他如此妙品,有多少人想物色他的,他卻輕易不肯同人一笑,卻又愛才的緊。小弟因多了几歲年紀,在他面前自覺形穢,所以不敢痴心想著相与他。長兄,你會會這個人,看是如何?”杜慎卿道:“你几時去同他來?”季葦蕭道:“我若叫得他來,又不作為奇了。須是長兄自己去訪著他。”杜慎卿道:“他住在那里?”季葦蕭道:“他在神樂觀。”杜慎卿道:“他姓甚么?”季葦蕭道:“姓名此時還說不得,若泄漏了机關,傳的他知道,躲開了,你還是會不著。如今我把他的姓名寫了,包在一個紙包子里,外面封好,交与你,你到了神樂觀門口,才許拆開來看,看過就進去找,一找就找著的。”杜慎卿笑道:“這也罷了。”
當下季葦蕭走進房里,把房門關上了,寫了半日,封得結結實實,封面上草個“敕令”二字,拿出來遞与他,說道:“我且別過罷。俟明日會過了妙人,我再來賀你。”說罷去了。杜慎卿送了回來,向大小廝道:“你明日早去回一聲沈大腳,明日不得閒到花牌樓去看那家女儿,要到后日才去。明早叫轎夫,我要到神樂觀去看朋友。”吩咐已畢,當晚無事。
次早起來,洗臉,擦肥皂,換了一套新衣服,遍身多熏了香,將季葦蕭寫的紙包子放在袖里,坐轎子一直來到神樂觀,將轎子落在門口。自己步進山門.袖里取出紙包來,拆開一看,上寫道:
至北廊盡頭一家桂花道院,問揚州新來道友來霞士便是。杜慎卿叫轎夫伺候著,自己曲曲折折走到里面,听得里面一派鼓樂之聲,就在前面一個斗姆閣。那閣門大開,里面三間敞廳:中間坐著一個看陵的太監,穿著蟒袍;左邊一路板凳上坐著十几個唱生旦的戲子;右邊一路板凳上坐著七八個少年的小道士,正在那里吹唱取樂。杜慎卿心里疑惑:“莫不是來霞士也在這里面?”因把小道土一個個的都看過來,不見一個出色的。又回頭來看看這些戲子,也平常,又自心里想道:“來霞士他既是自己愛惜,他斷不肯同了這般人在此,我還到桂花院里去問。”
來到桂花道院,敲開了門,道人請在樓下坐著。杜慎卿道:“我是來拜揚州新到來老爺的。”道人道:“來爺在樓上。老爺請坐,我去請他下來。”道人去了一會,只見樓上走下一個肥胖的道士來,頭戴道冠,身穿沉香色直裰,一副油晃晃的黑臉,兩道重眉,一個大鼻子,滿腮胡須,約有五十多歲的光景。那道士下來作揖奉坐,請問:“老爺尊姓貴處?”杜慎卿道:“敝處天長,賤姓杜。”那道士道:“我們桃源旗領的天長杜府的本錢,就是老爺尊府?”杜慎卿道:“便是。”道士滿臉堆下笑來,連忙足恭道:“小道不知老爺到省,就該先來拜謁,如何反勞老爺降臨?”忙叫道人快煨新鮮茶來,捧出果碟來。杜慎卿心里想:“這自然是來霞士的師父。”因問道:“有位來霞士,是令徒?令孫?”那道士道:“小道就是來霞士。”杜慎卿吃了一惊,說道:“哦!你就是來霞士!”自己心里忍不住,拿衣袖掩著口笑,道士不知道甚么意思,擺上果碟來,殷勤奉茶,又在袖里摸出一卷詩來請教。慎卿沒奈何,只得勉強看了一看,吃了兩杯茶,起身辭別。道士定要拉著手送出大門,問明了:“老爺下處在報恩寺,小道明日要到尊寓著實盤桓几日,”送到門外,看著上了轎子,方才進去了。杜慎卿上了橋,一路忍笑不住,心里想:“季葦蕭這狗頭,如此胡說!”
回到下處,只見下處小廝說:“有几位客在里面。”杜慎卿走進去,卻是蕭金鉉同辛東之、金寓劉、金東崖來拜。辛東之送了一幅大字,金寓劉送了一副對子,金東崖把自己纂的《四書講章》送來請教。作揖坐下,各人敘了來歷,吃過茶,告別去了。杜慎卿鼻子里冷笑了一聲,向大小廝說道:“一個當書辦的人都跑了回來講究《四書》,圣賢可是這樣人講的!”正說著,宗老爺家一個小廝,拿著一封書子,送一副行樂圖來求題。杜慎卿只覺得可厭,也只得收下,寫回書打發那小廝去了。次日便去看定了妾,下了插定,擇三日內過門,便忙著搬河房里娶妾去了。
次日,季葦蕭來賀,杜慎卿出來會。他說道:“咋晚如夫人進門,小弟不曾來鬧房,今日賀遲有罪!”杜慎卿道:“昨晚我也不曾備席,不曾奉請。”季葦蕭笑道:“前日你得見妙人么?”杜慎卿道:“你這狗頭,該記著一頓肥打!但是你的事還做的不俗,所以饒你。”季葦蕭道:“怎的該打?我原說是美男,原不是像個女人。你難道看的不是?”杜慎卿道:“這就真該打了!”正笑著,只見來道士同鮑廷璽一齊走進未賀喜,兩人越發忍不住笑。杜慎卿搖手叫季葦蕭不要笑了。四人作揖坐下,杜慎卿留著吃飯。
吃過了飯,杜慎卿說起那日在神樂觀,看見斗姆閣一個太監,左邊坐著戲子,右邊坐著道士,在那里吹唱作樂。季葦蕭道:“這樣快活的事,偏与這樣人受用,好不可恨!”杜慎卿道:“葦蕭兄,我倒要做一件希奇的事,和你商議。”季葦蕭道:“甚么希奇事?”杜慎卿問鮑廷璽道:“你這門上和橋上共有多少戲班子?”鮑廷璽道:“一百三十多班。”杜慎卿道:“我心里想做一個胜會,擇一個日子,撿一個极大的地方,把這一百几十班做旦腳的都叫了來,一個人做一出戲。我和葦兄在傍邊看著,記清了他們身段、模樣,做個暗號,過几日評他個高下,出一個榜,把那色藝雙絕的取在前列,貼在通衢。但這些人不好白傳他,每人酬他五錢銀子,荷包一對,詩扇一把。這頑法好么?”季葦蕭跳起來道:“有這樣妙事,何不早說!可不要把我樂死了!”鮑廷璽笑道:“這些人讓門下去傳。他每人又得五錢銀子,將來老爺們替他取了出來,寫在榜上,他又出了名。門下不好說,那取在前面的,就是相与大老官,也多相与出几個錢來。他們听見這話,那一個不滾來做戲!”來道士拍著手道:“妙!妙!道士也好見個識面。不知老爺們那日可許道士來看?”杜慎卿道:“怎么不許?但凡朋友相知,都要請了到席。”季葦蕭道:“我們而今先商議是個甚么地方?”鮑廷璽道:“門下在水西門住,水西門外最熟。門下去借莫愁湖的湖亭,那里又寬敞,又涼快。”葦蕭道:“這些人是鮑姑老爺去傳,不消說了,我們也要出一個知單。定在甚日子?”道士道:“而今是四月二十頭,鮑老爹去傳几日,及到傳齊了,也得十來天功夫,競是五月初三罷。”杜慎卿道:“葦兄,取過一個紅全帖來,我念著,你寫,”季葦蕭取過帖來,拿筆在手。慎卿念道:
安慶季葦蕭、天長杜慎卿,擇于五月初三日,莫愁湖湖亭大會。通省
梨園子弟各班愿与者,書名畫知,屆期齊集湖亭,各演雜劇。每位代轎
馬五星,荷包、詩扇、汗巾三件。如果色藝雙絕,另有表禮獎賞,風雨無
阻。特此預傳。寫畢,交与鮑廷璽收了。又叫小廝到店里取了百十把扇子來,季葦蕭、杜慎卿、來道士,每人分了几十把去寫。便商量請這些客。季葦蕭拿一張紅紙舖在面前,開道:宗先生、辛先生、金東崖先生、金寓劉先生、蕭金鉉先生、諸葛先生、季先生、郭鐵筆、僧宮老爺、來道士老爺、鮑老爺,連兩位主人,共十三位。就用這兩位名字,寫起十一幅帖子來,料理了半日。
只見娘子的兄弟王留歌帶了一個人,挑著一擔東西:兩只鴨,兩只雞、一只鵝、一方肉、八色點心、一瓶酒,來看姐姐。杜慎卿道:“來的正好,”他向杜慎卿見禮。杜慎卿拉住了,細看他時,果然標致,他姐姐著實不如他。叫他進去見了姐姐就出來坐。吩咐把方才送來的雞鴨收拾出來吃酒。他見過姐姐,出來坐著,杜慎卿就把湖亭做會的話告訴了他。留歌道:“有趣!那日我也串一出。”季葦蕭道:“豈但,今日就要請教一只曲子,我們听听。”王留歌笑了一笑。到晚,捧上酒來,吃了一會。鮑廷璽吹笛子,來道士打板,王留歌唱了一只“碧云天”一——《長亭餞別》,音韻悠揚,足唱了三頓飯時候才完。眾人吃得大醉,然后散了。
到初三那日,發了兩班戲箱在莫愁湖。季、杜二位主人先到,眾客也漸漸的來了。鮑廷釜領了六七十個唱旦的戲子,都是單上畫了“知”字的,來叩見杜少爺。杜慎卿叫他們先吃了飯,都裝扮起來,一個個都在亭子前走過,細看一番,然后登場做戲。眾戲子應諾去了。
諸名士看這湖亭時,軒窗四起,一轉都是湖水圍繞,微微有點熏鳳,吹得波紋如彀。亭子外一條板橋,戲子裝扮了進來,都從這橋上過。杜慎卿叫掩上了中門,讓戲子走過橋來,一路從回廊內轉去,進東邊的格子,一直從亭子中間走出西邊的格子去,好細細看他們裊娜形容。當下戲子吃了飯,一個個裝扮起來,都是簇新的包頭,极新鮮的褶子,一個個過了橋來,打從亭子中間走去。杜慎卿同季葦蕭二人,手內暗藏紙筆,做了記認。
少刻,擺上酒席,打動鑼鼓,一個人上來做一出戲。也有做“請宴”的,也有做“窺醉”的,也有做“借茶”的,也有做“刺虎”的,紛紛不一。后來王留歌做了一出“思凡”。到晚上,點起几百盞明角燈來,高高下下,照耀如同白日;歌聲縹緲,直入云霄。城里那些做衙門的、開行的、開字號店的有錢的人,听見莫愁湖大會,都來雇了湖中打魚的船,搭了涼篷,挂了燈,都撐到湖中左右來看。看到高興的時候,一個個齊聲喝采,直鬧到天明才散。那時城門已開,各自進城去了。
過了一日,水西門口挂出一張榜來,上寫:第一名,芳林班小旦鄭魁官;第二名,靈和班小旦葛來官;第三名,王留歌。其余共合六十多人,都取在上面。鮑廷璽拉了鄭魁官到杜慎卿寓處來見,當面叩謝。杜慎卿又稱了二兩金子,托鮑廷璽到銀匠店里打造一只金怀,上刻“艷奪櫻桃”四個字,特為獎賞鄭魁官。別的都把荷包、銀子、汗巾、詩扇領了去。
那些小旦,取在十名前的,他相与的大老官來看了榜,都忻忻得意,也有
第三十一回 天長縣同訪豪杰 賜書樓大醉高朋
話說杜慎卿做了這個大會,鮑廷璽看見他用了許多的銀子,心里惊了一惊,暗想:“他這人慷慨,我何不取個便,問他借几百兩銀子,仍舊團起一個班子來,做生意過日子?”主意已定,每日在河房里效勞,杜慎卿著實不過意他。那日晚間談到密處,夜已深了,小廝們多不在眼前,杜慎卿問道:“鮑師父,你畢竟家里日子怎么樣過?還該尋個生意才好。”鮑廷璽見他問到這一句話,就雙膝跪在地下。杜慎卿就嚇了一跳,扶他起來,說道:“這是怎的?”鮑廷璽道:“我在老爺門下,蒙老爺問到這一句話,真乃天高地厚之恩。但門下原是教班子弄行頭出身,除了這事,不會做第二樣。如今老爺照看門下,除非懇恩借出几百兩銀子,仍舊与門下做這戲行,門下尋了錢,少不得報效老爺。”杜慎卿道:“這也容易,你請坐下,我同你商議。這教班子弄行頭,不是數百金做得來的,至少也得千金。這里也無外人,我不瞞你說,我家雖有几千現銀子,我卻收著不敢動。為甚么不敢動?我就在這一兩年內要中,中了,那里沒有使喚處?我卻要留著做這一件事。而今你弄班子的話,我轉說出一個人來与你,也只當是我幫你一般,你卻不可說是我說的。”
鮑廷璽道:“除了老爺,那里還有這一個人?”杜慎卿隨:“莫慌,你听我說。我家共是七大房,這做禮部尚書的太老爺是我五房的,七房的太老爺是中過狀元的,后來一位太老爺,做江西贛州府知府,這是我的伯父。贛州府的儿子是我第二十五個兄弟,他名叫做儀,號叫做少卿,只小得我兩歲,也是一個秀才。我那伯父是個清官,家里還是祖宗丟下的些田地。伯父去世之后,他不上一万銀子家私,他是個呆子,自己就像十几万的。紋銀九七他都認不得,又最好做大老官,听見人向他說些苦,他就大捧出來給人家用。
而今你在這里幫我些時,到秋涼些,我送你些盤纏投奔他去,包你這千把銀子手到拿來。”鮑廷璽道:“到那時候,求老爺寫個書子与門下去。”杜慎卿道:“不相干。這書斷然寫不得。他做大老官是要獨做,自照顧人,并不要人幫著照顧。我若寫了書子,他說我已經照顧了你,他就賭气不照顧你了。如今去先投奔一個人。”鮑廷璽道:“卻又投那一個?”杜慎卿道:“他家當初有個奶公老管家,姓邵的,這人你也該認得。”鮑廷璽想起來道:“是那年門下父親在日,他家接過我的戲去与老太太做生日。贛州府太老爺,門下也曾見過。”杜慎卿道:“這就是得狠了。如今這邵奶公已死。他家有個管家王胡子,是個坏不過的奴才,他偏生听信他,我這兄弟有個毛病:但凡說是見過他家太老爺的,就是一條狗也是敬重的。你將來先去會了王胡子,這奴才好酒,你買些酒与他吃,叫他在主子眼前說你是太老爺极歡喜的人,他就連三的給你銀子用了。他不歡喜人叫他老爺,你只叫他少爺。他又有個毛病,不喜歡人在他跟前說人做官,說人有錢,像你受向太老爺的思惠這些話,總不要在他跟前說。總說天下只有他一個人是大老官,肯照顧人。他若是問你可認得我,你也說不認得。”一番話,說得鮑廷璽滿心歡喜。在這里又效了兩個月勞,到七月盡間,天气涼爽起來,鮑廷璽問十七老爺借了几兩銀子,收拾衣服行李,過江往天長進發。
