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山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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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看梅花默然投臭味
詞曰: 祇怕不春光,若是春光自媚。試看鶯鶯燕燕,來去渾如醉。饒他金屋好花枝, 莫不懨懨睡。但願芳香艷,填滿河洲內。 右調《好事近》 話說山小姐聞知平如衡消息,連忙報知冷絳雪,說道:「今日聖上特召爹爹進朝, 說南直隸學臣疏薦兩個才子,你道是誰?」冷絳雪道:「賤妾如何得知,乞小姐明言。 」山小姐道:「一個是松江人,叫做燕白頷。那一個你道奇也不奇,恰正是姐姐所說的 洛陽平如衡。」冷絳雪道:「平如衡既另有一人,這張寅卻又是誰?莫非一人而有兩名 ?」山小姐道:「這個未必。聖上說燕白頷與平如衡纔批旨去徵召,這張寅已在京師, 豈有是一人之理。」冷絳雪道:「若非一人,為何張子之詩竟是平子之作?」山小姐道 :「以小妹看來,這個張寅定非端士。」冷絳雪道:「小姐何以得知?」山小姐道:「 他既要求親,若果有真才,自宜挺然面謁,為何祇央權貴稱揚,而絕不敢登門?若非醜 陋,定是無才。這《張子新篇》大約是他人舊作,而竊敢以作嫁衣裳也。」冷絳雪道: 「小姐此論甚是有理。」山小姐道:「平如衡既為姐姐刮目,又為學臣特薦,閔祠二詩 又見一斑,其為才子無疑矣!天子欲為小妹擇婿,小妹當為姐姐成全閔祠之一段奇緣, 以作千秋佳話。」冷絳雪道:「閔廟奇緣,雖尚未可知,而小姐美意亦已不朽矣!但妾 想學臣所薦二人,平生既實係才子,則那燕子定是可兒。小姐原以白燕得名,那生祇名 燕白頷,互為顛倒,此中似有天意。今又蒙聖主垂憐,倘能如願,豈非人生快事。」山 小姐道:「姻緣分定,且自由他。今得姐姐開懷,大是樂事。」就扯了冷絳雪同到玉尺 樓去閑耍。正是: 鳥長便能語,花開自有香。 舊時小兒女,漸漸轉柔腸。 按下山小姐與冷絳雪閨中閑論不題。 且說燕白頷與平如衡,自離揚州,雖說要趕到京師,然二人都是少年心性,逢山要 看山,逢水要觀水。故一路耽耽擱擱,直度過了歲,方纔到京,到京之日,轉在張寅之 後。二人到了京師,尋了一個寓所,在玉河橋住下,就叫來一個家人,去問山閣老的相 府在哪裏。家人去問了,來回道:「山閣老已告病回去多時了。」燕白頷與平如衡聽了 大驚道:「怎你我二人這等無緣。千山萬水來到此處,指望一見山小姐,量量爾我之才 ,不期不遇。他又是一個秦人,這一告病去了,便遠隔山河,怎能得見?」 燕白頷還不肯信,又叫家人買了一本新縉紳來看。揭開第一頁,見宰相內並無山顯 仁之名,知道是真,便情性索然。平如衡雖也不快,卻拿著縉紳顛來倒去,祇管翻看。 燕白頷道:「人已去矣,看之何益!」平如衡道:「有意栽花,既以無成;無心插柳, 或庶幾一遇。向日與兄曾說的冷絳雪,想在京中,故查一查看。」燕白頷笑道:「偌大 京師,如大海浮萍,吾兄向何處尋起?」平如衡道:「兄不要管我,待小弟自查。」因 再四撿來撿去。忽撿著一個鴻臚少卿姓冷,因大喜道:「這不是。」燕白頷又笑道:「 兄癡了!」天下有名姓盡同,尚然不是,哪有僅一冷姓相同,便確確乎以為絳雪之家, 天下事哪有如此湊巧!」平如衡道:「天下事要難則難,要容易便容易。兄不要管我, 待小弟自去一訪。是不是也可盡小弟愛才之心。」大家又笑之,各自安歇。 到次日清晨,燕白頷尚未起身,平如衡早已自去尋訪了。燕白頷起來聞知,因大笑 道:「『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千古名語。」喫了早飯,尚不見來家。又聽得城南梅 花盛開,自家坐不住,遂帶了一個小家人,獨自出城南去閑耍。出了城,因天氣清明, 暖而不寒,一路上斷斷續續有梅花可看,遂不覺信步行有十數餘里。忽到一處,就象水 盡山窮一般,因問土人道:「前面想是無路了。」土人笑道:「轉入山去,好處盡多, 怎說沒路。」燕白頷依他,轉過山腳,往裏一望,祇見樹木扶疏幽秀,又是一天,心甚 愛之。祇得又走了入去,一步一步皆有風景可觀。不覺又行了二三餘里,心雖要看,爭 奈足力不繼,行到一莊花園門首,遂坐下歇息。歇息稍定,再將那花園一看,祇見: 上下盡為碧瓦,周圍都是紅牆。雕甍畫棟吐龍光,鳳閣斜張朱網。 嬌鳥枝頭百囀,名花欄內群芳。風流富貴不尋常,卻有侯王氣象。 燕白頷看見那花園規模宏麗,制度深沉,象個大貴族人莊院,不敢輕易進去。又坐 了一歇,不見一個人出入,心下想道:「縱是公侯園囿,在此郊外,料無人管,便進去 看看,也無妨礙。」隨叫家人立在門外,自家信步走了入去。園內氣象雖然闊大,然溪 徑鋪置,卻甚逶迤有致。燕白頷走一步愛一步,便不覺由著曲徑回廊,直走到一間閣下 。階前幾處梅花,開得甚盛。遂繞看梅花,步來步去,引領香韻。 正徘徊間,忽聽得閣上窗子開響,忙抬頭一看,,祇見一個少年美女子,生得眉目 秀美,如仙子一般。無心中推窗看梅,忽見燕白頷在閣下,彼此覿面一看,各各喫了一 驚。那美女連忙避入半面,把窗子斜掩。燕白頷看得獃了,還仰臉癡癡而望。祇見閣上 走下兩個僕婦來問道:「你是甚麼人?擅自走到這個所在來?」燕白頷道:「我是遠方 秀士,偶因看梅到此。」那婦人道:「這是甚麼所在,你也不問聲,竟撞了進來。若不 看你年紀小,又是遠方人,叫人來捉住纔好。還不快走出去。」燕白頷見勢頭不好,不 敢回言,祇得急急走出園外來。心下想道:「天下怎有這樣標致女子,我燕白頷空長了 二十歲,實未曾見。」因坐在園門前祇管獃想。跟來的家人,見他癡癡坐著不動身,因 說道:「日已沉西,還有許多路,再耽擱不得了。」燕白頷因問道:「帶得有筆硯麼? 」家人道:「有,在拜匣裏。」燕白頷遂叫取了出來,就在園門外旁邊粉壁上,題詩一 首道: 閑尋春色辨媸妍,盡道梅花獨佔先。 天際忽垂傾國影,梅花春色總堪憐。 燕白頷纔寫完,正要寫詩柄落款,忽園外走了一個僮子來看見,大聲罵道:「該死 的賊囚根子!這是甚麼所在,又不是閹觀寺院,許你寫詩在牆上。待我叫人拿來你。」 遂一徑飛跑了進去。家人見說慌了,忙說道:「相公快去了吧,這一定是公侯大人家。 我們孤身,怎敵得他過。」燕白頷著了急,也不敢停留,遂叫家人收拾了筆硯,忙忙照 舊路一徑走了回去,不題。 你道這園是甚麼所在?原來就是天子賜與山顯仁住的皇莊數內的花園。皇莊正屋, 雖祇一所,園亭倒有五六處。有桃園、李園、柳園、竹園,這卻叫做梅園。那一座閣, 叫做先春閣。山顯仁因春初正是梅花開放時節,故暫住於內賞玩。這日因偶然感了些微 寒,心下不爽,故山小姐來看父親。見父親沒甚大病,放了心,遂走到先春閣上來看梅 。忽推窗看見了燕白頷,人物俊秀,年紀又輕。此時山黛已是一十六歲,有美如此,有 才如此,豈有無情之理。未免生憐,佇目而視。不料忽被僕婦看見,趕了出去,心下甚 是依依。正倚著窗子沉吟想象,忽見僮子跑了進來,口裏亂嚷道:「甚麼人在園牆上寫 得花花綠綠,還不叫人去捉住他!」山小姐聽了,情知就是那生,因喝住道:「不要亂 嚷,待我去看。」僮子見小姐吩咐,不敢再言,竟走了進去。 小姐因見此園是山中僻地,無人來往,遂帶了兩個侍妾,親步到園門邊。遠遠望去 ,便見園門外粉壁上寫得龍蛇飛舞,體骨非常,心下先已驚訝道:「字倒寫得遒勁,不 知寫些甚麼?」及走到面前一看,卻是一首詩,忙讀一遍,知就是方纔那生感興之作, 心下十分喜愛道:「好詩,好詩。借春色梅花讚我,寓意委婉,大有風人之旨。我祇道 此生貌有可觀,不期才更過之。我閱人多矣,從未見才貌兼全如此生者。但可恨不曾得 名姓,叫我知他是誰。」因沉吟了半晌,忽想到:「我看此詩之意,無窮眷戀,此生定 然還要來尋訪,莫若和他一首,通個消息與他,也可作一線機緣。」一面就吩咐侍兒去 取筆硯,一面又想道:「我若和在上面,二詩相並,情景宛然。明日父親見了豈不嗔怪 。」又想道:「我有主意了。」因叫侍女去喚一個大家人,用石灰將壁上詩字塗去,卻 自於旁邊,照他一般樣的大字,也縱縱橫橫和了一首在上面。也不寫出詩柄,也不落款 。自家題完,又自家讀了兩遍,自家又歎了幾口氣,依舊進園中去了。到晚間,山顯仁 病已好了。羅夫人放心不下。叫家人去逼著將山相公與小姐都接了回大莊上去了,不題 。 且說燕白頷被僮子一驚,急急奔回,直走出山口,見後面無人追趕,方纔放心。心 下想道:「古稱美人『沉魚落雁,眉似遠山,眼橫秋水』。我祇道是個名色,那能實實 如此。今看閣上美人,比花解語,似玉生香,祇覺前言尚摹寫不盡。我燕白頷平生愛才 如命,今睹茲絕色,雖百才子,吾不與易矣。」心上想念美人,情興勃勃,竟忘卻勞倦 ,一徑歡歡喜喜走回寓所,進門便問:「平相公回來了麼?」家人道:「回來久了。」 燕白頷一路叫了進來道:「子持兄訪得玉人消息何如?」平如衡睡在床上竟不答應 。燕白頷走到床前笑問道:「吾兄高臥不應,大約是尋訪不著,胸中氣苦了。」平如衡 方坐起來道:「白白走了許多路,又受了一肚皮氣,那人畢竟尋訪不著,你道苦也不苦 。」燕白頷道:「尋不著便罷了,有甚麼氣?」平如衡道:「那冷鴻臚,山西人,粗惡 異常。說我問了他家小姐,壞他的閨門,叫出許多衙役與惡僕,祇是要打。幸虧旁人見 我年少,再三勸解,放我走了。不然,雞肋已飽尊拳矣,如何不氣!」 燕白頷笑道:「吾兄不得而空訪,小弟不訪而自得,豈非快事!」 平如衡聽了大驚道:「難道兄在哪裏遇見了絳雪嗎?」燕白頷道:「弟雖未遇絳雪 ,而所遇之美者,恐絳雪不及也。」平如衡笑道:「美或有之,若謂過於絳雪,則未必 然。且請問在何處相遇?」燕白頷道:「小弟候兄不回,獨步城南。因風景可愛,不覺 信步行遠。偶因力倦少憩,忽見一所花園富麗,遂入去一觀。到了一座閣下,梅花甚盛 。小弟正爾貪看,忽閣上窗子開響,露出一位少年女子,其眉目之秀媚,容色之鮮妍, 真是描不成,畫不就。雖西子、王嬙諒不過此。那女子見了小弟,卻也不甚退避。小弟 正要飽看,忽被兩個家人媳婦惡狠狠的趕了出來。小弟被她趕出,情無所寄,因題了一 首絕句,大書在她園門牆上。本要落個款,通個姓名,使他知道。不期詩纔寫完,款尚 未落,又被一個小惡僕看見。說我塗壞了他家牆壁,惡聲罵詈,跑進去叫人來拿我。我 想那等樣一個園子;定是勢要公卿人家。我一個遠方寒士,怎敵得他過,祇得急急走了 回來。小弟雖也喫了些虛驚,卻遇平生所未遇,勝於吾兄多矣!」 平如衡笑道:「吾兄祇知論美,不知千古之美,又千古之才美也!女子眉目秀媚, 固云美矣。若無才情發其精神,便不過是花耳、柳耳、鶯耳、燕耳、珠耳、玉耳!縱為 人寵愛,不過一時。至於花謝柳枯,鶯衰燕老,珠黃玉碎當斯時也!則其美安在哉!必 也美而又有文人之才,則雖猶花柳,而花則名花,柳則異柳。而眉目顧盼之間,別有一 種幽悄思致,默默動人。雖至鶯燕過時,珠玉毀敗,而詩書之氣,風雅之姿,固自在也 。小弟不能忘情絳雪者,才與美兼耳。若兄純以色言,則錦繡脂粉中尚或有人,以供吾 兄之餓眼。」 燕白頷一團高興,被平如衡掃滅一半。因說道:「吾兄之論未嘗不是,小弟亦非不 知以才為美。但覺閣上女子,容光色澤,冷冷欲飛,非具百分才美,不能賦此面目。使 弟一見,心折魂銷,宛若天地間,山水煙雲俱不足道。以小弟推測想之,如是美女定有 異才。即使其父兄明明告我道無才,我看其舉止幽閑靜淑,若無才必不能若此也。」 平如衡笑道:「弟所論者,乃天下共見之公才;兄所言者,則一人溺愛之私才也。 未登泰山不見天下之大,這也難與兄爭執,祇可惜兄未及見吾絳雪耳!如見絳雪,當不 作如是觀。」燕白頷道:「冷絳雪已作明月蘆花,任兄高抬聲價,誰辨兄之是非。至於 閣上美人,相去不過咫尺,雖侯門似海,有心伺之,尚可一見。兄若有福睹其豐姿,方 知小弟為閨中之碧眼胡也。」二人爭說談笑不已。家人備了夜宵,二人對酌直到深夜方 纔歇息。 到了次日,燕白頷喫了早飯,就要邀平如衡到城南去訪問。昨日跟去的家人說道: 「相公不要去吧。那個園子定是大鄉宦人家。昨日相公題詩在他牆上,他家人不知好歹 ,就亂罵,還要叫家人拿我們。幸虧走得快,不曾被他凌辱。今日若再去,倘若看見豈 不又惹是非!況這個地方比不得在松江,人都是知道的。倘為人所算,叫誰解救?不如 同平相公到別處去玩耍吧。」平如衡聽了連連點首道:「說得有理,我昨日受了冷鴻臚 之氣,便是榜樣。」燕白頷口雖不言,心下祇是要去訪問。大家又混了一會,燕白頷竟 悄悄換了一件青衣,私自走了。又過了一會,平如衡尋燕白頷講話,各處都不見,家人 想道:「定然又到城南去了。」平如衡著慌道:「大家同去猶恐不妙,他獨自一人走去 ,倘惹出事來,一發無解,我們快趕了去方妙。」遂帶了三四個家人,一徑出城趕來不 題。 卻說燕白頷心心念念,想著閣上美人,要去訪問。見平如衡與家人攔阻,遂獨自奔 出城來。心下暗想道:「我再入她園內去,便恐怕有是非,我祇在園外訪,她怎好管我 。就是昨日題的詩句,也祇一個僮子看見。我今日換了衣服,他也未必認得。就是認得 ,我也可與他胡賴。」主意定了,遂欣然出了城,向南而走。昨日是一路看花看柳,緩 步而行,遂不覺路遠。今日無心觀景,低著頭祇是走,心下巴不得一步就到,祇覺越走 越遠。心上急了,一會見走不到,祇得轉放下心道:「想昨日之事,妙在她見了我不慌 忙避去,此中大有情景。祇可惜我那首詩,不曾落得姓名,她就想我,也沒處下手。」 又想道:「我的詩寫在園門外,她居閣中,連詩也未必能見。就是見了,也不知她可識 幾個字兒,這且由她。如今且去訪問她姓名,若是鄉宦人家,未曾適人,我先父的門生 故吏,朝中尚有許多,說不得去央及幾個與我作媒。若能成就,也不枉我進京一場。」 心下是這等胡思亂想,便不知不覺早已望見花園。 燕白頷雖一時色膽如天,高興來了,想起昨日受僮子罵詈,心下又有幾分怯懼,不 敢竟走,祇一步一步的慢慢的捱將上來。看見園前無人出入,方放膽走到昨日題詩之處 。抬頭一看,祇見字跡照舊在上,心下想道:「我昨日空費了一番心思,題詩在此,今 日美人何處?誰來瞅睬?豈非明珠暗投,甚為可惜。還是我自家來賞鑒也!」因再抬頭 一看,忽驚訝道:「我昨日題的詩不是此詩,怎麼變了?」又看看道:「這字也不是我 寫的了。我昨日寫的潦潦草草,這字龍蛇有體,大是怪事,莫非做夢!」獃了半晌,復 定定神看那首詩道: 花枝鏡裏百般妍,終讓才人一著先。 天祇生人情變了,情長情短有誰憐? 燕白頷讀完,大驚大喜道:「這哪裏說起!我昨日明明題的詩,今日為何換了?莫 非是美人看見和韻之作,為何我的原唱卻又不見?」又讀了一遍,因思道:「看此詩意 ,明明是和韻答我昨日之詩。我的原唱不見,畢竟是她塗去,恐人看見不雅。」因孜孜 歎息道:「我那美人呀!我祇道你有美如此,誰知你又有才如此,又慧心如此。我想天 地生人的精氣,生到美人亦可謂泄盡矣。」想完,又將詩讀了兩遍,愈覺有味道:「我 昨日以傾國之色讚她,他就以花妍不如才美讚我。末句『情長情短』大有蘊藉。我燕白 頷從來未遇一個知心知意的知己。因朝著壁上詩恭恭敬敬作了兩個揖道:「今日蒙美人 和詩,這等錯愛,深謝知己矣!」 正立著癡癡獃想,聽見園內有人說話出來,恐怕認得,慌忙遠遠走開。心下又想道 :「我昨日不落款者,是被那惡奴趕逐我,那美人為何今日也不寫個姓名,叫我哪裏去 訪問?」又想道:「園內不好進去,恐惹是非,園外附近人家去訪問一聲,卻也無礙。 」祇得從舊路走回來,尋上人家訪問。怎奈此山僻之處,雖幾家人家,都四散住開,卻 不近大路。大路上但有樹木並無人家。 燕白頷正爾躊躕,忽見路上走出一個老和尚來。燕白頷看見,慌忙上前與他拱手道 :「老師父請了。」那老和尚看見燕白頷人物俊秀,忙答道:「小相公請了。」燕白頷 道:「請問老師父,前面那一所花園是甚麼鄉宦人家的?」老和尚笑道:「哪裏有這樣 大鄉宦。!」燕白頷道:「不是鄉宦想是公侯人家?」老和尚又笑笑道:「哪裏有這等 大公侯。」燕白頷道:「不是鄉宦,又不是公侯,卻是甚等人家?」老和尚道:「是朝 廷的皇莊。你不見房上都是碧瓦,一帶都是紅牆,甚麼公侯鄉宦敢用此物。」燕白頷聽 了著驚道:「原來是皇莊。」又問道:「既是皇莊,為何有人家內眷住在裏面?」那老 和尚道:「相公你年紀輕,又是遠方人,不知京師中風俗,這樣事是問不得的。他一個 皇莊,甚人家內眷敢住在裏面?」燕白頷道:「我學生明明見來。」老和尚道:「就有 人住,不是國戚定是皇親,你問他做甚?幸而問著老僧,還不打緊,若是問著一個生事 的人,便要拿鵝頭紫火囤,騙個不了哩!燕白頷聽了,驚得吐舌,因謝道:「多承老師 指教,感激不盡。」老和尚說罷,拱拱手就別去了。燕白頷見老和尚說得厲害,便不敢 再問,遂一徑走了回來。祇因這一回去,有分教: 酒落歡暢,典衣不惜;友逢知己,情話無休。 不知果然就得回去嗎,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懸彩筆直求淑女
