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蒲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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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晨就念道:“看春意、讀淫書、聽騷聲。”未央生道:“'看春意'、'讀淫書',這兩件事我初婚的時節都曾做過,果然是有趣的事。至於'聽騷聲' 這件事,不但文字不曾做過,連題目也解說不來。怎麼叫做'聽騷聲'?花晨道:“我生平及喜聽人幹事,可以助我的興動。當初先夫在日之時,故意叫他偷丫鬟,又要他弄得極響,幹得極急,等丫鬟極快活不過,叫喚起來。我聽到興濃之際,然後咳嗽一聲,他就如飛走來,抱我上床,把陽物塞進去,狠舂亂搗。不可按兵法,只是一味狠野戰。這等乾起來,不但裡面快活,連心窩裡都快活。只消七八百抽,就要丟了。這個法子比看春意、讀淫書更覺得有趣。 ”未央生道:“這種議論甚是奇暢。只是一件,依你方才說話來,尊夫的精力也在單薄一邊,怎能先弄丫鬟,後乾主母?而且起先又要弄得極響,幹得極急,飛搬過來的時侯,一定是強弩之末了,怎麼又能再肆野戰?這事我還不能信。 ”花晨道:“起先不要他幹,另有代庖的人。就是後來野戰,也要央他接濟。不然,哪裡支持的來。 ”未央生道:“那代庖的人我知道了,莫非是一位姓'角'的麼? ”花晨道:“然也。這件東西,我家裡最多。今日我和你初交,料想不到難丟地步。明日干事,就要用到此法了。 ”
未央生聽了,也就不按兵法,挺起一味野戰,亂來舂搗,抽了數千,自然從陰戶快活到心窩裡去。只見她手寒腳冷,目定口張,竟像死得一般。若不是預先說破,未央生竟要害怕。果然死了一刻時辰,方才甦醒。摟著未央生道:“心肝,你不消用代庖之物,竟把我弄丟了。這看來你的精力竟是特等,怎麼說在二等前列?”未央生道:“我冊子上面取你做特等,你如今也取我做特等,何相報之速耶。”花晨道:“我正要問你,那冊子上面他們三個名字是哪個塗抹的?後面一行批語是那一個添上?”未央生不好說出,只推不知。花晨道:“你雖不肯說,我心上明白不過。那三個說我年老色衰敗,還能配得她們過。把自己比做淮陰,把我比做絳灌,是個不削為伍的意思。不是我誇口說,她們的年紀雖幼小幾歲,面色雖比我嫩幾分,只好在面前你看看罷了。若要做起事來,恐怕還趕我老人家不上。我今忍在心裡,不與她們爭論,待等閒空時節,待我走過去,約她們做個勝會,一個奇男子,四個俏佳人,都要脫了衣裙,日間幹事,與她們各顯神通,且看是少年的好,老成的好。”未央生道:“說得有理,這個勝會不可不做。”
二人見天色暗起來,穿了衣服,丫鬟排上酒肴。花晨酒量極高,與未央生不相上下。二人猜拳行令,直飲到更初。乘了酒興,依舊上床幹事。這一晚是久曠之後,陰精易洩,不消用三種法子。到了次日起來,就把許多春意、淫書一齊搬運出來,擺在案頭,好待臨時翻閱。他看兩個長丫鬟,年紀俱在十七八歲,都有姿色,又是已經破瓜的,承受得起,就吩咐在身邊,以備助興之用。從此以後,朝朝取樂,夜夜追歡,都用三種成法。花晨最怕隔壁的人要來索取,追還原物,自從畫箱過來之後,就把旁門鎖了。隨她叫喚,只是不開。叫到第五日,未央生過意不去,替她哀求。花晨沒奈何,只得說要睡到七日,到第七日後送去還她。那三人見有了定期,方不叫喚。到第八日上,未央生要辭別過去,花晨還有求閨之意。虧得未央生善為說辭,方才得脫。及至開了房門,走了過去,香雲姊妹三人見了大喜,就問未央生道:“你連夜的受用何如?這老東西的興趣何如?”未央生怕她們吃醋,不敢十分讚揚,只把三種成法說與她們聽,好等學樣。連花晨要做勝會的話也說出來,叫她各人爭氣,切不可以一日之短,埋沒了千日之長。
三人聽了,遂暗暗商量算計花晨,未有定著,只得放下。香雲道:“今日為始,又要照從前次序,每人分睡一夜何如?”瑞珠、瑞玉道:“如此極妙。”三人遂分睡三夜,到了四日,正打點要做合體聯形之事,不想花晨寫字過來,約她們三個做盛會,又出了一兩公份,叫她們備辦酒席:一面飲酒,一面乾事,方才覺得有興。三個商量道:“恰好今日是個合睡的日子,自古道'添客不殺雞',就等她來大覺會聚也分不多少去。這落得做個虛人情。”立刻寫字回她: “謹依來命。”
花晨的名分大,為甚麼不叫侄女就姑娘,反屈姑娘就侄女?要曉得她家裡有個十歲的兒子,雖然不大,也是有知識的。起先把未央生一個藏在家中不覺得,如今一男四女飲酒作樂起來,恐遮掩不住,被兒子看見不好意思。香雲姊妹三個都是沒有兒子的,只要關了二門就不見人影了,所以不論尊卑,情願過來就她。
只見回字去後,過了一會,花晨就來赴會。未央生見她衣袖之中隱隱躍躍卻像有物的模樣,就問她道:“袖中何物?”花晨道:“是一件有趣的東西。酒色二件事都用著它,所以帶來。”就取出與眾人看,原來是一副春意酒牌。未央生道:“這件東西今日做勝會才好用著,如今且不要看,等到酒興發作之時,你們各取一張,照上面的法則,同我模仿一模仿就是了。”香雲道:“這等,待我四人先看一遍,看明白了,到了臨期之時才好模仿。”未央生道:“也說得是。”花晨道:“我看過多次,上面的方法都是爛熟的,不得臨時抱佛腳。如今立過一邊,讓你們看看就是。”