第一日過江,歇了六合縣。第二日起早走了几十里路,到了一個地方,叫作四號墩。鮑廷璽進去坐下,正待要水洗臉,只見門口落下一乘轎子來。轎子里走出一個老者來,頭戴方巾,身穿白紗直裰,腳下大紅綢鞋,一個通紅的酒糟鼻,一部大白胡須,就如銀絲一般。那老者走進店門,店主人慌忙接了行李,說道:“韋四太爺來了!請里面坐。”那韋四太爺走進堂屋,鮑廷璽立起身來施禮,那韋四太爺還了禮。鮑廷璽讓韋四太爺上面坐,他坐在下面,問道:“老太爺上姓是韋,不敢拜問貴處是那里?”韋四太爺道:“賤姓韋,敝處滁州烏衣鎮。長兄尊姓貴處?今往那里去的?”鮑廷璽道:“在下姓鮑,是南京人,今往天長杜狀元府里去的,看杜少爺。”韋四太爺道:“是那一位?是慎卿?是少卿?”鮑廷璽道:“是少卿。”韋四太爺道:“他家兄弟雖有六七十個,只有這兩個人招接四方賓客;其余的都閉了門在家,守著田園做舉業,我所以一見就問這兩個人,兩個都是大江南北有名的。慎卿雖是雅人,我還嫌他尚帶著些姑娘气。少卿是個豪杰,我也是到他家去的,和你長兄吃了飯一同走。”鮑廷璽道:“太爺和杜府是親戚?”韋四太爺道:“我同他家做贛州府太老爺自小同學拜盟的,极相好的。”鮑廷璽听了,更加敬重。
當時同吃了飯。韋四太爺上轎,鮑廷璽又雇了一個驢子,騎上同行。到了天長縣城門口,韋四太爺落下轎說道:“鮑兄,我和你一同走進府里去罷。”鮑廷璽道:“請太爺上轎先行,在下還要會過他管家,再去見少爺。”韋四太爺道:“也罷。”上了轎子,一直來到杜府,門上人傳了進去。
杜少卿慌忙迎出來,請到廳上拜見,說道:“老伯,相別半載,不曾到得鎮上來請老伯和老伯母的安。老伯一向好?”韋四大爺道:“托庇粗安。新秋在家無事,想著尊府的花園,桂花一定盛開了,所以特來看看世兄,要杯酒吃。”杜少卿道:“奉過茶,請老伯到書房里去坐。”小廝捧過茶來,杜少卿吩咐:“把韋四太爺行李請進來,送到書房里去。轎錢付与他,轎子打發回去罷。”請韋四太爺從廳后一個走巷內,曲曲折折走進去,才到一個花園。那花園一進朝東的三間。左邊一個樓,便是殿元公的賜書樓,樓前一個大院落,一座牡丹台,一座芍藥台。兩樹极大的桂花,正開的好。合面又是三間敞榭,橫頭朝南三間書房后,一個大荷花池。池上搭了一條橋。過去又是三間密屋,乃杜少卿自己讀書之處。
當請韋四太爺坐在朝南的書房里,這兩樹桂花就在窗隔外。韋四太爺坐下,問道:“婁翁尚在尊府?”杜少卿道:“婁老伯近來多病,請在內書房住,方才吃藥睡下,不能出來會老伯。”韋四太爺道:“老人家既是有恙,世兄何不送他回去?”杜少卿道:“小侄已經把他令郎、令孫都接在此侍奉湯藥,小侄也好早晚問候,”韋四太爺道:“老人家在尊府三十多年,可也還有些蓄積,家里置些產業?”杜少卿道:“自先君赴任贛川,把舍下田地房產的賬目,都交付与婁老伯,每銀錢出入,俱是婁老伯做主,先君并不曾問。婁老伯除每年修金四十兩,其余并不沾一文。每收租時候,親自到鄉里佃戶家,佃戶備兩樣菜与老伯吃,老人家退去一樣,才吃一樣。凡他令郎、令孫來看,只許住得兩天,就打發回去,盤纏之外,不許多有一文錢,臨行還要搜他身上,恐怕管家們私自送他銀子。只是收來的租稻利息,遇著舍下困窮的親戚朋友,婁老伯便极力相助。先君知道也不問。有人欠先君銀錢的,婁老伯見他還不起,婁老伯把借券盡行燒去了。到而今,他老人家兩個儿子,四個孫子,家里仍然赤貧如洗,小侄所以過意不去。”韋四太爺歎道:“真可謂古之君子了!”又問道:“慎卿兄在家好么?”杜少卿道:“家兄自別后,就往南京去了。”
正說著,家人王胡子手里拿著一個紅手本,站在窗子外不敢進來。杜少卿看見他,說道:“王胡子,你有甚么話說?手里拿的甚么東西?”王胡子走進書房,把手本遞上來,稟道:“南京一個姓鮑的,他是領戲班出身。他這几年是在外路生意,才回來家。他過江來叩見少爺。”杜少卿道:“他既是領班子的,你說我家里有客,不得見他,手本收下,叫他去罷。”王胡子說道:“他說受過先太老爺多少恩德,定要當面叩謝少爺,”杜少卿道:“這人是先太老爺抬舉過的么?”王胡子道:“是。當年邵奶公傳了他的班子過江來,太老爺著實喜歡這鮑廷璽,曾許著要照顧他的。”杜少卿道:“既如此說,你帶了他進來。”韋四太爺道:“是南京來的這位鮑兄,我才在路上遇見的。”
王胡子出去,領著鮑廷璽捏手捏腳一路走進來。看見花園寬闊,一望無際,走到書房門口一望,見杜少卿陪著客坐在那里,頭戴方巾,身穿玉色夾紗直裰,腳下珠履,面皮微黃,兩眉劍豎,好似畫上關夫子眉毛。王胡子道:“這便是我家少爺,你過來見。”鮑廷璽進來跪下叩頭。杜少爺扶住道:“你我故人,何必如此行禮?”起來作揖,作揖過了,又見了韋四太爺。杜少卿叫他坐在底下。鮑廷璽道:“門下蒙先老太爺的恩典,粉身碎骨難報。又因這几年窮忙,在外做小生意,不得來叩見少爺。今日才來請少爺的安,求少爺恕門下的罪。”杜少卿道:“方才我家人王胡子說,我家太老爺极其喜歡你,要照顧你,你既到這里,且住下了,我自有道理。”王胡子道:“席已齊了,稟少爺,在那里坐?”韋四太爺道:“就在這里好。”杜少卿躊躕道:“還要請一個客來。”因叫那跟書房的小廝加爵,“去后門外請張相公來罷。”加爵應諾去了。
少刻,請了一個大眼睛黃胡子的人來,頭戴瓦楞帽,身穿大闊布衣服,扭扭捏捏做些假斯文象,進來作揖坐下,問了韋四太爺姓名,韋四太爺說了,便問:“長兄貴姓?”那人道:“晚生姓張,賤字俊民,久在杜少爺門下,晚生略知醫道,連日蒙少爺相約,在府里看婁太爺。”因問:“婁太爺今日吃藥如何?”杜少卿便叫加爵去問,問了回來道:“婁太爺吃了藥,睡了一覺,醒了,這會覺的清爽些。”張俊民又問,“此位上姓?”杜少卿道:“是南京一位鮑朋友。”說罷,擺上席來,奉席坐下。韋四太爺首席,張俊民對坐,杜少卿主位,鮑廷璽坐在底下。斟上酒來,吃了一會。那肴饌都是自己家里整治的,极其精洁。內中有陳過三年的火腿,半斤一個的竹蟹,都剝出來除了蟹羹。眾人吃著。韋四太爺問張俊民道:“你這道誼,自然著實高明的?”張俊民道:“‘熟讀王叔和,不如臨症多’。不瞞太爺說,晚生在江湖上胡鬧,不曾讀過甚么醫書,卻是看的症不少,近來蒙少爺的教訓,才曉得書是該念的。所以我有一個小儿,而今且不教他學醫,從先生讀著書,做了文章,就拿來給杜少爺看。少爺往常賞個批語,晚生也拿了家去讀熟了,學些文理。將來再過兩年,叫小儿出去考個府、縣考,騙兩回粉湯、包子吃,將來挂招牌,就可似稱儒醫。”韋四太爺听他說這話,哈哈大笑了。
王胡子又拿一個帖子進來,享道:“北門汪鹽商家明日酬生日,請縣主老爺,請少爺去做陪客。說定要求少爺到席的。”杜少卿道:“你回他我家里有客,不得到席。這人也可笑得緊,你要做這熱鬧事,不會請縣里暴發的舉人、進士陪?我那得工夫替人家陪官!”王胡子應諾去了。
杜少卿向韋四太爺說:“老伯酒量极高的,當日同先君一吃半夜,今日也要盡醉才好。”韋四太爺道:“正是。世兄,我有一句話,不好說。你這肴饌是精极的了,只是這酒是市買來的,身分有限,府上有一壇酒,今年該有八九年了,想是收著還在?”杜少卿道:“小侄竟不知道。”韋四太爺道:“你不知道。是你令先大人在江西到任的那一年,我送到船上,尊大人說:‘我家里埋下一壇酒,等我做了官回來,同你老痛飲。’我所以記得。你家里去問。”張俊民笑說道:“這話,少爺真正該不知道。”杜少卿走了進去。韋四太爺道:“杜公子雖則年少,實算在我們這邊的豪杰。”張俊民道:“少爺為人好极,只是手太松些,不管甚么人求著,他大捧的銀与人用。”鮑廷璽道:“便是門下,從不曾見過像杜少爺這大方舉動的人。”
杜少卿走進去,問娘子可曉得這壇酒,娘子說不知道;遍問這些家人、婆娘,都說不知道。后來問到邵老丫,邵老丫想起來道:“是有的。是老爺上任那年,做了一壇酒埋在那邊第七進房子后一間小屋里,說是留著韋四太爺同吃的,這酒是二斗糯米做出來的二十斤釀,又對了二十斤燒酒,一點水也不攙。而今埋在地下足足有九年零七月了。這酒醉得死人的,弄出來少爺不要吃!”杜少爺道:“我知道了。”就叫邵老丫拿鑰匙開了酒房門,帶了兩個小廝進去,從地下取了出來,連壇抬到書房里,叫道:“老伯,這酒尋出來了!”韋四太爺和那兩個人都起身來看,說道:“是了。”打開壇頭,舀出一杯來,那酒和曲糊一般,堆在杯子里,聞著噴鼻香。韋四太爺道:“有趣!這個不是別樣吃法。世兄,你再叫人在街上買十斤酒來攙一攙,方可吃得。今日已是吃不成了,就放在這里,明日吃他一天,還是二位同享。”張俊民道:“自然來奉陪。”鮑廷璽道:“門下何等的人,也來吃太老爺遺下的好酒,這是門下的造化。”說罷,教加爵拿燈籠送張俊民回家去。鮑廷璽就在書房里陪著韋四太爺歇宿,杜少卿候著韋四太爺睡下,方才進去了。
次日,鮑廷璽清晨起來,走到王胡子房里去。加爵又和一個小廝在那里坐著。王胡子問加爵道:“韋四太爺可曾起來?”加爵道:“起來了,洗臉哩。”王胡子又問那小廝道:“少爺可曾起來?”那小廝道:“少爺起來多時了,在婁太爺房里看著弄藥。”王胡子道:“我家這位少爺也出奇!一個婁老爹,不過是太老爺的門客罷了,他既害了病,不過送他几兩銀子,打發他回去。為甚么養在家里當做祖宗看待,還要一早一晚自己伏侍。”那小廝道:“王叔,你還說這話哩,婁太爺吃的粥和菜,我們煨了,他儿子孫子看過還不算,少爺還要自己看過了,才送与婁太爺吃。人參銚子自放在奶奶房里,奶奶自己煨人參。藥是不消說,一早一晚,少爺不得親自送人參,就是奶奶親自送人參与他吃。你要說這樣話,只好惹少爺一頓罵。”說著,門上人走進來道:“王叔,快進去說聲,臧三爺來了,坐在廳上要會少爺,”王胡子叫那小廝道,“你婁老爹房里去請少爺,我是不去問安!”鮑廷璽道:“這也是少爺的厚道處。”
那小廝進去請了少卿出來會臧三爺,作揖坐下。杜少卿道:“三哥,好几日不見。你文會做的熱鬧?”臧三爺道:“正是。我听見你門上說到遠客,……慎卿在南京樂而忘返了。”杜少卿道:“是烏衣韋老伯在這里。我今日請他,你就在這里坐坐,我和你到書房里去罷。”臧三爺道:“且坐著,我和你說話。縣里王父母是我的老師,他在我跟前說了几次,仰慕你的大才,我几時同你去會會他。”杜少卿道:“像這拜知縣做老師的事,只好讓三哥你們做。不要說先曾祖、先祖,就先君在日,這樣知縣不知見過多少。他果然仰慕我,他為甚么不先來拜我,倒叫我拜他?況且倒運做秀才,見了本處知縣就要稱他老師,王家這一宗灰堆里的進士,他拜我做老師我還不要,我會他怎的?所以北門汪家今日請我去陪他,我也不去。”臧三爺道:“正是為此。昨日汪家已向王老師說明是請你做陪客,王老師才肯到他家來,特為要會你。你若不去,王老師也掃興。況且你的客住在家里,今日不陪,明日也可陪。不然,我就替你陪著客,你就到汪家走走。”
杜少卿道,“三哥,不要倒熟話。你這位貴老師總不是甚么尊賢愛才,不過想人拜門生受些禮物。他想著我,叫他把夢做醒些!況我家今日請客,煨的有七斤重的老鴨,尋出來的有九年半的陳酒。汪家沒有這樣好東西吃。不許多話!同我到韋房里去頑。”拉著就走。臧三爺道:“站著!你亂怎的?這韋老先生不曾會過,也要寫個帖子。”杜少卿道,“這倒使得。”叫小廝拿筆硯帖子出來。臧三爺拿帖子寫了個“年家眷同學晚生臧荼”,先叫小廝拿帖子到書房里,隨即同杜少卿進來。韋四太爺迎著房門,作揖坐下。那兩人先在那里,一同坐下。韋四太爺問臧三爺:“尊字?”杜少卿道:“臧三哥尊字蓼齋,是小侄這學里翹楚,同慎卿家兄也是同會的好友。”韋四太爺道:“久慕,久慕!”臧三爺道:“久仰老先生,幸遇!”張俊民是彼此認得的,臧蓼齋又問:“這位尊姓?”鮑廷璽道:“在下姓鮑,方才從南京回來的。”臧三爺道:“從南京來,可曾認得府上的慎卿先生?”鮑廷璽道:“十七老爺也是見過的。”
當下吃了早飯,韋四太爺就叫把這壇酒拿出來,兌上十斤新酒,就叫燒許多紅炭,堆在桂花樹邊,把酒壇頓在炭上。過一頓飯時,漸漸熱了。張俊民領著小廝,自己動手把六扇窗格盡行下了,把桌子抬到檐內。大家坐下。又備的一席新鮮菜。杜少卿叫小廝拿出一個金杯子來,又是四個玉杯,壇子里舀出酒來吃。韋四太爺捧著金怀,吃一杯,贊一怀,說道:“好酒!”吃了半日。