詞曰: 風流才子凌雲筆,無夢也生花。揮毫當陛,目無天子,何有雛娃? 豈期閨 秀,雕龍繡虎,真若塗鴉。始知天鍾靈異,蛾眉駿骨,不甚爭差。 右調《青衫濕》 話說燕白頷,因訪閣上美人姓名,忽遇老和尚說出皇莊厲害,因不敢再問,恐惹是 非,遂忙忙走了回來。到了一個村鎮市上,方纔定了性,立住腳。他出門時,因瞞著平 如衡,不曾喫得午飯。到此已是未申之時,肚中微微覺飢。忽見市稍一竿酒旗飄出,滿 心歡喜,竟走了進去,撿一副好座頭坐下。 此雖是一個村店,窗口種了許多花草,倒還幽雅。燕白頷坐下,店主人隨即問道: 「相公還是自飲,還是候朋友?」燕白頷道:「自己飲,沒有朋友。」店主人道:「用 甚麼餚?」燕白頷道:「不拘,有的祇管拿來,酒須上好。」店主人看見他人物清秀, 衣飾齊整,料是富貴人家,祇撿上品餚饌並美酒搬了出來。 燕白頷一面喫,一面想美人和詩之妙,因叫店主取筆硯默寫出來,放在桌上。讀一 遍,飲一杯,十分有興。因想道:「昨日平子持還笑我所遇的美人徒有其美,卻無真才 ,不如他遇的冷家女子才美兼至,叫我無言回答。誰知我的美人,其才又過於其美,今 日回去可以揚眉吐氣矣!」想罷,哈哈大笑,又滿飲數杯。忽又想道:「冷家女子題詩 ,是自家寄興,卻與子持無干;我那美人題詩,卻是明明屬和。非與我燕白頷有默默相 關,烏肯為此。此又勝於子持多矣!」想罷,又哈哈大笑,又滿飲數杯。又想道:「但 是,他遇的美人,雖無蹤跡,卻有了姓名;我遇的美人,蹤跡雖然不遠,姓名卻無處訪 問,將如之何?那和尚說不是國戚,就是皇親。我想這美人若生於文臣之家,任是尊貴 ,斯文一脈,還好訪求。若果是皇親國戚,她倚著椒房之貴,豈肯輕易便許文人,若不 又是遇而不遇了。」因歎一口氣道:「我那美人,你這一首詩豈不空做了,難道我燕白 頷與美人對面無緣。」 燕白頷此時已是半酣,尋思無計,心下一苦,拿著一杯酒欲飲不飲,忽不覺墮下幾 點淚來。店主人遠遠看見,暗笑道:「這相公小小年紀,獨自一個哈哈大笑了這半晌, 怎麼這會子又哭起來?莫非是個獃子。」因上前問道:「相公,小店的酒可是好麼?」 燕白頷道:「好是好,也還不算上好。」店主人笑道:「若不是上好,怎麼連相公的眼 淚都喫了出來?」燕白頷道:「我自有心事墮淚,與酒何干!快燙熱的來,我還要喫。 」店主人笑應去了。 燕白頷又飲了幾杯,又想道:「就是皇親國戚,他女兒若是想我,思量要嫁我,也 不怕她父母不從。他若嫌我寒士,我明年就中個會元狀元與他看,那時就不是寒士了。 他難道還不肯?」想到快活處,又哈哈大笑起來,不覺又喫了數杯。 店主人見他有七八分醉意,因上前問道:「相公尊寓不知在城外,還是城中?若是 城中,日色已西,這裏到城中還有七八里,也該打行了。」燕白頷道:「我寓在城中玉 河橋,既是晚了,去罷!」遂立起身來往外竟走。店主人慌忙攔住道:「相公慢行,且 算還了酒錢。」燕白頷道:「該多少?」店主人道:「酒餚共該五錢。」燕白頷道:「 五錢不為多,祇是我今日不曾帶來。我賒去,明日叫家人送來還你吧。」說完,又要走 。 店主人見他祇管要走,著了急。因說道:「這又是笑話了。我又不認得相公是誰, 怎好賒去。」燕白頷道:「你若不賒,可跟我回去取了吧!」店主人道:「回往一二十 里,哪有這些閒人跟你去。」燕白頷道:「送來你又不肯,跟去取你又不肯,我又不曾 帶來,難道叫我變出來還你。」店主人又道:「相公若不曾帶來,可隨便留下些當頭, 明日來取何如?」燕白頷道:「我隨身祇有穿的兩件衣服,叫我留甚麼作當?」店主人 道:「就是衣服脫下來也罷了。」燕白頷已是七八分醉的人,聽見說要脫衣服,一時大 怒。因罵道:「狗奴才,這等可惡!我趙相公的衣服可是與你脫的?」一面說,一面竟 往外走。店主人著了急,也大怒道:「莫說你是趙相公,就是山閣老府中的人,來來往 往,少了酒錢也要脫衣服當哩!」 燕白頷聽見說山閣老,因問道:「哪個山閣老?」店主人道:「朝中能有幾個山閣 老?」燕白頷道:「聞得山顯仁已告病回去了,為何有人在你這裏往來?」店主人道: 「大風大雨回哪裏去。這閑事你且休管,請脫下衣服來要緊。一動粗,相公便沒體面了 。」一隻手扯住,死也不放。燕白頷要動手打他,卻又打他不倒。 正沒奈何,忽見平如衡帶了兩三個家人趕來。看見燕白頷被店主人扯住,因一齊涌 進來道:「在這裏了,這是為何?」燕白頷看見眾人來,方快活道:「這奴才可惡,喫 了他的酒,就要剝我的衣服。」眾家人聽了,便發作道:「這等可惡,喫了多少酒錢, 就要剝衣服。既開了店,也有兩隻眼看看人,我們相公的衣服可是與你剝的。」說罷, 兜臉一掌。店主人看見不是勢頭,慌忙放了手道:「小人怎敢剝相公的衣服,祇說初次 不相認,求留下些當頭。」平如衡道:「要留當頭也須好說,怎動手扯起來。」眾家人 俱動手要打,轉是燕白頷攔住道:「罷了,小人不要與他計較,可稱還他五錢銀子,我 還有話問他。」眾家人見主人吩咐,便不敢動手,因稱了五錢銀子與他。店主人接了銀 子,千也賠罪,萬也賠罪。 燕白頷道:「這都罷了,祇問你,你方纔說山閣老不曾回去,可是真麼?」店主人 道:「怎麼不真。」平如衡聽了忙插上問道:「山閣老既不曾回去,如今在哪裏住?」 店主人道:「就住在前面灌木村。」平如衡道:「離此還有多遠?」店主人道:「離此 祇有七八里遠。」燕白頷道:「都說他告病回去了,卻原來還住在此間。」平如衡因笑 對燕白頷道:「兄說也不說一聲,竟自走了出來,使小弟哪裏不尋。恐兄落人圈套,故 趕了來。不期兄倒訪出這個好消息。」燕白頷笑道:「這個算不得好消息,還有絕妙的 好消息,不捨得對兄說。」平如衡道:「有甚好消息;無非是閣上之人有了蹤跡下落。 」燕白頷笑道:「若祇是蹤跡下落,怎算得好消息?不是氣兄說,我這個好消息,連美 人心上的下落都打探出來了。」平如衡驚問道:「這就奇了,何不明對小弟一說。」燕 白頷笑道:「若是對兄說了,兄若不妒殺也要氣殺。」眾家人見二人祇管說話,因說道 :「天將晚了,須早早回去吧。」燕白頷還打帳同平如衡喫酒,平如衡道:「路遠,回 去喫罷。」遂同了出來。 一路上,平如衡再三盤問,燕白頷笑道:「料也瞞兄不得。」因將袖中抄寫詩,遞 與平如衡道:「小弟不消細說,兄祇看此詩便知道了。」平如衡接了一看,嘻嘻笑道: 「兄不要騙我,這詩是兄自作的。」燕白頷笑道:「兄原來祇曉得做詩,卻不會看詩。 你看這詩吞吐有情,低徊不已,非出之慧心,誰能有此幽情!非出之閨秀,誰能有此香 艷!兄若認做小弟之筆,豈不失之千里。」平如衡道:「小弟祇是不信。難道美人中, 又生出一個才子來不成。」燕白頷道:「兄若不信,明日同出來,先去看此詩,尚明明 寫在牆上。」平如衡道:「他明明寫在牆上和你,豈不慮人看見恥笑?」燕白頷道:「 美人慧心妙用,比兄更高。兄所慮者,美人已慮之早矣!她將小弟原唱塗去,單單祇寫 她和詩在上。在小弟見了,自然知道是她和詩;他人見之,如何能曉?」 平如衡聽了,又驚又喜道:「兄這等說來,果是真了。我祇道冷絳雪獨擅千古之奇 ,如今卻有對了。且問你曾訪著她姓名麼?」燕白頷道:「姓名卻是難訪。」平如衡道 :「為何難訪?」燕白頷道:「我曾問個老和尚,他說那座園是朝廷的皇莊,來往的都 是皇親國戚,誰敢去問?若問著無賴之人,便要拿鵝頭紫火囤哩!」平如衡道:「這等 說來,你的閣上美人,與我壁間女子都是鏡花水月,有影無形,祇好當做一場春夢。我 二人原為山小姐而來,既是山相公還在這裏,莫若原去做本來的題目吧。」燕白頷道: 「山小姐原該去見,但祇恐觀於海者難為水。今既見了閣上美人,這等風流才美,那山 小姐縱然有名,祇怕又要減等了。」平如衡道:「見了方知,此時亦難懸斷。」 二人回到寓所,已是夜了。家人收拾夜宵,二人對酌。說來說去,不是平如衡誇獎 冷絳雪,便是燕白頷賣弄閣上美人。直講到沒著落處,祇得算計去訪山小姐。正是: 魚情思得水,蝶意祇謀花。 況是才逢色,相思自不差。 燕白頷與平如衡算計要見山小姐不題。 卻說山小姐,自見了閣下書生與園牆上題詩,心下十分想念。因母親接了回家,遂 來見冷絳雪說道:「小妹今日僥幸,也似姐姐在閔子祠一般,恰遇一個少年才子。」冷 絳雪道:「怎生相遇?」山小姐道:「小妹看過父親,偶到先春閣上去看梅花。忽然推 開窗子,祇見下面梅花邊立著一個少年,生得清秀可愛。小妹在閣上甚是留盼。不期被 僕婦看見,將他惡狠狠趕了出去。」冷絳雪道:「少年人物聰俊者有之,但不知小姐, 何以知他是個才子?」山小姐道:「那書生出去,小妹正然尋思。忽見福僮一路嚷了進 來,說道:『有人在園外題詩,寫污了粉牆。』叫人去難為他,被小妹喝住。因走出園 門去看,果然題了一首詩在牆上。小妹再三讀之,真是陽春白雪,幾令人齒頰生香,故 知他是個才子。」冷絳雪道:「那書生題的詩,且請小姐念與賤妾聽。」 山小姐遂將前詩念了一遍道:「姐姐你道此詩何如?」冷絳雪聽了,連連稱讚道: 「好詩,好詩。許多羨慕小姐,祇淡淡借梅花春色致意,絕不露蝶蜂狂態。風流蘊藉的 係才人,怪不得小姐留意。且請問此生落款是何處人,姓甚名誰?」山小姐道:「不知 為何竟不落款,並不知他姓名。」冷絳雪道:「他既無姓名,小姐又回來了,豈不也是 一番空遇。」。山小姐道:「小妹也是這等想,故和了他一首,也寫在牆上,通他一個 消息。但不知此生有情無情,還重來一否?」冷絳雪道:「有才之人,定然有情,哪有 不來重訪之理。祇是小姐處於相府深閨,他就來訪卻也無益。」山小姐道:「小妹也是 這等想,天下未嘗無才。轉不幸門第高了,寒門書生任是才高,怎敢來求。爹爹一個宰 相,大不好輕易許人。你我深閨處女,又開口不得,倒不如小家女子,貴賤求婚卻都無 礙。」冷絳雪道:「雖如此說,然空谷芳蘭,終不如金谷牡丹,為人尊貴。」山小姐道 :「天下虛名,最誤實事。小妹以微才遭逢聖主之眷,名震一時,宜乎關雎荇菜,招來 君子之求。奈何期及標梅,人無吉士。就是前日天子所許的燕白頷、平如衡想亦不虛, 不知為何今日尚無消息?就是姐姐所傳的《張子新編》十分可誦,又未見其人,畢竟不 知真假。就是小妹今日所遇的書生,其人其才,似乎無疑。然貴賤懸殊,他又無門可求 ,不能自售。至於對面而有千里之隔,豈非門第與家名誤事。」 冷絳雪道:「此事小姐不必著急,天下祇怕不生才子,眼前既有了許多名士,自能 物色。況以小姐赫赫才名,內中豈患無一成者。」山小姐道:「婚姻事暗如漆,這也料 他不定。」冷絳雪道:「以賤妾推之,《張子新編》詩雖佳而雜,以平子之詠,大都假 多真少。其人真來,未必如小姐之意,這須擱起。而閣下書生,人才縱然出眾,但恐白 面書生,又未必如太師之意,這個也須擱起。惟有這個燕白頷,既為學臣首薦,又為天 子徵召,豈有不來之理。若來,天子既許主婚,豈有不諧之理。則小姐婚姻一定在此。 」山小姐道:「據姐姐推論,似乎有理。但未知這個燕白頷可能如閣下書生否?」冷絳 雪道:「學臣這番薦舉,是奉旨搜求,與等閑不同。若非真才實美,倘天子見罪,將如 之何?況與平如衡同薦,若果是閔廟題詩之人,此賤妾所知。平如衡且遜一籌,則燕生 之為人可想而知矣。豈有不如閣下書生之理!」 二人正論不了,忽一個侍妾拿了一本報來說道:「老爺叫送與小姐看。」山小姐接 在手中沉吟道:「不知朝中有甚事故?」冷絳雪道:「定是燕、平二生徵召到京之事了 。」山小姐道:「或者是此。」因揭開一看,果是學臣王袞回奏:……燕白頷、平如衡 奉旨徵召,不期未奉旨之先,已出境遊學,不知何往。今已差人各處追尋,一到即促駕 朝見。今恐遲欽命,先此奉聞。奉聖旨著該部行文各省,撫按行查。倘在其境,火速令 其馳驛進京朝見,勿得稽留……」山小姐看完,默默無語。冷絳雪也沉吟了半響,方纔 說道:「我祇道欽命徵召,再無阻滯,平生是假是真,便可立辨。不料又有此變。」 山小姐因歎息道:「天下事甚是難料。姐姐方纔還說小妹婚姻定在於此,今看此報 ,有定乎,無定乎?」冷絳雪也歎息道:「這等看來,事真難料。」又想一想道:「天 子既著各省行查,二生自然要來。祇恐遲速不定耳!」二人雖也勉強言笑,然心下有些 不快,未免懨懨,攪亂心曲。 過了數日,山小姐竟生起病來。山顯仁與羅夫人見了十分著急,慌忙請太醫調治不 題。 卻說燕白頷,因閣上美人難訪,無可奈何,終日祇是癡癡思想,連飲食都減了。就 是平如衡勉強邀他到哪裏看花飲酒,他祇是懨懨沒興。平如衡見燕白頷如此,心下暗想 道:「除非是以山小姐之情打動他方可。」遂日日勸他去訪問。燕白頷道:「要去訪亦 何難,就是訪著,料也不能勝於閣上美人。況他又倚著天子寵眷,公卿出身,見你我寒 士,未必不裝腔做勢,見她有何益處?」平如衡道:「你我跋涉山川,原為山小姐而來 。如今到此,轉生退悔,莫非忘了白燕之詩麼?就是山小姐驕傲不如,也須一見方纔死 心。」燕白頷道:「兄既如此說,明日便同去一訪。祇是小弟意有所屬,便覺無勇往之 興。」平如衡道:「有興沒興必須一往。」燕白頷被逼不過,祇得依允。 到次日起來,打點同去。平如衡道:「我們此去,若說是會做詩,便驚天動地,使 她防范。倘有不如,倒惹她笑。莫若扮做兩個寒士,祇說聞名求詩,待她相見。看機會 ,出其不意,做一兩首驚動她,看是如何?」燕白頷道:「這個使得。」二人換了些舊 巾舊服,穿戴起來。雖帶了兩個家人,都叫他遠遠跟隨,不要貼身,一徑出城。因記得 店主人說山閣老住在灌木村,因此不問山閣老,祇問灌木村。喜得一路山水幽秀,溪徑 曲折,走來便不覺甚遠。問到了村口,祇見一個小庵兒,甚是幽雅。二人一來也要歇腳 ,二來就要問信,竟走了進去。 庵中一個和尚看見,慌忙迎接道:「二位相公何來?」燕白頷答道:「我二人因春 光明媚,偶爾尋芳到此,不覺足倦,欲借寶庵少憩片時。」和尚道:「既是這等,請裏 面坐,」遂邀入佛堂問訊坐下。一面叫小沙彌去煎茶,一面就問二位相公高姓。燕白頷 道:「學生姓趙。」平如衡道:「學生姓錢。」因問老師大號,和尚道:「小僧賤號普 惠。此處離城約有十數餘里,二位相公尋春直步到此,可謂高興之極。」燕白頷道:「 不瞞老師說,我二人雖為尋春,還要問一個人的消息,故遠遠而來。」普惠道:「二位 相公要訪誰人消息?」燕白頷道:「聞得說山顯仁相公告病隱居於此,不知果然麼?」 普惠笑道:「我祇說相公要訪甚麼隱人的消息,若是山老爺,一個當朝宰相,誰人不知 ,何須訪得,就在這南頭大莊上房住。山老爺最愛小庵幽靜,時常來閑坐,一個月倒有 十日在此。」平如衡道:「這兩日曾來嗎?」普惠道:「這兩日為他小姐有恙,請醫調 治,心下不快,不曾來得。」燕白頷道:「可知他小姐有甚貴恙?」普惠道:「這倒不 曉得。」說罷,小沙彌送上茶來。 大家喫了,普惠問道:「二位相公訪山老爺想是年家故舊,要去拜見了。」平如衡 道:「我們與他也不是年家也不是故舊,因聞得他小姐才高,為天子寵貴,不知是真是 假,要來試她一試。不期來得不巧,正遇著她病,料想不出來見人,我們去也無益。」 普惠道:「據相公說,是來的不巧,遇她不著。依小僧看來,因她有病遇不著,正是二 位相公的湊巧。」燕白頷笑道:「遇不著為何倒是湊巧?」普惠道:「遇不著省了多少 氣苦,豈不是湊巧。」燕白頷道:「就是遇著她,難道有甚麼氣苦不成?」普惠道:「 相公不是本地人,不知那山小姐的行事。」平如衡道:「我們遠方人實不知道,萬望老 師指教。」 普惠道:「這山小姐,今年十六歲。生得美貌不消說得,才學高美也不消說得,祇 是她的生性驕傲,投得她的機來百般和氣;投不著她的機來便萬般做作。