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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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司晨的妹子真丑。鄒七嫂的女兒過幾年再說。假洋鬼子的老婆會和沒有辮
子的男人睡覺,嚇,不是好東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吳媽長久不見
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腳太大。”
阿Q沒有想得十分停當,已經發了鼾聲,四兩燭還只點去了小半寸,紅焰焰的光
照著他張開的嘴。
“荷荷!”阿Q忽而大叫起來,抬了頭倉皇的四顧,待到看見四兩燭,卻又倒頭
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遲,走出街上看時,樣樣都照舊。他也仍然肚餓,他想著,想
不起什麼來;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開步,有意無意的走到靜修庵。
庵和春天時節一樣靜,白的牆壁和漆黑的門。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門,一只狗
在里面叫。他急急拾了幾塊斷磚,再上去較為用力的打,打到黑門上生出許多麻點
的時候,才听得有人來開門。
阿Q連忙捏好磚頭,擺開馬步,準備和黑狗來開戰。但庵門只開了一條縫,並無
黑狗從中沖出,望進去只有一個老尼姑。
“你又來什麼事?”伊大吃一驚的說。
“革命了……你知道?……”阿Q說得很含胡。
“革命革命,革過一革的,……你們要革得我們怎麼樣呢?”老尼姑兩眼通紅
的說。
“什麼?……”阿Q詫異了。
“你不知道,他們已經來革過了!”
“誰?……”阿Q更其詫異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錯愕;老尼姑見他失了銳氣,便飛速的關了門,阿Q再
推時,牢不可開,再打時,沒有回答了。
那還是上午的事。趙秀才消息靈,一知道革命黨已在夜間進城,便將辮子盤在
頂上,一早去拜訪那歷來也不相能的錢洋鬼子。這是“咸與維新”( )的時候了,
所以他們便談得很投機,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也相約去革命。他們想而又想,
才想出靜修庵里有一塊“皇帝萬歲萬萬歲”的龍牌,是應該趕緊革掉的,于是又立
刻同到庵里去革命。因為老尼姑來阻擋,說了三句話,他們便將伊當作滿政府,在
頭上很給了不少的棍子和栗鑿。尼姑待他們走後,定了神來檢點,龍牌固然已經碎
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見了觀音娘娘座前的一個宣德爐( )。
這事阿Q後來才知道。他頗悔自己睡著,但也深怪他們不來招呼他。他又退一步
想道︰
“難道他們還沒有知道我已經投降了革命黨麼?”
第八章不準革命
未莊的人心日見其安靜了。據傳來的消息,知道革命黨雖然進了城,倒還沒有
什麼大異樣。知縣大老爺還是原官,不過改稱了什麼,而且舉人老爺也做了什麼—
—這些名目,未莊人都說不明白——官,帶兵的也還是先前的老把總( )。只有
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幾個不好的革命黨夾在里面搗亂,第二天便動手剪辮子,听說
那鄰村的航船七斤便著了道兒,弄得不像人樣子了。但這卻還不算大恐怖,因為未
莊人本來少上城,即使偶有想進城的,也就立刻變了計,踫不著這危險。阿Q本也想
進城去尋他的老朋友,一得這消息,也只得作罷了。
但未莊也不能說是無改革。幾天之後,將辮子盤在頂上的逐漸增加起來了,早
經說過,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趙司晨和趙白眼,後來是阿Q。倘在夏天,大
家將辮子盤在頭頂上或者打一個結,本不算什麼稀奇事,但現在是暮秋,所以這
“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盤辮家不能不說是萬分的英斷,而在未莊也不能說無關于
改革了。
趙司晨腦後空蕩蕩的走來,看見的人大嚷說,
“豁,革命黨來了!”
阿Q听到了很羨慕。他雖然早知道秀才盤辮的大新聞,但總沒有想到自己可以照
樣做,現在看見趙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學樣的意思,定下實行的決心。他用一支竹
筷將辮子盤在頭頂上,遲疑多時,這才放膽的走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說什麼話,阿Q當初很不快,後來便很不平。他
近來很容易鬧脾氣了;其實他的生活,倒也並不比造反之前反艱難,人見他也客氣,
店鋪也不說要現錢。而阿Q總覺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應該只是這樣的。況
且有一回看見小D,愈使他氣破肚皮了。
小D也將辮子盤在頭頂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阿Q萬料不到他也敢這樣
做,自己也決不準他這樣做!小D是什麼東西呢?他很想即刻揪住他,拗斷他的竹筷,
放下他的辮子,並且批他幾個嘴巴,聊且懲罰他忘了生辰八字,也敢來做革命黨的
罪。但他終于饒放了,單是怒目而視的吐一口唾沫道“呸!”
這幾日里,進城去的只有一個假洋鬼子。趙秀才本也想靠著寄存箱子的淵源,
親身去拜訪舉人老爺的,但因為有剪辮的危險,所以也中止了。他寫了一封“黃傘
格”( )的信,托假洋鬼子帶上城,而且托他給自己紹介紹介,去進自由黨。假
洋鬼子回來時,向秀才討還了四塊洋錢,秀才便有一塊銀桃子掛在大襟上了;未莊
人都驚服,說這是柿油黨的頂子( ),抵得一個翰林( );趙太爺因此也驟然
大闊,遠過于他兒子初雋秀才的時候,所以目空一切,見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
眼里了。
阿Q正在不平,又時時刻刻感著冷落,一听得這銀桃子的傳說,他立即悟出自己
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要革命,單說投降,是不行的;盤上辮子,也不行的;第一
著仍然要和革命黨去結識。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黨只有兩個,城里的一個早已“嚓”
的殺掉了,現在只剩了一個假洋鬼子。他除卻趕緊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沒有
別的道路了。
錢府的大門正開著,阿Q便怯怯的 進去。他一到里面,很吃了驚,只見假洋鬼
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烏黑的大約是洋衣,身上也掛著一塊銀桃子,手里是阿
Q曾經領教過的棍子,已經留到一尺多長的辮子都拆開了披在肩背上,蓬頭散發的像
一個劉海仙( )。對面挺直的站著趙白眼和三個閑人,正在必恭必敬的听說話。
阿Q輕輕的走近了,站在趙白眼的背後,心里想招呼,卻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叫
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洋人也不妥,革命黨也不妥,或者就應該叫洋先生了
罷。
洋先生卻沒有見他,因為白著眼楮講得正起勁︰
“我是性急的,所以我們見面,我總是說︰洪哥( )!我們動手罷!他卻總
說道No!——這是洋話,你們不懂的。否則早已成功了。然而這正是他做事小心的
地方。他再三再四的請我上湖北,我還沒有肯。誰願意在這小縣城里做事情。……”
“唔,……這個……”阿Q候他略停,終于用十二分的勇氣開口了,但不知道因
為什麼,又並不叫他洋先生。
听著說話的四個人都吃驚的回顧他。洋先生也才看見︰
“什麼?”
“我……”
“出去!”
“我要投……”
“滾出去!”洋先生揚起哭喪棒來了。
趙白眼和閑人們便都吆喝道︰“先生叫你滾出去,你還不听麼!”
阿Q將手向頭上一遮,不自覺的逃出門外;洋先生倒也沒有追。他快跑了六十多
步,這才慢慢的走,于是心里便涌起了憂愁︰洋先生不準他革命,他再沒有別的路;
從此決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來叫他,他所有的抱負,志向,希望,前程,全被一
筆勾銷了。至于閑人們傳揚開去,給小D王胡等輩笑話,倒是還在其次的事。
他似乎從來沒有經驗過這樣的無聊。他對于自己的盤辮子,仿佛也覺得無意味,
要侮蔑;為報仇起見,很想立刻放下辮子來,但也沒有竟放。他游到夜間,賒了兩
碗酒,喝下肚去,漸漸的高興起來了,思想里才又出現白盔白甲的碎片。
有一天,他照例的混到夜深,待酒店要關門,才踱回土谷祠去。
拍,吧……!
他忽而听得一種異樣的聲音,又不是爆竹。阿Q本來是愛看熱鬧,愛管閑事的,
便在暗中直尋過去。似乎前面有些腳步聲;他正听,猛然間一個人從對面逃來了。
阿Q一看見,便趕緊翻身跟著逃。那人轉彎,阿Q也轉彎,那人站住了,阿Q也站住。
他看後面並無什麼,看那人便是小D。
“什麼?”阿Q不平起來了。
“趙……趙家遭搶了!”小D氣喘吁吁的說。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小D說了便走;阿Q卻逃而又停的兩三回。但他究竟是做過
“這路生意”,格外膽大,于是 出路角,仔細的听,似乎有些嚷嚷,又仔細的看,
似乎許多白盔白甲的人,絡繹的將箱子抬出了,器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寧式床也
抬出了,但是不分明,他還想上前,兩只腳卻沒有動。
這一夜沒有月,未莊在黑暗里很寂靜,寂靜到像羲皇( )時候一般太平。阿
Q站著看到自己發煩,也似乎還是先前一樣,在那里來來往往的搬,箱子抬出了,器
具抬出了,秀才娘子的寧式床也抬出了,……抬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楮了。但
他決計不再上前,卻回到自己的祠里去了。
土谷祠里更漆黑;他關好大門,摸進自己的屋子里。他躺了好一會,這才定了
神,而且發出關于自己的思想來︰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並不來打招呼,搬了許
多好東西,又沒有自己的份,——這全是假洋鬼子可惡,不準我造反,否則,這次
何至于沒有我的份呢?阿Q越想越氣,終于禁不住滿心痛恨起來,毒毒的點一點頭︰
“不準我造反,只準你造反?媽媽的假洋鬼子,——好,你造反!造反是殺頭的罪
名呵,我總要告一狀,看你抓進縣里去殺頭,——滿門抄斬,——嚓!嚓!”
第九章大團圓
趙家遭搶之後,未莊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但四天之
後,阿Q在半夜里忽被抓進縣城里去了。那時恰是暗夜,一隊兵,一隊團丁,一隊警
察,五個偵探,悄悄地到了未莊,乘昏暗圍住土谷祠,正對門架好機關槍;然而阿
Q不沖出。許多時沒有動靜,把總焦急起來了,懸了二十千的賞,才有兩個團丁冒了
險,逾垣進去,里應外合,一擁而入,將阿Q抓出來;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機關槍左近,
他才有些清醒了。
到進城,已經是正午,阿Q見自己被攙進一所破衙門,轉了五六個彎,便推在一
間小屋里。他剛剛一蹌踉,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柵欄門便跟著他的腳跟闔上了,
其余的三面都是牆壁,仔細看時,屋角上還有兩個人。
阿Q雖然有些忐忑,卻並不很苦悶,因為他那土谷祠里的臥室,也並沒有比這間
屋子更高明。那兩個也仿佛是鄉下人,漸漸和他兜搭起來了,一個說是舉人老爺要
追他祖父欠下來的陳租,一個不知道為了什麼事。他們問阿Q,阿Q爽利的答道,
“因為我想造反。”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柵欄門去了,到得大堂,上面坐著一個滿頭剃得精光的老
頭子。阿Q疑心他是和尚,但看見下面站著一排兵,兩旁又站著十幾個長衫人物,也
有滿頭剃得精光像這老頭子的,也有將一尺來長的頭發披在背後像那假洋鬼子的,
都是一臉橫肉,怒目而視的看他;他便知道這人一定有些來歷,膝關節立刻自然而
然的寬松,便跪了下去了。
“站著說!不要跪!”長衫人物都吆喝說。
阿Q雖然似乎懂得,但總覺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終于趁勢改為
跪下了。
“奴隸性!……”長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說,但也沒有叫他起來。
“你從實招來罷,免得吃苦。我早都知道了。招了可以放你。”那光頭的老頭
子看定了阿Q的臉,沉靜的清楚的說。
“招罷!”長衫人物也大聲說。
“我本來要……來投……”阿Q胡里胡涂的想了一通,這才斷斷續續的說。
“那麼,為什麼不來的呢?”老頭子和氣的問。
“假洋鬼子不準我!”
“胡說!此刻說,也遲了。現在你的同黨在那里?”
“什麼?……”
“那一晚打劫趙家的一伙人。”
“他們沒有來叫我。他們自己搬走了。”阿Q提起來便憤憤。
“走到那里去了呢?說出來便放你了。”老頭子更和氣了。
“我不知道,……他們沒有來叫我……”
然而老頭子使了一個眼色,阿Q便又被抓進柵欄門里了。他第二次抓出柵欄門,
是第二天的上午。
大堂的情形都照舊。上面仍然坐著光頭的老頭子,阿Q也仍然下了跪。
老頭子和氣的問道,“你還有什麼話說麼?”
