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眼观

冷眼观
Author: Junqing Wang
Pages: 251,402 Pages
Audio Length: 3 hr 29 min
Languages: zh

Summ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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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齋道:「你莫要小看了下等社會中人。你沒有知道,從前有個好古的名士,終日留連 山水,凡遇前朝古蹟,無不形諸吟詠。一天,僱了一輛小車,去游嚴子陵釣台,要想做 幾句懷古的詩。無奈文機遲鈍,左做又做不好,右想又想不出,盡在那裡對著一樹殘陽 ,半坯黃土,低著頭,幌著腦,咬文嚼字的踱來踱去。看看日影銜山,新月將上,那推 小車的車夫候得不耐煩,向那位名士問道:『先生,天晚了,我們回去罷,荒郊野外, 盡著在那裡逛甚麼?』那人道:『我要做首嚴子陵的釣台懷古,久思未就,爾曹小人, 毋預乃公事!』車夫笑道:『小人倒有幾句小詩,不知先生肯賜教否?』那人帶應不應 的道:『你試說我聽。』車夫遂應聲念曰:『好個嚴子陵,可惜漢光武。子陵有釣台, 光武無寸土。』車夫念頭一句,那人尚未留神,到了第二句,已有點悚然起敬的意思, 及至四句全完,直把那位名士嚇得五體投地,七孔朝天,口中不住的喊:「老前輩!老 詩翁!」你想,一個輿台下隸,尚有如此雅人幽致,何況當優人的,那歷朝掌故,本是 他們的本山貨,從前上海馬如飛編的彈詞,就頗有唐宋人詩意,所以至今堂子裡還講究 唱馬調呢!」我道:「柔齋,你真博學多才!無論我說一句甚麼話,你總要引經據典的 有話來駁我,莫非這幾年不見,你在上海過上外國律師的見氣了麼?

其時台上《沉香牀》業已演畢,第二出是《大嫖院》,扮了滿台的婊子,圍攏著個辮梢 上扣元寶的丑角,在那裡胡鬧。我看了看,無甚意味,剛要回轉頭同柔齋談天,只見有 一個約莫四十歲上下的人,身上著了一套半時半古的裝束,腳下穿關一雙靴子,戴了一 副銅邊近視鏡,瞇著一雙眼,從人叢裡擠將過來,對著柔齋鬼鬼祟祟的問道:「穆君, 你是發財人,幾時到的?我前天在京裡引見的那日,適巧你令兄放了俄國欽差,我由軍 機處召對下來,就坐了原車到令兄住的八旗會館那裡去道喜。第二日,令兄來我這裡回 拜,還有一封竹報,叫我便中遇著交給你。大約是招呼你替他在上海訪聘一位文案老夫 子。聽說薪水倒是極優的,每月最少亦有六七百金,將來滿任的時候,還拿得穩有個異 常勞績的保舉。我到你貴寓裡去拜訪過兩次,他們說你今天陪朋友游張園,我所以趕到 這裡來,不想就真遇見你這個寶貨。」柔齋見了,趕忙的迎上去招呼那人坐下看戲。那 人又問柔齋我是甚麼人?柔齋便將我的歷史,約略告給他一遍。他摸著兩撇黃鬍子,眼 望著天應道:「嗄嗄嗄!」那種目空一切的醜態,我如今有十口十筆總寫不出。

當下因他既妄自尊大的不來睬我,我也只管聽我的戲,不去惹他。無奈他同柔齋談的話 ,句句都朝我耳門裡鑽,三句話倒有兩句不離他是三品大員,甚麼江蘇候補道,前天在 北京廠,有個相士叫做萬里雲,誇他白面金須,將來非常富貴,恭親王要他做門生。他 因有一班排滿革命的朋友,恐怕被人說他是守舊黨,所以沒敢答應。又說甚麼本朝最發 達三種人,第一怕老婆;第二不喜花小費;第三便揩著他自己的近視眼,對柔齋道:「 你看外面可有一個近視眼做叫化子的麼?」我聽他的話,忽然想起無影生觀察怕老婆、 灌夜壺、戴笆鬥各節,怪不得他目下有升廣東臬司的信,我不由的要笑將出來。只因有 那人在座,不便過於放浪形骸,只得妨將過去。

