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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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歸,翁無升鬥,孤影對四壁。幸鄰人憐饋食飲,苟且自度。念大仇已報,則囅然喜;思慘酷之禍幾於滅門,則淚潸潸堕;及思半生貧徹骨,宗支不續,則於無人處大哭失聲,不複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還衛氏之骨。及葬而歸,悲怛欲死,輾轉空床,竟無生路。忽有款門者,凝神寂聽,聞一人在門外,噥噥與小兒語。生急起窺覘,似一女子。扉初啟,便問:“大冤昭雪,可幸無恙!”其聲稔熟,而倉卒不能追憶。燭之,則紅玉也。挽一小兒,嬉笑跨下。生不暇問,抱女嗚哭,女亦慘然。既而推兒曰:“汝忘爾父耶?”兒牽女衣,目灼灼視生。細審之,福兒也。大驚,泣問:“兒那得來?”女曰:“實告君,昔言鄰女者,妄也,妾實狐。適宵行,見兒啼穀中,抱養於秦。聞大難既息,故擕來與君團聚耳。”生揮涕拜謝,兒在女懷,如依其母,竟不複能識父矣。天未明,女即遽起,問之,答曰:“奴欲去。”生裸跪床頭,涕不能仰。女笑曰:“妾逛君耳。今家道新創,非夙興夜寐不可。”乃剪莽擁篲,類男子操作。生憂貧乏,不自給。女曰:“但請下帷讀,勿問盈歉,或當不殍餓死。”遂出金治織具,租田數十畝,僱傭耕作。荷鑱誅茅,牽蘿補屋,日以爲常。里黨聞婦賢,益樂資助之。約半年,人煙騰茂,類素封家。生曰:“灰燼之餘,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詰之,答曰:“試期已迫,巾服尚未複也。”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廣文,已複名在案。若待君言,誤之已久。”生益神之。是科遂領鄉薦。時年三十六,腴田連阡,夏屋渠渠矣。女嫋娜如隨風欲飄去,而操作過農家婦。雖嚴冬自苦,而手膩如脂。自言二十八歲,人視之,常若二十許人。
異史氏曰:“其子賢,其父德,故其報之也俠。非特人俠,狐亦俠也。遇亦奇矣!然官宰悠悠,豎人毛發,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許哉?使蘇子美讀之,必浮白曰:‘惜乎擊之不中!’”
〈龍〉
北直界有堕龍入村,其行重抽,入某紳家。其戶僅可容軀,塞而入。家人盡奔。登樓嘩噪,銃炮轟然。龍乃出。門外停貯潦水,淺不盈尺。龍入,轉側其中,身盡泥塗,極力騰躍,尺餘輒堕。泥蟠三日,蠅集鱗甲。忽大雨,乃霹靂拏空而去。
房生與友人登牛山,入寺游矚。忽椽間一黄磚堕,上盤一小蛇,細裁如蚓。忽鏇一周如指,又一周已如帶。共驚,知爲龍,群趨而下。方至山半,聞寺中霹靂一聲,天上黑雲如蓋,一巨龍夭矯其中,移時而沒。
章丘小相公莊,有民婦適野,值大風,塵沙撲面。覺一目眯,如含麥芒,揉之吹之,迄不愈。啟臉而審視之,睛固無恙,但有赤線蜿蜒於肉分。或曰:“此蟄龍也。”婦憂懼待死。積三月餘,天暴雨,忽巨霆一聲,裂眥而去,婦無少損。袁宣四言:“在蘇州,值陰晦,霹靂大作。眾見龍垂雲際,鱗甲張動,爪中摶一人頭,鬚眉畢見;移時,入雲而沒。亦未聞有失其頭者。”
〈林四娘〉
青州道陳公寶鑰,閩人。夜獨坐,有女子搴幃入,視之不識,而豔絕,長袖宮裝。笑雲:“清夜兀坐,得勿寂耶?”公驚問何人,曰:“妾家不遠,近在西鄰。”公意其鬼,而心好之。捉袂挽坐,談詞風雅,大悦。擁之不甚抗拒,顧曰:“他無人耶?”公急闔戶,曰:“無。”促其緩裳,意殊羞怯,公代爲之殷勤。女曰:“妾年二十,猶處子也,狂將不堪。”狎褻既竟,流丹浹席。既而枕邊私語,自言“林四娘”。公詳詰之,曰:“一世堅貞,業爲君輕薄殆盡矣。有心愛妾,但圖永好可耳,絮絮何爲?”無何,雞鳴,遂起而去。
由此夜夜必至,每與闔戶雅飲。談及音律,輒能剖悉宮商,公遂意其工於度曲。曰:“兒時之所習也。”公請一領雅奏。女曰:“久矣不托於音,節奏強半遺忘,恐爲知者笑耳。”再強之,乃俯首擊節,唱“伊”、“涼”之調,其聲哀婉。歌已,泣下。公亦爲酸惻,抱而慰之曰:“卿勿爲亡國之音,使人悒悒。”女曰:“聲以宣意,哀者不能使樂,亦猶樂者不能使哀。”兩人燕昵,過於琴瑟。既久,家人竊聽之,聞其歌者,無不流涕。
夫人窺見其容,疑人世無此妖麗,非鬼必狐,懼爲厭盅,勸公絕之。公不能聽,但固詰之。女愀然曰:“妾,衡府宮人也,遭難而死十七年矣,以君高義,托爲燕婉,然實不敢禍君。倘見疑畏,即從此辭。”公曰:“我不爲嫌,但燕好若此,不可不知其實耳。”乃問宮中事,女緬述津津可聽。談及式微之際,則哽咽不能成語。女不甚睡,每夜輒起誦《准提》、《金剛》諸經咒。公問:“九原能自懺耶?”曰:“一也。妾思終身淪落,欲度來生耳。”
又每與公評詩詞,瑕輒疵之,至好句則曼聲嬌吟。意緒風流,使人忘倦。公問:“工詩乎?”曰:“生時亦偶爲之。”公素其贈。笑曰:“兒女之語,烏足爲高人道。”居三年。一夕忽慘然告别,公驚問之,答雲:“冥王以妾生前無罪,死猶不忘經咒,俾生王家。别在今宵,永無見期。”言已,愴然;公亦淚下。乃置酒相與痛飲,女慷慨而歌,爲哀曼之音,一字百轉,每至悲處,輒便嗚咽。數停數起,而後終曲,飲不能暢。乃起,逡巡欲别;公固挽之,又坐少時。雞聲忽唱,乃曰:“必不可以久留矣。然君每怪妾不肯獻醜,今將長别,當率成一章。”索筆構成,曰:“心悲意亂,不能推敲,乖音錯節,慎勿出以示人。”掩袖而出,公送諸門外,湮然沒。公悵悼良久。視其詩,字態端好,珍而藏之。詩曰:“靜鎖深宮十七年,誰將故國問青天?閑看殿字封喬木,泣望君王化杜鵑。海國波濤斜夕照,漢家簫鼓靜烽煙。紅顏力弱難爲厲,惠質心悲隻問禪。日誦菩提千百句,閑看貝葉兩三篇。高唱梨園歌代哭,請君獨聽亦潸然。”詩中重複脱節,疑有錯誤。
卷三
〈江中〉
王聖俞南游,泊舟江心,既寢,視月明如練,未能寐,使童僕爲之按摩。忽聞舟頂如小兒行,踏蘆席作響,遠自舟尾來,漸近艙戶。慮爲盜,急起問童,童亦聞之。問答間,見一人伏舟頂上,垂首窺艙内。大愕,按劍呼諸僕,一舟俱醒。告以所見。或疑錯誤。俄響聲又作。群起四顧,渺然無人,惟疏星皎月,漫漫江波而已。眾坐舟中,鏇見青火如燈狀,突出水面,隨水浮游,漸近舡則火頓滅。即有黑人驟起屹立水上,以手攀舟而行。眾噪曰:“必此物也!”欲射之。方開弓,則遽伏水中不可見矣。問舟人,舟人曰:“此古戰場,鬼時出沒,其無足怪。”
〈魯公女〉
招遠張於旦,性疏狂不羈,讀書蕭寺。時邑令魯公,三韓人,有女好獵。生活遇諸野,見其風姿娟秀,着錦貂裘,跨小驪駒,翩然若畫。歸憶容華,極意欽想;後聞女暴卒,悼歎欲絕。
魯以家遠,寄靈寺中,即生讀所。生敬禮如神明,朝必香,食必祭,每酹而祝曰:“睹卿半面,長系夢魂,不圖玉人,奄然物化。今近在咫尺,而邈若河山,恨如何也!然生有拘束,死無禁忌,九泉有靈,當姍姍而來,慰我傾慕。”日夜祝之幾半月。一夕挑燈夜讀,忽擧首,則女子含笑立燈下,生驚起致問。女曰:“感君之情,不能自己,遂不避私奔之嫌。”生大喜,遂共歡好。自此無虛夜。謂生曰:“妾生好弓馬,以射獐殺鹿爲快,罪孽深重,死無歸所。如誠心愛妾,煩代誦《金剛經》一藏數,生生世世不忘也。”生敬受教,每夜起,即柩前撚珠諷誦。偶值節序,欲與偕歸,女憂足弱,不能跋履。生請抱負以行,女笑從之。如抱嬰兒,殊不重累,遂以爲常,考試亦載與俱,然行必以夜。生將赴秋闈,女曰:“君福薄,徒勞馳驅。”遂聽其言而止。
積四五年,魯罷官,貧不能櫬,將就窆之,苦無葬地。生及自陳:“某有薄壤近寺,願葬女公子。”魯公喜。生又力爲營葬。魯德之而莫解其故。魯去,二人綢繆如平日。一夜側倚生懷,淚落如豆,曰:“五年之好,於今别矣!受君恩義,數世不足以酬!”生驚問之。曰:“蒙惠及泉下人,經咒藏滿,今得生河北盧戶部家。如不忘今日,過此十五年,八月十六日,煩一往會。”生泣下曰:“生三十餘年矣,又十五年,將就木焉,會將何爲?”女亦泣曰:“願爲奴婢以報。”少間曰:“君送妾六七里,此去多荆棘,妾衣長難度。”乃抱生項,生送至通衢,見路旁車馬一簇,馬上或一人,或二人;車上或三人、四人、十數人不等;獨一鈿車,繡纓朱幰,僅一老媼在焉。見女至,呼曰:“來乎?”女應曰:“來矣。”乃回顧生雲:“盡此,且去!勿忘所言。”生諾。女行近車,媼引手上之,展軨即發,車馬闐咽而去。
生悵悵而歸,志時日於壁。因思經咒之效,持誦益虔。夢神人告曰:“汝志良嘉,但須要到南海去。”問:南海多遠?”曰:“近在方寸地。”醒而會其旨,念切菩提,修行倍潔。三年後,次子明、長子政,相繼擢高科。生雖暴貴,而善行不替。夜夢青衣人邀去,見宮殿中坐一人如菩薩狀,逆之曰:“子爲善可喜,惜無修齡,幸得請於上帝矣。”生伏地稽首。喚起,賜坐;飲以茶,味芳如蘭。又令童子引去,使浴於池。池水清潔,游魚可數,入之而溫,掬之有荷葉香。移時漸入深處,失足而陷,過涉滅頂。驚寤,異之。由此身益健,目益明。自捋其須,白者盡簌簌落;又久之,黑者亦落。面紋亦漸舒。至數月後,頷禿童面,宛如十五六時。輒兼好游戲事,亦猶童。過飾邊幅,二子輒匡救之。
未幾夫人以老病卒,子欲爲求繼室於朱門。生曰:“待吾至河北來而後娶。”屈指已及約期,遂命僕馬至河北。訪之,果有盧戶部。先是,盧公生一女,生而能言,長益慧美,父母最鍾愛之。貴家委禽,女輒不欲,怪問之,具述生前約。共計其年,大笑曰:“癡婢!張郎計今年已半百,人事變遷,其骨已朽。縱其尚在,發童而齒壑矣。”女不聽。母見其志不搖,與盧公謀,戒閽人勿通客,過期以絕其望。未幾生至,閽人拒之,退返旅舍,悵恨無所爲計。閑游郊郭,因循而暗訪之。女謂生負約,涕不食。母言:“渠不來,必已殂謝。即不然,背盟之罪,亦不在汝。”女不語,但終日臥。盧患之,亦思一見生之爲人,乃托游遨,遇生於野。視之,少年也,訝之。班荆略談,甚倜儻。公喜,邀至其家。方將探問,盧即遽起,囑客暫獨坐,匆匆入内告女。女喜,自力起,窺審其狀不符,零涕而返,怨父欺罔,公力白其是,女無言,但泣不止。公出,意緒懊喪,對客殊不款曲。生問:“貴族有爲戶部者乎?”公漫應之。首他顧,似不屬客。生覺其慢,辭出。女啼數日而卒。
生夜夢女來,曰:“下顧者果君耶?年貌舛異,覿面遂致違隔。妾已憂憤死。煩向土地祠速招我魂,可得活,遲則無及矣。”既醒,急探盧氏之門,果有女亡二日矣。生大慟,進而弔諸其室,已而以夢告盧。盧從其言,招魂而歸,啟其衾,撫其屍,呼而祝之,俄聞喉中咯咯有聲。忽見朱櫻乍啟,墜痰塊如冰,扶移塌上,漸複吟呻。盧公悦,肅客出,置酒宴會。細展官閥,知其巨家,益喜,擇吉成禮。居半月擕女而歸,盧送至家,半年乃去。夫婦居室儼如小耦,不知者多誤以子婦爲姑嫜者焉。盧公逾年卒。子最幼,爲豪強所中傷,家產兒盡。生迎養之,遂家焉。
〈道士〉
韓生,世家也。好客,同村徐氏常飲於其座。會宴集,有道士托缽門外,家人投錢及粟皆不受,亦不去,家人怒歸不顧。韓聞擊剝之聲甚久,詢之家人,以情告。言未已,道士竟入,韓招之坐。道士向主客皆一擧手,即坐。略致研詰,始知其初居村東破廟中。韓曰:“何日棲鶴東觀,竟不聞知,殊缺地主之禮。”答曰:“野人新至無交游,聞居士揮霍,深願求飲焉。”韓命擧觴。道士能豪飲。徐見其衣服垢敝,頗偃蹇,不甚爲禮。韓亦海客遇之。道士傾飲二十餘杯,乃辭而去。自是每宴會道士輒至,遇食則食,遇飲則飲,韓亦稍厭其頻。飲次,徐嘲之曰:“道長日爲客,寧不一作主?”道士笑曰:“道人與居士等,惟雙肩承一喙耳。”徐漸不能對。道士曰:“雖然,道人懷誠久矣,會當竭力作杯水之酬。”飲畢,囑曰:“翌午幸賜光寵。”次日相邀同往,疑其不設。行去,道士已候於途,且語且步,已至廟門。入門,則院落一新,連閣雲蔓。大奇之,曰:“久不至此,創建何時?”道士答:“峻工未久。”比入其室,陳設華麗,世家所無。二人肅然起敬。甫坐,行酒下食,皆二八狡童,錦衣朱履。酒饌芳美,備極豐渥。飯已,另有小進。珍果多不可名,貯以水晶玉石之器,光照幾榻。酸以玻璃盞,圍尺許。道士曰:“喚石家姊妹來。”童去少時,二美人入,一細長如弱柳,一身短,齒最稚;媚曼雙絕。道士即使歌以侑酒。少者拍板而歌,和者和以洞簫,其聲清細。既闋,道士懸爵促釂,又命遍酌。顧問:“美人久不舞,尚能之否?”遂有僮僕展氍毹於筵下,兩女對舞,長衣亂拂,香塵四散。舞罷,斜倚畫屏。韓、徐二人心曠神飛,不覺醺醉。道士亦不顧客,擧杯飲盡,起謂客曰:“姑煩自酌,我稍憩,即複來。”即去。南屋壁下,設一螺鈿之床,女子爲施錦裀,扶道士臥。道士乃曳長者共寢,命少者立床下爲之爬搔。韓、徐睹此狀頗不平。徐乃大呼:“道士不得無禮”往將撓之,道士急起而遁。見少女猶立床下,乘醉拉向北榻,公然擁臥。視床上美人,尚眠繡榻。顧韓曰:“君何太迂?”韓乃徑登南榻,欲與狎褻,而美人睡去,撥之不轉;因抱與俱寢。天明酒夢俱醒,覺懷中冷物冰人,視之,則抱長石臥青階下。急視徐,徐尚未醒,見其枕遺屙之石,酣寢敗廁中。蹴起,互相駭異。四顧,則一庭荒草,兩間破屋而已。
〈胡氏〉
直隸有巨家欲延師,忽一秀才踵門自薦,主人延之。詞語開爽,遂相知悦。秀才自言胡氏,遂納贄館之。胡課業良勤,淹洽非下士等。然時出游,輒昏夜始歸,扃閉儼然,不聞款叩而已在室中矣。遂相驚以狐。然察胡意固不惡,優重之,不以怪異廢禮。
胡知主人有女,求爲姻好,屢示意,主人偽不解。一日胡假而去。次日有客來謁,摯黑衛於門,主人逆而入。年五十餘,衣履鮮潔,意甚恬雅。既坐,自達,始知爲胡氏作冰。主人默然良久,曰:“僕與胡先生,交已莫逆,何必婚姻?且息女已許字矣,煩代謝先生。”客曰:“確知令媛待聘,何拒之深?”再三言之,而主人不可,客有慚色,曰:“胡亦世族,何遽不如先生?”主人直告曰:“實無他意,但惡非其類耳。”客聞之怒,主人亦怒,相侵益亟。客起抓主人,主人命家人杖逐之,容乃遁。遺其驢,視之毛黑色,批耳修尾,大物也。牽之不動,驅之則隨手而蹶,喓喓然草蟲耳。
主人以其言忿,知必相仇,戒備之。次日果有狐兵大至,或騎、或步、或戈、或駑,馬嘶人沸,聲勢洶洶。主人不敢出,狐聲言火屋,主入益懼。有健者率家人噪出,飛石施箭,兩相沖擊,互有夷傷。狐漸靡,紛紛引去。遺刀地上,亮如霜雪,近拾之,則高梁葉也。眾笑曰:“技止此耳。”然恐其複至,益備之。明日眾方聚語,忽一巨人自天而降,高丈餘,身横數尺,揮大刀如門,逐人而殺。群操矢石亂擊之,顛踣而斃,則芻靈耳。眾益易之。狐三日不複來,眾亦少懈。主人適登廁,俄見狐兵張弓挾矢而至,亂射之,集矢於臀。大懼,急喊眾奔鬥,狐方去。拔矢視之,皆蒿梗。如此月餘,去來不常,雖不甚害,而日日戒嚴,主入患苦之。
一日胡生率眾至,主人身出,胡望見,避於眾中,主人呼之,不得已,乃出。主人曰:“僕自謂無失禮於先生,何故興戎?”群狐欲射,胡止之。主入近握其手,邀入故齋,置酒相款,從容曰:“先生達人,當相見諒。以我情好,寧不樂附婚姻?但先生車馬、宮室,多不與人同,弱女相從,即先生當知其不可。且諺雲:‘瓜果之生摘者,不適於口。’先生何取焉?”胡大慚。主人曰:“無傷,舊好故在。如不以塵濁見棄,在門牆之幼子年十五矣,願得坦腹床下。不知有相若者吾?”胡喜曰:“僕有弱妹少公子一歲,頗不陋劣,以奉箕帚如何?”主入起拜,胡答拜。於是酬酢甚歡,前隙俱忘,命羅酒漿,遍犒從者,上下歡慰。乃詳問居里,將以奠雁,胡辭之。日暮繼燭,醺醉乃去。由是遂安。
年餘胡不至,或疑其約妄,而主人堅持之。又半年胡忽至,既道溫涼已,乃曰:“妹子長成矣。請蔔良辰,遣事翁姑。”主人喜,即同定期而去。至夜果有輿馬送新婦至,奩妝豐盛,設室中幾滿。新婦見姑嫜,溫麗異常,主人大喜。胡生與一弟來送女,談吐俱風雅,又善飲。天明乃去。新婦且能預知年歲豐凶,故謀生之計皆取則焉。胡生兄弟以及胡媼,時來望女,人人皆見之。
〈戲術〉
有桶戲者,桶可容升,無底中空,亦如俗戲。戲人以二席置街上,持一升入桶中,鏇出,即有白米滿升傾注席上,又取又傾,頃刻兩席皆滿。然後一一量入,畢而擧之猶空桶。奇在多也。
利津李見田,在顏鎮閑游陶場,欲市巨甕,與陶人爭直,不成而去。至夜,窯中未出者六十餘甕,啟視一空。陶人大驚,疑李,踵門求之。李謝不知,固哀之,乃曰:“我代汝出窯,一甕不損,在魁星樓下非與?”如言往視,果一一俱在。樓在鎮之南山,去場三里餘。傭工運之,三日乃盡。
〈丐僧〉
濟南一僧,不知何許人。赤足衣百衲,日於芙蓉、明湖諸館,誦經抄募。與以酒食錢粟皆弗受,叩所需又不答。終日未嚐見其餐飯。或勸之曰:“師既不茹葷酒,當募山村僻巷中,何日日往來於膻鬧之場?”僧合眸諷誦,睫毛長指許,若不聞。少鏇又語之,僧遽張目厲聲曰:“要如此化!”又誦不已。久之自出而去,或從其後,固詰其必如此之故,走不應。叩之數四,又厲聲曰:“非汝所知!老僧要如此化!”積數日,忽出南城,臥道側如僵,三日不動。居民恐其餓死,貽累近郭,因集勸他徙。欲飯飯之,欲錢錢之,僧瞑然不動,群搖而語之。僧怒,於衲中出短刀,自剖其腹,以手入内理腸於道,而氣隨絕。眾駭告郡,蒿葬之。異日爲犬所穴,席見;踏之似空,發視之,席封如故,猶空繭然。
〈伏狐〉
太史某爲狐所魅,病瘠。符禳既窮,乃乞假歸,冀可逃避。太史行而狐從之,大懼,無所爲謀。一日止於涿,門外有鈴醫自言能伏狐,太史延之入。投以藥,則房中術也。促令服訖,入與狐交,銳不可當。狐辟易,哀而求罷,不聽,進益勇。狐展轉營脱,苦不得去。移時無聲,視之,現狐形而斃矣。
昔餘鄉某生者,素有嫪毒之目,自言生平未得一快意。夜宿孤館四無鄰,忽有奔女扉未啟而已入,心知其狐,亦欣然樂就狎之。衿襦甫解,貫革直入。狐驚痛,啼聲吱然,如鷹脱韝,穿窗而出去。某猶望窗外作狎昵聲,哀喚之,冀其複回,而已寂然矣。此真討狐之猛將也!宜榜門驅狐,可以爲業。
〈蟄龍〉
於陵曲銀台公,讀書樓上。值陰雨晦暝,見一小物有光如熒、蠕蠕而行,過處則黑如蚰蹟,漸盤卷上,卷亦焦。意爲龍,乃捧卷送之至門外,持立良久,蠖曲不少動。公曰:“將無謂我不恭?”執卷返,仍置案上,冠帶長揖送之。方至檐下,但見昂首乍伸,離卷横飛,其聲嗤然,光一道如縷。數步外,回首向公,則頭大於甕,身數十圍矣。又一摺反,霹靂震驚,騰霄而去。回視所行處,蓋曲曲自書笥中出焉。
〈蘇仙〉
高公明圖知郴州時,有民女蘇氏浣衣於河,河中有巨石,女踞其上。有苔一縷,綠滑可愛,浮水漾動,繞石三匝。女視之心動。既歸而娠,腹漸大,母私詰之,女以情告,母不能解。數月竟擧一子,欲置隘巷,女不忍也,藏諸櫝而養之。遂矢志不嫁,以明其不二也。然不夫而孕,終以爲羞。
兒至七歲未嚐出以見人,兒忽謂母曰:“兒漸長,幽禁何可長也?去之不爲母累。”問所之。曰:“我非人種,行將騰霄昂壑耳。”女泣詢歸期。答曰:“待母屬纊兒始來。去後倘有所需,可啟藏兒櫝索之,必能如願。”言已,拜母竟去。出而望之,已杳矣。女告母,母大奇之。女堅守舊志,與母相依,而家益落。偶缺晨炊,仰屋無計。忽憶兒言,往啟櫝,果得米,賴以擧火。自是有求輒應。逾三年母病卒,一切葬具皆取給於櫝。
既葬,女獨居三十年,未嚐窺戶。一日鄰婦乞火者,見其兀坐空閨,語移時始去。居無何,忽見彩雲繞女舍,亭亭如蓋,中有一入盛服立,審視則蘇女也。回翔久之,漸高不見。鄰人共疑之,窺諸其室,見女靚妝凝坐,氣則已絕。眾以其無歸,議爲殯殮。忽一少年入,豐姿俊偉,向眾申謝。鄰人向亦竊知女有子,故不之疑。少年出金葬母,值二桃於墓,乃别而去。數步之外,足下生雲,不可複見。後桃結實甘芳,居人謂之“蘇仙桃”,樹年年華茂,更不衰朽。官是地者,每擕實以饋親友。
〈李伯言〉
李生伯言,沂水人,抗直有肝膽。忽暴病,家人進藥,卻之曰:“吾病非藥餌可療。陰司閻羅缺,欲吾暫攝其篆耳。死勿埋我,宜待之。”是日果死。
騶從導去,入一宮殿,進冕服,隸胥祗候甚肅。案上簿書叢遝。一宗:江南某,稽生平所私良家女八十二人,鞫之佐證不誣,按冥律宜炮烙。堂下有銅柱,高八九尺,圍可一抱,空其中而熾炭焉,表里通赤。群鬼以鐵蒺藜撻驅使登,手移足盤而上,甫至頂,則煙氣飛騰,崩然一響如爆竹,人乃堕;團伏移時始複蘇。又撻之,爆堕如前。三堕,則匝地如煙而散,不複能成形矣。
又一起:爲同邑王某,被婢父訟盜占生女,王即李姻家。先是一人賣婢,王知其所來非道,而利其直廉,遂購之。至是王暴卒。越日其友周生遇於途,知爲鬼,奔避齋中。王亦從入。周懼而祝,問所欲爲。王曰:“煩作見證於冥司耳。”驚問:“何事?”曰:“餘婢實價購之,今被誤控,此事君親見之,惟借季路一言,無他說也。”周固拒之,王出曰:“恐不由君耳。”未幾周果死,同赴閻羅質審。李見王,隱存左袒意。忽見殿上火生,焰燒梁棟。李大駭,側足立,吏急進曰:“陰曹不與人世等,一念之私不可容。急消他念則火自熄。”李斂神寂慮,火頓滅。已而鞫狀,王與婢父反複相苦;問周,周以實對;王以故犯論笞。答訖,遣人俱送回生,周與王皆三日而蘇。
李視事畢,輿馬而返。中途見闕頭斷足者數百輩,伏地哀鳴。停車研詰,則異鄉之鬼,思踐故土,恐關隘阻隔,乞求路引。李曰:“餘攝任三日已解任矣,何能爲力?”眾曰:“南村胡生,將建道場,代囑可致。”李諾之。至家,騶從都去,李乃蘇。
胡生字水心,與李善,聞李再生,便詣探省。李遽問:“清醮何時?”胡訝曰:“兵燹之後,妻孥瓦全,向與室人作此願心,未向一人道也,何知之?”李具以告。胡歎曰:“閨房一語遂播幽冥,可懼哉!”乃敬諾而去。次日如王所,王猶憊臥。見李,肅然起敬,申謝佑庇。李曰:“法律不能寬假。今幸無恙乎?”王雲:“已無他症,但笞瘡膿潰耳。”又二十餘日始痊,臀肉腐落,瘢痕如杖者。
異史氏曰:“陰司之刑慘於陽世,責亦苛於陽世。然關說不行,則受殘酷者不怨也。誰謂夜台無天日哉?第恨無火燒臨民之堂廨耳!”