阿Q一想,沒有話,便回答說,“沒有。”
于是一個長衫人物拿了一張紙,並一支筆送到阿Q的面前,要將筆塞在他手里。
阿Q這時很吃驚,幾乎“魂飛魄散”了︰因為他的手和筆相關,這回是初次。他正不
知怎樣拿;那人卻又指著一處地方教他畫花押。
“我……我……不認得字。”阿Q一把抓住了筆,惶恐而且慚愧的說。
“那麼,便宜你,畫一個圓圈!”
阿Q要畫圓圈了,那手捏著筆卻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將紙鋪在地上,阿Q伏下
去,使盡了平生的力氣畫圓圈。他生怕被人笑話,立志要畫得圓,但這可惡的筆不
但很沉重,並且不听話,剛剛一抖一抖的幾乎要合縫,卻又向外一聳,畫成瓜子模
樣了。
阿Q正羞愧自己畫得不圓,那人卻不計較,早已掣了紙筆去,許多人又將他第二
次抓進柵欄門。
他第二次進了柵欄,倒也並不十分懊惱。他以為人生天地之間,大約本來有時
要抓進抓出,有時要在紙上畫圓圈的,惟有圈而不圓,卻是他“行狀”上的一個污
點。但不多時也就釋然了,他想︰孫子才畫得很圓的圓圈呢。于是他睡著了。
然而這一夜,舉人老爺反而不能睡︰他和把總嘔了氣了。舉人老爺主張第一要
追贓,把總主張第一要示眾。把總近來很不將舉人老爺放在眼里了,拍案打凳的說
道,“懲一儆百!你看,我做革命黨還不上二十天,搶案就是十幾件,全不破案,
我的面子在那里?破了案,你又來迂。不成!這是我管的!”舉人老爺窘急了,然
而還堅持,說是倘若不追贓,他便立刻辭了幫辦民政的職務。而把總卻道,“請便
罷!”于是舉人老爺在這一夜竟沒有睡,但幸第二天倒也沒有辭。
阿Q第三次抓出柵欄門的時候,便是舉人老爺睡不著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
他到了大堂,上面還坐著照例的光頭老頭子;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
老頭子很和氣的問道,“你還有什麼話麼?”
阿Q一想,沒有話,便回答說,“沒有。”
許多長衫和短衫人物,忽然給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上面有些黑字。阿Q很
氣苦︰因為這很像是帶孝,而帶孝是晦氣的。然而同時他的兩手反縛了,同時又被
一直抓出衙門外去了。
阿Q被抬上了一輛沒有蓬的車,幾個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處。這車立刻走動
了,前面是一班背著洋炮的兵們和團丁,兩旁是許多張著嘴的看客,後面怎樣,阿
Q沒有見。但他突然覺到了︰這豈不是去殺頭麼?他一急,兩眼發黑,耳朵里﹝口皇﹞
的一聲,似乎發昏了。然而他又沒有全發昏,有時雖然著急,有時卻也泰然;他意
思之間,似乎覺得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殺頭的。
他還認得路,于是有些詫異了︰怎麼不向著法場走呢?他不知道這是在游街,
在示眾。但即使知道也一樣,他不過便以為人生天地間,大約本來有時也未免要游
街要示眾罷了。
他省悟了,這是繞到法場去的路,這一定是“嚓”的去殺頭。他惘惘的向左右
看,全跟著馬蟻似的人,而在無意中,卻在路旁的人叢中發見了一個吳媽。很久違,
伊原來在城里做工了。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沒志氣︰竟沒有唱幾句戲。他的思想仿佛
旋風似的在腦里一回旋︰《小孤孀上墳》欠堂皇,《龍虎斗》里的“悔不該……”
也太乏,還是“手執鋼鞭將你打”罷。他同時想手一揚,才記得這兩手原來都捆著,
于是“手執鋼鞭”也不唱了。
“過了二十年又是一個……”阿Q在百忙中,“無師自通”的說出半句從來不說
的話。
“好!!!”從人叢里,便發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聲音來。
車子不住的前行,阿Q在喝采聲中,輪轉眼楮去看吳媽,似乎伊一向並沒有見他,
卻只是出神的看著兵們背上的洋炮。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們。
這剎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風似的在腦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腳
下遇見一只餓狼,永是不近不遠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時嚇得幾乎要死,幸
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這壯了膽,支持到未莊;可是永遠記得那狼眼楮,又
凶又怯,閃閃的像兩顆鬼火,似乎遠遠的來穿透了他的皮肉。而這回他又看見從來
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楮了,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咀嚼了他的話,並且還要咀嚼
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近不遠的跟他走。
這些眼楮們似乎連成一氣,已經在那里咬他的靈魂。
“救命,……”
然而阿Q沒有說。他早就兩眼發黑,耳朵里嗡的一聲,覺得全身仿佛微塵似的迸
散了。
至于當時的影響,最大的倒反在舉人老爺,因為終于沒有追贓,他全家都號啕
了。其次是趙府,非特秀才因為上城去報官,被不好的革命黨剪了辮子,而且又破
費了二十千的賞錢,所以全家也號啕了。從這一天以來,他們便漸漸的都發生了遺
老的氣味。
至于輿論,在未莊是無異議,自然都說阿Q壞,被槍斃便是他的壞的證據︰不壞
又何至于被槍斃呢?而城里的輿論卻不佳,他們多半不滿足,以為槍斃並無殺頭這
般好看;而且那是怎樣的一個可笑的死囚呵,游了那麼久的街,竟沒有唱一句戲︰
他們白跟一趟了……
□注釋
ぇ本篇最初分章發表于北京《晨報副刊》,自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四日起至一九
二二年二月十二日止,每周或隔周刊登一次,署名巴人。作者在一九二五年曾為這
篇小說的俄文譯本寫過一篇短序,後收在《集外集》中;一九二六年又寫過《阿Q正
傳的成因》一文,收在《華蓋集續編》中,都可參看。
え“立言”︰我國古代所謂“三不朽”之一。《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載魯國大
夫叔孫豹的話︰“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ぉ“名不正則言不順”︰語見《論語•子路》。
お內傳︰小說體傳記的一種。作者在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給《阿Q正傳》日譯者
山上正義的校釋中說︰“昔日道士寫仙人的事多以‘內傳’題名。”
か“正史”︰封建時代由官方撰修或認可的史書。清代乾隆時規定自《史記》
至《明史》歷代二十四部紀傳體史書為“正史”。“正史”中的“列傳”部分,一
般都是著名人物的傳記。
が宣付國史館立“本傳”︰舊時效忠于統治階級的重要人物或所謂名人,死後
由政府明令褒揚,令文末常有“宣付國史館立傳”的話。歷代編纂史書的機構,名
稱不一,清代叫國史館。辛亥革命後,北洋軍閥及國民黨政府都曾沿用這一名稱。
き迭更司(1812—1870)︰通譯狄更斯,英國小說家。著有《大衛•科波菲爾》、
《雙城記》等。《博徒別傳》原名《勞特奈•斯吞》,英國小說家柯南•道爾(18
59—1930)著。魯迅在一九二六年八月八日致韋素園信中曾說︰“《博徒別傳》是
RodneyStone的譯名,但是C。Doyle做的。《阿Q正傳》中說是迭更司作,乃是我誤
記。”
ぎ“引車賣漿者流”所用的話︰指白話文。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作者給日本山
上正義的校釋中說︰“‘引車賣漿’,即拉車賣豆腐漿之謂,系指蔡元培氏之父。
那時,蔡元培氏為北京大學校長,亦系主張白話者之一,故亦受到攻擊之矢。”
く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說家︰三教,指儒教、佛教、道教;九流,即九家。《漢
書•藝文志》中分古代諸子為十家︰儒家、道家、陰陽家、法家、名家、墨家、縱
橫家、雜家、農家、小說家,並說︰“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小說家
者流,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听途說者之所造也。……是以君子弗為也。”
ぐ《書法正傳》︰一部關于書法的書,清代馮武著,共十卷。這里的“正傳”
是“正確的傳授”的意思。
“著之竹帛”︰語出《呂氏春秋•仲春紀》︰“著乎竹帛,傳乎後世。”竹,
竹簡;帛,絹綢。我國古代未發明造紙前曾用來書寫文字。
茂才︰即秀才。東漢時,因為避光武帝劉秀的名諱,改秀才為茂才;後來有
時也沿用作秀才的別稱。
陳獨秀辦了《新青年》提倡洋字︰指一九一八年前後錢玄同等人在《新青年》
雜志上開展關于廢除漢字、改用羅馬字母拼音的討論一事。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作
者在給山上正義的校釋中說︰“主張使用羅馬字母的是錢玄同,這里說是陳獨秀,
系茂才公之誤。”
《郡名百家姓》︰《百家姓》是以前學塾所用的識字課本之一,宋初人編纂。
為便于誦讀,將姓氏連綴為四言韻語。《郡名百家姓》則在每一姓上都附注郡(古
代地方區域的名稱)名,表示某姓望族曾居古代某地,如趙為“天水”、錢為“彭
城”之類。
胡適之(1891—1962)︰即胡適,安徽績溪人,買辦資產階級文人、政客。
他在一九二○年七月所作《〈水滸傳〉考證》中自稱“有歷史癖與考據癖”。
“行狀”︰原指封建時代記述死者世系、籍貫、生卒、事跡的文字,一般由
其家屬撰寫。這里泛指經歷。
土谷祠︰即土地廟。土谷,指土地神和五谷神。
“文童”︰也稱“童生”,指科舉時代習舉業而尚未考取秀才的人。
狀元︰科舉時代,經皇帝殿試取中的第一名進士叫狀元。
押牌寶︰一種賭博。賭局中為主的人叫“樁家”;下文的“青龍”、“天門”、
“穿堂”等都是押牌寶的用語,指押賭注的位置;“四百”、“一百五十”是押賭
注的錢數。
ヾ“塞翁失馬安知非福”︰據《淮南子•人間訓》︰“近塞上之人有善術者,
馬無故亡胡中,人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為福乎?居數月,其馬將胡駿馬而
歸,人皆賀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為禍乎?家富馬良,其子好騎,墮而折髀,人
皆吊之。其父曰︰此何遽不能為福乎?居一年,胡人大入塞,丁壯者控弦而戰,塞
上之人死者十九,此獨以跛之故,父子相保。故福之為禍,禍之為福,化不可極,
深不可測也。”
ゝ賽神︰即迎神賽會,舊時的一種迷信習俗。以鼓樂儀仗和雜戲等迎神出廟,
周游街巷,以酬神祈福。
ゞ《小孤孀上墳》︰當時流行的一出紹興地方戲。
々太牢︰按古代祭禮,原指牛、羊、豕三牲,但後來單稱牛為太牢。
ぁ皇帝已經停了考︰光緒三十一年(1905),清政府下令自丙午科起,廢止科
舉考試。
あ哭喪棒︰舊時在為父母送殯時,兒子須手拄“孝杖”,以表示悲痛難支。阿
Q因厭惡假洋鬼子,所以把他的手杖咒為“哭喪棒”。
ぃ“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語見《孟子•離婁》。據漢代趙岐注︰“于禮有不