真是無巧不成書,他正在那裡議論風生,一個人大話說得高興,忽從後層座頭裡,立起 一個山西口音的人來,衝著他亂嚷道:「老蔡呀,你一去不回,咱被你害得好苦呀!咱 的達達,你今天見了咱,不要再跑呀!」我再看他望見那人,猶如老鼠遇見貓一般,臉 上登時紅一陣,白一陣,把適才那副驕傲的面孔,連根都拋向爪哇國去了。呆呆睜著兩 隻綠豆眼,盡望著我同柔齋發怔。過了好一會,那山西人只是守著他不去。過了好一會 ,柔齋輕輕的埋怨他道:「這種守土的老貴,你怎麼不把事情結清了,鬧得這樣驚天動 地的。倘叫今日有一宗正經事在手裡,豈不要露狐狸尾巴把人家瞧嗎?」姓蔡的回道: 「統共只有一尺水,叫我怎麼樣結法呢?」說著,又拿眼角瞟著山西人向柔齋道:「好 在你沒有上過檯子,他不對付你,此事怪我畫了舊樣葫蘆,千萬求你讓我騎花勒佛低! 」柔齋低低的應了一聲,點了點頭,便做成了一副滿面春風的笑臉,走過去對著那山西 人問道:「老客,你同這位先生為著甚麼事吵吵鬧鬧的?彼此既是好朋友,快點兒不要 被人家笑話,有事好商量!」那山西人咬牙切齒的嚷道:「咱們同他是甚麼好朋好友? 被這混賬行子,弄甚麼廣東抓錢攤,騙掉了幾百個洋錢,還把咱們的生意鬧丟了。今天 咱們遇見面,非進巡捕房不可!

柔齋故意的問長問短,同他拉交情。那姓蔡的早從人叢裡一溜煙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直將個山西人急得暴跳如雷,要同柔齋拼死拼活討騙子。柔齋先時還想同他胡混過去, 後來見他越鬧越起勁,只得強辯道:「據你自家說,那姓蔡的與你同嫖共賭,顯見得是 癩蝦蟆,莫要說田雞,都是一條跳板上的人。再者,混堂、花酒店、飯鋪、散人船,別 人家出錢聽戲,你們挨在旁邊吵吵鬧鬧,誰也要來問你一聲。如今我不怪你敗我們的清 興,你倒反來問我要起人來了,誰是你管人的人?你又交給誰管的?」說著,便撇出滴 溜滾圓的二八京腔,對著堂倌道:「來嚇!替我把這個不愛體面的侉貨叉出去,少爺們 瞧戲,他不配在這裡混吵!」那戲園裡的人,倒有一大半是同柔齋相識的,當下大有堂 上一呼,階下百諾的景象,七手八腳的,拖的拖,送的送,不由分說的鈄那侉老西拉下 樓去。

柔齋見那山西人走了,臉上頗露出一種忸怩的顏色,對我笑道:「小雅,那姓蔡的同山 西人適才對我說的話,你聽見了麼?」我道:「你們鬧了大半天的六國方言,我連一點 兒都不懂。」柔齋聽我說,笑了一笑道:「你不要再假惺惺的了,好在你我是自小兒朋 友,也不算甚麼丟丑把你看。總而言之,真人面前,莫要說假話,實在苦於業在其中, 不得而已。小雅,你總要不可怪我才好呢!」我心裡雖是明白,但口中不便認真,只好 裝著不識不知的樣子,一味憨笑道:「你莫要再說罷!你越說越把我說進麵糊盆了。」 柔齋終是亮腳,忙應道:「不說,不說,彼此心照罷!」其時被他們一鬧,連台上唱到 幾齣戲,我都莫名其妙了。柔齋掏出表來,向戲台上掛鐘對了一對道:「三點一刻了, 我還有朋友等著呢!」剛巧馬夫走來,送上一封便信,說是甚麼程八大人在昌壽裡公館 立等說話。柔齋接過來,大致看了一眼,便立起身,要約我一同前去。我心中暗想:好 容易多謝那老西來搠破了這扇紙窗戶,免得他們邪心不死,一出出的變花樣,我如今若 再同他鬼混,豈不是自尋煩惱麼?當下就辭別柔齋,另僱一輛人力車,回至寓所。