你若是有些才 學看得上眼,或是求她詩文,她還正正經經替你做一兩篇。你若是肚中無物,人物粗俗 ,任是尚書閣老的子孫,金珠玉帛厚禮送她,俱不放在她心上。你若生得長,她就信筆 做一首長詩譏誚你;你若生得矮,她就信筆做一首矮詩譏誚你。不怕你羞殺氣殺。這樣 的惡相知定,要去見她做甚。小僧故此說個不遇她省了許多氣苦。」燕白頷道:「無才 村漢,自來取辱,卻也怪她不得。祇是人去見她,她肯輕易出來相見麼?」普惠道:「 她怕哪個,怎麼不見!她雖是個百媚女子,卻以才子自恃。任是何人,她都相見。相見 時正色談論,絕不作一毫羞澀之態。你若一語近於戲謔,她有聖上賜的金如意,就叫人 劈頭打來,打死勿論。故見她的皆兢兢業業,不敢一毫放肆,聽她長長短短,將人取笑 作樂。」 平如衡道:「他取笑也祇好取笑下等之人。若是縉紳文人,焉敢輕薄?」普惠道: 「這個倒也不管,二位相公莫疑我小僧說謊,我說一樁有據的實事與你聽。前日都察院 鄔都堂的公子,以恩蔭選了儒學正堂。修了一分厚禮,又央了幾封書與山老爺,要面求 山小姐題一首詩,寫作一幅字,當畫掛。二位相公,你道這山小姐惡也不惡?這日鄔公 子當面來求時,她問了幾句話兒,見鄔公子答不上來,又見鄔公子人物生得醜陋,山小 姐竟信筆寫了一首詩譏誚他,把一個鄔公子幾乎氣死。你想那鄔公子雖然無才,卻也是 一個都堂之子,受不得這般惡氣,未免也當面搶白了幾句。山小姐道他戲言相調,就叫 人將玉尺樓門關了,取出金如意要打死他。虧山老爺怕鄔都堂面上不好看,悄悄吩咐家 人,將鄔公子放走了。到次日,山小姐還上了一疏,道鄔公子擅入玉尺樓,狂言調戲, 無儒者氣象。聖上大怒,要加重處。虧得鄔都堂內裏有人調停,還奉旨道鄔都堂教子不 嚴,罰俸三月。鄔公子無師儒之望,改了一個主簿。二位相公,你道這山小姐可是輕易 惹得的!小僧故說個遇她也好,不遇她也好。」燕白頷道:「山小姐做了甚麼詩譏誚她 ,這等動氣?」晉惠道:「這首詩傳出來,那個看了不笑!小僧還抄個稿兒在此,我一 發取出來與二位相公看看,以發一笑。」燕白頷道:「絕妙,絕妙,願求一觀。」普惠 果然入內取了出來,遞與兩個道:「請看。」二人展開一看,祇見上寫著: 家世徒然到縉紳,詩書相對不相親。 實無點點胸中墨,空戴方方頭上巾。 仿佛魁星真是鬼,分明傀儡卻稱人。 若叫混作儒坑去,千古奇冤那得伸。 燕、平二人看完,不禁拍掌大笑道:「果然戲謔得妙。這筆看起來,這鄔公子喫了 大苦了。」普惠道:「自從鄔公子喫了苦,如今求詩求文的,都害怕惹事,沒甚麼要緊 ,也不敢來了。二位相公還是去也不去?」燕白頷笑道:「山小姐這等放肆,取笑於人 者,祇是未遇著一個真正才子耳。待我們明日去,也取笑她一場與老師看。」 普惠搖頭道:「二位相公雖然自是高才,若說要取笑山小姐,這個卻未必。」平如 衡道:「老師怎見得卻未必?」普惠道:「我聞得山老爺在朝時,聖上曾命許多翰林官 與她較才,也都比她不過。內中有一個宋相公,叫做宋信,說他是天下第一個會做詩的 才子,也考山小姐不過。皇帝大怒,將他拿在午門外,打了四十御棍,遞解回去。此事 喧傳長安,人人皆知。二位相公說要取笑她一場,故小僧斗膽,說個未必。」 燕白頷聽了,笑對平如衡道:「原來宋信出了這場醜,前日卻瞞了並不說起。」平 如衡道:「他自己出醜,如何肯說?」因對普惠說道:「老師寶庵與山小姐相近,祇知 山小姐之才高,怎知道山小姐不過閨中女子學塗鴉耳。往往輕薄於人者,皆世無英雄耳 。若遇了真正才子,自然要以脂粉乞憐也!此時也難與老師說,待我們明日與她一試, 老師自知。」 普惠心下暗笑其狂,口中卻不好說出,祇得含糊答應道:「原來二位相公又有這等 高才,可喜可敬。」又泡了一壺好茶來喫。燕白頷一面喫茶,一面見經座上有現成筆墨 ,遂取了,在旁邊壁上題詩一首道:「山小姐,山小姐,不知你的病幾時方好,且留為 後日之驗。」平如衡候燕白頷題完,也接筆續題一首在後道:「山小姐,山小姐,你若 見了此二詩,祇怕舊病好了,新病又要害起。」二人擱筆,相顧大笑,遂別普惠出來道 :「多擾了,遲三五日再得相會。」普惠道:「多慢二位相公,過數日再奉候。」遂送 出門而去。祇因這一別,有分教: 才子稱佣,夫人學婢。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扮青衣巧壓才人
詞曰: 試才無計,轉以夫人學婢。灶下揮毫,泥中染翰,奪盡英雄之氣。明鋒爭利, 芥針投暗,暗輸心服意。始信真才,舉止風流,行藏遊戲。 右調《柳梢青》 話說普惠和尚,送了燕、平二人出門,自家回入閹內,看著壁上笑道:「這兩個小 書獃子,人物倒生得俊秀,怎生這等狂妄。他指望要取笑山小姐,他若說些大話,躲了 不來,還是乖的。倘真個再來,縱不受累,也要出一場大醜。」 正想說不完,忽山顯仁帶領兩個僮子,閑步入來。看著普惠對著壁上自言自語,因 問道:「普惠你看甚麼?」普惠忽回頭,看見道:「原來是山老爺。老爺連日不來,聞 說是小姐有甚貴恙,如今想是安了?」山顯仁道:「正是這兩日因小姐有病,故未曾來 。今日喜得好了些,我見天色好,故閑步到此。你卻自對影壁說些甚麼?」普惠道:「 這事說來也當得一個笑話。」山顯仁道:「何事?」普惠道:「方纔不知哪裏走了兩個 少年書生來,借坐歇腳。一個姓趙,一個姓錢。小僧問道何事到此,他說要訪老爺。小 僧問他要訪老爺做甚,他說聞知山小姐有才,特來要與她一試。小僧回說小姐有恙。因 憐他是別處人,年紀小,人物清俊,就將小姐的事跡與他說了,勸他回去,不要來此惹 禍出醜。他不知好歹,反說要來出小姐之醜。臨去又題了兩首詩在壁上。說過三五日還 要來見小姐,比較才學。豈不是一個笑話!」山顯仁道:「這壁上想就是他題的詩了。 」普惠道:「正是他題的,不知說些甚麼?」山顯仁因走近前一看,祇見第一道寫的是 : 千古斯文星日垂,豈容私付與娥眉。 青蓮未遇相如遠,脂粉無端污墨池。 ──雲間趙縱有感題 第二首寫的是: 誰家小女髮垂垂,竊取天然展畫眉。 試看斯文今有主,也須還我鳳凰池。 ──洛陽錢橫和韻題 山顯仁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心下又驚又喜。因對普惠說道:「此二生出語雖然狂妄 ,詩思卻甚清新。二生不知有多大年紀了。」普惠道:「兩人都不滿二十歲。」山顯仁 道:「他既要來與小姐較才,為何就回去了?」普惠道:「是小僧說小姐有貴恙,未必 見人,他故此回去。他說遲兩日還要來哩!」山顯仁道:「他若再來,你須領來見我。 」普惠道:「二生說話太狂,領來見老爺,老爺量大,還恕得他起。若見小姐,小姐性 子高傲,見二生狂妄,未免又要惹出事來。」山顯仁道:「有我在,這個不妨。」又坐 了一歇,山顯仁因要與女兒商量,遂抄了兩詩,起身回去。此時山黛因思想閣下書生, 懨懨成病。又見父母憂愁,勉強掙起身來說道:「好些。」其實寸心中千思百慮,不能 消釋。此時冷絳雪正在房中寬慰她,忽山顯仁走來問道:「我兒,這一會心下寬爽些麼 ?」山小姐應道:「略覺寬些。」山顯仁道:「你心下若是寬些,我有一件奇事與你商 量。」山小姐道:「有甚奇事,父親但說不妨。」山顯仁道:「我方纔在接引庵閑步, 普惠和尚對我說,有兩個少年書生,要來與你較才,口出奢言,十分不遜。」山小姐道 :「為何不來?」山顯仁道:「因聞知你有病,料不見人,故此回去了。臨去,題了兩 首詩在接引庵壁上,甚是狂妄。我抄了在此,你可一看。」 山小姐接了,與冷絳雪同看。看了一遍。二人彼此相視。冷絳雪說道:「二生詩雖 可觀,然語句太傲,何一狂至此!」山小姐道:「有才人往往氣驕,這也怪他不得。祇 是他既要來奪鳳凰池,沒個輕意還他之理。須要奚落他一場,使他抱頭鼠竄而去,方知 小妹不是竊取天顏,以為聲價。」冷絳雪道:「這也不難,等他來時,他是二人,賤妾 與小姐也是兩個。就是真才實學,各分一壘,明明與他旗鼓相當,料也不致輸與他。」 山小姐道:「我與你若明明與他較才,莫說輸與他,就是勝他,也算不得奚落,不足以 為恥。」 山顯仁笑道:「我看此生,才情精勁,你二人也不可小覷。若與他對試,不損名足 矣。怎麼還思量要取辱他?」冷絳雪道:「這樣狂生,若不取辱他一場,使他心服,他 未免要在人前賣嘴。祇是除了與他明試,再無別法。」山小姐笑道:「孩兒倒有一法在 此,輸與他不致損名;勝了他,使他受辱。」山顯仁道:「我兒再有甚法?」山小姐道 :「待他二人來時,爹爹祇說一處考,恐怕有代作傳遞之弊。可分他二人於東西兩花園 坐下,待孩兒與冷家姐姐假扮作青衣侍兒,祇說小姐前次曾被無才之人纏擾,待費神思 。今又新病初起,不耐煩劇,著我侍妾出來,先考一考。若果有些真才,將我侍兒壓倒 ,然後請到玉尺樓優禮相見。倘或無才,連我輩不如,便好請回,免得當面受辱。若是 勝了他,明日傳出去,祇說連侍兒也考不過,豈非大辱。就是輸與他,不過侍妾,尚好 遮飾,或者不致損名。」 山顯仁聽了大喜道:「此法甚妙。」冷絳雪也歡喜道:「小姐妙算,真無遺漏矣! 這兩個狂生如何曉得。」大家算計停當,山顯仁又叫人去與普惠說:「若題詩書生來, 可領他來見。」一面打點等候不題。 卻說燕白頷與平如衡辭了普惠回來,一路上商量。燕白頷道:「我們此來,雖說考 才,實為婚姻,怎麼一時就忘記了。今做此二詩,將她輕薄,少不得要傳到山相公與山 小姐面前,她見了豈有不怒之理。就是度量大,不懷恨於我,這婚姻事斷斷無望了。」 平如衡道:「做已做了,悔也無益。況婚姻自有定數,強她不得。或者有才女子的心眼 與世人不同,見紈袒乞憐愈加鄙薄,今見了你我有骨氣才人,轉垂青起敬也不可知。愁 他怎麼:且回去與你痛飲快談以養氣,遲兩日好與她對壘。」燕白頷笑道:「也說得有 理。」二人遂歡歡喜喜同走了回去。 過了三五日,心上放不下,因天氣晴朗,又收拾了一徑出城,依舊走到接引庵來。 普惠看見,笑嘻嘻迎著說道:「二位相公今日來的早,象是真個要與山小姐考試詩文的 了。」燕白頷因問道:「山小姐病好了麼?」普惠道:「雖未全愈,想是起得來了。」 平如衡道:「既是起得來,我們去尋她考一考不妨。」就要起身去,普惠留住道:「此 時太早,山小姐祇怕尚未睡起。且請少坐,奉過茶,收拾素齋用了,待小僧送去。」燕 白頷道:「齋倒不消,領一杯茶罷!得老師一送更感。」普惠果然邀入去喫了些茶,坐 了半晌,將近日午方纔同去。 到了山相公莊門,普惠是熟的,祇說得一聲,就有人進去通報。不多時,就有人出 來說道:「請師父與二位相公廳上坐。」三人遂同到廳中坐下。又坐了半晌,山顯仁方 葛巾野服走了出來。燕白頷與平如衡忙上前施禮,禮畢,就以師生禮敘坐。普惠恐怕不 便,就辭去了。 山顯仁一面叫人送茶,一面就開口問道:「哪一位是趙兄?」燕白頷打一恭道:「 晚生趙縱。」山顯仁因看著平如衡道:「此位想是錢兄了。」平如衡也打一恭道:「不 敢,晚生正是錢橫。」山顯仁道:「前在接引庵見二兄壁上之作,清新俊逸,真可謂相 如再世,太白重生。」燕白頷與平如衡同打一恭道:「書生寒賤,不能上達紫閣黃扉, 故妄言聳聽,以為進身之階。今既蒙援引,狂鼓之罪,尚望老太師寬宥。」山顯仁道: 「文人筆墨遊戲,上天下地,無所不可,何罪之有!祇是小女閨娃識字,亦無心僭據斯 文,實因時無英雄,偶蒙聖恩假借耳。今既有二兄青年高才,煥奎壁之光,潤文明之色 ,鳳凰池理宜奉還,焉敢再以脂粉相污!」燕白頷道:「脂粉之言,亦愧男子無人耳。 詞雖不無過激,而意實欣慕,乞老太師原諒。」平如衡道:「鳳凰池亦不望盡還,但容 我輩作鷗鷺遊翔其中足矣!」 山顯仁道:「這都罷了,祇是二兄今日垂顧,意欲何為?」燕白頷道:「晚生二人 俱係遠方寒士,雖日事槧鉛,實出孤陋。每有所作,往往不知高下。因聞令嬡小姐著作 懸於國門,芳名播於天下。兼有玉尺量才之任,故同造樓下,願竭微才,求小姐玉尺一 量。孰短孰長,庶幾可定二人之優劣。」山顯仁道:「二兄大才,倒教小女可謂以管窺 天,以蠡測海。然既辱賜顧,怎好固辭。但考之一途,必須嚴肅,方別真才。」燕白頷 道:「晚生二人短長之學盡在胸中,此外別無一物,聽憑老太師如何賜考。」平如衡道 :「老太師若要搜檢亦不妨。」山顯仁笑道:「搜檢也不必,但二兄分做兩處,省了許 多顧盼問答也好。」燕白頷與平如衡同應道:「這個聽憑。」 山顯仁就吩咐兩個家人道:「可送趙相公到東花園亭子上坐。」又咐咐兩個家人道 :「可送錢相公到西花園亭子上坐。」又對燕白頷與平如衡道:「老夫不便奉陪,候考 過再領教佳章。」說罷,四個家人遂請二人同入穿堂之後,分路往東西花園而去。正是 : 東西諸葛八門陣,左右韓侯九里山。 莫料閨中小兒女,寸心偏有百機關。 兩個家人將平如衡送到西花園亭子上去坐,且不題。 且說燕白頷跟著兩個家人,竟到東邊花園裏來。到了亭子上一看,祇見鳥啼畫閣, 花壓雕欄,十分美麗。再看亭子中,早已東西對面擺下兩張書案,文房四寶端端正正俱 在上面。燕白頷心下想道:「聞她有個玉尺樓,是奉旨考才之地。怎麼不到那裏,卻在 此處?」又想道:「想是要分考,樓中一處不便,故在此間。」 正沉吟不了,忽見三五侍妾簇擁著一個青衣女子而來。燕白頷遠遠望去,宛如仙子 。欲認作小姐,卻又是侍兒打扮。欲認作侍兒,卻又秀媚異常。心下驚疑未定,早已走 到面前。燕白頷慌忙出位施禮。那青衣女子略福了一福,便與燕白頷分東西對面坐下。 燕白頷不知是誰,又不好輕問,祇得低頭偷看。 倒是青衣女子先開口說道:「趙先生不必驚疑,妾非小姐,乃小姐位下掌書記的侍 妾。奉小姐之命,特來請教先生。」燕白頷道:「原來是一位掌書記的才人,請問小姐 為何不自出,而又勞玉趾?」青衣女子道:「前日也是幾位貴客要見小姐試才,小姐勉 強應酬,卻又一字不通,徒費許多口舌。今辱先生降臨,大才固自不同,然小姐私心過 慮,恐蹈前轍。今又養病玉尺樓,不耐煩劇,故遺妾先來領教。如果係真才,賤妾輩望 風不敢當,便當掃徑焚香,延入樓中,以定當今天下斯文之案;倘祇尋常,便請回駕, 也免一番多事。」 燕白頷聽了,心下暗怒道:「這小丫頭這等作怪,怎自不出來,卻叫一個侍妾辱我 ,這明明高抬聲價。我若不與她考,他便道我無才害怕。若與她對考,我一個文士,怎 與一個侍妾同考。」又偷眼將那侍妾一看,祇見滿面容光,飛舞不定,恍與閣上美人不 相上下。心中又想道:「山小姐雖說才高,顏色或者轉不及此。莫管她侍妾不侍妾,如 此美人,便同拈筆硯,也是僥幸。況侍妾之才,料也有限,祇消一首詩打發她去了,便 可與小姐相見。」心下主意定了,因說道:「既是這等,考也無妨,祇是如何考起?」 青衣女子道:「聽憑先生起韻,賤妾奉和。」燕白頷笑一笑:「既蒙尊命,學生僭了。 」遂磨墨舒紙,信筆題詩一首道: 祇畫娥眉便可憐,塗鴉識字豈能傳。 須知才子凌雲氣,吐出蓬萊五色蓮。 燕白頷寫完,早有侍妾取過去與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微笑一笑道:「詩雖好, 祇是太自譽了些。」因拈起筆來,全不思索,就和了一首,叫侍兒送了過來。燕白頷展 開一看,祇見上寫著: 一時才調一時憐,千古文章千古傳。 慢道文章男子事,而今已屬女青蓮。 燕白頷看了不覺吐舌道:「好美才,好美才!怎這等敏捷。」因立起身來,重新深 深作一個揖道:「我學生失敬了。」那青衣女子也起身還禮道:「先生請尊重。俚句應 酬,何足垂譽。請問先生還有佳作賜教麼?」燕白頷道:「既蒙不鄙,還要獻醜,以抒 鄙懷。」因又題詩一首道: 爨下風光天下憐,心中情事眼中傳。 河洲若許操舟往,願剖華峰千丈蓮。 燕白頷寫完,侍妾又取去與青衣女子看。那女子看了又笑一笑道:「先生何反淺而 言深!」因又和了一首,叫侍兒仍送到燕白頷面前。燕白頷再展開一看,祇見上寫道: 思雲想月總虛憐,天上人間信怎傳? 欲為玄霜求玉杵,須從御座撤金蓮。 燕白頷看了不勝大異道:「芳姝如此仙才,自是金屋娉婷,怎麼沉埋於朱門記室, 吾所不解。」那青衣女子道:「先生既以才人自負,要來與小姐爭衡。理宜千言不屈, 萬言不休。怎見了賤妾兩首微詞,便大驚小怪?何江淹才盡之易,而子建七步之外,無 餘地也!」燕白頷道:「美人見哂固當,但學生來見小姐之意,原為景仰小姐之才,非 慕富貴高名者也。