孝者三事,謂阿意曲從,陷親不義,一不孝也;家窮親老,不為祿仕,二不孝也;
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無後為大。”
い“若敖之鬼餒而”︰語出《左傳》宣公四年︰楚國令尹子良(若敖氏)的兒
子越椒長相凶惡,子良的哥哥子文認為越椒長大後會招致滅族之禍,要子良殺死他。
子良沒有依從。子文臨死時說︰“鬼猶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餒而。”意思是若敖
氏以後沒有子孫供飯,鬼魂都要挨餓了。而,語尾助詞。
ぅ“不能收其放心”︰《尚書•畢命》︰“雖收放心,閑之維艱。”放心,心
無約束的意思。
う妲己︰殷紂王的妃子。下文的褒姒是周幽王的妃子。《史記》中有商因妲己
而亡,周因褒姒而衰的記載。貂蟬是《三國演義》中王允家的一個歌妓,書中有呂
布為爭奪她而殺死董卓的故事。作者在這里是諷刺那種把歷史上亡國敗家的原因都
歸罪于婦女的觀點。
“男女之大防”︰指封建禮教對男女之間所規定的嚴格界限,如“男子居外,
女子居內”(《禮記•內則》),“男女授受不親”(《孟子•離婁》),等等。
“誅心”︰猶“誅意”。《後漢書•霍﹝言胥﹞傳》︰“《春秋》之義,原
情定過,赦事誅意。”誅心、誅意,指不問實際情形如何而主觀地推究別人的居心。
“而立”︰語出《論語•為政》︰“三十而立”。原是孔丘說他三十歲在學
問上有所自立的話,後來就常被用作三十歲的代詞。
小Don︰即小同。作者在《且介亭雜文•寄〈戲〉周刊編者信》中說︰“他叫
‘小同’,大起來,和阿Q一樣。”
“我手執鋼鞭將你打!”︰這一句及下文的“悔不該,酒醉錯斬了鄭賢弟”,
都是當時紹興地方戲《龍虎斗》中的唱詞。這出戲演的是宋太祖趙匡胤和呼延贊交
戰的故事。鄭賢弟,指趙匡胤部下猛將鄭子明。
“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待”︰語出《三國志•吳書•呂蒙傳》裴松之注︰
“士別三日,即更刮目相待。”刮目,拭目的意思。
三十二張的竹牌︰一種賭具。即牙牌或骨牌,用象牙或獸骨所制,簡陋的就
用竹制成。下文的“麻醬”指麻雀牌,俗稱麻將,也是一種賭具。阿Q把“麻將”訛
為“麻醬”。
三百大錢九二串︰即“三百大錢,以九十二文作為一百”(見《華蓋集續編
•阿Q正傳的成因》)。舊時我國用的銅錢,中有方孔,可用繩子串在一起,每千枚
(或每枚“當十”的大錢一百枚)為一串,稱作一吊,但實際上常不足數。
“庭訓”︰《論語•季氏》載︰孔丘“嘗獨立,鯉(按︰即孔丘的兒子)趨
而過庭”,孔丘要他學“詩”、學“禮”。後來就常有人稱父親的教訓為“庭訓”
或“過庭之訓”。
“斯亦不足畏也矣”︰語見《論語•子罕》。
( )宣統三年九月十四日︰這一天是公元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四日,辛亥革命
武昌起義後的第二十五天。據《中國革命記》第三冊(一九一一年上海自由社編印)
記載︰辛亥九月十四日杭州府為民軍佔領,紹興府即日宣布光復。
( )穿著崇正皇帝的素︰崇正,作品中人物對崇禎的訛稱。崇禎是明思宗
(朱由檢)的年號。明亡于清,後來有些農民起義的部隊,常用“反清復明”的口
號來反對清朝統治,因此直到清末還有人認為革命軍起義是替崇禎皇帝報仇。
( )寧式床︰浙江寧波一帶制作的一種比較講究的床。
( )“咸與維新”︰語見《尚書•胤征》︰“舊染污俗,咸與維新。”原意
是對一切受惡習影響的人都給以棄舊從新的機會。這里指辛亥革命時革命派與反對
勢力妥協,地主官僚等乘此投機的現象。
( )宣德爐︰明宣宗宣德年間(1426—1435)制造的一種比較名貴的小型銅
香爐,爐底有“大明宣德年制”字樣。
( )把總︰清代最下一級的武官。
( )“黃傘格”︰一種寫信格式。這樣的信表示對于對方的恭敬。
( )柿油黨的頂子︰柿油黨是“自由黨”的諧音,作者在《華蓋集續集•阿
Q正傳的成因》中說︰“‘柿油黨’……原是‘自由黨’,鄉下人不能懂,便訛成他
們能懂的‘柿油黨’了。”頂子是清代官員帽頂上表示官階的帽珠。這里是未莊人
把自由黨的徽章比作官員的“頂子”。
( )翰林︰唐代以來皇帝的文學侍從的名稱。明、清時代凡進士選入翰林院
供職者通稱翰林,擔任編修國史、起草文件等工作,是一種名望較高的文職官餃。
( )劉海仙︰指五代時的劉海蟾。相傳他在終南山修道成仙。流行于民間的
他的畫像,一般都是披著長發,前額覆有短發。
( )洪哥︰大概指黎元洪。他原任清朝新軍第二十一混成協的協統(相當于
以後的旅長),一九一一年武昌起義時,被拉出來擔任革命軍的鄂軍都督。他並未
參與武昌起義的籌劃。
( )羲皇︰指伏羲氏。傳說中我國上古時代的帝王。他的時代過去曾被形容
為太平盛世。
兔和貓
住在我們後進院子里的三太太,在夏間買了一對白兔,是給伊的孩子們看的。
這一對白兔,似乎離娘並不久,雖然是異類,也可以看出他們的天真爛熳來。
但也豎直了小小的通紅的長耳朵,動著鼻子,眼楮里頗現些驚疑的神色,大約究竟
覺得人地生疏,沒有在老家時候的安心了。這種東西,倘到廟會え日期自己出去買,
每個至多不過兩吊錢,而三太太卻花了一元,因為是叫小使上店買來的。
孩子們自然大得意了,嚷著圍住了看;大人也都圍著看;還有一匹小狗名叫S
的也跑來,闖過去一嗅,打了一個噴嚏,退了幾步。三太太吆喝道,“S,听著,不
準你咬他!”于是在他頭上打了一拳,S便退開了,從此並不咬。
這一對兔總是關在後窗後面的小院子里的時候多,听說是因為太喜歡撕壁紙,
也常常啃木器腳。這小院子里有一株野桑樹,桑子落地,他們最愛吃,便連喂他們
的菠菜也不吃了。烏鴉喜鵲想要下來時,他們便躬著身子用後腳在地上使勁的一彈,
砉的一聲直跳上來,像飛起了一團雪,鴉鵲嚇得趕緊走,這樣的幾回,再也不敢近
來了。三太太說,鴉鵲到不打緊,至多也不過搶吃一點食料,可惡的是一匹大黑貓,
常在矮牆上惡狠狠的看,這卻要防的,幸而S和貓是對頭,或者還不至于有什麼罷。
孩子們時時捉他們來玩耍;他們很和氣,豎起耳朵,動著鼻子,馴良的站在小
手的圈子里,但一有空,卻也就溜開去了。他們夜里的臥榻是一個小木箱,里面鋪
些稻草,就在後窗的房檐下。
這樣的幾個月之後,他們忽而自己掘土了,掘得非常快,前腳一抓,後腳一踢,
不到半天,已經掘成一個深洞。大家都奇怪,後來仔細看時,原來一個的肚子比別
一個的大得多了。他們第二天便將干草和樹葉餃進洞里去,忙了大半天。
大家都高興,說又有小兔可看了;三太太便對孩子們下了戒嚴令,從此不許再
去捉。我的母親也很喜歡他們家族的繁榮,還說待生下來的離了乳,也要去討兩匹
來養在自己的窗外面。
他們從此便住在自造的洞府里,有時也出來吃些食,後來不見了,可不知道他
們是預先運糧存在里面呢還是竟不吃。過了十多天,三太太對我說,那兩匹又出來
了,大約小兔是生下來又都死掉了,因為雌的一匹的奶非常多,卻並不見有進去哺
養孩子的形跡。伊言語之間頗氣憤,然而也沒有法。
有一天,太陽很溫暖,也沒有風,樹葉都不動,我忽听得許多人在那里笑,尋
聲看時,卻見許多人都靠著三太太的後窗看︰原來有一個小兔,在院子里跳躍了。
這比他的父母買來的時候還小得遠,但也已經能用後腳一彈地,迸跳起來了。孩子
們爭著告訴我說,還看見一個小兔到洞口來探一探頭,但是即刻便縮回去了,那該
是他的弟弟罷。
那小的也撿些草葉吃,然而大的似乎不許他,往往夾口的搶去了,而自己並不
吃。孩子們笑得響,那小的終于吃驚了,便跳著鑽進洞里去;大的也跟到洞門口,
用前腳推著他的孩子的脊梁,推進之後,又爬開泥土來封了洞。
從此小院子里更熱鬧,窗口也時時有人窺探了。
然而竟又全不見了那小的和大的。這時是連日的陰天,三太太又慮到遭了那大
黑貓的毒手的事去。我說不然,那是天氣冷,當然都躲著,太陽一出,一定出來的。
太陽出來了,他們卻都不見。于是大家就忘卻了。
惟有三太太是常在那里喂他們菠菜的,所以常想到。伊有一回走進窗後的小院
子去,忽然在牆角上發見了一個別的洞,再看舊洞口,卻依稀的還見有許多爪痕。
這爪痕倘說是大兔的,爪該不會有這樣大,伊又疑心到那常在牆上的大黑貓去了,
伊于是也就不能不定下發掘的決心了。伊終于出來取了鋤子,一路掘下去,雖然疑
心,卻也希望著意外的見了小白兔的,但是待到底,卻只見一堆爛草夾些兔毛,怕
還是臨蓐時候所鋪的罷,此外是冷清清的,全沒有什麼雪白的小兔的蹤跡,以及他
那只一探頭未出洞外的弟弟了。
氣憤和失望和淒涼,使伊不能不再掘那牆角上的新洞了。一動手,那大的兩匹
便先竄出洞外面。伊以為他們搬了家了,很高興,然而仍然掘,待見底,那里面也
鋪著草葉和兔毛,而上面卻睡著七個很小的兔,遍身肉紅色,細看時,眼楮全都沒
有開。
一切都明白了,三太太先前的預料果不錯。伊為預防危險起見,便將七個小的
都裝在木箱中,搬進自己的房里,又將大的也捺進箱里面,勒令伊去哺乳。
三太太從此不但深恨黑貓,而且頗不以大兔為然了。據說當初那兩個被害之先,
死掉的該還有,因為他們生一回,決不至于只兩個,但為了哺乳不勻,不能爭食的
就先死了。這大概也不錯的,現在七個之中,就有兩個很瘦弱。所以三太太一有閑
空,便捉住母兔,將小兔一個一個輪流的擺在肚子上來喝奶,不準有多少。
母親對我說,那樣麻煩的養兔法,伊歷來連听也未曾听到過,恐怕是可以收入
《無雙譜》ぉ的。
白兔的家族更繁榮;大家也又都高興了。
但自此之後,我總覺得淒涼。夜半在燈下坐著想,那兩條小性命,竟是人不知
鬼不覺的早在不知什麼時候喪失了,生物史上不著一些痕跡,並S也不叫一聲。我于
是記起舊事來,先前我住在會館里,清早起身,只見大槐樹下一片散亂的鴿子毛,
這明明是膏于鷹吻的了,上午長班お來一打掃,便什麼都不見,誰知道曾有一個生
命斷送在這里呢?我又曾路過西四牌樓,看見一匹小狗被馬車軋得快死,待回來時,
什麼也不見了,搬掉了罷,過往行人憧憧的走著,誰知道曾有一個生命斷送在這里
呢?夏夜,窗外面,常听到蒼蠅的悠長的吱吱的叫聲,這一定是給蠅虎咬住了,然
而我向來無所容心于其間,而別人並且不听到……
假使造物也可以責備,那麼,我以為他實在將生命造得太濫了,毀得太濫了。
嗥的一聲,又是兩條貓在窗外打起架來。
“迅兒!你又在那里打貓了?”
“不,他們自己咬。他那里會給我打呢。”
我的母親是素來很不以我的虐待貓為然的,現在大約疑心我要替小兔抱不平,
下什麼辣手,便起來探問了。而我在全家的口碑上,卻的確算一個貓敵。我曾經害
過貓,平時也常打貓,尤其是在他們配合的時候。但我之所以打的原因並非因為他
們配合,是因為他們嚷,嚷到使我睡不著,我以為配合是不必這樣大嚷而特嚷的。
況且黑貓害了小兔,我更是“師出有名”的了。我覺得母親實在太修善,于是
不由的就說出模稜的近乎不以為然的答話來。
造物太胡鬧,我不能不反抗他了,雖然也許是倒是幫他的忙……
那黑貓是不能久在矮牆上高視闊步的了,我決定的想,于是又不由的一瞥那藏
在書箱里的一瓶青酸鉀か。
一九二二年十月。
□注釋
ぇ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二年十月十日北京《晨報副刊》。
え廟會︰又稱“廟市”,舊時在節日或規定的日子,設在寺廟或其附近的集市。
ぉ《無雙譜》︰清代金古良編繪,內收從漢到宋四十個行為獨特人物的畫像,
並各附一詩。這里借用來形容獨一無二。
お長班︰舊時官員的隨身僕人,也用以稱一般的“听差”。
か青酸鉀︰即氰酸鉀,一種劇毒的化學品。
﹝《吶喊》﹞
打字︰諸葛不亮
社戲
我在倒數上去的二十年中,只看過兩回中國戲,前十年是絕不看,因為沒有看
戲的意思和機會,那兩回全在後十年,然而都沒有看出什麼來就走了。
第一回是民國元年我初到北京的時候,當時一個朋友對我說,北京戲最好,你
不去見見世面麼?我想,看戲是有味的,而況在北京呢。于是都興致勃勃的跑到什
麼園,戲文已經開場了,在外面也早听到冬冬地響。我們挨進門,幾個紅的綠的在
我的眼前一閃爍,便又看見戲台下滿是許多頭,再定神四面看,卻見中間也還有幾
個空座,,擠過去要坐時,又有人對我發議論,我因為耳朵已經諾南熳帕耍 昧
心,才听到他是說“有人,不行!”