三人笑了一笑,就攤開牌來,逐張仔細看。看到一張,只見一個少年女子覆在太湖石上,聳起後庭,與男子乾龍陽之事。三人看了一齊笑道:“這是甚麼形狀,為何丟了乾淨事不做,做起齷齪事來?”花晨道:“是哪一張?拿來我看。”香雲就遞與她。她看了道:“這個乾法,是從文字上面摹擬下來,難道你們不曉得?”香雲道:“是哪一篇文字?我們不曾看過,求你指教。”花晨道:“是一篇《奴要嫁傳》。當初有個標致閨女,與一個俊俏書生隔牆居住。書生想這閨女,不得到手,害起相思病來。央人到閨女面前致意,說只要見得一面,就死也甘心,不敢做非禮之事。那閨女見他說得可憐,只得應允。及至相會的時節,坐在書生懷裡,隨他要摟就摟,要摸就摸,要親嘴就親嘴,只不與他幹事。等他要乾就回復道:'奴要嫁人,此事不可為。'書生急不過,跪在地下哀求,她到底不允。只把' 奴要嫁'三字回他。說你求見之心不過因我生得標致,要靠一靠身體,粘一粘皮肉,我今坐在你懷中,把渾身皮肉隨你摩弄,你的心事也可以完了,何須定要壞我原身,明日嫁去時節被丈夫識破此事,我一世就做不得人了,這怎麼使得。書生道,男女相交,定要這三寸東西把了皮肉,方算得有情,不然終久是一對道路之人,隨你身體相靠,皮肉相粘,總了不得心事,只是跪在地下哀求不肯起來。閨女被他哀求不過,只得低頭暗想,想出權宜之法,就對他道:'我是要嫁的人,這件東西斷許你不得。我如今別尋一物贈你,何如?'書生道:'除了此物,那裡還有一物?'閨女道:'除非舍前而取後,等把你三寸東西一般進了皮肉,了卻這樁心事,再沒得說了。'書生見她說得真切,也就不好再強,竟依這個權宜之法,把後庭當做前伴,交情起來。這個乾法,就是從那篇傳上摹擬下來的。這樣好書,你們何不曾讀過?”香雲姊妹三人見她說話驕傲,心上甚是不平,就丟了酒牌不看,一齊到背後去商量。大家協力同心,要擺佈她一場。
花晨與未央生隔了三日不見,勝似九秋,巴不得眾人開去,好與他綢繆一番。兩個就摟住親嘴,說了許多話,那秭妹三個方才走來。叫丫鬟擺酒,未央生上座,花晨下座,香雲與瑞珠、瑞玉分坐兩旁。飲過數尋,花晨就叫事牌,過來各取一張,照上面行酒。香雲道:“看了那件東西,只想要幹事,連酒都吃不下。如今且行別令,吃到半酣,然後取它過來,照上面行酒也得,照上面行事也得,就無礙了。”未央生道:“也說得是。”瑞珠遂取出色盆來,未央生道:“擲骰費力,不如猜個狀元拳,定了前後次序。如今照次序行酒,少刻就照次序行事,列位心上何如?”花晨的拳經最熟,聽見這話就眉歡眼笑,巴不得要做狀元,好擺佈她們三個。所慮者,恐中狀元幹事要從她幹起。她是要先聽虛聲,後乾實事的人,那里肯當頭陣。想了一會,就對道:“行事的次第,不必照依行酒,只憑狀元發揮,憑她要先就先,要後就後。”
未央生道:“也說得是。”就把五個拳頭一齊伸出,從未央生猜起,猜到瑞玉住。果然花晨拳高,一口就被她猜著狀元,是她中去了。不等榜眼、探花出來就先發令道:“我既中狀元,就是個令官,不但老儒聽考,連榜眼、探花都要受我節制,如有抗令者,罰一大杯。”未央生道:“既然如此,求你把條教號令預先張掛出來,定了個規矩。”花晨道:“吃酒的數目,從狀元起到探花住,吃個節節高。老儒執壺旁立,只教她斟,不許她吃。幹事的先後,要與前面相反,從探花起到榜眼住,也乾個節節高。老儒執巾旁立,只叫她揩,不許她幹。”又對未央生道:“你如今不用考,委你做監令官,好待後面用你幹事。”未央生道:“這等說,我事便有得做,酒卻沒得吃了。”花晨道:“你的酒數更多,狀元、榜眼、探花有酒,都要你陪。只是老儒服役,不許你去待勞。代勞討好者罰一巨杯。”未央生道:“她自己不爭氣,去做老儒,不干我事,憑她去受苦罷了。”香雲姊妹三個側目而視,讓她發揮,不敢稍參末議。還虧她慮在事前,起先到背後去想了一個妙計,放在胸中。就對未央生道:“你既做監令,若令官不公道,你也要參劾她,不要阿諛曲從,助紂為虐。若是如此,我們就鼓譟起來,不受約束了。”花晨道:“ 若做得不公,不消監令參劾,你們只管公舉,舉得確常,我只管受罰就是。 ”花晨定了條約,就除出未央生,教她姊妹三人決個勝負。卻也古怪,那三個拳頭恰好也照序齒之例,香雲中了榜眼,瑞珠中了探花,把個經不得大干的瑞玉做了老儒。猜定之後,花晨就叫瑞玉行酒,自己一杯,香雲兩杯,瑞珠三杯。都是未央生陪吃。吃完之後,就叫瑞玉把酒牌洗好放在桌上,然後執巾旁立,待眾人幹事之際,好替她揩抹淫水。瑞玉不敢違拗,只得依令。
花晨對未央生道:“頭一個限你一百抽,第二個限你二百抽,多一下,少一下都要罰酒。丟與不丟,看她造化,不累你管。幹到第三個就得輪著我了,主令之人,與眾人不同,不計數目,定要丟了才住,以前兩個的數目,都要老儒代數,差者罰。”又對香雲、瑞珠道:“你們上前揭起,揭著那一張,就依那一張的干法好與不好憑人造化,不許換牌。幹事的時節,要摹仿酷肖方才中式,若有一毫不像,除罰酒外還要減去抽數。”瑞珠道:“我們做得不像,自然受罰;若令官不如式,卻怎麼處?”花晨道:“令官不如式,罰了三杯,重新做起,定要做到如式才住。”瑞珠聽了,就伸手去揭第一張,只見一個婦人睡在床上,兩足張開,男子的身體與婦人隔開三尺,兩手抵住了席,伏在上面抽送,叫做“蜻蜓點水”之勢。瑞珠把酒牌呈過了堂,就脫下褲子,仰臥在床上。未央生爬上身去,仿起蜻蜓的樣子,把陽物塞進陰中,不住的亂點。瑞珠要奉承令官,後面動興,不等快活之後方才叫喚,未央生點一點,她浪一浪;點十點,她浪十浪。直浪到不點才住。香雲道:“如今臨著我了”。就揭起第二張,見一個婦人睡在春榻頭上,男子立著,把她雙腳放在肩頭,兩手抵住春榻,用力推送,叫做“順水推船”之法。香雲也把酒牌呈過了堂,就睡在春榻上去,與未央生摹仿成式。她那個浪法,更比瑞珠不同,順水推船既容易推,則順船之水也容易出,船頭上的浪聲與船底下的浪聲一齊澎湃起來,你說好聽不好聽?