今見捉刀,英雄不識,必欲敘魏公雅望,此無目者也。學生雖微才, 不足比數。然沉酣時藝,亦已深矣!未聞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滄海之餘復有滄海。才美 至於記室,亦才美中之泰山滄海矣,豈更有過者?乃即所傳小姐才美高名,或比記室才 美之高也!」因又題詩一首道: 非是才窮甘乞憐,美人詞調果堪傳。 既能根底成佳藕,何不枝頭常見蓮。 燕白頷寫完,又有侍妾取去。那青衣女子看了又看,因說道:「先生佳作末語,寓 意委婉,用情深切,實東坡、太白一流人。自須尊重,不要差了念頭。」因又和了一首 ,叫侍兒送過來。燕白頷接在手中一看,祇見上寫: 春光到眼便生憐,那得東風日夜傳。 一朵桃花一朵杏,須知不是並頭蓮。 燕白頷看了,默然半晌,忽歎息道:「天祇生人情便了,情長情短有誰憐?」那女 子隱隱聽見,問道:「此先生所吟麼?」燕白頷道:「非吟也,偶有所思耳!」那女子 又不好問,祇說道:「妾奉小姐之命請教,不知還有甚麼見教麼?」燕白頷道:「記室 之美已僥幸睹矣,記室之才已得教矣,記室之嚴亦已聞命矣,再以浮詞相請,未免獲罪 。」青衣女子道:「先生既無所命,賤妾告辭。敢再申一言,以代小姐之請。」因又拈 筆舒紙,題詩一首,叫侍兒送與燕白頷。因就起身道:「先生請慢看,賤妾要復小姐之 命,不敢久留矣!」遂帶了侍妾一鬨而去。燕白頷看了,恍然如有所失。獃了半晌,再 將那詩一看,祇見又寫著: 才為人瑞要人憐,莫詆花枝倩蝶傳。 脂粉雖然污顏色,何曾污及墨池蓮。 燕白頷看完,因連聲歎息道:「天地既以山川秀氣盡付美人,卻又生我輩男子何用 !前日題庵壁詩說『脂粉無端污墨池』,她今日畢竟題詩表白。我想她慧心之靈,文章 之利,針鋒相對,絕不放半分之空,真足使人愛殺。」又想道:「小姐既有病,不肯輕 易見我,決沒個又見老平之理。難道又有一個記室如方纔美人的與他對考?若遇著一個 無才的記室,便是她的造化。」 祇管坐在亭上癡癡獃想,早有引他進來的兩個家人說道:「相公坐在此沒甚事了, 請出去罷,祇怕老爺還在廳上候著哩!」燕白頷聽見說老爺還在廳上候著,心下獃了一 獃道:「進來時何等興頭,連小姐還思量壓倒。如今一個侍妾記室也奈何她不得,有甚 臉嘴出去見人。」祇管沉吟不走,當不得兩個家人催促,祇得隨他出來。正是: 眼闊眉揚滿面春,頭垂肩嚲便無神。 祇思漫索花枝笑,不料花枝反笑人。 按下燕白頷隨著兩個家人出來不題。 且說平如衡隨著兩個家人到西花園來,將到亭子邊,早望見亭子上許多侍妾,圍繞 著一個十五六歲女子,花枝般的據了一張書案坐在裏面。平如衡祇認做小姐,因聞得普 惠和尚說她為人厲害,便不敢十分仰視。因低著頭走進亭子中,朝著那女人深深一揖道 :「學生錢橫,洛陽人氏,久聞小姐芳名,如春雷滿耳。今幸有緣,得拜謁庭下,願竭 菲才,求小姐賜教。」一面說,一面祇管低頭作揖不起。那女子含笑道:「錢先生請尊 重,賤妾不是小姐。」 平如衡聽見說不是小姐,忙抬頭起來一看,祇見那女子生得花嫣柳媚,猶如仙子一 般。暗想道:「這樣標致,哪有不是小姐之理,祇是穿著青衣打扮,如侍兒模樣。」因 問道:「你既不是小姐,卻是何人?」那女子啟朱脣,開玉齒,嬌滴滴應道:「賤妾不 是小姐,乃小姐掌書記的侍妾。」平如衡道:「你既是侍妾,何假作小姐取笑於我?」 那女子道:「賤妾何曾假作小姐,取笑先生,先生誤認作小姐,自取笑耳!」平如衡道 :「這也罷了,祇是小姐為何不出來?」那女子道:「小姐雖一女子,然體位尊嚴。就 是天子徵召三次,也祇有一次入朝。王侯公卿到門求見,也須三番五次,方得一接。先 生今日纔來,怎麼這等性急,就思量要見小姐。就是賤妾出來相接,也是我家太師爺好 意,愛先生青年有才,與小姐說了,故有是命。」 平如衡聽了許多說話,滿腔盛氣,先挫了一半。因說道:「不是學生性急,祇是既 蒙太師好意,小姐許考,小姐若不出來,卻與誰人比試?」那女子道:「賤妾出來相接 者,正欲代小姐之勞耳!」平如衡笑道:「比試是要做詩做文,你一個書記侍女,如何 代得?」那女子道:「先生請試一試看。」平如衡道:「不必試,還是請小姐出來為妙 。」那女子道:「小姐掌書記的侍妾,有上中下三等十二人,列成次第。賤妾下等,考 不過,然後中等出來;中等考不過,然後上等出來;上等再考不過,那時方請先生到玉 尺樓與小姐相見。此時要見小姐,還尚早。」 平如衡聽了道:「原來有許多瑣碎,這也不難,祇費我多做兩首詩耳!也罷,就先 與你考一考。」那女子將手一舉道:「既要考,請坐了。」平如衡回頭一看,祇見東半 邊也設下一張書案坐席,紙墨筆硯俱全。因走去坐下,取筆在手說道:「我已曉得你小 姐不出來的意思了,無非是藏拙。」遂信筆題詩一首道: 名可虛張才怎虛,深閨深處好藏珠。 若教並立詩壇上,除卻娥眉恐不如。 平如衡題完自讀了一遍,因叫眾侍兒道:「可取了去看,若是讀不出,待我讀與你 聽。」侍兒果取了遞與那女子。那女子看了一遍,也不做一聲,祇拈起筆來輕輕一掃, 早已和完一首,命侍兒送來。 平如衡正低頭沉想自己詩中之妙,忽抬頭見詩送到面前,還祇認作是他的原詩看不 出,又送了來。因笑說道:「我就說你未必讀得出,拿來待我讀與你聽。」及展開看時 ,卻是那女子的和韻。早喫了驚道:「怎麼倒和完了!大奇,大奇!」因細細讀去,祇 見上寫道: 心要虛兮腹莫虛,探珠奇異探驪珠。 漫思王母瑤池奏,一曲雙成如不如? 平如衡看完,滿心歡喜,喜到極處意忘了情。因拍案大叫道:「奇才,奇才!我平 如衡今日方遇一勁敵矣!」那女子聽見驚問道:「聞先生尊姓錢,為何又稱平如衡,莫 非有兩姓麼?」平如衡見問,方知失言,因胡賴道:「哪個說平如衡,我說的是錢橫, 想是你錯聽了。」那女子道:「錯聽也罷,祇是賤妾下等書記,怎敢稱個勁敵!」平如 衡道:「你不要哄我,你不是下等,待我與你講和罷,再請教一首。」因又磨墨濡毫, 題詩一首道: 千秋白雪調非虛,萬斛傾來字字珠。 紅讓桃花青讓柳,平分春色意何如? 平如衡題完,雙手捧了,叫侍兒送去道:「請教,請教。」那女子接了一看,但微 微含笑,也不做一聲,祇提起筆來和韻相答。平如衡遠遠看見那女子揮灑如飛,便連聲 稱讚道:「罷了,罷了。女子中有如此敏才,吾輩男子要羞死矣!」說不了,詩已寫完 送到面前。因朗朗讀道: 才情無假學無虛,魚目何嘗敢混珠。 色到娥眉終不讓,居才誰是藺相如? 平如衡讀完,因歎一口氣道:「我錢橫來意,原欲求小姐,以爭才子之高名。不料 遇著一個書記,尚不肯少遜,何況小姐!見前日在接引庵壁上題詩,甚是狂妄。今日當 謝過矣。」因又拈筆題詩一首道: 一片深心恨不虛,一雙明眼愧無珠。 玄黃妄想裳公子,笑殺青衣也不如。 平如衡題完,侍兒取了與那女子看。那女子看完,方笑說道:「先生何前倨而後恭 !」因又和詩一首道: 人情有實豈無虛,遊戲風流盤走珠。 到底文章同一脈,有誰不及有誰如? 那女子寫完,命侍兒送了過來。平如衡接在手中,細讀一遍,因說道:「古人高才 ,還須七步。今才人落筆便成,又勝古人多矣!我錢橫雖承開慰,獨不愧於心乎!」遂 立起身來辭謝道:「煩致謝小姐,請歸讀十年,再來領教。」因欲走出,那女子道:「 先生既要行,賤妾還有一言奉贈。」遂又題詩一首,遂與平如衡。平如衡已走出亭外, 接來一看,祇見上寫著: 論才須是此心虛,莫認鮫人便有珠。 舊日鳳凰池固在,而今已屬女相如。 平如衡讀完,知是譏誚他前日題壁之妄,便也不答,竟籠在袖中,悶悶的走了出來 。剛走到穿堂背後分路的所在,祇見燕白頷也從東邊走了出來。二人撞見,彼此顏色有 異,皆喫了一驚。祇因這一驚,有分教: 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俏佳人代醜漢呈身
詞曰: 螳螂不量,蝦蟆妄想,往往自尋讎。便不傷身,縱能脫禍,也惹一場羞。佳人 性慧,心腸巧,慣下倒鬢鉤。吞之不入,吐之不出,不怕不低頭。 右調《少年遊》 話說平如衡考不過侍妾,走了出來,剛走到穿堂背後分路口,撞見燕白頷也走了出 來。二人遇見,彼此驚訝。先是燕白頷問道:「你考得如何?」平如衡連連搖頭道:「 今日出醜了。」燕白頷又問道:「曾見小姐麼?」平如衡道:「若見小姐,就考不過, 還不算出醜。不料小姐自不出來,卻叫一個掌書記的侍妾與我考,那女子雖說是個佳妾 ,我看她舉止端莊,顏色秀媚,比貴家小姐更勝十分。這且勿論,祇說那才情敏捷,落 筆便成,何須倚馬。小弟剛做得一首,她想也不想,信筆就和一首。小弟又做一首,她 又信筆和一首。小弟一連做了三首,她略不少停,也一連和了三首,內中情詞,針鋒相 對,不差一線,倒叫小弟不敢再做。我想,一個侍妾不能討她半點便宜,豈非出醜。吾 兄所遇定不如此,或者為小弟爭氣?」 燕白頷把眉一蹙道:「不消說起,與兄一樣。也是一個書記侍妾,小弟也做了三首 ,她也和了三首,弄得小弟沒法。她見小弟沒法,竟笑了進去。臨去還題詩一首譏誚於 我。我想,他家侍妾尚然如此高才可愛,那小姐又不知妙到甚麼田地,就是小弟所醉心 的閣上美人,也不過相為伯仲。小弟所以垂首喪氣,不期吾兄也遇勁敵,討了沒趣。」 平如衡道:「前邊的沒趣已過去了,但是出去要見山相公。倘若問起,何言答之。祇怕 後面的沒趣更覺難當。」燕白頷道:「事既到此,就是難當也祇得當一當。」跟的家人 又催,二人立不住腳,祇得走了出來。 到了廳上,幸喜得山相公進去,還不曾出來。家人說道:「二位相公請少坐,待我 進去稟知老爺。」燕白頷見山相公不在廳上,巴不得要脫身,因說道:「我們自去,不 消稟了。」家人道:「不稟老爺,相公去了,恐怕老爺見罪。」平如衡道:「我們又不 是來拜你老爺的,無非是要與小姐試才。今已試過,試的詩又都留在裏面,好與歹聽憑 你老爺、小姐慢慢去看,留我們見老爺做甚麼?」家人道:「二位相公既不要見老爺, 小的們怎好強留。但祇是二位相公尊寓在何處,也須說下,恐怕內裏看得詩好,要來相 請也不可知。」平如衡道:「這也說得有理,我二人同寓在……」,正要說出玉河橋來 ,燕白頷慌忙插說道:「同寓在泡子河呂公堂裏。」說罷二人竟往外走。 走離了三五十步,燕白頷埋怨平如衡道:「兄好不知機,你看今日這個局面,怎還 要對他說出真下處來。」平如衡道:「正是,小弟差了。幸得還未曾說明,虧兄接得好 。」不多時,走到庵前。祇見普惠和尚迎著問道:「二位相公怎就出來,莫非不曾見小 姐考試麼?」燕白頷道:「小姐雖不曾見,考卻考過了。」普惠笑道:「相公又來取笑 了。小姐若不曾見,誰與相公對考?」平如衡道:「老師不消細問,少不得要知道的。 」普惠道:「且請裏面喫茶。」二人隨了進去。走到佛堂,祇見前日題的詩,明晃晃寫 在壁上。二人再自讀一遍,覺得詩語太狂,因索筆各又續一首於後,燕白頷的道: 青眼從來不淚垂,而今始信有娥眉。 再看脂粉為何物,筆竹千竿墨一池。 平如衡也接過筆來續一首道: 芳香滿耳大名垂,雙畫千秋才於眉。 人世鳳池何足羨,白雲西去是瑤池。 普惠在旁看見,因問道:「相公詩中是何意味?小僧全然不識。」燕白頷笑道:「 月色溶溶,花陰寂寂,豈容法聰知道!」平如衡又笑道:「他是普惠,又不是普救,怎 說這話?」遂相與大笑,別了普惠出來,一徑回去不題。 卻說山小姐考完走回後,恰好冷絳雪也考完進來。山小姐先問道:「那生才學如何 ?姐姐考得如何?」冷絳雪道:「那生是個真正才子,若非賤妾,幾乎被他壓倒。」因 將原韻三首,與自己和韻四首都遞與山小姐道:「小姐請看便知。」 山小姐細細看了,喜動眉宇,因說道:「小妹自遭逢聖主垂青,得以詩文遍閱天下 人,於茲五六年,也不為少。若不是庸府之才,就也是疏狂之筆,卻從不曾遇此。二生 詩才十分俊爽如此,真一時之俊傑也。」冷絳雪道:「這等說來,小姐與考的錢生,想 也是個才子了。」山小姐道:「才子不必說,還不是尋常才子。落筆如飛,幾令小妹應 酬不來。」也將原唱三首,並和詩四首遞與冷絳雪道:「姐姐請看過,小妹還有一樁可 疑之事與姐姐說。」 冷絳雪看了,讚歎不絕口道:「這趙、錢二生才美真不相上下。不是誇口說,除了 小姐與賤妾,卻也無人敵得他來。且請問小姐,又有甚可疑之事?」山小姐道:「那生 見了小妹『一曲雙成也不如』之句,忽然忘了情,拍案大叫道:『我平如衡,今日遇一 勁敵矣!』小妹聽見,就問他,先生姓錢為何說平如衡?他著慌,忙忙遮飾,不知為何 ?莫非此生就是平如衡,不然天下哪裏有許多才子?」冷絳雪道:「那生怎樣一個人品 ?」山小姐道:「那生年約二十上下,生得面如瓜子,雙眉斜飛入鬢,眼若春星,體度 修長。雖弱不勝衣,而神情氣宇昂藏如鶴。」冷絳雪道:「這等說來,正是平如衡了。 祇可惜賤妾不曾看見。若是看見,倒是一番奇遇。」山小姐道:「早知知此,何不姐姐 到西園來。」 冷絳雪道:「賤妾也有一件事可疑」。山小姐道:「何事?」冷絳雪道:「那趙生 見賤妾題的『須知不是並頭蓮』之句,默默良久。忽歎了一聲,低低呤誦道:『天祇生 人情便了,情長情短有誰憐。』賤妾聽了忙問道:『此何人所吟?』他答道:『非吟也 ,偶有所思耳。』賤妾記得,前日小姐和閣下書生正是此二語。莫非這趙生正是閣下書 生?」山小姐聽了,因問道:「那生生得如何?」冷絳雪道:「那生生得圓面方額,身 材清秀而豐滿,雙肩如兩山之聳,一笑如百花之開。古稱潘安雖不知如何之美,祇覺此 生相近。」山小姐道:「據姐姐想象說來,恍與閣下書生宛然。若果是他,可謂當面錯 過。」冷絳雪道:「天下事怎這等不湊巧!方纔若是小姐在東,賤妾在西,豈不兩下對 面,真假可以立辨。不意顛顛倒倒,豈非造化弄人?」 二人正躊躇評論,忽山顯仁走來問道:「你二人與兩生對考,不知那兩生才學實是 如何?」山小姐答道:「那兩生俱天下奇才,父親須優禮相待纔是。」山顯仁道:「我 正出去留他,不知他為甚竟不別而去,我故進來問你。既果是奇才,還須著人趕轉,問 他個詳細纔是。」山小姐道:「父親所言最是。」 山顯仁遂走了出來,叫一個家人到接引庵去問。若是趙、錢二相公還在庵中,定然 要請轉來。若是去了,就問普惠臨去可曾有甚話說。」家人領命,到庵中去問。普惠回 說道:「已去久了。臨去並無話說,祇在前壁題詩後,又題了二首詩而去。」家人遂將 二詩抄了來回復山顯仁。 山顯仁看了,因自來與女兒並冷絳雪看道:「我祇恐他匆匆而去,有甚不足之處, 今見二詩十分欽羨於你。不別而去者,大約是懷慚之意了。」山小姐道:「此二生不獨 才高,而又虛心服善如此,真難得。」冷絳雪道:「難得兩個都是一般高才。」 山顯仁見女兒與冷絳雪交口稱讚,因又吩咐一個家人道:「方纔來考試的松江趙、 錢二位相公,寓在城中泡子河呂公堂。你可拿我兩個名帖去請他,有話說。」 家人領命,到次日起個早,果走到泡子河呂公堂來尋問。燕白頷原是假說,如何尋 問得著。不期事有湊巧,宋信因張尚書府中出入不便,故借寓在此。山府家人左問右問 ,竟問到宋信下處。宋信見了問道:「你是誰家來的,尋那一個?」家人答道:「我是 山府來的,要尋松江趙、錢二位相公。」宋信道:「山府自然是山相公了。」家人道: 「正是,現有名帖在此。」宋信看見上面寫著侍生山顯仁拜,因又問道:「這趙、錢二 位相公,與你老爺有甚相識,卻來請他?」家人道:「這二位相公昨日在我府中與小姐 對詩,老爺與小姐說他是兩個才子,故此請他去有甚話說。」宋信心下暗想道:「此二 人一定是考中意的了。此二人若考中了意,老張的事情便無望了。」因打個破頭屑道: 「松江祇有張吏部老爺的公子,張寅便是個真才子,哪裏有甚姓趙姓錢的才子,莫非被 人騙了?」家人道:「昨日明明兩個青年相公在我府中考試的,怎麼是騙。」宋信道: 「若不是騙,就是你錯記了姓名。」家人道:「明明一個姓趙,一個姓錢,為何會錯? 」宋信道:「松江城中的朋友,我都相交盡了。且莫說才子,就是飽學秀才,也沒個姓 趙姓錢的,莫非還是張寅相公?」家人道:「不曾說姓張。」宋信道:「若不是姓張, 這裏沒有。」 家人祇得又到各處去尋。尋了一日,並無蹤影,祇得回復山顯仁道:「小人到呂公 堂遍訪,並無二人蹤跡。人人說松江才子,祇有張吏部老爺的公子張寅方是,除他並無 別個。」山顯仁道:「胡說,明明兩人在此,你們都是見的,怎麼沒有。定是不用心訪 ,還不快去細訪,若再訪不著,便要重責。」