我們退到後面,一個辮子很光的卻來領我們到了側面,指出一個地位來。這所
謂地位者,原來是一條長凳,然而他那坐板比我的上腿要狹到四分之三,他的腳比
我的下腿要長過三分之二。我先是沒有爬上去的勇氣,接著便聯想到私刑拷打的刑
具,不由的毛骨悚然的走出了。
走了許多路,忽听得我的朋友的聲音道,“究竟怎的?”我回過臉去,原來他
也被我帶出來了。他很詫異的說,“怎麼總是走,不答應?”我說,“朋友,對不
起,我耳朵只在冬冬? 諾南歟 揮刑 僥愕幕啊!
後來我每一想到,便很以為奇怪,似乎這戲太不好,——否則便是我近來在戲
台下不適于生存了。
第二回忘記了那一年,總之是募集湖北水災捐而譚叫天え還沒有死。捐法是兩
元錢買一張戲票,可以到第一舞台去看戲,扮演的多是名角,其一就是小叫天。我
買了一張票,本是對于勸募人聊以塞責的,然而似乎又有好事家乘機對我說了些叫
天不可不看的大法要了。我于是忘了前幾年的冬冬? 胖 鄭 溝降諞晃杼ㄈХ耍
但大約一半也因為重價購來的寶票,總得使用了才舒服。我打听得叫天出台是遲的,
而第一舞台卻是新式構造,用不著爭座位,便放了心,延宕到九點鐘才去,誰料照
例,人都滿了,連立足也難,我只得擠在遠處的人叢中看一個老旦在台上唱。那老
旦嘴邊插著兩個點火的紙捻子,旁邊有一個鬼卒,我費盡思量,才疑心他或者是目
連ぉ的母親,因為後來又出來了一個和尚。然而我又不知道那名角是誰,就去問擠
小在我的左邊的一位胖紳士。他很看不起似的斜瞥了我一眼,說道,“龔雲甫お!”
我深愧淺陋而且粗疏,臉上一熱,同時腦里也制出了決不再問的定章,于是看小旦
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麼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亂打,看兩三個人互打,
從九點多到十點,從十點到十一點,從十一點到十一點半,從十一點半到十二點,
——然而叫天竟還沒有來。
我向來沒有這樣忍耐的等待過什麼事物,而況這身邊的胖紳士的吁吁的喘氣,
這台上的冬冬? 諾那麼潁 旌 搪痰幕蔚矗 又 允 悖 齠 刮沂 蟺皆謖
里不適于生存了。我同時便機械的擰轉身子,用力往外只一擠,覺得背後便已滿滿
的,大約那彈性的胖紳士早在我的空處胖開了他的右半身了。我後無回路,自然擠
而又擠2,終于出了大門。街上除了專等看客的車輛之外,幾乎沒有什麼行人了,大
門口卻還有十幾個人昂著頭看戲目,別有一堆人站著並不看什麼,我想︰他們大概
是看散戲之後出來的女人們的,而叫天卻還沒有來……
然而夜氣很清爽,真所謂“沁人心脾”,我在北京遇著這樣的好空氣,仿佛這
是第一遭了。
這一夜,就是我對于中國戲告了別的一夜,此後再沒有想到他,即使偶而經過
戲園,我們也漠不相關,精神上早已一在天之南一在地之北了。
但是前幾天,我忽在無意之中看到一本日本文的書,可惜忘記了書名和著者,
總之是關于中國戲的。其中有一篇,大意仿佛說,中國戲是大敲,大叫,大跳,使
看客頭昏腦眩,很不適于劇場,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遠遠的看起來,也自有他
的風致。我當時覺著這正是說了在我意中而未曾想到的話,因為我確記得在野外看
過很好的戲,到北京以後的連進兩回戲園去,也許還是受了那時的影響哩。可惜我
不知道怎麼一來,竟將書名忘卻了。
至于我看好戲的時候,卻實在已經是“遠哉遙遙”的了,其時恐怕我還不過十
一二歲。我們魯鎮的習慣,本來是凡有出嫁的女兒,倘自己還未當家,夏間便大抵
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時我的祖母雖然還康建,但母親也已分擔了些家務,所以夏期
便不能多日的歸省了,只得在掃墓完畢之後,抽空去住幾天,這時我便每年跟了我
的母親住在外祖母的家里。那地方叫平橋村,是一個離海邊不遠,極偏僻的,臨河
的小村莊;住戶不滿三十家,都種田,打魚,只有一家很小的雜貨店。但在我是樂
土︰因為我在這里不但得到優待,又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か了。
和我一同玩的是許多小朋友,因為有了遠客,他們也都從父母那里得了減少工
作的許可,伴我來游戲。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幾乎也就是公共的。我們年紀都相
仿,但論起行輩來,卻至少是叔子,有幾個還是太公,因為他們合村都同姓,是本
家。然而我們是朋友,即使偶而吵鬧起來,打了太公,一村的老老少少,也決沒有
一個會想出“犯上”這兩個字來,而他們也百分之九十九不識字。
我們每天的事情大概是掘蚯蚓,掘來穿在銅絲做的小鉤上,伏在河沿上去釣蝦。
蝦是水世界里的呆子,決不憚用了自己的兩個鉗捧著鉤尖送到嘴里去的,所以不半
天便可以釣到一大碗。這蝦照例是歸我吃的。其次便是一同去放牛,但或者因為高
等動物了的緣故罷,黃牛水牛都欺生,敢于欺侮我,因此我也總不敢走近身,只好
遠遠地跟著,站著。這時候,小朋友們便不再原諒我會讀“秩秩斯干”,卻全都嘲
笑起來了。
至于我在那里所第一盼望的,卻在到趙莊去看戲。趙莊是離平橋村五里的較大
的村莊;平橋村太小,自己演不起戲,每年總付給趙莊多少錢,算作合做的。當時
我並不想到他們為什麼年年要演戲。現在想,那或者是春賽,是社戲が了。
就在我十一二歲時候的這一年,這日期也看看等到了。不料這一年真可惜,在
早上就叫不到船。平橋村只有一只早出晚歸的航船是大船,決沒有留用的道理。其
余的都是小船,不合用;央人到鄰村去問,也沒有,早都給別人定下了。外祖母很
氣惱,怪家里的人不早定,絮叨起來。母親便寬慰伊,說我們魯鎮的戲比小村里的
好得多,一年看幾回,今天就算了。只有我急得要哭,母親卻竭力的囑咐我,說萬
不能裝模裝樣,怕又招外祖母生氣,又不準和別人一同去,說是怕外祖母要擔心。
總之,是完了。到下午,我的朋友都去了,戲已經開場了,我似乎听到鑼鼓的
聲音,而且知道他們在戲台下買豆漿喝。
這一天我不釣蝦,東西也少吃。母親很為難,沒有法子想。到晚飯時候,外祖
母也終于覺察了,並且說我應當不高興,他們太怠慢,是待客的禮數里從來沒有的。
吃飯之後,看過戲的少年們也都聚攏來了,高高興興的來講戲。只有我不開口;他
們都嘆息而且表同情。忽然間,一個最聰明的雙喜大悟似的提議了,他說,“大船?
八叔的航船不是回來了麼?”十幾個別的少年也大悟,立刻攛掇起來,說可以坐了
這航船和我一同去。我高興了。然而外祖母又怕都是孩子,不可靠;母親又說是若
叫大人一同去,他們白天全有工作,要他熬夜,是不合情理的。在這遲疑之中,雙
喜可又看出底細來了,便又大聲的說道,“我寫包票!船又大;迅哥兒向來不亂跑;
我們又都是識水性的!”
誠然!這十多個少年,委實沒有一個不會鳧水的,而且兩三個還是弄潮的好手。
外祖母和母親也相信,便不再駁回,都微笑了。我們立刻一哄的出了門。
我的很重的心忽而輕松了,身體也似乎舒展到說不出的大。一出門,便望見月
下的平橋內泊著一只白篷的航船,大家跳下船,雙喜拔前篙,阿發拔後篙,年幼的
都陪我坐在艙中,較大的聚在船尾。母親送出來吩咐“要小心”的時候,我們已經
點開船,在橋石上一磕,退後幾尺,即又上前出了橋。于是架起兩支櫓,一支兩人,
一里一換,有說笑的,有嚷的,夾著潺潺的船頭激水的聲音,在左右都是碧綠的豆
麥田地的河流中,飛一般徑向趙莊前進了。
兩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所發散出來的清香,夾雜在水氣中撲面的吹來;月色
便朦朧在這水氣里。淡黑的起伏的連山,仿佛是踴躍的鐵的獸脊似的,都遠遠的向
船尾跑去了,但我卻還以為船慢。他們換了四回手,漸望見依稀的趙莊,而且似乎
听到歌吹了,還有幾點火,料想便是戲台,但或者也許是漁火。
那聲音大概是橫笛,宛轉,悠揚,使我的心也沉靜,然而又自失起來,覺得要
和他彌散在含著豆麥蘊藻之香的夜氣里。
那火接近了,果然是漁火;我才記得先前望見的也不是趙莊。那是正對船頭的
一叢松柏林,我去年也曾經去游玩過,還看見破的石馬倒在地下,一個石羊蹲在草
里呢。過了那林,船便彎進了叉港,于是趙莊便真在眼前了。
最惹眼的是屹立在莊外臨河的空地上的一座戲台,模胡在遠處的月夜中,和空
間幾乎分不出界限,我疑心畫上見過的仙境,就在這里出現了。這時船走得更快,
不多時,在台上顯出人物來,紅紅綠綠的動,近台的河里一望烏黑的是看戲的人家
的船篷。
“近台沒有什麼空了,我們遠遠的看罷。”阿發說。
這時船慢了,不久就到,果然近不得台旁,大家只能下了篙,比那正對戲台的
神棚還要遠。其實我們這白篷的航船,本也不願意和烏篷的船在一處,而況沒有空
地呢……
在停船的匆忙中,看見台上有一個黑的長胡子的背上插著四張旗,捏著長槍,
和一群赤膊的人正打仗。雙喜說,那就是有名的鐵頭老生,能連翻八十四個筋斗,
他日里親自數過的。
我們便都擠在船頭上看打仗,但那鐵頭老生卻又並不翻筋斗,只有幾個赤膊的
人翻,翻了一陣,都進去了,接著走出一個小旦來,咿咿呀呀的唱。雙喜說,“晚
上看客少,鐵頭老生也懈了,誰肯顯本領給白地看呢?”我相信這話對,因為其時
台下已經不很有人,鄉下人為了明天的工作,熬不得夜,早都睡覺去了,疏疏朗朗
的站著的不過是幾十個本村和鄰村的閑漢。烏篷船里的那些土財主的家眷固然在,
然而他們也不在乎看戲,多半是專到戲台下來吃糕餅水果和瓜子的。所以簡直可以
算白地。
然而我的意思卻也並不在乎看翻筋斗。我最願意看的是一個人蒙了白布,兩手
在頭上捧著一支棒似的蛇頭的蛇精,其次是套了黃布衣跳老虎。但是等了許多時都
不見,小旦雖然進去了,立刻又出來了一個很老的小生。我有些疲倦了,托桂生買
豆漿去。他去了一刻,回來說,“沒有。賣豆漿的聾子也回去了。日里倒有,我還
喝了兩碗呢。現在去舀一瓢水來給你喝罷。”
我不喝水,支撐著仍然看,也說不出見了些什麼,只覺得戲子的臉都漸漸的有
些稀奇了,那五官漸不明顯,似乎融成一片的再沒有什麼高低。年紀小的幾個多打
呵欠了,大的也各管自己談話。忽而一個紅衫的小丑被綁在台柱子上,給一個花白
胡子的用馬鞭打起來了,大家才又振作精神的笑著看。在這一夜里,我以為這實在
要算是最好的一折。
然而老旦終于出台了。老旦本來是我所最怕的東西,尤其是怕他坐下了唱。這
時候,看見大家也都很掃興,才知道他們的意見是和我一致的。那老旦當初還只是
踱來踱去的唱,後來竟在中間的一把交椅上坐下了。我很擔心;雙喜他們卻就破口
喃喃的罵。我忍耐的等著,許多工夫,只見那老旦將手一抬,我以為就要站起來了,
不料他卻又慢慢的放下在原地方,仍舊唱。全船里幾個人不住的吁氣,其余的也打
起哈欠來。雙喜終于熬不住了,說道,怕他會唱到天明還不完,還是我們走的好罷。
大家立刻都贊成,和開船時候一樣踴躍,三四人徑奔船尾,拔了篙,點退幾丈,回
轉船頭,駕起櫓,罵著老旦,又向那松柏林前進了。
月還沒有落,仿佛看戲也並不很久似的,而一離趙莊,月光又顯得格外的皎潔。
回望戲台在燈火光中,卻又如初來未到時候一般,又漂渺得像一座仙山樓閣,滿被
紅霞罩著了。吹到耳邊來的又是橫笛,很悠揚;我疑心老旦已經進去了,但也不好
意思說再回去看。
不多久,松柏林早在船後了,船行也並不慢,但周圍的黑暗只是濃,可知已經
到了深夜。他們一面議論著戲子,或罵,或笑,一面加緊的搖船。這一次船頭的激
水聲更其響亮了,那航船,就像一條大白魚背著一群孩子在浪花里躥,連夜漁的幾
個老漁父,也停了艇子看著喝采起來。
離平橋村還有一里模樣,船行卻慢了,搖船的都說很疲乏,因為太用力,而且
許久沒有東西吃。這回想出來的是桂生,說是羅漢豆き正旺相,柴火又現成,我們
可以偷一點來煮吃。大家都贊成,立刻近岸停了船;岸上的田里,烏油油的都是結
實的羅漢豆。
“阿阿,阿發,這邊是你家的,這邊是老六一家的,我們偷那一邊的呢?”雙
喜先跳下去了,在岸上說。
我們也都跳上岸。阿發一面跳,一面說道,“且慢,讓我來看一看罷,”他于
是往來的摸了一回,直起身來說道,“偷我們的罷,我們的大得多呢。”一聲答應,
大家便散開在阿發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大捧,拋入船艙中。雙喜以為再多偷,倘
給阿發的娘知道是要哭罵的,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又各偷了一大捧。
我們中間幾個年長的仍然慢慢的搖著船,幾個到後艙去生火,年幼的和我都剝
豆。不久豆熟了,便任憑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圍起來用手撮著吃。吃完豆,又開船,
一面洗器具,豆莢豆殼全拋在河水里,什麼痕跡也沒有了。雙喜所慮的是用了八公
公船上的鹽和柴,這老頭子很細心,一定要知道,會罵的。然而大家議論之後,歸
結是不怕。他如果罵,我們便要他歸還去年在岸邊拾去的一枝枯 樹,而且當面叫
他“八癩子”。
“都回來了!那里會錯。我原說過寫包票的!”雙喜在船頭上忽而大聲的說。
我向船頭一望,前面已經是平橋。橋腳上站著一個人,卻是我的母親,雙喜便
是對伊說著話。我走出前艙去,船也就進了平橋了,停了船,我們紛紛都上岸。母
親頗有些生氣,說是過了三更了,怎麼回來得這樣遲,但也就高興了,笑著邀大家
去吃炒米。
大家都說已經吃了點心,又渴睡,不如及早睡的好,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我向午才起來,並沒有听到什麼關系八公公鹽柴事件的糾葛,下午仍
然去釣蝦。
“雙喜,你們這班小鬼,昨天偷了我的豆了罷?又不肯好好的摘,蹋壞了不少。”
我抬頭看時,是六一公公棹著小船,賣了豆回來了,船肚里還有剩下的一堆豆。
“是的。我們請客。我們當初還不要你的呢。你看,你把我的蝦嚇跑了!”雙
喜說。
六一公公看見我,便停了楫,笑道,“請客?——這是應該的。”于是對我說,
“迅哥兒,昨天的戲可好麼?”