只見一頂局轎,放在門口。我一眼望去,認得那轎夫好像是素蘭相幫,心裡未免動了一 動。後來轉念一想,唉!我不是鬧糊塗了嗎?他們當妓女的何處不到呢?準是本棧有人 在裡面代局,於是低著頭走將進去,一迳來到我住的那號房間門口。忽見門簾被風吹起 ,露出那兩扇門,是未經關鎖的樣子。我心裡又未免動了一動,立住腳想道:我本人並 未回寓,那房門是誰開的呢?難不成不等我回來,就替我調換別的房間了麼?想到此處 ,不禁大聲呼道:「茶房哪裡?茶房哪裡?」誰知茶房倒沒有喊到,不意從我住的房間 裡喚出一個人來,對我道:「你怎麼到這時候才回來呢?我定睛再一看:「咦!素妹 妹,你是甚時來的呀?我這房門鎖匙又是誰開的呢?」素蘭道:「我到了有兩句鐘辰光 了。別人的房門,我不能開,難不成你的房門我也不能開嗎?」我笑了笑,拉著他的手 進房坐下,問他道:「此刻正在出堂差的時候,你不在店裡招呼,到我寓處來總有件要 緊的事,你馬前點兒告給我罷,省得我今天盡遇著悶人的事不好受!」素蘭道:「莫說 是堂差,就是和酒今晚還有幾台呢!我因為你走後,細細想著,倒反不放心起來,所以 乘日裡有空,匆匆的坐轎趕來等你。」說著,又笑道:「你同我相近有十年沒見面,以 為你學業有進,不料你如今開口就是江湖春點,甚麼叫做馬前牛後,我一句都摸不著頭 腦呀!弄得半點讀書人的氣候都沒有了,豈不是反不如初了麼?我道:「呸!這幾句 話你是抄襲的《三國志》上徐元直的母親對徐元直說的,如今我又不是你的令公郎,說 了,謹防罪過。至於你說我滿口的春點,我今天還有許多的外國春點,聽在肚裡不懂, 正要來請你做翻譯呢!」素蘭道:「你說,你說,除掉蒼鷹黃鸝的話我不知道,餘外不 問他三百六十行的流口,我都能還出你的娘家來!

我聽了,就拉他在一張煙炕上坐下,便把髦兒戲館裡所見所聞,同柔齋對我說的話,一 層一節的告給他一遍。素蘭聽一句應一句,候我說完了,他笑道:「恭喜你,同柔齋的 一章書,可以就此讀完了。」我道:「我也是這麼想,他們既是吃這碗翻戲飯,是光棍 點到為知的人,非同厭子棒打不退可比,但是我告給你的那起口切,你千萬要譯出來與 我聽。」素蘭道:「你拜我先生,我非但教給你做攣把(翻戲黨別名)的暗號,還有一 件新聞,說與你好開開智慧呢!」我道:「你又急我了,莫說師生,連母子都比過了, 盡著不說,賣關子做甚麼呢?」素蘭道:「我不因為是你,誰肯把人家賺錢的法門告給 你呢?還要冤枉我這些瞎話,你曉得小穆他說『老貴』是甚麼東西?」我道:「我知道 ,誰再來問你?我說你賣關子何如?素蘭笑著指我道:「老貴就是你,他們喊局外叫 老貴,是當攣把恭維人的特別徽號,諸如長住名『守土』,過客曰『浮生』,騙人叫『 做事』,錢叫『水』,如一尺水,即是一百元之類。聽說作俑的人很有惡才,要想你破 鈔,必先同你拉交情、調蘭譜、焚誓書,無一不做,歸總到賭上了事。即或投告到官, 那誓書上都載著一團糟通同騙人的話。在焚的時候,早掉換下來,預備同你打官司,租 界上章程,亦不過罰幾兩銀子,押幾禮拜罷了!再他們神手通天,一不得法,還要得與 受同科的罪名。」說著,從懷裡抽出張小報來與我道:「你看,這件事前天我一見面, 就知道是他們出的新花樣。」正是:租界已成荊棘地,青樓猶有指迷人。

要知後事如休,且聽下分解。

第十二回 禍中得福老虎做官 笑裡藏刀烏龜出丑

我接過那張報紙姑且不看,先問他道;「還有那『騎花勒佛低』一句話,是怎麼講呢? 」素蘭笑道:「你這個人真是打破沙鍋問到底,總而言之,有句俗語叫萬相歸攣,當攣 把的五光十色,各種人都有。現在上海他們黨中,一大半是先吃了攣把的虧,把幾個牢 錢,攣得掉蛋精光,不得已即以受人之攣者,還以攣人。那個說騎花勒佛低的攣把,必 定是個回子。你如不信,明天見著小穆,一問就知道我告你話不錯了。」我忙應道:「 然也!怪不得那姓蔡的兩撇黃鬍子剪得齊濯濯的,一望我就疑他是摩罕默德(回教始祖 名)的子孫。但這個人,你並未見面,怎麼就知道他是回子,這卻奇了!