家人慌了,祇得又央求兩個,同進城去訪 不題。 卻說宋信得了這個消息,忙尋見張寅,將前事說了一遍道:「這事不上心,祇管弄 冷了。」張寅道:「不是我不上心,他那裏又定要見我,你又叫我不要去,所以耽延。 為今之計,將如之何?」宋信道:「他既看中意了趙、錢二人,今雖尋不見,終須尋著 。一尋見了,便有成機,便將我們前功盡棄。如今急了,俗話說得好,醜媳婦少不得要 見公婆。莫若討兩封硬掙書,大著膽,乘他尋不見二人之際,去走一遭。倘僥幸先下手 成了,也不可知。若是要考試詩文,待小弟躲在外邊,代作一兩首傳遞與兄,塞塞白兒 ,包你妥帖。祇是事成了,不要忘記小弟。」張寅道:「兄如此玉成,自當重報。」二 人算計停當,果然又討了兩封要路的書,先送了去。隨既自寫了名帖,又準備了一副厚 禮,自家闊服乘轎來拜。又將宋信悄悄藏在左近人家。 山顯仁看了書帖,皆都是稱讚張寅少年才美,門當戶對,求親之意。又見書帖都是 一時權貴,總因是吏部尚書之子。又見許多禮物,不好輕慢,祇得叫家人請入相見,張 寅倚著自家有勢,竟昂然走到廳上,以晚輩禮相見。禮畢,看坐在左首。山顯仁下陪, 一面奉茶,一面就問道:「久仰賢契,青年高才,渴欲一會,怎麼許久不蒙下顧?」張 寅答道:「晚生一到京,老父即欲命晚生趨謁老太師,不意途中勞頓,抱恙未痊,所以 羈遲上謁,獲罪不勝。」山顯仁道:「原來有恙,老夫急於領教,也無他事。因見前日 書中,盛稱賢契著述甚富,故欲領教一二。」張寅道:「晚生末學,巴人下里之詞,祇 好塗飾閭裏,怎敢陳於老太師山斗之下。今既蒙誘引,敢不獻醜。」因向跟家人取了一 冊《張子新編》,深深打了一恭,送上道:「鄙陋之章,敢求老太師轉致令嬡小姐筆削 。」 山顯仁接了,展開一看,見遷柳莊、題壁、聽鶯諸作,字字清新,十分歡喜道:「 賢契美才,可謂名下無虛。」又看了兩首,津津有味。因叫家人送與小姐,一面就邀張 寅到後廳留飲。張寅辭遜不得,祇得隨到後廳,小飲數杯。 山顯仁又問道:「雲間大郡,人文之邦。前日王督學特薦一個燕白頷,也是松江人 ,賢契可是相知麼?」張寅道:「這燕白頷號紫侯,也是敝縣華亭人,與晚生是自幼同 窗,最為莫逆。凡遇考事,第一、第二,每每與晚生不相上下。才是有些,祇是為人狂 妄,出語往往詆毀前輩,鄉里以此薄之。家父常說他既承宗師薦舉,又蒙聖恩徵召,就 該不俟駕而來,卻又不知向何方流蕩,竟無蹤跡,以辜朝廷德意,豈是上進之人?」山 顯仁聽了道:「原來這燕生如此薄劣。縱使有才,亦不足重。」 正說未完,祇見一個家人走到山顯仁耳邊,低低說些甚麼。山顯仁就說道:「小女 見了佳章,十分欣羨,因內中有甚麼解處,要請賢契到玉尺樓一解,不識賢契允否?」 張寅道:「晚生此來正要求教小姐,得蒙賜問,是所願也。」山顯仁道:「既是這等, 可請一往,老夫在此奉候。」就叫幾個家人送到玉尺樓去。 張寅臨行,山顯仁又說道:「小女賦性端嚴,又不能容物,比不得老夫,賢契言語 要謹慎。」張寅打一恭道:「謹領台命。」遂跟了家人同往。心下暗想道:「山老之言 ,過於自大。他閣老女兒縱然貴重,我尚書之子也不寒賤,難道敢輕薄我不成,怕她怎 的。若要十分小心,倒轉被她看輕了。」主意定了,遂昂昂然隨著家人入去。 不期這玉尺樓直在最後邊,過了許多亭榭曲廊方纔到了樓下。家人請他坐下,叫侍 妾傳話上樓。坐不多時,祇見樓上走下兩個侍妾來,向張寅說道:「小姐請問張相公, 這《張子新編》還是自作的,還是選集眾人的?」張寅見問得突然,不覺當心一拳,急 得面皮通紅。幸喜得小姐不在面前,祇得勉強硬說道:「上面明明刻著『張子新編』, 張子就是我張相公了,怎說是別人做的。」侍妾道:「小姐說既是張相公自做的,為何 連平如衡的詩都刻在上面?」張寅聽見說出平如衡三字,摸著根腳,驚得啞口無言,默 然半晌,祇得轉口說道:「你家小姐果然有眼力,果然是個才子。後面有兩道是平如衡 與我唱和做的,故此連他的都刻在上面。」侍妾道:「小姐說不獨平如衡兩首,還有別 人的哩!」張寅心下暗想道:「她既然看出平如衡來,自然連燕白頷都知道,莫若直認 罷了。」因說道:「除了平如衡,便是燕白頷還有兩首。其餘都是我的了,再無別人。 請小姐祇管細看,我張相公是真才實學,決不做那盜襲小人之事。」侍妾上樓復命。 不多時,又走下樓來。手裏拿著一幅字,遞與張寅道:「小姐說《張子新編》既是 張相公自做的,定然是個奇才了。今題詩一首在此,求張相公和韻。」張寅接了,打開 一看,祇見上寫著一首絕句道: 一池野草不成蓮,滿樹楊花豈是綿。 失去燕平舊時句,忽然張子有新編。 張寅見了,一時沒擺布,祇得假推要磨墨、拈筆。寫來寫去,悄悄寫了一個稿兒, 趁人看不見,遞與帖身一個僮子,叫他傳出去與宋信代做。自家口裏哼哼唧唧的沉吟, 一會兒虛寫了兩句,一會兒又抹去了兩句。一會兒又將原稿讀兩遍,一會兒又起身走幾 步,兩隻眼祇望著外邊。侍妾們看了,俱微微含笑。挨的工夫久了,樓上又走下兩個侍 妾來,催促道:「小姐問張相公,方纔這首詩還是和,還是不和?」張寅道:「怎麼不 和?」侍兒道:「既然和,為何祇管做去?」張寅道:「詩妙於工,潦草不得。況詩人 之才情不同,李太白鬥酒百篇,杜工部吟詩太瘦,如何一樣論得。」正然著急不題。 卻說小僮拿了一張詩稿,忙忙走出,要尋宋信代作。奈房子深遠,轉折甚多,一時 認不得出路,祇在東西亂撞。不期,冷絳雪聽得山小姐在玉尺樓考張寅,要走去看看。 正走出房門,忽撞見小僮亂走,因叫侍妾捉住問道:「你是甚麼人?走到內裏來。」小 僮慌了,說道:「我是跟張相公的。」冷絳雪道:「你跟張相公,為何在此亂走?」小 僮道:「我要出去,因認不得路,錯走到此。」冷絳雪見他說話慌張,定有緣故,因道 :「你既跟張相公,又出去做甚?定是要做賊了,快拿到老爺處去問。」小僮慌了道: 「實是相公吩咐,出去有事,並不是做賊。」冷絳雪道:「你實說,出去做甚麼,我就 饒你,你若說一句謊,我就拿你去。」 小僮要脫身,又脫不得,祇得實說道:「相公要做甚麼詩,叫我傳出去與宋相公代 做。」冷絳雪道:「要做甚麼詩?可拿與我看。」小僮沒法,祇得取出來遞與冷絳雪。 冷絳雪看了,笑一笑道:「這是小姐奈何他了,待我也取笑他一場。」因對小僮說道: 「你不消出去尋人,等我替你做了罷。」小僮道:「若是小姐肯做得,一發好了。」冷 絳雪道:「跟我來。」遂帶了小僮到房中,信筆寫了兩首,遞與他道:「你可拿去,祇 說是宋相公做的。」小僮得了詩,歡喜不過。 冷絳雪又叫侍兒送到樓下,小僮掩將進去。張寅忽然看見,慌忙推小解,走到階下 。那僮子近身一混,就將代做的詩遞了過來。張寅接詩在手,便膽大氣壯,昂昂然走進 來坐下道:「做詩要有感觸,偶下階有觸,不覺詩便成了。」因暗暗將代做的稿兒鋪在 紙下,原打帳是一首,見是兩首,一發快活,因照樣謄寫,寫完,又自念一遍,十分得 意。因遞與侍妾道:「詩已和成,可拿與小姐去細看。小姐乃有才之人,自識其中趣味 。」侍妾接了,微笑一笑,遂送上樓來與山小姐。山小姐接了一看,祇見上面寫的是: 高才自負落花蓮,莫認包兒掉了綿。 縱是燕平舊時句,雲間張子實重編。 又一首是: 荷花荷葉總成蓮,樹長蠶生都是綿, 莫道春秋齊晉事,一加筆削仲尼編。 山小姐看完,不禁大笑道:「這個白丁,不知央甚人代作,倒被他取笑了。」又看 一遍道:「詩雖遊戲,其實風雅。則代作者,倒是一個才子。但不知是何人?怎做個法 ,叫他說出方妙。」 正然沉吟,忽冷絳雪從後樓轉出來。山小姐忙迎著笑說道:「姐姐來得好,又有一 個才子,可看一個笑話。」冷絳雪笑道:「這個笑話,我已看見。這個才子,我先知道 了。」冷絳雪就將撞見小僮出去求人代作,並自己代他作詩之事說了一遍,山小姐拍掌 大笑道:「原來就是姐姐耍他,我說哪裏又有一個才子。」 張寅在樓下聽見樓上笑聲啞啞,滿心以為看詩歡喜,因暗暗想道:「何不乘他歡喜 ,趕上樓去調戲,得個趣兒,倘有天緣,彼此愛慕固是萬幸。就是她心下不允,我是一 個尚書公子,又是她父親明明叫我進來的,她也不好難為我。今日若當面錯過,明日再 央人來求,不知費許多力氣,還是隔靴搔癢,不能如此親切。」主意定了,遂不顧好歹 ,竟硬著膽撞上樓來。祇因這一上樓來,有分教: 黃金上公子之頭,紅粉塗才郎之面。 不知此後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癡公子倩佳人畫面
詞曰: 潑墨淋漓,借尊面權為素壁。雖然未似錦箋奇,圈圈點點,得辱佳人筆。書生 白面安能及,粉黛無顏色。除非神茶郁壘,橫塗豎抹甚為匹。 右調《醉落魄》 話說張寅在玉尺樓下考詩,聽見樓上歡笑,以為山小姐得意,竟大著膽一直撞上樓 來,此時,許多侍妾因見山小姐與冷絳雪取笑張寅作樂,都立在旁邊觀看。樓門口並無 人看守,故張寅乘空竟走了上來。山小姐忽抬頭看見,因大怒道:「這是甚人,敢上樓 來!」張寅已走到面前,望著小姐深深一揖道:「學生張寅拙作,蒙小姐見賞,特上樓 來拜謝。」 眾侍妾看見張寅突然走到面前,俱大驚著急。攔的攔,遮的遮,推的推,扯的扯。 亂嚷道:「好大膽,這是甚麼所在,竟撞了上來!」張寅道:「我不是自撞來的,是你 家太師爺著人送我來的。」山小姐道:「好胡說,太師叫你在樓下聽考,你怎敢擅上樓 來!」因用手指著上面懸的御書匾額說道:「你睜開驢眼看一看,這是甚人寫的。任是 公侯卿相,到此也要叩頭。你是一個白丁公子,怎敢欺滅聖上,竟不下拜!」 張寅慌忙抬頭一看,祇見正當中懸著一個匾額,上面御書「弘文才女」四個大字, 中間用一顆御寶,知是皇帝的御筆,方纔慌了,撩衣跪下。山小姐道:「我雖一女子, 乃天子欽定才女之名。賜玉尺一柄,量天下之才。又恐幼弱為人所欺,敕賜金如意一柄 ,如有強求婚姻及惡言調戲,打死勿論,故不避人。滿朝中縉紳大臣,皇親國戚,以及 公子王孫,並四方求詩求文,也不知見了多少,從無一人敢擅登此樓,輕言調戲。你不 過是一個紈袴之兒,怎敢目無聖旨小覷於我,將謂吾之金如意不利乎?」因叫侍妾在龍 架上取過一柄金如意,親執在手中,立起身來說道:「張寅調戲御賜才女,奉旨打死! 」說罷,提起金如意就照頭打來。把一個張寅嚇得魂飛天外,欲要立起身來跑了,又被 許多侍妾揪定,沒奈何,祇得磕頭如搗蒜,口內連連說道:「小姐饒命!小姐饒命!我 張寅南邊初來,實是不知,求小姐饒命!」山小姐哪裏肯聽,怒狠狠拿著金如意祇是要 打。雖得冷絳雪在旁相勸,山小姐尚不肯依。卻虧張寅跟來的家人聽見樓上聲息不好, 慌忙跑出到後廳,稟知山顯仁道:「家公子一時狂妄,誤上小姐玉尺樓,小姐大怒,要 奉旨打死,求太師老爺看家老爺面上,速求饒恕,感恩不淺。」 山顯仁聽說,也著忙道:「我叫他謹慎些,他卻不聽。小姐性如烈火,若打傷了, 彼此體面卻不好看。」因連叫幾個家人媳婦,快跑去說,老爺討饒。山小姐正要下毒手 打死張寅,冷絳雪苦勸不住,忽幾個家人媳婦跑來說老爺討饒。山小姐方纔縮住了手說 道:「這樣狂妄畜生,留他何益,爹爹卻來勸止。」冷絳雪道:「太師也未必為他,祇 恐同官上面不好看耳。」 此時,張寅已嚇癱在地,初猶求饒,後來連話都說不出,祇是磕頭。山小姐看了又 覺好笑,因說道:「父命討饒,怎敢不遵,祇是造化了這畜生。」冷絳雪道:「既奉太 師之命,恕他無才,可放他去吧。」山小姐道:「他胸中雖然無才,卻能央人代替,以 裝門面,則面上不可無才。」因叫侍兒取過筆墨,與他搽一個花臉,使人知他是個才子 。 張寅跪在地下,看見放了金如意不打,略放了些心,因說道:「若說我張寅見御書 不拜,擅登玉尺樓,誤犯小姐,罪固該當。若說是央人代替,我張寅便死也不服。」山 小姐與冷絳雪聽了,俱大笑起來。山小姐道:「你代替的人俱已捉了在此,還要嘴強。 」張寅聽說捉了代替,祇說宋信也被他們拿了,心下愈慌不敢開口。 山小姐因叫侍兒將筆墨在他臉上塗得花花綠綠道:「今日且饒你去,你若再來纏擾 ,我請過聖旨,祇怕你還是一死。」張寅聽說饒命叫去,連忙爬起來說道:「今已喫了 許多苦,還來纏些甚麼?」冷絳雪在旁插說道:「你也不喫苦,你肚裏一點墨水不曾帶 來,今倒搽了一臉去,還說喫苦?」說得山小姐忍不住要笑,張寅得個空,就往樓下走 。走到樓下,眾家人接著,看見不象模樣,連忙將衣服替他面上揩了。揩便揩了,然是 乾衣服,未曾著水,終有些花花綠綠不乾淨。張寅也顧不得,竟遮掩著往外直走,也沒 甚臉嘴再見山顯仁。遂不到後廳,竟從旁邊夾道裏,一溜煙走了。 走出大門外心纔定了。因想道:「他纔說代作人捉住了,定是老宋也拿了去,我便 放了出來,不知老宋如何了。」又走不上幾步,轉過彎來,祇見宋信在那裏伸頭探腦的 張望。看見張寅,忙迎上來說道:「恭喜,想是不曾讓你做詩。」張寅見了又驚又喜道 :「你還是不曾捉去,還是捉了去放出來的?」宋信道:「那個捉我,你怎生這樣慌張 狼狽,臉上為何花花綠綠的?」張寅跌跌腳道:「一言說不盡,且到前邊尋個好所在, 慢慢去說。」遂同上了轎回來。 走了數里,張寅忽見路旁一個酒店,甚是幽雅清靜,遂叫住了轎,同宋信入來。這 店中是樓上樓下兩處,張寅懶得上樓,遂在樓下靠窗一副大座坐下。先叫取水將面淨了 ,然後喫酒。 纔喫得一兩杯,宋信便問道:「你為何這等氣苦?」張寅歎口氣道:「你還要問, 都是你害人不淺。」宋信道:「我怎的害人?」張寅道:「我央你代作詩,指望你做一 首好詩,光輝光輝。你不知做些甚麼,叫他笑我央你代作。原是隱密瞞人之事,你怎麼 與她知道,出我之醜。」宋信道:「見鬼了,我在此等了半日,人影也不見一個出來, 是誰叫我做詩?」張寅道:「又來胡說了,詩也替我做了,我已寫去了,怎賴沒有!」 宋信道:「我做的是甚麼?」張寅道:「我雖全記不得,還記得些影兒,甚麼『落花蓮 』,甚麼『包兒掉了綿』,又是甚麼『春秋』又是甚麼『仲尼』,難道不是你做,還要 賴到哪裏去。」宋信道:「冤屈死人,是哪個來叫我做?」張寅道:「是小僮來的。」 宋信道:可叫小僮來對。」 張寅忙叫小僮,小僮卻躲在外面,不敢進來。被叫不過,方走到面前。張寅問道: 「宋相公做的詩是你拿來的?」宋信道:「我做甚麼詩與你?」小僮見兩個對問,慌的 獃了,一句也說不出來。張寅見小僮不則聲,顏色有些古怪,因兜臉兩掌道:「莫非你 這小蠢才,不曾拿詩與宋相公麼?」小僮被打,祇得直說道:「那詩實實不是宋相公做 的?」張寅大驚道:「不是宋相公做的,卻是誰做的?」小僮道:「相公叫我出來,我 因性急,慌忙走錯了路,誤撞入他家小姐房裏,被她拿住,要做賊打。又搜出相公與我 的詩稿,小的瞞她不得,祇得直說了。她說你不消尋別人,我代做了吧。拿起筆來,頃 刻就寫完了。我恐怕相公等久,祇得就便拿來了。」 張寅聽了,又跌腳道:「原來你這小奴才誤事,做詩原為要瞞他家小姐,你怎到央 他家小姐代作。怪不得她笑說代做的人已捉住了。」宋信道:「如今纔明白,且問你他 怎生叫你做起的?」張寅道:「我一進去,山相公一團好意,留我小飲。飲了半晌,就 叫人送我到玉尺樓下去考。方纔坐下,山小姐就叫侍妾下樓問道:「『《張子新篇》是 誰人做的,』我答應是自做的。他又叫侍妾說道:『既是自做的,為何有平如衡詩在內 ?』祇因這一問,打著我的心病叫我一句也說不出。我想這件事是你我二人悄悄做的, 神鬼也不知,他怎麼就知道?」宋信也喫驚道:「真作怪了。你卻怎麼回他?」張寅道 :「我祇得認是平如衡與我唱和的兩首,故刻在上面,他所以做這一首詩譏誚我,又要 我和。我急了,叫這小奴才來央你做,不知又落入圈套,竟將她代作的寫了上去。她看 了在樓上大笑。我又不知就里,祇認是看詩歡笑,遂大膽跑上樓去。不料,她樓上供有 御書,說我欺滅聖旨不拜。又有一柄御賜的金如意,凡是強求婚姻與調戲她的,打死勿 論。我又不知,被她叫許多侍妾僕婦將我捉住,自取金如意,定要將我打死。虧我再三 苦求方纔饒了。你道這丫頭惡不惡。雖說饒了,臨行還搽我一個花臉,方放下樓來。」 宋信聽了,吐吞說道:「大造化,大造化!玉尺樓可是擅自上去的。一個御賜才女,可 是調戲得的。還是看你家尚書分上,若在別個,定然打殺,祇好白白送了一條性命。」 張寅道:「既是這等厲害,何不早對我說?」宋信道:「他的厲害,人人知道,何消說 得。就是不厲害,一個相公女兒,也不該撞上樓去調戲她。?」