王胡子領著四個小廝,抬到一個箱子來。杜少卿問是甚么。王胡子道:“這是少爺与奶奶、大相公新做的秋衣一箱子。才做完了,送進來与少爺查件數。裁縫工錢已打發去了。”杜少卿道:“放在這里,等我吃完了酒查。”才把箱子放下,只見那裁縫進來。王胡子道:“楊裁縫回少爺的話,”杜少卿道:“他又說甚么?”站起身來,只見那裁縫走到天井里,雙膝跪下,磕下頭去,放聲大哭。杜少卿大惊道:“楊司務!這是怎的?”楊裁縫道:“小的這些時在少爺家做工,今早領了工錢去,不想才過了一會,小的母親得個暴病死了。小的拿了工錢家去,不想到有這一變,把錢都還了柴米店里,而今母親的棺材衣服,一件也沒有。沒奈何,只得再來求少爺借几兩銀子与小的,小的慢慢做著工算。”杜少卿道:“你要多少銀子?”裁縫道:“小戶人家,怎敢望多?少爺若肯,多則六兩,少則四兩罷了。小的也要算著除工錢夠還。”杜少卿慘然道:“我那里要你還。你雖是小本生意,這父母身上大事,你也不可草草,將來就是終身之恨。几兩銀子如何使得!至少也要買口十六兩銀子的棺材,衣服、雜貨共須二十金。我這几日一個錢也沒有。也罷,我這一箱衣服也可當得二十多兩銀子。王胡子,你就拿去同楊司務當了,一總把与楊司務去用。”又道:“楊司務,這事你卻不可記在心里,只當忘記了的。你不是拿了我的銀去吃酒賭錢,這母親身上大事,人孰無母?這是我該幫你的。”楊裁縫同王胡子抬著箱子,哭哭啼啼去了。
杜少卿入席坐下。韋四太爺道:“世兄,這事真是難得!‘鮑廷璽吐著舌道:“阿彌陀佛!天下那有這樣好人!”當下吃了一天酒。臧三爺酒量小,吃到下午就吐了,扶了回去。韋四太爺這几個直吃到三更,把一壇酒都吃完了,方才散。只因這一番,有分教:輕財好士,一鄉多濟友朋;月地花天,四海又聞豪杰。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杜少卿平居豪舉 婁煥文臨去遺言
話說眾人吃酒散了,韋四太爺直睡到次日上午才起來,向杜少卿辭別要去,說道:“我還打算到你令叔、令兄各家走走。昨日扰了世兄這一席酒,我心里訣活极了!別人家料想也沒這樣有趣。我要去了,連這臧朋友也不能回拜,世兄替我致意他罷。”杜少卿又留住了一日。次日,雇了轎夫,拿了一只玉杯和贛州公的兩件衣服,親自送在韋四太爺房里,說道:“先君拜盟的兄弟,只有老伯一位了,此后要求老伯常來走走。小侄也常到鎮上請老伯安。這一個玉杯,送老伯帶去吃酒,這是先君的兩件衣服,送与老伯穿著,如看見先君的一般。”韋四太爺歡喜受了。鮑廷璽陪著又吃了一壺酒,吃了飯。杜少卿拉著鮑廷璽,陪著送到城外,在轎前作了揖。韋四太爺去了。兩人回來,杜少卿就到婁太爺房里去問候,婁太爺說,身子好些,要打發他孫子回去,只留著儿子在這里伏侍。
杜少卿應了,心里想著沒有錢用,叫王胡子來商議道:“我圩里那一宗田,你替我賣給那人罷了。”王胡子道:“那鄉人他想要便宜,少爺要一千五百兩銀子,他只出一千三百兩銀子,所以小的不敢管。”杜少卿道:“就是一千三百兩銀子也罷。”王胡子道:“小的要稟明少爺才敢去。賣的賤了,又惹少爺罵小的。”杜少卿道:“那個罵你?你快些去賣;我等著要銀子用。”王胡子道:“小的還有一句話要稟少爺:賣了銀子,少爺要做兩件正經事。若是几千几百的白白的給人用,這產業賣了也可惜。”杜少卿道:“你看見我白把銀子給那個用的?你要賺錢罷了,說這許多鬼話!快些替我去!”王胡子道:“小的稟過就是了。”出來悄悄向鮑廷璽道:“好了,你的事有指望了。而今我到圩里去賣田,賣了田回來,替你定主意。”王胡子就去了几天,賣了一千几百兩銀子,拿稍袋裝了來家,稟少爺道:“他這銀子是九五兌九七色的,又是市平,比錢平小一錢三分半。他內里又扣了他那邊中用二十三兩四錢銀子,畫字去了二三十兩:這都是我們本家要去的。而今這銀子在這里,拿天平來請少爺當面兌。”杜少卿道:“那個耐煩你算這些疙瘩賬!既拿來,又兌甚么?收了進去就是了!”王胡子道:“小的也要稟明。”
杜少卿收了這銀子,隨即叫了婁太爺的孫子到書房里,說道:“你明日要回去?”他答應道:“是。老爹叫我回去。”杜少卿道:“我這里有一百兩銀子給你,你瞞著不要向你老爹說。你是寡婦母親,你拿著銀子回家去做小生意養活著。你老爹若是好了,你二叔回家去,我也送他一百兩銀子。”婁太爺的孫子歡喜接著,把銀子藏在身邊,謝了少爺。次日辭回家去,婁太爺叫只稱三錢銀子与他做盤纏,打發去了。
杜少卿送了回來,一個鄉里人在敞廳上站著,見他進來,跪下就与少爺磕頭。杜少卿道:“你是我們公祠堂里看祠堂的黃大?你來做甚么?”黃大道:“小的住的祠堂旁邊一所屋,原是太老爺買与我的。而今年代多,房子倒了。小的該死,把墳山的死樹搬了几棵回來添補梁柱,不想被本家這几位老爺知道,就說小的偷了樹,把小的打了一個臭死,叫十几個管家到小的家來搬樹,連不倒的房子多拉倒了。小的沒處存身,如今來求少爺向本家老爺說聲,公中弄出些銀子來,把這房子收拾收拾,賞小的住。”杜少卿道:“本家!向那個說?你這房子既是我家太老爺買与你的,自然該是我修理。如今一總倒了,要多少銀子重蓋?”黃大道:“要蓋須得百兩銀子;如今只好修補,將就些住,也要四五十兩銀子。”杜少卿道:“也罷,我沒銀子,且拿五十兩銀子与你去。你用完了再來与我說。”拿出五十兩銀子遞与黃大,黃大接著去了。
門上拿了兩副帖子走進來,享道:“臧三爺明日請少爺吃酒,這一副帖子,說也請鮑師父去坐坐。”杜少卿道:“你說拜上三爺,我明日必來。”次日,同鮑廷璽到臧家。臧蓼齋辦了一桌齊整菜,恭恭敬敬,奉坐請酒。席間說了些閒話。到席將終的時候,臧三爺斟了一杯酒,高高奉著,走過席來,作了一個揖,把酒遞与杜少卿,便跪了下去,說道:“老哥,我有一句話奉求。”杜少卿嚇了一跳,慌忙把酒丟在桌上,跪下去拉著他,說道:“三哥,你瘋了?這是怎說?”臧寥齋道:“你吃我這杯酒,應允我的話,我才起來。”杜少卿道:“我也不知道你說的是甚么話,你起來說。”鮑廷璽也來幫著拉他起來。臧寥齋道:“你應允了?”杜少卿道:“我有甚么不應允?”臧寥齋道:“你吃了這杯酒。”杜少卿道,“我就吃了這杯酒。”臧寥齋道:“候你干了。”站起來坐下。杜少卿道:“你有甚話說罷。”臧寥齋道:“目今宗師考廬州,下一棚就是我們。我前日替人管著買了一個秀才,宗師有人在這里攬這個事,我已把三百兩銀子兌与了他,后來他又說出來:‘上面嚴緊,秀才不敢賣,倒是把考等第的開個名字來補了廩罷。’我就把我的名字開了去,今年這廩是我補。但是這買秀才的人家,要來退這三百兩銀子,我若沒有還他,這件事就要破!身家性命關系,我所以和老哥商議,把你前日的田价借三百与我打發了這件,我將來慢慢的還你。你方才已是依了。”杜少卿道:“呸!我當你說甚么話,原來是這個事!也要大惊小怪,磕頭禮拜的,甚么要緊?我明日就把銀子送來与你。”鮑廷璽拍著手道:“好爽快!好爽快!拿大杯來再吃几杯!”當下拿大杯來吃酒。
杜少卿醉了,問道:“臧三哥,我且問你,你定要這廩生做甚么?”臧寥齋道:“你那里知道!廩生,一來中的多,中了就做宮。就是不中,十几年貢了,朝廷試過,就是去做知縣、推宮,穿螺螄結底的靴,坐堂,洒簽,打人。像你這樣大老官來打秋風,把你關在一間房里,給你一個月豆腐吃,蒸死了你!”杜少卿笑道:“你這匪類,下流無恥极矣!”鮑廷璽又笑道:“笑談!笑談!二位老爺都該罰一杯。”當夜席散。
次早,叫王胡子送了這一箱銀子去。王胡子又討了六兩銀子賞錢,回來在鮮魚面店里吃面,遇著張俊民在那里吃,叫道:“胡子老官,你過來,請這里坐。”王胡子過來坐下,拿上面來吃。張俊民道:“我有一件事托你。”王胡子道:“甚么事?醫好了婁老爹,要謝禮?”張俊民道:“不相干,婁老爹的病是不得好的了。”王胡子道:“還有多少時候?”張俊民道:“大約不過一百天。這話也不必講他,我有一件事托你。”王胡子道:“你說罷了。”張俊民道:“而今宗師將到,我家小儿要出來應考,伯學里人說是我冒籍,托你家少爺向學里相公們講講。”王胡子搖手道:“這事共總沒中用。我家少爺從不曾替學里相公講一句話,他又不歡喜人家說要出來考。你去求他,他就勸你不考。”張俊民道:“這是怎樣?”王胡子道:“而今倒有個方法。等我替你回少爺說,說你家的确是冒考不得的,但鳳陽府的考棚是我家先太老爺出錢蓋的,少爺要送一個人去考,誰敢不依?這樣激著他,他就替你用力,連貼錢都是肯的。”張俊民道:“胡子老官,這事在你作法便了。做成了,少不得‘言身寸’。”王胡子道:“我那個要你謝!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小侄,人家將來進了學,穿戴著簇新的方巾、藍衫,替我老叔子多磕几個頭就是了。”說罷,張俊民還了面錢,一齊出來。
王胡子回家,問小子們道:“少爺在那里,”小子們道:“少爺在書房里。”他一直走進書房,見了杜少卿,稟道,“銀子已是小的送与臧三爺收了,著實感激少爺,說又替他兔了一場是非,成全了功名。其實這樣事別人也不肯做的。”杜少卿道:“這是甚么要緊的事,只管跑了來倒熟了!”胡子道:“小的還有話稟少爺。像臧三爺的廩,是少爺替他補,公中青祠堂的房子,是少爺蓋,眼見得學院不日來考,又要尋少爺修理考棚。我家太老爺拿几千銀子蓋了考棚,白白便益眾人,少爺就送一個人去考,眾人誰敢不依?”杜少卿道:“童生自會去考的,要我送怎的?”王胡子道:“假使小的有儿子,少爺送去考,也沒有人敢說?”杜少卿道:“這也何消說。這學里秀才,未見得好似奴才!”王胡子道:“后門口張二爺,他那儿子讀書,少爺何不叫他考一考?”杜少卿道:“他可要考?”胡子道:“他是個冒籍,不敢考。”杜少卿道:“你和他說,叫他去考。若有廩生多話,你就向那廩生說,是我叫他去考的。”王胡子道:“是了。”應諾了去。
這几日,婁太爺的病漸漸有些重起來了,杜少卿又換了醫生來看,在家心里憂愁。忽一日,臧三爺走來,立著說道:“你曉得有個新聞?縣里王公坏了,昨晚摘了印,新官押著他就要出衙門,縣里人都說他是個混賬官,不肯借房子給他住,在那里急的要死。”杜少卿道:“而今怎樣了?”臧寥齋道:“他昨晚還賴在衙門里,明日再不出,就要討沒臉面。那個借屋与他住?只好搬在孤老院!”杜少卿道:“這話果然么?”叫小廝叫王胡子來,向王胡子道:“你快到縣前向工房說,叫他進去稟王老爺,說王老爺沒有住處,請來我家花園里住。他要房子甚急,你去!”王胡子連忙去了。臧寥齋道:“你從前會也不肯會他,今日為甚么自己借房子与他住?況且他這事有拖累,將來百姓要鬧他,不要把你花園都拆了!”杜少卿道:“先君有大功德在于鄉里,人人知道。就是我家藏了強盜,也是沒有人來拆我家的房子。這個,老哥放心。至于這王公,他既知道仰慕我,就是一點造化了。我前日若去拜他,便是奉承本縣知縣,而今他官已坏了,又沒有房子住,我就該照應他。他听見這話,一定就來,你在我這里候他來,同他談談。”
說著,門上人進來稟道:“張二爺來了。”只見張俊民走進來,跪下磕頭。杜少卿道:“你又怎的?”張俊民道:“就是小儿要考的事,蒙少爺的恩典,”杜少卿道:“我已說過了。”張俊民道:“各位廩主先生听見少爺吩咐,都沒的說,只要門下捐一百二十兩銀子修學宮,門下那里捐的起?故此,又來求少爺商議。”杜少卿道:“只要一百二十兩,此外可還再要?”張俊民道:“不要了。”杜少卿道:“這容易,我替你出。你就寫一個愿捐修學官求入籍的呈子來。臧三哥,你替他送到學里去,銀子在我這里來取。”臧三爺道:“今日有事,明日我和你去罷。”張俊民謝過,去了。
正迎著王胡子飛跑來道:“王老爺來拜,已到門下轎了。”杜少卿和臧寥齋迎了出去。那王知縣紗帽便服,進來作揖再拜,說道:“久仰先生,不得一面。今弟在困厄之中,蒙先生慨然以尊齋相借,令弟感愧無地,所以先來謝過,再細細請教。恰好臧年兄也在此,”杜少卿道:“老父台,些小之事,不足介意。荒齋原是空閒,竟請搬過來便了。”臧寥齋道:“門生正要同敝友來侯老師,不想反勞老師先施。”王知縣道:“不敢,不敢。”打恭上轎而去。
杜少卿留下臧寥齋,取出一百二十兩銀子來遞与他,叫他明日去做張家這件事。臧寥齋帶著銀子去了。次日,王知縣搬進來住。又次日,張俊民備了一席酒送在杜府,請臧三爺同鮑師父陪。王胡子私向鮑廷璽道:“你的話也該發動了。我在這里算著,那話已有個完的意思。若再遇個人來求些去,你就沒賬了。你今晚開口。”