〈黃九郎〉
何師參,字子蕭,齋於苕溪之東,門臨曠野。薄暮偶出,見婦人跨驢來,少年從其後。婦約五十許,意致清越;轉視少年,年可十五六,豐采過於姝麗。何生素有斷袖之癖,睹之,神出於舍,翹足目送,影滅方歸。
次日早伺之,落日冥蒙,少年始過。生曲意承迎,笑問所來。答以“外祖家”。生請過齋少憩,辭以不暇,固曳之,乃入;略坐興辭,豎不可挽。生挽手送之,殷囑便道相過,少年唯唯而去。生由是凝思如渴,往來眺注,足無停趾。一日日銜半規,少年欻至,大喜要入,命館童行酒。問其姓字,答曰:“黄姓,第九。童子無字。”問:“過往何頻?”曰:“家慈在外祖家,常多病,故數省之。”酒數行,欲辭去;生捉臂遮留,下管鑰。九郎無如何,赬顏複坐,挑燈共語,溫若處子,而詞涉游戲,便含羞面向壁。未幾引與同衾,九郎不許,堅以睡惡爲辭。強之再三,乃解上下衣,着褲臥床上。生滅燭,少時移與同枕,曲肘加髀而狎抱之,苦求私昵。九郎怒曰:“以君風雅士故與流連,乃此之爲,是禽處而獸愛之也!”未幾晨星熒熒,九郎徑去。
生恐其遂絕,複伺之,蹀躞凝盼,目穿北鬥。過數日九郎始至,喜逆謝過,強曳入齋,促坐笑語,竊幸其不念舊惡。無何,解屨登床,又撫哀之。九郎曰:“纏綿之意已鏤肺膈,然親愛何必在此?”生甘言糾纏,但求一親玉肌,九郎從之。生俟其睡寐,潛就輕簿,九郎醒,攬衣遽起,乘夜遁去。生邑邑若有所失,忘啜廢枕,日漸委悴,惟日使齋童邏偵焉。一日九郎過門即欲徑去,童牽衣入之。見生清臒,大駭,慰問。生實告以情,淚涔涔隨聲零落。九郎細語曰:“區區之意,實以相愛無益於弟,面有害於兄,故不爲也。君既樂之,僕何惜焉?”生大悦。九郎去後病頓減,數日平複。九郎果至,遂相繾綣。曰:“今勉承君意,幸勿以此爲常。”既而曰:“欲有所求,肯爲力乎?”問之,答曰:“母患心痛,惟太醫齊野王先天丹可療。君與善,當能求之。”生諾之,臨去又囑。生入城求藥,及暮付之。九郎喜,上手稱謝。又強與合。九郎曰:“勿相糾纏。請爲君圖一佳人,勝弟萬萬矣。”生問:“誰何?”九郎曰:“有表妹美無倫,倘能垂意,當執柯斧。”生微笑不答,九郎懷藥便去。
三日乃來,複求藥。生恨其遲,詞多誚讓。九郎曰:“本不忍禍君,故疏之。既不蒙見諒,請勿悔焉。”由是燕會無虛夕。凡三日必一乞藥,齊怪其頻,曰:“此藥未有過三服者,胡久不瘥?”因裹三劑並授之。又顧生曰:“君神色黯然,病乎?”曰:“無。”脈之,驚曰:“君有鬼脈,病在少陰,不自慎者殆矣!”歸語九郎。九郎歎曰:“良醫也!我實狐,久恐不爲君福。”生疑其誑,藏其藥不以盡予,慮其弗至也。居無何,果病。延齊診視,曰:“曩不實言,今魂氣已游墟莽,秦緩何能爲力?”九郎日來省侍,曰:“不聽吾言,果至於此!”生尋死,九郎痛哭而去。
先是,邑有某太史,少與生共筆硯,十七歲擢翰林。時秦藩貪暴,而賂通朝士,無有言者。公抗疏劾其惡,以越俎免。藩升是省中丞,日伺公隙。公少有英稱,曾邀叛王青盼,因購得舊所往來劄脅公,公懼,自經;夫人亦投繯死。公越宿忽醒,曰:“我何子蕭也。”詰之,所言皆何家事,方悟其借軀返魂。留之不可,出奔舊舍。撫疑其詐,必欲排陷之,使人索千金於公。公偽諾,而憂悶欲絕。
忽通丸郎至,喜共話言,悲歡交集,既欲複狎,九郎曰:“君有三命耶?”公曰:“餘悔生勞,不如死逸。”因訴冤苦,九郎悠憂以思,少間曰:“幸複生聚。君曠無偶,前言表妹慧麗多謀,必能分憂。”公欲一見顏色。曰:“不難。明日將取伴老母,此道所經,君偽爲弟也兄者,我假渴而求飲焉,君曰‘驢子亡’,則諾也。”計已而别。明日亭午,九郎果從女郎經門外過,公拱手絮絮與語,略睨女郎,娥眉秀曼,誠仙人也。九郎索茶,公請入飲。九郎曰:“三妹勿訝,此兄盟好,不妨少休止。”扶之而下,系驢於門而入。公自起淪茗,因目九郎曰:“君前言不足以盡。今得死所矣!”女似悟其言之爲己者,離榻起立,嚶喔而言曰:“去休!”公外顧曰:“驢子其亡!”九郎火急馳出。公擁女求合。女顏色紫變,窘若囚拘,大呼九兄,不應。曰:“君自有婦,何喪人廉恥也?”公自陳無室。女曰:“能矢山河,勿令秋扇見捐,則惟命是聽。”公乃誓以皦日。女不複拒。事已,九郎至,女色然怒讓之。九郎曰:“此何子蕭,昔之名士,今之太史。與兄最善,其人可依。即聞諸妗氏,當不相見罪。”日向晚,公邀遮不聽去,女恐姑母駭怪,九郎銳身自任,跨驢徑去。居數日,有婦擕婢過,年四十許,神情意致雅似三娘。公呼女出窺,果母也。瞥睹女,怪問:“何得在此?”女慚不能對。公邀入,拜而告之。母笑曰:“九郎雅氣,胡再不謀?”女自入廚下,設食供母,食已乃去。公得麗偶頗快心期,而惡緒縈懷,恒蹙蹙有憂色。女問之,公緬述顛末。女笑曰:“此九兄一人可得解,君何憂?”公詰其故,女曰:“聞撫公溺聲歇而比頑童,此皆九兄所長也。投所好而獻之,怨可消,仇亦可複。”公慮九郎不肯,女曰:“但請哀之。”越日公見九郎來,肘行而逆之,九郎驚曰:“兩世之交,但可自效,頂踵所不敢惜,何忽作此態向人?”公具以謀告,九郎有難色。女曰:“妾失身於郎,誰實爲之?脱令中途凋喪,焉置妾也?”九郎不得已,諾之。
公陰與謀,馳書與所善之王太史,而致九郎焉。王會其意,大設,招撫公飲。命九郎飾女郎,作天魔舞,宛然美女。撫惑之,亟請於王,欲以重金購九郎,惟恐不得當。王故沉思以難之。遲之又久。始將公命以進。撫喜,前隙頓釋。自得九郎,動息不相離,侍妾十餘視同塵土。九郎飲食供具如王者,賜金萬計。半年撫公病,九郎知其去冥路近也,遂輦金帛,假歸公家。既而撫公薨,九郎出資,起屋置器,畜婢僕,母子及妗並家焉。九郎出,輿馬甚都,人不知其狐也。餘有“笑判”,並志之:男女居室,爲夫婦之大倫;燥濕互通,乃陰陽之正竅。迎風待月,尚有盪檢之譏;斷袖分桃,難免掩鼻之醜。人必力士,鳥道乃敢生開;洞非桃源,漁篙寧許誤人?今某從下流而忘返,舍正路而不由。雲雨未興,輒爾上下其手;陰陽反背,居然表里爲奸。華池置無用之鄉,謬說老僧入定;蠻洞乃不毛之地,遂使眇帥稱戈。系赤兔於轅門,如將射戟;探大弓於國庫,直欲斬關。或是監内黄鳣,訪知交於昨夜;分明王家朱李,索鑽報於來生。彼黑松林戎馬頓來,固相安矣;設黄龍府潮水忽至,何以禦之?宜斷其鑽刺之恨,兼塞其送迎之路。
〈金陵女子〉
沂水居民趙某,以故自城中歸,見女子白衣哭路側,甚哀。睨之,美;悦之,凝注不去,女垂涕曰:“夫夫也,路不行而顧我!”趙曰:“我以曠野無人,而子哭之慟,實愴於心。”女曰:“夫死無路,是以哀耳。”趙勸其複擇良疋。曰:“渺此一身,其何能擇?如得所托,媵之可也。”趙忻然自薦,女從之。趙以去家遠,將覓代步。女曰:“無庸。”乃先行、飄若仙奔。至家,操井臼甚勤。
積二年餘,謂趙曰:“感君戀戀,猥相從,忽已三年,今宜且去。”趙曰:“曩言無家,今焉往?”曰:“彼時漫爲是言耳,何得無家?身父貨藥金陵。倘欲再晤,可載藥往,可助資斧。”趙經營,爲貰輿馬。女辭之,出門徑去,追之不及,瞬息遂杳。
居久之,頗涉懷想,因市藥詣金陵。寄貨旅邸,訪諸衢市,忽藥肆一翁望見,曰:“婿至矣。”延之入,女方浣裳庭中,見之不言亦不笑,浣不輟。趙銜恨遽出,翁又曳之返,女不顧如初。翁命治具作飯,謀厚贈之。女止之曰,“渠福薄,多將不任;宜少慰其苦辛,再檢十數醫方與之,便吃著不盡矣。”翁問所載藥,女雲:“已售之矣,直在此。”翁乃出方付金,送趙歸。
試其方,有奇驗。沂水尚有能知其方者。以蒜白接茅檐雨水,洗瘊贅,其方之一也,良效。
〈湯公〉
湯公名聘,辛醜進士。抱病彌留,忽覺下部熱氣漸升而上,至股則足死,至腹則股又死,至心,心之死最難。凡自童稚以及瑣屑久忘之事,都隨心血來,一潮過。如一善則心中清淨寧帖,一惡則懊憹煩燥,似油沸鼎中,其難堪之狀,口不能肖似之。猶憶七八歲時,曾探雀雛而斃之,隻此一事,心頭熱血潮湧,食頃方過。直待平生所爲,一一潮盡,乃覺熱氣縷縷然,穿喉入腦自頂顛出,騰上如炊,逾數十刻期,魂乃離竅忘軀殼矣。
而渺渺無歸,漂泊郊路間。一巨人來,高幾盈尋,掇拾之納諸袖中。入袖,則叠肩壓股,其人甚夥,薅腦悶氣,殆不可過。公頓思惟佛能解厄,因宣佛號,才三四聲,飄堕袖外。巨人複納之,三納三堕,巨人乃去之。
公獨立彷徨,未知何往之善。憶佛在西土,乃遂西。無何,見路側一僧趺坐,趨拜問途。僧曰:“凡士子生死錄,文昌及孔聖司之,必兩處銷名,乃可他適。”公問其居,僧示以途,奔赴。無幾至聖廟,見宣聖南面坐,拜禱如前。宣聖言:“名籍之落,仍得帝君。”困指以路,公又趨之。見一殿閣如王者居,俯身入,果有神人,如世所傳帝君像。伏祝之,帝君檢名曰:“汝心誠正,宜複有生理。但皮囊腐矣,非菩薩莫能爲力。”因指示令急往,公從其教。俄見茂林修竹,殿宇華好。入,見螺髻莊嚴,金容滿月,瓶浸楊柳,翠碧垂煙。公肅然稽首,拜述帝君言。菩薩難之,公哀禱不已,旁有尊者白言:“菩薩施大法力,撮土可以爲肉,摺柳可以爲骨。”菩薩即如所請,手斷柳枝,傾瓶中水,合淨土爲泥,拍附公體。使童子擕送靈所,推而合之。棺中呻動,霍然病已,家人駭然集,扶而出之。計氣絕已斷七矣。
〈閻羅〉
萊蕪秀才李中之,性直諒不阿。每數日輒死去,僵然如屍,三四日始醒。或問所見,則隱祕不泄。時邑有張生者,亦數日一死。語人曰:“李中之,閻羅也,餘至陰司亦其屬曹。”其門殿對聯,俱能述之。或問:“李昨赴陰司何事?”張曰:“不能具述,惟提勘曹操,笞二十。”
異史氏曰:“阿瞞一案,想更數十閻羅矣。畜道、劍山,種種具在,宜得何罪,不勞挹取;乃數千年不決,何也?豈以臨刑之囚,快於速割,故使之求死不得也?異已!”
〈連瑣〉
楊於畏移居泗水之濱,齋臨曠野,牆外多古墓,夜聞白楊蕭蕭,聲如濤湧。夜闌秉燭,方複淒斷,忽牆外有人吟曰:“玄夜淒風卻倒吹,流螢惹草複沾幃。”反複吟誦,其聲哀楚。聽之,細婉似女子。疑之。明日視牆外並無人蹟,惟有紫帶一條遺荆棘中,拾歸置諸窗上。向夜二更許,又吟如昨。楊移杌登望,吟頓輟。悟其爲鬼,然心向慕之。
次夜,伏伺牆頭,一更向盡,有女子珊珊自草中出,手扶小樹,低首哀吟。楊微嗽,女忽入荒草而沒。楊由是伺諸牆下,聽其吟畢,乃隔壁而續之曰:“幽情苦緒何人見?翠袖單寒月上時。”久之寂然,楊乃入室。方坐,忽見麗者自外來,斂衽曰:“君子固風雅士,妾乃多所畏避。”楊喜,拉坐。瘦怯凝寒,若不勝衣,問:“何居里,久寄此間?”答曰:“妾隴西人,隨父流寓。十七暴疾殂謝,今二十餘年矣。九泉荒野,孤寂如鶩。所吟乃妾自作以寄幽恨者,思久不屬,蒙君代續,歡生泉壤。”楊欲與歡,蹙然曰:“夜台朽骨不比生人,如有幽歡,促人壽數,妾不忍禍君子也。”楊乃止。戲以手探胸,則雞頭之肉,依然處子。又欲視其裙下雙鉤。女俯首笑曰:“狂生太羅唕矣!”楊把玩之,則見月色錦襪,約彩線一縷;更視其一,則紫帶系之。問:“何不俱帶?”曰:“昨宵畏君而避,不知遺落何所。”楊曰:“爲卿易之。”遂即窗上取以授女。女驚問何來,因以實告。女乃去線束帶。既翻案上書,忽見《連昌宮詞》,慨然曰:“妾生時最愛讀此。今視之殆如夢寐!”與談詩文,慧黠可愛,剪燭西窗,如得良友。自此每夜但聞微吟,少頃即至。輒囑曰:“君祕勿宣。妾少膽怯,恐有惡客見侵。”楊諾之。兩人歡同魚水,雖不至亂,而閨閣之中,誠有甚於畫眉者。女每於燈下爲楊寫書,字態端媚。又自選宮詞百首,錄誦之。使楊治棋枰,購琵琶,每夜教楊手談。不則挑弄弦索,作“蕉窗零雨”之曲,酸人胸臆;楊不忍卒聽,則爲“曉苑鶯聲”之調,頓覺心懷暢適。挑燈作劇,樂輒忘曉,視窗上有曙色,則張皇遁去。
一日薛生造訪,值楊晝寢。視其室,琵琶、棋枰俱在,知非所善。又翻書得宮詞,見字蹟端好,益疑之。楊醒,薛問:“戲具何來?”答:“欲學之。”又問詩卷,托以假諸友人。薛反複檢玩,見最後一葉細字一行雲:“某月日連瑣書。”笑曰:“此是女郎小字,何相欺之甚?”楊大窘,不能置詞。薛詰之益苦,楊不以告。薛卷挾,楊益窘,遂告之。薛求一見,楊因述所囑。薛仰慕殷切,楊不得已,諾之。夜分女至,爲致意焉。女怒曰:“所言伊何?乃已喋喋向人!”楊以實情自白,女曰:“與君緣盡矣!”楊百詞慰解,終不歡,起而别去,曰:“妾暫避之。”明日薛來,楊代致其不可。薛疑支托,暮與窗友二人來,淹留不去,故撓之,恒終夜嘩,大爲楊生白眼,而無如何。眾見數夜杳然,寢有去志,喧囂漸息。忽聞吟聲,共聽之,淒婉欲絕。薛方傾耳神注,内一武生王某,掇巨石投之,大呼曰:“作態不見客,那甚得好句。嗚嗚惻惻,使人悶損!”吟頓止,眾甚怨之,楊恚憤見於詞色。次日始共引去。楊獨宿空齋,冀女複來而殊無影蹟。逾二日女忽至,泣曰:“君致惡賓,幾嚇煞妾!”楊謝過不遑,女遽出,曰:“妾固謂緣分盡也,從此别矣。”挽之已渺。由是月餘,更不複至。楊思之,形銷骨立,莫可追挽。一夕方獨酌,忽女子搴幃入。楊喜極,曰:“卿見宥耶?”女涕垂膺,默不一言。亟問之,欲言複忍,曰:“負氣去,又急而求人,難免愧恧。”楊再三研詰,乃曰:“不知何處來一齷齪隸,逼充媵妾。顧念清白裔,豈屈身輿台之鬼?然一線弱質烏能抗拒?君如齒妾在琴瑟之數,必不聽自爲生活。”楊大怒,憤將致死,但慮人鬼殊途,不能爲力。女曰:“來夜早眠,妾邀君夢中耳。”於是複共傾談,坐以達曙。
女臨去囑勿晝眠,留待夜約。楊諾之,因於午後薄飲,乘醺登榻,蒙衣偃臥。忽見女來,授以佩刀,引手去。至一院宇,方闔門語,聞有人掿石撾門。女驚曰:“仇人至矣!”楊啟戶驟出,見一人赤帽青衣,猬毛繞喙。怒咄之。隸横目相仇,言詞凶謾。楊大怒,奔之。隸捉石以投,驟如急雨,中楊腕,不能握刃。方危急間,遙見一人,腰矢野射。審視之,王生也。大號乞救。王生張弓急至,射之,中股;再射之,殪。楊喜感謝,王問故,具告之。王自喜前罪可贖,遂與共入女室。女戰惕羞縮,遙立不作一語。案上有小刀長僅尺餘,而裝以金玉,出諸匣,光芒鑒影。王歎讚不釋手。與楊略話,見女慚懼可憐,乃出,分手去。楊亦自歸,越牆而僕,於是驚寤,聽村雞已亂鳴矣。覺腕中痛甚;曉而視之,則皮肉赤腫。亭午王生來,便言夜夢之奇。楊曰:“未夢射否?”王怪其先知。楊出手示之,且告以故。王憶夢中顏色,恨不真見。自幸有功於女,複請先容。夜間,女來稱謝。楊歸功王生,遂達誠懇。女曰:“將伯之助,義不敢忘,然彼赳赳,妾實畏之。”既而曰:“彼愛妾佩刀,刀實妾父出使粵中,百金購之。妾愛而有之,纏以金絲,瓣以明珠。大人憐妾夭亡,用以殉葬。今願割愛相贈,見刀如見妾也。”次日楊致此意,王大悦。至夜女果擕刀來,曰:“囑伊珍重,此非中華物也。”由是往來如初。
積數月,忽於燈下笑而向楊,似有所語,面紅而止者三。生抱問之,答曰:“久蒙眷愛,妾受生人氣,日食煙火,白骨頓有生意。但須生人精血,可以複活。”楊笑曰:“卿自不肯,豈我故惜之?”女雲:“交接後,君必有念餘日大病,然藥之可愈。”遂與爲歡。既而着衣起,又曰:“尚須生血一點,能拚痛以相愛乎?”楊取利刃刺臂出血,女臥榻上,便滴臍中。乃起曰:“妾不來矣。君記取百日之期,視妾墳前有青鳥鳴於樹頭,即速發塚。”楊謹受教。出門又囑曰:“慎記勿忘,遲速皆不可!”乃去。
越十餘日,楊果病,腹脹欲死。醫師投藥,下惡物如泥,浹辰而愈。計至百日,使家人荷鍤以待。日既夕,果見青鳥雙鳴。楊喜曰:“可矣!”乃斬荆發壙,見棺木已朽,而女貌如生。摩之微溫。蒙衣舁歸置暖處,氣咻咻然,細於屬絲。漸進湯酡,半夜而蘇。每謂楊曰:“二十餘年如一夢耳。”
〈單道士〉
韓公子,邑世家。有單道士工作劇,公子愛其術,以爲座上客。單與人行坐,輒忽不見。公子欲傳其法,單不肯。公子固懇之,單曰:“我非吝吾術,恐壞吾道也。所傳而君子則可,不然,有借此以行竊者矣。公子固無慮此,然或出見美麗而悦,隱身入人閨闥,是濟惡而宣淫也。不敢從命。”公子不能強,而心怒之,陰與僕輩謀撻辱之。恐其遁匿,因以細灰布麥場上,思左道能隱形,而履處必有印蹟,可隨印處急擊之。於是誘單往,使人執牛鞭立撻之。單忽不見,灰上果有履蹟,左右亂擊,頃刻已迷。
公子歸,單亦至。謂諸僕曰:“吾不可複居矣!向勞服役,今且别,當有以報。”袖中出旨酒一盛,又探得餚一簋。並陳幾上;陳已複探,凡十餘探,案上已滿。遂邀眾飲,俱醉,一一仍内袖中。韓聞其異,使複作劇。單於壁上畫一城,以手推撾,城門頓辟。因將囊衣篋物,悉擲門内,乃拱别曰:“我去矣!”躍身入城,城門遂合,道士頓杳。
後聞在青州市上,教兒童畫墨圈於掌,逢人戲抛之,隨所抛處,或面或衣,圈輒脱去,落印其上。又聞其善房中術,能令下部吸燒酒,盡一器。公子嚐面試之。
〈白於玉〉
吳青庵筠,少知名。葛太史見其文,每嘉歎之,托相善者邀至其家,領其言論風采。曰:“焉有才如吳生而長貧賤者乎?”因俾鄰好致之曰“使青庵奮志雲霄,當以息女奉巾櫛。”時太史有女絕美,生聞大喜,確自信。既而秋闈被黜,使人謂太史:“富貴所固有,不可知者遲早耳,請待我三年,不成而後嫁。”於是刻志益苦。
一夜月明之下,有秀才造謁,白晰短須,細腰長爪。詰所來,自言白氏,字於玉。略與傾談,豁人心胸。悦之,留同止宿。遲明欲去,生囑便道頻過。白感其情殷,願即假館,約期而别。至日,先一蒼頭送炊具來,少間白至,乘駿馬如龍。生另舍舍之。白命奴牽馬去。
遂共晨夕,忻然相得。生視所讀書,並非常所見聞。亦絕無時藝。訝而問之,白笑曰:“士名有志,僕非功名中人也。”夜每招生飲,出一卷授生,皆吐納之術,多所不解,因以迂緩置之。他日謂生曰:“曩所授,乃《黄庭》之要道,仙人之梯航。”生笑曰:“僕所急不在此,且求仙者必斷絕情緣,使萬念俱寂,僕病未能也。”白問:“何故?”生以宗嗣爲慮,白曰:“胡久不娶?”笑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白亦笑曰:“‘王請無好小色。’所好何如?”生具以情告。白疑未必真美,生曰:“此遐邇所共聞,非小生之目賤也。”白微哂而罷。
次日忽促裝言别,生淒然與語,刺刺不能休。白乃命童子先負裝行,兩相依戀。俄見一青蟬鳴落案間,白辭曰:“輿已駕矣,請自此别。如相憶,拂我榻而臥之。”方欲再問,轉瞬間白小如指,翩然跨蟬背上,嘲哳而飛,杳入雲中。生乃知其非常人,錯愕良久,悵悵自失。
逾數日,細雨忽集,思白綦切。視所臥榻,鼠蹟碎瑣,慨然掃除,設席即寢。無何。見白家童來相招,忻然從之。俄有桐鳳翔集,童捉謂生曰:“黑徑難行,可乘此代步。”生慮細小不能勝任,童曰:“試乘之。”生如所請,寬然殊有餘地,童亦附其尾上。戛然一聲,凌升空際。未幾見一朱門,童先下,扶生亦下。問:“此何所?”曰:“此天門也。”門邊有巨虎蹲伏,生駭俱,童一身障之。見處處風景,與世殊異。童導入廣寒宮,内以水晶爲階,行人如在鏡中。桂樹兩章,參空合抱。花氣隨風,香無斷際。亭宇皆紅窗,時有美人出入,冶容秀骨,曠世並無其儔。童言:王母宮佳麗尤勝。”然恐主人伺久,不暇留連,導與趨出。移時見白生候於門,握手入,見檐外清水白沙,涓涓流溢,玉砌雕闌,殆疑桂闕。甫坐,即有二八妖鬟,來薦香茗。少間命酌,有四麗人斂衽鳴璫,給事左右。才覺背上微癢,麗人即纖指長甲,探衣代搔。生覺心神搖曳,罔所安頓。既而微醺,漸不自持,笑顧麗人,兜搭與語,美人輒笑避。白令度曲侑觴,一衣絳綃者引爵向客,便即筵前,宛轉清歌。諸麗者笙管敖曹,嗚嗚雜和。既闋,一衣翠裳者亦酌亦歌。尚有一紫衣人,與一淡白軟綃者,吃吃笑,暗中互讓不肯前。白令一酌一唱,紫衣人便來把盞,生托接杯,戲撓纖腕。女笑失手,酒杯傾堕。白譙訶之,女拾杯含笑,俯首細語雲:“冷如鬼手馨,強來捉人臂。”白大笑,罰令自歌且舞。舞已,衣淡白者又飛一觥,生驚不能釂,女捧酒有愧色,乃強飲之。
細視四女,風致翩翩,無一非絕世者。遽謂主人曰:“人間尤物,僕求一而難之,君集群芳,能令我真個銷魂否?”白笑曰:“足下意中自有佳人,此何足當巨眼之顧?”生曰:“吾今乃知所見之不廣也。”白乃盡招諸女,俾自擇,生顛倒不能自決。白以紫衣人有把臂之好,遂使襆被奉客。既而衾枕之愛,極盡綢繆。生索贈,女脱金腕釧付之。忽童入曰:“仙凡路殊,君宜即去。”女急起,遁去。生問主人,童曰:“早詣待漏,去時囑送客耳。”生悵然從之,複尋舊途。將及門,回視童子,不知何時已去。虎哮驟起,生驚竄而去,望之無底,而足已奔堕。
一驚而寤,則朝暾已紅。方將振衣,有物膩然墜褥間,視之釧也。心益異之。由是前念灰冷,每欲尋赤松游,而尚以胤續爲憂。過十餘月,晝寢方酣,夢紫衣姬自外至,懷中繃嬰兒曰:“此君骨肉。天上難留此物,敬持送君。”乃寢諸床,牽衣覆之。匆匆欲去。生強與爲歡。乃曰:“前一度爲合卺,今一度爲永訣,百年夫婦盡於此矣。君倘有志,或有見期。”生醒,見嬰兒臥袱褥間,繃以告母。母喜,傭媼哺之,取名夢仙。
生於是使人告太史,自己將隱,令别擇良疋,太史不肯,生固以爲辭。太史告女,女曰:“遠近無不知兒身許吳郎矣。今改之,是二天也。”因以此意告生。生曰:“我不但無志於功名,兼絕情於燕好。所以不即入山者,徒以有老母在。”太史又以商女,女曰:“吳郎貧我甘其藜藿,吳郎去我事其姑嫜,定不他適!”使人三四返,迄無成謀,遂諏日備車馬妝奩嬪於生家。生感其賢,敬愛臻至。女事姑孝,曲意承顺,過貧家女。逾二年,母亡,女質奩作具,罔不盡禮。
生曰:“得卿如此吾何憂!顧念一人得道,拔宅飛升。餘將遠逝,一切付之於卿。”女坦然,殊不挽留,生遂去。女外理生計,内訓孤兒,井井有法。夢仙漸長,聰慧絕倫。十四歲,以神童領鄉薦,十五入翰林。每褒封,不知母姓氏,封葛母一人而已。值霜露之辰,輒問父所,母具告之,遂欲棄官往尋。母曰:“汝父出家今已十有餘年,想已仙去,何處可尋?”