張寅道:「我一個尚書 公子,難道白白受她凌辱,就是這等罷了!須去與老父說知,上她一疏,說她倚朝廷寵 眷,凌辱公卿子弟。」宋信道:「你若上疏說她凌辱,她就辯說你調戲。後來問出真情 ,畢竟還是你喫虧,如何弄得她倒。」張寅說:「若不處她一場,如何氣得她過?」宋 信道:「若是氣她不過,小弟倒有一個好機會,可以處她。」 張寅忙問道:「有甚好機會?萬望說與我知道。」宋信道:「我方纔在接引庵借座 等你,看見壁上有趙縱、錢橫二人題的詩。看詩中情思,都是羨慕山小姐之意。我問庵 中和尚,他說二人曾與小姐對考過。我問他考些甚麼,那和尚倒也好事,連考的詩都抄 的有,遂拿與我看,被我暗暗也抄了來。前日山相公叫人錯尋到我處的,就是此二人。 我看他對考的詩,彼此都有勾挑之意。你若要尋她過犯,上疏參論,何不將此唱和之詩 呈與聖上,說她借量才之名,勾引少年子弟在玉尺樓淫詞唱和,有辱天子御書並欽賜女 子之名。如此加罪,便不怕天子不動心。」 張寅聽了,滿心歡喜道:「這個妙,這個妙,待我就與老父說知,叫他動疏。」宋 信道:「你若明後日就上疏,她就說你調戲被辱,讎口冤她了。此事不必性急,須緩幾 日方妙。」張寅道:「也說得便是,便遲兩日不怕她走上天去。」二人商量停當,方纔 歡歡喜喜飲酒。飲了半響,方纔起身上轎而去。 俗話說得好:路上說話,草裏有人。不期,這日燕白頷因放不下閣上美人,遂同平 如衡又出城走到皇莊園邊去訪問,不但人無蹤影,並牆上的和詩都粉去了。二人心下氣 悶不過,走了回來,也先在這店中樓上飲酒。正飲不多時,忽看見樓下宋信與張寅同了 入來,二人大驚道:「他二人原來也到京了。」平如衡就要下樓來相見,燕白頷攔住道 :「且聽他說些甚麼。」二人遂同伏在閣子邊,側耳細聽。 聽見他一五一十,長長短短,都說是要算計小姐與趙縱、錢橫之事。遂悄悄不敢聲 張。祇等他喫完酒去了,方纔商量道:「早是不曾看見,若看見,未免又惹是非。」燕 白頷道:「我原料他要來山家求親,祇說倚著尚書勢頭,有幾分指望。不期倒討了一場 凌辱。」平如衡道:「我二人去考,雖說未討便宜,卻也不至出醜。所恨者,未見小姐 耳!」燕白頷道:「以我論之,小姐不過擅貴名耳,其才美亦不過至是極矣。小弟初意 ,還指望去謀求小姐一見。今聽張寅所謀不善,若再去纏擾,不獨帶累山小姐,即你我 恐亦不能乾淨。」平如衡道:「就是不去,他明日叫父親上疏,畢竟有趙縱、錢橫之名 ,如何脫卸?」燕白頷道:「若你我真是趙縱、錢橫,考詩自是公器,有無情詞挑逗, 自然要辨個明白,怕他怎的。祇是你我都是假託之名,到了臨時,張寅認出真姓名,報 奏聖上,聖上說學臣薦舉,朝廷欽命,都違悖不赴,卻更名改姓,潛匿京師,調引欽賜 之女,這個罪名便大了。」 平如衡道:「長兄所慮甚是。為今之計,卻將奈何?」燕白頷道:「我二人進京本 念,實為訪山小姐求婚。而這段姻緣,料已無望。小弟遇了閣上美人,可謂萬分僥幸。 然追求無路,又屬渺茫。吾兄之冷降雪,又全無蹤影,你我流蕩於此,殊覺無謂。況前 日侍妾詩中,已明明說道『欲為玄霜求玉杵,須從御座撤金蓮』。目今鄉試不遠,莫若 歸去取了功名。那時重訪藍橋,或者還有一線之路。」 平如衡道:「吾兄之論最為有理。祇怕再來時物是人非,雲英已趙裴航之夢矣。」 燕白頷道:「山小姐年方二八,瓜期尚可有待。況天下富貴才人甚少,那能便有裴航? 」平如衡道:「山小姐,依兄想來,還可有待。祇怕我那冷絳雪小姐不能待矣。既是這 等,須索早早回去。」二人算計定了,又飲了數杯,便起身回到下處。叫家人收拾行李 ,僱了轎馬,趕次日絕早就出城長行。 二人一路上有說有笑,倒也不甚辛苦。一日,行到山東地方,正在一條狹路上,忽 撞見一簇官府過來。前面幾對執事,後面一乘官轎甚大,又有十餘疋馬跟隨,十分擁擠 。燕白頷與平如衡祇得下了轎,撿一個略寬處立著,讓他們過去。不提防,官轎抬到面 前,忽聽到轎裏連叫舍人道:「快問道旁立的可是燕、平二生員。」 燕白頷與平如衡聽見,忙往轎一張,方認得是王提學。也不等舍人來問,連忙在轎 前打一恭道:「生員正是燕白頷平如衡。」王提學聽了大喜,因吩咐舍人道:「快道二 位相公前面驛中相見。」說罷,轎就過去了。聽差舍人領命,隨即跟定燕白頷平如衡, 請上轎抬了轉去。 幸喜回去不遠,祇二三里就到了驛中。王提學連連叫請,燕白頷平如衡祇得進去拜 見。拜見過了,王提學就叫看坐,二人遜稱不敢。王提學道:「途間不防。」二人祇得 坐下。王提學就問道:「本院已有疏特薦,已蒙聖恩批準,徵召二位入京。本院奉旨各 處追尋,卻無蹤影,二位賢契為何卻在此處?」燕白頷應道:「生員與平生員蒙太宗師 培植,感恩無地。但生員等遊學在先,竟不知徵召之事,有幸聖恩,並負太宗師薦拔之 盛心,罪甚,罪甚。」王提學道:「既是不知道,這也罷了。卻喜今日湊巧遇著,正好 同本院進京復命,就好面聖,定有異擢。」 燕、平二人同說道:「太宗師欲將生員下士獻作嘉賓一段作養盛心,真是千古。但 聞負天下之大名,必有高天下之大才,方足以當之。若碌碌無奇,未免取天下之笑。生 員輩雖薄有微才,為宗師垂憐。然捫心自揣,竊恐天地之大,何地無才。竟以生員二人 概盡天下,實實不敢自信。」王提學道:「二位賢契虛心自讓,固見謙光。但天下人文 ,南直首重。本院於南直中遍求,惟二位賢契出類拔萃,故本院敢於特薦。天下雖大, 縱更有才人,亦未必過於賢契。今姓名已上達宸聰,二位賢契不必過遜。」 燕白頷道:「生員輩之辭,其實是有所見而然,倒不是套作謙語。」王提學道:「 有何所見,不妨直說。」燕白頷道:「生員聞聖上詔求奇才者,蓋因山相公之子山黛才 美過人,曾在玉尺樓作詩作賦,壓倒翰苑群英,故聖上之意以為女子尚有高才,何況男 子,故有此特命。今應召之人,必才高過於山黛,方不負聖主之求。若生員輩,不過項 羽之霸才耳,安敢奪劉邦之秦鹿?是以求太宗師見諒也。」王提學笑道:「二位賢契又 未遇山小姐,何畏山小姐之深也。」燕白頷道:「生員輩雖未遇山小姐,實依稀仿佛於 山小姐之左右。非畏之深,實知之深也。」 王提學道:「二位賢契既苦苦自諉,本院也不好相強。祇是已蒙徵召,而堅執不往 ,恐聖上疑為鄙薄聖朝,誠恐不便。」平如衡道:「生員輩若是養高不出,便是鄙薄聖 朝。今情願原從制科出身,總是朝廷之人才,祇是不敢當徵召耳。實是尊朝廷,與鄙薄 者太相懸絕。」王提學道:「二位賢契既要歸就制科,這便也是一樣了。祇是到後日辨 時便遲了。何不就將此意,先出一疏,待本院復命時帶上了,使聖上看明,不獨無罪, 且可見二位才而有讓。明日鹿鳴得意,上苑看花,天子定當刮目。」燕、平二人同謝道 :「蒙太宗師指教,即當出疏。」 王提學就留二人在驛中同住了。驛中備出酒飯,就留二人同喫。飲酒中間又考他二 人些詩文,見二人下筆如神,無不精警,看了十分歡喜。因說道:「二位賢契若就制科 ,定當高發。本院歲考完了,例當復命。科考的新宗師已到任多時,二兄速速回去,還 也不遲,本院在京中準望捷音。」燕、平二人再三致謝,又寫了一道辭召就試的疏,交 付王提學,然後到次日各自別去。王提學進京復命不題。 且說燕白頷、平如衡二人,一路無辭,到了松江家裏,正值新宗師科考。燕白頷是 華亭縣學,自去赴考不必言矣。平如衡卻是河南人,欲要冒籍,松江又嚴禁,冒不得。 與平教官商量,欲要作隨任子侄寄考。平教官官又小,又擔當不來。欲要回河南去,又 遲了。還是燕白頷出主意道:「不如納了南監罷。」平如衡道:「納監固好,祇是要許 多銀子。」燕白頷道:「這不打緊,都在小弟身上。」平教官出文書,差一個的當家人 ,帶了銀子,到了南京監裏替平如衡加納了。 過了數日,科舉案發了,燕白頷又是一等。有了科舉,遂收拾行李,同平如衡到南 京來鄉試。祇因這一來,有分教: 龍虎榜中御墨,變作婚姻簿上赤繩。 不知此去果能中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道路聯姻奇作合
詞曰: 道路聞名巧,萍蹤得信奇。不須驚喜不須疑,相應三生石上、舊相知。錯認儂 為我,休爭他是誰,一緣一會不差池,大都才情出沒,最多岐。 右調《南柯子》 話說燕白頷自有了科舉,又替平如衡納了南監,遂同到南京來鄉試。真是學無老少 ,達者為先。二人到了三場,場中做的文字,猶如萬選青錢,無人不賞。到了放榜之期 ,燕白頷高高中第一名解元,平如衡中了第六名亞魁。二人青年得雋,人物俊美。鹿鳴 宴罷,迎回。及拜見座師、房師,無不羨慕,個個歡喜。 凡是鄉宦有女兒人家,莫不都來求他二人為婿。二人辭了東家,又辭了西家,真個 辭得不耐煩。公事一完,就同回松江。不料松江來求親的,也是這等。燕白頷與平如衡 商量道:「倒不如早早進京,便可省許多脣舌。」平如衡道:「我們若早進京,也有許 多不妙。」燕白頷道:「進京有甚不妙?」平如衡道:「功名以才得為榮,若有依傍而 成,便覺減色。我與你不幸為王宗師所薦,姓名已達於天子。今又奪了元魁,倘進京早 了,為人招搖,哄動天子,倘賜召見,盛邀獎譽,那時再就科場,縱登高第,人祇道試 官迎合上意,豈不令文章減價!莫若對房師、座師祇說有病,今科不能進京,使京中望 你我者絕望。那時悄悄進去,挨至臨期,一到京就入場,若再能搶元奪魁,便可揚眉吐 氣,不負平生所學矣!」 燕白頷聽了大喜道:「吾兄高論,深快弟心。但祇是松江也難久留,不如推說有病 到哪裏去養,卻同兄一路慢慢遊覽而去。臨期再入京豈不兩全。」平如衡道:「這等方 妙。」二人商量定了,俟酬應的人事一完,就收拾行李悄悄進京,吩咐家人回去,祇說 同平相公往西湖上養病去了。 二人暗暗上路,在近處俱不耽擱,祇渡過揚子江,方慢慢而行。到了揚州,因繁華 之地,打帳多住些時,遂依舊寓在瓊花觀裏。觀中道士知道都是新科舉人,一個解元, 一個亞魁,好不奉承。二人才情發露,又忍不住要東題西詠。住不上五七日,早已驚動 地方都知道了。 原來地方甲里規矩,凡有鄉紳士宦住於地方,都要暗暗報知官府,以便拜望、送禮 。瓊花觀總甲見燕白頷與平如衡都是新科舉人,祇得暗暗報知府縣。不料揚州理刑曾聘 做簾官,出場回來,對竇知府盛稱解元燕白頷與亞魁平如衡,俱是少年才子,春闈會狀 ,定然有分。竇知府聽在肚裏,恰恰地方來報,他就動了個延攬結交的念頭,隨即來拜 ,燕白頷與平如衡忙回不在。 竇知府去了,燕白頷因商量道:「府尊既已知道,縣間未免也要來拜。我們原要潛 住,既驚動府縣,如何住得安穩。」平如衡道:「必須移個寓所方妙。」一面就叫人在 城外幽僻之處尋個下處,一面叫人打探竇知府出了門,方來答拜。祇投得兩個帖子,就 移到新下處去了。竇知府回來聞知,隨即叫吏書下請帖請酒。書吏去請了,來回復道: 「燕、平二位相公不知是移寓,又不知是進京去了,已不在瓊花觀裏。」竇知府聽了暗 想道:「進京舉人,無一毫門路,還要強來打秋風,作盤纏;他二人我去請他,他倒躲 了,不但有才更兼有品,殊為難得,可惜不曾會得一面。」十分追悔不題。 卻說燕、平二人移到城外下處,甚是幽靜。每日無事,便同往山中去看白雲紅樹。 一日走倦了,坐在一個亭子上歇腳。忽見兩個腳夫,抬著一盒擔禮,後面一個吏人押著 ,也走到亭子上來歇力。燕、平看見,因與那吏人拱一拱手問道:「這是誰人送的禮物 ?」 那吏人見他二人生得少年清秀,知是貴人,因答道:「是府裏竇太爺送與前面冷鄉 宦賀壽的。」平如衡因記得冷絳雪是維揚人,心下暗驚道:「莫非這冷鄉宦正是她家? 」因又問道:「這冷鄉宦是個甚麼官職?」那吏人道:「是個欽賜的中書。」平如衡道 :「老兄曾聞這冷中書家有個才女嗎?」吏人道:「他家若不虧這個才女,他的中書卻 從何處得來?」平如衡還要細問,無奈那腳夫抬了一盒擔走路,吏人便不敢停留,也拱 一拱手去了。 平如衡因對燕白頷說道:「小弟哪裏不尋消問息,卻無蹤影。不期今日無意中倒得 了這個下落。」燕白頷道:「正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但不知這 個才女可正是冷絳雪?」平如衡道:「天下才女能有幾個,哪有不是她之理!祇是雖然 訪著,卻怎生去求親?」燕白頷道:「若果是她,要求親卻不難。」平如衡道:「我在 京中冷臚家祇問得一聲,受了許多閑氣。今要開口求親,人生面不熟,絕無門路,怎說 個不難?」燕白頷道:「竇知府既與他賀壽,定與他相知,祇竇知府便是門路了。」平 如衡聽了大喜道:「這果是一條門路。」燕白頷道:「是便是一條門路,但你我既避了 他來,如何又好去親近,豈不被他笑我們腳跟立不定乎?」平如衡笑道:「但能求得冷 絳雪之親,便死亦不辭何況於笑。」燕白頷也笑道:「兄為冷絳雪故不足惜,祇是小弟 何幸。」平如衡道:「兄不要這等分別,兄若訪著了閣上美人,有用小弟時,雖蹈湯赴 火豈敢辭乎!」 兩人俱各大笑,因同了回來,仍舊搬到瓊花觀來住。隨備了一副贄見禮,叫人訪竇 知府在衙,重新又來拜起。到了府前將名帖投入。竇知府正然追悔,忽見名帖不勝歡喜 。先叫人請在迎賓館坐,隨即出來相見。相見完畢,遜坐待茶。看見燕、平二人年俱是 二十上下,人物秀俊異常,滿心愛慕。因說道:「前日奉拜不遇,又承降失迎,隨即具 一小柬奉屈,回說二兄已命駕矣。正以不能一面為歉,今忽蒙再顧實出望外。想是吏員 打探不實。」平如衡道:「前日奉謁不遇後,實移寓行矣。不意偶有一事,要請教老公 祖大人,故復來奉求。」因叫家人送禮帖,道:「不腆微儀,少申鄙敬。」竇知府道: 「薄敬尚未曾申,怎敢反受厚禮,但不知台兄有何事下詢?」平如衡道:「聞貴治冷中 翰有一才女,不知她的尊諱叫做甚麼,敢求老公祖大人指教。」竇知府道:「她的名字 叫冷絳雪,台兄何以得知而問及?」 平如衡聽見說出冷絳雪三字,便喜得眉歡眼笑竟忘了情,不覺手舞足蹈起來。竇知 府見了因問道:「平兄何聞名而狂喜至此?」燕白頷看見光景不象模樣,因替他說一個 謊道:「不瞞老公祖大人說,平兄昔年曾得一夢,夢見有人對他說,維揚才女冷絳雪與 你有婚姻之約。平兄切記於心遍處尋訪,並無一個姓冷的鄉宦。昨日偶聞冷中翰之名, 又聞他有一才女,但未知名猶在疑似。今蒙老公相大人賜教明白,平兄以為其夢不虛, 故不覺狂喜,遂至失儀於大人之前。」 竇知府聽了道:「原來如此。既是有此奇夢,可見姻緣前定,待本府與平兄作伐如 何?」平如衡見竇知府自說作伐,便連忙一恭到地道:「若得老公祖大人撮合此姻,晚 生沒齒不忘大恩大德。」竇知府笑一笑道:「平兄不必性急,這一事都在我學生身上, 包管成就。祇是明日有一小酌,屈二位一敘,當有佳音回復。」平如衡道:「既蒙寵招 ,敢不趨赴。但冷氏之婚,已蒙金諾萬望周全。」竇知府道:「這個自然。」又喫了一 道茶,燕、平二人方纔辭出。平如衡送的禮物,再三苦求,祇受得兩色。燕、平二人別 去不題。 卻說竇知府回入私衙,就發了一個名帖,叫人去接冷鄉宦到府中有話說。冷大戶見 知府請他安敢不來。隨即坐了一乘轎子,抬到府中。竇知府因要說話,迎賓館中不便, 遂接入私衙相見。相見畢,敘坐。冷大戶先謝他賀壽之禮,謝畢就問道:「蒙老公祖見 招,不知有何事見教?」竇知府就將平如衡來問他女兒名字,及燕白頷所說夢中之事與 求親之意,都細細說了一番,道:「我想你令嬡年已及笄了,雖在山府中不曾輕待於她 ,卻到底不是一個結局。今這平舉人來因夢求親,實是一樁美事。況那平舉人年又少, 生得清俊過人。才又高,明年春試,不是會元定是榜眼。你令嬡得配此人方不負胸中才 學。他再三託本府為媒,你須應承,不可推脫。」冷大戶道:「蒙老公祖大人吩咐豈敢 不遵。但小女卻在京中,非我治生所能專主。治生若竟受聘應承,倘他京中又別許嫁, 豈不兩下受累!」竇知府道:「這個不消慮得,你令嬡京中萬萬不能嫁人。」冷大戶道 :「老公祖大人怎料得定?」竇知府道:「山相公連自家女兒東選西擇,尚不能得一奇 才為配,怎有餘力選得到你令嬡。我故說京中萬萬不能嫁人。」冷大戶道:「莫若寫一 個字,叫他京中去商量。」竇知府道:「老先生你不要迂了,以平舉人的才學人品若到 了京中,祇怕閣下見了,且配與自家女兒,哪裏還想得到你令嬡。依本府主張,莫若你 竟受了他的聘,使他改移不得。況父母受聘古之正禮,就是山相公別有所許,也爭你不 過。這樣佳婿,萬萬不可失了。」 冷大戶被竇知府說得快活,滿口應承道:「但憑老公的主張,治生一一領教。