我點一點頭,說道,“好。”
“豆可中吃呢?”
我又點一點頭,說道,“很好。”
不料六一公公竟非常感激起來,將大拇指一翹,得意的說道,“這真是大市鎮
里出來的讀過書的人才識貨!我的豆種是粒粒挑選過的,鄉下人不識好歹,還說我
的豆比不上別人的呢。我今天也要送些給我們的姑奶奶嘗嘗去……”他于是打著楫
子過去了。
待到母親叫我回去吃晚飯的時候,桌上便有一大碗煮熟了的羅漢豆,就是六一
公公送給母親和我吃的。听說他還對母親極口夸獎我,說“小小年紀便有見識,將
來一定要中狀元。姑奶奶,你的福氣是可以寫包票的了。”但我吃了豆,卻並沒有
昨夜的豆那麼好。
真的,一直到現在,我實在再沒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
的好戲了。
一九二二年十月。
□注釋
ぇ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小說月報》第十三卷第十二號。
え譚叫天(1847—1917)︰即譚鑫培,又稱小叫天,當時的京劇演員,擅長老
生戲。
ぉ目連︰釋迦牟尼的弟子。據《盂蘭盆經》說,目連的母親因生前違犯佛教戒
律,墮入地獄,他曾入地獄救母。《目連救母》一劇,舊時在民間很流行。
お龔雲甫(1862—1932)︰當時的京劇演員,擅長老旦戲。
か“秩秩斯干幽幽南山”︰語見《詩經•小雅•斯干》。據漢代鄭玄注︰“秩
秩,流行也;干,澗也;幽幽,深遠也。”
が社戲︰“社”原指土地神或土地廟。在紹興,社是一種區域名稱,社戲就是
社中每年所演的“年規戲”。
き羅漢豆︰即蠶豆。
﹝《吶喊》﹞
打字︰諸葛不亮
風波
臨河的土場上,太陽漸漸的收了他通黃的光線了。場邊靠河的烏 樹葉,干巴
巴的才喘過氣來,幾個花腳蚊子在下面哼著飛舞。面河的農家的煙突里,逐漸減少
了炊煙,女人孩子們都在自己門口的土場上波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
這已經是晚飯的時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搖著大芭蕉扇閑談,孩子飛也似的跑,或者蹲在烏 樹
下賭玩石子。女人端出烏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黃的米飯,熱蓬蓬冒煙。河里駛過文人
的酒船,文豪見了,大發詩興,說,“無思無慮,這真是田家樂呵!”
但文豪的話有些不合事實,就因為他們沒有听到九斤老太的話。這時候,九斤
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著凳腳說︰
“我活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不願意眼見這些敗家相,——還是死的好。立
刻就要吃飯了,還吃炒豆子,吃窮了一家子!”
伊的曾孫女兒六斤捏著一把豆,正從對面跑來,見這情形,便直奔河邊,藏在
烏 樹後,伸出雙丫角的小頭,大聲說,“這老不死的!”
九斤老太雖然高壽,耳朵卻還不很聾,但也沒有听到孩子的話,仍舊自己說,
“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這村莊的習慣有點特別,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歡用秤稱了輕重,便用斤數當作
小名。九斤老太自從慶祝了五十大壽以後,便漸漸的變了不平家,常說伊年青的時
候,天氣沒有現在這般熱,豆子也沒有現在這般硬;總之現在的時世是不對了。何
況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親七斤,又少了一斤,這真是一條顛撲不破
的實例。所以伊又用勁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伊的兒媳え七斤嫂子正捧著飯籃走到桌邊,便將飯籃在桌上一摔,憤憤的說,
“你老人家又這麼說了。六斤生下來的時候,不是六斤五兩麼?你家的秤又是私秤,
加重稱,十八兩秤;用了準十六,我們的六斤該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
也不見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許是十四兩……”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還沒有答話,忽然看見七斤從小巷口轉出,便移了方向,對他嚷道,
“你這死尸怎麼這時候才回來,死到那里去了!不管人家等著你開飯!”
七斤雖然住在農村,卻早有些飛黃騰達的意思。從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鋤
頭柄了;他也照例的幫人撐著航船,每日一回,早晨從魯鎮進城,傍晚又回到魯鎮,
因此很知道些時事︰例如什麼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麼地方,閨女生了一個
夜叉之類。他在村人里面,的確已經是一名出場人物了。但夏天吃飯不點燈,卻還
守著農家習慣,所以回家太遲,是該罵的。
七斤一手捏著象牙嘴白銅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低著頭,慢慢地走來,坐
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勢溜出,坐在他身邊,叫他爹爹。七斤沒有應。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說。
七斤慢慢地抬起頭來,嘆一口氣說,“皇帝坐了龍庭了。”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這可好了,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麼!”
七斤又嘆一口氣,說,“我沒有辮子。”
“皇帝要辮子麼?”
“皇帝要辮子。”
“你怎麼知道呢?”七斤嫂有些著急,趕忙的問。
“咸亨酒店里的人,都說要的。”
七斤嫂這時從直覺上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為咸亨酒店是消息靈通的所
在。伊一轉眼瞥見七斤的光頭,便忍不住動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絕望起來,
裝好一碗飯,搡在七斤的面前道,“還是趕快吃你的飯罷!哭喪著臉,就會長出辮
子來麼?”
太陽收盡了他最末的光線了,水面暗暗地回復過涼氣來;土場上一片碗筷聲響,
人人的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飯,偶然抬起頭,心坎里便禁不住突
突地發跳。伊透過烏 葉,看見又矮又胖的趙七爺正從獨木橋上走來,而且穿著寶
藍色竹布的長衫。
趙七爺是鄰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這三十里方圓以內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學
問家;因為有學問,所以又有些遺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聖嘆批評的《三國志》
ぉ,時常坐著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他不但能說出五虎將姓名,甚而至于還知道黃忠
表字漢升和馬超表字孟起。革命以後,他便將辮子盤在頂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嘆
息說,倘若趙子龍在世,天下便不會亂到這地步了。七斤嫂眼楮好,早望見今天的
趙七爺已經不是道士,卻變成光滑頭皮,烏黑發頂;伊便知道這一定是皇帝坐了龍
庭,而且一定須有辮子,而且七斤一定是非常危險。因為趙七爺的這件竹布長衫,
輕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來,只穿過兩次︰一次是和他嘔氣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時候,
一次是曾經砸爛他酒店的魯大爺死了的時候;現在是第三次了,這一定又是于他有
慶,于他的仇家有殃了。
七斤嫂記得,兩年前七斤喝醉了酒,曾經罵過趙七爺是“賤胎”,所以這時便
立刻直覺到七斤的危險,心坎里突突地發起跳來。
趙七爺一路走來,坐著吃飯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點著自己的飯碗說,“七爺,
請在我們這里用飯!”七爺也一路點頭,說道“請請”,卻一徑走到七斤家的桌旁。
七斤們連忙招呼,七爺也微笑著說“請請”,一面細細的研究他們的飯菜。
“好香的菜干,——听到了風聲了麼?”趙七爺站在七斤的後面七斤嫂的對面
說。
“皇帝坐了龍庭了。”七斤說。
七斤嫂看著七爺的臉,竭力陪笑道,“皇帝已經坐了龍庭,幾時皇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總要大赦罷。”七爺說到這里,聲色忽然嚴厲
起來,“但是你家七斤的辮子呢,辮子?這倒是要緊的事。你們知道︰長毛時候,
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
七斤和他的女人沒有讀過書,不很懂得這古典的奧妙,但覺得有學問的七爺這
麼說,事情自然非常重大,無可挽回,便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里嗡的一聲,
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正在不平,趁這機會,便對趙七爺說,“現
在的長毛,只是剪人家的辮子,僧不僧,道不道的。從前的長毛,這樣的麼?我活
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從前的長毛是——整匹的紅緞子裹頭,拖下去,拖下去,
一直拖到腳跟;王爺是黃緞子,拖下去,黃緞子;紅緞子,黃緞子,——我活夠了,
七十九歲了。”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語的說,“這怎麼好呢?這樣的一班老小,都靠他養活
的人,……”
趙七爺搖頭道,“那也沒法。沒有辮子,該當何罪,書上都一條一條明明白白
寫著的。不管他家里有些什麼人。”
七斤嫂听到書上寫著,可真是完全絕望了;自己急得沒法,便忽然又恨到七斤。
伊用筷子指著他的鼻尖說,“這死尸自作自受!造反的時候,我本來說,不要撐船
了,不要上城了。他偏要死進城去,滾進城去,進城便被人剪去了辮子。從前是絹
光烏黑的辮子,現在弄得僧不僧道不道的。這囚徒自作自受,帶累了我們又怎麼說
呢?這活死尸的囚徒……”
村人看見趙七爺到村,都趕緊吃完飯,聚在七斤家飯桌的周圍。七斤自己知道
是出場人物,被女人當大眾這樣辱罵,很不雅觀,便只得抬起頭,慢慢地說道︰
“你今天說現成話,那時你……”
“你這活死尸的囚徒……”
看客中間,八一嫂是心腸最好的人,抱著伊的兩周歲的遺腹子,正在七斤嫂身
邊看熱鬧;這時過意不去,連忙解勸說,“七斤嫂,算了罷。人不是神仙,誰知道
未來事呢?便是七斤嫂,那時不也說,沒有辮子倒也沒有什麼丑麼?況且衙門里的
大老爺也還沒有告示,……”
七斤嫂沒有听完,兩個耳朵早通紅了;便將筷子轉過向來,指著八一嫂的鼻子,
說,“阿呀,這是什麼話呵!八一嫂,我自己看來倒還是一個人,會說出這樣昏誕
胡涂話麼?那時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誰都看見;連六斤這小鬼也都哭,……”六
斤剛吃完一大碗飯,拿了空碗,伸手去嚷著要添。七斤嫂正沒好氣,便用筷子在伊
的雙丫角中間,直扎下去,大喝道,“誰要你來多嘴!你這偷漢的小寡婦!”