後奉旨祭南嶽。中途遇寇。窘急中,一道人仗劍入,寇盡披靡,圍始解。德之。饋以金不受。出書一函,付囑曰:“餘有故人與大人同里,煩一致寒暄。”問:“何姓名?”答曰:“王林。”因憶村中無此名,道士曰:“草野微賤,貴官自不識耳。”臨行出一金釧:曰:“此閨閣物,道人拾此無所用處,即以奉報。”視之嵌鏤精絕。
懷歸以授夫人,夫人愛之,命良工依式配造,終不及其精巧。遍問村中,並無王林其人者。私發其函,上雲:“三年鸞鳳,分拆各天;葬母教子,端賴卿賢。無以報德,奉藥一丸;剖而食之,可以成仙。”後書“琳娘夫人妝次”。讀畢不解何人,持以告母。母執書以泣。曰:“此汝父家報也。琳,我小字。”始恍然悟“王林”爲拆白謎也,悔恨不已。又以釧示母,母曰:“此汝母遺物。而翁在家時,嚐以相示。”又視丸如豆大,喜曰:“我父仙人,啖此必能長生。”母不遽吞,受而藏之。
會葛太史來視甥,女誦吳生書,便進丹藥爲壽。太史剖而分食之,頃刻精神煥發。太史時年七旬,龍鍾頗甚,忽覺觔力溢於膚革,遂棄輿而步,其行健速,家人坌息始能及焉。逾年都城有回祿之災,火終日不熄,夜不敢寐,畢集庭中,見火勢拉雜,寢及鄰舍,一家徊徨,不知所計。忽夫人臂上金釧戛然有聲,脱臂飛去。望之大可數畝。團覆宅上,形如月闌,釧口降東南隅,曆曆可見。眾大愕。俄頃火自西來,近闌則斜越而東。迨火勢既遠,竊意釧亡不可複得,忽見紅光乍斂,釧錚然堕足下。都中延燒民舍數萬間,左右前後並爲灰燼,獨吳第無恙。惟東南一小閣化爲烏有,即釧口漏覆處也。葛母年五十餘,或見之,猶似二十許人。
〈夜叉國〉
交州徐姓,泛海爲賈,忽被大風吹去。開眼至一處,深山蒼莽。冀有居人,遂纜船而登,負糗臘焉。方入,見兩崖皆洞口,密如蜂房,内隱有人聲。至洞外伫足一窺,中有夜叉二,牙森列戟,目閃雙燈,爪劈生鹿而食。驚散魂魄,急欲奔下,則夜叉已顧見之,輟食執入。二物相語,如鳥獸鳴,爭裂徐衣,似欲啖噉。徐大懼,取橐中糗糒,並牛脯進之。分啖甚美。複翻徐橐,徐搖手以示其無,夜叉怒,又執之。徐哀之曰:“釋我。我舟中有釜甑可烹飪。”夜叉不解其語,仍怒。徐再與手語,夜叉似微解。從至舟,取具入洞,束薪燃火,煮其殘鹿,熟而獻之。二物啖之喜。夜以巨石杜門,似恐徐遁,徐曲體遙臥,深懼不免。天明二物出,又杜之。少頃擕一鹿來付徐,徐剝革,於深洞處取流水,汲煮數釜。俄有數夜叉至,群集吞啖訖,共指釜,似嫌其小。過三四日,一夜叉負一大釜來,似人所常用者。於是群夜叉各致狼糜。既熟,呼徐同啖。居數日,夜叉漸與徐熟,出亦不施禁錮,聚處如家人。徐漸能察聲知意,輒效其音,爲夜叉語。夜叉益悦,擕一雌來妻徐。徐初畏懼莫敢伸,雌自開其股就徐,徐乃與交,雌大歡悦。每留肉餌徐,若琴瑟之好。
一日諸夜叉早起,項下各掛明珠一串,更番出門,若伺貴客狀。命徐多煮肉,徐以問雌,雌雲:“此天壽節。”雌出謂眾夜叉曰:“徐郎無骨突子。”眾各摘其五,並付雌。雌又自解十枚,共得五十之數,以野苧爲繩,穿掛徐項。徐視之,一珠可直百十金。俄頃俱出。徐煮肉畢,雌來邀去,雲:“接天王。”至一大洞廣闊數畝,中有石滑平如幾,四圈俱有石坐,上一坐蒙一豹革,餘皆以鹿。夜叉二三十輩,列坐滿中,少頃。大風颺塵,張皇都出。見一巨物來,亦類夜叉狀,竟奔入洞,踞坐鶚顧。群隨入,東西列立,悉仰其首,以雙臂作十字交。大夜叉按頭點視。問:“臥眉山眾盡於此乎?”群哄應之。顧徐曰:“此何來?”雌以“婿”對,眾又讚其烹調。即有二三夜叉,奔取熟肉陳幾上,大夜叉掬啖盡飽,極讚嘉美,且責常供。又顧徐雲:“骨突子何短?”眾曰:“初來未備。”物於項上摘取珠串,脱十枚付之,俱大如指頂,圓如彈丸,雌急接代徐穿掛,徐亦交臂作夜叉語謝之。物乃去,躡風而行,其疾如飛。眾始享其餘食而散。
居四年餘,雌忽產,一胎而生二雄一雌,皆人形不類其母。眾夜叉皆喜其子,輒共拊弄。一日皆出攫食,惟徐獨坐,忽别洞來一雌欲與徐私,徐不肯。夜叉怒,撲徐踣地上。徐妻自外至,暴怒相搏,齕斷其耳。少頃其雄亦歸,解釋令去。自此雌每守徐,動息不相離。又三年,子女俱能行步,徐輒教以人言,漸能語,啁啾之中有人氣焉,雖童也,而奔山如履坦途,與徐依依有父子意。
一日雌與一子一女出,半日不歸,而北風大作。徐惻然念故鄉,擕子至海岸,見故舟猶存,謀與同歸。子欲告母,徐止之。父子登舟,一晝夜達交。至家妻已醮。出珠二枚,售金盈兆,家頗豐。子取名彪,十四五歲,能擧百鈞,粗莽好鬥。交帥見而奇之,以爲千總。值邊亂,所向有功,十八爲副將。
時一商泛海,亦遭風,飄至臥眉,方登岸,見一少年,視之而驚。知爲中國人,便問居里,商以告。少年曳入幽穀一小石洞,洞外皆叢棘,且囑勿出。去移時,挾鹿肉來啖商。自言:“父亦交人。”商問之,而知爲徐,商在客中嚐識之。因曰:“我故人也。今其子爲副將。”少年不解何名。商曰:“此中國之官名。”又問:“何以爲官?”曰:“出則輿馬,入則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諾,見者側目視,側足立,此名爲官。”少年甚歆動。商曰:“既尊君在交,何久淹此?”少年以情告。商勸南鏇,曰:“餘亦常作是念。但母非中國人,言貌殊異,且同類覺之必見殘害,用是輾轉。”乃出曰:“待北風起,我來送汝行。煩於父兄處,寄一耗問。”商伏洞中幾半年。時自棘中外窺,見山中輒有夜叉往還,大懼,不敢少動。一日北風策策,少年忽至,引與急竄。囑曰:“所言勿忘卻。”商應之。又以肉置幾上,商乃歸。
徑抵交,達副總府,備述所見。彪聞而悲,欲往尋之。父慮海濤妖藪,險惡難犯,力阻之。彪撫膺痛哭,父不能止。乃告交帥,擕兩兵至海内。逆風阻舟,擺簸海中者半月。四望無涯,咫尺迷悶,無從辨其南北。忽而湧波接漢,乘舟傾覆,彪落海中,逐浪浮沉。久之被一物曳去,至一處竟有舍宇。彪視之,一物如夜叉狀。彪乃作夜叉語,夜叉驚訊之,彪乃告以所往。夜叉喜曰:“臥眉我故里也,唐突可罪!君離故道已八千里。此去爲毒龍國,向臥眉非路。”乃覓舟來送彪。夜叉在水中,推行如矢,瞬息千里,過一宵已達北岸,見一少年臨流瞻望。彪知山無人類,疑是弟,近之,果弟,因執手哭。既而問母及妹,並雲健安。彪欲偕往,弟止之,倉忙便去。回謝夜叉,則已去。未幾母妹俱至,見彪俱哭。彪告其意,母曰:“恐去爲人所凌。”彪曰:“兒在中國甚榮貴,人不敢欺。”歸計已決,苦逆風難度。母子方徊徨間,忽見布帆南動,其聲瑟瑟。彪喜曰:“天助吾也!”相繼登舟,波如箭激,三日抵岸,見者皆奔。彪向三人脱分袍褲。抵家,母夜叉見翁怒罵,恨其不謀,徐謝過不遑。家人拜見家主母,無不戰栗。彪勸母學作華言,衣錦,厭粱肉,乃大欣慰。母女皆男兒裝,類滿制。數月稍辨語言,弟妹亦漸白皙。
弟曰豹,妹曰夜兒,俱強有力。彪恥不知書,教弟讀,豹最慧,經史一過輒了。又不欲操儒業,仍使挽強弩,馳怒馬,登武進士第,聘阿游擊女,夜兒以異種無與爲婚。會標下袁奪備失偶,強妻之。夜兒開百石弓,百餘步射小鳥,無虛落。袁每征輒與妻俱,曆任同知將軍,奇勳半出於閨門。豹三十四歲掛印,母嚐從之南征,每臨巨敵,輒擐甲執銳爲子接應,見者莫不辟易。詔封男爵。豹代母疏辭,封夫人。
異史氏曰:“夜叉夫人,亦所罕聞,然細思之而不罕也。家家床頭有個夜叉在。”
〈小髻〉
長山居民某暇居,輒有短客來,久與扳談。素不識其生平,頗注疑念。客曰:“三數日將便徙居,與君比鄰矣。”過四五日,又曰:“今已同里,旦晚可以承教。”問:“喬居何所?”亦不詳告,但以手北指。自是日輒一來,時向人假器具,或吝不與則自失之。群疑其狐,村北有古塚陷不可測,意必居此,共操兵杖往。伏聽之,久無少異。一更向盡,聞穴中戢戢然,似數十百人作耳語。眾寂不動。俄而尺許小人連遱而出,至不可數。眾噪起,並擊之。杖杖皆火,瞬息四散。惟遺一小髻如胡桃殼然,紗飾而金線,嗅之,騷臭不可言。
〈西僧〉
兩僧自西域來,一赴五台,一卓錫泰出。其服色言貌,俱與中國殊異。自言曆火焰山,山重重氣熏騰若鑪竈,凡行必於雨後,心凝目注,輕蹟步履之,誤蹴山石,則飛焰騰灼焉。又經流沙河,河中有水晶山,峭壁插天際,四面瑩徹,似無所隔。又有隘可容單車,二龍交角對口把守之。過者先拜龍,龍許過,則口角自開。龍色白,鱗鬣皆如晶然。僧言途中曆十八寒暑矣。離西土者十有二人,至中國僅存其二。西土傳中國名山四:一泰山,一華山,一五台,一落伽也。相傳山上遍地皆黄金,觀音、文殊猶生。能至其處,則身便是佛,長生不死。
聽其所言狀,亦猶世人之慕西土也。倘有西游人,與東渡者中途相值,各述所有,當必相視失笑,兩免跋涉矣。
〈老饕〉
邢德,澤州人,綠林之傑也,能挽強弩,發連矢,稱一時絕技。而生平落拓,不利營謀,出門輒虧其資。兩京大賈往往喜與邢俱,途中恃以無恐。
會冬初,有二三估客薄假以資,邀同販鬻,邢複自罄其囊,將並居貨。有友善蔔,因詣之,友占曰:“此爻爲‘悔’,所操之業,即不母而子亦有損焉。”邢不樂,欲中止,而諸客強速之行。至都果符所占。
臘將半,疋馬出都門,自念新歲無資,倍益怏悶。時晨霧蒙蒙,暫趨臨路店解裝覓飲。見一頒白叟共兩少年酌北牖下,一僮侍黄發蓬蓬然。邢於南座,對叟休止。僮行觴誤翻柈具,污叟衣。少年怒,立摘其耳。捧巾持窣,代叟揩試。既見僮手拇,俱有鐵箭镮,厚半寸,每一罥約重二兩餘。食已,叟命少年於革囊中探出鏹物,堆累幾上,稱秤握算,可飲數杯時,始緘裹完好。少年於櫪中牽一黑跛騾來,扶叟乘之,僮亦跨羸馬相從,出門去。兩少年各腰弓矢,捉馬俱出。
邢窺多金,窮睛旁睨,饞焰若炙,輟飲,急尾之。視叟與僮猶款段於前,乃下道斜馳出叟前,緊銜關弓怒相向。叟俯脱左足靴,微笑雲:“而不識得老饕也?”邢滿引一矢去。叟仰臥鞍上,伸其足,開兩指如鉗,夾矢住。笑曰:“技但止此,何須而翁手敵?”邢怒,出其絕技,一矢剛發,後矢繼至。曳手掇一,似未防其連珠,後矢直貫其口,踣然而堕,銜矢僵眠。僮亦下。邢喜,謂其已斃,近臨之。叟吐矢躍起,鼓掌曰:“初會面,何便作此惡劇?”邢大驚,馬亦駭逸,以此知叟異,不敢複返。
走三四十里,值方面綱紀,囊物赴都,要取之,略可千金,意氣始得颺。方疾騖間,聞後有蹄聲,回首則僮易跛騾來,駛若飛。叱曰:“男子勿行!獵取之貨宜少瓜分。”邢曰:“汝識‘連珠箭邢某’否?”僮雲:“適已承教矣。”邢以僮貌不颺,又無弓矢,易之。一發三矢連遱不斷,如群隼飛翔。僮殊不忙迫,手接二,口銜一。笑曰:“如此技藝,辱寞煞人!乃翁傯遽,未暇尋得弓來,此物亦無用處,請即擲還。”遂於指上脱鐵镮,穿矢其中,以手力擲,嗚嗚風鳴。邢急撥以弓,弦適觸鐵镮,鏗然斷絕,弓亦綻裂。邢驚絕,未及覷避,矢過貫耳,不覺翻墜。僮下騎便將蒐括,邢以弓臥撻之,僮奪弓去,拗摺爲兩,又摺爲四,抛置之。已,乃一手握邢兩臂,一足踏邢兩股,臂若縛,股若壓,極力不能少動。腰中束帶雙叠可駢三指許,僮以一手捏之,隨手斷如灰燼。取金已,乃超乘,作一擧手,致聲“孟浪”,霍然徑去。
邢歸,卒爲善土,每向人述往事不諱。此與劉東山事蓋仿佛焉。
〈連城〉
喬生,晉寧人,少負才名。年二十餘,猶偃蹇,爲人有肝膽。與顧生善,顧卒,時恤其妻子。邑宰以文相契重,宰終於任,家口淹滯不能歸,生破產扶柩,往返二千餘里。以故士林益重之,而家由此益替。
史孝廉有女字連城,工刺繡,知書,父嬌愛之。出所刺《倦繡圖》,征少年題詠,意在擇婿。生獻詩雲:“慵鬟高髻綠婆娑,早向蘭窗繡碧荷。刺到鴛鴦魂欲斷,暗停針線蹙雙蛾。”又讚挑繡之工雲:“繡線挑來似寫生,幅中花鳥自天成。當年織錦非長技,幸把回文感聖明。”女得詩喜,對父稱賞,父貧之。女逢人輒稱道,又遣媼嬌父命,贈金以助燈火。生歎曰:“連城我知己也!”傾懷結想,如饑思啖。
無何,女許字於鹾賈之子王化成,生始絕望,然夢魂中猶佩戴之。未幾女病瘵沉痼不起,有西域頭陀自謂能療,但須男子膺肉一錢,搗合藥屑。史使人詣王家告婿,婚笑曰:“癡老翁,欲我剜心頭肉也!”使返。史乃言於人曰:“有能割肉者妻之。”生聞而往,自出白刃,诪膺授僧。血濡袍褲,僧敷藥始止。合藥三丸,三日服盡,疾若失。史將踐其言,先告王。王怒,欲訟官。史乃設筵招生,以千金列幾上。曰:“重負大德,請以相報。”因具白背盟之由。生怫然曰:“僕所以不愛膺肉者,聊以報知己耳。豈貨肉哉!”拂袖而歸。女聞之,意良不忍,托媼慰諭之,且雲:“以彼才華,當不久落。天下何患無佳人?我夢不詳,三年必死,不必與人爭此泉下物也。”生告媼曰:“‘士爲知己者死’,不以色也。誠恐連城未必真知我,但得真知我,不諧何害?”媼代女郎矢誠自剖。生曰:“果爾,相逢時當爲我一笑,死無憾!”媼既去。逾數日生偶出,遇女自叔氏歸,睨之,女秋波轉顧,啟齒嫣然。生大喜曰:“連城真知我者!”
會王氏來議吉期,女前症又作,數月尋死。生往臨弔,一痛而絕。史異送其家。生自知已死,亦無所戚,出村去,猶冀一見連城。遙望南北一道,行人連緒如蟻,因亦混身雜蹟其中。俄頃入一廨署值顧生,驚問:“君何得來?”即把手將送令歸。生太息言:“心事殊未了。”顧曰:“僕在此典牘,頗得委任,倘可效力,不惜也。”生問連城,顧即導生鏇轉多所,見連城與一白衣女郎,淚睫慘黛,藉坐廊隅。見生至,驟起似喜,略問所來。生曰:“卿死,僕何敢生!”連城泣曰:“如此負義人,尚不吐棄之,身殉何爲?然已不能許君今生,願矢來世耳。”生告顧曰:“有事君自去,僕樂死不願生矣。但煩稽連城托生何里,行與俱去耳。”顧諾而去,白衣女郎問生何人,連城爲緬述之,女郎聞之,若不勝悲。連城告生曰:“此妾同姓,小字賓娘,長沙史太守女。一路同來,遂相憐愛。”生視之,意態憐人。方欲研問,而顧已返,向生賀曰:“我爲君平章已確,即教小娘子從君返魂,好否?”兩人各喜。方將拜别,賓娘大哭曰:“姊去,我安歸?乞垂憐救,妾爲姊捧窣耳。”連城淒然,無所爲計,轉謀生。生又哀顧,顧難之,峻辭以爲不可,生固強之。乃曰:“試妄爲之。”去食頃而返,搖手曰:“何如!誠萬分不能爲力矣!”賓娘聞之,宛轉嬌啼,惟依連城肘下,恐其即去。慘怛無術,相對默默,而睹其愁顏戚容,使人肺腑酸柔。顧生憤然曰:“請擕賓娘去,脱有愆尤,小生拚身受之!”賓娘乃喜從生出,生憂其道遠無侶。賓娘曰:“妾從君去,不願歸也。”生曰:“卿大癡矣!不歸,何以得活也?他日至湖南勿複走避,爲幸多矣。”適有兩媼攝牒赴長沙,生屬賓娘,泣别而去。
途中,連城行蹇緩,里餘輒一息,凡十餘息始見里門。連城曰:“重生後,懼有反覆,請索妾骸骨來,妾以君家生,當無悔也。”生然之。偕歸生家。女惕惕若不能步,生伫待之。女曰:“妾至此,四肢搖搖,似無所主。志恐不遂,尚宜審謀,不然生後何能自由?”相將入側廂中。默定少時,連城笑曰:“君憎妾耶?”生驚問其故。赧然曰:“恐事不諧,重負君矣。請先以鬼報也。”生喜,極盡歡戀。因徘徊不敢遽出,寄廂中者三日。連城曰:“諺有之:‘醜婦終須見姑嫜。’戚戚於此,終非久計。”乃促生入,才至靈寢,豁然頓蘇。家人驚異,進以湯水。生乃使人要史來,請得連城之屍,自言能活之。史喜,從其言。方舁入室,視之已醒。告父曰:“兒已委身喬郎矣,更無歸理。如有變動,但仍一死!”史歸,遣婢往役給奉。王聞,具詞申理,官受賂,判歸王。生憤懑欲死,亦無奈之。連城至王家,忿不飲食,惟乞速死,室無人,則帶懸梁上。越日,益憊,殆將奄逝,王懼,送歸史;史複舁歸生。王知之亦無如何,遂安焉。連城起,每念賓娘,欲遣信探之,以道遠而艱於往。一日家人進曰:“門有車馬。”夫婦出視,則賓娘已至庭中矣。相見悲喜。太守親詣送女,生延入。太守曰:“小女子賴君複生,誓不他適,今從其志。”生叩謝如禮。孝廉亦至,叙宗好焉。生名年,字大年。
異史氏曰:“一笑之知,許之以身,世人或議其癡。彼田横五百人豈盡愚哉!此知希之貴,賢豪所以感結而不能自已也。顧茫茫海内,遂使錦繡才人,僅傾心於峨眉之一笑也。悲夫!
〈霍生〉
文登霍生與嚴生少相狎,長相謔也,口給交禦。惟恐不工。霍有鄰嫗,曾與嚴妻導產,偶與霍婦語,言其私處有兩贅疣,婦以告霍。霍與同黨者謀,窺嚴將至,故竊語雲:“某妻與我最昵。”眾不信。霍因捏造端末,且雲:“如不信,其陰側有雙疣。”嚴止窗外,聽之既悉,不入徑去。至家苦掠其妻,妻不服,搒益殘,妻不堪虐,自經死。霍始大悔,然亦不敢向嚴而白其誣矣。
嚴妻既死,其鬼夜哭,擧家不得寧焉。無何,嚴暴卒,鬼乃不哭。霍婦夢女子披發大叫曰:“我死得良苦,汝夫妻何得歡樂耶!”既醒而病,數日尋卒。霍亦夢女子指數詬罵,以掌批其吻。驚而寤,覺唇際隱痛,捫之高起,三日而成雙疣,遂爲痼疾。不敢大言笑,啟吻太驟,則痛不可忍。
異史氏曰:“死能爲厲,其氣冤也。私病加於唇吻,神而近於戲矣。”
邑王氏,與同窗某狎。其妻歸寧,王知其驢善驚,先伏叢莽中,伺婦至,暴出,驢驚婦堕,惟一僮從,不能扶婦乘。王乃殷勤抱控甚至,婦亦不識誰何。王颺颺以此得意,謂僮逐驢去,因得私其婦於莽中,述衵褲履甚悉。某聞,大慚而去。少間,自窗隙中見某一手握刃,一手捉妻來,意甚怒惡。大懼,逾垣而逃。某從之,追二三里地不及,始返。王盡力極奔,肺葉開張,以是得吼疾,數年不愈焉。
〈汪士秀〉
汪士秀,廬州人,剛勇有力,能擧石舂,父子善蹴鞠。父四十餘,過錢塘沒焉。
積八九年,汪以故詣湖南,夜泊洞庭,時望月東升,澄江如練。方眺矚間,忽有五人自湖中出,擕大席平鋪水面,略可半畝。紛陳酒饌,饌器磨觸作響,然聲溫厚不類陶瓦。已而三人踐席坐,二人侍飲。坐者一衣黄,二衣白。頭上巾皆皂色,峨峨然下連肩背,制絕奇古,而月色微茫,不甚可晰。侍者俱褐衣,其一似童,其一似叟也。但聞黄衣人曰:“今夜月色大佳,足供快飲。”白衣者曰:“此夕風景,大似廣利王宴梨花島時。”三人互勸,引釂競浮白。但語略小即不可聞,舟人隱伏不敢動息。汪細審侍者叟酷類父,而聽其言又非父聲。
二漏將殘,忽一人曰:“趁此明月,宜一擊球爲樂。”即見僮汲水中取一圓出,大可盈抱,中如水銀滿貯,表里通明。坐者盡起。黄衣人呼叟共蹴之。蹴起丈餘,光搖搖射人眼。俄而訇然遠起,飛堕舟中。汪技癢,極力踏去,覺異常輕軟。踏猛似破,騰尋丈,中有漏光下射如虹,蚩然疾落。又如經天之彗直投水中,滾滾作沸泡聲而滅。席中共怒曰:“何物生人敗我清興!”叟笑曰:“不惡不惡,此吾家流星拐也。”白衣人嗔其語戲,怒曰:“都方厭惱,老奴何得作歡?便同小烏皮捉得狂子來,不然,脛股當有椎吃也!”汪計無所逃,即亦不畏,捉刀立舟中。倏見僮叟操兵來,汪注視真其父也,疾呼:“阿翁!兒在此!”叟大駭,相顧淒斷。
僮即反身去。叟曰:“兒急作匿。不然都死矣!”言未已三人忽已登舟,面皆漆黑,睛大於榴,攫叟出。汪力與奪,搖舟斷纜。汪以刀截其臂落,黄衣者乃逃。一白衣人奔汪,汪剁其顱,堕水有聲,哄然俱沒,方謀夜渡,鏇見巨喙出水面深若井,四面湖水奔注,砰砰作響。俄一噴湧,則浪接星鬥,萬舟簸盪。湖人大恐。舟上有石鼓二皆重百斤,汪擧一以投,激水雷鳴,浪漸消。又投其一,風波悉平。汪疑父爲鬼,叟曰:“我固未嚐死也。溺江者十九人,皆爲妖物所食,我以蹋圓得全。物得罪於錢塘君,故移避洞庭耳。三人魚精,所蹴魚胞也。”父子聚喜,中夜擊棹而去。天明,見舟中有魚翅徑四五尺許,乃悟是夜間所斷臂也。
〈商三官〉
故諸葛城有商士禹者,士人也,以醉謔忤邑豪,豪嗾家奴亂捶之,舁歸而死。禹二子,長曰臣,次曰禮。一女曰三官。三官年十六,出閣有期,以父故不果。兩兄出訟,終歲不得結。婿家遣人參母,請從權畢姻事,母將許之。女進曰:“焉有父屍未寒而行吉禮?彼獨無父母乎?”婿家聞之。漸而止。無何,兩兄訟不得直,負屈歸,擧家悲憤。兄弟謀留父屍,張再訟之本。三官曰:“人被殺而不理,時事可知矣。天將爲汝兄弟專生一閻羅包老耶?骨骸暴露,於心何忍矣。”二兄服其言,乃葬父。葬已,三官夜遁,不知所往。母慚怍,惟恐婿家知,不敢告族黨,但囑二子冥冥偵察之。幾半年杳不可尋。
會豪誕辰,招優爲戲,優人孫淳擕二弟子往執投。其一王成姿容平等,而音詞清徹,群讚賞焉。其一李玉貌韶秀如好女,呼令歌,辭以不稔,強之,所度曲半雜兒女俚謠,合座爲之鼓掌。孫大慚,白主人:“此子從學未久,隻解行觴耳,幸勿罪責。”即命行酒。玉往來給奉,善覷主人意向,豪悦之。酒闌人散,留與同寢,玉代豪拂榻解履,殷勤周至。醉語狎之,但有展笑,豪惑益甚。盡遣諸僕去,獨留玉。玉伺諸僕去,闔扉下楗焉。諸僕就别室飲。
移時,聞廳事中格格有聲,一僕往覘之,見室内冥黑,寂不聞聲。行將鏇踵,忽有響聲甚厲,如懸重物而斷其索。亟問之,並無應者。呼眾排闔入,則主人身首兩斷;玉自經死,繩絕堕地上,梁間頸際,殘綆儼然。眾大駭,傳告内闥,群集莫解。眾移玉屍於庭,覺其襪履虛若無足。解之則素舄如鉤,蓋女子也。益駭。呼孫淳詰之,淳駭極,不知所對,但雲:“玉月前投作弟子,願從壽主人,實不知從來。”以其服凶,疑是商家刺客。誓以二人邏守之。女貌如生,撫之肢體溫軟,二人竊謀淫之。一人抱屍轉側,方將緩其結束,忽腦如物擊,口血暴注,頃刻已死。其一大驚告眾,眾敬若神明焉,且以告郡。郡官問臣及禮,並言:“不知;但妹亡去已半載矣。”俾往驗視,果三官。官奇之,判二兄領葬,敕豪家勿仇。
異史氏曰:“家有女豫讓而不知,則兄之爲丈夫者可知矣。然三官之爲人,即蕭蕭易水,亦將羞而不流,況碌碌與世浮沉者耶!願天下閨中人,買絲繡之,其功德當不減於奉壯繆也。”
〈於江〉
鄉民於江,父宿田間爲狼所食。江時年十六,得父遺履,悲恨欲死。夜俟母寢,潛持鐵槌去眠父所,冀報父仇。少間一狼來逡巡嗅之,江不動。無何,搖尾掃其額,又漸俯首舐其股,江迄不動。既而歡躍直前,將齕其領。江急以鎚擊狼腦,立斃。起置草中。少間又一狼來如前狀,又斃之。以至中夜杳無至者。
忽小睡,夢父曰:“殺二物,足泄我恨,然首殺我者其鼻白,此都非是。”江醒,堅臥以伺之。既明,無所複得。欲曳狼歸,恐驚母,遂投諸眢井而歸。至夜複往,亦無至者。如此三四夜。忽一狼來齧其足,曳之以行。行數步,棘刺肉,石傷膚。江若死者,狼乃置之地上,意將齕腹,江驟起鎚之,僕;又連鎚之,斃。細視之,真白鼻也。大喜,負之以歸,始告母。母泣從去,探眢井,得二狼焉。
異史氏曰:“農家者流,乃有此英物耶!義烈發於血誠,非直勇也。智亦異焉。”
〈小二〉
膝邑趙旺夫妻奉佛,不茹葷血,鄉中有“善人”之目。家稱小有。一女小二絕慧美,趙珍愛之。年六歲,使與兄長春並從師讀,凡五年而熟五經焉。同窗丁生字紫陌,長於女三歲,文采風流,頗相傾愛。私以意告母,求婚趙氏。趙期以女字大家,故弗許。
未幾,趙惑於白蓮教,徐鴻儒既反,一家俱陷爲贼。小二知書善解,凡紙兵豆馬之術一見輒精。小女子師事徐者六人,惟二稱最,因得盡傳其術。趙以女故,大得委任。時丁年十八,游滕泮矣,而不肯論婚,意不忘小二也,潛亡去投徐麾下。女見之喜,優禮逾於常格。女以徐高足主軍務,晝夜出入,父母不得閑。
丁每宵見,嚐斥絕諸役,輒至三漏。丁私告曰:“小生此來,卿知區區之意否?”女雲:“不知。”丁曰:“我非妄意攀龍,所以故,實爲卿耳。左道無濟,止取滅亡。卿慧人不念此乎?能從我亡,則寸心誠不負矣。”女憮然爲間,豁然夢覺,曰:“背親而行不義,請告。”二人入陳利害,趙不悟,曰:“我師神人,豈有舛錯?”