祇是 小女現在山府,恐他明日要娶,遲早不能如期,也須說過。」竇知府道:「這不消說。 若說在山府,未免為他所輕。且到臨娶時,我自有處。」冷大戶道:「既是這等,還有 一事,小女曾有言,不論老少美惡,祇要才學考得她過,方纔肯嫁。明日臨娶時,若是 考她不過,小女有話說,莫怪治生。」竇知府笑道:「這個祇管放心。這平舉人才高異 常,必不至此。」冷大戶說定,遂辭謝去了。 竇知府隨發帖請酒,燕、平二人因有事相求,俱欣然而來。酒席間,竇知府備說冷 大戶允從之事,平如衡喜之不勝再三致謝。酒罷,就求竇知府擇了吉期,行過聘去。約 定來春春闈發榜之後來娶。冷大戶因竇知府為媒,又著人暗相平如衡,見青年秀美,與 女兒足稱一對,滿心歡喜,竟自受了聘禮。 平如衡見冷大戶受了聘定,因與燕白頷商量道:「事已萬分妥帖,我們住在此間轉 覺不便。」遂辭謝了竇知府,竟渡淮望山東一路緩緩而來不題。 卻說山黛與冷絳雪,自從趙縱、錢橫考詩之後追尋不見,已是七分不快。又被張寅 攪擾一場,便十分惆悵。虧與冷絳雪兩人互相寬慰,捱過日子。不期過了許久,忽報張 吏部有疏特參: ……山黛年已及笄,苛於擇婿不嫁,以致情欲流蕩,假借考較詩人為由,勾引 少年書生趙縱、錢橫,潛入花園,淫詞唱和,現獲唱和淫詞一十四首可證。似此污辱欽 賜才女之名,大傷風化,伏乞聖恩查究,以正其罪…… 山黛看了,大怒道:「這都是張寅前日受辱,以此圖報復也。」因也上一疏辯論, 疏道: ……張寅因求詩考詩不出,擅登玉尺樓調戲,因被塗面受辱,故以此污蔑。蒙 恩賜量才之尺,以詩文過質者,時時有人,不獨一趙縱、錢橫。幸臣妾與冷絳雪原詩尚 在,乞聖明垂覽。如有一字涉私,臣妾甘罪。倘其不然,污蔑之罪,亦有所歸…… 天子見了兩奏,俱批準道: ……在奏人犯,俱著至文華殿,候朕親審…… 旨意一下,事關婚姻風化,禮部即差人拘提。眾犯俱在,獨有趙縱、錢橫,並無蹤 影。禮部尋覓不獲,祇得上本奏知。聖旨又批下道: ……既有其人,豈無蹤影。著嚴訪候審,不得隱匿不報…… 禮部又奉嚴旨,祇得差人遍訪。因二人曾題詩在接引庵,說和尚認得,就押著普惠 和尚,遍處察訪不題。 卻說山黛,因被張吏部參論,心下十分不暢。因與冷絳雪在閨中閑論道:「才名為 天地鬼神所忌,原不應久佔。小妹自十歲蒙恩,於今六載,當朝之名公才士,不知壓倒 多少。今若覓得一佳偶,早早於飛而去,豈不完名全節。不期才俊難逢,姻緣淹蹇,日 多一日,年復一年,以致有今日之物議。冷絳雪道:「量才考校,是奉旨之事,又不是 桑濮私行。就是前日唱和之詞,並無一字涉淫,怕他怎的?況眼前已有二三才人,聽小 姐安擇所歸,亦易事耳。何必苦苦掛懷?」 山小姐道:「姐姐所說二三才人,據小妹看來,一個也算不得。」冷絳雪道:「為 何一個也算不得?」山小姐道:「蒙聖上所諭,松江燕白頷、洛陽平如衡許為妾主婚, 此一才子也。然屢奉徵召,而抵死辭謝不來,此其無真才可知矣。即趙縱、錢橫二人, 才情豐度,殊有可觀,得擇一以從足矣。不料有此一番議論,就使事完無說,而婚姻之 事亦當避嫌而不敢承矣!此又一才子也。止有一個圖下書生,大可人意,然大海浮萍, 范天定跡。試問,姐姐所說已有二三才人今安在乎?」 冷絳雪道:「小姐因張寅讎參,有激於衷,祇就眼前而論,未嘗不是。若依賤妾思 來,小姐今年二八,正是青春,尚未及標梅之歎。況燕白頷既與平如衡同薦,平如衡妾 所可信,料燕白頷必非無才之人。就是辭徵召而就制科,士各有志,到底有出頭之日, 何妨少俟。至若趙縱、錢橫量才是奉君命,臨考是奉父命,有何嫌疑而欲避?就是閣下 書生,偶然相遇,非出有心。況選吉求良,亦詩人之正,有何私曲苦郁於懷?即明告太 師,差人尋訪,或亦太師所樂從。小姐何必戚戚拘拘,作小家兒女之態?」 山小姐聽了,滿心歡喜道:「姐姐高論,頓令小妹滿胸茅塞俱開矣!但閣下書生, 既無姓名又無夢中畫象,即欲明訪,卻將何為據?」冷絳雪笑道:「小姐何聰明一世, 而懵懂一時。書生的姓名雖無,圖像未畫,題壁一詩,豈非書生之姓名圖畫乎?何不將 前詩寫一扇上,使人鬻於鬧市,在他人自不理會,若書生見之,豈不驚訝面而得之也。 」 山小姐聽了,不禁拍手稱讚道:「姐姐慧心異想,真從天際得來,小妹不及多矣! 」取了一柄金扇,將書生題壁詩寫在上面。隨喚了一個一向在玉尺樓服侍,今在城中住 的老家人蔡老官來,吩咐道:「你在城中住,早晚甚便,可將這柄扇子拿到鬧市上去賣 。若有個少年書生看見扇上詩驚訝,你可就問他姓名居址來報我。他若問我姓名,你切 不可露出真跡,祇說是皇親人家女子,要訪她結婚的。若果訪著我重重有賞。老爺面前 ,且莫要說。」老人家領命去了不題。 卻說燕白頷與平如衡,在一路慢慢度了歲,直交新春方悄悄入京,尋個極幽僻的所 在住下。每日祇是閉門讀書,絕跡不敢見人。原來燕白頷與平如衡一中以後,報到京中 ,莫說王提學歡喜,山相公歡喜,連天子也龍顏大悅。因召王提學面諭道:「燕白頷與 平如衡,既能發解奪魁,則爾之薦舉不虛,則彼二人之辭徵召而就制科,亦不為無見也 。」因賜表禮,以旌其薦賢得實。又諭:「若二人到京,可先領來朝見。」王提學謝恩 辭出,遂日日望二人到京。 山顯仁見報,忙與山小姐、冷絳雪說道:「燕白頷中了解元,平如衡中了亞魁,不 日定然到京,你二人婚姻有著落了。」冷絳雪因對山小姐說道:「小姐何如?我就說燕 白頷斷非無才之人,今既發解,則其才又在平如衡之上矣!」二人暗暗歡喜不題。 山顯仁與王提學逐日打聽,再不見到。祇等到大座師復命,方傳說二人有恙,往西 湖上養病去了。今科似不能會試,大家方冷了念頭不十分打探。誰知二人已躲在京中, 每日祇是坐在下處,喫兩杯悶酒。平如衡因聘定了冷絳雪,心下快暢,還不覺寂寞。燕 白頷卻東西無緒,甚難為情。早晚祇將閣上美人的和韻寫在一柄扇上吟詠。至捱到場期 將近,方同平如衡悄悄進城,到禮部去報名投卷。 此時,天下的士子皆集於闕下,滿城紛紛攘攘。二人在禮部報過名,投過卷,遂雜 在眾人之中,東西閑步。步到城隍廟前,忽見一個老人家手中拿著一把金扇,折著半面 ,插著個草標在上。燕白頷遠遠望見,見那扇子上字跡寫得龍蛇飛舞十分秀美。因問道 :「那扇子是賣的麼?」那老人家道:「若不賣,怎插草標。」燕白頷因近前取來一看 。不看猶可,看了那詩驚得他眼睜了,合不攏來;舌吐出,縮不進去。因扯著那老人家 問道:「這扇子是誰賣的?」那老人家見燕白頷光景,有些詫異,因說道:「相公,此 處不便講話可隨我來。」遂將燕、平二人引到一個幽僻寺裏去,方問道:「相公看這扇 子有何奇處,這等驚訝?可明對我說,包管相公有些好處。」 燕白頷心下已知是美人尋訪,因直說道:「這扇上的詩句,及是我在城南皇莊牆壁 上,題贈一位美人的。此詩一面寫了,一面就塗去。這是何人,他卻知道,寫在上面? 」老人家道:「相公說來不差,定是真了。這詩就是相公題贈的,美人寫的。她因不知 相公姓名居止無處尋訪,故寫了此詩叫我各處尋訪。今果相遇,大有緣法。」 燕白頷聽了,喜得魂蕩情搖,體骨都酥,因說道:「我蒙美人這等用情留意,雖死 不為虛生矣!」因問道:「老丈,請問你那閣上美人姓甚名誰,是何等人家?」那老人 家答道:「那美人門第卻也不小,大約是皇親國戚之家。她的姓名我一時也不好便說, 相公若果也有意,可隨我去,便見明白。」燕白頷道:「隨你去固好,祇是場期近了不 敢走開,卻如之奈何?」老人家道:「相公既要進場,功名事大怎敢相誤,可說了姓名 寓處,待我場後好來相訪。」 燕白頷心下暗想道:「若說是趙縱,恐惹張寅的是非。若說燕白頷,恐傳得朝廷知 道。」因說道:「我的姓名也不好便說。還是你們說個住處,我到場後來相訪罷!」老 人家道:「場後來訪也不為遲,但我家小姐特特託我尋訪,今既尋訪著了又無一姓名, 叫我怎生去回復,豈不道我說謊。」燕白頷想了想道:「我有個道理。」遂在袖裏取出 那柄寫美人和韻的扇子來,遞與那老人家道:「你祇將此物回復你家小姐,他便不疑你 說謊了。你那柄扇子可留在此,做個記頭。」老人家接了道:「既是這等說,我老漢住 在東半邊蘇州胡同裏,相公場後來尋我,祇消進胡同第三家,問蔡老官便是了。這把扇 子,相公說要,留在此不妨。」便就遞與燕白頷。 燕白頷接了道:「有了住處便好尋了。你回去可拜上小姐,說我題壁書生,何幸得 蒙小姐垂愛,場後定當踵門拜謝。」老人家道:「相公吩咐,我自去說。但場後萬萬不 可失約。」燕白頷道:「訪求猶恐不得,既得焉敢失約。」兩下再三叮嚀,老人家方纔 回去,將此事回復小姐不題。 卻說平如衡在旁看見,也不勝歡喜道:「小弟訪著了冷絳雪,已出望外,不料無意 中兄又訪著了閣上美人之信,真是大快心之事。」燕白頷道:「兄之冷絳雪聘已行了, 自是實事;小弟雖僥幸得此消息,然鏡花水月尚屬虛景,未卜何如?」平如衡道:「美 人既然以題詩相訪,自是有心之人。人到有心,何所不可!你我唾手功名,凡事俱易為 矣!」二人歡歡喜喜,以待進場。有分教: 吉凶鴉鵲同行,清濁忽分鰱鯉。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金鑾報捷美團圓
詞曰: 金鑾報捷,天子龍顏悅。不是一番磨與滅,安見雄才大節。明珠應產龍胎,蛾 眉自解憐才。費盡人情婉轉,成全天意安排。 右調《清平樂》 話說平如衡既聘定冷絳雪,燕白頷訪著閣上美人消息,二人心下十分快活。到了場 期,二人歡歡喜喜進去。做得三場文字,皆如錦繡一般,二人十分得意。三場一完。略 歇息數日,燕白頷即邀平如衡同到蘇州胡同去尋蔡老官。 此時場事已畢,不怕人知,竟往大街上一直走去。不期纔走到棋盤街上,忽劈頭撞 見接引庵的普惠和尚。燕白頷忙拱手道:“老師何往?”普惠看見二人,也不顧好歹, 便一隻手扯著一個道:“二位相公一向在何處?卻叫小僧尋得好苦。”燕、平二人驚道 :“老師尋我為甚?”普惠道:“小僧不尋相公,是吏部尚書張老爺有疏參二位相公與 山小姐做詩勾挑,傷了風化,奉旨拘拿御審。各個人犯俱齊。獨不見了二位相公至今未 審。有一位宋相公,說二位相公曾在庵中題詩小僧認得,就叫差人押著小僧到處找尋。 差不多找尋了半年,腳都走折了,今日僥幸纔遇著。” 燕白頷道:“這等說來,難為你了。祇是這件事也沒甚要緊,況已久遠,朝廷也未 必十分追求。若是可以通融用情,待學生重重奉酬何如?”普惠道:“天子輦轂之下, 奉旨拿人,誰敢通融?這個使不得。”旁邊押和尚的差人,見和尚與二人說話有因,便 一齊擁到面前問和尚道:“這兩個可就是趙縱、錢橫麼?”普惠連連點頭道:“正是, 正是。”眾差人聽得一個字,便不管好歹,拿出鐵索套在燕白頷、平如衡頸裏,便指著 和尚罵道:“你這該死的禿狗,一個欽犯罪人,見了不拿,還與他斯斯文文講些甚麼, 莫非你要賣放麼!” 普惠嚇得口也不敢開。燕白頷、平如衡還要與他講情,當不得一班如狼似虎的差人 ,扯著便走。平如衡還強說道:“你們不必動粗,我二人是新科解元舉人,須要存些體 面。”眾差人道:“解元舉人,祇好欺壓平民百姓,料欺壓不得皇帝。莫要胡說,還不 快走!”二人沒法,祇得跟他扯到禮部。眾差人稟知堂上說欽犯趙縱、錢橫拿到了。堂 上吩咐,暫且寄鋪,候明日請旨。眾差人領命,隨即又將燕、平二人帶到鋪中,交付收 管方各散去。 禮部見趙縱、錢橫二人拿到,便一面報知張吏部,一面報知山相公,好料理早晚聽 審。到次早,即上疏奉報: 趙縱、錢橫已拿到,乞示期候審。 聖指批發道: 人犯既齊,不必示期。遇御殿日,不拘早晚隨時奉審。山黛、冷絳雪路遠不到 可也。 禮部得旨,各處知會不題。 卻說聖天子留意人才,到了放榜這日五更,即親御文華殿聽候揭曉。禮部因遵前旨 ,隨即將一干人犯都帶入朝中。眾官朝賀畢,禮部出班即跪奏道:“吏部尚書張夏時, 參舊閣臣山顯仁女山黛,與趙縱、錢橫情詞交媾,一案人犯已齊。蒙前旨遇御殿時奉審 ,今聖駕臨軒,謹遵旨奉請定奪。”天子道:“人犯既齊,可先著趙縱、錢橫見駕。” 禮部領旨下來,早有校尉旗官將燕白頷、平如衡二人帶至丹墀下面俯伏。天子又傳 旨帶上,二人祇得匐伏膝行,至於陛前。天子展開龍目一觀,見二人俱是青年,人物十 分俊秀,皆囚首桎梏,因傳旨開去,方問道:“誰是趙縱?”燕白頷道:“臣有。”天 子又問誰是錢橫,平如衡應道:“臣有。”天子又問道:“朕御賜弘文才女山黛,乃閣 臣之女,你二人怎敢以淫詞勾挑?”燕白頷奏道:“山黛蒙聖恩寵愛,賜以才女之名付 以量才之任,滿朝名公,多曾索句,天下才士半與衡文。即張吏部之子張寅亦曾自往比 試,豈獨臣二人就考便為勾挑?若謂勾挑,前考較之詩尚在御前,伏祈聖覽。如有一字 涉淫臣願甘罪。況張寅擅登玉尺樓,受山黛涂面之辱人人皆知。此豈不為勾挑?反責臣 等勾挑,吏臣可謂溺愛矣!伏乞聖恩詳察。” 天子因傳旨帶張寅見駕。張寅也匐伏至於御前。天子問道:“張寅,你自因調戲受 辱,卻誣他人勾挑,唆父上疏欺君,是何道理?”張寅伏在御前,不敢仰視。聽得天子 詰責,祇得抬起頭來要強辨,忽看見旁邊跪著燕白頷、平如衡,因驚奏道:“陛下一發 了不得,勾挑之事其罪尚小,且慢慢奏問。祇是這二人不是趙縱、錢橫,欺君之罪其大 如天,先乞陛下究問明白以正其辜。” 天子聽了,也著驚道:“他二人不是趙縱、錢橫卻是何人?”張寅奏道:“一個是 松江燕白頷,一個是洛陽平如衡。”天子一發著驚道:“這一發奇了,莫不就是學臣王 袞薦舉的燕白頷、平如衡麼?”張寅奏道:“萬歲爺,正是他。”天子又問道:“燕白 頷就是新科南場中解元的燕白頷,與中第六名的平如衡麼?”張寅奏道:“萬歲爺,正 是他。” 天子因問二人道:“你二人實係燕白頷、平如衡麼?”燕白頷、平如衡連連叩頭: “臣該萬死,臣等實係燕白頷、平如衡。”天子道:“汝二人既係燕白頷、平如衡,已 為學臣薦舉,朕又有旨徵召,為何辭而不赴,卻更改姓名去勾挑山黛?此中實有情弊, 可實說免朕加罪。” 二人連連叩頭奏道:“微臣二人本一介書生,幸負雕蟲小技,為學臣薦舉,又蒙聖 恩徵召,此不世之遭際也,即當趨赴。但聞聖上搜求之意,原因山黛女子有才,而思及 男子中,豈無有高才過於山黛者乎故有是命。臣恐負徵召之虛名至京而考,實不及山黛 ,豈不羞士子而辱朝廷。故改易姓名為趙縱、錢橫潛至京師,以就山黛量才之考。不期 赴考時,山黛不出,而先命二青衣出與臣等比試。張寅所呈十四詩,即臣與二青衣比試 之詞也。臣因見二青衣尚足與臣等抗衡何況山黛,遂未見山黛而逃歸。途遇學臣再三勸 駕,臣等自慚不及山黛,故以小疏上陳願歸就制科以藏短也。又幸蒙聖恩,拔置榜首及 第六,實實感恩之無已也。然歷思從前,改名實為就考,就考實為徵召。辭徵召而就制 科,實恐才短而辱朝廷。途雖錯出而黼黻皇猷之心實無二也。若謂勾挑,臣等實未見山 黛亦祇勾挑二青衣也。伏乞聖恩鑒察。” 天子聽說出許多委屈,滿心歡喜道:“汝二人才美如此而又虛心如此,可謂不驕不 吝矣!這也罷了,祇是你二人既中元、魁為何不早進來會試?朕已敕學臣,一到即要召 見,因甚直到此時方來?”燕、平二人又奏道:“臣等聞,才為天下公器最忌夤緣。二 臣幸遇聖明為學臣所薦,陛下所知。今又僥幸南闈,若早入京未免招搖耳目。倘聖恩召 見而後就試,即叨一第,天下必疑主司之迎合。臣因遲遲其行,僅及場期而後入。中與 不中不獨臣等無愧,適足彰皇上至公無私之化矣!” 天子聽了,龍顏大悅道:“汝二人避嫌絕私情,情實可嘉。朕若非面審。幾誤加罪 於汝。”因命張吏部責諭道:“衡文雖聖朝雅化,亦須自量。山黛之才已久著國門,即 燕白頷、平如衡為學臣特薦如此尚不敢明試,而假名以觀其深淺。卿子既無出類之才乃 公然求婚,且擅登玉尺樓,妄加調戲,何無忌憚至此!及受辱而歸,理宜自悔,乃復唆 卿瀆奏以國報復,暴戾何深!本當重罪,念卿銓務勤勞,姑免究。”張吏部忙叩頭謝罪 謝恩。 天子還要召山顯仁,諭以擇婿之事,忽天門放榜,主考已先獻進會試題名錄來。天 子展開一看,祇見第一名會元就是燕白頷,第二名會魁就是平如衡,龍顏大悅。 此時,燕白頷、平如衡尚囚首俯伏於地。天子因命平身,就叫近侍將會試錄遞與二 人看。二人被繫入朝,又為張寅識破姓名,心下惶惶,懼有不測之禍,誰還想到會試中 與不中。今見天子和容審問絕不苛求﹔燕白頷忽又見自家中了會元,平如衡忽又看見自 己中了第二名會魁,明明一個鬼,忽然變了仙,怎不快活!