當下客到齊了,把席擺到廳旁書房里,四人上席。張俊民先捧著一怀酒謝過了杜少卿,又斟酒作揖謝了臧三爺,入席坐下。席間談這許多事故。鮑廷璽道:“門下在這里大半年了,看見少爺用銀子像淌水,連裁縫都是大捧拿了去。只有門下是七八個月的養在府里白渾些酒肉吃吃,一個大錢也不見面。我想這樣干蔑片也做不來,不如揩揩眼淚,別處去哭罷。門下明日告辭。”杜少卿道:“鮑師父,你也不曾向我說過,我曉得你甚么心事,你有話說不是?”鮑廷璽忙斟一杯酒遞過來,說道:“門下父子兩個都是教戲班子過日,不幸父親死了。門下消折了本錢,不能替父親爭口气;家里有個者母親,又不能養活。門下是該死的人,除非少爺賞我個本錢,才可以回家養活母親。”杜少卿道:“你一個梨園中的人,卻有思念父親、孝敬母親的念,這就可敬的狠了。我怎么不幫你?”鮑廷璽站起來道:“難得少爺的思典。”杜少卿道:“坐著,你要多少銀子?”鮑廷璽看見王胡子站在底下,把眼望著王胡子。王胡子走上來道:“鮑師父,你這銀子要用的多哩,連叫班子,買行頭,怕不要五六百兩?少爺這里沒有,只好將就弄几十兩銀子給你,過江舞起几個猴子來,你再跳。”杜少卿道:“几十兩銀子不濟事。我竟給你一百兩銀子,你拿過去教班子。用完了,你再來和我說話。”鮑廷璽跪下來謝。杜少卿拉住道:“不然我還要多給你些銀子,——因我這婁太爺病重,要料理他的光景——我好打發你回去。”當晚臧、張二人都贊杜少卿的慷慨。吃罷散了。
自此之后,婁太爺的病一日重一日。那日,杜少卿坐在他眼前,婁太爺說道:“大相公,我從前挨著,只望病好,而今看這光景,病是不得好了,你要送我回家去!”杜少卿道:“我一日不曾盡得老伯的情,怎么說要回家?”婁太爺道:“你又呆了!我是有子有孫的人,一生出門在外,今日自然要死在家里。難道說你不留我?”杜少卿垂淚道:“這樣說我就不留了。老伯的壽器是我備下的,如今用不著,是不好帶去了,另拿几十兩銀子合具壽器。衣服、被褥是做停當的,与老伯帶去。”婁太爺道:“這棺木衣服,我受你的。你不要又拿銀子給我家儿子孫子。我在這三日內就要回去,坐不起來了,只好用床抬了去。你明日早上到令先尊太老爺神主前祝告,說婁太爺告辭回去了。我在你家三十年,是你令先尊一個知心的朋友。令先尊去后,大相公如此奉事我,我還有甚么話?你的品行、文章,是當今第一人,你生的個小儿子,尤其不同,將來好好教訓他成個正經人物。但是你不會當家,不會相与朋友,這家業是斷然保不住的了!像你做這樣慷慨仗義的事,我心里喜歡,只是也要看來說話的是個甚么樣人。像你這樣做法,都是被人騙了去,沒人報答你的。雖說施恩不望報,卻也不可這般賢否不明。你相与這臧三爺、張俊民,都是沒良心的人。近來又添一個鮑廷璽,他做戲的,有甚么好人,你也要照顧他?若管家王胡子,就更坏了!銀錢也是小事,我死之后,你父子兩人事事學你令先尊的德行,德行若好,就沒有飯吃也不妨。你平生最相好的是你家慎卿相公,慎卿雖有才情,也不是甚么厚道人。你只學你令先尊,將來斷不吃苦。你眼里又沒有官長,又沒有本家,這本地方也難住,南京是個大邦,你的才情,到那里去,或者還遇著個知己,做出些事業來。這剩下的家私是靠不住的了!大相公,你听信我言,我死也瞑目!”杜少卿流淚道:“老伯的好話,我都知道了。”忙出來吩咐雇了兩班腳子,抬婁太爺過南京到陶紅鎮,又拿出百十兩銀子來付与婁太爺的儿子回去辦后事。第三日,送婁太爺起身。只因這一番,有分教:京師池館,又看俊杰來游;江北江鄉,不見英賢豪舉。畢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杜少卿夫婦游山 遲衡山朋友議禮
話說杜少卿自從送了婁太爺回家之后,自此就沒有人勸他,越發放著膽子用銀子。前項已完,叫王胡子又去賣了一分田來,二千多銀子,隨手亂用。又將一百銀子把鮑廷璽打發過江去了。王知縣事体已清,退還了房子,告辭回去。杜少卿在家又住了半年多,銀子用的差不多了,思量把自己住的房子并与本家,要到南京去住,和娘子商議,娘子依了。人勸著,他總不肯听。足足鬧了半年,房子歸并妥了。除還債贖當,還落了有千把多銀子,和娘子說道:“我先到南京會過盧家表侄,尋定了房子,再來接你。”當下收拾了行李,帶著王胡子,同小廝加爵過江。王胡子在路見不是事,拐了二十兩銀子走了,杜少卿付之一笑,只帶了加爵過江。
到了倉巷里外祖盧家,表侄盧華士出來迎請表叔進去,到廳上見禮。杜少卿又到樓上拜了外祖、外祖母的神主。見了盧華士的母親,叫小廝拿出火腿、茶葉土儀來送過。盧華士請在書房里擺飯,請出一位先生來,是華士今年請的業師。那先生出來見禮,杜少卿讓先生首席坐下。杜少卿請問:“先生貴姓?”那先生道:“賤姓遲,名均,字衡山。請問先生貴姓?”盧華士道:“這是學生天長杜家表叔。”遲先生道:“是少卿?先生是海內英豪,千秋快士!只道聞名不能見面,何圖今日邂逅高賢!”站起來,重新見禮。杜少卿看那先生細瘦,通眉長爪,雙眸炯炯,知他不是庸流,便也一見如故。吃過了飯,說起要尋房子來住的話,遲衡山喜出望外,說道:“先生何不竟尋几間河房住?”杜少卿道:“這也极好。我和你借此先去看看秦淮。”遲先生叫華士在家好好坐著,便同少卿步了出來。
走到狀元境,只見書店里貼了多少新封面,內有一個寫道:“《歷科程墨持運》。處州馬純上、嘉興蘧驗夫同選,”杜少卿道:“這蘧驗夫是南昌蘧太守之孫,是我敝世兄。既在此,我何不進去會會他?”便同遲先生進去。蘧驗夫出來敘了世誼,彼此道了些相慕的話。馬純上出來敘禮,問:“先生貴姓?”蘧驗夫道:“此乃天長殿元公孫杜少卿先生,這位是句容遲衡山先生,皆江南名壇領袖。小弟輩恨相見之晚。”吃過了茶,遲衡山道:“少卿兄要尋居停,此時不能久談,要相別了。”同走出來,只見柜台上伏著一個人在那里看詩,指著書上道:“這一首詩就是我的。”四個人走過來,看見他傍邊放著一把白紙詩扇。蘧驗夫打開一看,款上寫著“蘭江先生”。蘧驗夫笑道:“是景蘭江。”景蘭江抬起頭來看見二人,作揖問姓名。杜少卿拉著遲衡山道:“我每且去尋房子,再來會這些人。”
當下走過淮清橋,遲衡山路熟,找著房牙子,一路看了几處河房,多不中意,一直看到東水關。這年是鄉試年,河房最貴,這房子每月要八兩銀子的租錢。杜少卿道:“這也罷了,先租了住著,再買他的。”南京的風俗是要付一個進房,一個押月。當下房牙子同房主人跟到倉巷盧家寫定租約,付了十六兩銀子。盧家擺酒留遲衡山同杜少卿坐坐,到夜深,遲衡山也在這里宿了。
次早,才洗臉,只听得一人在門外喊了進來:“杜少卿先生在那里?”杜少卿正要出去看,那人已走進來,說道:“且不要通姓名,且等我猜一猜著!”定了一會神,走上前,一把拉著少卿道:“你便是杜少卿。”杜少卿笑道:“我便是杜少卿。這位是遲衡山先生,這是舍表侄。先生,你貴姓?”那人道:“少卿天下豪士,英气逼人,小弟一見喪膽,不似遲先生老成尊重,所以我認得不錯。小弟便是季葦蕭。”遲衡山道:“是定梨園榜的季先生?久仰,久仰!”季葦蕭坐下,向杜少卿道:“令兄已是北行了。”杜少卿惊道:“几時去的?”季葦蕭道:“才去了三四日。小弟送到龍江關。他加了貢,進京鄉試去了。少卿兄揮金如土,為甚么躲在家里用,不拿來這里,我們大家頑頑?”杜少卿道:“我如今來了。現看定了河房,到這里來居住。”季葦蕭拍手道:“妙!妙!我也尋兩間河房同你做鄰居,把賤內也接來同老嫂作伴。這買河房的錢,就出在你!”杜少卿道:“這個自然。”須臾,盧家擺出飯來,留季葦蕭同吃。吃飯中間,談及哄慎卿看道士的這一件事,眾人大笑,把飯都噴了出來。才吃完了飯,便是馬純上、蘧驗夫、景蘭江來拜。會著談了一會,送出去。才進來,又是蕭金鉉、諸葛天申、季恬逸來拜。季葦蕭也出來同坐。談了一會,季葦蕭同三人一路去了。杜少卿寫家書,打發人到天長接家眷去了。
次日清晨,正要回拜季葦蕭這几個人,又是郭鐵筆同來道士來拜。杜少卿迎了進來,看見道士的模樣,想起昨日的話,又忍不住笑。道士足恭了一回,拿出一卷詩來。郭鐵筆也送了兩方圖書。杜少卿都收了。吃過茶,告別去了。杜少卿方才出去回拜這些人。一連在盧家住了七八夭,同遲衡山談些禮樂之事,甚是相合,家眷到了,共是四只船,攏了河房。杜少卿辭別盧家,搬了行李去。
次日眾人來賀。這時三月初旬,河房漸好,也有蕭管之聲。杜少卿備酒請這些人,共是四席。那日,季葦蕭、馬純上、蘧驗夫、季恬逸、遲衡山、盧華士、景蘭江、諸葛天申、蕭金鉉、郭鐵筆,來霞士都在席。金東崖是河房鄰居,拜往過了。也請了來。本日茶廚先到,鮑廷璽打發新教的三元班小戲子來磕頭,見了杜少卿、杜娘子,賞了許多果子去了。隨即房主人家荐了一個賣花堂客叫做姚奶奶來見,杜娘子留他坐著。到上晝時分,客已到齊,將河房窗子打開了。眾客散坐,或憑欄看水,或啜茗閒談,或据案觀書,或箕踞自适,各隨其便。只見門外一頂矯子,鮑廷璽跟著,是送了他家王太太來問安。王太太下轎過去了,姚奶奶看見他,就忍笑不住,向杜娘子道:“這是我們南京有名的王太太,他怎肯也到這里來?”王太太見杜娘子,著實小心,不敢抗禮。杜娘子也留他坐下。杜少卿進來,姚奶奶、王太太又叩見了少爺。鮑廷璽在河房見了眾客,口內打諢說笑。鬧了一會,席面已齊,杜少卿出來奉席坐下,吃了半夜酒,各自散訖。鮑廷璽自己打著燈籠,照王太太坐了轎子,也回去了。
又過了几日,娘子因初到南京,要到外面去看看景致。杜少卿道:“這個使得,”當下叫了几乘轎子,約姚奶奶做陪客,兩三個家人婆娘都坐了轎子跟著。廚子挑了酒席,借清涼山一個姚園。這姚園是個极大的園子,進去一座篱門。篱門內是鵝卵石砌成的路,一路朱紅欄杆,兩邊綠柳掩映。過去三間廳,便是他賣酒的所在,那日把酒桌子都搬了。過廳便是一路山徑,上到山頂,便是一個八角亭子。席擺在亭子上。娘子和姚奶奶一班人上了亭子,觀看景致。一邊是清涼山,高高下下的竹樹;一邊是靈隱觀,綠樹叢中,露出紅牆來,十分好看。坐了一會,杜少卿也坐轎子來了。轎里帶了一只赤金杯子,擺在桌上,斟起酒來,拿在手內,趁著這春光融融,和气習習,憑在欄杆上,留連痛飲。這日杜少卿大醉了,竟攜著娘子的手,出了園門,一手拿著金杯,大笑著,在清涼山岡子上走了一里多路。背后三四個婦女嘻嘻笑笑跟著,兩邊看的人目眩神搖,不敢仰視。杜少卿夫婦兩個上了轎子去了。姚奶奶和這几個婦女采了許多桃花插在轎子上,也跟上去了。
杜少卿回到河房,天色已晚。只見盧華士還在那里坐著,說道:“北門橋庄表伯听見表叔來了,急于要會。明日請表叔在家坐一時,不要出門,庄表伯來拜。”杜少卿道:“紹光先生是我所師事之人。我因他不耐同這一班詞客相聚,所以前日不曾約他。我正要去看他,怎反勞他到來看我?賢侄,你作速回去,打發人致意,我明日先到他家去。”華士應諾去了。
杜少卿送了出去。才夫了門,又听得打的門響。小廝開門出去,同了一人進來,享道:“婁大相公來了。”杜少卿舉眼一看,見婁煥文的孫子穿著一身孝,哭拜在地,說道:“我家老爹去世了,特來報知。”杜少卿道:“几時去世的?”婁大相公道:“前月二十六日。”杜少卿大哭了一場,吩咐連夜制備祭禮。次日清晨,坐了轎子,往陶紅鎮去了。季葦蕭打听得挑園的事,絕早走來訪問,知道已往陶紅,悵悵而返。
杜少卿到了陶紅,在婁太爺柩前大哭了几次,拿銀子做了几天佛事,超度婁太爺生天。婁家把許多親戚請來陪。杜少卿一連住了四五日,哭了又哭。陶紅一鎮上的人,人人歎息,說:“天長杜府厚道。”又有人說:“這老人家為人必定十分好,所以杜府才如此尊重報答他,為人須像這個老人家,方為不愧。”杜少卿又拿了几十兩銀子交与他儿子、孫子,買地安葬婁太爺。婁家一門,男男女女都出來拜謝。杜少卿又在柩前慟哭了一場,方才回來。
到家,娘子向他說道:“自你去的第二日,巡撫一個差宮,同天長縣的一個門斗,拿了一角文書來尋,我回他不在家。他住在飯店里,日日來問,不知為甚事。”杜少卿道:“這又奇了!”正疑惑間,小廝來說道:“那差官和門斗在河房里要見。”杜少卿走出去,同那差官見禮坐下。差官道了恭喜,門斗送上一角文書來。那文書是拆開過的,杜少卿拿出來看,只見上寫道:
巡撫部院李,為舉荐賢才事:欽奉圣旨,采訪天下儒修。本部院訪得天長縣儒學生員杜儀,品行端醇,文章典雅。為此飭知該縣儒學教官,即敦請該生即日束裝赴院,以便考驗,申奏朝廷,引見招用。
毋違!