女知不可諫,乃易髫而髻。出二紙鳶,與丁各跨其一,鳶肅肅展翼,似鶼鶼之鳥,比翼而飛。質明,抵萊蕪界。女以指拈鳶項,忽即斂堕,遂收鳶。更以雙衛,馳至山陰里,托爲避亂者,僦屋而居。二人草草出,嗇於裝,薪儲不給,丁甚憂之。假粟比舍,莫肯貸以升鬥。女無愁容,但質簪珥。閉門靜對,猜燈謎,憶亡書,以是角低昂,負者駢二指擊腕臂焉。
西鄰翁姓,綠林之雄也。一日獵歸,女曰:“富以其鄰,我何憂?暫假千金,其與我乎!”丁以爲難。女曰:“我將使彼樂輸也。”乃剪紙作判官狀置地下,覆以雞籠。然後握丁登榻,煮藏酒,檢《周禮》爲觴政,任言是某冊第幾葉第幾行,即共翻閱。其人得食旁、水旁、酉旁者飲,得酒部者倍之。既而女適得“酒人”,丁以巨觥引滿促釂。女乃祝曰:“若借得金來,君當得飲部。”丁翻卷,得“鱉人”。女大笑曰:“事已諧矣!”滴漉授爵。丁不服。女曰:“君是水族,宜作鱉飲。”方喧競所,聞籠中戛戛,女起曰:“至矣。”啟籠驗視,則布囊中有巨金累累充溢。丁不勝愕喜。後翁家媼抱兒來戲,竊言:“主人初歸,篝燈夜坐。地忽暴裂,深不可底。一判官自内出,言:‘我地府司隸也。太山帝君會諸冥曹,造暴客惡錄,須銀燈千架,架計重十兩。施百架,則消滅罪愆。’主人駭懼,焚香叩禱,奉以千金。判官荏苒而入,地亦遂合。”夫妻聽其言,故嘖嘖詫異之。
而從此漸購牛馬,蓄廝婢,自營宅第。里中無賴子窺其富,糾諸不逞,逾垣劫丁。丁夫婦始自夢中醒,則編菅爇照,寇集滿屋。二人執丁,又一人探手女懷。女袒而起,戟指而呵曰:“止,止!”盜十三人皆吐舌呆立,癡若木偶。女始着褲下榻,呼集家人,一一反接其臂,逼令供吐明悉。乃責之曰:“遠方人埋頭澗穀,冀得相扶持,何不仁至此!緩急人所時有,窘急者不妨明告,我豈積殖自封者哉?豺狼之行本合盡誅,但吾所不忍,姑釋去,再犯不宥!”諸盜叩謝而去。居無何鴻儒就擒,趙夫婦妻子俱被夷誅。生齎金往贖長春之幼子以歸。兒時三歲,養爲己出,使從姓丁,名之承祧。於是里中人漸知爲白蓮教戚裔。適蝗害稼,女以紙鳶數百翼放田中,蝗遠避,不入其隴,以是得無恙。里人共嫉之,群首於官,以爲鴻儒餘黨。官啖其富,肉視之,收丁;丁以重賂啖令,始得免。
女曰:“貨殖之來也苟,固宜有散亡。然蛇蠍之鄉不可久居。”因賤售其業而去之,止於益都之西鄙。女爲人靈巧,善居積,經紀過於男子。嚐開琉璃廠,每進工人而指點之。一切棋燈,其奇式幻采,諸肆莫能及,以故直昂得速售。居數年財益稱雄。而女督課婢僕嚴,食指數百無冗口。暇輒與丁烹茗着棋,或觀書史爲樂。錢穀出入以及婢僕業,凡五日一課,婦自持籌,丁爲之點籍唱名數焉。勤者賞齎有差,惰者鞭撻罰膝立。是日,給假不夜作,夫妻設餚酒,呼婢輩度俚曲爲笑。女明察如神,人無敢欺。而賞輒浮於其勞,故事易辦。村中二百餘家,凡貧者俱量給資本,鄉以此無游惰。值大旱,女令村人設壇於野,乘輿野出,禹步作法,甘霖傾注,五里内悉穫沾足。人益神之。女出未嚐障面,村人皆見之,或少年群居,私議其美,及覿面逢之,俱肅肅無敢仰視者。每秋日,村中童子不能耕作者,授以錢,使采荼薊,幾二十年,積滿樓屋。人竊非笑之。會山左大饑,人相食。女乃出菜雜粟贍饑者,近村賴以全活,無逃亡焉。
異史氏曰:“二所爲殆天授,非人力也。然非一言之悟,駢死已久。由是觀之,世抱非常之才,而誤入匪僻以死者當亦不少,焉知同學六人中,遂無其人乎?使人恨不爲丁生耳。”
〈庚娘〉
金大用,中州舊家子也。聘尤太守女,字庚娘,麗而賢,逑好甚敦。以流寇之亂,家人離逖,金擕家南竄。途遇少年,亦偕妻以逃者,自言廣陵王十八,願爲前驅。金喜,行止與俱。至河上,女隱告金曰:“勿與少年同舟,彼屢顧我,目動而色變,中叵測也。”金諾之。王殷勤覓巨舟,代金運裝,劬勞臻至,金不忍卻。又念其擕有少婦,應亦無他。婦與庚娘同居,意度亦頗溫婉。王坐舡頭上與櫓人傾語,似甚熟識戚好。
未幾日落,水程迢遞,漫漫不辨南北。金四顧幽險,頗涉疑怪。頃之,皎月初升,見彌望皆蘆葦。既泊,王邀金父子出戶一豁,乃乘間擠金入水;金有老父,見之欲號,舟人以篙築之,亦溺;生母聞聲出窺,又築溺之。王始喊救。母出時,庚娘在後,已微窺之。既聞一家盡溺,即亦不驚,但哭曰:“翁姑俱沒,我安適歸!”王入勸:“娘子勿憂,請從我至金陵,家中田廬頗足贍給,保無虞也。”女收涕曰:“得如此,願亦足矣。”王大悦,給奉良殷。既暮,曳女求歡,女托體姅,王乃就婦宿。
初更既盡,夫婦喧競,不知何由。但聞婦曰:“若所爲,雷霆恐碎汝顱矣!”王乃撾婦。婦呼雲:“便死休!誠不願爲殺人贼婦!”王吼怒,捽婦出。便聞骨董一聲,遂嘩言婦溺矣。未幾抵金陵,導庚娘至家,登堂見媼,媼訝非故婦。王言:“婦堕水死,新娶此耳。”歸房,又欲犯。庚娘笑曰:“三十許男子,尚未經人道耶?市兒初合卺亦須一杯薄漿酒,汝家沃饒,當即不難。清醒相對,是何體段?”王喜,具酒對酌。庚娘執爵,勸酬殷懇。王漸醉,辭不飲。庚娘引巨碗,強媚勸之,王不忍拒,又飲之。於是酣醉,裸脱促寢。庚娘撤器滅燭,托言溲溺,出房,以刀入,暗中以手索王項,王猶捉臂作昵聲。庚娘力切之,不死,號而起;又揮之,始殪。媼仿佛有聞,趨問之,女亦殺之。王弟十九覺焉。庚娘知不免,急自刎,刀鈍鈌不可入,啟戶而奔,十九逐之,已投池中矣。呼告居人,救之已死,色麗如生。共驗王屍,見窗上一函,開視,則女備述其冤狀。群以爲烈,謀斂資作殯。天明集視者數千人,見其容皆朝拜之。終日間得金百,於是葬諸南郊。好事者爲之珠冠袍服,瘞藏豐滿焉。
初,金生之溺也,浮片板上,得不死。將曉至淮上,爲小舟所救。舟蓋富民尹翁,專設以拯溺者。金既蘇,詣翁申謝。翁優厚之。留教其子。金以不知親耗,將往探訪,故不決。俄曰:“撈得死叟及媼。”金疑是父母,奔驗果然。翁代營棺木。生方哀慟,又白:“拯一溺婦,自言金生其夫。”生揮涕驚出,女子已至,殊非庚娘,乃十八婦也。向金大哭,請勿相棄。金曰:“我方寸已亂,何暇謀人?”婦益悲。尹審其故,喜爲天報,勸金納婦。金以居喪爲辭,且將複仇,懼細弱作累。婦曰:“如君言,脱庚娘猶在,將以報仇居喪去之耶?”翁以其言善,請暫代收養,金乃許之。蔔葬翁媼,婦缞绖哭泣,如喪翁姑。
既葬,金懷刃托缽,將赴廣陵,婦止之曰:“妾唐氏,祖居金陵,與豺子同鄉,前言廣陵者詐也。且江湖水寇,半伊同黨,仇不能複,隻取禍耳。”金徘徊不知所謀。忽傳女子誅仇事,洋溢河渠,姓名甚悉。金聞之一快,然益悲,辭婦曰:“幸不污辱。家有烈婦如此,何忍負心再娶?”婦以業有成說,不肯中離,願自居於媵妾。會有副將軍袁公,與尹有舊,適將西發,過尹,見生,大相知愛,請爲記室。無何,流寇犯顺,袁有大勳,金以參機務,叙勞,授游擊以歸。夫婦始成合卺之禮。
居數日,擕婦詣金陵,將以展庚娘之墓。暫過鎮江,欲登金山。漾舟中流,欻一艇過,中有一嫗及少婦,怪少婦頗類庚娘。舟疾過,婦自窗中窺金,神情益肖。驚疑不敢追問,急呼曰:“看群鴨兒飛上天耶!”少婦聞之。亦呼雲:“饞猧兒欲吃貓子腥耶!”蓋當年閨中之隱謔也。金大驚,反棹近之,真庚娘。青衣扶過舟,相抱哀哭,傷感行旅。唐氏以嫡禮見庚娘。庚娘驚問,金始備述其由。庚娘執手曰:“同舟一話,心常不忘,不圖吳越一家矣。蒙代葬翁姑,所當首謝,何以此禮相向?”乃以齒序,唐少庚娘一歲,妹之。
先是,庚娘既葬,自不知曆幾春秋。忽一人呼曰:“庚娘,汝夫不死,尚當重圓。”遂如夢醒。捫之四面皆壁,始悟身死已葬,隻覺悶悶,亦無所苦。有惡少窺其葬具豐美,發塚破棺,方將蒐括,見庚娘猶活,相共駭懼。庚娘恐其害己,哀之曰:“幸汝輩來,使我得睹天日。頭上簪珥,悉將去,願鬻我爲尼,更可少得直。我亦不泄也。”盜稽首曰:“娘子貞烈,神人共欽。小人輩不過貧乏無計,作此不仁。但無漏言幸矣。何敢鬻作尼!”庚娘曰:“此我自樂之。”又一盜曰:“鎮江耿夫人寡而無子,若見娘子必大喜。”庚娘謝之。自拔珠飾悉付盜,盜不敢受,固與之,乃共拜受。遂載去,至耿夫人家,托言舡風所迷。耿夫人,巨家,寡媼自度。見庚娘大喜,以爲己出。適母子自金山歸也,庚娘緬述其故。金乃登舟拜母,母款之若婿。邀至家,留數日始歸。後往來不絕焉。
異史氏曰:“大變當前,淫者生之,貞者死焉。生者裂人眥,死者雪人涕耳。至如談笑不驚,手刃仇讎,千古烈丈夫中豈多疋儔哉!誰謂女子,遂不可比蹤彥雲也?”
〈宮夢弼〉
柳芳華保定人,財雄。一鄉,慷慨好客,座上常百人;急人之急,千金不靳;賓友假貸常不還。惟一客宮夢弼,陝人,生平無所乞請,每至輒經歲,詞旨清灑,柳與寢處時最多。柳子名和,時總角,叔之,宮亦喜與和戲。每和自塾歸,輒與發貼地磚,埋石子偽作埋金爲笑。屋五架,掘藏幾遍。眾笑其行稚,而和獨悦愛之,尤較諸客昵。後十餘年家漸虛,不能供多客之求,於是客漸稀,然十數人徹宵談宴,猶是常也。年既暮,日益落,尚割畝得直以備雞黍。和亦揮霍,學父結小友,柳不之禁。無何,柳病卒,至無以治凶具。宮乃自出囊金,爲柳經紀。和益德之,事無大小,悉委宮叔。宮時自外入必袖瓦礫,至室則抛擲暗陬,更不解其何意。和每對宮憂貧,宮曰:“子不知作苦之難。無論無金;即授汝千金可立盡也。男子患不自立,何患貧?”一日辭欲歸,和泣囑速返,宮諾之,遂去。和貧不自給,典質漸空,日望宮至以爲經理,而宮滅蹟匿影去如黄鶴矣。
先是,柳生時,爲和論親於無極黄氏,素封也,後聞柳貧,陰有悔心。柳卒訃告之,即亦不弔,猶以道遠曲原之。和服除,母遣自詣嶽所定婚期,冀黄憐顧。比至,黄聞其衣履敝穿,斥門者不納。寄語雲:“歸謀百金可複來,不然,請自此絕。”和聞言痛哭。對門劉媼,憐而進之食,贈錢三百,慰令歸。母亦哀憤無策,因念舊客負欠者十常八九,俾擇富貴者求助焉。和曰:“昔之交我者爲我財耳,使兒駟馬高車,假千金亦即匪難。如此景象,誰猶念曩恩,憶故好耶?且父與人金資,曾無契保,責負亦難憑也。”母固強之,和從教,凡二十餘日不能致一文。惟優人李四舊受恩恤,聞其事,義贈一金。母子痛哭,自此絕望矣。
黄女年已及笄,聞父絕和,竊不直之。黄欲女别適,女泣曰:“柳郎非生而貧者也。使富倍他日,豈仇我者所能奪乎?今貧而棄之,不仁!”黄不悦,曲諭百端,女終不搖。翁嫗並怒,旦夕唾罵之,女亦安焉。無何,夜遭寇劫,黄夫婦炮烙幾死,家中席卷一空。荏苒三載,家益零替。有西賈聞女美,願以五十金致聘。黄利而許之,將強奪其志。女察知其謀,毁裝塗面,乘夜遁去,丐食於途。閱兩月始達保定,訪和居址,直造其家。母以爲乞人婦,故咄之,女嗚咽自陳,母把手泣曰:“兒何形骸至此耶!”女又慘然而告以故,母子俱哭。便爲盥沐,顏色光澤,眉目煥映,母子俱喜。然家三口,日僅一啖,母泣曰:“吾母子固應爾;所憐者,負吾賢婦!”女笑慰之曰:“新婦在乞人中,稔其況味,今日視之,覺有天堂地獄之别。”母爲解頤。
女一日入閑舍中,見斷草叢叢無隙地,漸入内室,塵埃積中,暗陬有物堆積,蹴之迕足,拾視皆朱提。驚走告和,和同往驗視,則宮往日所抛瓦礫,盡爲白金。因念兒時,常與瘞石室中,得毋皆金?而故地已典於東家,急贖歸。斷磚殘缺,所藏石子儼然露焉,頗覺失望,及發他磚,則燦燦皆白鏹也。頃刻間數巨萬矣。由是贖田產,市奴僕,門庭華好過昔日。因自奮曰:“若不自立,負我宮叔!”刻志下帷,三年中鄉選。
乃躬齎白金,往酬劉媼。鮮衣射目,僕十餘輩皆騎怒馬如龍。媼僅一屋,和便坐榻上。人嘩馬騰,棄溢里巷。黄翁自女失亡,西賈逼退聘財,業已耗去殆半,售居宅始得償,以故困窘如和曩日。聞舊婿烜耀,閉戶自傷而已。媼沽酒備饌款和,因述女賢,且惜女遁。問和:“娶否?”和曰:“娶矣。”食已,強媼往視新婦,載與俱歸。至家,女華妝出,群婢簇擁若仙。相見大駭,遂叙往舊,殷問父母起居。居數日,款洽優厚,制好衣,上下一新,始送令返。
媼詣黄許報女耗,兼致存問,夫婦大驚。媼勸往投女,黄有難色。既而凍餒難堪,不得已如保定。既到門,見閎峻麗,閽人怒目張,終日不得通,一婦人出,黄溫色卑詞,告以姓氏,求暗達女知。少間婦出,導入耳舍,曰:“娘子極欲一覲,然恐郎君知,尚候隙也。翁幾時來此?得毋饑否?”黄因訴所苦。婦人以酒一盛、饌二簋,出置黄前;又贈五金,曰:“郎君宴房中,娘子恐不得來。明旦宜早去,勿爲郎聞。”黄諾之。早起趣裝,則管鑰未啟,止於門中,坐袱囊以待。忽嘩主人出,黄將斂避,和已睹之,怪問誰何,家人悉無以應。和怒曰:“是必奸宄!可執赴有司。”眾應聲出,短綆繃系樹間,黄慚懼不知置詞。未幾昨夕婦出,跪曰:“是某舅氏。以前夕來晚,故未告主人。”和命釋縛。
婦送出門,曰:“忘囑門者,遂致參差。娘子言:相思時可使老夫人偽爲賣花者,同劉媼來。”黄諾,歸述於嫗。嫗念女若渴,以告劉媼,媼果與俱至和家,凡啟十餘關,始達女所。女着帔頂髻,珠翠綺絝,散香氣撲人。嚶嚀一聲,大小婢媼奔入滿側,移金椅床,置雙夾膝。慧婢瀹茗,各以隱語道寒暄,相視淚熒。至晚除室安二媼,裀褥溫軟,並昔年富時所未經。居三五日,女意殷渥。媼輒引空處,泣白前非。女曰:“我子母有何過不忘?但郎忿不解,防他聞也。”每和至,便走匿。一日方促膝,和遽入,見之,怒詬曰:“何物村嫗,敢引身與娘子接坐!宜撮鬢毛令盡!”劉媼急進曰:“此老身瓜葛,王嫂賣花者,幸勿罪責。”和乃上手謝過。即坐曰:“姥來數日,我大忙,未得展叙。黄家老畜產尚在否?”笑雲:“都佳,但是貧不可過。官人大富貴,何不一念翁婿情也?”和擊桌曰:“曩年非姥憐賜一甌粥,更何得鏇鄉土!今欲得而寢處之,何念焉!”言致忿際,輒頓足起罵。女恚曰:“彼即不仁,是我父母,我迢迢遠來,手皴瘃,足趾皆穿,亦自謂無負郎君。何乃對子罵父,使人難堪?”和始斂怒,起身去。黄嫗愧喪無色,辭欲歸,女以二十金私付之。
既歸,曠絕音問,女深以爲念。和乃遣人招之,夫妻至,慚作無以自容。和謝曰:“舊歲辱臨,又不明告,遂是開罪良多。”黄但唯唯。和爲更易衣履。留月餘,黄心終不自安,數告歸。和遺白金百兩,曰:“西賈五十金,我今倍之。”黄汗顏受之。和以輿馬送還,暮歲稱小豐焉。
異史氏曰:“雍門泣後,朱履杳然,令人憤氣杜門,不欲複交一客。然良朋葬骨,化石成金,不可謂非慷慨好客之報也。閨中人坐享高奉,儼然如嬪嬙,非貞異如黄卿,孰克當此而無愧者乎?造物之不妄降福澤也如是。”
鄉有富者,居積取盈,蒐算入骨。窖鏹數百,惟恐人知,故衣敗絮。啖糠秕以示貧。親友偶來,亦曾無作雞黍之事。或言其家不貧,便逋目作怒,其仇如不共戴天。暮年,日餐榆屑一升,臂上皮摺垂一寸長,而所窖終不肯發。後漸尪羸。瀕死,兩子環問之,猶未遽告;迨覺果危急,欲告子,子至,已舌蹇不能聲,惟爬抓心頭,呵呵而已。死後,子孫不能具棺木,遂藁葬焉。嗚呼!若窖金而以爲富,則大帑數千萬,何不可指爲我有哉?愚已!
〈鴝鵒〉
王汾濱言:其鄉有養八哥者,教以語言,甚狎習,出游必與之俱,相將數年矣。一日將過絳州,去家尚遠,而資斧已罄,其人愁苦無策。鳥雲:“何不售我?送我王邸,當得善價,不愁歸路無資也。”其人雲:“我安忍。”鳥言:“不妨。主人得價疾行,待我城西二十里大樹下。”其人從之。
擕至城,相問答,觀者漸眾。有中貴見之,聞諸王。王召入,欲買之。其人曰:“小人相依爲命,不願賣。”王問鳥:“汝願住否?”言:“願住。”王喜,鳥又言:“給價十金,勿多予。”王益喜,立畀十金,其人故作懊悔狀而去。王與鳥言,應對便捷。呼肉啖之。食已,鳥曰:“臣要浴。”王命金盆貯水,開籠令浴。浴已,飛檐間,梳翎抖羽,尚與王喋喋不休。頃之羽燥。翩躚而起,操晉音曰:“臣去呀!”顧盼已失所在。王及内侍仰面咨嗟,急覓其人則已渺矣。後有往秦中者,見其人擕鳥在西安市上。此畢載積先生記。
〈劉海石〉
劉海石,蒲台人,避亂於濱州。時十四歲,與濱州生劉滄客同函丈,因相善,訂爲昆季。無何,海石失怙恃,奉喪而歸,音問遂闕。滄客家頗裕,年四十,生二子,長子吉,十七歲,爲邑名士,次子亦慧。滄客又内邑中倪氏女,大嬖之。後半年長子患腦痛卒,夫妻大慘。無幾何妻病又卒,逾數月長媳又死,而婢僕之喪亡且相繼也。滄客哀悼,殆不能堪。
一日方坐愁間,忽閽人通海石至。滄客喜,急出門迎以入。方欲展寒溫,海石忽驚曰:“兄有滅門之禍不知耶?”滄客愕然,莫解所以。海石曰:“久失聞問,竊疑近況,未必佳也。”滄客泫然,因以狀對,海石欷歔,既而笑曰:“災殃未艾,餘初爲兄弔也。然幸而遇僕,請爲兄賀。”滄客曰:“久不晤,豈近精‘越人術’耶?”海石曰:“是非所長。陽宅風鑒,頗能習之。”滄客喜,便求相宅。導海石入,内外遍觀之,已而請睹諸眷口。滄客從其教,使子媳婢妾俱見於堂,滄客一一指示。
至倪,海石仰天而視,大笑不已。眾方驚疑,但見倪女戰栗無色,身暴縮短僅二尺餘。海石以界方擊其首,作石缶聲。海石揪其發檢腦後,見白發數莖,欲拔之,女縮項跪啼,言即去,但求勿拔。海石怒曰:“汝凶心尚未死耶?”就項後拔去之。女隨手而變,黑色如狸。眾大駭,海石掇納袖中,顧子婦曰:“媳受毒已深,背上當有異,請驗之。”婦羞,不肯袒示。劉子固強之,見背上白毛長四指許。海石以針挑去,曰:“此毛已老,七日即不可救。”又顧劉次子,亦有毛才二指。曰:“似此可月餘死耳。”滄客以及婢僕並刺之。曰:“僕適不來,一門無噍類矣。”問:“此何物?”曰:“亦狐屬。吸人神氣以爲靈,最利人死。”滄客曰:“久不見君,何能神異如此!無乃仙乎?”笑曰:“特從師習小技耳,何遽雲仙。”問其師,答雲:“山石道人。適此物,我不能死之,將歸獻俘於師。”言已告别。覺袖中空空,駭曰:“亡之矣!尾末有大毛未去,今已遁去。”眾俱駭然。海石曰:“領毛已盡,不能作人,止能化獸,遁當不遠。”於是入室而相其貓,出門而嗾其犬,皆曰無之。啟圈笑曰:“在此矣。”滄客視之多一豕,聞海石笑,遂伏不敢少動。提耳捉出,視尾上白毛一莖,硬如針。方將檢拔,而豕轉側哀鳴,不聽拔。海石曰:“汝造孽既多,拔一毛猶不肯耶?”執而拔之,隨手複化爲狸。納袖欲出,滄客苦留,乃爲一飯。問後會,曰:“此難預定。我師立願宏深,常使我等遨世上,拔救眾生,未必無再見時。”
及别後,細思其名,始悟曰:“海石殆仙矣!‘山石’合一‘岩’字,蓋呂祖諱也。”
〈諭鬼〉
青州石尚書茂華爲諸生時,郡門外有大淵,不雨亦不涸。邑中穫大寇數十名,刑於淵上。鬼聚爲祟,經過者輒曳入。一日,有某甲正遭困厄,忽聞群鬼惶竄曰:“石尚書至矣!”未幾公至,甲以狀告。公以堊灰題壁示雲:“石某爲禁約事:照得厥念無良,致嬰雷霆之怒;所謀不軌,遂遭斧鉞之誅。隻宜返罔兩之心,爭相懺悔;庶幾洗髑髏之血,脱此沉淪。爾乃生已極刑,死猶聚惡。跳踉而至,披發成群;躑躅以前,搏膺作厲。黄泥塞耳,輒逞鬼子之凶;白晝爲妖,幾斷行人之路!彼丘陵三尺外,管轄由人;豈乾坤兩大中,凶頑任爾?諭後各宜潛蹤,勿猶怙惡。無定河邊之骨,靜待輪回;金閨夢里之魂,還踐鄉土。如蹈前愆,必貽後悔!”自此鬼患遂絕,淵亦尋幹。
〈泥鬼〉
餘鄉唐太史濟武,數歲時,有表親某相擕戲寺中。太史童年磊落,膽即最豪,見廡中泥鬼睜琉璃眼,甚光而巨,愛之,陰以指抉取,懷之而歸。既抵家,某暴病不語;移時忽起,厲聲曰:“何故掘吾睛!”噪叫不休。眾莫之知,太史始言所作。家人乃祝曰:“童子無知,戲傷尊目,行奉還也。”乃大言曰:“如此,我便當去。”言訖僕地遂絕,良久而蘇。問其所言,茫不自覺。乃送睛仍安鬼眶中。
異史氏曰:“登堂索睛,土偶何其靈也。顧太史抉睛,而何以遷怒於同游?蓋以玉堂之貴,而且至性觥觥,觀其上書北闕,拂袖南山,神且憚之,而況鬼乎?”
〈夢別〉
王春李先生之祖,與先叔祖玉田公交最好。一夜夢公至其家,黯然相語。問:“何來?”曰:“僕將長往,故與君來别耳。”問:“何之?”曰:“遠矣。”遂出。送至穀中,見石壁有裂罅,便拱手作别,以背向罅,逡巡倒行而入,呼之不應,因而驚寐。及明以告太公敬一,且使備弔具,曰:“玉田公捐舍矣!”太公請先探之,信而後弔之。不聽,竟以素服往,至門則提幡掛矣。嗚呼!古人於友,其死生相信如此,喪輿待巨卿而行,豈妄哉!