撲的一聲,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踫著一塊磚角,立刻破成一個
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來,撿起破碗,合上檢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
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著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連說著“一代不如一代”,
一同走了。
八一嫂也發怒,大聲說,“七斤嫂,你‘恨棒打人’……”
趙七爺本來是笑著旁觀的;但自從八一嫂說了“衙門里的大老爺沒有告示”這
話以後,卻有些生氣了。這時他已經繞出桌旁,接著說,“‘恨棒打人’,算什麼
呢。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這回保駕的是張大帥お,張大帥就是燕人張翼德
的後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萬夫不當之勇,誰能抵擋他,”他兩手同時捏起空
拳,仿佛握著無形的蛇矛模樣,向八一嫂搶進幾步道,“你能抵擋他麼!”
八一嫂正氣得抱著孩子發抖,忽然見趙七爺滿臉油汗,瞪著眼,準對伊沖過來,
便十分害怕,不敢說完話,回身走了。趙七爺也跟著走去,眾人一面怪八一嫂多事,
一面讓開路,幾個剪過辮子重新留起的便趕快躲在人叢後面,怕他看見。趙七爺也
不細心察訪,通過人叢,忽然轉入烏 樹後,說道“你能抵擋他麼!”跨上獨木橋,
揚長去了。
村人們呆呆站著,心里計算,都覺得自己確乎抵不住張翼德,因此也決定七斤
便要沒有性命。七斤既然犯了皇法,想起他往常對人談論城中的新聞的時候,就不
該含著長煙管顯出那般驕傲模樣,所以對七斤的犯法,也覺得有些暢快。他們也仿
佛想發些議論,卻又覺得沒有什麼議論可發。嗡嗡的一陣亂嚷,蚊子都撞過赤膊身
子,闖到烏 樹下去做市;他們也就慢慢地走散回家,關上門去睡覺。七斤嫂咕噥
著,也收了家伙和桌子矮凳回家,關上門睡覺了。
七斤將破碗拿回家里,坐在門檻上吸煙;但非常憂愁,忘卻了吸煙,象牙嘴六
尺多長湘妃竹煙管的白銅斗里的火光,漸漸發黑了。他心里但覺得事情似乎十分危
急,也想想些方法,想些計畫,但總是非常模糊,貫穿不得︰“辮子呢辮子?丈八
蛇矛。一代不如一代!皇帝坐龍庭。破的碗須得上城去釘好。誰能抵擋他?書上一
條一條寫著。入娘的!……”
第二日清晨,七斤依舊從魯鎮撐航船進城,傍晚回到魯鎮,又拿著六尺多長的
湘妃竹煙管和一個飯碗回村。他在晚飯席上,對九斤老太說,這碗是在城內釘合的,
因為缺口大,所以要十六個銅釘,三文一個,一總用了四十八文小錢。
九斤老太很不高興的說,“一代不如一代,我是活夠了。三文錢一個釘;從前
的釘,這樣的麼?從前的釘是……我活了七十九歲了,——”
此後七斤雖然是照例日日進城,但家景總有些黯淡,村人大抵回避著,不再來
听他從城內得來的新聞。七斤嫂也沒有好聲氣,還時常叫他“囚徒”。
過了十多日,七斤從城內回家,看見他的女人非常高興,問他說,“你在城里
可听到些什麼?”
“沒有听到些什麼。”
“皇帝坐了龍庭沒有呢?”
“他們沒有說。”
“咸亨酒店里也沒有人說麼?”
“也沒人說。”
“我想皇帝一定是不坐龍庭了。我今天走過趙七爺的店前,看見他又坐著念書
了,辮子又盤在頂上了,也沒有穿長衫。”
“…………”
“你想,不坐龍庭了罷?”
“我想,不坐了罷。”
現在的七斤,是七斤嫂和村人又都早給他相當的尊敬,相當的待遇了。到夏天,
他們仍舊在自家門口的土場上吃飯;大家見了,都笑嘻嘻的招呼。九斤老太早已做
過八十大壽,仍然不平而且健康。六斤的雙丫角,已經變成一支大辮子了;伊雖然
新近裹腳,卻還能幫同七斤嫂做事,捧著十八個銅釘か的飯碗,在土場上一瘸一拐
的往來。
一九二○年十月。が
□注釋
ぇ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年九月《新青年》第八卷第一號。
え伊的兒媳︰從上下文看,這里的“兒媳”應是“孫媳”。
ぉ金聖嘆批評的《三國志》︰指小說《三國演義》。金聖嘆(1609—1661),
明末清初文人,曾批注《水滸》、《西廂記》等書,他把所加的序文、讀法和評語
等稱為“聖嘆外書”。《三國演義》是元末明初羅貫中所著,後經清代毛宗崗改編,
附加評語,卷首有假托為金聖嘆所作的序,首回前亦有“聖嘆外書”字樣,通常就
都把這評語認為金聖嘆所作。
お張大帥︰指張勛(1854—1923),江西奉新人,北洋軍閥之一。原為清朝軍
官,辛亥革命後,他和所部官兵仍留著辮子,表示忠于清王朝,被稱為辮子軍。一
九一七年七月一日他在北京扶持清廢帝溥儀復闢,七月十二日即告失敗。
か十八個銅釘︰據上文應是“十六個”。作者在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二十三日致
李霽野的信中曾說︰“六斤家只有這一個釘過的碗,釘是十六或十八,我也記不清
了。總之兩數之一是錯的,請改成一律。”
が據《魯迅日記》,本篇當作于一九二○年八月五日。
輸入︰諸葛不亮
頭發的故事
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張隔夜的日歷,向著新的那一張上看了又看的說︰
“阿,十月十日,——今天原來正是雙十節え。這里卻一點沒有記載!”
我的一位前輩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里來談閑天,一听這話,便很不高興的對我
說︰
“他們對!他們不記得,你怎樣他;你記得,又怎樣呢?”
這位N先生本來脾氣有點乖張,時常生些無謂的氣,說些不通世故的話。當這時
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語,不贊一辭;他獨自發完議論,也就算了。
他說︰
“我最佩服北京雙十節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門,吩咐道‘掛旗!’‘是,掛
旗!’各家大半懶洋洋的踱出一個國民來,撅起一塊斑駁陸離的洋布ぉ。這樣一直
到夜,——收了旗關門;幾家偶然忘卻的,便掛到第二天的上午。
“他們忘卻了紀念,紀念也忘卻了他們!
“我也是忘卻了紀念的一個人。倘使紀念起來,那第一個雙十節前後的事,便
都上我的心頭,使我坐立不穩了。
“多少故人的臉,都浮在我眼前。幾個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里一顆彈
丸要了他的性命;幾個少年一擊不中,在監牢里身受一個多月的苦刑;幾個少年懷
著遠志,忽然蹤影全無,連尸首也不知那里去了。——
“他們都在社會的冷笑惡罵迫害傾陷里過了一生;現在他們的墳墓也早在忘卻
里漸漸平塌下去了。
“我不堪紀念這些事。
“我們還是記起一點得意的事來談談罷。”
N忽然現出笑容,伸手在自己頭上一摸,高聲說︰
“我最得意的是自從第一個雙十節以後,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罵了。
“老兄,你可知道頭發是我們中國人的寶貝和冤家,古今來多少人在這上頭吃
些毫無價值的苦呵!
“我們的很古的古人,對于頭發似乎也還看輕。據刑法看來,最要緊的自然是
腦袋,所以大闢是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宮刑和幽閉也是一件嚇人的罰;
至于髡,那是微乎其微了,お然而推想起來,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們因為光著頭皮
便被社會踐踏了一生世。
“我們講革命的時候,大談什麼揚州三日,嘉定屠城か,其實也不過一種手段;
老實說︰那時中國人的反抗,何嘗因為亡國,只是因為拖辮子が。
“頑民殺盡了,遺老都壽終了,辮子早留定了,洪楊き又鬧起來了。我的祖母
曾對我說,那時做百姓才難哩,全留著頭發的被官兵殺,還是辮子的便被長毛殺!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國人只因為這不痛不癢的頭發而吃苦,受難,滅亡。”
N兩眼望著屋梁,似乎想些事,仍然說︰
“誰知道頭發的苦輪到我了。
“我出去留學,便剪掉了辮子,這並沒有別的奧妙,只為他不太便當罷了。不
料有幾位辮子盤在頭頂上的同學們便很厭惡我;監督也大怒,說要停了我的官費,
送回中國去。
“不幾天,這位監督卻自己被人剪去辮子逃走了。去剪的人們里面,一個便是
做《革命軍》的鄒容ぎ,這人也因此不能再留學,回到上海來,後來死在西牢里。
你也早忘卻了罷?
“過了幾年,我的家景大不如前了,非謀點事做便要受餓,只得也回到中國來。
我一到上海,便買定一條假辮子,那時是二元的市價,帶著回家。我的母親倒也不
說什麼,然而旁人一見面,便都首先研究這辮子,待到知道是假,就一聲冷笑,將
我擬為殺頭的罪名;有一位本家,還預備去告官,但後來因為恐怕革命黨的造反或
者要成功,這才中止了。
“我想,假的不如真的直截爽快,我便索性廢了假辮子,穿著西裝在街上走。
“一路走去,一路便是笑罵的聲音,有的還跟在後面罵︰‘這冒失鬼!’‘假
洋鬼子!’
“我于是不穿洋服了,改了大衫,他們罵得更利害。
“在這日暮途窮的時候,我的手里才添出一支手杖來,拚命的打了幾回,他們
漸漸的不罵了。只是走到沒有打過的生地方還是罵。
“這件事很使我悲哀,至今還時時記得哩。我在留學的時候,曾經看見日報上
登載一個游歷南洋和中國的本多博士く的事;這位博士是不懂中國和馬來語的,人
問他,你不懂話,怎麼走路呢?他拿起手杖來說,這便是他們的話,他們都懂!我
因此氣憤了好幾天,誰知道我竟不知不覺的自己也做了,而且那些人都懂了。……
“宣統初年,我在本地的中學校做監學ぐ,同事是避之惟恐不遠,官僚是防之
惟恐不嚴,我終日如坐在冰窖子里,如站在刑場旁邊,其實並非別的,只因為缺少
了一條辮子!
“有一日,幾個學生忽然走到我的房里來,說,‘先生,我們要剪辮子了。’
我說,‘不行!’‘有辮子好呢,沒有辮子好呢?’‘沒有辮子好……’‘你怎麼
說不行呢?’‘犯不上,你們還是不剪上算,——等一等罷。’他們不說什麼,撅
著嘴唇走出房去,然而終于剪掉了。
“呵!不得了了,人言嘖嘖了;我卻只裝作不知道,一任他們光著頭皮,和許
多辮子一齊上講堂。
“然而這剪辮病傳染了;第三天,師範學堂的學生忽然也剪下了六條辮子,晚
上便開除了六個學生。這六個人,留校不能,回家不得,一直挨到第一個雙十節之
後又一個多月,才消去了犯罪的火烙印。”
“我呢?也一樣,只是元年冬天到北京,還被人罵過幾次,後來罵我的人也被
警察剪去了辮子,我就不再被人辱罵了;但我沒有到鄉間去。”
N顯出非常得意模樣,忽而又沉下臉來︰
“現在你們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麼女子剪發了,又要造出許多毫無所得
而痛苦的人!”
“現在不是已經有剪掉頭發的女人,因此考不進學校去,或者被學校除了名麼?”
“改革麼,武器在那里?工讀麼,工廠在那里?”
“仍然留起,嫁給人家做媳婦去︰忘卻了一切還是幸福,倘使伊記著些平等自
由的話,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爾志跋綏夫 的話問你們︰你們將黃金時代的出現豫約給這些人
們的子孫了,但有什麼給這些人們自己呢?”