素蘭道:「有甚麼奇!都是你自己粗心,不肯在人情上研究,如剃頭匠愛捲袖子,當家 人的喜歡垂手。由此類推,不一而足。所謂三句不離本行,一個人向來習慣的舉動言語 ,任憑他發了橫財,居移氣,養移體,總會在微細之中露出馬腳來。那騎花勒佛低是他 們回回教裡的一句方言,勒佛低,就是逃跑。騎花勒佛低,譬如快點兒逃跑的意思。那 姓蔡的我雖沒有見過面,但是他的履歷一本都在我肚裡。這碗攣把飯,他吃的未免十分 委屈。並不是我替他吹牛皮,還是個堂堂的前任江南鹽巡道呢!而且做過製造局督辦, 只為那種好賭的臭脾氣改不掉,終日在衙署裡公然的呼盧喝雉,伙了些不肖的同寅賭正 賬。(按局賭分『反』『正』『提』『撥』四派,反即翻戲黨,正最為賭中之上乘,須 將心眼手色賭具總名合為一家,即賭經中所謂『以我之心印彼之心,以我之眼觀彼之眼 ,以我之手防彼之手,以我之色換彼之色』之意。苟明此訣,五木之奧妙盡矣。提賬無 定局,不問新歡舊誼,均可下手,猶虎之有倀,其做法一如翻局。若夫撥之一門,更為 卑卑不足道,最為彼黨中之污點,以其專用假老貴,脫騙同堂之資本,總之,真賭假賭 ,並可真可假之賭,皆屬敗產亡家這具,而何況含沙射影,防不勝防?寄語普天下四萬 萬同胞,慎毋慾念意外之財,而坐失有用之金錢於俄頃也。游滬者盍更留意諸!)後來 被制軍知道了,很要同他過不去,要不虧他老師俞蔭甫一封八行書,不但官參掉了,還 要辦罪呢!」我不覺詫異道:「曲園太史同我伯父是兒女煙親,又是進士同年,怎麼這 樣一位道學君子,居然有門生會做騙匪呢?」素蘭道:「你又來少所見而多怪了。俞蔭 甫這個人,生平恃才傲物,道德不足以補文章的缺憾。聽人說,他當某省學差的時候, 忽然高興,連『龜動乎』、『鱉生焉』、『王速出令反』、『君夫人所欲陽貨』這種荒 廖絕倫的題目,都能喪心病狂的想得出。甚麼個把拜的門生,品行好壞,更不在他老人 家的意下了。你是揚州人,我比一樁揚州事把你聽:徐懷禮若不因拜陳六舟做門生,就 是鬧一百回瘐子的亂子,也數不到他做新勝營的統領。如今政界中人要緊是換把子,拜 老師,做升官發財的機關呢!

我聽了正要追問他徐懷禮是個甚麼人,忽見老二匆匆跑上樓來,對著茶房嚷道:「那間 房是王大少住的呀?」素蘭聽得出是他用的大姐聲音,忙迎出去,附著耳朵說了一大陣 的話,我道:「你生意既有事,快回去應酬罷,候閒著我們再談!」素蘭點點頭道:「 這麼也好!我們索性等打了暗再見罷!」說著,就立起身,匆匆的要走,忽又停住步, 指著那張報紙笑道:「哦!我幾乎忘卻了一件事,適才我所說的那個新聞,就是這張小 報上登的姑蘇女兒一段故事。你要看著不懂,回來等我做老師的再慢慢教導你。」我笑 道:「你那個老師,是學的外國派,專門教夜館的,就是每天要換學生,未免勞碌點兒 。」一句話,連老二都帶得要笑將出來。當時我就忙著送他們下樓,看素蘭上了轎,直 至連個人影兒都瞧不見了,我方才回寓。茶房早送過燈火,開上夜飯,我就拿過來胡亂 吃了一頓,忙將素蘭給我看的那張新聞紙攤開,從頭看去,原來是張《笑林日報》。在 那告白欄內,刊著「姑蘇女子鑒」五個飛白隸書,下面緊接著一行小啟,是:僕鑲黃世 冑,長白名家,為覺羅氏之子孫,充神機營之教習。青衫落拓,空懷鼓瑟之詩;紅袖無 緣,難合如琴之調。竊有姑蘇女子者,以伶仃孤苦之身,行自由結婚之志。情殊可憫, 事非無因。茲寄上小詩短簡,聊代紅絲,倘荷春風有意,正不妨屋同藏;忍聽叫月無聲 ,從此後玉樓共倚。