花晨往常竊聽騷聲都是暗中摸索之事,何曾看見這快活頭上。如今見了,那種淫興比往常咳嗽的時節更不相同,大有不能姑待之意。等得香雲滿數之後,就立起身道:“如今輪著令官了。”就把一隻手取牌,一隻手插在褲襠,先去解帶。及至揭起第三張一看,不覺驚慌失色,對眾人道:“這一張是用不得的,只得要別換一張。”香雲姊妹三個一齊鼓譟起來,先把餘下的牌藏在一處,然後來看這一張。原來就是“奴要嫁”的故事,婦人聳起後庭,與男子乾龍陽的套數。為甚麼這等湊巧?多少牌揭不著,偏揭這一張?原來就是她姊妹三人商量出來的計策。料想她三個畢竟輪著一個洗牌,就把這一張做了計號,要分與她。誰想她又預先號令出來,眾人居先,令官落後,所以瑞玉洗牌的時節就把這一張放在第三。如今恰好取著,這也是她驕傲之報。三個看過了牌,就催花晨脫褲。花晨抵死不肯,道:“求列位公議,這一樁事可是做得麼?況他那一件東西,可是做得這一樁事麼?大家想一想就是了。”三個道:“這個說不得,若是我們揭著,你可肯饒恕我們麼?況且不許換牌的話,又是你說的。牌上的方法,只有你爛熟。你既知道這張用不得,何不預先除出這一張?如今揭著了,還有甚麼說?快些脫褲,省得眾人動手。”又對未央生道:“好個監令官,為甚麼口也不開,手也不動?要你何用?”未央生道:“不是監令官徇情,其實我這件東西,她後面原當不起。還要開個贖罪之例,等她多吃了幾杯酒,當了這事罷。”三人道:“你這句話,只當放屁!若是吃酒當得乾事,我們起先只該吃酒,不該干事了。哪個是不顧廉恥,肯脫衣服在人面前出醜? ”
未央生見她們說得詞嚴義正,無言可對,只得求眾人道:“如今我也沒得說,只求刻令開一面之網,不要求全責備,等她脫下褲來,略見大意罷了。”香雲、瑞玉還不肯依,要與尋常乾事一般,瑞珠紫一紫眼道:“只要見得大意也就罷了。難道定要盡法不成?”未央生道:“這等還易處。”就伸手去扯花晨,替她脫褲。花晨執意不肯,被未央生苦勸不過,低頭喪氣,只得曲從。就把褲子解開,伏在春榻頭上。未央生取出陽物,抹上涎唾,只在肛門外面抵得一抵,花晨就叫喊起來。正要立起身子不容他幹,誰想這班惡少安排三雙毒手等她。起先紫眼的話,是哄她脫褲,等她脫了褲子伏上春榻,就一齊走上前去,捺頭的捺頭,封手的封手,莫說立不起,就要把身子動一動也不能。更有一個最惡的,躲在未央生背後,等他抵著肛門的時節,就把未央生的身子著力一推。那陽物竟推進了半截,又把住未央生的身子,替他抽送。花晨就像殺豬一般,大聲喊叫“饒命”。未央生道:“人命相關,不是當要的事,饒了她罷。”眾人道:“她起先說令官與眾人不同,不論次數,直要丟了才住,如今問她丟了不曾? ”花晨連聲應道:“丟了、丟了。”
眾人見他狼狽已極,只得放手。花晨立起身來,就像死人一般,話也說不出,站也站不牢,只得叫丫鬟扶了回去。後來肛門臃腫,發寒發熱,睡了三四天方才爬得起。從此以後心上雖懷恨,只因要做這樁勾當,不好怨恨同事之人,只得與她們相好起來,一男四女,共枕同衾,說不盡她們的樂處。
未央生出門之日,原與艷芳約以三月為期,就回來看她分娩。不想樂而忘返,等到想著期,已在三月之後。叫書笥出去打聽,聞得艷芳已經分娩,一胞生下兩個女兒。花晨四人辦酒,與他賀喜。又作樂了幾日,方送他回去。艷芳恐怕孩子累身不好作樂,就雇了兩個奶娘,把孩子抱去撫養。恰好到彌月之時,未央生走到。就叫他大整旗槍,重新對壘,要嚴追已往的積逋。那裡曉得民窮財盡,一時催徵不起。這是何故?只因四五個月中,以一男而敵四女,肆意姦淫,不分晝夜,豈有不神疲力倦之理?從此以後,艷芳不能遂其欲,遂有悔恨之心矣。
評曰:有病此回形容太過,不為奸夫淫婦留餘地者,然非此回之奇淫不足起下回之慘報。縱容他處,正是難為他處。看到玉香獨擅奇淫,替丈夫還債處,始覺以前數回不妨形容太過耳。
第十八回:妻子落風塵明償還積欠弟兄爭窈窕暗索前通
未央生得意之事按下慢表,再說他妻子玉香跟了權老實與丫鬟如意逃走,走到一處,忽然肚痛起來。她肚裡的東西起先在家時節千方百計再打不下,如今走到路上受些辛苦,不覺就墜了下來。若早墜幾日,豈不省了這番舉動?如今逃走出來,回去不得,白白做了私奔之人,豈不是丈夫造下的冤孽帶累她如此?