速速!
杜少卿看了道:“李大人是先祖的門生,原是我的世叔,所以荐舉我。我怎么敢當?但大人如此厚意,我即刻料理起身,到轅門去謝。”留差官吃了酒飯,送他几兩銀子作盤程,門斗也給了他二兩銀子,打發先去了。
在家收拾,沒有盤纏,把那一只金杯當了三十兩銀子,帶一個小廝,上船往安慶去了。到了安慶,不想李大人因事公出,過了几日才回來。杜少卿投了手本,那里開門請進去,請到書房里。李大人出來,杜少卿拜見,請過大人的安,李大人請他坐下。李大人道:“自老師去世之后,我常念諸位世兄。久聞世兄才品過人,所以朝廷仿古征辟大典,我學生要借光,刀勿推辭。”杜少卿道:“小侄菲才寡學,大人誤采虛名,恐其有玷荐牘。”李大人道:“不必太謙,我便向府縣取結,”杜少卿道:“大人垂愛,小侄豈不知?但小侄麋鹿之性,草野慣了,近又多病,還求大人另訪。”李大人道:“世家子弟,怎說得不肯做官?我訪的不差,是要荐的!”杜少卿就不敢再說了,李大人留著住了一夜,拿出許多詩文來請教。
次日辭別出來。他這番盤程帶少了,又多住了几天,在轅門上又被人要了多少喜錢去,叫了一只船回南京,船錢三兩銀子也欠著。一路又遇了逆風,走了四五天,才走到蕪湖。到了羌湖,那船真走不動了,船家要錢買米煮飯。杜少卿叫小廝尋一尋,只剩了五個錢,杜少卿算計要拿衣服去當。心里悶,且到岸上去走走,見是吉祥寺,因在茶桌上坐著,吃了一開茶。又肚里餓了,吃了三個燒餅,倒要六個錢,還走不出茶館門。只見一個道士在面前走過去,杜少卿不曾認得清。那道士回頭一看,忙走近前道:“杜少爺,你怎么在這里?”杜少卿笑道:“原來是來霞兄!你且坐下吃茶。”來霞士道:“少老爺,你為甚么獨自在此?”杜少卿道:“你几時來的?”來霞士道:“我自叨扰之后,因這蕪湖縣張老父台寫書子接我來做詩,所以在這里。我就寓在識舟亭,甚有景致,可以望江。少老爺到我下處去坐坐。”杜少卿道:“我也是安慶去看一個朋友,回來從這里過,阻了風。而今和你到尊寓頑頑去。”來霞士會了茶錢,兩人同進識舟亭。
廟里道士走了出來,問那里來的尊客。來道士道:“是天長杜狀元府里杜少老爺,”道士听了,著實恭敬,請坐拜茶。杜少卿看見牆上貼著一個斗方,一首識舟亭怀古的詩,上寫:“霞士道兄教正”,下寫“燕里韋闡思玄稿”。杜少卿道:“這是滁州烏衣鎮韋四太爺的詩。他几時在這里的?”道士道:“韋四太爺現在樓上。”杜少卿向來霞土道:“這樣,我就同你上樓去。”便一同上樓來,道士先喊道,“韋四太爺,天長杜少老爺來了!”韋四太爺答應道:“是那個?”要走下樓來看。杜少卿上來道:“老伯!小侄在此。”韋四太爺兩手抹著胡子,哈哈大笑,說道:“我當是誰,原未是少卿!你怎么走到這荒江地面來?且請坐下,待我烹起茶來,敘敘闊怀。你到底從那里來?”杜少卿就把李大人的話告訴几句,又道:“小侄這回盤程帶少了,今日只剩的五個錢,方才還吃的是來霞兄的茶,船錢飯錢都無。”韋四太爺大笑道:“好,好!今日大老官畢了!但你是個豪杰,這樣事何必焦心?且在我下處坐著吃酒,我因有教的一個學生住在蕪湖,他前日進了學,我來賀他,他謝了我二十四兩銀子。你在我這里吃了酒,看風轉了,我拿十兩銀子給你去。”杜少卿坐下,同韋四太爺、來霞士三人吃酒,直吃到下午,看著江里的船在樓窗外過去,船上的定風旗漸漸轉動。韋四太爺道:“好了!風云轉了!”大家靠著窗子看那江里,看了一回,太陽落了下去,返照照著几千根桅杆半截通紅。杜少卿道:“天色已晴,東北風息了,小侄告辭老伯下船去。”韋四太爺拿出十兩銀子遞与杜少卿,同來霞士送到船上。來霞士又托他致意南京的諸位朋友。說罷別過,兩人上岸去了。
杜少卿在船歇宿。是夜五鼓,果然起了微微西南風,船家扯起篷來,乘著順風,只走了半天,就到白河口。杜少卿付了船錢,搬行李上岸,坐轎來家。娘子接著,他就告訴娘子前日路上沒有盤程的這一番笑話,娘子听了也笑。
次日,便到北門橋去拜庄紹光先生。那里回說:“浙江巡撫徐大人請了游西湖去了,還有些日子才得來家。”杜少卿便到倉巷盧家去會遲衡山。盧家留著吃飯。遲衡山閒話說起:“而今讀書的朋友,只不過講個舉業,若會做兩句詩賦,就算雅极的了,放著經史上禮、樂、兵、農的事,全然不問!我本朝太祖定了天下,大功不差似湯武,卻全然不曾制作禮樂。少卿兄,你此番征辟了去,替朝廷做些正經事,方不愧我輩所學。”杜少卿道:“這征辟的事,小弟已是辭了。正為走出去做不出甚么事業,徒惹高人一笑,所以宁可不出去的好。”遲衡山又在房里拿出一個手卷來說道:“這一件事,須是与先生商量。”杜少卿道:“甚么事?”遲衡山道:“我們這南京,古今第一個賢人是吳泰伯,卻并不曾有個專祠。那文昌殿、關帝廟,到處都有。小弟意思要約些朋友,各捐几何,蓋一所泰伯祠,春秋兩仲,用古禮古樂致祭。借此大家習學禮樂,成就出些人才,也可以助一助政教。但建造這祠,須數千金。我裱了個手卷在此,愿捐的寫在上面。少卿兄,你愿出多少?”杜少卿大喜道:“這是該的!”接過手卷,放開寫道:“天長杜儀捐銀三百兩。”遲衡山道:“也不少了。我把歷年做館的修金節省出來,也捐二百兩,”就寫在上面,又叫:“華士,你也勉力出五十兩。”也就寫在卷子上。遲衡山卷起收了,又坐著閒談。只見杜家一個小廝走來稟道:“天長有個差人,在河房里要見少爺,請少爺回去。”杜少卿辭了遲衡山回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一時賢士,同辭爵祿之縻;兩省名流,重修禮樂之事。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議禮樂名流訪友 備弓旌天子招賢
話說杜少卿別了遲衡山出來,問小廝道:“那差人他說甚么?”小廝道:“他說少爺的文書已經到了,李大老爺吩咐縣里鄧老爺請少爺到京里去做官,鄧老爺現住在承恩寺。差人說,請少爺在家里,鄧老爺自己上門來請。”杜少卿道:“既如此說,我不走前門家去了,你快叫一只船,我從河房欄杆上上去。”當下小廝在下浮橋雇了一只涼篷,杜少卿坐了來家。忙取一件舊衣服、一頂舊帽子,穿戴起來,拿手帕包了頭,睡在床上,叫小廝:“你向那差人說,我得了暴病,請鄧者爺不用來,我病好了,慢慢來謝鄧老爺。”小廝打發差人去了。娘子笑道:“朝廷叫你去做官,你為甚么妝病不去?”杜少卿道:“你好呆!放著南京這樣好頑的所在,留著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假使連你也帶往京里,京里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陣風吹得凍死了,也不好。還是不去的妥當。”
小廝進來說:“鄧老爺來了,坐在河房里,定要會少爺。”杜少卿叫兩個小廝攙扶著,做個十分有病的模樣,路也走不全,出來拜謝知縣,拜在地下就不得起來。知縣慌忙扶了起來,坐下就道:“朝廷大典,李大人專要借光,不想先生病得狼狽至此。不知几時可以勉強就道?”杜少卿道:“治晚不幸大病,生死難保,這事斷不能了。總求老父台代我懇辭。”袖子里取出一張呈子來遞与知縣。知縣看這般光景,不好久坐,說道:“弟且別了先生,恐怕勞神。這事,弟也只得備文書詳覆上去,看大人意思何如。”杜少卿道:“极蒙台愛,恕治晚不能躬送了。”知縣作別上轎而去,隨即備了文書,說:“杜生委系患病,不能就道。”申詳了李大人。恰好李大人也調了福建巡撫,這事就罷了。杜少卿听見李大人已去,心里歡喜道,“好了!我做秀才,有了這一場結局,將來鄉試也不應,科、歲也不考,逍遙自在,做些自己的事罷!”
杜少卿因托病辭了知縣,在家有許多時不曾出來。這日,鼓樓街薛鄉紳家請酒,杜少卿辭了不到,遲衡山先到了。那日在坐的客是馬純上、蘧驗夫、季葦蕭,都在那里。坐定,又到了兩位客:一個是揚州蕭柏泉,名樹滋;一個是采石余夔,字和聲。是兩個少年名士。這兩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舉止風流,芳蘭竟体。這兩個名士獨有兩個綽號:一個叫“余美人”,一個叫“蕭姑娘”。兩位會了眾人,作揖坐下。薛鄉紳道:“今日奉邀諸位先生小坐,淮清橋有一個姓錢的朋友,我約他來陪諸位頑頑,他偏生的今日有事,不得到。”季葦蕭道:“老伯,可是那做正生的錢麻子?”薛鄉紳道:“是。”遲衡山道:“老先生同士大夫宴會,那梨園中人也可以許他一席同坐的么?”薛鄉紳道:“此風也久了。弟今日請的有高老先生,那高老先生最喜此人談吐,所以約他。”遲衡山道:“是那位高老先生?”季葦蕭道:“是六合的現任翰林院侍讀。”
說著,門上人進來享道:“高大老爺到了。”薛鄉紳迎了出去。高老先生紗帽蟒衣,進來与眾人作揖,首席坐下,認得季葦蕭,說道:“季年兄,前日枉顧,有失迎迓。承惠佳作,尚不曾捧讀。”便問:“這兩位少年先生尊姓?”余美人、蕭姑娘各道了姓名。又問馬、蘧二人。馬純上道:“書坊里選《歷科程墨持運》的,便是晚生兩個。”余美人道:“這位蘧先生是南昌太守公孫。先父曾在南昌做府學,蘧先生和晚生也是世弟兄。”問完了,才問到遲先生,遲衡山道:“賤姓遲,字衡山。”季葦蕭道:“遲先生有制禮作樂之才,乃是南邦名宿,”高老先生听罷,不言語了。
吃過了三遍茶,換去大衣服,請在書房里坐。這高老先生雖是一個前輩,卻全不做身分,最好頑耍,同眾位說說笑笑,并無顧忌,才進書房,就問道:“錢朋友怎么不見?”薛鄉紳道:“他今日回了不得來。”高老先生道:“沒趣!沒趣!今日滿座欠雅矣!”薛鄉紳擺上兩席,奉席坐下。席間談到浙江這許多名士,以及西湖上的風景,婁氏弟兄兩個許多結交賓客的故事。余美人道:“這些事我還不愛,我只愛驗夫家的雙紅姐,說著還齒頰生香。”季葦蕭道:“怪不得,你是個美人,所以就愛美人了。”蕭柏泉道:“小弟生平最喜修補紗帽,可惜魯編修公不曾會著,听見他那言論丰采,到底是個正經人。若會著,我少不得著實請教他。可惜已去世了。”蓬驗夫道:“我婁家表叔那番豪舉,而今再不可得了。”季葦蕭道:“驗兄,這是甚么話?我們天長杜氏弟兄,只怕更胜于令表叔的豪舉!”遲衡山道:“兩位中是少卿更好。”高老先生道:“諸位才說的,可就是贛州太守的乃郎?”遲衡山道:“正是。老先生也相与?”高老先生道:“我們天長、六合是接壤之地,我怎么不知道?諸公莫怪學生說,這少卿是他杜家第一個敗類!他家祖上几十代行醫,廣積陰德,家里也掙了許多田產。到了他家殿元公,發達了去,雖做了几十年宮,卻不會尋一個錢來家。到他父親,還有本事中個進士,做一任太守,已經是個呆子了:做官的時候,全不曉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圖著百姓說好;又逐日講那些‘敦孝弟,勸農桑’的呆話。這些話是教養題目文章里的詞藻,他竟拿著當了真,惹的上司不喜歡,把個官弄掉了。他這儿子就更胡說,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著相与,卻不肯相与一個正經人!不到十年內,把六七万銀子弄的精光。天長縣站不住,搬在南京城里,日日攜著乃眷上酒館吃酒,手里拿著一個銅盞子,就像討飯的一般。不想他家竟出了這樣子弟!學生在家里,往常教子侄們讀書,就以他為戒。每人讀書的桌子上寫一紙條貼著,上面寫道:‘不可學天長杜儀。’”遲衡山听罷,紅了臉道:“近日朝廷征辟他,他都不就。”高老先生冷笑道:“先生,你這話又錯了。他果然肚里通。就該中了去!”又笑道:“征辟難道算得正途出身么?”蕭柏泉道:“老先生說的是。”向眾人道:“我們后生晚輩,都該以老先生之言為法。”
當下又吃了一會酒,說了些閒話。席散,高老先生坐轎先去了。眾位一路走,遲衡山道:“方才高老先生這些話,分明是罵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許多身分。眾位先生,少卿是自古及今難得的一個奇人!”馬二先生道:“方才這些話,也有几句說的是。”季葦蕭道:“總不必管他。他河房里有趣,我們几個人明日一齊到他家,叫他買酒給我們吃!”余和聲道:“我們兩個人也去拜他。”當下約定了。