我再朝下一看,是幾首七絕,寫的是:誤卜行藏海上回,新翻花樣選夫台。年來獨處憐 同病,願咒蓮花作酒杯。卿家生小是金閶,客路流離枉斷腸。我有一言忠告語,田園不 揀揀夫郎。人面桃花不再逢,車塵馬跡各西東。可憐一瞬洋場路,似隔雲山幾萬重。昂 頭一笑問青天,草草勞人廿四年。我未敦倫卿未嫁,相逢或竟是前緣。

尾書「親愛覺羅氏謹識。」我在燈下反覆玩了十數遍不過是一封弔膀的情書罷了,總看 不出甚麼騙人的花樣來。正在一個人悉心研究,忽見我那身後有個黑影子一幌,接著就 被人掩著我兩隻眼睛不放,用力去掰又掰不開。後來我急了,就起勁把頭一拗,才看出 是柔齋來。他見我看破,也就鬆下手,笑道:「你一個人看報,好自在呀!」我道:「 你往新馬路去,剛回來麼?好端端嚇我做甚呢?」說著,我想把那張報紙順手藏過,不 意已被柔齋看見,急急的問我道:「你怎麼不買張大報看,這個《笑林報》有甚麼意思 呢?我待朋友終是不過意打誑語,就將這張報紙的來歷說了一遍。他聽了怔了一怔, 問我道:「他既送給你看,上面有甚麼特別新聞麼?」我笑道:「隔行如隔山,我們局 外人就是有甚麼事看在眼裡,也是豬八戒吃人參果,食而不知其味。」柔齋笑道:「你 是局外人,誰是出娘胎就是局內人呢?都是相夫從厭子做起來的呀!

我聽了暗中一想,柔齋雖是同我舊友,只因無意中行藏撞破,不便再來瞞我,未必是真 心同我要好,何不借著這件事去試他一試?主意已定,坐下來對柔齋道:「我有一件事 甚不明白,素蘭但叫我自己去想。我想了半日,不過是一封情書罷了!但是做首把歪詩 ,送到報館裡去,是上海人普通性質,不是一件甚麼出奇的事,素蘭決不會拿來把我當 著燈謎猜的。柔齋你是個路路通的人,其中諒必另有別項緣故,我想你總不見得不知道 !你倘把我當作老朋友看待,將這件報上的事,根根柢柢告給我,也好讓我在素蘭面前 說得嘴響,充一員社會偵探。」柔齋見我說,又怔了一怔道:「你說的是甚麼話呀?我 怎麼越聽越糊塗的呀!」我道:「你莫要再裝假死人了,光棍的光字,是兩隻眼,你認 得出我是個朋友,你就告給我;你認不出我是個朋友,你的舌頭生在你的嘴裡,我也不 能有勉強你告給我的道理。」柔齋究竟是個白相人,又同我認識在先,非初次碰頭的朋 友可比,見我言語來得沉重,他就趕忙的隨風轉舵,向我一味的憨笑道:「來來來,我 告給你。但我們行事裡有個規矩,叫做『江湖一點訣,莫對妻兒說。』你要情願把我做 徒弟,我就來告給你聽。」我心中笑道:「人之患在好為人師,怎麼素蘭想做我的先生 ,如今他也要來做起我的先生來了。」不如將假就假,索性應承他,看他說出來的話, 明日同素蘭向我說的,比較起來看對不對。

想定了,我就對他道:「只要你告給我的話真實不虛,我就拜你做學生子,也不打緊; 倘若你說的話不足以開通我的智識,我不但不拜你做先生,還要你拜你做先生呢!那時 節,可不許學那位蔡老道騎花勒佛低就是了。」柔齋聽我說出翻戲黨的暗號來,突地嚇 了一跳,只是睜著兩隻眼,盡對我呆看。怔了好一會,沉著臉對我道:「小雅,你我雖 是從前交好,然而其中有多年不見了,所以彼此的底細,皆不甚清楚。但是我就是有甚 麼得罪你的地方,你既是個會家,卻不應拿著裝洋吃相的手段來矇混我!」我不等他說 完,忙笑道:「你既怪我來矇你,你也莫要再來矇混我,快點兒告給我罷!是會家不是 會家,停一刻兒再說。