權老實的初意原為報仇,不是貪婬。自從拐出之後,就要賣她下水,只因有孕在身,躊躇未決。此時見她落下胎來,方才定了主意。就把主婢兩個帶入京師,寓在店中,尋人貨賣。但凡賣良為娼,定要做個圈套,瞞了本婦,只說有親眷在此,託他尋房居住,才好領人來看,看中了意,才好騙她入娼門。京師裡面有個鴇母叫做“顧仙娘”,一見玉香就知道是樁奇貨,照媒人所說的身價一天平對出來,連如意也買過去,依舊做了丫鬟服事她。權老實賣過玉香之後,就有些過意不去,漸漸懊悔起來。心中想道,我聞得佛經上說,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我自家妻子做了醜事,焉知不是我前世淫人妻之故?今世把妻子還人也不可知。我只該逆來順受才是,為甚麼又去淫人妻子,造起來世的孽障來?就是要報仇,既然與她睡過幾夜,消了意恨也就罷了,為甚麼又賣她為娼?又把她無事使女也賣下水去?權老實想到此處,不禁搥胸頓足,自家恨起自家來。想從前的事俱已做錯,不可挽回,只有個懺悟今生,預修來世之法。就把賣人的銀子,施捨與殘疾窮苦之人,自己把頭髮剪去半截,做了個頭陀,往各處去雲遊,要訪真正高僧,求他剃度。後來游到括蒼山中,遇著孤峰長老,知道是一尊活佛,就摩頂皈依了他,苦修二十年,成了正果。這是後話。
卻說玉香墮落風塵,與如意兩個走到顧先娘家,看一看動靜,才曉得不是良家的光景。就是貞烈婦人跨進這重門檻也跑不出去,何況已經是失節之婦?玉香看了無可奈何,只得安心貼意,做起青樓女子的行徑來。遂改名字叫□妙,取個表字,好待嫖客稱呼。作者還叫他玉香,省得人看花了眼。
初到的一晚,就有個大財主來嫖。到第二日就要去,顧仙娘留他不住,他臨去的時節吩咐顧仙娘道:“這位令愛容貌豐姿,件件都好,單少那三種絕計。你還應該傳授她才是。我如今暫別,待你傳授她會了再來請教。”說罷回去。他為甚麼說出這話來?原來顧仙娘生平有三種絕技,都是婦人裡面不曾講究過的。她少年時節容貌也平常,竟享了三十餘年的盛名。與她相處的都是鄉紳大老,公子王孫,就到四五十歲的時節,還有富貴人去嫖她,就是為此三種絕技。第一種是俯陰就陽;第二種是聳陰接陽;第三種是捨陰助陽。她與男子乾事,教男子仰面睡了,她爬上身去,把陽物插入陰中,立起來套一陣,坐下來揉一陣,又立起來套一陣。別的婦人弄了幾下就腿酸腳軟,動不得了。她一雙膝彎竟像鐵鑄的一般,越弄越有力氣。不但奉承男子,連自己也十分快活。這就叫做俯陰就陽,是她第一種絕技。她有時候睡在底下與男子乾事,再不教男子一人著力,定要把自家身子聳動起來,男子抵一抵,她迎一迎;男子抽一抽,她讓一讓。不但替了男子一半氣力,她自家也討了一半便宜。若還女子不迎不送,只叫男人抽抵,何不把泥塑木雕的美人腰間控一個深孔,只要伸得陽物進去,就可以抽送得了,何須要與活人幹事?所以做名妓的人要曉得這種道理,方才討得男人歡心,圖得自家快樂。這就叫做聳陰接陽,是她第二種絕技。至於舍陰助陽之法,一發玄妙,她與男子乾事,再不肯使有限的陰精洩於無用之地,每丟一次,使男子受她一次之益。這是甚麼樣的法子?原來她與男子乾事到將丟之際,就吩咐男子,教他把龜頭抵住花心,不可再動;她又能使花心上小孔與龜頭上小孔恰好相對,預先把吸精之法傳授男子,到此時陰精一泄,就被男子吸進陽物之中,由尾閭而直上,徑入丹田。這種東西的妙處,不但人參附子難與爭功,就是長生不老的藥,原不過如此。這種妙術是她十六歲上有個異人來嫖她,無意之中說出這道理,被她學過來,遇著有情的嫖客,就教如此如此,嫖客依她做來,無有不驗。與她宿過幾夜,不但精神倍加,連面上的顏色也光彩起來。人都說是仙女轉世,所以教她做仙娘。這種道理既傳與嫖客,那嫖客就該到自己家裡去做,不須用著她了。要曉得吸精之法,雖然可傳,那對著精孔之法,是傳授不去的。要在幹事的婦人善於湊合,這些關竅,只有她肚裡明白,別的婦人那裡湊合得來。妙在天下婦人皆迷,惟有她一人獨悟,所以叫做絕技。
玉香初到底時節,那裡曉得有這三種絕技,嫖客與她幹事,見她第一種絕技尚然不會,那兩種一發做不來了,就與她草草完事。睡到天明,見她美貌,舍她不得,可惜不諳此法,所以臨行之際有這一番叮嚀。仙娘送了嫖客出門,就罵她裝嬌作態,不曾奉承,把這大財主接得一夜就打發開去,以後怎麼樣賺錢,就要鞭打起來。玉香跪下再四哀求,仙娘方才饒了,就把這三種絕技,日夜與她講究。自己同嫖客幹事,就教她立再面前細看,會與不會,好當面指教她;她與嫖客幹事,自己也坐在面前細看,是與不是,好當面提醒她。
俗語說得好,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玉香懼怕鴇母的法度,不敢不學,只消一兩月工夫把三種絕技都學會了。又兼姿容秀美,筆墨精工,一時聞名動京師。沒有一個鄉紳大老公子王孫不來賞鑑。更有兩個大老官極肯破鈔,宿她一晚,定有一二十金相贈。你道這兩個大老官是那個?原來就是瑞珠、瑞玉的丈夫,一個叫做臥雲生,一個叫做倚雲生。因在京里坐監,聞得玉香的盛名,兄弟兩個爭先拜訪。起先是臥雲生,瞞了阿弟先去嫖了幾夜。後來是倚雲生,瞞了阿兄也去嫖了幾夜。一日兄弟兩個盤問出來,遂索性把玉香包在家中,大家公用。不但兄弟同利,又且師弟同門,連香雲的丈夫名為軒軒子,也時常點綴點綴。與她睡過一兩夜,竟有些老當益壯起來。方才曉得玉香的陰物竟是一味補藥,若取著這樣妻子,竟不消躲避差徭了。
臥雲生兄弟在監裡坐了一年,偶然想起故鄉,要回去看看妻子,就央一個人情,求大司成給假數月,大司成批了。師弟三人別了玉香一同回去。到了家中,少不得三位佳人替丈夫接風之後,就問一向在外嫖了幾個女客。三位丈夫就把相處玉香的話陳說一遍,又把那三種絕技次第誇張出來。香雲姊妹三個第二日起來各述所聞,都是一般詫事。瑞珠、瑞玉道:“我不信婦人之中竟有那樣怪物。這等說起來,我們三個都是沒用得了,這些話還是他們三個通同造出來,要激勵我們用心幹事的意思。”香雲道:“這樣事瞞不得我們相處的人,他生平見廣識多,若有這一種妓婦,他畢竟曉得。等他進來,大家一問就是了。”瑞珠、瑞玉道:“也說得是。”
一日,遇著清明佳節,三個的丈夫一齊出去掃墓,要第二日回來。就叫丫鬟請未央生進去相會。一見了面,就把這疑事問他。未央生道:“天下的事奇奇怪怪,或者妓婦裡面有這一種陰物也不可知。她既在京師,我終有一日遇著她,待我嫖她一夜,若對得我過的,方才是個真怪物。”四人說了一會,宿了一晚。未央生次日出來,心上想道,他們三個丈夫的話如出一口,可見這一樁事是真的了。當今之世有這樣異人,何不去會她一會?況且我的精血被這四五個婦人也耗得多了,正要學個採戰之法。滋補一滋補。那個妓者既有許多妙術,我只消嫖她一夜,把個吸精之法傳授過來,就一生受用不盡了。主意定了,就要先回故鄉看看妻子,然後進京去訪那名妓。他這一去,有分教:觸翻東岳,洩不盡憤懣之胸;掬盡西江,洗不盡羞慚之色。要知分解,就在下回。
評曰:未央生之淫惡已造到極處,若使其妻子止於偷漢而不至於為娼,人猶不痛快。即使為娼,人心猶不痛快。即使為娼,止於接他客而不及香雲姊妹之夫,人心猶不痛快。一部淫書看到頭,無一人不報,稍有風流罪過之人,未有不通身汗下者,如此淫書不可不多讀也!