〈犬燈〉
韓光祿大千之僕夜宿廈間,見樓上有燈如明星,未幾,熒熒飄落,及地化爲犬。睨之,轉舍後去,急起潛尾之,入院中化爲女子。心知其狐,還臥故所。俄女子自後來,僕佯寐以觀其變。女俯而撼之,僕偽作醒狀,問其爲誰,女不答。僕曰:“樓上燈光非子也耶?”女曰:“既知之,何問焉?”遂共宿之。晝别宵會以爲常。
主人知之,使二人夾僕臥,二人既醒,則身臥床下,亦不覺堕自何時。主人益怒,謂僕曰:“來時,當捉之來;不然則有鞭楚!”僕不敢言,諾而退,因念捉之難,不捉懼罪,展轉無策。忽憶女子一小紅衫密着其體,未肯暫脱,必其要害,執此可以脅之。夜來女至,問:“主人囑汝捉我乎?”曰:“良有之。但我兩人情好,何肯此爲?”及寢,陰掬其衫,女急啼,力脱而去。從此遂絕。後僕自他方歸,遙見女子坐道周,至前則擧袖障面。僕下騎呼曰:“何作此態?”女乃起握手曰:“我謂子已忘舊好矣。既戀戀有故人意。情尚可原。前事出於主命,亦不汝怪也。但緣分已盡,今設小酌,請入爲别。”時秋初,高梁正茂。女擕與俱入,則中有巨第。系馬而入,廳堂中酒餚已列。甫坐,群婢行炙。日將暮,僕有事欲覆主命,遂别,既出,則依然田隴耳。
〈番僧〉
釋體空言:在青州見二番僧,像貌奇古,耳綴雙環,被黄布,須發鬈如羊角,自言從西域來。聞太守重佛,謁之,太守遣二隸送詣叢林,和尚靈轡不甚禮之。執事者見其人異,私款之,止宿焉。或問:“西域多異人,羅漢得毋有奇術否?”其一囅然笑,出手於袖,掌中托小塔,高裁盈尺,玲瓏可愛。壁上最高處,有小龕,僧擲塔其中,矗然端立,無少偏倚。視塔上有舍利放光,照耀一室。少間以手招之,仍落掌中。其一僧乃袒臂,伸左肱,長可六七尺,而右肱縮無有矣;轉伸右肱亦如左狀。
〈狐妾〉
萊蕪劉洞九官汾州,獨坐署中,聞亭外笑語漸近,入室則四女子:一四十許,一可三十,一二十四五已來,末後一垂髫者,並立幾前,相視而笑。劉固知官署多狐,置不顧。少間,垂髫者出一紅巾戲抛面上,劉拾擲窗間,仍不顧。四女一笑而去。
一日年長者來,謂劉曰:“舍妹與君有緣,願無棄葑菲。”劉漫應之,女遂去。俄偕一婢擁垂髫兒來,俾與劉並肩坐。曰:“一對好鳳侶,今夜諧花燭。勉事劉郎,我去矣。”劉諦視,光豔無儔,遂與燕好。詰其行蹟,女曰:“妾固非人,而實人也。妾前官之女,盅於狐,奄忽以死,窆園内,眾狐以術生我,遂飄然若狐。”劉因以手探尻際,女覺之笑曰:“君將無謂狐有尾耶?”轉身雲:“請試捫之。”自此,遂留不去,每行坐與小婢俱,家人俱尊以小君禮。婢媼參謁,賞賚甚豐。
值劉壽辰,賓客煩多,共三十餘筵,須庖人甚眾;先期牒拘僅一二到者。劉不勝恚。女知之,便言:“勿憂。庖人既不足用,不如並其來者遣之。妾固短於才,然三十席亦不難辦。”劉喜,命以魚肉薑椒悉移内署。家中人但聞刀砧聲繁不絕。門内設以幾,行炙者置柈其上,轉視則餚俎已滿。托去複來,十餘人絡繹於道,取之不絕。末後,行炙人來索湯餅。内言曰:“主人未嚐預囑,咄嗟何以辦?”既而曰:“無已,其假之。”少頃呼取湯餅,視之三十餘碗,蒸騰幾上。客既去,乃謂劉曰:“可出金資,償某家湯餅。”劉使人將直去。則其家失湯餅,方共驚疑,使至疑始解。一夕夜酌,偶思山東苦醁,女請取之。遂出門去,移時返曰:“門外一罌可供數日飲。”劉視之,果得酒,真家中甕頭春也。
越數日,夫人遣二僕如汾。途中一僕曰:“聞狐夫人犒賞優厚,此去得賞金,可買一裘。”女在署已知之,向劉曰:“家中人將至。可恨傖奴無禮,必報之。”僕甫入城,頭大痛,至署,抱首號呼,共擬進醫藥。劉笑曰:“勿須療,時至當自瘥。”眾疑其穫罪小君。僕自思:初來未解裝,罪何由得?無所告訴,漫膝行而哀之。簾中語曰:“爾謂夫人則已耳,何謂狐也?”僕乃悟,叩不已。又曰:“既欲得裘,何得複無禮?”已而曰:“汝愈矣。”言已,僕病若失。僕拜欲出,忽自簾中擲一裹出,曰:“此一羔羊裘也,可將去。”僕解視,得五金。劉問家中消息,僕言都無事,惟夜失藏酒一罌,稽其時日,即取酒夜也。群憚其神,呼之“聖仙”,劉爲繪小像。
時張道一爲提學使,聞其異,以桑梓誼詣劉,欲乞一面,女拒之。劉示以像,張強擕而去。歸懸座右,朝夕祝之雲:“以卿麗質,何之不可?乃托身於髪髪之老!下官殊不惡於洞九,何不一惠顧?”女在署,忽謂劉曰:“張公無禮,當小懲之。”一日張方祝,似有人以界方擊額,崩然甚痛。大懼,反卷。劉詰之,使隱其故而詭對。劉笑,曰:“主人額上得毋痛否?”使不能欺,以實告。
無何婿亓生來,請覲之,女固辭之,亓請之堅。劉曰:“婿非他人,何拒之深?”女曰:“婿相見,必當有以贈之。渠望我奢,自度不能滿其志,故適不欲見耳。”既固請之,乃許以十日見。及期亓入,隔簾揖之,少致存問。儀容隱約,不敢審諦。即退,數步之外輒回眸注盼。但聞女言曰:“阿婿回首矣!”言已大笑,烈烈如鴞鳴。亓聞之,脛股皆軟,搖搖然如喪魂魄。既出,坐移時始稍定。乃曰:“適聞笑聲,如聽霹靂,竟不覺身爲己有。”少頃,婢以女命,贈亓二十金。亓受之,謂婢曰:“聖仙日與丈人居,寧不知我素性揮霍,不慣使小錢耶?”女聞之曰:“我固知其然。囊底適罄;向結伴至汴梁,其城爲河伯占據,庫藏皆沒水中,入水各得些須,何能飽無饜之求?且我縱能厚饋,彼福薄亦不能任。”
女凡事能先知,遇有疑難與議,無不剖。一日並坐,忽仰天大驚曰:“大劫將至,爲之奈何!”劉驚問家口,曰:“餘悉無恙,獨二公子可慮。此處不久將爲戰場,君當求差遠去,庶免於難。”劉從之,乞於上官,得解餉雲貴間。道里遼遠,聞者弔之,而女獨賀。無何,薑瓖叛,汾州沒爲贼窟。劉仲子自山東來,適遭其變,遂被其害。城陷,官僚皆罹幹難,惟劉以公出得免。
盜平,劉始歸。尋以大案桂誤,貧至饔飧不給,而當道者又多所需索,因而窘憂欲死。女曰:“勿憂,床下三千金,可資用度。”劉大喜,問:“竊之何處?”曰:“天下無主之物取之不盡,何庸竊乎!”劉借謀得脱歸,女從之。後數年忽去,紙裹數事留贈,中有喪家掛門之小幡,長二寸許,群以爲不祥。劉尋卒。
〈雷曹〉
樂雲鶴、夏平子二人,少同里,長同齋,相交莫逆。夏少慧,十歲知名。樂虛心事之。夏相規不倦;樂文思日進,由是名並著。而潦倒場屋,戰輒北。無何,夏遘疫而卒,家貧不能葬,樂銳身自任之。遺繈褓子及未亡人,樂以時恤諸其家,每得升鬥必析而二之,夏妻子賴以活。於是士大夫益賢樂。樂恒產無多,又代夏生憂内顧,家計日蹙。乃歎曰:“文如平子尚碌碌以沒,而況於我?人生富貴須及時,戚戚終歲,恐先狗馬填溝壑,負此生矣,不如早改圖也。”於是去讀而賈。操業半年,家資小泰。
一日客金陵,休於旅舍,見一人頎然而長,觔骨隆起,彷徨坐側,色黯淡有戚容。樂問:“欲得食耶?”其人亦不語。樂推食食之,則以手掬啖,頃刻已盡;樂又益以兼人之饌,食複盡。遂命主人割豚脅,堆以蒸餅,又盡數人之餐。始果腹而謝曰:“三年以來未嚐如此飫飽。”樂曰:“君固壯士,何飄泊若此?”曰:“罪嬰天譴,不可說也。”問其里居,曰:“陸無屋,水無舟,朝村而暮郭也。”樂整裝欲行,其人相從,戀戀不去。樂辭之,告曰:“君有大難,吾不忍忘一飯之德。”樂異之,遂與偕行。途中曳與同餐,辭曰:“我終歲僅數餐耳。”益奇之。次日渡江,風濤暴作,估舟盡覆,樂與其人悉沒江中。俄風定,其人負樂踏波出,登客舟,又破浪去。少時挽一舟至,扶樂入,囑樂臥守,複躍入江,以兩臂夾貨出,擲舟中,又入之;數入數出,列貨滿舟。樂謝曰:“君生我亦良足矣,敢望珠還哉!”檢視貨財,並無亡失。益喜,驚爲神人,放舟欲行,其人告退,樂苦留之,遂與共濟。樂笑雲:“此一厄也,止失一金簪耳。”其人欲複尋之。樂方勸止,已投水中而沒。驚愕良久,忽見含笑而出,以簪授樂曰:“幸不辱命。”江上人罔不駭異。
樂與歸,寢處共之,每十數日始一食,食則啖嚼無算。一日又言别,樂固挽之。適晝晦欲雨,聞雷聲。樂曰:“雲間不知何狀?雷又是何物?安得至天上視之,此疑乃可解。”其人笑曰:“君欲作雲中游耶?”少時樂倦甚,伏榻假寐。既醒,覺身搖搖然不似榻上,開目則在雲氣中,周身如絮。驚而起,暈如舟上,踏之軟無地。仰視星鬥,在眉目間。遂疑是夢。細視星嵌天上如蓮實之在蓬也,大者如甕,次如瓿,小如盎盂。以手撼之,大者堅不可動,小星搖動似可摘而下者;遂摘其一藏袖中。撥雲下視,則銀河蒼茫,見城郭如豆。愕然自念:設一脱足,此身何可複向?俄見二龍夭矯,駕縵車來,尾一掉,如鳴牛鞭。車上有器,圍皆數丈,貯水滿之。有數十人,以器掬水,遍灑雲間。忽見樂,共怪之。樂審所與壯士在焉,語眾雲:“是吾友也。”因取一器授樂令灑。時苦旱,樂接器排雲,遙望故鄉,盡情傾注。未幾謂樂曰:“我本雷曹,前誤行雨,罰謫三載。今天限已滿,請從此别。”乃以駕車之繩萬丈擲前,使握端縋下。樂危之;其人笑言:“不妨。”樂如其言,飀飀然瞬息及地。視之,則堕立村外,繩漸收入雲中,不可見矣。
時久旱,十里外雨僅盈指,獨樂里溝澮皆滿。歸探袖中,摘星仍在。出置案上,黯黝如石,入夜則光明煥發,映照四壁。益寶之,什襲而藏。每有佳客,出以照飲。正視之,則條條射目。一夜妻坐對握發,忽見星光漸小如螢,流動横飛。妻方怪咤,已入口中,咯之不出,竟已下咽。愕奔告樂,樂亦奇之。既寢,夢夏平子來,曰:“我少微星也。因先君失一德,促餘壽齡。君之惠好,在中不忘。又蒙自上天擕歸,可雲有緣。今爲君嗣,以報大德”。樂三十無子,得夢甚喜。自是妻果娠,及臨蓐,光輝滿室,如星在幾上時,因名“星兒”。機警非常,十六歲及進士第。
異史氏曰:“樂子文章名一世,忽覺蒼蒼之位置我者不在是,遂棄毛錐如脱屣,此與燕頷投筆者何以少異?至雷曹感一飯之德,少微酬良朋之知,豈神人之私報恩施哉?乃造物之公報賢豪耳。”
〈賭符〉
韓道士居邑中之天齊廟,多幻術,共名之“仙”。先子與最善,每適城,輒造之。一日與先叔赴邑,擬訪韓,適遇諸途。韓付鑰曰:“請先往啟門坐,少鏇我即至。”乃如其言。詣廟發扃,則韓已坐室中。諸如此類。
先是有敝族人嗜博賭,因先子亦識韓。值大佛寺來一僧,專事樗蒲,賭甚豪。族人見而悦之,罄資往賭,大虧。心益熱,典質田產複往,終夜盡喪。邑邑不得志,便道詣韓,精神慘淡,言語失次。韓問之,具以實告。韓笑曰:“常賭無不輸之理。倘能戒賭,我爲汝覆之。”族人曰:“倘得珠還合浦,花骨頭當鐵杵碎之!”韓乃以紙書符,授佩衣帶間。囑曰:“但得故物即已,勿得隴複望蜀也。”又付千錢約贏而償之。族人大喜而往。僧驗其資,易之,不屑與賭。族人強之,請一擲爲期,僧笑而從之。乃以千錢爲孤注,僧擲之無所勝負,族人接色,一擲成采。僧複以兩千爲注。又敗。僧漸增至十餘千,明明梟色,呵之皆成盧雉,計前所輸,頃刻盡覆。陰念再贏數千亦更佳,乃複博,則色漸劣。心怪之,起視帶上則符已亡矣,大驚而罷。載錢歸廟,除償韓外,追而計之,並末後所失,適符原數也。已乃愧謝失符之罪,韓笑曰:“已在此矣。固囑勿貪,而君不聽,故取之。”
異史氏曰:“天下之傾家者莫速於博,天下之敗德者亦莫甚於博。入其中者如沉迷海,將不知所底矣。夫商農之人,俱有本業;詩書之士,尤惜分陰。負耒横徑,固成家之正路;清談薄飲,猶寄興之生涯。
“爾乃狎比淫朋,纏綿永夜。傾囊倒篋,懸金於崄巇之天;呼雉呵盧,乞靈於淫昏之骨,盤施五木,似走圓珠;手握多章,如擎團扇。左覷人而右顧己,望穿鬼子之睛;陽示弱而陰用強,費盡魍魉之技。門前賓客待,猶戀戀於場頭;舍上火煙生,尚眈眈於盆里。忘餐廢寢,則久入成迷;舌敝唇焦,則相看似鬼。迨夫全軍盡沒,熱眼空窺。視局中則叫號濃焉,技癢英雄之臆;顧囊底而貫索空矣,灰寒壯士之心。引頸徘徊,覺白手之無濟;垂頭蕭索,始玄夜以方歸。幸交謫之人眠,恐驚犬吠;苦久虛之腹餓,敢怨羹殘。既而鬻子質田,冀珠還於合浦;不意火灼毛盡,終撈月於滄江。及遭敗後我方思,已作下流之物;試問賭中誰最善,群指無褲之公。甚而枵腹難堪,遂棲身於暴客;搔頭莫度,至仰給於香奩。嗚呼!敗德喪行,傾財亡身,孰非博之一途致之哉!”
〈阿霞〉
文登景星者少有重名,與陳生比鄰而居,齋隔一短垣。一日陳暮過荒落之墟,聞女子啼松柏間,近臨則樹横枝有懸帶,若將自經。陳詰之,揮涕而對曰:“母遠出,托妾於外兄。不圖狼子野心,畜我不卒。伶仃如此不如死!”言已複泣。陳解帶,勸令適人,女慮無可托者。陳請暫寄其家,女從之。既歸,挑燈審視,豐韻殊絕,大悦,欲亂之,女厲聲抗拒,紛紜之聲達於間壁。景生逾垣來窺,陳乃釋女。女見景生,凝目停睇,久乃奔去。二人共逐之,不知去向。
景歸,闔戶欲寢,則女子盈盈自房中出。驚問之,答曰:“彼德薄福淺,不可終托。”景大喜,詰其姓氏。曰:“妾祖居於齊,以齊爲姓,小字阿霞。”入以游詞,笑不甚拒,遂與寢處,齋中多友人來往,女恒隱閉深房。過數日,曰:“妾姑去,此處煩雜困人甚。繼今,請以夜蔔。”問:“家何所?”曰:“正不遠耳。”遂早去,夜果複來,歡愛綦篤。又數日謂景曰:“我兩人情好雖佳,終屬苟合。家君宦游西疆,明日將從母去,容即乘間禀命,而相從以終焉。”問:“幾日别?”約以旬終。既去,景思齋居不可常,移諸内又慮妻妒,計不如出妻。志既決,妻至輒詬厲,妻不堪其辱,涕欲死。景曰:“死恐見累,請早歸。”遂促妻行。妻啼曰:“從子十年未嚐失德,何決絕如此!”景不聽,逐愈急,妻乃出門去。自是堊壁清塵,引領翹待,不意信杳青鸞,如石沉海。妻大歸後,數浼知交請複於景,景不納,遂適夏侯氏。夏侯里居,與景接壤,以田畔之故世有隙。景聞之,益大恚恨。然猶冀阿霞複來,差足自慰。
越年餘並無蹤緒。會海神壽,祠内外士女雲集,景亦在。遙見一女甚似阿霞,景近之,入於人中;從之,出於門外;又從之,飄然竟去,景追之不及,恨悒而返。後半載適行於途,見一女郎着朱衣,從蒼頭,鞚黑衛來,望之,霞也。因問從人:“娘子爲誰?”答言:“南村鄭公子繼室。”又問:“娶幾時矣?”曰:“半月耳。”景思得毋誤耶?女郎聞語,回眸一睇,景視,真阿霞也。見其已適他姓,憤填胸臆,大呼:“霞娘!何忘舊約?”從人聞呼主婦,欲奮老拳。女急止之,啟幛紗謂景曰:“負心人何顏相見?”景曰:“卿自負僕,僕何嚐負卿?”女曰:“負夫人甚於負我!結發者如是而況其他?向以祖德厚,名列桂籍,故委身相從。今以棄妻故,冥中削爾祿秩,今科亞魁王昌即替汝名者也。我已歸鄭姓,無勞複念。”景俯首帖耳,口不能道一詞。視女子策蹇去如飛,悵恨而已。
是科景落第,亞魁果王氏昌名,景以是得薄幸名。四十無偶,家益替,恒趁食於親友家。偶詣鄭,鄭款之,留宿焉。女窺客,見而憐之,問鄭曰:“堂上客非景慶雲耶?”問所自識,曰:“未適君時,曾避難其家,亦深得其豢養。彼行雖賤而祖德未斬,且與君爲故人,亦宜有綈袍之義。”鄭然之,易其敗絮,留以數日。夜分欲寢,有婢持金二十餘兩贈景。女在窗外言曰:“此私貯,聊酬夙好,可將去,覓一良疋。幸祖德厚,尚足及子孫;無複喪檢,以促餘齡。”景感謝之。既歸,以十餘金買縉紳家婢,甚醜悍。擧一子,後登兩榜。鄭官至吏部郎。既沒,女送葬歸,啟輿則虛無人矣,始知其非人也。噫!人之無良,舍其舊而新是謀,卒之卵覆而鳥亦飛,天之所報亦慘矣!
〈李司鑒〉
李司鑒,永年擧人也,於康熙四年九月二十八日,打死其妻李氏。地方報廣平,行永年查審。司鑒在府前,忽於肉架上奪一屠刀,奔入城隍廟登戲台上對神而跪。自言:“神責我不當聽信奸人,在鄉黨顛倒是非,着我割耳。”遂將左耳割落,抛台下。又言:“神責我不應騙人錢財,着我割指。”遂將左指剁去。又言:“神責我不當奸淫婦女,使我割腎。”遂自閹,昏迷僵僕。時總督朱雲門題參革褫究擬,已奉諭旨,而司鑒已伏冥誅矣。邸抄。
〈五羖大夫〉
河津暢體元,字汝玉,爲諸生時,夢人呼爲“五羖大夫”,喜爲佳兆。及遇流寇之亂,盡剝其衣,夜閉置空室。時冬月寒甚,暗中摸索,得數羊皮護體,僅不至死。質明視之,恰符五數。啞然自笑神之戲己也。後以明經授雒南知縣。畢載績先生志。
〈毛狐〉
農子馬天榮年二十餘,喪偶,貧不能娶。芸田間,見少婦盛妝,踐禾越陌而過,貌赤色,致亦風流。馬疑其迷途,顧四野無人,戲挑之,婦亦微納。欲與野合,笑曰:“青天白日寧宜爲此,子歸掩門相候,昏夜我當至。”馬不信,婦矢之。馬乃以門戶向背俱告之,婦乃去。夜分果至,遂相悦愛。覺其膚肌嫩甚,火之,膚赤薄如嬰兒,細毛遍體,異之。又疑其蹤蹟無據,自念得非狐耶?遂戲相詰,婦亦自認不諱。馬曰:“既爲仙人,自當無求不得。既蒙繾綣,寧不以數金濟我貧?”婦諾之。次夜來,馬索金,婦故愕曰:“適忘之。”將去,馬又囑。至夜,問:“所乞或勿忘也?”婦笑,請以異日。愈數日馬複索,婦笑向袖中出白金二錠,約五六金,翹邊細紋,雅可愛玩。馬喜,深藏於櫝。積半歲,偶需金,因持示人。人曰:“是錫也。”以齒齕之,應口而落。馬大駭,收藏而歸。至夜婦至,憤致誚讓,婦笑曰:“子命薄,真金不能任也。”一笑而罷。
馬曰:“聞狐仙皆國色,殊亦不然。”婦曰:“吾等皆隨人現化。子且無一金之福,落雁沉魚何能消受?以我陋質固不足以奉上流,然較之大足駝背者,即爲國色。”過數月,忽以三金贈馬,曰:“子屢相索,我以子命不應有藏金。今媒聘有期,請以一婦之資相饋,亦借以贈别。”馬自白無聘婦之說,婦曰:“一二日自當有媒來。”馬問:“所言姿貌何如?”曰:“子思國色,自當是國色。”馬曰:“此即不敢望。但三金何能買婦?”婦曰:“此月老注定,非人力也。”馬問:“何遽言别?”曰:“戴月披星終非了局。使君自有婦,搪塞何爲?”天明而去,授黄末一刀圭,曰:“别後恐病,服此可療。”
次日果有媒來,先詰女貌,答:“在妍媸之間。”聘金幾何?”“約四五數。”馬不難其價,而必欲一親見其人。媒恐良家子不肯炫露,既而約與俱去,相機因便。既至其村,媒先往,使馬候諸村外。久之來曰:“諧矣!餘表親與同院居,適往見女,坐室中,請即偽爲謁表親者而過之,咫尺可相窺也。”馬從之。果見女子坐室中,伏體於床,倩人爬背。馬趨過,掠之以目,貌誠如媒言。及議聘,並不爭直,但求一二金裝女出閣。馬益廉之,乃納金並酬媒氏及書券者,計三兩已盡,亦未多費一文。擇吉迎女歸,入門,則胸背皆駝,項縮如龜,下視裙底,蓮船盈尺。乃悟狐言之有因也。
異史氏曰:“隨人現化,或狐女之自爲解嘲;然其言福澤,良可深信。餘每謂:非祖宗數世之修行,不可以博高官;非本身數世之修行,不可以得佳人。信因果者,必不以我言爲河漢也。”
〈翩翩〉
羅子浮,邠人,父母俱早世,八九歲依叔大業。業爲國子左廂,富有金繒而無子,愛子浮若己出。十四歲爲匪人誘去,作狹邪游,會有金陵娼僑寓郡中,生悦而惑之。娼返金陵,生竊從遁去。居娼家半年,床頭金盡,大爲姊妹行齒冷,然猶未遽絕之。無何,廣瘡潰臭,沾染床席,逐而出。丐於市,市人見輒遙避。自恐死異域,乞食西行,日三四十里,漸至邠界。又念敗絮膿穢,無顏入里門,尚趑趄近邑間。
日就暮,欲趨山寺宿,遇一女子,容貌若仙,近問:“何適?”生以實告。女曰:“我出家人,居有山洞,可以下榻,頗不畏虎狼。”生喜從去。入深山中,見一洞府,入則門横溪水,石梁駕之。又數武,有石室二,光明徹照,無須燈燭。命生解懸鶉,浴於溪流,曰:“濯之,瘡當愈。”又開幛拂褥促寢,曰:“請即眠,當爲郎作褲。”乃取大葉類芭蕉,剪綴作衣,生臥視之。制無幾時,摺疊床頭,曰:“曉取着之。”乃與對榻寢。生浴後,覺瘡瘍無苦,既醒摸之,則痂厚結矣。詰旦將興,心疑蕉葉不可着,取而審視,則綠錦滑絕。少間具餐,女取山葉呼作餅,食之果餅;又剪作雞、魚烹之,皆如真者。室隅一罌貯佳醞,輒複取飲,少減,則以溪水灌益之。數日瘡痂盡脱,就女求宿。女曰:“輕薄兒!甫能安身,便生妄想!”生雲:“聊以報德。”遂同臥處,大相歡愛。
一日有少婦笑入曰:“翩翩小鬼頭快活死!薛姑子好夢幾時做得?”女迎笑曰:“花城娘子,貴趾久弗涉,今日西南風緊,吹送也!小哥子抱得未?”曰:“又一小婢子。”女笑曰:“花娘子瓦窖哉!那弗將來?”曰:“方嗚之,睡卻矣。”於是坐以款飲。又顧生曰:“小郎君焚好香也。”生視之,年二十有三四,綽有餘妍,心好之。剝果誤落案下,俯地假拾果,陰撚翹鳳。花城他顧而笑,若不知者。生方恍然神奪,頓覺袍褲無溫,自顧所服悉成秋葉,幾駭絕。危坐移時,漸變如故。竊幸二女之弗見也。少頃酬酢間,又以指搔纖掌。花城坦然笑謔,殊不覺知。突突怔忡間,衣已化葉,移時始複變。由是漸顏息慮,不敢妄想。花城笑曰:“而家小郎子,大不端好!若弗是醋葫蘆娘子,恐跳蹟入雲霄去。”女亦哂曰:“薄幸兒,便值得寒凍殺!”相與鼓掌。花城離席曰:“小婢醒,恐啼腸斷矣。”女亦起曰:“貪引他家男兒,不憶得小江城啼絕矣。花城既去,懼貽誚責,女卒晤對如平時。居無何,秋老風寒,霜零木脱,女乃收落葉,蓄旨禦冬。顧生肅縮,乃持襆掇拾洞口白雲爲絮複衣,着之溫暖如襦,且輕松常如新綿。
逾年生一子,極惠美,日在洞中弄兒爲樂。然每念故里,乞與同歸。女曰:“妾不能從。不然,君自去。”因循二三年,兒漸長,遂與花城訂爲姻好。生每以叔老爲念。女曰:“阿叔臘故大高,幸複強健,無勞懸耿。待保兒婚後,去住由君。”女在洞中,輒取葉寫書,教兒讀,兒過目即了。女曰:“此兒福相,放教入塵寰,無憂至台閣。”未幾兒年十四,花城親詣送女,女華妝至,容光照人。夫妻大悦。擧家宴集。翩翩扣釵而歌曰:“我有佳兒,不羨貴官。我有佳婦,不羨綺絝。今夕聚首,皆當喜歡。爲君行酒,勸君加餐。”既而花城去,與兒夫婦對室居。新婦孝,依依膝下,宛如所生。生又言歸,女曰:“子有俗骨,終非仙品。兒亦富貴中人可擕去,我不誤兒生平。”新婦思别其母,花城已至。兒女戀戀,涕各滿眶。兩母慰之曰:“暫去,可複來。”翩翩乃剪葉爲驢,令三人跨之以歸。
大業已歸老林下,意侄已死,忽擕佳孫美婦歸,喜如穫寶。入門,各視所衣悉蕉葉,破之,絮蒸蒸騰去,乃並易之。後生思翩翩,偕兒往探之,則黄葉滿徑,洞口路迷,零涕而返。
異史氏曰:“翩翩、花城,殆仙者耶?餐葉衣雲何其怪也!然幃幄誹謔,狎寢生雛,亦複何殊於人世?山中十五載,雖無‘人民城郭’之異,而雲迷洞口,無蹟可尋,睹其景況,真劉、阮返棹時矣。”
〈黑獸〉
聞李太公敬一言:“某公在沈陽,宴集山顛,俯瞰山下,有虎銜物來,以爪穴地,瘞之而去。使人探所瘞得死鹿,乃取鹿而掩其穴。少間虎導一黑獸至,毛長數寸,虎前驅,若邀尊客。既至穴,獸眈眈蹲伺。虎探穴失鹿,戰伏不敢少動。獸怒其誑,以爪擊虎額,虎立斃,獸亦徑去。
異史氏曰:“獸不知何名。然問其形,殊不大於虎,而何延頸受死,懼之如此其甚哉?凡物各有所制,理不可解。如獮最畏狨,遙見之則百十成群,羅而跪,無敢遁者。凝睛定息,聽狨至,以爪遍揣其肥瘠,肥者則以片石志顛頂。獮戴石而伏,悚若木雞,惟恐堕落。狨揣志已,乃次第按石取食,餘始哄散。餘嚐謂貪吏似狨,亦且揣民之肥瘠而志之,而裂食之;而民之戢耳聽食,莫敢喘息,蚩蚩之情亦猶是也。可哀也夫!”
卷四
〈餘德〉
武昌尹圖南有别第,嚐爲一秀才税居,半年來亦未嚐過問。一日遇諸其門,年最少,而容儀裘馬,翩翩甚都。趨與語,卻又蘊藉可愛。異之,歸語妻,妻遣婢托遺問以窺其室。室有麗姝,美豔逾於仙人。一切花石服玩,俱非耳目所經。尹不測其何人,詣門投謁,適值他出。翼日卻來拜答,展其刺呼,始知餘姓德名。語次細審官閥,言殊隱約,固詰之,則曰:“欲相還往,僕不敢自絕。應知非寇竊通逃者,何須必知來曆。”尹謝之。命酒款宴,言笑甚歡。向暮,有昆崙捉馬挑燈,迎導以去。
明日摺簡報主人。尹至其家,見屋壁俱用明光紙裱,潔如鏡,金狻猊爇異香,一碧玉瓶插鳳尾孔雀羽各二,各長二尺餘;一水晶瓶浸粉花一樹,不知何名,亦高二尺許,垂枝覆幾外,葉疏花密,含苞未吐,花狀似濕蝶斂翼,蒂即如須。筵間不過八簋,豐美異常。即命童子擊鼓催花爲令。鼓聲既動,則瓶中花顫顫欲摺,俄而蝶翅漸張,既而鼓歇,淵然一聲,蒂須頓落,即爲一蝶飛落尹衣。餘笑起飛一巨觥,酒方引滿,蝶亦颺去。頃之鼓又作,兩蝶飛集餘冠。餘笑雲:“作法自斃矣。”亦引二觥。三鼓既終,花亂堕,翩翩而下,惹袖沾衿。鼓童笑來指數:尹得九籌,餘得四籌。尹已薄醉,不能盡籌,強引三爵,離席亡去。由是益奇之。
然其爲人寡交與,每闔門居,不與國人通弔慶。尹逢人輒宣,聞其異者爭交歡餘,門外冠蓋相望。餘頗不耐,忽辭主人去。去後,尹入其家,空庭灑掃無纖塵,燭淚堆擲青階下,窗間零帛斷綿,指印宛然。惟舍後遺一小白石缸,可受石許。尹擕歸貯水養朱魚,經年水清如初貯,後爲傭保移石誤碎之,水蓄並不傾瀉。視之缸宛在,捫之虛軟。手入其中,水隨手泄,出其手則複合,冬月不冰。一夜忽結爲晶,魚游如故。尹畏人知,常置密室,非子婿不以示也。久之漸播,索玩者紛錯於門。臘月忽解爲水,陰濕滿地,魚亦渺然,其舊缸殘石猶存。忽有道士踵門求之,尹出以示,道士曰:“此龍宮蓄水器也。”尹述其破而不泄之異。道士曰:“此缸之魂也。”殷殷然乞得少許。問其何用,曰:“以屑合藥,可得永壽。”予一片,歡謝而去。
〈楊千總〉
畢民部公即家起備兵洮岷時,有千總楊花麟來迎。冠蓋在途,偶見一人遺便路側。楊關弓欲射之,公急呵止。楊曰:“此奴無禮,合小怖之。”乃遙呼曰:“遺屙者,奉贈一股會稽藤簪綰髻子。”即飛矢去,正中其髻,其人急奔,便液污地。
〈瓜異〉
康熙二十六年六月,邑西村民圃中,黄瓜上複生蔓,結西瓜一枚,大如碗。
〈青梅〉
白下程生性磊落,不爲畛畦。一日自外歸,緩其束帶,覺帶沉沉,若有物堕,視之,無所見。宛轉間,有女子從衣後出,掠發微笑,麗甚。程疑其鬼,女曰:“妾非鬼,狐也。”程曰:“倘得佳人,鬼且不懼,而況於狐!”遂與狎。二年生一女,小字青梅。每謂程:“勿娶,我且爲君生子。”程遂不娶,親友共誚姍之。程志奪,聘湖東王氏。狐聞之大怒,就女乳之,委於程曰:“此汝家賠錢貨,生之殺之俱由爾,我何故代人作乳媼乎!”出門徑去。
青梅長而慧,貌韶秀,酷肖其母。既而程病卒,王再醮去。青梅寄食於堂叔。叔盪無行,欲鬻以自肥。適有王進士者,方候銓於家,聞其慧,購以重金,使從女阿喜服役。喜年十四,容華絕代,見梅忻悦,與同寢處。梅亦善候伺,能以目聽,以眉語,由是一家俱憐愛之。
邑有張生字介受,家屢貧,無恒產,税居王第。性純孝,制行不苟,又篤於學。青梅偶至其家,見生據石啖糠粥,入室與生母絮語,見案上具豚蹄焉。時翁臥病,生入,抱父而私,便液污衣,翁覺之而自恨。生掩其蹟,急出自濯,恐翁知。梅以此大異之。歸述所見,謂女曰:“吾家客非常人也。娘子不欲得良疋則已,欲得良疋,張生其人也。”女恐父厭其貧。梅曰:“不然,是在娘子。如以爲可,妾潛告使求伐焉。夫人必召商之,但應之曰‘諾’也,則諧矣。”女恐終貧爲天下笑。梅曰:“妾自謂能相天下士,必無謬誤。”明日往告張媼,媼大驚,謂其言不祥。梅曰:“小姐聞公子而賢之也,妾故窺其意以爲言。冰人往,我兩人袒焉,計合允遂。縱其否也,於公子何辱乎?”媼曰:“諾。”乃托侯氏賣花者往。夫人聞之而笑以告王,王亦大笑。喚女至,述侯氏意。女未及答,青梅亟讚其賢,決其必貴。夫人又問曰:“此汝百年事。如能啜糠覈也,即爲汝允之。”女俯首久之,顧壁而答曰:“貧富命也。倘命之厚則貧無幾時,而不貧者無窮期矣。或命之薄,彼錦繡王孫,其無立錐者豈少哉?是在父母。”初,王之商女也,將以博笑,及聞女言,心不樂曰:“汝欲適張氏耶?”女不答;再問,再不答。怒曰:“賤骨子不長進!欲擕筐作乞人婦,寧不羞死!”女漲紅氣結,含涕引去,媒亦遂奔。
青梅見不諧,欲自謀。過數日,夜詣生,生方讀,驚問所來,詞涉吞吐。生正色卻之,梅泣曰:“妾良家子,非淫奔者,徒以君賢,故願自托。”生曰:“卿愛我,謂我賢也。昏夜之行,自好者不爲,而謂賢者爲之乎?夫始亂之而終成之,君子猶曰不可,況不能成,役此何以自處?”梅曰:“萬一能成,肯賜援拾否?”生曰:“得人如卿又何求?但有不可如何者三,故不敢輕諾耳。”曰:“若何?”曰:“不能自主,則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樂,則不可如何;即樂之,而卿之身直必重,我貧不能措,則尤不可如何。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梅臨去,又囑曰:“倘君有意,乞共圖之。”生諾。
梅歸,女詰所往,遂跪而自投。女怒其淫奔,將施撲責。梅泣白無他,因以實告。女歎曰:“不苟合,禮也;必告父母,孝也;不輕然諾,信也;有此三德,天必祐之,其無患貧也已。”既而曰:“子將若何?”曰:“嫁之。”女笑曰:“癡婢能自主乎?”曰:“不濟,則以死繼之。”女曰:“我必如所願。”梅稽首而拜之。又數日謂女曰:“曩而言之戲乎,抑果欲慈悲耶?果爾,尚有微情,並祈垂憐焉。”女問之,答曰:“張生不能致聘,婢又無力可以自贖,必取盈焉,嫁我猶不嫁也。”女沉吟曰:“是非我之能爲力矣。我曰嫁且恐不得當,而曰必無取直焉,是大人所必不允,亦餘所不敢言也。”梅聞之泣下,但求憐拯,女思良久,曰:“無已,我私蓄數金,當傾囊相助。”梅拜謝,因潛告張。張母大喜,多方乞貸,共得如幹數,藏待好音。會王授曲沃宰,喜乘間告母曰:“青梅年已長,今將蒞任,不如遣之。”夫人固以青梅太黠,恐導女不義,每欲嫁之,而恐女不樂也,聞女言甚喜。逾兩日,有傭保婦白張氏意,王笑曰:“是隻合偶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高門,價當倍於曩昔。”女急進曰:“青梅待我久,賣爲妾,良不忍。”王乃傳語張氏,仍以原金署券,以青梅嬪於生。
入門孝翁姑,曲摺承顺,尤過於生,而操作更勤,饜糠秕不爲苦。由是家中無不愛重青梅。梅又以刺繡作業,售且速,賈人候門以購,惟恐弗得。得資稍可禦窮。且勸勿以内顧誤讀,經紀皆自任之。因主人之任,往别阿喜。喜見之,泣曰:“子得所矣,我固不如。”梅曰:“是何人之賜,而敢忘之?然以爲不如婢子,是促婢子壽。”遂泣相别。
王如晉半載,夫人卒,停柩寺中。又二年,王坐行賕免,罰贖萬計,漸貧不能自給,從者逃散。是時疫大作,王染疾卒。惟一媼從女,未幾媼亦卒,女伶仃益苦。有鄰媼勸之嫁,女曰:“能爲我雙葬親者,從之。”媼憐之,贈以鬥米而去。半月複來,曰:“我爲娘子極力,事難合也:貧者不能爲葬,富者又嫌子爲陵夷嗣。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能從也。”女曰:“若何?”曰:“此間有李郎欲覓側室,倘見姿容,即遣厚葬,必當不惜。”女大哭曰:“我搢紳裔而爲人妾耶!”媼無言遂去,日僅一餐,延息待賈,居半年益不可支。一日媼至,女泣告曰:“困頓如此,每欲自盡,猶戀戀而苟活者,徒以有兩柩在。己將轉溝壑,誰收親骨者?故思不如依汝言也。”媼即導李來,微窺女,大悦。即出金營葬,雙槥具擧。已,乃載女去,入參塚室。塚室故悍妒,李初未敢言妾,但托買婢。及見女,暴怒,杖逐而出,不聽入門。
女披發零涕,進退無所。有老尼過,邀與同居,喜從之。至庵中拜求祝發,尼不可,曰:“我視娘子非久臥風塵者,庵中陶器脱粟粗可自支,姑寄此以待之。時至,子自去。”居無何,市中無賴窺女美,每打門游語爲戲,尼不能止。女號泣欲自盡。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嚴禁,惡少始稍斂蹟。後有夜穴寺壁者,尼驚呼始去。因複告吏部,捉得首惡者,送郡笞責,始漸安。又年餘有貴公子過,見女驚絕,強尼通殷勤,又以厚賂啖尼。尼婉語之曰:“渠簪纓胄,不甘媵禦。公子且歸,遲遲當有以報命。”既去,女欲乳藥死。夜夢父來,疾道曰:“我不從汝志,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緩須臾勿死,夙願尚可複酬。”女異之。天明盥已,尼望之而驚曰:“睹子面濁氣盡消,横逆不足憂也。福且至,勿忘老身。”語未既聞扣戶聲。女失色,意必貴家奴。尼啟扉果然。驟問所謀,尼笑語承迎,但請緩以三日。奴述主言,事若無成,俾尼自複命。尼唯唯敬應,謝令去。女大悲,又欲自盡,尼止之。女慮三日複來,無詞可應。尼曰:“有老身在,斬殺自當之。”
次日方晡,暴雨翻盆,忽聞數人撾戶大嘩。女意變作,驚怯不知所爲。尼冒雨啟關,見有肩輿停駐,女奴數輩捧一麗人出,僕從煊赫,冠蓋甚都。驚問之,雲:“是司李内眷,暫避風雨。”導入殿中,移榻肅坐。家人婦群奔禪房,各尋休憩。入室見女,豔之,走告夫人。無何雨息,夫人起,請窺禪室。尼引入,睹女豔絕,凝眸不瞬,女亦顧盼良久。夫人非他,蓋青梅也。各失聲哭,因道行蹤,蓋張翁病故,生起複後,連捷授司李。生先奉母之任,後移諸眷口。女歎曰:“今日相看,何啻霄壤!”梅笑曰:“幸娘子挫摺無偶,天正欲我兩人完聚耳。徜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具有鬼神,非人力也。”乃取珠冠錦衣,催女易妝。女俯首徘徊,尼從中讚勸。女慮同居其名不顺,梅曰:“昔日自有定分,婢子敢忘大德!試思張郎,豈負義者?”強妝之,别尼而去。抵任,母子皆喜。女拜曰:“今無顏見母。”母笑慰之。因謀涓吉合卺,女曰:“庵中但有一絲生路,亦不肯從夫人至此。倘念舊好,得受一廬,可容蒲團足矣。”梅笑而不言。及期抱豔妝來,女左右不知所可。俄聞樂鼓大作,女亦無以自主。梅率婢媼強衣之,挽扶而出,見生朝服而拜,遂不覺盈盈而自拜也。梅曳入洞房,曰:“虛此位以待君久矣。”又顧生曰:“今夜得報恩,可好爲之。”返身欲去。女捉其裾,梅笑曰:“勿留我,此不能相代也。”解指脱去。
青梅事女謹,莫敢當夕,而女終漸沮不自安。於是母命相呼以夫人。梅終執婢妾禮罔敢懈。三年張行取入都,過庵,以五百金爲尼壽,尼不受,強之,乃受二百金,起大士祠,建王夫人碑。後張仕至侍郎。程夫人擧二子一女,王夫人四子一女。張上書陳情,俱封夫人。
異史氏曰:“天生佳麗,固將以報名賢,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贈絝袴,此造物所必爭也。而離離奇奇,致作合者無限經營,化工亦良苦矣。獨是青夫人能識英雄於塵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儼然而冠裳也者,顧棄德行而求膏粱,何智出婢子下哉!”