柔齋被我逼迫不過,只得笑了一笑道:「你怎麼倒成了無賴了!」說著,便將那張報隨 手拖過來,先把日期看了一看,對我道:「這件事說起來很有趣:先是有個女人家,登 《笑林報》告白,說他怎麼個廣有家私,怎麼個人才出眾,只因使君已死,櫝壞珠存, 命不甘貧,色難自棄。素知上海為人文薈萃之區,萬國通商之埠,敢仿西法自由結婚, 倘有燕都公子,志在乘龍;趙國王孫,情殷跨鳳。不妨將出身營業,暗通尺一之書;或 另成詠絮迎風,仍送笑林之報。被我一個朋友看見了這張告白,說得鋪張揚麗,已自垂 涎,又聽說他有若干現鈔,就動了要想吃天鵝肉的念頭,預備用老門道去翻他。到了第 二日,探聽他坐馬車去游張園,我那朋友就到我這裡來借了車跟去。在園子裡,兩個人 雖沒有答話,然而路上車窗裡,或前或後,很打了幾個照面呢!後來一回來就歡喜對我 說:『好個女老貴,要莫做不著。倘若做得著,至少也有二三十丈水。』他就謅了這幾 首詩,一面登報,一面送到他住的長髮棧十七號去。誰知一拍即上,比放炸彈還來得快 !立刻有人過來請,由此一板一眼的做去,我也曾同他們吃過兩回大菜。據那女子說, 姓趙,小名叫阿嬌,丈夫是去年死的,帶了一身的重孝。我留神看他,手腕上帶的鑽石 手鐲,頭上插的珠花,真的雖有幾粒,假的卻也不少。再加那人舉止輕浮,嘴裡離了大 人稱生不開口,很不像個大家閨范的氣度,而且眼光上時刻露出防人的樣子。我當時就 動有幾分疑心,無奈這件事,是我那朋友走前面子,硬不相信,一定要做到底掰開竹葉 看梅花。不料到了要出虧空的頭一天,那女忽然有意無意的露出一句話,才幾乎把人嚇 死了呢!

我忙道:「你們膽怎麼這樣小?他到底說了甚麼,也值得如此張惶失措的?」柔齋道: 「你不知道,娼不笑人娼,盜不罵人盜。大凡世界上營業不正的人,最忌被人道破。小 雅,那女子平空的說他丈夫在日,同陳老八是同山弟兄,朱祥麟還喊他師伯呢!你想, 陳老八即李三大人,是我們吃攣把飯裡頭的有一無二大好老,朱祥麟是陳八爺的高徒。 他丈夫既同他們相契,豈有不是裡手的呢?好在我一向留神,趕緊知照我那朋友,切莫 要露本相把他看。但是他既敢一個人單槍獨馬的來同我們胡混,來人必定也是一份子生 意,倒要格外存他的神,免得想做人的,倒被人的做了去。鬧出事來,被大家恥笑。我 那朋友此時也明白了,從此絕口不提前事,但一味的死命灌他米湯。後來過了好幾日, 客棧也不住了,兩個人在新馬路毓麟裡租了一幢房子,就立即搬了家,別項事都權且擱 起。自從進了門,每日總要坐了包車出去,兜一趟圈子,不是今天沈督辦的姨太太來拜 會,就是明日葉總理的少奶奶請吃酒。忽然有一天,他拿出兩粒骰子來,擲了與我那朋 友看,說是甚麼比目魚眼珠子做的,還有四句咒語是:博神五鬼住五方,我今請汝入錢 場。呼色喝錢隨我轉,不怕金銀著斗量。

念了這個咒語,再用那骰子擲起來,一定要三就三,要六就六。只是他現在客邊,一時 沒有許多本錢,叫我那朋友替他張羅四五十兩金葉子,讓他好去把小姊妹的錢贏幾個來 貼貼開銷。說也奇怪,那兩粒骰子在他手裡真是聲叫聲應,如同活的一樣。我那朋友來 告給我。我也就猜著他是用的吸鐵石,但看不出他的機關安在何處。小雅,天下事千變 萬化,這就是一門不到一門黑了。」我笑道:「後來怎麼樣辦呢?」柔齋道:「後來我 教給我那朋友,索性把我們平時做老貴用的頭牌,(內質鉛片,外裹真金,為各種條葉 式,翻戲黨謂之頭牌。)拿了去把他。及至他打開來一看異道『怎麼你這麼一個人,是 哪裡來的這件混賬東西的呢?』我那朋友道:『做龍要像龍,做虎要像虎,你如今做的 是這件混賬事,就得用這混賬東西呀!』他聽了也不言語,依舊的歡天喜地。又過了一 個禮拜的光景,說陪姊妹道里看戲,就此一去不回,連那包車夫也是無影無蹤。現在我 們托了許多偵探,都沒有訪出他的實在消息呢!此事要不是我腦氣筋靈警一點兒,設或 鬧出亂子來,豈不是一場笑話麼?