第十九回:孽貫已盈兩處香閨齊出醜禪機將發諸般美色盡成空
未央生臨行之際,走去辭別賽崑崙,把家中之事交託與他,求他照管。賽崑崙道:“托妻寄子的事,不是輕易任的,寄子容易,托妻甚難。劣兄只好替你料理薪水,不能替你防守閨門。”未央生道:“小弟所託之事單為薪水,不慮閨門。你弟媳婦是個過來人,比初嫁丈夫的不同。天下中用的男子不過像權老實,他尚且嫌他不濟,要跟小弟終身。料想男子裡面沒有第二個像小弟的,老兄不必過慮。”賽崑崙道:“也說得是,只要賢弟信得過劣兄,受託也不妨了。”未央生別過賽崑崙,就寫封密札寄別花晨與香雲姊妹,又與艷芳綢繆了幾夜,方才起身。不一日,到了故鄉,走到鐵扉道人門首,敲了半日不開。心上暗喜道,他門戶這等森嚴,料想沒有閒人進去,我就再遲幾日回來也不妨了。直敲到晚,方才有個人影在門縫裡視望,未央生曉得是鐵扉道人,就叫“岳父開門,小婿回來了”。鐵扉道人聽見,忙把門開,接他進去。未央生走進中堂,見過了禮,就問起居。先候岳父的台安,後問令愛的清吉。道人嘆道:“老夫身體倒還粗安,只是小女自賢婿去後,就生起病來,睡臥不安,飲食不進,竟成了憂鬱之症,不上一年就身故了。”說罷放聲痛哭。未央生道:“怎麼有這等異事?”也就痛哭起來。哭了一陣,又問“靈柩在哪裡,如今葬了不曾?”道人道:“現停在冷屋裡,等你回來見一見才好安葬。”未央生就走到冷屋,伏在靈柩上又重新哭了一場。你道這口棺木是哪裡來的?原來是鐵扉道人見女兒跟人逃走,不好說得,一來怕鄉舍取笑,二來怕女婿要人,只得買口棺木回來,封釘好了,只說女兒病故,停在家中,既可掩人之耳目,又可免女婿之追求。未央生因他平日至誠,沒有虛話,所以並不疑心,反自怨不早回來,以至她憂鬱而亡。就請幾眾高僧,做三日三夜好事,追薦亡靈,教她早生早化,不要怨恨丈夫貪戀女色,在陰間吃起醋來,做活王魁的故事。追薦之後,仍以遊學為名,別了道人,往京師進發,要學滋補之方。
不一日,到了京師,安頓行李,就去訪問佳人。訪著住處,就去登門拜見。誰想玉香數日前被一個大老官請去,睡了數日不肯放她回來。仙娘回復了未央生,未央生只得回寓。過了兩日,又去拜訪,仙娘道:“小女昨日有個話來,說今日靠晚就到。”未央生聽了,就送嫖金三十兩,還有幾件私禮,待她回來面送。仙娘收了嫖金,又道:“如今天色尚早,相公若有別事,且去一會再來,若沒有別事,就在這裡等。”未央生道:“我專為令愛而來,沒有別事。”仙娘道:“這等,到小女房中坐下,或是看書,或是睡覺。待小女一到就來奉陪。”說罷,就領未央生進房,吩咐一個小妓教他煎茶服事。又對未央生道:“老婦有俗要去料理,不能相伴。 ”遂轉身出來。
未央生想要將養精神,好到夜間幹事,就從午刻睡起,直睡到薄暮,方才下床,取了一本書正在看,只見紗窗外有個標致婦人把他張了一張,就慌忙走開去,卻像要躲避的一般。未央生就問小妓道:“方才張我的人是哪一個?”小妓道:“就是我家姊姊。”未央生看見那些光景,怕她有拒絕之心,就出來求見。玉香起先張了一張,認得是自己丈夫,只說有心來捉她,所以慌了手腳,要同仙娘商量去路。不想走到仙娘房前,還不曾說話,就望見未央生趕來,只得對仙娘道:“此人是接不得的,不可使他見我。”就跑入仙娘房裡,把門窗堅閉,聲也不則。仙娘不知就裡,只想她心上不愛,所以不肯接他。就去對未央生道:“小女又有信來,就依舊被他留住,不得回來。卻怎麼處?”未央生道:“令愛回來了。怎麼是這等說?莫非怪我禮物輕微麼?”仙娘道:“真是不曾回來,並無他意。”未央生道:“方才明明在窗外張我,一張就躲避開去。怎麼講這樣胡話?就是有些怪我,也須與我想見一面,再把話辭我,我也是辭得去的。何須這等絕人?”
顧仙娘只是照前話回覆。未央生道“我剛才見一個婦人躲在你房裡去,若果然不曾回來,待我搜一搜,若搜不著,我嫖也不嫖,禮物也不取,竟自回去。” 仙娘見他說得對針,恐他搜出人又不好意思,只得對他道:“不瞞相公說,來是果然來了。只是被個作孽的男子一連掏漉了幾夜,身子缺安,要將息一兩夜,才好留客的意思。相公既然執意要見,待我叫她出來就是,何須搜得。”未央生道:“這等,待我親身去請,省得說我來意不誠,又要推託。”就跟仙娘走到房門前一齊啟請。仙娘道:“我兒,相公要會你,你可出來會一會。”連叫幾遍,再不見則聲。未央生也叫一會,不見開門。玉香看見勢頭不好,想起見面之後定要驚官動府。加起刑來,少不得是一死,不如死在未見之先,還省得一場沒趣。就解下束腰的帶,系在樑上自盡。後未央生見門打不開,打開進去,人已吊死了。未央生看見弄出事來,要想脫身,那裡有心看吊死的人是何面貌,遂轉身竟走。仙娘見他逼死了人,一把扯住道:“往哪裡走?我和你無冤無仇,為甚麼把我養差的人活活逼死?”