〈羅剎海市〉
馬驥字龍媒,賈人子,美豐姿,少倜儻,喜歌舞。輒從梨園子弟,以錦帕纏頭,美如好女,因複有“俊人”之號。十四歲入郡庠,即知名。父衰老罷賈而歸,謂生曰:“數卷書,饑不可煮,寒不可衣,吾兒可仍繼父賈。”馬由是稍稍權子母。從人浮海,爲颶風引去,數晝夜至一都會。其人皆奇醜,見馬至,以爲妖,群嘩而走。馬初見其狀,大懼,迨知國中之駭己也,遂反以此欺國人。遇飲食者則奔而往,人驚遁,則啜其餘。久之入山村,其間形貌亦有似人者,然襤褸如丐。馬息樹下,村人不敢前,但遙望之。久之覺馬非噬人者,始稍稍近就之。馬笑與語,其言雖異,亦半可解。馬遂自陳所自,村人喜,遍告鄰里,客非能搏噬者。然奇醜者望望即去,終不敢前;其來者,口鼻位置,尚皆與中國同,共羅漿酒奉馬,馬問其相駭之故,答曰:“嚐聞祖父言:西去二萬六千里,有中國,其人民形象率詭異。但耳食之,今始信。”問其何貧,曰:“我國所重,不在文章,而在形貌。其美之極者,爲上卿;次任民社;下焉者,亦邀貴人寵,故得鼎烹以養妻子。若我輩初生時,父母皆以爲不祥,往往置棄之,其不忍遽棄者,皆爲宗嗣耳。”問:“此名何國?”曰:“大羅刹國。都城在北去三十里。”馬請導往一觀。於是雞鳴而興,引與俱去。
天明,始達都。都以黑石爲牆,色如墨,樓閣近百尺。然少瓦。覆以紅石,拾其殘塊磨甲上,無異丹砂。時值朝退,朝中有冠蓋出,村人指曰:“此相國也。”視之,雙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簾。又數騎出,曰:“此大夫也。”以次各指其官職,率猙獰怪異。然位漸卑,醜亦漸殺。無何,馬歸,街衢人望見之,噪奔跌蹶,如逢怪物。村人百口解說,市人始敢遙立。既歸,國中鹹知有異人,於是搢紳大夫,爭欲一廣見聞,遂令村人要馬。每至一家,閽人輒闔戶,丈夫女子竊竊自門隙中窺語,終一日,無敢延見者。村人曰:“此間一執戟郎,曾爲先王出使異國,所閱人多,或不以子爲懼。”造郎門。郎果喜,揖爲上客。視其貌,如八九十歲人。目睛突出,須卷如猬。曰:“僕少奉王命出使最多,獨未至中華。今一百二十餘歲,又得見上國人物,此不可不上聞於天子。然臣臥林下,十餘年不踐朝階,早旦爲君一行。”乃具飲饌,修主客禮。酒數行,出女樂十餘人,更番歌舞。貌類夜叉,皆以自錦纏頭,拖朱衣及地。扮唱不知何詞,腔拍恢詭。主人顧而樂之。問:“中國亦有此樂乎?”曰:“有”。主人請擬其聲,遂擊桌爲度一曲。主人喜曰:“異哉!聲如鳳鳴龍嘯,從未曾聞。”
翼日趨朝,薦諸國王。王忻然下詔,有二三大夫言其怪狀,恐驚聖體,王乃止。郎出告馬,深爲扼腕。居久之,與主人飲而醉,把劍起舞,以煤塗面作張飛。主人以爲美,曰:“請君以張飛見宰相,厚祿不難致。”馬曰:“游戲猶可,何能易面目圖榮顯?”主人強之,馬乃諾。主人設筵,邀當路者,令馬繪面以待。客至,呼馬出見客。客訝曰:“異哉!何前媸而今妍也!”遂與共飲,甚歡。馬婆娑歌“弋陽曲”,一座無不傾倒。明日交章薦馬,王喜,召以旌節。既見,問中國治安之道,馬委曲上陳,大蒙嘉歎,賜宴離宮。酒酣,王曰:“聞卿善雅樂,可使寡人得而聞之乎?”馬即起舞,亦效白錦纏頭,作靡靡之音。王大悦,即日拜下大夫。時與私宴,恩寵殊異。久而官僚知其面目之假,所至,輒見人耳語,不甚與款洽。馬至是孤立,怡然不自安。遂上疏乞休致,不許;又告休沐,乃給三月假。
於是乘傳載金寶,複歸村。村人膝行以迎。馬以金資分給舊所與交好者,歡聲雷動。村人曰:“吾儕小人受大夫賜,明日赴海市,當求珍玩以報”,問:“海市何地?”曰:“海中市,四海鮫人,集貨珠寶。四方十二國,均來貿易。中多神人游戲。雲霞障天,波濤間作。貴人自重,不敢犯險阻,皆以金帛付我輩代購異珍。今其期不遠矣。”問所自知,曰:“每見海上朱鳥往來,七日即市。”馬問行期,欲同游矚,村人勸使自貴。馬曰:“我顧滄海客,何畏風濤?”未幾,果有踵門寄資者,遂與裝資入船。船容數十人,平底高欄。十人搖櫓,激水如箭。凡三日,遙見水雲幌漾之中,樓閣層叠,貿遷之舟,紛集如蟻。少時抵城下,視牆上磚皆長與人等,敵樓高接雲漢。維舟而入,見市上所陳,奇珍異寶,光明射目,多人世所無。
一少年乘駿馬來,市人盡奔避,雲是“東洋三世子。”世子過,目生曰:“此非異域人。”即有前馬者來詰鄉籍。生揖道左,具展邦族。世子喜曰:“既蒙辱臨,緣分不淺!”於是授生騎,請與連轡。乃出西城,方至島岸,所騎嘶躍入水。生大駭失聲。則見海水中分,屹如壁立。俄睹宮殿,玳瑁爲梁,魴鱗作瓦,四壁晶明,鑒影炫目。下馬揖入。仰視龍君在上,世子啟奏:“臣游市廛,得中華賢士,引見大王。”生前拜舞。龍君乃言:“先生文學士,必能衙官屈、宋。欲煩椽筆賦‘海市’,幸無吝珠玉。”生稽首受命。授以水晶之硯,龍鬣之毫,紙光似雪,墨氣如蘭。生立成千餘言,獻殿上。龍君擊節曰:“先生雄才,有光水國矣!”遂集諸龍族,宴集采霞宮。酒炙數行,龍君執爵向客曰:“寡人所憐女,未有良疋,願累先生。先生倘有意乎?”生離席愧荷,唯唯而已。龍君顧左右語。無何,宮女數人扶女郎出,佩環聲動,鼓吹暴作,拜竟睨之,實仙人也。女拜已而去。少時酒罷,雙鬟挑畫燈,導生入副宮,女濃妝坐伺。珊瑚之床飾以八寶,帳外流蘇綴明珠如鬥大,衾褥皆香軟。天方曙,雛女妖鬟,奔入滿側。生起,趨出朝謝。拜爲駙馬都尉。以其賦馳傳諸海。諸海龍君,皆專員來賀,爭摺簡招駙馬飲。生衣繡裳,坐青虯,呵殿而出。武士數十騎,背雕弧,荷白棓,晃耀填擁。馬上彈箏,車中奏玉。三日間,遍曆諸海。由是“龍媒”之名,噪於四海。宮中有玉樹一株,圍可合抱,本瑩澈如白琉璃,中有心淡黄色,稍細於臂,葉類碧玉,厚一錢許,細碎有濃陰。常與女嘯詠其下。花開滿樹,狀類薝葡。每一瓣落,鏘然作響。拾視之,如赤瑙雕鏤,光明可愛。時有異鳥來鳴,毛金碧色,尾長於身,聲等哀玉,惻人肺腑。生聞之,輒念故土。因謂女曰:“亡出三年,恩慈間阻,每一念及,涕膺汗背。卿能從我歸乎?”女曰:“仙塵路隔,不能相依。妾亦不忍以魚水之愛,奪膝下之歡。容徐謀之。”生聞之,涕不自禁。女亦歎曰:“此勢之不能兩全者也!”明日,生自外歸。龍王曰:“聞都尉有故土之思,詰旦趣裝,可乎?”生謝曰:“逆旅孤臣,過蒙優寵,銜報之思,結於肺腑。容暫歸省,當圖複聚耳。”入暮,女置酒話别。生訂後會,女曰:“情緣盡矣。”生大悲,女曰:“歸養雙親,見君之孝,人生聚散,百年猶旦暮耳,何用作兒女哀泣?此後妾爲君貞,君爲妾義,兩地同心,即伉儷也,何必旦夕相守,乃謂之偕老乎?若渝此盟,婚姻不吉。倘慮中饋乏人,納婢可耳。更有一事相囑:自奉衣裳,似有佳朕,煩君命名。”生曰:“其女耶可名龍宮,男耶可名福海。”女乞一物爲信,生在羅刹國所得赤玉蓮花一對,出以授女。女曰:“三年後四月八日,君當泛舟南島,還君體胤。”女以魚革爲囊,實以珠寶,授生曰:“珍藏之,數世吃着不盡也。”天微明,王設祖帳,饋遺甚豐。生拜别出宮,女乘白羊車。送諸海涘。生上岸下馬,女致聲珍重,回車便去,少頃便遠,海水複合,不可複見。生乃歸。
自浮海去,家人無不謂其已死;及至家人皆詫異。幸翁媼無恙,獨妻已去帷。乃悟龍女“守義”之言,蓋已先知也。父欲爲生再婚,生不可,納婢焉。謹志三年之期,泛舟島中。見兩兒坐在水面,拍流嬉笑,不動亦不沉。近引之,兒啞然捉生臂,躍入懷中。其一大啼,似嗔生之不援己者。亦引上之。細審之,一男一女,貌皆俊秀。額上花冠綴玉,則赤蓮在焉。背有錦囊,拆視,得書雲:“翁姑俱無恙。忽忽三年,紅塵永隔;盈盈一水,青鳥難通,結想爲夢,引領成勞。茫茫藍蔚,有恨如何也!顧念奔月姮娥,且虛桂府;投梭織女,猶悵銀河。我何人斯,而能永好?興思及此,輒複破涕爲笑。别後兩月,竟得孿生。今已啁啾懷抱,頗解言笑;覓棗抓梨,不母可活。敬以還君。所貽赤玉蓮花,飾冠作信。膝頭抱兒時,猶妾在左右也。聞君克踐舊盟,意願斯慰。妾此生不二,之死靡他。奩中珍物,不蓄蘭膏;鏡里新妝,久辭粉黛。君似征人,妾作盪婦,即置而不禦,亦何得謂非琴瑟哉?獨計翁姑已得抱孫,曾未一覿新婦,揆之情理,亦屬缺然。歲後阿姑窀穸,當往臨穴,一盡婦職。過此以往,則‘龍宮’無恙,不少把握之期;‘福海’長生,或有往還之路。伏惟珍重,不盡欲言。”生反覆省書攬涕。兩兒抱頸曰:“歸休乎!”生益慟撫之,曰:“兒知家在何許?”兒啼,嘔啞言歸。生視海水茫茫,極天無際,霧鬟人渺,煙波路窮。抱兒返棹,悵然遂歸。
生知母壽不永,周身物悉爲預具,墓中植松檟百餘。逾歲,媼果亡。靈輿至殯宮,有女子缞绖臨穴。眾驚顧,忽而風激雷轟,繼以急雨,轉瞬已失所在。松柏新植多枯,至是皆活。福海稍長,輒思其母,忽自投入海,數日始還。龍宮以女子不得往,時掩戶泣。一日晝暝,龍女急入,止之曰:“兒自成家,哭泣何爲?”乃賜八尺珊瑚一株,龍腦香一帖,明珠百粒,八寶嵌金合一雙,爲嫁資。生聞之突入,執手啜泣。俄頃,迅雷破屋,女已無矣。
異史氏曰:“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擧世一轍。‘小慚小好,大慚大好’。若公然帶鬚眉以游都市,其不駭而走者蓋幾希矣!彼陵陽癡子,將抱連城玉向何處哭也?嗚呼!顯榮富貴,當於蜃樓海市中求之耳!”
〈田七郎〉
武承休,遼陽人,喜交游,所與皆知名士。夜夢一人告之曰:“子交游遍海内,皆濫交耳。惟一人可共患難,何反不識?”問:“何人?”曰:“田七郎非與?”醒而異之。詰朝見所游,輒問七郎。客或識爲東村業獵者,武敬謁諸家,以馬箠撾門。未幾一人出,年二十餘,(左豸右區)目蜂腰,着膩帢,衣皂犢鼻,多白補綴,拱手於額而問所自。武展姓氏,且托途中不快,借廬憩息。問七郎,答曰:“我即是也。”遂延客入。見破屋數椽,木岐支壁。入一小室,虎皮狼蜕,懸布檻間,更無杌榻可坐,七郎就地設皋比焉。武與語,言詞樸質,大悦之。遽貽金作生計,七郎不受;固予之,七郎受以白母。俄頃將還,固辭不受。武強之再四,母龍鍾而至,厲色曰:“老身止此兒,不欲令事貴客!”武慚而退。歸途展轉,不解其意。適從人於室後聞母言,因以告武。先是,七郎持金白母,母曰:“我適睹公子有晦紋,必罹奇禍。聞之:受人知者分人憂,受人恩者急人難。富人報人以財,貧人報人以義。無故而得重賂,不祥,恐將取死報於子矣。”武聞之,深歎母賢,然益傾慕七郎。翼日設筵招之,辭不至。武登其堂,坐而索飲。七郎自行酒,陳鹿脯,殊盡情禮。越日武邀酬之,乃至。款洽甚歡。贈以金,即不受。武托購虎皮,乃受之。歸視所蓄,計不足償,思再獵而後獻之。入山三日,無所獵穫。會妻病,守視湯藥,不遑操業。浹旬妻淹忽以死,爲營齋葬,所受金稍稍耗去。武親臨唁送,禮儀優渥。既葬,負弩山林,益思所以報武。武探得其故,輒勸勿亟。切望七郎姑一臨存,而七郎終以負債爲憾,不肯至。武因先索舊藏,以速其來。七郎檢視故革,則蠹蝕殃敗,毛盡脱,懊喪益甚。武知之,馳行其庭,極意慰解之。又視敗革,曰:“此亦複佳。僕所欲得,原不以毛。”遂軸鞟出,兼邀同往。七郎不可,乃自歸。七郎終以不足報武爲念,裹糧入山,凡數夜,忽得一虎,全而饋之。武喜,治具,請三日留,七郎辭之堅,武鍵庭戶使不得出。賓客見七郎樸陋,竊謂公子妄交。武周鏇七郎,殊異諸客。爲易新服卻不受,承其寐而潛易之,不得已而受。既去,其子奉媼命,返新衣,索其敝裰。武笑曰:“歸語老姥,故衣已拆作履襯矣。”自是。七郎以兔鹿相貽,召之即不複至。武一日詣七郎,值出獵未返。媼出,跨閭而語曰:“再勿引致吾兒,大不懷好意!”武敬禮之,慚而退。半年許,家人忽白:“七郎爲爭獵豹,毆死人命,捉將官里去。”武大驚,馳視之,已械收在獄。見武無言,但雲:“此後煩恤老母。”武慘然出,急以重金賂邑宰,又以百金賂仇主。月餘無事,釋七郎歸。母慨然曰:“子發膚受之武公子耳,非老身所得而愛惜者。但祝公子百年無災患,即兒福。”七郎欲詣謝武,母曰:“往則往耳,見武公子勿謝也。小恩可謝,大恩不可謝。”七郎見武,武溫言慰藉,七郎唯唯。家人鹹怪其疏,武喜其誠篤,厚遇之,由是恒數日留公子家。饋遺輒受,不複辭,亦不言報。會武初度,賓從煩多,夜舍履滿。武偕七郎臥鬥室中,三僕即床下臥。二更向盡,諸僕皆睡去,兩人猶刺刺語。七郎背劍掛壁間,忽自騰出匣數寸,錚錚作響,光閃爍如電。武驚起,七郎亦起,問:“床下臥者何人?”武答:“皆廝僕。”七郎曰:“此中必有惡人。”武問故,七郎曰:“此刀購諸異國,殺人未嚐濡縷,迄佩三世矣。決首至千計,尚如新發於硎。見惡人則鳴躍,當去殺人不遠矣。公子宜親君子,遠小人,或萬一可免。”武頜之。七郎終不樂,輾轉床席。武曰:“災祥數耳,何憂之深?”七郎曰:“我别無恐怖,徒以有老母在。”武曰:“何遽至此?”七郎曰:“無則更佳。”
蓋床下三人:一爲林兒,是老彌子,能得主人歡;一僮僕,年十二三,武所常役者;一李應,最拗拙,每因細事與公子裂眼爭,武恒怒之。當夜默念,疑此人。詰旦喚至,善言絕令去。武長子紳,娶王氏。一日武出,留林兒居守。齋中菊花方燦,新婦意翁出,齋庭當寂,自詣摘菊。林兒突出勾戲,婦欲遁,林兒強挾入室。婦啼拒,色變聲嘶。紳奔入,林兒始釋手逃去。武歸聞之,怒覓林兒,竟已不知所之。過二三日,始知其投身某御史家。某官都中,家務皆委決於弟。武以同袍義,致書索林兒,某弟竟置不發。武益恚,質詞邑宰。勾牒雖出,而隸不捕,官亦不問。武方憤怒,適七郎至。武曰:“君言驗矣。”因與告訴。七郎顏色慘變,終無一語,即徑去。武囑幹僕邏察林兒。林兒夜歸,爲邏者所穫,執見武。武掠楚之,林兒語侵武。武叔恒,故長者,恐侄暴怒致禍。勸不如治以官法。武從之,縶赴公庭。而御史家刺書郵至,宰釋林兒,付紀綱以去。林兒意益肆,倡言叢眾中,誣主人婦與私。武無奈之,忿塞欲死。馳登御史門,俯仰叫罵,里舍慰勸令歸。
逾夜,忽有家人白:“林兒被人臠割,抛屍曠野間。”武驚喜,意稍得伸。俄聞御史家訟其叔侄,遂偕叔赴質。宰不聽辨。欲笞恒。武抗聲曰:“殺人莫須有!至辱詈搢紳,則生實爲之,無與叔事。”宰置不聞。武裂眥欲上,群役禁捽之。操杖隸皆紳家走狗,恒又老耄,簽數未半,奄然已死。宰見武叔垂斃,亦不複究。武號且罵,宰亦若弗聞者。遂舁叔歸,哀憤無所爲計。因思欲得七郎謀,而七郎終不一弔問。竊自念待伊不薄,何遽如行路人?亦疑殺林兒必七郎。轉念果爾,胡得不謀?於是遣人探索其家,至則扃鐍寂然,鄰人並不知耗。
一日,某弟方在内廨,與宰關說,值晨進薪水,忽一樵人至前,釋擔抽利刃直奔之。某惶急以手格刃,刃落斷腕,又一刀始決其首。宰大驚,竄去。樵人猶張皇四顧。諸役吏急闔署門,操杖疾呼。樵人乃自剄死。紛紛集認,識者知爲田七郎也。宰驚定,始出驗,見七郎僵臥血泊中,手猶握刃。方停蓋審視,屍忽突然躍起,竟決宰首,已而複踣。衙官捕其母子,則亡去已數日矣。武聞七郎死,馳哭盡哀。鹹謂其主使七郎,武破產夤緣當路,始得免。七郎屍棄原野月餘,禽犬環守之。武厚葬之。其子流寓於登,變姓爲佟。起行伍,以功至同知將軍。歸遼,武已八十餘,乃指示其父墓焉。
異史氏曰:“一錢不輕受,正一飯不敢忘者也。賢哉母乎!七郎者,憤未盡雪,死猶伸之,抑何其神?使荆卿能爾,則千載無遺恨矣。苟有其人,可以補天網之漏。世道茫茫,恨七郎少也。悲夫!”