慌忙頓首於地,稱謝道:“ 皇恩浩蕩,直捐頂踵不足以上報萬一。” 天子道:“汝二人不依不附,卓立之志,可謂竟成矣。”又說道:“今日且完制科 之事,異日還要召汝與山黛御前比試,以完薦舉之案。暫且退出,赴瓊林宴,以光大典 。”二人謝恩而退,走出文華殿門,早有許多執事員役,拿中式衣冠與他換了,簇擁而 去。 天子然後召山顯仁面諭道:“燕白頷、平如衡二人俱少年英才,殿試後朕當於二人 中,為汝擇一佳婿,方不負汝女才名。”山顯仁方叩頭謝恩而出,遂回府與山黛細細說 知從前許多委曲之事。山黛方知趙縱,錢橫果是燕白頷、平如衡。因與冷絳雪說道:“ 燕、平二人既春闈得意,聖上面許擇婚,則平自歸姊,燕自屬妹。平郎與姐姐,可謂天 從人願矣!燕郎與平郎互相伯仲,得結絲蘿,未嘗非淑人君子。但有閣下一段機緣,終 不能去懷。若是前日尋訪不著,也還可解。不料我以題壁之詩訪他,他即以和韻詩懷我 ,才情緊緊相對,安能使人釋然?但許場後即來相訪,不知為何至今竟又不來?” 冷絳雪道:“許場後來,則必場前有事。若場前既有事,則場中或得或失,場後羈 遲,未為爽約。小陰須寬心俟之,定有好音。倒是賤妾之事,尚屬未安。”山小姐道: “此是為何?”冷絳雪道:“天下事最難意料,妾雖知平郎得意,平郎卻未必知妾在此 。他少年得俊,誰不羨慕!倘有先我而得之者,為之奈何?”山小姐道:“這個不難, 待小妹與父親說知,明日就叫一個官媒婆去議親,便萬無可慮矣。”冷絳雪道:“如此 方妙。” 山小姐遂與山顯仁說知,山顯仁隨叫官媒婆去議親。那官媒婆去議了來,回復道: “平爺說蒙太師爺垂愛,許結朱陳,是夙昔所仰望而不得者,誠生平之願。但恨緣慳, 前過揚州,偶有所遇,已納採於人矣。方命之罪,容殿試後踵門荊請。”山顯仁聽了, 說與冷絳雪。把一個冷絳雪獃得啞口無言,手足俱軟,默默不勝憤恨。正是: 慢道幽閑盡性成,須知才美性之情。 美到有才才到美,誰能禁性不情生? 且不說冷絳雪在閨中幽悶,卻說燕白頷與平如衡中後,蒙聖恩放出赴宴。宴罷瓊林 ,歸到寓所十分得意。祇有燕白頷因不曾去訪閣上美人,以為失約,終有幾分怏怏。欲 要偷工夫去訪,又因要謝恩謁聖,見座師,見房師,拜同年,百事蝟集,一刻不得空閑 。欲要悄悄去訪,比不得舊時做秀才,自去自來。如今有長班人役跟隨,片時不得脫空 。祇捱到晚間人役散去,方叫一個家人打了一個小燈籠,悄步到蘇州胡同來尋訪。喜得 蔡老官,人人認得一問就著。 不料蔡老官奉山小姐之命,日日守候。忽見燕白頷來尋,宛如得了異寶,連說道: “相公原許場後就來,為何直到如今?叫我老漢等得不耐煩。”燕白頷道:“我場後已 曾來訪,不期路上遇了一場是非,故不曾到此。不瞞你說,放榜後又中了進士,日日奔 忙半刻不空。又恐怕你家小姐道我失約,故乘夜而來。煩你拜上小姐,即有垂愛之情須 寬心少待。等我殿試後,公務稍暇定來見你,商議求婚以結百年之好。”蔡老官道:“ 原來相公中了,事忙。既是這等,我老漢就去回復小姐,祇是萬萬不可失信。”燕白頷 說:“我若失信,今日也不來了,祇管放心。”蔡老官道:“說得有理,我放心在此, 守候佳音便了。” 燕白頷囑咐明白,方纔回寓與平如衡說知此事道:“你我功名亦已成就,兄又聘了 絳雪,小弟再和合了閣上美人,便可謂人生得意之極矣!”平如衡道:“事已八九,何 患不成!”二人說說笑笑,十分歡喜。 不數日,廷試過,到了傳臚。這日,天子臨軒,百官齊集,三百進士,濟濟伏於凡 墀之下。御筆親點燕白頷狀元及第,平如衡探花及第,各賜御酒三杯簪花掛紅,赴翰林 ,去到修撰編修之任。到任後,敕賜遊街三日,十分榮耀。 過了數日,天子又召學臣王袞面諭道:“爾前特薦燕白頷、平如衡有才,今果次第 搶元奪魁,不負所薦。賜爾加官一級,以旌薦賢得實。”王袞叩頭謝恩。 天子又諭道:“朕前敕爾搜求奇才者,原以山閣臣親女山黛與義女冷絳雪才美過人 。朕以為女子有此異才,豈可男子中反無,故有前命。今果得燕白頷、平如衡二人,以 副朕求。朕因思天地生才甚難,朝廷得才不可不深加愛惜。眼前四才,適男女各半,又 皆青年未曾婚配。朕欲為之主婚,狀元燕白頷賜婚山閣臣親女﹔探花平如衡賜婚山閣臣 義女,如此則才美相宜,可彰聖化。特敕爾為媒,銜朕之命,聯合兩家之好。”王袞叩 頭稱頌道:“聖上愛才如此,真無異於天地父母。不獨四臣感恩,雖天下才人,皆知所 奮矣!”遂謝恩退出。 王袞奉旨為媒,因暗想道:“聖上命我為媒,我若兩邊去說,恐他各有推卻,便費 氣力。既奉欽命,莫若設一席,請他兩邊共集一堂,那時明宣詔旨,則誰敢不遵。”主 意定了,遂擇了吉日,發帖分頭去請。又著人面稟道:“此非私宴乃奉旨議事,不可不 到。” 至臨期,山顯仁與燕白頷、平如衡前後俱到,王袞接入相見。禮畢,略敘敘閑話, 王袞即邀入席。山顯仁東邊太師位坐了,王袞西席相陪。燕白頷、平如衡坐於下面客席 。飲過三杯,王袞即開談道:“學生今日奉屈老太師與狀元、探花者,非為別事,因昨 日蒙聖恩面諭,人才難得,不可處之不得其當。山老太師有二位奇才閨秀,實係天生。 今科又遇狀元、探花二位名世奇英,定從嶽降。況年相近面貌相仿,可謂聚淑人君子於 一時。若不締結良姻,以彰《關雎》、《桃夭》之化,不足顯朝廷愛才之盛心也。故特 命學生恭執斧柯,和合二姓,故敢奉屈,以宣天子之命。老太師與狀元、探花,禮宜遵 旨謝恩。”山顯仁道:“聖命安敢不遵。但陳人聯姻新貴,未免抱不宜之愧。” 燕白頷心中雖要推辭,卻一時出口不得。惟平如衡十分著急,因連連打恭說道:“ 勿論聖上鴻恩所不敢辭,即老恩師嚴命,豈敢不遵?況山太師泰山之下得附絲蘿,何幸 如之!但恨賦命涼薄,已有糟糠之聘。風化所關,尚望老師代為請命。” 王袞道:“探花差矣。守庶民之義,謂之小節﹔從君父之制,謂之大命。孰輕孰重 ,誰敢妄辭!”平如衡道:“愚夫愚婦立節,聖主旌之,非重夫婦也,重敦倫也。門生 之聘,謂門生之義,則輕則小﹔謂朝廷之倫,則重則大也。尚望老師為門生回天子。” 王袞道:“事有經亦有權。從禮力經,從君為權。事有實,亦有虛。娶則為實,聘尚屬 虛,賢契亦不可固執。” 山顯仁見二人互相辨論,因說道:“王老先生上尊君命,固其宜也。平探花堅欲守 禮,亦未為不是。依老夫看來,必須以此二義上請,方有定奪。”王袞與平如衡一齊應 道:“是,明早當同入朝請旨。” 燕白頷聽見說請旨,因說道:“門生亦有隱情,敢求老師一同上請。”王袞道:“ 探花已聘,尚可公言。狀元隱情何以形之奏牘。這個決難領教。”燕白頷遂不敢再言。 大家又飲了幾杯,遂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王袞果同了平如衡入朝面聖。不期揚州知府竇國一,因平如衡中了會魁 探花,與冷大戶說知,叫他速速報知女兒定親之事。自家在揚州做了四年知府,也要來 京中謀復原職。因討了賚表的差,竟同冷大戶趕進京來。 到了京師,冷大戶竟到山府去見女兒。竇知府這日恰恰朝見,在朝房劈面與平如衡 撞見。平如衡忽然看見,滿心歡喜道:“竇公祖幾時到京?恰來得好,有證見了。”因 引與王袞相見道:“門生的媒就是竇公祖做的。”竇知府忙問道:“探花已佔高魁,為 著何事,忽言及斧柯?”平如衡道:“晚生蒙聖恩賜婚,因已有聘,面聖懇辭。今恐無 據,聖主不信,恰喜公祖到來,豈非一證!”竇知府道:“原來如此,候面聖時,理當 直奏。”王袞道:“探花苦辭!固自不妨,祇可惜辜負聖上一段憐才盛意。”竇知府道 :“請教王大人,聖上怎生憐才?”王袞道:“聖上因愛探花有才,又愛山閣老令嬡有 才,以才配才,原是一片好意,非相強也。探花苦苦推辭,豈非辜負其意乎?” 竇知府聽了著驚道:“聖上賜婚探花者,莫非就是山閣臣之女山黛麼?”王袞道: “不是山黛,是第二位義女冷氏。”竇知府聽了大笑道:“若果是義女冷氏,王大人與 探花俱不消爭得,也不必面聖。請回,準備合巹。我學生一向還做的是私媒,如今是官 媒了。” 王袞與平如衡俱驚,問道:“聖上賜一婚,晚生定一婚,二婚也,為何不消爭得? ”竇知府道:“聖上所賜者,此婚也。探花所定者,此婚也。二婚總是一婚,何消爭得 。探花你道山相公義女是誰?即冷絳雪也。” 平如衡又驚又喜道:“冷絳雪在揚州,為何結義山府?”竇知府道:“說來話長, 一時也說不盡。但令岳聞知探花高發,恐怕要做親,已同學生趕進京來,昨已往山府報 知令嬡去了。”王袞與平如衡聽了,歡喜不勝道:“若非恰遇竇老先生說明這裏,我們 還在夢中,不知要費許多脣舌。”竇知府道:“不必更言,二位請回,學生朝見過,即 來奉駕。”說罷,王袞與平如衡先回不題。 卻說冷大戶到京,問知山顯仁住處,連晚出城,趕到皇莊來見。山顯仁聞知冷絳雪 父親來到,忙接入後廳相見。冷大戶再三拜謝恩養。山顯仁一面就留飲,一面就叫冷絳 雪出來拜見父親。冷絳雪拜畢,冷大戶就說道:“我不是也還不來,因與你許了一頭好 親事,祇怕早晚要做親,故趕來與你說知。”冷絳雪著驚道:“父親做事為何這等孟浪 ?即要許人,為何不早通知!如今這邊已蒙聖上賜婚了,父親祇好回他。” 冷大戶聽見說聖上賜婚,祇好回他,竟嚇獃了半響,方說道:“為父的聘已受了, 如何回他?”冷絳雪道:“不回他,終不然倒回聖上。”冷大戶道:“若是一個百姓之 家,便好回他。他是新科的黃甲進士,又是揚州知府為媒,叫我怎生開口!”冷絳雪道 :“說也徒然,知府、進士難道大如皇帝!” 冷大戶聽了,默然悉眉歎氣,連酒也不敢喫。山顯仁看見道:“親翁且不必煩惱, 還喜得賜婚之人也曾聘過,明早還要面聖懇辭。若辭準了便兩全矣。且請問親翁受了何 人之聘?”冷大戶道:“門下晚生,原自不敢專主。當不得竇知府再三騙我,說他是個 有名的大才子,新科中了亞魁。這回進京會試,不是會元,定是探花。說得晚生心動, 故受了他的聘定。”山顯仁道:“他如今中了進士,則竇知府也不為騙你了。”冷大戶 道:“中倒果然中了會元,又殿了探花。雖不是騙我,祇是騙我把事做差了,如今怎處 ?” 山顯仁聽了大驚道:“會元探花,這等是平如衡了。”冷大戶道:“正是平如衡。 ”山顯仁聽了,看看冷絳雪大笑道:“大奇!大奇!平如衡苦苦說揚州已聘者,原來就 是你。”冷大戶忙問道:“老太師為何大笑稱奇?”山顯仁道:“親翁不知,聖上賜婚 的恰正是平如衡,你道好笑不好笑!你道奇也不奇!'冷大戶與冷絳雪各都歡喜。 到次早,山顯仁忙著人去報知王袞,不料王袞也將朝房遇著竇知府說明之事,來報 知山顯仁了,兩下俱各歡喜。祇有燕白頷與山黛心下微微有些不快。王袞隨將此事奏知 ,天子愈加歡喜,因說道:“竇國一既係原媒,著復原官,一同襄事。”因賜大第一所 ,與燕白頷、平如衡同居。又命欽天監擇吉成婚,又敕同榜三百名進士,伴狀元、探花 親迎。又撤金蓮寶炬十對賜之。文武百官,見聖上如此寵眷,誰敢不來慶賀。金帛表禮 ,盈庭滿室。衣冠車馬,填門塞戶。滿長安城中,聞知欽賜一雙才子,娶一雙才女,大 家小戶盡來爭看。 到了正日,鼓樂笙簫,旌旗火炮,直擺列至皇莊。燕白頷與平如衡,烏紗帽,大紅 袍,簪花掛紅,騎了兩疋駿馬,並轡西行。王袞、竇國一與三百同年,俱是吉服,於後 相陪。道旁百姓看見燕白頷、平如衡青年俊美,無不嘖嘖稱羨。 這邊山黛與冷絳雪,金裝玉裹,翠繞珠圍,打扮的如天仙一般。山顯仁穿了御賜的 蟒服,冷大戶也穿了中書冠帶,相隨接待。須臾,二婿到門行禮。款待畢,然後山顯仁 與羅夫人送二女上轎,隨從待妾足有上百。 一路上火炮與鼓樂喧天,旗彩共花燈奪目。真個是天子賜婚,宰相嫁女,狀元、探 花娶妻,一時富貴佔盡人間之盛。娶到了第中,因父母不在堂,惟雙雙對拜,送入洞房 。外面眾官的喜筵,都託了王袞,竇國一兩個大媒代陪不題。 卻說平如衡與冷絳雪,在洞房中彼此覿面,俱認得是閔子祠相遇之人,各敘天緣與 別後繫心。今得相逢之故,萬分得意,不必細說。 燕白頷與山小姐,雖各有閣上美人,閣下書生一段心事,然到此地位,燕白頷娶了 天下第一個才女,山小姐嫁了天下第一個才子,今日何等風騷,就是心有所負,也祇得 丟開罷了。不意到了房中,對結花燭,揭去方巾彼此一看,各個暗驚。這個道:“這分 明是閣上美人。”那個道:“這分明是閣下書生。”但侍妾林立,恐有差誤,不敢開口 。 二人對飲合巹在明燭下,越看越像。燕白頷忍耐不住,便取出蔡老官尋訪的那柄詩 扇,叫侍妾傳與山小姐看道:“下官偶有一詩請教夫人,幸不嫌唐突。”山小姐接了三 看,忽眉宇間神情飛躍,竟不回言,也低喚侍兒取出一柄詩扇,傳與燕白頷道:“賤妾 也偶有一詩請教狀元,幸勿鄙輕浮。”燕白頷接了一看,見就是前日付與蔡老官的和詩 ,喜得燕白頷滿心奇癢,不知搔處。又見眾侍妾觀望不敢敘出私情,祇哈哈大笑道:“ 這段婚姻雖蒙聖恩賜配,又蒙泰山府就,夫人垂愛。然以今日而論,實係天緣也。”山 小姐不好答應,祇是微微而笑。飲罷,同入鴛幃。一雙才子才女,青年美貌,這一夜真 是百恩百愛,說不盡萬種風流。 到了次日,夫妻閨中相對,燕白頷見侍妾如雲,祇不見前日對考的青衣記室。因問 山小姐道:“莫非記室體尊不屑侍御,不曾攜來?”山小姐道:“已來矣,滿月時,當 與狀元相見。”燕白頷出見平如衡,說知閣上美人即係山小姐。平如衡大喜道:“真可 謂奇緣也。”燕白頷又說及青衣之事,平如衡道:“小弟也曾問來,弟婦也是如此說。 ” 到了滿月,山顯仁與冷大戶一齊都來,兩位新人出房相見。山小姐、冷絳雪與燕白 頷、平如衡是姐夫妹夫,大姨小姨,交相拜見。拜罷,山小姐因指著冷絳雪對燕白頷說 道:“狀元要見青衣記室,此人不是麼!”冷絳雪也指著山小姐對平如衡道:“探花要 見青衣記室,此人不是麼!”燕白頷與平如衡看了,俱各大笑道:“原來就是大姨娘, 小姨娘,假扮了耍我們的。我就說,天下那有如此侍妾,今日方纔明白,不然叫我抱慚 一世。”山顯仁笑說道:“若不如此,二位賢契如何肯服輸。”惟冷大戶不知,因問其 故,山顯仁對他說明,也笑個不了。說罷,合家歡宴其樂無極。 到次日,山顯仁因約了王袞、竇國一,率領二婿兩女,詣闕謝恩。天子親御端門賜 宴,因諭說道:“朕向因見山氏《白燕》詩,方知閨閣有此奇才。復因閨閣有才,方思 搜求天下奇才。今獲二才子,二才女,配為夫婦,以彰文明之化,足稱朕懷矣。汝四人 之婚,雖朕所主,今日思厥由來,實白燕為之媒也。汝四人還能各賦一《白燕》詩以謝 之麼?”四人同奏道:“陛下聖命,敢不祗承。”天子大悅,因命各賜筆墨。四人請韻 ,天子因思說道:“不必另求,即以平、山、冷、燕四韻可也。”四位領旨,各個揮毫 ,此時方顯真才之妙。但見紙落雲煙,筆飛鶻兔,日晷不移,早已詩成四韻,一齊獻上 。天子展開次第而觀。祇見平如衡的是: 疑是前生太白生,雙飛珠玉兆文明。 不須更羨丹山鳳,光賁衣裳天下平。 山黛的是: 雲想衣裳玉想鬟,不將紫頷動龍顏。 若非毓種瑤池上,定是修成白雪山。 冷絳雪的是: 紅黃付與群芳領,雙雙玉殿飛無影。 九重春爭正融融,白雪滿身全不冷。 燕白頷的是: 尋鶯御柳潛還見,結夢梨花成一片。 天子臨軒賞素文,始知不是尋常燕。 天子覽畢,龍顏大悅,即賜與山顯仁、王袞、竇國一遍觀。因諭說道:“汝四人有 才如此,不負朕求才之意矣!”又賜歡飲。 飲至日午,欽天監奏:“才星光映比闕,當主海內文明,國家祥瑞。”天子大喜, 因各賜金帛彩鍛。山顯仁因率領諸臣謝恩,退出。自此之後,燕白頷與山黛,平如衡與 冷絳雪,兩對夫妻,真是才美相宜,彼此相敬。在閨中百種風流,千般恩愛。 張寅與宋信,初期猶欲與他二人作對。到此時,見他一時榮貴,祇得攛轉面皮,來 趨承慶賀。燕白頷、平如衡度量寬宏,不念舊惡,仍認作相知,優禮相待。 山顯仁得此二婿,十分快活,竟不出來做官,祇優遊林下快活。 後來燕白頷同山黛榮歸松江,生子繼述書香。平如衡也同冷絳雪回到洛陽,重整門 閭,祭祀父母。連叔子平教官,都遷任得意。 若非真正有才,安能如此!至今京師中尚盛傳平、山、冷、燕為四才子。 閑窗閱史,不勝欣慕,因為之立傳云。
全書完
End of Project Gutenberg's Ping Shan Leng Yan, by Hua Tzang Ju Ren T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