正在校問之時,只見許多嫖客走到,都是些公子,往常嫖過玉香的,連日因人接去不得見面,聞她回來,大家不約而同都來看她。見被人逼死,大家怒髮衝冠,就吩咐管家一齊動手,把未央生按在地下,用青柴短棍打了上千,只有致命之處不曾受傷,其餘的皮肉沒有一處不被他打的烏青爛熟,打過之後,就把鐵練練了,鎖在死人旁邊。要等地方鄉保同來看過,好領戶主報官。未央生起先要逃走,不看死人。如今被打得損傷,又鎖在死人旁邊,料想脫不得身,就把死人面貌頭腦仔細一看,就大驚起來,想這面貌與我亡妻無異,難道天下的面孔竟有這樣相同?看了又想,想了又看,越看越像,越想越是。不覺疑心起來,焉知不是我妻跟人逃走,岳父不好說得,買口棺木騙我也不可知。況且這婦人若還沒有虛心之事,為甚麼見我就躲,躲到後面見躲不脫,就尋起自盡來。想到此處,已有八分明白,又想起妻子頂門裡有一灸疤,是不生頭髮的,我今何不驗個仔細。就把她鴉髻分開,裡面一看,恰好有指頭大的一塊,沒有頭髮,正是她無疑了。
忽見地方鄉保一齊擁進房來,查問致死來歷。未央生道:“吊死之人是我妻子,被人拐騙出來,賣與仙娘接客。自己還不曉得,走來嫖她。她虛心不敢見面,所以懸樑自縊。及致鎖在一處,細看面貌方認出來。我這冤枉少不得要到官伸訴,只求早些到官,就見天日了。”眾人盤問仙娘,這個女子是甚麼人賣與你的?仙娘不知就裡,說:“他滿口胡言,總是支吾的話,我這女子現有一個丫鬟相隨,同時明買的。”眾人道:“吊死的人不會說話,可問這丫鬟就明白了。”仙娘起身去叫如意,誰想尋了半日不見,只說她走了。那裡曉得竟躲在仙娘床底下,被眾人看見,一把拖出來。原來她也是看見未央生,慌了手腳,同玉香一齊躲入房中,看見玉香吊死,未央生又打進房來,知道沒有好處,所以鑽在床下躲避。不想被人看見,拖了出來。眾人指著未央生問道:“這個人你可認得他?”如意心上還要不認,怎奈面上的顏色,口裡的聲音竟替她遞起認狀來。眾人知道有些原故再把利害的話恐嚇她,她就把玉香在家與某人通姦,懷孕怕父親知道置於死地,只得跟了某人與自己一齊逃走,誰想某人負心,賣她下水的話,細細招了一遍。
眾人知道情節,就勸他兩下解交,不必驚官動府。一個逼死自家妻子,料不抵命;一個明買婦人接客,料非拐帶。只是這個使女問原主還要不要,若要,便贖她回去;不要,還留在這邊。未央生到了這個時候,只當是已死之人,連自家身子都可以不要,巴不得早死一刻也是好的,那裡還要她。就對眾人道:“論理起來定該到公堂上去,求官府替我追究一番,消消隱恨才是。但恐被人傳撥開去,聲名不雅,不如依列位,隱忍些罷。這個使女既然做過娼婦,也不便帶回,由她在這邊罷了。”仙娘見他說出真情料想沒有後患,就依眾人處分,開了鐵鎖,追還嫖金,打發他出去。臨去的時節還被那些嫖客罵了多少王八烏龜才走得脫身。
未央生回到寓處,棒瘡發作起來,叫天叫地,喊個不住。心下想道,我起先只說別人的妻子該是我睡的,我的妻子斷沒得與別人睡的,所以終日貪婬,討盡天下的便宜。那裡曉得報應之理,如此神速。我睡人的妻女,人也睡我的妻子;我睡人的妻子還是私偷,人睡我的妻子竟是明做;我佔人妻子還是做妾,人占我的妻子竟是為娼。這等看起來,姦淫之事,竟是做不得的。我還記得三年前孤峰長老勸我出家,我不肯從,他就把姦淫的果報說來勸我,我與他強說姦淫之事未必人人有報。如今看起來這樁事再沒有不報的了。我又說一人之妻妾有限,天下之女色無窮,若是淫了無限婦人,就把一兩個妻妾還債也就本少利多,不叫做吃虧了。如今打算起來,我生平所睡的婦人不上五六個,我自家妻子既做了娼,所睡的婦人不止幾十個了。天下的利息那裡還有重似這樁的?孤峰又說這道理口說無憑,教從肉蒲團上參悟出來,方見明白。我這幾年,肉蒲團上的酸甜苦辣嘗得透了,如今受這番打罵凌辱也無顏歸故鄉了,此時若不醒悟,更待何時?不如寫一封懇切的書寄與賽崑崙,教他尋一個人家把艷芳打發出去,兩個孩子,隨她帶去也得,留與賽昆撫養也得。我自家一個徑至括蒼山尋見孤峰長老,磕他一百二十個響頭,陪了以前的不是,然後求他指出迷津,引歸覺路,何等不妙?
主意定了,就要寫書,怎奈兩隻手臂都被眾人打傷,寫不得字。將養了一月,手臂好了,就要寫書,恰好賽崑崙有書寄到,拆開一看,說家中有急事,教他聞信之日,即便起身,又不說緊急事是那一樁。未央生心上疑惑,不知何事,遂盤問來人。來人道:“是二娘跟人逃走。”未央生又問:“她跟甚麼人逃走?”來人道: “莫說我家不知,就是府上的丫頭伴當也不曉得。只說未走之先,夜夜聽見床上有些響動。及至起來又不見有個人影。一連響了十幾夜,那一日清早起來,只見重門洞開,尋覓二娘,竟不知哪裡去了。故此家主一面緝訪,一面著小人前來追趕相公回去。”
未央生嘆道,這個信來又是一番報應了。可見姦淫之債,斷斷是藉不得的。借了一倍,還了百倍。焉知這兩個女兒不是還債的種子,如今也慮不得許多,遂寫一封決絕書,回覆賽崑崙道:淫姬私奔,不足為奇。悖而入者亦悖而出,此常理也。故鄉之事亦復類此。自知罪惡貫盈,有此報。魔障消除之日,即道心發現之期,不當返江東,徑歸西土。所恨者禍胎未滅,猶存二孽於懷中,暫累故人,延其喘息,俟我見佛後,當借慧劍除之耳。單複不盡。
打發回書去後就欲起身,要把書笥帶在身邊,做個沙彌服事。後來想了一想,惟恐狡童在側,又起淫心,不如不見可欲,使心不亂。竟叫書笥跟了來人也發他回去。自己收拾行李,單身獨往括蒼山去。
評曰:作者本意直到此回乃見。凡看肉蒲團者,別回只看一遍,此回與下回能看三四遍者,即會看小說之人也。
第二十回:布袋皮寬色鬼奸雄齊攝入旃檀路闊冤家債主任相逢