〈產龍〉
壬戌間,邑邢村李氏婦,夫死,有遺腹,忽脹如甕,忽束如握。臨蓐,一晝夜不能產。視之,見龍首,一見輒縮去。家人懼,有王媼者焚香禹步,且捺且咒。未幾胞堕,不複見龍,惟數鱗大如盞。繼下一女,肉瑩徹如晶,髒腑可數。
〈保住〉
吳藩未叛時,嚐諭將士:有獨力能擒一虎者,優以廪祿,號“打虎將”。將中一人名保住,健捷如猱。邸中建高樓,梁木初架。住沿樓角而登,頃刻至顛,立脊檩上疾趨而行,凡三四返;已,乃踴身躍下,直立挺然。
王有愛姬善琵琶,所禦琵琶,以暖玉爲牙柱,抱之一室生溫,姬寶藏,非王手諭不出示人。一夕宴集,客請一觀其異。王適惰,期以翼日。時住在側,曰:“不奉王命,臣能取之。”王使人馳告府中,内外戒備,然後遣之。住逾十數重垣,始達姬院,見燈輝室中,而門扃錮,不得入。廊下有鸚鵡宿架上,住乃作貓子叫,既而學鸚鵡鳴,疾呼“貓來”。擺撲之聲且急,聞姬雲:“綠奴可急視,鸚鵡被撲殺矣!”住隱身喑處。俄一女子挑燈出,身甫離門,住已塞入。見姬守琵琶在幾上,住擕趨出。姬愕呼“寇至”,防者盡起。見住抱琵琶走,逐之不及,攢矢如雨。住躍登樹上,牆下故有大槐三十餘章,住穿樹行杪,如鳥移枝。樹盡登屋,屋盡登樓,飛奔殿閣,不啻翅翎,瞥然不知所在。客方飲,住抱琵琶飛落檐前,門扃如故,雞犬無聲。
〈公孫九娘〉
於七一案,連坐被誅者,棲霞、萊陽兩縣最多。一日俘數百人,盡戮於演武場中,碧血滿地,白骨撑天。上官慈悲,捐給棺木,濟城工肆,材木一空。以故伏刑東鬼,多葬南郊。甲寅間,有萊陽生至稷下,有親友二三人亦在誅數,因市楮帛,酹奠榛墟,就税舍於下院之僧。明日,入城營幹,日暮未歸。忽一少年,造室來訪。見生不在,脱帽登床,着履仰臥。僕人問其誰,合眸不對。既而生歸,則暮色朦朧,不甚可辨。自詣床下問之,瞠目曰:“我候汝主人,絮絮逼問,我豈暴客耶!”生笑曰:“主人在此。”少年即起着冠,揖而坐,極道寒暄,聽其音,似曾相識。急呼燈至,則同邑朱生,亦死於七之難者。大駭卻走,朱曳之雲:“僕與君文字之交,何寡於情?我雖鬼,故人之念,耿耿不忘。今有所瀆,願無以異物猜薄之。”生乃坐,請所命。曰:“令女甥寡居無偶,僕欲得主中饋。屢通媒約,輒以無尊長命爲辭。幸無惜齒牙餘惠。”先是,生有女甥,早失恃,遺生鞠養,十五始歸其家。俘至濟南,聞父被刑,驚而絕。生曰:“渠自有父,何我之求?”朱曰:“其父爲猶子啟櫬去,今不在此。”問:“女甥向依阿誰?”曰:“與鄰媼同居。”生慮生人不能作鬼媒。朱曰:“如蒙金諾,還屈玉趾。”遂起握生手,生固辭,問:“何之?”曰:“第行。”勉從與去。
北行里許,有大村落,約數十百家。至一第宅,朱以指彈扉,即有媼出,豁開兩扉,問朱:“何爲?”曰:“煩達娘子,雲阿舅至。”媼鏇反,頃複出,邀生入,顧朱曰:“兩椽茅舍子大隘,勞公子門外少坐候。”生從之入。見半畝荒庭,列小室二。甥女迎門啜泣,生亦泣,室中燈火熒然。女貌秀潔如生,凝目含涕,遍問妗姑。生曰:“具各無恙,但荆人物故矣。”女又嗚咽曰:“兒少受舅妗撫育,尚無寸報,不圖先葬溝瀆,殊爲恨恨。舊年伯伯家大哥遷父去,置兒不一念,數百里外,伶仃如秋燕。舅不以沉魂可棄,又蒙賜金帛,兒已得之矣。”生以朱言告,女俯首無語。媼曰:“公子曩托楊姥三五返,老身謂是大好。小娘子不肯自草草,得舅爲政,方此意慊得。”言次,一十七八女郎,從一青衣遽掩入,瞥見生。轉身欲遁。女牽其裾曰:“勿須爾!是阿舅。”生揖之。女郎亦斂衽。甥曰:“九娘,棲霞公孫氏。阿爹故家子,今亦‘窮波斯’,落落不稱意。旦晚與兒還往。”生睨之,笑彎秋月,羞暈朝霞,實天人也。曰:“可知是大家,蝸廬人焉得如此娟好!”甥笑曰:“且是女學士,詩詞俱大高作。昨兒稍得指教。”九娘微哂曰:“小婢無端敗壞人,教阿舅齒冷也。”甥又笑曰:“舅斷弦未續,若個小娘子,頗能快意否?”九娘笑奔出,曰:“婢子顛瘋作也!”遂去,言雖近戲,而生殊愛好之,甥似微察,乃曰:“九娘才貌無雙,舅倘不以糞壤致猜,兒當請諸其母。”生大悦,然慮人鬼難疋。女曰:“無傷,彼與舅有夙分。”生乃出。女送之,曰:“五日後,月明人靜,當遣人往相迓。”生至戶外,不見朱。翹首西望。月銜半規,昏黄中猶認舊徑。見南面一第,朱坐門石上,起逆曰:“相待已久,寒舍即勞垂顧。”遂擕手入,殷殷展謝。出金爵一、晉珠百枚,曰:“他無長物,聊代禽儀。”既而曰:“家有濁醪,但幽室之物,不足款嘉賓,奈何!”生撝謝而退。朱送至中餘,始别。
生歸,僧僕集問,隱之曰:“言鬼者妄也,適友人飲耳。”後五日,朱果來,整履搖箑,意甚欣。方至戶,望塵即拜。笑曰:“君嘉禮既成,慶在旦夕,便煩枉步。”生曰:“以無回音,尚未致聘,何遽成禮?”朱曰:“僕已代致之。”生深感荷,從與俱去。直達臥所,則女甥華妝迎笑。生問:“何時於歸?”女曰:“三日矣。”朱乃出所贈珠,爲甥助妝。女三辭乃受,謂生曰:“兒以舅意白公孫老夫人,夫人作大歡喜。但言老耄無他骨肉,不欲九娘遠嫁,期今夜舅往贅諸其家。伊家無男子,便可同郎往也。”朱乃導去。村將盡,一第門開,二人登其堂。俄白:“老夫人至。”有二青衣扶嫗升階。生欲展拜,夫人雲:“老朽龍鍾,不能爲禮,當即脱邊幅。”指畫青衣,進酒高會。朱乃喚家人,另出餚俎,列置生前;亦别設一壺,爲客行觴。筵中進饌,無異人世。然主人自擧,殊不勸進。
既而席罷,朱歸。青衣導生去,入室,則九娘華燭凝待。邂逅含情,極盡歡昵。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剄。枕上追述往事,哽咽不成眠。乃口占兩絕雲:“昔日羅裳化作塵,空將業果恨前身。十年露冷楓林月,此夜初逢畫閣春。”“白楊風雨繞孤墳,誰想陽台更作雲?忽啟鏤金箱里看,血腥猶染舊羅裙。”天將明,即促曰:“君宜且去,勿驚廝僕。”自此晝來宵往,劈惑殊甚。
一夕問九娘:“此村何名?”曰:“萊霞里。里中多兩處新鬼,因以爲名。”生聞之欷歔。女悲曰:“千里柔魂,蓬游無底,母子零孤,言之愴惻。幸念一夕恩義,收兒骨歸葬墓側,使百年得所依棲,死且不朽。”生諾之。女曰:“人鬼路殊,君不宜久滯。”乃以羅襪贈生,揮淚促别。生淒然出,忉怛不忍歸。因過叩朱氏之門。朱白足出逆;甥亦起,雲鬢籠松,驚來省問。生惆悵移時,始述九娘語。女曰:“妗氏不言,兒亦夙夜圖之。此非人世,不可久居”。於是相對汝瀾,生亦含涕而别。叩寓歸寢,展轉申旦。欲覓九娘之墓,則忘問志表。及夜複往,則千墳累累,竟迷村路,歎恨而返。展視羅襪,着風寸斷,腐如灰燼,遂治裝東鏇。
半載不能自釋,複如稷門,冀有所遇。及抵南郊,日勢已晚,息樹下,趨詣叢葬所。但見墳兆萬接,迷目榛荒,鬼火狐鳴,駭人心目。驚悼歸舍。失意遨游,返轡遂東。行里許,遙見一女立丘墓上,神情意致,怪似九娘。揮鞭就視,果九娘。下與語,女徑走,若不相識。再逼近之,色作怒,擧袖自障。頓呼“九娘”,則煙然滅矣。
異史氏曰:“香草沉羅,血滿胸臆;東山佩玦,淚漬泥沙。古有孝子忠臣,至死不諒於君父者。公孫九娘豈以負骸骨之托,而怨懟不釋於中耶?脾膈間物,不能掬以相示,冤乎哉!”
〈促織〉
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此物故非西產。有華陰令,欲媚上官,以一頭進,試使鬥而才,因責常供。令以責之里正。
市中游俠兒,得佳者籠養之,昂其直,居爲奇貨。里胥猾黠,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輒傾數家之產。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久不售。爲人迂訥,遂爲猾胥報充里正役,百計營謀不能脱。不終歲,薄產累盡。會征促織,成不敢斂戶口,而又無所賠償,憂悶欲死。妻曰:“死何益?不如自行蒐覓,冀有萬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歸,提竹筒銅絲籠,於敗堵叢草處探石發穴,靡計不施,迄無濟。即捕三兩頭,又劣弱,不中於款。宰嚴限追比,旬餘,杖至百,兩股間膿血流離,並蟲不能行捉矣。轉側床頭,惟思自盡。時村中來一駝背巫,能以神蔔。成妻具資詣問,見紅女白婆,填塞門戶。入其室,則密室垂簾,簾外設香幾。問者爇香於鼎,再拜。巫從旁望空代祝,唇吻翕辟,不知何詞,各各竦立以聽。少間,簾内擲一紙出,即道人意中事,無毫發爽。成妻納錢案上,焚香以拜。食頃,簾動,片紙抛落。拾視之,非字而畫,中繪殿閣類蘭若,後小山下怪石亂臥,針針叢棘,青麻頭伏焉;旁一蟆,若將跳舞。展玩不可曉。然睹促織,隱中胸懷,摺藏之,歸以示成。成反複自念:“得無教我獵蟲所耶?”細矚景狀,與村東大佛閣真逼似。乃強起扶杖,執圖詣寺後,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見蹲石鱗鱗,儼然類畫。遂於蒿萊中側聽徐行,似尋針芥,而心、目、耳力俱窮,絕無蹤響。冥蒐未已,一癩頭蟆猝然躍去。成益愕,急逐之。蟆入草間,躡蹟披求,見有蟲伏棘根,遽撲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狀極俊健,逐而得之。審視:巨身修尾,青項金翅。大喜,籠歸,擧家慶賀,雖連城拱璧不啻也。土於盆而養之,蟹白栗黄,備極護愛。留待限期,以塞官責。
成有子九歲,窺父不在,竊發盆,蟲躍躑徑出,迅不可捉。及撲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須就斃。兒懼,啼告母。母聞之,面色灰死,大罵曰:“業根,死期至矣!翁歸,自與汝複算耳!”兒涕而出。未幾成入,聞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兒,兒渺然不知所往;既而,得其屍於井。因而化怒爲悲,搶呼欲絕。夫妻向隅,茅舍無煙,相對默然,不複聊賴。
日將暮,取兒藁葬,近撫之,氣息惙然。喜置榻上,半夜複蘇,夫妻心稍慰。但兒神氣癡木,奄奄思睡,成顧蟋蟀籠虛,則氣斷聲吞,亦不複以兒爲念,自昏達曙,目不交睫。東曦既駕,僵臥長愁。忽聞門外蟲鳴,驚起覘視,蟲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鳴輒躍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虛若無物;手裁擧,則又超而躍。急趁之,摺過牆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顧,見蟲伏壁上。審諦之,短小,黑赤色,頓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惟彷徨瞻顧,尋所逐者。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視之,形若土狗,梅花翅,方首長脛,意似良。喜而收之。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鬥以覘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馴養一蟲,自名“蟹殼青”,日與子弟角,無不勝。欲居之以爲利,而高其直,亦無售者。徑造廬訪成。視成所蓄,掩口胡盧而笑。因出己蟲,納比籠中。成視之,龐然修偉,自增慚怍,不敢與較。少年固強之。顧念:蓄劣物終無所用,不如拚博一笑。因合納鬥盆。小蟲伏不動,蠢若木雞。少年又大笑。試以豬鬣毛撩撥蟲須,仍不動。少年又笑。屢撩之,蟲暴怒,直奔,遂相騰擊,振奮作聲。俄見小蟲躍起,張尾伸須,直齕敵領。少年大駭,解令休止。蟲翹然矜鳴,似報主知。成大喜。
方共瞻玩,一雞瞥來,徑進一啄。成駭立愕呼。幸啄不中,蟲躍去尺有咫。雞健進,逐逼之,蟲已在爪下矣。成倉猝莫知所救,頓足失色。鏇見雞伸頸擺撲;臨視,則蟲集冠上,力叮不釋。成益驚喜,掇置籠中。
翼日進宰。宰見其小,怒訶成。成述其異,宰不信。試與他蟲鬥,蟲盡靡;又試之雞,果如成言。乃賞成,獻諸撫軍。撫軍大悦,以金籠進上,細疏其能。既入宮中,擧天下所貢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之,無出其右者。每聞琴瑟之聲,則應節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詔賜撫臣名馬衣緞。撫軍不忘所自,無何,宰以“卓異”聞。宰悦,免成役;又囑學使,俾入邑庠。後歲餘,成子精神複舊,自言:“身化促織,輕捷善鬥,今始蘇耳。”撫軍亦厚賚成。不數歲,田百頃,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一出門,裘馬過世家焉。
異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過此已忘;而奉行者即爲定例。加之官貪吏虐,民日貼婦賣兒,更無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不可忽也。第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裘馬颺颺。當其爲里正、受撲責時,豈意其至此哉!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令尹、並受促織恩蔭。聞之:一人飛升,仙及雞犬。信夫!”
〈柳秀才〉
明季,蝗生青兗間,漸集於沂,沂令憂之。退臥署幕,夢一秀才來謁,峨冠綠衣,狀貌修偉,自言禦蝗有策。詢之,答雲:“明日西南道上有婦跨碩腹牝驢子,蝗神也。哀之,可免。”令異之。治具出邑南。伺良久,果有婦高髻褐帔,獨控老蒼衛,緩蹇北度。即爇香,捧卮酒,迎拜道左,捉驢不令去。婦問:“大夫將何爲?”令便哀求:“區區小治,幸憫脱蝗口。”婦曰:“可恨柳秀才饒舌,泄我密機!當即以其身受,不損禾稼可耳。”乃盡三卮,瞥不複見。
後蝗來飛蔽天日,竟不落禾田,盡集楊柳,過處柳葉都盡。方悟秀才柳神也。或雲:“是宰官憂民所感。”誠然哉!
〈水災〉
康熙二十一年,山東旱,自春徂夏,赤地千里。六月十三日小雨,始種粟。十八日大雨後,乃種豆。一日,石門莊有老叟,暮見二羊鬥山上,告村人曰:“大水至矣!”遂擕家播遷。村人共笑之。無何,雨暴注,平地水深數尺,居廬盡沒。一農人棄其兩兒,與妻扶老母奔避高阜。下視村中,匯爲澤國,並不複念及兩兒。水落歸家。一村盡成墟墓,入己門,則一屋獨存,見兩兒尚並坐床頭,嬉笑無恙。鹹歎謂夫婦孝感所致。此六月二十二日事也。
康熙二十四年,平陽地震,人民死者十有七八。城郭盡墟;僅存一舍,則孝子某家也。茫茫大劫中,惟孝嗣無恙,誰謂天公無皂白耶?
〈諸城某甲〉
諸城孫景夏學師言:其邑中某甲,值流寇亂,被殺,首墜胸前。寇退,家人得屍,將舁瘞之,聞其氣縷縷然,審視之,咽不斷者盈指。遂扶其頭荷之以歸。經一晝夜能呻,以匕箸稍哺飲食,半年竟愈,又十餘年,與二三人聚談,或作一解頤語,眾爲哄堂,甲亦鼓掌。一俯仰間,刀痕暴裂,頭堕血流,共視之已死。父訟笑者,眾斂金賂之,乃葬甲。
異史氏曰:“一笑頭落,此千古第一大笑也。頭連一線而不死,直待十年後成一笑獄,豈非二三鄰人,負債前生者耶!”
〈庫官〉
鄒平張華東,奉旨祭南嶽,道出江淮間,將宿驛亭。前驅白:“驛中有怪異,不可宿。”張弗聽,宵分冠劍而坐,俄聞靴聲入,則一頒白叟,皂紗黑帶。怪而問之,叟稽首曰:“我庫官也。爲大人典藏有日矣。幸節鉞遙臨,下官釋此重負。”問:“庫存幾何?”答雲:“二萬三千五百金。”公慮多金累綴,約歸時盤驗,叟唯唯而退。張至南中,饋遺頗豐。及還,宿驛亭,叟複出謁。及問庫物,曰:“已撥遼東兵餉矣。”深訝其前後之乖。叟曰:“人世祿命,皆有額數,錙銖不能增損。大人此行,應得之數已得矣,又何求?”言已竟去。張乃計其所穫,與庫數適相吻合。方歎飲啄有定,不可妄求也。
〈酆都御史〉
酆都縣外有洞,深不可測,相傳閻羅署。其中一切獄具,皆借人工。桎梏朽敗,輒擲洞口,邑宰即以新者易之,經宿失所在。供應度支,載之經制。
明有御史行台華公,按臨酆都,聞之不以爲信,欲入洞以決其惑,眾雲不可。公弗聽,乃秉燭入,以二役從。入里許,燭暴滅。視之,階道闊朗,有廣殿十餘間,列坐尊官,袍笏儼然。惟東首虛一座。尊官見公至,降階而迎,笑問曰:“至矣乎?别來無恙否?”公問:“此何處所?”尊官曰:“此冥府也。”公愕然告退。尊官指虛座曰:“此爲君坐,那可複還。”公益懼,固請寬宥,尊官曰:“定數何可逃也!”遂檢一卷示公,上注雲:“某月日,某以肉身歸陰。”公覽之,戰栗如濯冰水,念母老子幼,泫然流涕。
俄有金甲神人,捧黄帛書至,群拜舞啟讀已,乃賀公曰:“君有回陽之機矣。”公喜致問。曰:“適接帝詔,大赦幽冥,可爲君委摺原例耳。”乃示公途而出,數武之外,冥黑如漆,不辨行路,公甚窘苦。忽一神將,軒然而入,赤面長髯,光射數尺。公迎拜而哀之,神人曰:“誦佛經可出。”言已而去。公自計經咒多不記憶,惟《金剛經》頗曾習之,乃合掌而誦,頓覺一線光明,映照前路。偶有遺忘,則目前頓黑,定想移時,複誦複明;乃始得出。其二役,則不可問矣。
〈龍無目〉 沂水大雨,忽堕一龍,雙睛俱無,奄有氣息。邑令以八十席覆之,未能周身。爲設野祭,猶反覆以尾擊地,其聲堛然。
〈狐諧〉
萬福字子祥,博興人,幼業儒,家貧而運蹇,年二十有奇,尚不能掇一芹。鄉中澆俗,多報富戶役,長厚者至碎破其家。萬適報充役,懼而逃,如濟南,税居逆旅。夜有奔女,顏色頗麗,萬悦而私之,問姓氏。女自言:“實狐,然不爲君祟。”萬喜而不疑。女囑勿與客共,遂日至,與共臥處。凡日用所需,無不仰給於狐。
居無何,二三相識,輒來造訪,恒信宿不去。萬厭之,而不忍拒,不得已以實告客。客願一睹仙容,萬白於狐。狐曰:“見我何爲哉?我亦猶人耳。”聞其聲,不見其人。客有孫得言者,善謔,固請見,且曰:“得聽嬌音,魂魄飛越。何吝容華,徒使人聞聲相思?”狐笑曰:“賢孫子!欲爲高曾母作行樂圖耶?”眾大笑。狐曰:“我爲狐,請與客言狐典,頗願聞之否?”眾唯唯。狐曰:“昔某村旅舍,故多狐,輒出祟行客。客知之,相戒不宿其舍,半年,門戶蕭索。主人大憂,甚諱言狐。忽有一遠方客,自言異國人,望門休止。主人大悦,甫邀入門,即有途人陰告曰:‘是家有狐。’客懼,白主人,欲他徙。主人力白其妄,客乃止。入室方臥,見群鼠出於床下。客大駭,驟奔,急呼:‘有狐!’主人驚問。客怒曰:‘狐巢於此,何誑我言無?’主人又問:‘所見何狀?’客曰:‘我今所見,細細幺麽,不是狐兒,必當是狐孫子?’”言罷,座客粲然。孫曰,“既不賜見,我輩留勿去,阻爾陽台。”狐笑曰:“寄宿無妨。倘有小迕犯,幸勿介懷。”客恐其惡作劇,乃共散去,然數日必一來,索狐笑罵。狐諧甚,每一語即顛倒賓客,滑稽者不能屈也。群戲呼爲“狐娘子”。
一日。置酒高會,萬居主人位,孫與二客分左右坐,上設一榻待狐。狐辭不善酒。鹹請坐談,許之。酒數行,眾擲骰爲瓜蔓之令。客值瓜色,會當飲,戲以觥移上座曰:“狐娘子太清醒,暫借一杯。”狐笑曰:“我故不飲,願陳一典,以佐諸公飲。”孫掩耳不樂聞。客皆曰:“罵人者當罰。”狐笑曰:“我罵狐何如?”眾曰:“可。”於是傾耳共聽。狐曰:“昔一大臣,出使紅毛國,着狐腋冠見國王。王見而異之,問:‘何皮毛,溫厚乃爾?’夫臣以狐對。王曰:此物生平未曾得聞。狐字字畫何等?使臣書空而奏曰:‘右邊是一大瓜,左邊是一小犬。’”主客又複哄堂。二客,陳氏兄弟,一名所見,一名所聞。見孫大窘,乃曰:“雄狐何在,而縱雌狐流毒若此?”狐曰:“適一典談猶未終,遂爲群吠所亂,請終之。國王見使臣乘一騾,甚異之。使臣告曰:‘此馬之所生。’又大異之。使臣曰:‘中國馬生騾,騾主駒駒。’王細問其狀。使臣曰:‘馬生騾,是“臣所見”,騾生駒駒,是“臣所聞”。’”擧坐又大笑。眾知不敵,乃相約:後有開謔端者,罰作東道主。
頃之酒酣,孫戲謂萬曰:“一聯請君屬之。”萬曰:“何如?”孫曰:“妓者出門訪情人,來時‘萬福’,去時‘萬福’。”眾屬思未對。狐笑曰:“我有之矣。”對曰:“龍王下詔求直諫,鱉也‘得言’,龜也‘得言’。”眾絕倒。孫大恚曰:“適與爾盟,何複犯戒?”狐笑曰:“罪誠在我,但非此不能確對耳。明日設席,以贖吾過。”相笑而罷。狐之詼諧。不可殫述。居數月,與萬偕歸。乃博興界,告萬曰:“我此處有葭莩親,往來久梗,不可不一訊。日且暮,與君同寄宿,待旦而行可也。”萬詢其處,指言“不遠。”萬疑前此故無村落,姑從之。二里許,果見一莊,生平所未曆。狐往叩關,一蒼頭出應門。入則重門叠閣,宛然世家。俄見主人,有翁與媼,揖萬而坐。列筵豐盛,待萬以姻婭,遂宿焉。狐早謂曰:“我遽偕君歸,恐駭聞聽。君宜先往,我將繼至。”萬從其言,先至,預白於家人。未幾狐至,與萬言笑,人盡聞之,而不見其人。逾年,萬複事於濟,狐又與俱。忽有數人來,狐從與語,備極寒暄。乃語萬曰:“我本陝中人,與君有夙因,遂從許時。今我兄弟來,將從以歸,不能周事。”留之不可,竟去。
〈雨錢〉
濱州一秀才讀書齋中,有款門者,啟視則一老翁,形貌甚古。延入,通姓氏,翁自言:“養真,姓胡,實狐仙。慕君高雅,願共晨夕。”生故曠達,亦不爲怪。相與評駁今古,殊博洽,鏤花雕繪,粲於牙齒,時抽經義,則名理湛深,出人意外。生驚服,留之甚久。
一日密祈翁曰:“君愛我良厚。顧我貧若此,君但一擧手,金錢自可立致,何不小周給?”翁默然,少間笑曰:“此大易事。但須得十數錢作母。”生如其請。翁乃與共入密室中,禹步作咒。俄頃,錢有數十百萬從梁間鏘鏘而下,勢如驟雨,轉瞬沒膝,拔足而立又沒踝。廣丈之舍,約深三四尺餘。乃顧生曰:“頗厭君意否?”曰:“足矣。”翁一揮,錢畫然而止,乃相與扃戶出。生竊喜暴富矣。
頃之入室取用,則阿堵化爲烏有,惟母錢十餘枚尚在。生大失望,盛氣向翁,頗懟其誑。翁怒曰:“我本與君文字交,不謀與君作贼!便如秀才意,隻合尋梁上君子交好得,老夫不能承命!”遂拂衣去。
〈妾杖擊賊〉
益都西鄙有貴家某巨富,蓄一妾頗婉麗,而塚室凌摺之,鞭撻横施,妾奉事惟謹,某憐之,常私語慰撫,妾殊無怨言。一夜數人逾垣入,撞其扉幾壞。某與妻惶恐惴栗,不知所爲。妾起默無聲息,暗摸屋中得挑水木杖,拔關遽出。群贼亂如蓬麻,妾舞杖動,風鳴鉤響,立擊四五人僕地,贼盡靡;駭愕亂奔,牆急不得上,傾跌咿啞,亡魂失命。妾拄杖於地,顧笑曰:“此等物事,不直下手打得,亦學作贼!我不殺汝,殺嫌辱我。”悉縱之逸去。
某大驚,問曰:“何自能爾?”則“妾父故鎗棒師,妾得盡傳其術,殆不啻百人敵也。”妻尤駭甚,悔向之迷於物色。由是善視女,遇之反如嫡,然而妾則終無纖毫失禮。鄰婦謂妾曰:“嫂擊贼若豚犬,顧奈何俯首受撻楚?”妾曰:“是吾分也,他何敢言。”聞者益賢之。
異史氏曰:“身懷絕技,居數年而人莫知之,一旦捍患禦災,化鷹爲鳩,嗚呼!射雉既穫,内人展笑;握槊方勝,貴主同車。技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
〈秀才驅怪〉
長山徐遠公,故明諸生,鼎革後,棄儒訪道,稍稍學敕勒之術,遠近多耳其名。某邑一巨公,具幣,致誠款書,招之以騎。徐問:“召某何意?”僕曰:“不知。但囑小人務屈降臨。”徐乃行。至則中亭宴饌,禮遇甚恭,然終不道其相迎之旨。徐因問曰:“實欲何爲?”幸祛疑抱。主人輒言:“無他。”但勸杯酒。言詞閃爍,殊所不解。談話之間,不覺向暮,邀徐飲園中。園頗佳勝,而竹樹蒙翳,景物陰森,雜花叢叢,半沒草萊。抵一閣,覆板之上懸蛛錯綴,似久無人住者。酒數行,天色曛暗,命燭複飲。徐辭不勝酒,主人即罷酒呼茶。諸僕倉皇撤餚器,盡納閣之左室幾上。茶啜未半,主人托故竟去。僕人持燭引宿左室,燭置案上,遽返身去,頗甚草草。徐疑或擕襆被來伴,久之,人聲杳然,乃自起扃戶就寢。
窗外皎月,入室侵床,夜鳥秋蟲,一時啾唧,心中怛然,寢不成寐。頃之,板上橐橐似踏蹴聲,甚厲。俄下護梯,俄近寢門。徐駭,毛發猬立,急引被蒙首,而門已豁然頓開。徐展被角微伺之,見一物獸首人身,毛周遍體,長如馬鬐,深黑色;牙粲群蜂,目炯雙炬。及幾,伏餂器中剩餚,舌一過,數器輒淨如掃。已而趨近榻,嗅徐被。徐驟起,翻被冪怪頭,按之狂喊。怪出不意,驚脱,啟外戶竄去。徐披衣起遁,則園門外扃,不可得出。緣牆而走,躍逾短垣,則主人馬廄。廄人驚,徐告以故,即就乞宿。
將旦,主人使伺徐,不見,大駭。已而出自廄中。徐大怒曰:“我不慣作驅怪術,君遣我,又祕不一言,我橐中蓄有如意鉤,又不送達寢所,是欲死我也!”主人謝曰:“擬即相告,慮君難之,初亦不知橐有藏鉤。幸宥十死!”徐終怏怏,索騎歸。自是怪絕。後主人宴集園中,輒笑向客曰:“我終不忘徐生功也。”
異史氏曰:“黄狸黑狸,得鼠者雄。此非空言也。假令翻被狂喊之後,隱其駭懼,公然以怪之絕爲己能,則人將謂徐生真神人不可及矣。”
〈姊妹易嫁〉
掖縣相國毛公,家素微,其父常爲人牧牛。時邑世族張姓,有新阡在東山之陽。或經其側,聞墓中叱咤聲曰:“若等速避去,勿久混貴人宅!”張聞,亦未深信。既又頻得夢警曰:“汝家墓地,本是毛公佳城,何得久假此?”由是家數不利。客勸徙葬吉,張乃徙焉。
一日相國父牧,出張家故墓,猝遇雨,匿身廢壙中。已而雨益甚,潦水奔穴,崩渹灌注,遂溺以死。相國時尚孩童。母自詣張,丐咫尺地掩兒父。張問其姓氏,大異之。往視溺死所,儼當置棺處,更駭;乃使就故壙窆焉。且令擕若兒來。葬已,母偕兒詣張謝。張一見,輒喜,即留其家,教之讀,以齒子弟行。又請以長女妻兒,母謝不敢。張妻卒許之。然其女甚薄毛家,怨慚之意時形言色。且曰:“我死不從牧牛兒!”及親迎,新郎入宴,彩輿在門,女方掩袂向隅而哭。催之妝不妝,勸亦不解。俄而新郎告行,鼓樂大作,女猶眼零雨而首飛蓬也。父入勸女,不聽,怒逼之,哭益厲,父無奈。家人報新郎欲行,父急出曰:“衣妝未竟,煩郎少待。”又奔入視女。往複數番,女終無回意。其父周張欲死,皇急無計。其次女在側,因非其姊,苦逼勸之。姊怒曰:“小妮子,亦學人喋聒!爾何不從他去?”妹曰:“阿爺原不曾以妹子屬毛郎;若以妹子屬毛郎,何煩姊姊勸駕耶?”父聽其言慷爽,因與伊母竊議,以次易長。母即向次女曰:“迕逆婢不遵父母命,今欲以兒代姊,兒肯行否?”女慨然曰:“父母之命,即乞丐不敢辭;且何以見毛家郎便終身餓莩死乎?”父母大喜,即以姊妝妝女,倉猝登車徑去。入門,夫婦雅敦好逑。第女素病赤鬜,毛郎稍介意。及知易嫁之說,由是益以知己德女。
居無何,毛郎補博士弟子,往應鄉試。經王舍人莊,店主先一夕夢神曰:“旦夕有毛解元來,後且脱汝於厄,可善待之。”以故晨起,專伺察東來客,及得公,甚喜。供具甚豐,且不索直。公問故,特以夢兆告。公頗自負;私計女發鬑鬑,慮爲顯者笑,富貴後當易之。及試,竟落第,偃蹇喪志,赧見主人,不敢複由王舍,迂道歸家。
逾三年再赴試,店主人延候如前。公曰:“爾言不驗,殊慚祗奉。”主人曰:“秀才以陰欲易妻,故被冥司黜落,豈吾夢不足踐耶?”公愕然,問故。主人曰:“别後複夢神告,故知之。”公聞而惕然悔懼,木立若偶。主人又曰:“秀才宜自愛,終當作解首。”入試,果擧賢書第一。夫人發亦尋長,雲鬟委綠,倍增嫵媚。
其姊適里中富兒,意氣自高。夫盪惰,家漸陵替,貧無煙火。聞妹爲孝廉婦,彌增愧怍,姊妹輒避路而行。未幾,良人又卒,家落。毛公又擢進士。女聞,刻骨自恨,遂忿然廢身爲尼。及公以宰相歸。強遣女行者詣府謁問,冀有所貽。比至,夫人饋以綺縠羅絹若幹疋,以金納其中。行者擕歸見師,師失所望,恚曰:“與我金錢,尚可作薪米費,此物我何所須!”遽令送回。公與夫人疑之,啟視,則金具在,方悟見卻之意。笑曰:“汝師百金尚不能任,焉有福澤從我老尚書也。”遂以五十金付尼去,且囑曰:“將去作爾師用度。但恐福薄人難承受耳。”行者歸,告其師。師啞然自歎,私念生平所爲,率自顛倒,美惡避就,繄豈由人耶?後王舍店主人以人命逮系囹圄,公乃爲力解釋罪。
異史氏曰:“張家故墓,毛氏佳城,斯已奇矣。餘聞時人有‘大姨夫作小姨夫,前解元爲後解元’之戲,此豈慧黠者所能較計耶?嗚呼!彼蒼者天久已夢夢,何至毛公,其應如響耶?”