次日,杜少卿才起來,坐在河房里,鄰居金東崖拿了自己做的一個《四書講章》來請教,擺桌子在河房里看。看了十几條,落后金東崖指著一條問道:“先生,你說這“羊棗’是甚么?羊棗即羊腎也。俗語說:‘只顧羊卵子,不顧羊性命。’所以曾子不吃。”杜少卿笑道:“古人解經也有穿鑿的,先生這話就太不倫了。”正說著,遲衡山、馬純上、蘧驗夫、蕭柏泉、季葦蕭、余和聲,一齊走了進來,作揖坐下。杜少卿道:“小弟許久不曾出門,有疏諸位先生的教,今何幸群賢畢至!”便問:“二位先生貴姓?”余、蕭二人各道了姓名。杜少卿道:“蘭江怎的不見?”蘧驗夫道:“他又在三山街開了個頭巾店做生意。”小廝奉出茶來。季葦蕭道:“不是吃茶的事,我們今日要酒。”杜少卿道:“這個自然,且閒談著。”遲衡山道:“前日承見賜《詩說》,极其佩服。但吾兄說詩大旨,可好請教一二。”蕭柏泉道:“先生說的可單是擬題?”馬二先生道:“想是在《永樂大全》上說下來的?”遲衡山道:“我們且听少卿說。”
杜少卿道:“朱文公解經,自立一說,也是要后人与諸儒參看。而今丟了諸儒,只依朱注,這是后人固陋,与朱子不相干。小弟遍覽諸儒之說,也有一二私見請教。即如《凱風》一篇,說七子之母想再嫁,我心里不安。古人二十而嫁,養到第七個儿子,又長大了,那母親也該有五十多歲,那有想嫁之理?所謂‘不安其室’者,不過因衣服飲食不稱心,在家吵鬧,七子所以自認不是。這話前人不曾說過。”遲衡山點頭道:“有理。”杜少卿道:“‘女曰雞鳴’一篇,先生們說他怎么樣好?”馬二先生道:“這是《鄭風》,只是說他‘不淫’,還有甚么別的說?”遲衡山道:“便是,也還不能得其深味。”杜少卿道:“非也,但凡士君子,橫了一個做官的念頭在心里,便先要驕傲妻子。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鬧起來。你看這夫婦兩個,絕無一點心想到功名富貴上去,彈琴飲酒,知命樂天,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齊家之君子。這個,前人也不曾說過。”蘧驗夫道:“這一說果然妙了!”杜少卿道:“据小弟看來,《溱洧》之詩也只是夫婦同游,并非淫亂。”季葦蕭道:“怪道前日老哥同老嫂在姚園大樂!這就是你彈琴飲酒,采蘭贈芍的風流了。”眾人一齊大笑。遲衡山道:“少卿妙論,令我聞之如飲醍醐。”余和聲道,“那邊醍醐來了!”眾人看時,見是小廝捧出酒來。
當下擺齊酒肴,八位坐下小飲。季葦蕭多吃了几杯,醉了,說道:“少卿兄,你真是絕世風流。据我說,鎮日同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嫂子看花飲酒,也覺得掃興。据你的才名,又住在這樣的好地方,何不娶一個標致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時行樂?”杜少卿道:“葦兄,豈不聞晏子云:‘今雖老而丑,我固及見其姣且好也。’況且娶妾的事,小弟覺得最傷天理。天下不過是這些人,一個人占了几個婦人,天下必有几個無妻之客。小弟為朝廷立法:人生須四十無子,方許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別嫁。是這等樣,天下無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几個。也是培補元气之一端。”蕭柏泉道:“先生說得好一篇風流經濟!”遲衡山歎息道:“宰相若肯如此用心,天下可立致太平!”當下吃完了酒,眾人歡笑,一同辭別去了。
過了几日,遲衡山獨自走來,杜少卿會著。遲衡山道:“那泰伯祠的事,已有個規模了。將來行的禮樂,我草了一個底稿在此,來和你商議,替我斟酌起來。”杜少卿接過底稿看了道:“這事還須尋一個人斟酌。”遲衡山道,“你說尋那個?”杜少卿道:“庄紹光先生。”遲衡山道:“他前日浙江回米了。”杜少卿道:“我正要去。我和你而今同去看他。”
當下兩人坐了一只涼篷船,到了北門橋,上了岸,見一所朝南的門面房子,遲衡山道:“這便是他家了。”兩人走進大門,門上的人進去稟了主人,那主人走了出來。這人姓庄名尚志,字紹光,是南京累代的讀書人家。這庄紹光十一二歲就會做一篇七千字的賦,天下皆聞。此時已將及四十歲,名滿一時,他卻閉戶著書,不肯妄交一人。這日听見是這兩個人來,方才出來相會。只見頭戴方巾,身穿寶藍夾紗直裰,三綹髭須,黃白面皮,出來恭恭敬敬同二位作揖坐下。庄紹光道:“少卿兄,相別數載,卻喜卜居秦淮,為三山二水生色。前日又多了皖江這一番纏繞,你卻也辭的爽快。”杜少卿道:“前番正要來相會,恰遇故友之喪,只得去了几時,回來時,先生已浙江去了。”庄紹光道:“衡山兄常在家里,怎么也不常會?”遲衡山道:“小弟為泰伯祠的事,奔走了許多日子,今已略有規模,把所訂要行的禮樂送來請教。”袖里拿出一個本子來遞了過去。庄紹光接過,從頭細細看了,說道:“這千秋大事,小弟自當贊助效勞。但今有一事,又要出門几時,多則三月,少則兩月便回,那時我們細細考訂。”遲衡山道:“又要到那里去?”庄紹光道:“就是浙撫徐穆軒先生,今升少宗伯,他把賤名荐了,奉旨要見,只得去走一遭。”遲衡山道:“這是不得就回來的。”庄紹光道:“先生放心,小弟就回來的,不得誤了泰伯祠的大祭。”杜少卿道:“這祭祀的事,少了先生不可,專候早回。”遲衡山叫將邸抄借出來看。小廝取了出來,兩人同看。上寫道:
禮部侍郎徐,為荐舉賢才事。奉圣旨,庄尚志著來京引見。欽此。
兩人看了,說道:“我們且別,候入都之日,再來奉送。”庄紹光道:“相晤不遠,不勞相送。”說罷出來,兩人去了。
庄紹光晚間置酒与娘子作別。娘子道:“你往常不肯出去,今日怎的聞命就行?”庄紹光道:“我們与山林隱逸不同,既然奉旨召我,君臣之禮是傲不得的。你但放心,我就回來,斷不為老萊子之妻所笑。”次日,應天府的地方官都到門來催迫。庄紹光悄悄叫了一乘小轎,帶了一個小廝,腳子挑了一擔行李,從后門老早就出漢西門去了。
庄紹光從水路過了黃河,雇了一輛車,曉行夜宿,一路來到山東地方。過兗州府四十里,地名叫做辛家驛,住了車子吃茶。這日天色未晚,催著車夫還要赶几十里地。店家說道:“不瞞老爺說,近來咱們地方上響馬甚多,凡過往的客人,須要遲行早住。老爺雖然不比有本錢的客商,但是也要小心些。”庄紹光听了這話,便叫車夫:“竟住下罷。”小廝揀了一間房,把行李打開,舖在炕上,拿茶來吃著。
只听得門外騾鈴亂響,來了一起銀鞘,有百十個牲口。內中一個解官,武員打扮。又有同伴的一個人,五尺以上身材,六十外歲年紀,花白胡須。頭戴一頂氈笠子,身穿箭衣,腰插彈弓一張,腳下黃牛皮靴。兩人下了牲口,拿著鞭子一齊走進店來,吩咐店家道:“我們是四川解餉迸京的,今日天色將晚,住一宿,明日早行。你們須要小心伺候。”店家連忙答應。那解官督率著腳夫將銀鞘搬入店內,牲口赶到槽上,挂了鞭子,同那人進來,向庄紹光施禮坐下。庄紹光道:“尊駕是四川解餉來的?此位想是貴友。不敢拜問尊姓大名?”解官道:“在下姓孫,叨任守備之職。敝友姓蕭,字昊軒,成都府人。”因問庄紹光:“進京貴干?”庄紹光道了姓名并赴召進京的緣故。蕭吳軒道:“久聞南京有位庄紹光先生是當今大名士,不想今日無意中相遇。”极道其傾倒之意。庄紹光見蕭昊軒气字軒昂,不同流俗,也就著實親近。因說道:“國家承平日久,近來的地方官辦事,件件都是虛應故事。像這盜賊橫行,全不肯講究一個弭盜安民的良法。听見前路響馬甚多,我們須要小心防備。”蕭昊軒笑道:“這事先生放心。小弟生平有一薄技,百步之內,用彈子擊物,百發百中。響馬來時,只消小弟一張彈弓,叫他來得去不得,人人送命,一個不留!”孫解官道:“先生若不信敝友手段,可以當面請教一二。”庄紹光道:“急要請教,不知可好惊動?”蕭昊軒道:“這有何妨!正要獻丑。”遂將彈弓拿了,走出天井來,向腰間錦袋中,取出兩個彈丸拿在手里。庄紹光同孫解官一齊步出天井來看,只見他把彈弓舉起,向著空闊處先打一丸彈子,拋在空中;續將一丸彈子打去,恰好与那一丸彈子相遇,在半空里打得粉碎。庄紹光看了,贊歎不已。連那店主人看了,都嚇一跳。蕭昊軒收了彈弓,進來坐下,談了一會,各自吃了夜飯住下。
次早天色未明,孫解官便起來催促騾夫、腳子搬運銀鞘,打發房錢上路。庄紹光也起來洗了臉,叫小廝拴束行李,會了賬,一同前行。一群人眾行了有十多里路,那時天色未明,曉星猶在。只見前面林子里黑影中有人走動。那些赶鞘的騾夫一齊叫道:“不好了!前面有賊!”把那百十個騾子都赶到道旁坡子下去。蕭昊軒听得,疾忙把彈弓拿在手里,孫解官也拔出腰刀拿在馬上。只听得一枝響箭,飛了出來。響箭過處,就有無數騎馬的從林子里奔出來,蕭昊軒大喝一聲,扯滿弓,一彈子打去,不想刮喇一聲,那條弓弦迸為兩段。那響馬賊數十人,齊聲打了一個忽哨,飛奔前來。解官嚇得撥回馬頭便跑。那些騾夫、腳子,一個個爬伏在地,盡著響馬賊赶著百十個牲口,馱了銀鞘,往小路上去了。庄紹光坐在車里,半日也說不出話來,也不曉得車外邊這半會做的是些甚么勾當。
蕭昊軒因弓弦斷了,使不得力量,撥馬在原路上跑,跑到一個小店門口,敲開了門。店家看見,知道是遇了賊,因問:“老爺昨晚住在那個店里?”蕭昊軒說了。店家道:“他原是賊頭趙大一路做線的,老爺的弓弦必是他昨晚弄坏了。”蕭昊軒省悟,悔之無及。一時人急智生,把自己頭發拔下一綹,登時把弓弦續好,飛馬回來,遇著孫解官,說賊人已投向東小路而去了。那時天色已明,蕭昊軒策馬飛奔,赶了不多路,望見賊眾擁護著銀鞘慌忙的前走。他便加鞭赶上,手執彈弓,好像暴雨打荷葉的一般,打的那些賊人,一個個抱頭鼠竄,丟了銀鞘,如飛的逃命去了。他依舊把銀鞘同解官慢慢的赶回大路,會著庄紹光,述其備細。庄紹光又贊歎了一會。
同走了半天,庄紹光行李輕便,遂辭了蕭、孫二人,獨自一輛車子先走。走了几天,將到盧溝橋,只見對面一個人騎了騾子來,遇著車子,問:“車里這位客官尊姓?”車夫道:“姓庄。”那人跳下騾子,說道:“莫不是南京來的庄征君么?”庄紹光正要下車,那人拜倒在地。只因這一番,有分教:朝廷有道,修大禮以尊賢;儒者愛身,遇高官而不愛。畢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圣天子求賢問道 庄征君辭爵還家
話說庄征君看見那人跳下騾子,拜在地下,慌忙跳下車來跪下,扶住那人,說道:“足下是誰?我一向不曾認得。”那人拜罷起來,說道:“前面三里之遙便是一個村店,老先生請上了車,我也奉陪了回去,到店里談一談。”庄征君道:“最好。”上了車子。那人也上了騾子,一同來到店里。彼此見過了禮坐下。那人道:“我在京師里算著,征辟的旨意到南京去,這時候該是先生來的日子了,所以出了彰儀門,遇著騾矯車子一路問來,果然問著。今幸得接大教。”庄征君道:“先生尊姓大名?貴鄉何處?”那人道:“小弟姓盧,名德,字信侯,湖廣人氏,因小弟立了一個志向,要把本朝名人的文集都尋遍了,藏在家里。二十年了,也尋的不差甚么的了。只是國初四大家,只有高青丘是被了禍的,文集人家是沒有,只有京師一個人家收著。小弟走到京師,用重价買到手,正要回家去,卻听得朝廷征辟了先生。我想前輩已去之人,小弟尚要訪他文集,況先生是當代一位名賢,豈可當面錯過?因在京侯了許久,一路問的出來。”庄征君道:“小弟堅臥白門,原無心于仕途,但蒙皇上特恩,不得不來一走。卻喜邂逅中得見先生,真是快事!但是我兩人才得相逢就要分手,何以為情!今夜就在這店里權住一宵,和你連床談談。”又談到名人文集上,庄征君向盧信侯道:“像先生如此讀書好古,豈不是個极講求學問的?但國家禁令所在,也不可不知避忌。青丘文字,雖其中并無毀謗朝廷的言語,既然太祖惡其為人,且現在又是禁書,先生就不看他的著作也罷。小弟的愚見,讀書一事,要由博而返之約,總以心得為主。先生如回貴府,便道枉駕過舍,還有些拙著慢慢的請教。”盧信侯應允了。次早分別,盧信侯先到南京等候。
庄征君迸了彰儀門,寓在護國寺。徐侍郎即刻打發家人來候,便親自來拜。庄征君會著。徐侍郎道:“先生途路辛苦。”庄征君道:“山野鄙性,不習車馬之勞,兼之‘蒲柳之姿,望秋先零’,長途不覺委頓,所以不曾便來晉謁,反勞大人先施。”徐侍郎道:“先生速為料理,恐三五日內就要召見。”
這時是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初一日。過了三日,徐侍郎將內閣抄出圣旨送來。上寫道:
十月初二日,內閣奉上諭:朕承祖宗鴻業,寤寐求賢,以資治道。朕聞師臣者王,古今通義也。今禮部侍郎徐基所荐之庄尚志,著于初六日入朝引見,以光大典。欽此。