卻說孤峰和尚自從放過未央生,時時刻刻埋怨道,畢竟是我法力不高,婆心不切,見了情魔色鬼走過不能收縛,任他流毒於蒼生,肆惡於閨閫,乃老僧之罪也。既不能縛鬼受魔要這皮布袋何用?就拿去掛在大門外面松樹梢頭,又削一塊小板,寫幾行細字,釘在松樹上道:未央生一日不至,皮布袋一日不收;皮布袋一日不爛,老和尚之心一日不死。但願早收皮布袋,免教常坐肉蒲團。
這件東西卻也古怪,自從未央生去那一日在松樹上掛起,掛到如今,已是三年,不但一些不爛,反覺得比未掛之先倒硬掙起來。未央生走到時節,看見松樹梢懸一個皮布袋,又看見樹上有一塊小板,小板上有兩行小字,念了一遍,不覺痛哭起來。就把這條木板當做孤峰法像,跪在松樹旁不知拜了幾十拜,然後爬上樹去,取了皮布袋下來,頂在頭上,走入佛堂。遇著孤峰打坐,就跪在他面前,不住的磕頭。從入定之初,磕到出定之後,約有三個時辰,豈止磕一百二十個響頭而已。
孤峰走下蒲團,一把攙住道:“賢居士重來賜顧,就見盛情了,為何行此重禮?快請起來。”未央生道:“弟子愚蒙,悔當初不曾受得教悔,以至肆意胡行,把種種落地獄之事都做出來。如今,現在的陽報雖然受了,將來的陰報還不曾受,要求老師父哀憐,收在法座之下,使弟子懺悔前因,歸依正果。不知老師父可肯收約否?”孤峰道:“既然收我皮布袋進來,我豈有不收納之理。只恐你道念不堅,將來又有入塵之事。”未央生道:“弟子因悔恨之極,方才猛省回頭。如今只當是從地獄裡面逃走出來,那裡還敢再去。自然沒有反覆的,只求師父收納。”孤峰道:“既然如此,收納你就是。”未央生爬起身來,重新行禮。孤峰就揀個好日,替他落了頭髮。未央生告過孤峰,自取法名叫做“頑石”。一來自恨回頭不早,有如頑石;二來感激孤峰善於說法,使三年不點頭的頑石依舊點起頭來。從此以後,立意參禪,專心悟道。
誰想少年出家到底有些不便,隨你強制,淫心硬撓慾火。在日間念彿看經自然混過,睡到半夜,那孽物不知不覺就要磨起人來,不住在被窩中礙手絆腳,捺又捺它不住,放又放它不倒,只得要想個法子去安頓它。不是藉指頭救急,就是尋徒弟解紛,這兩樁事是僧家的方便法門。未央生卻不如此,他道出家之人,無論姦淫不姦淫,總要以絕欲為主。這兩樁事雖然不犯條款,不喪名節,俱不能絕欲之心,與姦淫無異。況且手銃即房事之媒,男風乃婦人之漸,對假而思真,由此而及彼,此必然之勢,不可不禁其初。偶然一夜,夢見花晨與香雲姊妹到庵拜佛,連玉香、艷芳也在裡面,未央生見了憤恨之極,就叫花晨與香雲姊妹幫助他拿入,睡想轉眼之間不見了玉香、艷芳兩個,單單剩下四位舊交,就引他入禪房,大家脫了衣服,竟要做起勝會來。把陽物湊著陰門正要幹起,被隔林犬吠忽然驚醒,方才曉得是夢。那翹然一物,竟在被窩裡面東鑽一下,西撞一頭,要尋舊時的門戶。頑石捏了這件東西,正要想個法子安頓它,又忽然止住道,我生平冤孽之根,皆由於此,它就是我的對頭,如今怎麼又放縱它起來。就止了妄念,要安睡一覺。
誰想翻來复去再睡不著,總為那件孽根在被裡打攪。心上想道,有這件作祟之物帶在身邊,終久不妙,不如割去了它,杜絕將來之患。況且狗肉這件東西是佛家最忌之物,使它附與身體也不是好事。若不割去,只當是畜類,算不得是人身,就修到盡頭地步,也只好轉個人身,怎能成佛作祖?想到此處,不待天明,就在琉璃上點下火來,取一把切菜的薄刀。一手扭住陽物,一手拿起薄刀,恨命割下。也是他人身將轉,畜運將終,割下的時節竟不覺十分疼痛。從此以後,欲心頓絕,善念益堅。住了半年,還是泛泛修行,不曾摩頂受戒。到半年以後,聚了一二十僧,都是死心受戒,沒有轉念的人,請孤峰登壇說法。但凡和尚受戒,先要把生平做過的罪犯逐件自說出來,定了罪案,然後跪在佛前,求大和尚替他懺悔。若有一件不說出來,就是欺天誑佛,犯了不赦之條,隨你苦修一世也成不得正果。
眾僧請孤峰登壇拜畢,以入門之先後定了次第。大家分坐在兩旁,孤峰把受戒的條規說了一番,就叫眾僧各陳罪過,不得隱諱。頑石進門最遲坐在末席。一時輪未及他,只聽得眾僧裡面也有殺人放火的,也有做賊姦淫的,皆自己陳告出來。後來輪著一僧,相貌粗笨,坐在頑石上首,也陳告道:“弟子生平不做惡事,只有賣身與人為僕、奸了主人之女,連她使女都拐出來,賣與青樓為妓這樁罪犯。真是死有餘辜,求師父懺悔。”孤峰道:“你這罪重大,只怕懺悔不來。自古道'萬惡淫為首',只消一個淫字也就夠得緊了,怎麼做出拐事來?又怎麼賣她為娼?你這罪惡就有幾世不得超升,我便替你懺悔,只恐菩薩不准,奈何?”和尚道:“禀告師父,這事是別人逼我做,不是我自己要做。只因那婦人的丈夫先姦我妻子,又逼我賣與他,我沒有勢力,敵他不過,所以逼上樑山,做了這事。其情可原,或者還可以懺悔。”
頑石聽了,不覺動心,就問老師兄:“你拐他去賣的婦人叫甚麼名字?是哪一家的妻子?那一家的女兒?如今在何處?”和尚道:“他是未央生之妻,鐵扉道人之女,叫做玉香,丫鬟叫做如意,如今在京師接客。”未央生大驚道:“這等說來,你就是權老實了!”和尚道:“莫非你就是未央生麼?”頑石道:“正是。 ”兩個一齊走下蒲團,各賠個不是,然後對著孤峰共剖原情,各陳罪犯。孤峰大笑道:“好!冤家也有相會的日子。虧得佛菩薩慈悲,造了這條闊路,使兩個冤家行走,一毫不礙。若在別路上相逢,就開交不得了。你兩個罪犯原是懺悔不得,虧那兩位夫人替丈夫還債,使你們的罪犯輕了許多。不然莫說修行一世,就修行十世也脫不得輪迴,免不得劫數。我如今替你懺悔,求佛菩薩大捨慈悲看那兩個妻子麵上,寬待你們一分。”就叫兩人跪在佛前,自己念起經來,替他倆懺悔。