我笑道:「這也沒有其麼笑話,他也有個身體貼在裡頭,你那朋友就是用去幾文零錢, 也不算得吃虧。但是他做強盜,不應做到梁山泊上來,這就是他的不是了。柔齋,我實 對你講,你們道中的規矩,我不過記問之學,實在不是個裡手。如今別的話,我也大致 清楚了,就是還有你適才說的那句甚麼出虧空,又不是領本錢做生意,我未免有點不明 白。你千萬一個情做到底,告給我罷!」柔齋笑道:「呆子!這句話有甚麼難明白?你 假如不鬧出虧空來,怎麼能開口請他幫忙呢?不幫忙,如何能輸錢呢」總而言之,歸攏 一句,起先幫忙入局,也要拿交情去逼他自己開口;後來輸錢,也要在他自己手中做錯 ,始終都還他個自家壞事,不能埋怨別人。」我笑道:「他又不是小孩子,怎麼肯自己 做錯了呢?」柔齋笑道:「這個就叫做難者不會,會者不難了。我如明明的來伙你去騙 人,你又怎能知道是我伙人來騙你呢」自然是沒有疑我的心了。再者,做寶的規矩是一 個人開,一個人數。我只要等你贏了幾寶,然後在數的時候,輕輕兒的添上一個,或是 除去一個。我如今不說破了,那時節連你自己也不得明白是怎麼會做單開雙,做龍變虎 的!」我道:「你可學過仙人摘豆麼(中國戲法名),不然,怎麼能隨你添添拿拿他不 看見呢?」柔齋道:「這個更容易了,雖不是玩把戲,也須得借那張畫攤路的紙做毯子 遮一遮,任憑你有多少錢(指錢寶),添不上去,除不下來呢!

我聽了心中才恍然大悟。正要再朝下談談,忽聽外面警鐘亂鳴,剛剛敲的是四句。柔齋 忙道:「四句是大馬路之南,我有個朋友住在格致書院後面,讓我去望望,莫要燒掉了 ,不是玩的!」我想留他用點消夜,他再也不肯,只得隨他走去。再看那報時鐘,已是 十一點半,我心裡要想到素蘭那邊去逛逛,無奈我眼也糊了,腿也酸了,覺得十分困倦 ,只得放下頭就睡。

一覺睡到第二日十一句鐘,茶房進來開飯,方將我推醒。我就趕忙的起來洗了洗臉,隨 便吃了點中飯,鎖好房門,在棧外僱了一輛人力車,一迳往素蘭那裡去。才踏進大門, 我一眼望去,見他那門簾未曾放下,我就知道是沒有客人在內了。及走進去,素蘭正在 那裡梳攏,望見我,忙握著發過來招呼我卸去外面長衣。房裡大姐娘姨,見主人如此, 也就起勁的拍馬屁,裝煙送茶,忙了個一團糟,我對著素蘭笑道:「從來只有門生接先 生的,哪有先生接待門生的呢?老師盡可奉請自便。這樣的客氣,倒叫我做門生的不安 了。」素蘭也笑道:「現在非比從前行八股子的時代,那受業師是很尊貴的,無如目下 學堂裡規矩,一個教習倒教了幾十個學一生,人多嘴雜,動不動就鬧罷課風潮,聚眾挾 制。前天聽見人說,江陰有個甚麼南菁學堂,裡面的課程是很腐敗呢!內中有個國文教 習,他素有鴉片煙嗜好,那日在上課的時候,講解《孟子》廣土種民一章,他說孟子是 戰國時一個維新朋友,見西土為文王發起,他就教國民仿種廣土以挽利權,好與人同, 是要同胞有普通吸食廣土的性質,樂取於人,這就是他老人家愛在煙間裡過瘾,以取於 人者,為樂的意思。不意他還未說完,就被那一堂學生子一擁上前,將他拖翻在地,幾 乎連老膏都捶下來。後來還虧提調到來,才將他老人家護救出去。當時那起學生,要有 你這個純靜的程度,是斷斷乎不會鬧出野蠻的舉動來的。」我笑道:「打得好!誰叫他 侮弄聖經,喜愛做人先生的呢!」說著,他也笑了笑,自去梳洗。