到了初六日五鼓,羽林衛士擺列在午門外,鹵簿全副設了,用的傳臚的儀制,各官都在午門外侯著。只見百十道火把的亮光,知道宰相到了,午門大開,各官從掖門進去。過了奉天門,進到奉天殿,里面一片天樂之聲,隱隱听見鴻臚寺唱:“排班。”淨鞭響了三下,內官一隊隊捧出金爐,焚了龍涎香,宮女們持了宮扇,簇擁著天子升了寶座,一個個嵩呼舞蹈。庄征君戴了朝巾,穿了公服,跟在班未,嵩呼舞蹈,朝拜了天子。當下樂止朝散,那二十四個馱寶瓶的象,不牽自走,真是:“花迎劍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乾。”各官散了。
庄征君回到下處,脫去衣服,徜徉了一會,只見徐侍郎來拜。庄征君便服出來會著。茶罷,徐侍郎問道:“今日皇上升殿,真乃曠典。先生要在寓靜坐,恐怕不日又要召見。”過了三日,又送了一個抄的上諭來:
庄尚志著于十一日便殿朝見,特賜禁中乘馬。欽此。到了十一那日,徐侍郎送了庄征君到了午門。徐侍郎別過,在朝房候著。庄征君獨自走進午門去。只見兩個太監,牽著一匹御用的馬,請庄征君上去騎著。兩個太監跪著墜蹬。候庄征君坐穩了,兩個太監籠著疆繩,那扯手都是赭黃顏色,慢慢的走過了乾清門。到了宣政殿的門外,庄征君下了馬。那殿門口又有兩個太監,傳旨出來,宣庄尚志進殿。
庄征君屏息進去,天子便服坐在寶座。庄征君上前朝拜了。天子道:“朕在位三十五年,幸托天地祖宗,海字升平,邊疆無事。只是百姓未盡溫飽,士大夫亦未見能行禮樂。這教養之事,何者為先?所以特將先生起自田間,望先生悉心為朕籌畫,不必有所隱諱。”庄征君正要奏對,不想頭頂心里一點疼痛,著實難忍,只得躬身奏道:“臣蒙皇上清問,一時不能條奏,客臣細思,再為啟奏。”天子道:“既如此,也罷。先生務須為聯加意,只要事事可行,宜于古而不戾于今罷了。”說罷,起駕回宮。
庄征君出了勤政殿,太監又籠了馬來,一直送出午門。徐侍郎接著,同出朝門。徐侍郎別過去了。庄征君到了下處,除下頭巾,見里面有一個蝎子。庄征君笑道:“臧倉小人,原來就是此物!看來我道不行了!”次日起來,焚香盥手,自己揲了一個蓍,筮得“天山逐”。庄征君道:“是了。”便把教養的事,細細做了十策,又寫了一道“懇求恩賜還山”的本,從通政司送了進去。
自此以后,九卿六部的官,無一個不來拜望請教。庄征君會的不耐煩,只得各衙門去回拜。大學土太保公向徐侍郎道:“南京來的庄年兄,皇上頗有大用之意,老先生何不邀他來學生這里走走?我欲收之門牆,以為桃李。”侍郎不好唐突,把這話婉婉向庄征君說了。庄征君道:“世無孔子,不當在弟子之列。況太保公屢主禮闈,翰苑門生不知多少,何取晚生這一個野人?這就不敢領教了。”侍郎就把這話回了太保。太保不悅。
又過了几天,天子坐便殿,問太保道:“庄尚志所上的十策,朕細看,學問淵深。這人可用為輔弼么?”太保奏道:“庄尚志果系出群之才,蒙皇上曠典殊恩,朝野胥悅。但不由進士出身,驟躋卿貳,我朝祖宗無此法度,且開天下以幸進之心。伏侯圣裁。”天子歎息了一回,隨教大學士傳旨:
庄尚志允令還山,賜內帑銀五百兩,將南京元武湖賜与庄尚志著書立說,鼓吹休明。
傳出圣旨來,庄征君又到午門謝了思,辭別徐侍郎,收拾行李回南。滿朝官員都來餞送,庄征君都辭了,依舊叫了一輛車,出彰儀門來。
那日天气寒冷,多走了几里路,投不著宿頭,只得走小路,到一個人家去借宿。那人家住著一間草房,里面點著一盞燈,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家站在門首。庄征君上前和他作揖道:“老爹,我是行路的,錯過了宿頭,要借老爹這里住一夜,明早拜納房金。”那老爹道:“客官,你行路的人,誰家頂著房子走?借住不妨。只是我家只得一間屋,夫妻兩口住著,都有七十多歲,不幸今早又把個老妻死了,沒錢買棺材,現停在屋里。客官卻在那里住?況你又有車子,如何拿得進來?”庄征君道:“不妨,我只須一席之地,將就過一夜,車子叫他在門外罷了。”那老爹道:“這等,只有同我一床睡。”庄征君道:“也好。”當下走進屋里,見那老婦人尸首直僵僵停著,旁邊一張土炕。庄征君舖下行李,叫小廝同車夫睡在車上,讓那老爹睡在炕里邊。庄征君在炕外睡下,翻來覆去睡不著。到三更半后,只見那死尸漸漸動起來,庄征君嚇了一跳,定睛細看,只見那手也動起來了,竟有一個坐起來的意思,庄征君道:“這人活了!”忙去推那老爹,推了一會,總不得醒。庄征君道:“年高人怎的這樣好睡!”便坐起來看那老爹時,見他口里只有出的气,沒有進的气,已是死了。回頭看那老婦人,已站起來了,直著腿,白瞪著眼。原來不是活,是走了尸。庄征君慌了,跑出門來,叫起車夫,把車攔了門,不放他出去。
庄征君獨自在門外徘徊,心里懊悔道:“‘吉凶悔吝生乎動’,我若坐在家里,不出來走這一番,今日也不得受這一場虛惊!”又想道:“生死亦是常事,我到底義理不深,故此害怕。”定了神,坐在車子上。一直等到天色大亮。那走的尸也倒了,一間屋里只橫著兩個尸首。庄征君感傷道:“這兩個老人家就窮苦到這個地步!我雖則在此一宿,我不殯葬他,誰人殯葬?”因叫小廝、車夫,前去尋了一個市井,庄征君拿几十兩銀子來買了棺木,市上雇了些人拾到這里,把兩人殮了。又尋了一塊地,也是左近人家的,庄征君拿出銀子去買。買了,看著掩埋了這兩個老人家。掩埋已畢,庄征君買了些牲醴紙錢,又做了一篇文。庄征君洒淚祭奠了。一市上的人,都來羅拜在地下,謝庄征君。
庄征君別了台儿庄,叫了一只馬溜子船,船上頗可看書。不日來到揚州,在鈔關住了一日,要換江船回南京。次早才上了江船,只見岸上有二十多乘齊整轎子歇在岸上,都是兩淮總商來候庄征君,投進帖子來。庄征君因船中窄小,先請了十位上船來。內中几位本家,也有稱叔公的,有稱尊兄的,有稱老叔的,作揖奉坐。那在坐第二位的就是蕭柏泉。眾鹽商都說是:“皇上要重用台翁,台翁不肯做官,真乃好品行。”蕭柏泉道:“晚生知道老先生的意思,老先生抱負大才,要從正途出身,不屑這征辟,今日回來,留待下科掄元。皇上既然知道,將來鼎甲可望。”庄征君笑道:“征辟大典,怎么說不屑?若說掄元,來科一定是長兄。小弟堅臥煙霞,靜听好音。”蕭柏泉道:“在此還見見院、道么?”庄征君道:“弟歸心甚急,就要開船。”說罷,這十位作別上去了,又做兩次會了那十几位。庄征君甚不耐煩。隨即是鹽院來拜,鹽道來拜,分司來拜,揚州府來拜,江都縣來拜,把庄征君鬧的急了,送了各官上去,叫作速開船。當晚總商湊齊六百銀子到船上送盤纏,那船已是去的遠了,赶不著,銀子拿了回去。
庄征君遇著順風,到了燕子磯,自己歡喜道:“我今日复見江山佳麗了!”叫了一只涼篷船,載了行李一路蕩到漢西門。叫人挑著行李,步行到家,拜了祖先,与娘子相見,笑道:“我說多則三個月,少則兩個月便回來,今日如何?我不說謊么?”娘子也笑了,當晚備酒洗塵。
次早起來,才洗了臉,小廝進來稟道:“六合高大老爺來拜。”庄征君出去會。才會了回來,又是布政司來拜,應天府來拜,驛道來拜,上、江二縣來拜,本城鄉紳來拜,哄庄征君穿了靴又脫,脫了靴又穿。庄征君惱了,向娘子道:“我好沒來由!朝廷既把元武湖賜了我,我為甚么住在這里和這些人纏?我們作速搬到湖上去受用!”當下商議料理,和娘子連夜搬到元武湖去住。
這湖是极寬闊的地方,和西湖也差不多大。左邊台城,望見雞鳴寺。那湖中菱、藕、蓮、芡,每年出几千石。湖內七十二只打魚船,南京滿城每早賣的都是這湖魚。湖中間五座大洲:四座洲貯了圖籍,中間洲上一所大花園,賜与庄征君住,有几十間房子。園里合抱的老樹,梅花、桃、李、芭蕉、桂、菊,四時不斷的花。又有一園的竹子,有數万竿。園內軒窗四啟,看著湖光山色,真如仙境。門口系了一只船,要往那邊,在湖里渡了過去。若把這船收過,那邊飛也飛不過來。庄征君就住在花園。
一日,同娘子賃欄看水,笑說道:“你看這些湖光山色都是我們的了!我們日日可以游玩,不像杜少卿要把尊壺帶了清涼山去看花。”閒著無事,又斟酌一樽酒,把杜少卿做的《詩說》,叫娘子坐在傍邊,念与他听。念到有趣處,吃一大杯,彼此大笑。庄征君在湖中著實自在。忽一日,有人在那邊岸上叫船。這里放船去渡了過來,庄征君迎了出去。那人進來拜見,便是盧信侯。庄征君大喜道:“途間一別,渴想到今。今日怎的到這里?”盧信侯道:“昨日在尊府,今日我方到這里。你原來在這里做神仙,令我羡殺!”庄征君道:“此間与人世絕遠,雖非武陵,亦差不多。你且在此住些時,只怕再來就要迷路了。”
當下備酒同飲。吃到三更時分,小廝走進來,慌忙說道:“中山王府里發了几百兵,有千把枝火把,把七十二只魚船都拿了,渡過兵來,把花園團團圍住!”庄征君大惊。又有一個小廝進來道:“有一位總兵大老爺進廳上來了。”庄征君走了出去。那總兵見庄征君施禮。庄征君道:“不知舍下有甚么事?”那總兵道:“与尊府不相干。”便附耳低言道:“因盧信侯家藏《高青丘文集》,乃是禁書,被人告發。京里說這人有武勇,所以發兵來拿他。今日尾著他在大老爺這里,所以來要這個人,不要使他知覺走了。”庄征君道:“總爺,找我罷了。我明日叫他自己投監,走了都在我。”那總兵听見這話,道:“大老爺說了,有甚么說!我便告辭。”庄征君送他出門,總兵號令一聲,那些兵一齊渡過河去了。盧信侯已听見這事,道:“我是硬漢,難道肯走了帶累先生?我明日自投監去!”庄征君笑道:“你只去權坐几天,不到一個月,包你出來,逍遙自在。”盧信侯投監去了。
庄征君悄悄寫了十几封書子,打發人進京去遍托朝里大老,從部里發出文書來,把盧信侯放了,反把那出首的人問了罪。盧信侯謝了庄征君,又留在花園住下。
過兩日,又有兩個人在那邊叫渡船渡過湖來。庄征君迎出去,是遲衡山、杜少卿。庄征君歡喜道:“有趣,‘正欲清談聞客至’。”邀在湖亭上去坐。遲衡山說要所訂泰伯祠的禮樂。庄征君留二位吃了一天的酒,將泰伯祠所行的禮樂商訂的端端正正,交与遲衡山拿去了。
轉眼過了年。到二月半間,遲衡山約同馬純上、蘧驗夫、季葦蕭、蕭金鉉、金東崖,在杜少卿河房里商議祭泰伯祠之事。眾人道:“卻是尋那一位做個主祭?”遲衡山道:“這所祭的是個大圣人,須得是個圣賢之徒來主祭,方為不愧。如今必須尋這一個人。”眾人道:“是那一位?”遲衡山疊著指頭,說出這個人來。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千流万派,同歸黃河之源;玉振金生,盡入黃鐘之管。畢竟此人是誰,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常熟縣真儒降生 泰伯祠名賢主祭
話說應天蘇州府常熟縣有個鄉村,叫做麟紱鎮,鎮上有二百多人家,都是務農為業。只有一位姓虞,在成化年間,讀書進了學,做了三十年的老秀才,只在這鎮上教書。這鎮离城十五里,虞秀才除應考之外,從不到城里去走一遭,后來直活到八十多歲,就去世了。他儿子不曾進過學,也是教書為業。到了中年,尚無子嗣,夫婦兩個到文昌帝君面前去求,夢見文昌親手遞一紙條与他,上寫著《易經》一句:“君子以果行育德。”當下就有了娠。到十個月滿足,生下這位虞博士來。太翁去謝了文昌,就把這新生的儿子取名育德,字果行。
這虞博士三歲上就喪了母親,太翁在人家教書,就帶在館里,六歲上替他開了蒙。虞博士長到十歲,鎮上有一位姓祁的祁太公,包了虞太翁家去教儿子的書,賓主甚是相得。教了四年,虞太翁得病去世了,臨危把虞博士托与祁太公,此時虞博士年方十四歲。祁大公道:“虞小相公比人家一切的孩子不同,如今先生去世,我就請他做先生教儿子的書。”當下寫了自己祁連的名帖.到書房里來拜,就帶著九歲的儿子來拜虞博士做先生。虞博士自此總在祁家教書。
常熟是极出人文的地方。此時有一位云晴川先生,古文詩詞,天下第一,虞博士到了十七八歲,就隨著他學詩文。祁太公道:“虞相公,你是個寒士,單學這些詩文無益,須要學兩件尋飯吃的本事。我少年時也知道地理,也知道算命,也知道選擇,我而今都教了你,留著以為救急之用。”虞博士盡心听受了。祁太公又道:“你還該去買兩本考卷來讀一讀,將來出去應考,進個學,館也好坐些。”虞博士听信了祁太公,果然買些考卷看了,到二十四歲上出去應考,就進了學。次年,二十里外楊家村一個姓楊的包了去教書,每年三十兩銀子。正月里到館,到十二月仍舊回祁家來過年。