懺悔之後,頑石又問道:“請問師父,姦淫之人既有妻子女兒,妻子還過了債,那懷抱中的幼女,也可以赦得他過,後來不還債麼?”孤峰搖頭道:“赦不過,赦不過。姦淫的人,除非不生女兒就罷,若生下女兒就是還債的種子。那裡赦得她過。”未央生道:“不瞞師父說,弟子現有兩個債種,將來定是不赦得了。弟子要別師父回去,用慧劍除了孽根,只當生來時節一盆水淹死了,不曾領起來的一般。”孤峰合掌念一聲“阿彌陀佛”道: “如此惡言,不該出於你口,入於我耳。那裡有受過法戒的和尚還想殺人的道理?”頑石道:“既不可殺,當用何法以處之?”孤峰道:“那兩個孩子不是你的孩兒,是天公見你作惡不過,特送與你還債。古語說得好'一善能解百惡',你只是一心向善,沒有轉移,或者天公回心,替你收去,也不可知。何須用甚麼慧劍?” 頑石點頭道:“是。”遂一心向善奉佛。
又過了半年,正在禪堂與孤峰講話,忽見有個大漢闖進門來。頑石一看,見是賽崑崙。先參佛像,然後拜孤峰。頑石對孤峰道:“這人就是弟子的盟兄,叫做賽崑崙。是當今第一個俠士。”孤峰道:“莫非就是穿窬豪傑、生平有五不偷的人麼?”頑石道:“然也。”孤峰道:“這等,是一尊賊菩薩了。貧僧何人,敢受得菩薩的拜?”就要跪下答拜。賽崑崙忙扯住道:“弟子今日到此,一來為訪故人,二來為參活佛。師父若不受拜,是絕人向善之路,堅人作惡之心。可見天下人該做暗賊,不該做明賊;該做衣冠之賊,不該做穿窬之賊了。”孤峰道:“這等說,貧僧不敢回禮了。”賽崑崙又與頑石行禮,然後分賓主坐下,對孤峰敘了寒溫,就立起身,要與頑石到後面去說話。頑石道:“小弟以前的事都與師父說過,家中有甚麼隱情不妨面講。”賽崑崙聽了,依舊坐下道:“劣兄謀事不忠,不但不可托妻,亦且不堪寄子。今日相會甚覺無顏。”頑石道:“這等說來,想是家中的孽障有甚麼原故了。”賽崑崙道:“你兩位令愛,又無疾病,好好睡在床上,就一齊死了。臨死之夜,兩個乳母都夢見有人叫喚,說他家的賬目都已算清,用你們不著,跟我回去罷。及至醒來,把孩子一摸就沒用了。這事著實古怪。”頑石聽了大喜,就怕自己懼怕女兒還債,師父教我一心向善,天公自然回心替你收去的話述了一遍。如今孽障消除,乃大幸之事,老兄怎麼說起負託的話來。
賽崑崙聞言不覺毛骨竦然。聽了一會,又道:“還有一個喜信報你。那淫婦艷芳背你逃走,其實可恨。小弟終日緝訪不著。誰想被一個和尚拐去,藏在地窖中,被我無心看見,替你除了。”孤峰道:“她藏在地窖中可謂極穩的了,你怎麼能看見?”賽崑崙道:“那個和尚常在三叉路口慣做謀財害命的事,我打聽他有無數銀子藏在地窖中。那一夜去偷他,誰想他睡在床上與婦人說話。我就躲在旁邊細聽,只見婦人道:'我當初的原夫叫做權老實,雖然粗笨,倒是一馬一鞍,沒有別個婦人分寵。誰想賽崑崙替未央生做事,把我姦騙上手,強娶過去。他丟了自家妻子終日去走邪路,教我獨守空房。弄到精力衰微,應付不來,又到遠處去躲避差徭,不管家人的死活。這樣的薄悻男子,我為甚麼跟他?'弟子聽了,知是艷芳,不覺大怒,拔出利劍掀起帳子,把兩個殺了。然後點起火來,搜尋財物,約有二千多金都被弟子取來,任意揮霍,濟了無數的窮人。請問師父,這兩個男女該殺不該殺?這一注錢財該取不該取?”
孤峰道:“殺也該殺,取也該取,只是不該是居士殺,不該是居士取,恐天理王法上還有些說不過去,只怕陰陽二報定有所不免。”賽崑崙道:“人情痛快即是天理昭張,有何說不去?我做一世賊,不曾弄出事來,難道為這項銀子就犯了王法不成?”孤峰道:“居士不要這等說,天理王法兩件事都是一絲不漏的。沒有一個不報,只是遲速之分。報的速的倒還輕些,報的遲的,忽然發作起來就當不起了。那和尚既犯了姦淫,那婦人既犯了私奔,天公自然會誅殛他,難道少了雷神霹靂,定要假手於人去殺他們不成?就作要假手於人,天下人個個有手,為甚麼不去假他,單要藉重你一個?難道只有你這手是殺得人死的不成?大權不可假人,太阿不容旁落,殺人的大事,天公能主持,使有罪之人依舊被有罪之人所殺,豈有付之不問之理。所以將來的陰報定不能免,或者比殺良善之人不同,罪略輕些也不可知。居士這樁事業既然做了一生,料想你的大名是沒有一個衙門不知,沒有一個官府不曉得了。你偷來的銀子雖然濟了窮人,別人不信,只說你藏在家中,少不得有個尋著你的日子。你往常所得的財物若果然藏在家中,還好送去買命,只怕濟窮人的銀子一時追不轉來,就有性命之憂了。所以將來的陽報定不能免,只怕發作的遲,比初犯罪孽略重大些也不可知。”
賽崑崙平日原是些狼器的人,只因性子不好,人人懼怕他,所以善言不入於耳。如今聽了這番正論,就不覺動了悔過之心,不消強逼,他竟有個反邪歸正的意思。就對孤峰道:“弟子所做的事,原不是正人君子所為。只因世上有錢的人自家不肯揮霍,所以要去取些出來,替他做幾件好事,只想為人,竟不想著自己。照師父說來,弟子作惡多端,陰陽二報都是不免的了。但如今從此回頭,可還懺悔的去麼?”孤峰指著頑石道:“他之作孽比彼還重得多。只因一心向善,就感動了天心,把還債的女兒都替他收他回去,這是你親耳聽見的話,不是貧僧附會出來的。即此一推,懺悔得去懺悔不去就知道了。”
頑石見他有向善之心,不勝之喜,就把自己三年前不受師父教訓,肆意妄行,後來報應句句合著他所言,不可不以小弟為鑑。塞崑崙定了主意,就拜孤峰為師,削了頭髮,立志苦修二十年,成了正果。與孤峰、頑石一同坐化。
可見世上的人皆可作佛,只因被“財、色”二字縛住,不能跳脫迷津,超登彼岸。是以天堂之上,地廣人稀;地獄之中,人稠地窄。上天大帝,清聞不過;閻羅天子,料理不來。總是開天闢地的聖人多事,不該生女子、設錢財,把人限到這地步。如今把這兩句《四書》定他罪案,道:始作俑者,其為聖人乎?
評曰:開首處是感激聖人,收場處又埋怨聖人,使聖人歡喜不得,煩惱不得,真玩世之書也。仍以《四書》二句為聖人解嘲曰:知我者其為肉蒲團乎?罪我者其為肉蒲團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