“阿,造物的皮鞭沒有到中國的脊梁上時,中國便永遠是這一樣的中國,決不
肯自己改變一支毫毛!”
“你們的嘴里既然並無毒牙,何以偏要在額上帖起‘蝮蛇’兩個大字,引乞丐
來打殺?……”
N愈說愈離奇了,但一見到我不很願听的神情,便立刻閉了口,站起來取帽子。
我說,“回去麼?”
他答道,“是的,天要下雨了。”
我默默的送他到門口。
他戴上帽子說︰
“再見!請你恕我打攪,好在明天便不是雙十節,我們統可以忘卻了。”
一九二○年十月。
□注釋
ぇ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年十月十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
え雙十節︰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孫中山領導的革命黨舉行了武昌起義(即辛亥
革命),次年一月一日建立中華民國,九月二十八日臨時參議院議決十月十日為國
慶紀念日,又稱“雙十節”。
ぉ斑駁陸離的洋布︰指辛亥革命後至一九二七年這一時期舊中國的國旗,也叫
五色旗(紅黃藍白黑五色橫列)。
お關于我國古代刑法,據《尚書•呂刑》及相關的注解,分為五等︰一是墨刑,
即“先刻其面,以墨窒之”;二是劓刑,即“截鼻”;三是﹝非}﹞刑,即“斷足”;
四是宮刑,即“男子割勢,婦人幽閉”(按︰指破壞生殖器官);五是大闢,即斬
首。“去發”的髡刑不在五刑之內,但也是一種刑罰,自隋、唐以後已廢止。
か揚州十日,嘉定屠城︰前者指清順治二年(1645)清軍攻破揚州後進行的十
天大屠殺;後者指同年清軍佔領嘉定(今屬上海市)後進行的多次屠殺。清代王秀
楚著《揚州十日記》、朱子素著《嘉定屠城記略》,分別記載了當時清兵在這兩地
屠殺的情況。辛亥革命前,革命者曾大量翻印這些書籍,為推翻清王朝作輿論準備。
が拖辮子︰我國滿族舊俗,男子剃發垂辮(剃去頭頂前部頭發,後部結辮垂于
腦後)。一六四四年清世祖進入北京以後,幾次下令強迫人民遵從滿族發式,這一
措施曾引起漢族人民的強烈反抗。
き洪楊︰洪,指洪秀全(1814—1864),廣東花縣人;楊,指楊秀清(1820?
—1856),廣西桂平人。二人都是太平天國的領袖。他們領導的起義軍都留發而不
結辮,被稱為“長毛”。
ぎ鄒容(1885—1905)︰字蔚丹,四川巴縣人,清末革命家。一九○二年留學
日本,積極宣傳反清革命思想;一九○三年回國後,著《革命軍》一書鼓吹革命。
同年七月被清政府勾結上海英租界當局拘捕,判處監禁二年,一九○五年四月死于
獄中。關于鄒容等剪留學生監督辮子一事,據章太炎所著《鄒容傳》記載︰鄒容在
日本留學時,“陸軍學生監督姚甲有奸私事,容偕五人排闥入其邸中,榜頰數十,
持剪刀斷其辮發。事覺,潛歸上海。”
く本多博士︰即本多靜六(1866—1952),日本林學博士,著有《造林學》等
書。
ぐ監學︰清末學校中負責管理學生的職員,一般也兼任教學工作。
阿爾志跋綏夫(1878—1927)︰俄國小說家。十月革命後逃亡國外,死于波
蘭華沙。這里所引的話,見他的中篇小說《工人綏惠略夫》第九章。
明天
“沒有聲音,——小東西怎了?”
紅鼻子老拱手里擎了一碗黃酒,說著,向間壁努一努嘴。藍皮阿五便放下酒碗,
在他脊梁上用死勁的打了一掌,含含糊糊嚷道︰
“你……你你又在想心思……。”
原來魯鎮是僻靜地方,還有些古風︰不上一更,大家便都關門睡覺。深更半夜
沒有睡的只有兩家︰一家是咸亨酒店,幾個酒肉朋友圍著櫃台,吃喝得正高興;一
家便是間壁的單四嫂子,他自從前年守了寡,便須專靠著自己的一雙手紡出綿紗來,
養活他自己和他三歲的兒子,所以睡的也遲。
這幾天,確鑿沒有紡紗的聲音了。但夜深沒有睡的既然只有兩家,這單四嫂子
家有聲音,便自然只有老拱們听到,沒有聲音,也只有老拱們听到。
老拱挨了打,仿佛很舒服似的喝了一大口酒,嗚嗚的唱起小曲來。
這時候,單四嫂子正抱著他的寶兒,坐在床沿上,紡車靜靜的立在地上。黑沉
沉的燈光,照著寶兒的臉,緋紅里帶一點青。單四嫂子心里計算︰神簽也求過了,
願心也許過了,單方也吃過了,要是還不見效,怎麼好?——那只有去診何小仙了。
但寶兒也許是日輕夜重,到了明天,太陽一出,熱也會退,氣喘也會平的︰這實在
是病人常有的事。
單四嫂子是一個粗笨女人,不明白這“但”字的可怕︰許多壞事固然幸虧有了
他才變好,許多好事卻也因為有了他都弄糟。夏天夜短,老拱們嗚嗚的唱完了不多
時,東方已經發白;不一會,窗縫里透進了銀白色的曙光。
單四嫂子等候天明,卻不像別人這樣容易,覺得非常之慢,寶兒的一呼吸,幾
乎長過一年。現在居然明亮了;天的明亮,壓倒了燈光,——看見寶兒的鼻翼,已
經一放一收的扇動。
單四嫂子知道不妙,暗暗叫一聲“阿呀!”心里計算︰怎麼好?只有去診何小
仙這一條路了。他雖然是粗笨女人,心里卻有決斷,便站起身,從木櫃子里掏出每
天節省下來的十三個小銀元和一百八十銅錢,都裝在衣袋里,鎖上門,抱著寶兒直
向何家奔過去。
天氣還早,何家已經坐著四個病人了。他摸出四角銀元,買了號簽,第五個輪
到寶兒。何小仙伸開兩個指頭按脈,指甲足有四寸多長,單四嫂子暗地納罕,心里
計算︰寶兒該有活命了。但總免不了著急,忍不住要問,便局局促促的說︰
“先生,——我家的寶兒什麼病呀?”
“他中焦塞著え。”
“不妨事麼?他……”
“先去吃兩帖。”
“他喘不過氣來,鼻翅子都扇著呢。”
“這是火克金ぉ……”
何小仙說了半句話,便閉上眼楮;單四嫂子也不好意思再問。在何小仙對面坐
著的一個三十多歲的人,此時已經開好一張藥方,指著紙角上的幾個字說道︰
“這第一味保嬰活命丸,須是賈家濟世老店才有!”
單四嫂子接過藥方,一面走,一面想。他雖是粗笨女人,卻知道何家與濟世老
店與自己的家,正是一個三角點;自然是買了藥回去便宜了。于是又徑向濟世老店
奔過去。店伙也翹了長指甲慢慢的看方,慢慢的包藥。單四嫂子抱了寶兒等著;寶
兒忽然擎起小手來,用力拔他散亂著的一綹頭發,這是從來沒有的舉動,單四嫂子
怕得發怔。
太陽早出了。單四嫂子抱了孩子,帶著藥包,越走覺得越重;孩子又不住的掙
扎,路也覺得越長。沒奈何坐在路旁一家公館的門檻上,休息了一會,衣服漸漸的
冰著肌膚,才知道自己出了一身汗;寶兒卻仿佛睡著了。他再起來慢慢地走,仍然
支撐不得,耳朵邊忽然听得人說︰
“單四嫂子,我替你抱勃羅!”似乎是藍皮阿五的聲音。
他抬頭看時,正是藍皮阿五,睡眼朦朧的跟著他走。
單四嫂子在這時候,雖然很希望降下一員天將,助他一臂之力,卻不願是阿五。
但阿五有些俠氣,無論如何,總是偏要幫忙,所以推讓了一會,終于得了許可了。
他便伸開臂膊,從單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之間,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單四嫂子
便覺乳房上發了一條熱,剎時間直熱到臉上和耳根。
他們兩人離開了二尺五寸多地,一同走著。阿五說些話,單四嫂子卻大半沒有
答。走了不多時候,阿五又將孩子還給他,說是昨天與朋友約定的吃飯時候到了;
單四嫂子便接了孩子。幸而不遠便是家,早看見對門的王九媽在街邊坐著,遠遠地
說話︰
“單四嫂子,孩子怎了?——看過先生了麼?”
“看是看了。——王九媽,你有年紀,見的多,不如請你老法眼お看一看,怎
樣……”
“唔……”
“怎樣…… ?”
“唔……”王九媽端詳了一番,把頭點了兩點,搖了兩搖。
寶兒吃下藥,已經是午後了。單四嫂子留心看他神情,似乎仿佛平穩了不少;
到得下午,忽然睜開眼叫一聲“媽!”又仍然合上眼,像是睡去了。他睡了一刻,
額上鼻尖都沁出一粒一粒的汗珠,單四嫂子輕輕一摸,膠水般粘著手;慌忙去摸胸
口,便禁不住嗚咽起來。
寶兒的呼吸從平穩到沒有,單四嫂子的聲音也就從嗚咽變成號啕。這時聚集了
幾堆人︰門內是王九媽藍皮阿五之類,門外是咸亨的掌櫃和紅鼻老拱之類。王九媽
便發命令,燒了一串紙錢;又將兩條板凳和五件衣服作抵,替單四嫂子借了兩塊洋
錢,給幫忙的人備飯。
第一個問題是棺木。單四嫂子還有一副銀耳環和一支裹金的銀簪,都交給了咸
亨的掌櫃,托他作一個保,半現半賒的買一具棺木。藍皮阿五也伸出手來,很願意
自告奮勇;王九媽卻不許他,只準他明天抬棺材的差使,阿五罵了一聲“老畜生”,
怏怏的努了嘴站著。掌櫃便自去了;晚上回來,說棺木須得現做,後半夜才成功。
掌櫃回來的時候,幫忙的人早吃過飯;因為魯鎮還有些古風,所以不上一更,
便都回家睡覺了。只有阿五還靠著咸亨的櫃台喝酒,老拱也嗚嗚的唱。
這時候,單四嫂子坐在床沿上哭著,寶兒在床上躺著,紡車靜靜的在地上立著。
許多工夫,單四嫂子的眼淚宣告完結了,眼楮張得很大,看看四面的情形,覺得奇
怪︰所有的都是不會有的事。他心里計算︰不過是夢罷了,這些事都是夢。明天醒
過來,自己好好的睡在床上,寶兒也好好的睡在自己身邊。他也醒過來,叫一聲
“媽”,生龍活虎似的跳去玩了。
老拱的歌聲早經寂靜,咸亨也熄了燈。單四嫂子張著眼,總不信所有的事。—
—雞也叫了;東方漸漸發白,窗縫里透進了銀白色的曙光。
銀白的曙光又漸漸顯出緋紅,太陽光接著照到屋脊。單四嫂子張著眼,呆呆坐
著;听得打門聲音,才吃了一嚇,跑出去開門。門外一個不認識的人,背了一件東
西;後面站著王九媽。
哦,他們背了棺材來了。
下半天,棺木才合上蓋︰因為單四嫂子哭一回,看一回,總不肯死心塌地的蓋
上;幸虧王九媽等得不耐煩,氣憤憤的跑上前,一把拖開他,才七手八腳的蓋上了。
但單四嫂子待他的寶兒,實在已經盡了心,再沒有什麼缺陷。昨天燒過一串紙
錢,上午又燒了四十九卷《大悲咒》か;收斂的時候,給他穿上頂新的衣裳,平日
喜歡的玩意兒,——一個泥人,兩個小木碗,兩個玻璃瓶,——都放在枕頭旁邊。
後來王九媽掐著指頭子細推敲,也終于想不出一些什麼缺陷。
這一日里,藍皮阿五簡直整天沒有到;咸亨掌櫃便替單四嫂子雇了兩名腳夫,
每名二百另十個大錢,抬棺木到義冢地上安放。王九媽又幫他煮了飯,凡是動過手
開過口的人都吃了飯。太陽漸漸顯出要落山的顏色;吃過飯的人也不覺都顯出要回
家的顏色,——于是他們終于都回了家。
單四嫂子很覺得頭眩,歇息了一會,倒居然有點平穩了。但他接連著便覺得很
異樣︰遇到了平生沒有遇到過的事,不像會有的事,然而的確出現了。他越想越奇,
又感到一件異樣的事——這屋子忽然太靜了。
他站起身,點上燈火,屋子越顯得靜。他昏昏的走去關上門,回來坐在床沿上,
紡車靜靜的立在地上。他定一定神,四面一看,更覺得坐立不得,屋子不但太靜,
而且也太大了,東西也太空了。太大的屋子四面包圍著他,太空的東西四面壓著他,
叫他喘氣不得。
他現在知道他的寶兒確乎死了;不願意見這屋子,吹熄了燈,躺著。他一面哭,
一面想︰想那時候,自己紡著棉紗,寶兒坐在身邊吃茴香豆,瞪著一雙小黑眼楮想
了一刻,便說,“媽!爹賣餛飩,我大了也賣餛飩,賣許多許多錢,——我都給你。”
那時候,真是連紡出的棉紗,也仿佛寸寸都有意思,寸寸都活著。但現在怎麼了?