又過了兩年,祁太公說:“尊翁在日,當初替你定下的黃府上的親事,而今也該娶了。”當時就把當年余下十几兩銀子館金,又借了明年的十几兩銀子的館金,合起來就娶了親。夫婦兩個,仍舊借住在祁家。滿月之后,就去到館。又做了兩年,積攢了二三十兩銀子的館金,在祁家傍邊尋了四間屋,搬進去住,只雇了一個小小廝。虞博士到館去了,這小小廝每早到三里路外鎮市上買些柴米油鹽小菜之類,回家与娘子度日。娘子生儿育女,身子又多病,館錢不能買醫藥,每日只吃三頓白粥,后來身子也漸漸好起來。虞博士到三十二歲上,這年沒有了館。娘子道:“今年怎樣?”虞博士道:“不妨。我自從出來坐館,每年大約有三十兩銀子。假使那年正月里說定只得二十几兩,我心里焦不足,到了那四五月的時候,少不得又添兩個學生,或是來看文章,有几兩銀子補足了這個數。假使那年正月多講得几兩銀子,我心里歡喜道:‘好了,今年多些。’偏家里遇著事情出來,把這几兩銀子用完了。可見有個一定,不必管他。”
過了些時,果然祁太公來說,遠村上有一個姓鄭的人家請他去看葬墳。虞博士帶了羅盤,去用心用意的替他看了地。葬過了墳,那鄭家謝了他十二兩銀子。虞博士叫了一只小船回來。那時正是三月半天气,兩邊岸上有些桃花、柳樹,又吹著微微的順風,虞博士心里舒暢。又走到一個僻靜的所在,一船魚鷹在河里捉魚。虞博士伏著船窗子看。忽見那邊岸上一個人跳下河里來。虞博士嚇了一跳,忙叫船家把那人救了起來。救上了船,那人淋淋漓漓一身的水。幸得天气尚暖,虞博士叫他脫了濕衣,叫船家借一件干衣裳与他換了,請進船來坐著,問他因甚尋這短見。那人道:“小人就是這里庄農人家,替人家做著几塊田,收些稻,都被田主斛的去了,父親得病死在家里,竟不能有錢買口棺木。我想我這樣人還活在世上做甚么,不如尋個死路!”虞博士道:“這是你的孝心,但也不是尋死的事。我這里有十二兩銀子,也是人送我的,不能一總給你,我還要留著做几個月盤纏。我而今送你四兩銀子,你拿去和鄰居親戚們說說,自然大家相幫,你去殯葬了你父親,就罷了。”當下在行李里拿出銀子,秤了四兩,遞与那人。那人接著銀子,拜謝道:“恩人尊姓大名?”虞博士道:“我姓虞,在麟紱村住。你作速料理你的事去,不必只管講話了。”那人拜謝去了。
虞博士回家,這年下半年又有了館。到冬底生了個儿子,因這些事都在祁太公家做的,因取名叫做感祁。一連又做了五六年的館,虞博士四十一歲,這年鄉試,祁太公來送他,說道:“虞相公,你今年想是要高中。”虞博士道:“這也怎見得?”祁太公道:“你做的事有許多陰德。”虞博士道:“老伯,那里見得我有甚陰德?”祁太公道:“就如你替人葬墳,真心實意。我又听見人說,你在路上救了那葬父親的人。這都是陰德,”虞博士笑道:“陰騭就像耳朵里響,只是自己曉得,別人不曉得。而今這事老伯已是知道了,那里還是陰德?”祁太公道:“到底是陰德,你今年要中。”當下來南京鄉試過回家,虞博士受了些風寒,就病起來。放榜那日,報錄人到了鎮上,祁太公便同了來,說道:“虞相公,你中了。”虞博士病中听見,和娘子商議,拿几件衣服當了,托祁太公打發報錄的人。過几日,病好了,到京去填寫親供回來,親友東家都送些賀禮。料理去上京會試,不曾中迸士。
恰好常熟有一位大老康大人放了山東巡撫,便約了虞博士一同出京,住在衙門里,代做些詩文,甚是相得。衙門里同事有一位姓尤,名滋,字資深,見虞博士文章品行,就愿拜為弟子,和虞博士一房同住,朝夕請教。那時正直天子求賢,康大人也要想荐一個人。尤資深道:“而今朝廷大典,門生意思要求康大人荐了老師去。”虞博士笑道:“這征辟之事,我也不敢當。況大人要荐人,但憑大人的主意。我們若去求他,這就不是品行了。”尤資深道:“老師就是不愿,等他荐到皇上面前去,老師或是見皇上,或是不見皇上,辭了官爵回來,更見得老師的高處。”虞博士道:“你這話又說錯了。我又求他荐我,荐我到皇上面前,我又辭了官不做。這便求他荐不是真心,辭官又不是真心。這叫做甚么?”說罷,哈哈大笑,在山東過了兩年多,看看又進京會試。又不曾中。就上船回江南來,依舊教館。
又過了三年,虞博士五十歲了,借了楊家一個姓嚴的管家跟著,再進京去會試。這科就中了進士,殿試在二甲,朝廷要將他選做翰林。那知這些進士,也有五十歲的,也有六十歲的,履歷上多寫的不是實在年紀。只有他寫的是實在年庚五十歲。天子看見,說道:“這虞育德年紀老了,著他去做一個閒官罷。”當下就補了南京的國子監博士。虞博士歡喜道:“南京好地方,有山有水,又和我家鄉相近。我此番去,把妻儿老小接在一處,團集著,強如做個窮翰林。”當下就去辭別了房師、座師和同鄉這几位大老。翰林院侍讀有位王老先生,托道:“老先生到南京去,國子監有位貴門人,姓武,名書,字正字,這人事母至孝,极有才情。老先生到彼,照顧照顧他。”虞博士應諾了。收拾行李,來南京到任。打發門斗到常熟接家眷。此時公子虞感祁已經十八歲了,跟隨母親一同到南京。
虞博士去參見了國子監祭酒李大人,回來升堂坐公座。監里的門生紛紛來拜見。虞博士看見帖子上有一個武書,虞博士出去會著,問道:“那一位是武年兄諱書的?”只見人叢里走出一個矮小人,走過來答道:“門生便是武書。”虞博士道:“在京師久仰年兄克敦孝行,又有大才。”從新同他見了禮,請眾位坐下。武書道:“老師文章山斗,門生輩今日得沾化雨,實為僥幸。”虞博士道:“弟初到此間,凡事俱望指教。年兄在監几年了?”武書道:“不瞞老師說,門主少孤,奉事母親在鄉下住。只身一人,又無弟兄,衣服飲食,都是門主自己整理。所有先母在日,并不能讀書應考。及不幸先母見背,一切喪葬大事,都虧了天長杜少卿先生相助。門生便隨著少卿學詩。”虞博士道:“杜少卿先生,向日弟曾在尤滋深案頭見過他的詩集,果是奇才。少卿就在這里么?”武書道:“他現住在利涉橋河房里。”虞博士道:“還有一位庄紹光先生,天子賜他元武湖的,他在湖中住著么?”武書道:“他就住在湖里。他卻輕易不會人。”虞博士道:“我明日就去求見他。”
武書道:“門生并不會作八股文章,因是后來窮之無奈,求個館也沒得做,沒奈何,只得尋兩篇念念,也學做兩篇,隨便去考,就進了學。后來這几位宗師,不知怎的,看見門生這個名字,就要取做一等第一,補了廩。門生那文章,其實不好;屢次考詩賦,總是一等第一。前次一位宗師,合考八學,門生又是八學的一等第一,所以送進監里來。門生覺得自己時文到底不在行。”虞博士道:“我也不耐煩做時文。”武書道:“所以門生不拿時文來請教。平日考的詩賦,還有所作的《古文易解》,以及各樣的雜說,寫齊了來請教老師。”虞博士道:“足見年兄才名,令人心服。若有詩賦古文更好了,容日細細捧讀。令堂可曾旌表過了么?”武書道:“先母是合例的。門生國家寒,一切衙門使費無出,所以遲至今日。門生實是有罪。”虞博士道:“這個如何遲得?”便叫人取了筆硯來,說道:“年兄,你便寫起一張呈子節略來。”即傳書辦到面前,吩咐道:“這武相公老太太節孝的事,你作速辦妥了,以便備文申詳。上房使用,都是我這里出。”書辦應諾下去。武書叩謝老師。眾人多替武書謝了,辭別出去。虞博士送了回來。
次日,便往元武湖去拜庄征君,庄征君不曾會。虞博士便到河房去拜杜少卿,杜少卿會著。說起當初杜府殿元公在常熟過,曾收虞博士的祖父為門生。殿元乃少卿曾祖,所以少卿稱虞博士為世叔。彼此談了些往事。虞博士又說起仰慕庄征君,今日無緣,不曾會著。杜少卿道:“他不知道,小侄和他說去。”虞博士告別去了。
次日,杜少卿走到元武湖,尋著了庄征君,問道:“昨日虞博士來拜。先生怎么不會他?”庄征君笑道:“我因謝絕了這些冠蓋,他雖是小官,也懶和他相見。”杜少卿道:“這人大是不同,不但無學博气,尤其無進士气。他襟怀沖淡,上而伯夷、柳下惠,下而陶靖節一流人物。你會見他便知。”庄征君听了,便去回拜,兩人一見如故。虞博士愛庄征君的恬适,庄征君愛虞博士的渾雅,兩人結為性命之交。
又過了半年,虞博士要替公子畢姻。這公子所聘就是祁太公的孫女,本是虞博士的弟子,后來連為親家,以報祁太公相愛之意。祁府送了女儿到署完姻,又賠了一個丫頭來,自此孺人才得有使女听用。喜事已畢,虞博士把這使女就配了姓嚴的管家,管家拿進十兩銀子來交使女的身价。虞博士道:“你也要備些床帳衣服。這十兩銀子,就算我与你的,你拿去備辦罷。”嚴管家磕頭謝了下去。
轉眼新春二月,虞博士去年到任后,自己親手栽的一樹紅梅花,今已開了几枝。虞博士歡喜,叫家人備了一席酒,請了杜少卿來,在梅花下坐,說道:“少卿,春光已見几分,不知十里江梅如何光景?几時我和你攜罐去探望一回。”杜少卿道:“小侄正有此意,要約老叔同庄紹光兄作竟日之游。”說著,又走進兩個人來。這兩人就在國子監門口住,一個姓儲,叫做儲信,一個姓伊,叫做伊昭,是積年相与學博的。虞博士見二人走了進來,同他見禮讓坐。那二人不僭杜少卿的坐。坐下,擺上酒來,吃了兩杯。儲信道:“荒春頭上,老師該做個生日,收他几分禮過春天。”伊昭道:“稟明過老師,門生就出單去傳。”虞博士道:“我生日是八月,此時如何做得?”伊昭道:“這個不妨,二月做了,八月可以又做。”虞博士道:“豈有此理!這就是笑話了!二位且請吃酒。”杜少卿也笑了。虞博士道:“少卿,有一句話和你商議。前日中山王府里說,他家有個烈女,托我作一篇碑文,折了個杯緞裱禮銀八十兩在此。我轉托了你,你把這銀子拿去作看花買酒之資。”杜少卿道:“這文難道老叔不會作?為甚轉托我?”虞博士笑道:“我那里如你的才情!你拿去做做。”因在袖里拿出一個節略來,遞与杜少卿,叫家人:“把那兩封銀子交与杜老爺家人帶去。”家人拿了銀子出來,又稟道:“湯相公來了。”虞博士道:“請到這里來坐。”家人把銀子遞与杜家小廝去,進去了。虞博士道:“這來的是我一個表侄。我到南京的時候,把几間房子托他住著,他所以來看看我。
說著,湯相公走了進來,作揖坐下。說了一會閒話,便說道:“表叔那房子,我因這半年沒有錢用,是我拆賣了。”虞博士道:“怪不得你。今年沒有生意,家里也要吃用,沒奈何賣了,又老遠的路來告訴我做嗄?”湯相公道:“我拆了房子,就沒處住,所以來同表叔商量,借些銀子去當几間屋住。”虞博士又點頭道:“是了,你賣了就沒處住。我這里恰好還有三四十兩銀子,明日与你拿去典几間屋住也好。”湯相公就不言語了。
杜少卿吃完了酒,告別了去。那兩人還坐著,虞博士進來陪他。伊昭問道:“老師与杜少卿是甚么的相与?”虞博士道:“他是我們世交,是個极有才情的。”伊昭道:“門主也不好說。南京人都知道他本來是個有錢的人,而今弄窮了,在南京躲著,專好扯謊騙錢。他最沒有品行!”虞博士道:“他有甚么沒品行?”伊昭道:“他時常同乃眷上酒館吃酒,所以人都笑他。”虞博士道:“這正是他風流文雅處,俗人怎么得知。”儲信道:“這也罷了,倒是老師下次有甚么有錢的詩文,不要尋他做。他是個不應考的人,做出來的東西,好也有限,恐怕坏了老師的名。我們這監里,有多少考的起來的朋友,老師托他們做,又不要錢,又好。”虞博士正色道:“這倒不然。他的才名,是人人知道的,做出來的詩文,人無有不服。每常人在我這里托他做詩,我還沾他的光。就如今日,這銀子是一百兩,我還留下二十兩給我表侄。”兩人不言語了,辭別出去。
次早,應天府送下一個監生來,犯了賭搏,來討收管。門斗和衙役把那監生看守在門房里,進來稟過,問:“老爺,將他鎖在那里?”虞博士道:“你且請他進來。”那監生姓端,是個鄉里人,走進來,兩眼垂淚,雙膝跪下,訴說這些冤枉的事。虞博士道:“我知道了。”當下把他留在書房里,每日同他一桌吃飯,又拿出行李与他睡覺。次日,到府尹面前替他辯明白了這些冤枉的事,將那監生釋放。那監主叩謝,說道:“門生雖粉身碎骨,也難報老師的恩。”虞博士道:“這有甚么要緊?你既然冤枉,我原該替你辯白。”那監生道:“辯白固然是老師的大恩,只是門生初來收管時,心中疑惑,不知老師怎樣處置,門斗怎樣要錢,把門生關到甚么地方受罪。怎想老師把門生待作上客。門生不是來收管,竟是來享了兩日的福!這個思典,叫門生怎么感激的盡!”虞博士道:“你打了這些日子的官司,作速回家看看罷,不必多講閒話。”那監生辭別去了。
又過了几日,門上傳進一副大紅連名全帖,上寫道:“晚生遲均、馬靜、季崔、蘧來旬,門生武書、余夔,世侄杜儀同頓首拜。”虞博士看了道:“這是甚么緣故?”慌忙出去會這些人。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先圣祠內,共觀大禮之光;國子監中,同仰斯文之主。畢竟這几個人來做甚么,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