〈續黃粱〉
福建曾孝廉,捷南宮時,與二三同年,遨游郭外。聞毗盧禪院寓一星者,往詣問蔔。入揖而坐。星者見其意氣颺颺,稍佞諛之。曾搖箑微笑,便問:“有蟒玉分否?”星者曰:“二十年太平宰相。”曾大悦,氣益高。
值小雨,乃與游侶避雨僧舍。舍中一老僧,深目高鼻,坐蒲團上,淹蹇不爲禮。眾一擧手,登榻自話,群以宰相相賀。曾心氣殊高,便指同游曰:“某爲宰相時,推張年丈作南撫,家中表爲參、游,我家老蒼頭亦得小千把,餘願足矣。”一座大笑。
俄聞門外雨益傾注,曾倦伏榻間。忽見有二中使,齎天子手詔,召曾太師決國計。曾得意榮寵,亦烏知其非有也,疾趨入朝。天子前席,溫語良久,命三品以下,聽其黜陟,不必奏聞。即賜蟒服一襲,玉帶一圍,名馬二疋。曾被服稽拜以出。入家,則非舊所居第,繪棟雕榱,窮極壯麗,自亦不解何以遽至於此。然拈須微呼,則應諾雷動。俄而公卿贈海物,傴僂足恭者叠出其門。六卿來,倒屣而迎;侍郎輩,揖與語;下此者,頷之而已。晉撫饋女樂十人,皆是好女子,其尤者爲嫋嫋,爲仙仙,二人尤蒙寵顧。科頭休沐,日事聲歌。一日,念微時嚐得邑紳王子良周濟,我今置身青雲,渠尚磋跎仕路,何不一引手?早旦一疏,薦爲諫議,即奉諭旨,立行擢用。又念郭太僕曾睚眥我,即傳呂給諫及侍禦陳昌等,授以意旨;越日,彈章交至,奉旨削職以去。恩怨了了,頗快心意。偶出郊衢,醉人適觸鹵簿,即遣人縛付京尹,立斃杖下。接第連阡者,皆畏勢獻沃產,自此富可埒國。無何而嫋嫋、仙仙,以次殂謝,朝夕遐想,忽憶曩年見東家女絕美,每思購充媵禦,輒以綿薄違宿願,今日幸可適志。乃使幹僕數輩,強納資於其家。俄頃藤輿舁至,則較之昔望見時尤豔絕也。自顧生平,於願斯足。
又逾年,朝士竊竊,似有腹非之者,然揣其意,各爲立仗馬,曾亦高情盛氣,不以置懷。有龍圖學士包拯上疏,其略曰:“竊以曾某,原一飲賭無賴,市井小人。一言之合,榮膺聖眷,父紫兒朱,恩寵爲極。不思捐軀摩頂,以報萬一,反恣胸臆,擅作威福。可死之罪,擢發難數!朝廷名器,居爲奇貨,量缺肥瘠,爲價重輕。因而公卿將士,盡奔走於門下,估計夤緣,儼如負販,仰息望塵,不可算數。或有傑士賢臣,不肯阿附,輕則置之閑散。重則褫以編氓。甚且一臂不袒,輒許鹿馬之奸;片語方幹,遠竄豺狼之地。朝士爲之寒心,朝廷因而孤立。又且平民膏腴,任肆蠶食;良家女子,強委禽妝。沴氣冤氛,暗無天日!奴僕一到,則守、令承顏;書函一投,則司、院枉法。或有廝養之兒,瓜葛之親,出則乘傳,風行雷動。地方之供給稍遲,馬上之鞭撻立至。荼毒人民,奴隸官府,扈從所臨,野無青草。而某方炎炎赫赫,怙寵無悔。召對方承於闕下,萋菲輒進於君前;委蛇才退於自公,聲歌已起於後苑。聲色狗馬,晝夜荒淫;國計民生,罔存念慮。世上寧有此宰相乎!内外駭訛,人情洶洶。若不急加斧鑕之誅,勢必釀成操、莽之禍。臣拯夙夜抵懼,不敢寧處,冒死列款,仰達宸聽。伏祈斷奸佞之頭,籍貪冒之產,上回天怒,下快輿情。如果臣言虛謬,刀鋸鼎鑊,即加臣身。”雲雲。疏上,曾聞之氣魄悚駭,如飲冰水。幸而皇上優容,留中不發。又繼而科、道、九卿,文章劾奏,即昔之拜門牆、稱假父者,亦反顏相向。奉旨籍家,充雲南軍。子任平陽太守,已差員前往提問。
曾方聞旨驚怛,鏇有武士數十人,帶劍操戈,直抵内寢,褫其衣冠,與妻並系。俄見數夫運資於庭,金銀錢鈔以數百萬,珠翠瑙玉數百斛,幄幕簾榻之屬,又數千事,以至兒繈女舄,遺墜庭階。曾一一視之。酸心刺目。又俄而一人掠美妾出,披發嬌啼,玉容無主。悲火燒心,含憤不敢言。俄樓閣倉庫,並已封志,立叱曾出。監者牽羅曳而出,夫妻吞聲就道,求一下駟劣車,少作代步,亦不可得。十里外,妻足弱,欲傾跌,曾時以一手相攀引。又十餘里,己亦困憊。欻見高山,直插雲漢,自憂不能登越,時挽妻相對泣。而監者獰目來窺,不容稍停駐。又顧斜日已墜,尤可投止,不得已,參差蹩躠而行。比至山腰,妻力已盡。泣坐路隅。曾亦憩止,任監者叱罵。
忽聞百聲齊噪,有群盜各操利刃,跳梁而前。監者大駭,逸去。曾長跪告曰:“孤身遠謫,囊中無長物。”哀求宥免。群盜裂眥宣言:“我輩皆被害冤民,隻乞得佞贼頭,他無索取。”曾怒叱曰:“我雖待罪,乃朝廷命官,贼子何敢爾!”贼亦怒,以巨斧揮曾項,覺頭堕地作聲。
魂方駭疑,即有二鬼來反接其手,驅之行。行逾數刻,入一都會。頃之,睹宮殿,殿上一醜形王者,憑幾決罪福。曾前匍伏請命,王者閱卷,才數行,即震怒曰:“此欺君誤國之罪,宜置油鼎!”萬鬼群和,聲如雷霆。即有巨鬼捽至墀下,見鼎高七尺已來,四圍熾炭,鼎足皆赤。曾觳觫哀啼,竄蹟無路。鬼以左手抓發,右手握踝,抛置鼎中。覺塊然一身,隨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徹於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念欲速死,而萬計不能得死。約食時,鬼方以巨叉取曾,複伏堂下。王又檢冊籍,怒曰:“倚勢凌人,合受刀山獄!”鬼複捽去。見一山,不甚廣闊,而峻削壁立,利刃縱横,亂如密筍。先有數人罥腸刺腹於其上,呼號之聲,慘絕心目。鬼促曾上,曾大哭退縮。鬼以毒錐刺腦,曾負痛乞憐。鬼怒,捉曾起,望空力擲。覺身在雲霄之上,暈然一落,刃交於胸,痛苦不可言狀,又移時,身驅重贅,刀孔漸闊,忽焉脱落,四支蠖屈。鬼又逐以見王。王命會計生平賣爵鬻名,枉法霸產,所得金錢幾何。即有盨須人持籌握算,曰:“二百二十一萬。”王曰:“彼既積來,還令飲去!”少間,取金錢堆階上如丘陵,漸入鐵釜,熔以烈火。鬼使數輩,更相以杓灌其口,流頤則皮膚臭裂,入喉則髒腑騰沸。生時患此物之少,是時患此物之多也。半日方盡。
王者令押去甘州爲女。行數步,見架上鐵梁,圍可數尺,綰一火輪,其大不知幾百由旬,焰生五采,光耿雲霄。鬼撻使登輪。方合眼躍登,則輪隨足轉,似覺傾墜,遍體生涼。開目自顧,身已嬰兒,而又女也。視其父母,則懸鶉敗絮;土室之中,瓢杖猶存。心知爲乞人子,日隨乞兒托缽,腹轆轆不得一飽。着敗衣,風常刺骨。十四歲,鬻與顧秀才備媵妾,衣食粗足自給。而塚室悍甚,日以鞭棰從事,輒用赤鐵烙胸乳。幸良人頗憐愛,稍自寬慰。東鄰惡少年,忽逾牆來逼與私,乃自念前身惡孽,已被鬼責,今那得複爾。於是大聲疾呼,良人與嫡婦盡起,少年始竄去。一日,秀才宿諸其室,枕上喋喋,方自訴冤苦;忽震厲一聲,室門大辟,有兩贼持刀入,竟決秀才首,囊括衣物。團伏被底,不敢作聲。既而贼去,乃喊奔嫡室。嫡大驚,相與泣驗。遂疑妾以奸夫殺良人,狀白刺史。刺史嚴鞫,竟以酷刑誣服,律擬凌遲處死,縶赴刑所。胸中冤氣扼塞,距踴聲屈,覺九幽十八獄無此黑黯也。正悲號間,聞游者呼曰:“夢魘耶?”豁然而寤,見老僧猶跏趺座上。同侶競相謂曰:“日暮腹枵,何久酣睡?”曾乃慘淡而起。僧微笑曰:“宰相之占驗否?”曾益驚異,拜而請教。僧曰:“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連也。山僧何知焉。”曾勝氣而來,不覺喪氣而返。台閣之想由此淡焉。後入山,不知所終。
異史氏曰:“夢固爲妄,想亦非真。彼以虛作,神以幻報。黄粱將熟,此夢在所必有,當以附之邯鄲之後。”
〈龍取水〉
徐東癡夜南游,泊舟江岸,見一蒼龍自空垂下,以尾攬江水,波浪湧起,隨龍身而上。遙望水光閃閃,闊於三尺練。移時龍尾收去,水亦頓息。俄而大雨傾注,渠道皆平。
〈小獵犬〉
山右衛中堂爲諸生時,假齋僧院。苦室中蜰蟲蚊蚤甚多,夜不成寐。食後偃息在床,忽見一小武士首插雉尾,身高二寸許,騎馬大如蠟,臂上青鞲,有鷹如蠅。自外而入,盤鏇室中,行且駛。公方疑注,忽又一人入,裝亦如之,腰束小弓矢,牽獵犬如巨蟻。又俄頃,步者、騎者,紛紛來以數百輩,鷹犬皆數百。見有蚊蠅飛起,縱鷹騰擊,盡撲殺之。獵犬登床緣壁,蒐噬虱蚤,凡罅有所伏藏,嗅之無不出者,頃刻之間,決殺殆盡。公偽睡睨之,鷹集犬竄於其身。既而一黄衣人,着平天冠如王者,登别榻,系駟葦篾間。從騎皆下,獻飛獻走,紛集盈側,亦不知作何語。無何,王者登小輦,衛士倉皇,各命鞍馬,萬蹄攢奔,紛如撒菽,煙飛霧騰,斯須散盡。公歷歷在目,駭詫不知所由。
躡履外窺,渺無蹟響,返身周視,都無所見,惟壁磚遺一細犬。公急捉之,且馴。置硯匣中,反複瞻玩。毛極細葺,項上有一小環。飼以飯顆,一嗅輒去。躍登床簀,尋衣縫,齧殺蟣虱。鏇複來伏臥。逾宿公疑其已往,視之則盤伏如故。公臥,則登床簀,遇蟲輒啖斃,蚊蠅無敢落者。公愛之甚於拱壁。一日晝臥,犬潛伏身畔。公醒轉側,壓於腰底。公覺有物,固疑是犬,急起視之,已匾而死,如紙剪成者。然自是壁蟲無噍類矣。
〈棋鬼〉
颺州督同將軍梁公,解組鄉居,日擕棋酒,游林丘間。會九日登高與客弈,忽有一人來,逡巡局側,耽玩不去。視之,目面寒儉,懸鶉結焉,然意態溫雅,有文士風。公禮之,乃坐。亦殊撝謙。分指棋謂曰:“先生當必善此,何不與客對壘?”其人遜謝移時,始即局。局終而負,神情懊熱,若不自己。又着又負,益憤慚。酌之以酒,亦不飲,惟曳客弈。自晨至於日昃,不遑溲溺。方以一子爭路,兩互喋聒,忽書生離席悚立,神色慘阻。少間,屈膝向公座,敗顙乞救,公駭疑,起扶之曰:“戲耳,何至是?”書生曰:“乞囑付圉人,勿縛小生頸。”公又異之,問:“圉人誰?”曰:“馬成。”
先是,公圉役馬成者,走無常,十數日一入幽冥,攝牒作勾役。公以書生言異,遂使人往視成,則已僵臥三日矣。公乃叱成不得無禮,瞥見書生即地而滅,公歎咤良久,乃悟其鬼。越日馬成寤,公召詰之。成曰:“渠湖襄人,癖嗜弈,產盪盡。父憂之,閉置齋中。輒逾垣出,竊引空處,與弈者狎。父聞詬詈,終不可制止,父齎恨死。閻王以書生不德,促其年壽,罰入餓鬼獄,於今七年矣。會東嶽鳳樓成,下牒諸府,征文人作碑記。王出之獄中,使應召自贖。不意中道遷延,大愆限期。嶽帝使直曹問罪於王。王怒,使小人輩羅蒐之。前承主人命,故未敢以縲絏系之。”公問:“今日作何狀?”曰:“仍付獄吏,永無生期矣。”公歎曰:“癖之誤人也如是夫!”異史氏曰:“見弈遂忘其死;及其死也,見弈又忘其生。非其所欲有甚於生者哉?然癖嗜如此,尚未穫一高着,徒令九泉下,有長死不生之弈鬼也。哀哉!”
〈辛十四娘〉
廣平馮生,少輕脱,縱酒。昧爽偶行,遇一少女,着紅帔,容色娟好。從小奚奴,躡露奔波,履襪沾濡。心竊好之。薄暮醉歸,道側故有蘭若,久蕪廢,有女子自内出,則向麗人也,忽見生來,即轉身入。陰思:麗者何得在禪院中?縶驢於門,往覘其異。入則斷垣零落,階上細草如毯。彷徨間,一斑白叟出,衣帽整潔,問:“客何來?”生曰:“偶過古刹,欲一瞻仰。”因問:“翁何至此?”叟曰:“老夫流寓無所,暫借此安頓細小。既承寵降,山茶可以當酒。”乃肅賓入。見殿後一院,石路光明,無複榛莽。入其室,則簾幌床幕,香霧噴人。坐展姓字,雲:“蒙叟姓辛。”生乘醉遽問曰:“聞有女公子未適良疋,竊不自揣願以鏡台自獻。”辛笑曰:“容謀之荆人。”生即索筆爲詩曰:“千金覓玉杵,殷勤手自將。雲英如有意,親爲搗玄霜。”主人笑付左右。少間,有婢與辛耳語。辛起慰客耐坐,牽幕入,隱約數語即趨出。生意必有佳報,而辛乃坐與嗢噱,不複有他言。生不能忍,問曰:“未審意旨,幸釋疑抱。”辛曰:“君卓犖士,傾風已久,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生固請,辛曰:“弱息十九人,嫁者十有二。醮命任之荆人,老夫不與焉。”生曰:“小生隻要得今朝領小奚奴帶露行者。”辛不應,相對默然。聞房内嚶嚶膩語,生乘醉搴簾曰:“伉儷既不可得,當一見顏色,以消吾憾。”内聞鉤動,群立愕顧。果有紅衣人,振袖傾鬟,亭亭拈帶。望見生入,遍室張皇。辛怒,命數人捽生出。酒愈湧上,倒榛蕪中,瓦石亂落如雨,幸不着體。
臥移時,聽驢子猶齕草路側,乃起跨驢,踉蹌而行。夜色迷悶,誤入澗穀,狼奔鴟叫,豎毛寒心。踟躕四顧,並不知其何所。遙望蒼林中燈火明滅,疑必村落,竟馳投之。仰見高閎,以策撾門,内問曰:“何人半夜來此?”生以失路告,内曰:“待達主人。”生累足鵠俟。忽聞振管辟扉,一健僕出,代客捉驢。生入,見室甚華好,堂上張燈火。少坐,有婦人出,問客姓氏,生以告。逾刻,青衣數人扶一老嫗出,曰:“郡君至。”生起立,肅身欲拜。嫗止之坐,謂生曰:“爾非馮雲子之孫耶?”曰:“然。”嫗曰:“子當是我彌甥。老身鍾漏並歇,殘年向盡,骨肉之間,殊多乖闊。”生曰:“兒少失怙,與我祖父處者,十不識一焉。素未拜省,乞便指示。”嫗曰:“子自知之。”生不敢複問,坐對懸想。
嫗曰:“甥深夜何得來此?”生以膽力自矜詡,遂曆陳所遇。嫗笑曰:“此大好事。況甥名士,殊不玷於姻婭,野狐精何得強自高?甥勿慮,我能爲若致之。”生謝唯唯。嫗顧左右曰:“我不知辛家女兒遂如此端好。”青衣人曰:“渠有十九女,都翩翩有風格,不知官人所聘行幾?”生曰:“年約十五餘矣。”青衣曰:“此是十四娘。三月間,曾從阿母壽郡君,何忘卻?”嫗笑曰:“是非刻蓮瓣爲高履,實以香屑,蒙紗而步者乎?”青衣曰:“是也。”嫗曰:“此婢大會作意,弄媚巧。然果窈窕,阿甥賞鑒不謬。”即謂青衣曰:“可遣小狸奴喚之來。”青衣應諾去。
移時,入白:“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鏇見紅衣女子,望嫗俯拜。嫗曰:“後爲我家甥婦,勿得修婢子禮。”女子起,娉娉而立,紅袖低垂。嫗理其鬢發,撚其耳環,曰:“十四娘近在閨中作麼生?”女低應曰:“閑來隻挑繡。”回首見生,羞縮不安。嫗曰:“此吾甥也。盛意與兒作姻好,何便教迷途,終夜竄溪穀?”女俯首無語。嫗曰:“我喚汝非他,欲爲吾甥作伐耳。”女默默而已。嫗命掃榻展裀褥,即爲合卺。女腆然曰:“還以告之父母。”嫗曰:“我爲汝作冰,有何舛謬?”女曰:“郡君之命,父母當不敢違,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嫗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奪,真吾甥婦也!”乃拔女頭上金花一朵,付生收之。命歸家檢曆,以良辰爲定。乃使青衣送女去。聽遠雞已唱,遣人持驢送生出。數步外,欻一回顧,則村舍已失,但見松楸濃黑,蓬顆蔽塚而已。定想移時,乃悟其處爲薛尚書墓。
薛乃生故祖母弟,故相呼以甥。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咨嗟而歸,漫檢曆以待之,而心恐鬼約難恃。再往蘭若,則殿宇荒涼,問之居人,則寺中往往見狐狸雲。陰念:若得麗人,狐亦自佳。至日除舍掃途,更僕眺望,夜半猶寂,生已無望。頃之門外嘩然,屣出窺,則繡幰已駐於庭,雙鬟扶女坐青廬中。妝奩亦無長物,惟兩長鬣奴扛一撲滿,大如甕,息肩置堂隅。生喜得佳麗偶,並不疑其異類。問女曰:“一死鬼,卿家何帖服之甚?”女曰:“薛尚書,今作五都巡環使,數百里鬼狐皆備扈從,故歸墓時常少。”生不忘蹇修,翼日往祭其墓。歸見二青衣,持貝錦爲賀,竟委幾上而去。生以告女,女曰:“此郡君物也。”
邑有楚銀台之公子,少與生共筆硯,頗相狎。聞生得狐婦,饋遺爲餪,即登堂稱觴。越數日,又摺簡來招飲。女聞,謂生曰:“曩公子來,我穴壁窺之,其人猿睛鷹准,不可與久居也。宜勿往。”生諾之。翼日公子造門,問負約之罪,且獻新什。生評涉嘲笑,公子大慚,不歡而散。生歸笑述於房,女慘然曰:“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聽吾言,將及於難!”生笑謝之。後與公子輒相諛噱,前隙漸釋。會提學試,公子第一,生第二。公子沾沾自喜,走伻來邀生飲,生辭;頻招乃往。至則知爲公子初度,客從滿堂,列筵甚盛。公子出試卷示生,親友叠肩歎賞。酒數行,樂奏於堂,鼓吹傖佇,賓主甚樂。公子忽謂生曰:“諺雲:‘場中莫論文。’此言今知其謬。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以起處數語略高一籌耳。”公子言已,一座盡讚。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於今,尚以爲文章至是耶!”生言已,一座失色。公子慚忿氣結。客漸去,生亦遁。醒而悔之,因以告女。女不樂曰:“君誠鄉曲之儇子也!輕薄之態,施之君子,則喪吾德;施之小人,則殺吾身。君禍不遠矣!我不忍見君流落,請從此辭。”生懼而涕,且告之悔。女曰:“如欲我留,與君約:從今閉戶絕交游,勿浪飲。”生謹受教。
十四娘爲人勤儉灑脱,日以紝織爲事。時自歸寧,未嚐逾夜。又時出金帛作生計,日有贏餘,輒投撲滿。日杜門戶,有造訪者輒囑蒼頭謝去。
一日,楚公子馳函來,女焚爇不以聞。翼日,出弔於城,遇公子於喪者之家,捉臂苦約,生辭以故。公子使圉人挽轡,擁捽以行。至家,立命洗腆。繼辭夙退。公子要遮無已,出家姬彈箏爲樂。生素不羈,向閉置庭中,頗覺悶損,忽逢劇飲,興頓豪,無複縈念。因而醉酣,頹臥席間。公子妻阮氏,最悍妒,婢妾不敢施脂澤。日前,婢入齋中,爲阮掩執,以杖擊首,腦裂立斃。公子以生嘲慢故,銜生,日思所報,遂謀醉以酒而誣之。乘生醉寐,扛屍床間,合扉徑去。生五更酲解,始覺身臥幾上,起尋枕榻,則有物膩然,絏絆步履。摸之,人也。意主人遣僮伴睡。又蹴之不動,擧之而僵,大駭,出門怪呼。廝役盡起,爇之,見屍,執生怒鬧。公子出驗之,誣生逼奸殺婢,執送廣平。隔日,十四娘始知,潸泣曰:“早知今日矣!”因按日以金錢遺生。生見府尹,無理可伸,朝夕搒掠,皮肉盡脱。女自詣問,生見之,悲氣塞心,不能言說。女知陷阱已深,勸令誣服,以免刑憲。生泣聽命。
女還往之間,人咫尺不相窺。歸家咨惋,遽遣婢子去。獨居數日,又托媒媼購良家女,名祿兒,年及笄,容華頗麗,與同寢食,撫愛異於群小。生認誤殺擬絞。蒼頭得信歸,慟述不成聲。女聞,坦然若不介意。既而秋決有日,女始皇皇躁動,晝去夕來,無停履。每於寂所,於邑悲哀,至損眠食。一日,日晡,狐婢忽來。女頓起,相引屏語。出則笑色滿容,料理門戶如平時。翼日,蒼頭至獄,生寄語娘子一往永訣。蒼頭複命,女漫應之,亦不愴惻,殊落落置之;家人竊議其忍。忽道路沸傳:楚銀台革職,平陽觀察奉特旨治馮生案。蒼頭聞之,喜告主母。女亦喜,即遣入府探視,則生已出獄,相見悲喜。俄捕公子至,一鞫,盡得其情。生立釋寧家。歸見女,泫然流涕,女亦相對愴楚,悲已而喜,然終不知何以得達上聽。女笑指婢曰:“此君之功臣也。”生愕問故。
先是,女遣婢赴燕都,欲達宮闈,爲生陳冤抑。婢至,則宮中有神守護,徘徊禦溝間,數月不得入。婢懼誤事,方欲歸謀,忽聞今上將幸大同,婢乃預往,偽作流妓。上至勾欄,極蒙寵眷。疑婢不似風塵人,婢乃垂泣。上問:“有何冤苦?”婢對曰:“妾原籍直隸廣平,生員馮某之女。父以冤獄將死,遂鬻妾勾欄中。”上慘然,賜金百兩。臨行,細問顛末,以紙筆記姓名;且言欲與共富貴。婢言:“但得父子團聚,不願華膴也。”上頷之,乃去。婢以此情告生。生急起拜,淚眥雙熒。居無幾何,女忽謂生曰:“妾不爲情緣,何處得煩惱?君被逮時,妾奔走戚眷間,並無一人代一謀者。爾時酸衷,誠不可以告訴。今視塵俗益厭苦。我已爲君蓄良偶,可從此别。”生聞,泣伏不起,女乃止。夜遣祿兒侍生寢,生拒不納。朝視十四娘,容光頓減;又月餘,漸以衰老;半載,黯黑如村嫗:生敬之,終不替。女忽複言别,且曰:“君自有佳侶,安用此鳩盤爲?”生哀泣如前日。又逾月,女暴疾,絕飲食,羸臥閨闥。生侍湯藥,如奉父母。巫醫無靈,竟以溘逝。生悲怛欲絕。即以婢賜金,爲營齋葬。數日,婢亦去,遂以祿兒爲室。逾年,生一子。然比歲不登,家益落。夫妻無計,對影長愁。忽憶堂陬撲滿,常見十四娘投錢於中,不知尚在否。近臨之,則豉具鹽盎,羅列殆滿。頭頭置去,箸探其中,堅不可入。撲而碎之,金錢溢出。由此頓大充裕。
後蒼頭至太華、遇十四娘,乘青騾,婢子跨蹇以從,問:“馮郎安否?”且言:“致意主人,我已名列仙籍矣。”言訖不見。
異史氏曰:“輕薄之詞,多出於士類,此君子所悼惜也。餘嚐冒不韙之名,言冤則已迂,然未嚐不刻苦自勵,以勉附於君子之林,而禍福之說不與焉。若馮生者,一言之微,幾至殺身,苟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脱囹圄,以再生於當世耶?可懼哉?”
〈白蓮教〉
白蓮教某者,山西人,大約徐鴻儒之徒。左道惑眾,堕其術者甚眾。一日將他往,堂中置一盆,又一盆覆之,囑門人坐守,戒勿啟視。去後門人啟之,見盆貯清水,水上編草爲舟,帆檣具焉。異而撥以指,隨手傾側;急扶如故,仍覆之。俄而師來,怒責曰:“何違吾命?”門人立白其無。師曰:“適海中舟覆,何得欺我?”又一夕,燒巨燭於堂上,戒恪守,勿以風滅。漏二滴,師不至,儽然而殆,就床暫寐,及醒燭已竟滅,急起爇之。既而師入,又責之。門人曰:“我固不曾睡,燭何得息?”師怒曰:“適使我暗行十餘里,尚複雲雲耶?”門人大駭。奇行種種,不可勝書。
後有愛妾與門人通,覺之隱而不言。遣門人飼豕,門人入圈,立地化爲豕,某即呼屠人殺之,貨其肉,人無知者。門人父以子不歸,過問之,辭以久弗至。門人家各處探訪,杳無消息。有同師者隱知其事,泄諸門人之父,父告之邑宰。宰恐其遁,不敢捕治,詳請官兵千人圍其第,妻子皆就執。閉置樊籠,將以解都。途經太行山,山中出一巨人,高與樹等,目如盎,口如盆,牙長尺許。兵士愕立不敢行。某曰:“此妖也,吾妻可以卻之。”甲士脱妻縛,妻荷戈往,巨人怒,吸吞之,眾愈駭。某曰:“既殺吾妻,是須吾子。”複出其子,巨人又吞之。眾相覷,莫知所爲。某泣且怒曰:“既殺吾妻,又殺吾子,情何以甘!非某自往不可也。”眾果出諸籠,授之刃而遣之。巨人盛氣而逆。格鬥移時,巨人抓攫入口,伸頸咽下,從容竟去。
〈雙燈〉
魏運旺,益都盆泉人,故世族大家也。後式微不能供讀。年二十餘廢學,就嶽業酤。一夕獨臥酒樓上,忽聞樓下踏蹴聲,驚起悚聽。聲漸近,循梯而上,步步繁響。無何,雙婢挑燈,已至榻下。後一年少書生,導一女郎,近榻微笑。魏大愕怪。轉知爲狐,毛發森豎,俯首不敢睨。書生笑曰:“君勿見猜。舍妹與有前因,便合奉事。”魏視書生,錦貂炫目,自慚形穢,不知所對。書生率婢,遺燈竟去。魏細視女郎,楚楚若仙,心甚悦之。然慚怍不能作游語。女顧笑曰:“君非抱本頭者,何作措大氣?”遽近枕席,暖手於懷。魏始爲之破顏,捋褲相嘲,遂與狎昵。曉鍾未發,雙鬟即來引去。複訂夜約。至晚女果至,笑曰:“癡郎何福,不費一錢,得如此佳婦,夜夜自投到也。”魏喜無人,置酒與飲,賭藏枚,女子十有九贏。乃笑曰:“不知妾握枚子,君自猜之,中則勝,否則負。若使妾猜,君當無贏時。”遂如其言,通夕爲樂。既而將寢,曰:“昨宵衾褥澀冷,令人不可耐。”遂喚婢袱被來,展布榻間,綺縠香軟。頃之,緩帶交偎,口脂濃射,真不數漢家溫柔鄉也。自此,遂以爲常。
後半年魏歸家,適月夜與妻話窗間,忽見女郎華妝坐牆頭,以手相招。魏近就之,女援之,逾垣而出,把手而告曰:“今與君别矣。請送我數武,以表半載綢繆之意。”魏驚叩其故,女曰:“姻緣自有定數,何待說也。”語次,至村外,前婢挑雙燈以待,竟赴南山,登高處,乃辭魏言别。留之不得,遂去。魏伫立彷徨,遙見雙燈明滅,漸遠不可睹,怏怏而反。是夜山頭燈火,村人悉望見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