現在的事,單四嫂子卻實在沒有想到什麼。——我早經說過︰他是粗笨女人。他能
想出什麼呢?他單覺得這屋子太靜,太大,太空罷了。
但單四嫂子雖然粗笨,卻知道還魂是不能有的事,他的寶兒也的確不能再見了。
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說,“寶兒,你該還在這里,你給我夢里見見罷。”于是合
上眼,想趕快睡去,會他的寶兒,苦苦的呼吸通過了靜和大和空虛,自己听得明白。
單四嫂子終于朦朦朧朧的走入睡鄉,全屋子都很靜。這時紅鼻子老拱的小曲,
也早經唱完;蹌蹌踉踉出了咸亨,卻又提尖了喉嚨,唱道︰
“我的冤家呀!——可憐你,——孤另另的……”
藍皮阿五便伸手揪住了老拱的肩頭,兩個人七歪八斜的笑著擠著走去。
單四嫂子早睡著了,老拱們也走了,咸亨也關上門了。這時的魯鎮,便完全落
在寂靜里。只有那暗夜為想變成明天,卻仍在這寂靜里奔波;另有幾條狗,也躲在
暗地里嗚嗚的叫。
□注釋
ぇ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一九年十月北京《新潮》月刊第二卷第一號。
え中焦塞著︰中醫用語。指消化不良一類的病癥。中醫學以胃的上口至咽喉,
包括心、肺、食管等為上焦;脾、胃為中焦;腎、大小腸和膀胱為下焦。
ぉ火克金︰中醫用語。中醫學用古代五行相生相克的說法來解釋病理,認為心、
肺、肝、脾、腎五髒與火、金、木、土、水五行相應。火克金,是說“心火”克制
了“肺金”,引起了呼吸系統的疾病。
お法眼︰佛家語。原指菩薩洞察一切的智慧,這里是稱許對方有鑒定能力的客
氣話。
か《大悲咒》︰即佛教《觀世音菩薩大悲心陀羅尼經》中的咒文。迷信認為給
死者念誦或燒化這種咒文,可以使他在“陰間”消除災難,往生“樂土”。
が據《魯迅日記》,本篇寫作時間當為一九一九年六月末或七月初。
白光
陳士成看過縣考的榜,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他去得本很早,一見
榜,便先在這上面尋陳字。陳字也不少,似乎也都爭先恐後的跳進他眼楮里來,然
而接著的卻全不是士成這兩個字。他于是重新再在十二張榜的圓圖え里細細地搜尋,
看的人全已散盡了,而陳士成在榜上終于沒有見,單站在試院的照壁的面前。
涼風雖然拂拂的吹動他斑白的短發,初冬的太陽卻還是很溫和的來曬他。但他
似乎被太陽曬得頭暈了,臉色越加變成灰白,從勞乏的紅腫的兩眼里,發出古怪的
閃光。這時他其實早已不看到什麼牆上的榜文了,只見有許多烏黑的圓圈,在眼前
泛泛的游走。
雋了秀才,上省去鄉試,一徑聯捷上去,……紳士們既然千方百計的來攀親,
人們又都像看見神明似的敬畏,深悔先前的輕薄,發昏,……趕走了租住在自己破
宅門里的雜姓——那是不勞說趕,自己就搬的,——屋宇全新了,門口是旗竿和扁
額,……要清高可以做京官,否則不如謀外放。……他平日安排停當的前程,這時
候又像受潮的糖塔一般,剎時倒塌,只剩下一堆碎片了。他不自覺的旋轉了覺得渙
散了身軀,惘惘的走向歸家的路。
他剛到自己的房門口,七個學童便一齊放開喉嚨,吱的念起書來。他大吃一驚,
耳朵邊似乎敲了一聲磬,只見七個頭拖了小辮子在眼前幌,幌得滿房,黑圈子也夾
著跳舞。他坐下了,他們送上晚課來,臉上都顯出小覷他的神色。
“回去罷。”他遲疑了片時,這才悲慘的說。
他們胡亂的包了書包,挾著,一溜煙跑走了。
陳士成還看見許多小頭夾著黑圓圈在眼前跳舞,有時雜亂,有時也擺成異樣的
陣圖,然而漸漸的減少了,模胡了。
“這回又完了!”
他大吃一驚,直跳起來,分明就在耳邊的話,回過頭去卻並沒有什麼人,仿佛
又听得嗡的敲了一聲磬,自己的嘴也說道︰
“這回又完了!”
他忽而舉起一只手來,屈指計數著想,十一,十三回,連今年是十六回,竟沒
有一個考官懂得文章,有眼無珠,也是可憐的事,便不由嘻嘻的失了笑。然而他憤
然了,驀地從書包布底下抽出謄真的制藝和試帖ぉ來,拿著往外走,剛近房門,卻
看見滿眼都明亮,連一群雞也正在笑他,便禁不住心頭突突的狂跳,只好縮回里面
了。
他又就了坐,眼光格外的閃爍;他目睹著許多東西,然而很模胡,——是倒塌
了的糖塔一般的前程躺在他面前,這前程又只是廣大起來,阻住了他的一切路。
別家的炊煙早消歇了,碗筷也洗過了,而陳士成還不去做飯。寓在這里的雜姓
是知道老例的,凡遇到縣考的年頭,看見發榜後的這樣的眼光,不如及早關了門,
不要多管事。最先就絕了人聲,接著是陸續的熄了燈火,獨有月亮,卻緩緩的出現
在寒夜的空中。
空中青碧到如一片海,略有些浮雲,仿佛有誰將粉筆洗在筆洗里似的搖曳。月
亮對著陳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來,當初也不過像是一面新磨的鐵鏡罷了,而這鏡卻
詭秘的照透了陳士成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鐵的月亮的影。
他還在房外的院子里徘徊,眼里頗清靜了,四近也寂靜。但這寂靜忽又無端的
紛擾起來,他耳邊又確鑿听到急促的低聲說︰
“左彎右彎……”
他聳然了,傾耳听時,那聲音卻又提高的復述道︰
“右彎!”
他記得了。這院子,是他家還未如此雕零的時候,一到夏天的夜間,夜夜和他
的祖母在此納涼的院子。那時他不過十歲有零的孩子,躺在竹榻上,祖母便坐在榻
旁邊,講給他有趣的故事听。伊說是曾經听得伊的祖母說,陳氏的祖宗是巨富的,
這屋子便是祖基,祖宗埋著無數的銀子,有福氣的子孫一定會得到的罷,然而至今
還沒有現。至于處所,那是藏在一個謎語的中間︰
“左彎右彎,前走後走,量金量銀不論斗。”
對于這謎語,陳士成便在平時,本也常常暗地里加以揣測的,可惜大抵剛以為
可以通,卻又立刻覺得不合了。有一回,他確有把握,知道這是在租給唐家的房底
下的了,然而總沒有前去發掘的勇氣;過了幾時,可又覺得太不相像了。至于他自
己房子里的幾個掘過的舊痕跡,那卻全是先前幾回下第以後的發了怔忡的舉動,後
來自己一看到,也還感到慚愧而且羞人。
但今天鐵的光罩住了陳士成,又軟軟的來勸他了,他或者偶一遲疑,便給他正
經的證明,又加上陰森的摧逼,使他不得不又向自己的房里轉過眼光去。
白光如一柄白團扇,搖搖擺擺的閃起在他房里了。
“也終于在這里!”
他說著,獅子似的趕快走進那房里去,但跨進里面的時候,便不見了白光的影
蹤,只有莽蒼蒼的一間舊房,和幾個破書桌都沒在昏暗里。他爽然的站著,慢慢的
再定楮,然而白光卻分明的又起來了,這回更廣大,比硫黃火更白淨,比朝霧更霏
微,而且便在靠東牆的一張書桌下。
陳士成獅子似的奔到門後邊,伸手去摸鋤頭,撞著一條黑影。他不知怎的有些
怕了,張惶的點了燈,看鋤頭無非倚著。他移開桌子,用鋤頭一氣掘起四塊大方磚,
蹲身一看,照例是黃澄澄的細沙,揎了袖爬開細沙,便露出下面的黑土來。他極小
心的,幽靜的,一鋤一鋤往下掘,然而深夜究竟太寂靜了,尖鐵觸土的聲音,總是
鈍重的不肯瞞人的發響。
土坑深到二尺多了,並不見有甕口,陳士成正心焦,一聲脆響,頗震得手腕痛,
鋤尖踫到什麼堅硬的東西了;他急忙拋下鋤頭,摸索著看時,一塊大方磚在下面。
他的心抖得很利害,聚精會神的挖起那方磚來,下面也滿是先前一樣的黑土,爬松
了許多土,下面似乎還無窮。但忽而又觸著堅硬的小東西了,圓的,大約是一個
銅錢;此外也還有幾片破碎的磁片。
陳士成心里仿佛覺得空虛了,渾身流汗,急躁的只爬搔;這其間,心在空中一
抖動,又觸著一種古怪的小東西了,這似乎約略有些馬掌形的,但觸手很松脆。他
又聚精會神的挖起那東西來,謹慎的撮著,就燈光下仔細看時,那東西斑斑剝剝的
像是爛骨頭,上面還帶著一排零落不全的牙齒。他已經誤到這許是下巴骨了,而那
下巴骨也便在他手里索索的動彈起來,而且笑吟吟的顯出笑影,終于听得他開口道︰
“這回又完了!”
他栗然的發了大冷,同時也放了手,下巴骨輕飄飄的回到坑底里不多久,他也
就逃到院子里了。他偷看房里面,燈火如此輝煌,下巴骨如此嘲笑,異乎尋常的怕
人,便再不敢向那邊看。他躲在遠處的檐下的陰影里,覺得較為安全了;但在這平
安中,忽而耳朵邊又听得竊竊的低聲說︰
“這里沒有……到山里去……”
陳士成似乎記得白天在街上也曾听得有人說這種話,他不待再听完,已經恍然
大悟了。他突然仰面向天,月亮已向西高峰這方面隱去,遠想離城三十五里的西高
峰正在眼前,朝笏お一般黑 的挺立著,周圍便放出浩大閃爍的白光來。
而且這白光又遠遠的就在前面了。
“是的,到山里去!”
他決定的想,慘然的奔出去了。幾回的開門之後,門里面便再不聞一些聲息。
燈火結了大燈花照著空屋和坑洞,畢畢剝剝的炸了幾聲之後,便漸漸的縮小以至于
無有,那是殘油已經燒盡了。
“開城門來……”
含著大希望的恐怖的悲聲,游絲似的在西關門前的黎明中,戰戰兢兢的叫喊。
第二天的日中,有人在離西門十五里的萬流湖里看見一個浮尸,當即傳揚開去,
終于傳到地保的耳朵里了,便叫鄉下人撈將上來。那是一個男尸,五十多歲,“身
中面白無須”,渾身也沒有什麼衣褲。或者說這就是陳士成。但鄰居懶得去看,也
並無尸親認領,于是經縣委員相驗之後,便由地保埋了。至于死因,那當然是沒有
問題的,剝取死尸的衣服本來是常有的事,夠不上疑心到謀害去︰而且仵作也證明
是生前的落水,因為他確鑿曾在水底里掙命,所以十個指甲里都滿嵌著河底泥。
一九二二年六月。
□注釋
ぇ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二年七月十日上海《東方雜志》第十九卷第十三號。
え圓圖︰科舉時代縣考初試公布的名榜,也叫圖榜。一般不計名次。為了便于
計算,將每五十名考取者的姓名寫成一個圓圖;開始一名以較大的字提高寫,其次
沿時針方向自右至左寫去。
ぉ制藝和試帖︰科舉考試規定的公式化的詩文。
お朝笏︰古代臣子朝見皇帝時所執狹長而稍彎的手板,按品級不同,分別用玉、
象牙或竹制成,將要奏的事書記其上,以免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