忽見老二走進來,拿著小手巾揩眼淚。我向素蘭問了問,方知昨夜敲四記警鐘,正是他 的小房子火著,說是一件物事都沒有搶得出來。我聽了,心中著實難過。又知道他同柔 齋相好,不便直接用情,只得摸出一張二十兩的匯豐銀票來,交給素蘭,叫他轉贈老二 ,隨便添點零星用物罷!當時他正在急處,得此二十餘元,不無小補,不由的千好人萬 好人多謝不了。素蘭不真不假的望他道:「你到如今才知道他是好人嗎?前天我要信人 的話,做中立國……」一句話還未說完,早引得老二又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我道:「 素妹妹,你這又何苦呢?人家女孩兒家說錯了句把話,曉得甚麼?如今遭了不得意的橫 事,這時候是最容易傷心的。你歡喜揀這些尖酸的話來說,做甚麼呢?來來,還是你我 師徒們談談外間新聞好。」便一手拉了他在煙鋪上,一個人一邊躺下,就把柔齋昨晚要 討我的便宜,叫我做他的徒弟,並所談的那段事源源本本背了一遍。

素蘭道:「照這樣看起來,小穆雖然插身下流社會,還算是小人中的君子呢!他那件事 ,我是知道的。有個甚麼另外朋友,卻是句句都是他夫子自道也。現在他既已做了你的 師傅,適才送老二的銀票,只算是拜見師母的贄敬罷了!」我笑道:「你不說,我也有 點疑心。那報上登的覺羅氏,不是明明是個旗人麼?但你也是我的師傅,今日上課講點 甚麼呢?」素蘭道:「我就談那徐懷禮可使得麼?」我道:「很好!我正要問你,他是 個甚麼人呢?」素蘭道:「你怎麼在外面跑了許多年,連個徐寶山都不認識嗎?」我道 :「哦!我想起來了,敢就是那庚子年鹽梟投誠的徐老虎是不是呢?」素蘭道:「可不 是呢!聽說這個人的良心交關的不好,他從前有個同山弟兄,叫做蔡金標,在揚鎮一帶 開堂放票,販賣私鹽。姓徐的從湖北犯案下來,就一迳去投奔他。當時眾弟兄都是說, 這個人收留不得,恐怕將來學宋江奪梁山泊的故事,反客為主。只有蔡金標倒很有義氣 ,一見面就分一半私鹽船與他帶,從此長水走寧國府,短水走十二圩,生意異常發達。 後來又遇著個教蒙館的先生,名字叫做任春山。他們兩人商議起來,開甚麼『春寶山堂 』,自稱為紅幫大爺。又編了許多的幫規,諸如行禮叫『丟拐子』,問好叫『請安道喜 』,洋槍叫『牲口』,開槍打人叫『銃牲口』。同幫人遇見了,不是說甚麼梁山上的根 柢,就是甚麼桃園的義氣,瓦崗的威風,離了這些胡話不開口。但他們紅幫裡規矩甚重 ,非比安清幫(即安清道友)可以胡亂在外打巴掌敲竹槓的。倘若瞞著他,走一趟私鹽 ,或是打一趟文武差事,(明劫為武差事,暗偷為文差事,皆江湖流口。)輕則剜眼睛 ,重則廢命。所有揚州一帶,連三歲小孩子都知道徐老虎的名頭。也是他官星發現,可 巧庚子那年,北京鬧義和團,大局糜爛。其時劉忠誠做兩江總督,深恐他乘危起事,就 暗中囑咐長江水師提台黃芍岩宮保,托他相機剿撫。時黃宮保有個二公子,向同蔡金標 要好,就用了個反間計,慫慂姓蔡的殺徐老虎,以為進身之階。無奈蔡金標不忍下手, 躊躇未決。黃公子又送了他一匹川馬,故意叫手下人在外面揚言,說蔡某已同宮保約定 ,好歹早晚覷便殺徐老虎的首級來請功。不到一二日,便將此信傳遍了大江南北。先是 徐老虎得了蔡金標一臂之力,餉糈漸裕,再加任春山、萬忠良、時明齋、朱萬全等一班 亡命之徒,助紂為虐,言出令行,威權日重,只有蔡金標不在他屬下。但徐老虎是個生 性多疑多忌的人,一向同姓蔡的已成怨重仇深,兩雄不並立之勢了。及至聽見這句消息 ,恨不得即刻就先下手,借姓蔡的腦袋去換大紅頂子。又恐怕提台不准他報誠,豈不是 白送了一個自家兄弟?後來,還是任春山替他想出個主意,去拜陳六舟做老師,一面請 老師向黃提台把話說明白了,許他殺了姓蔡的,招安舊部,歸他做新勝營的統帶;一面 就在十二圩把蔡金標整整的剁有十七八塊,可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蔡金標,只因救錯了 個徐老虎,不但自己送了命,還連累了我的一個姊妹叫做大喬替他做寡婦呢!你想,還 叫人將來敢救人嗎?

我道:「蔡金標固有可殺之罪,但徐老虎非應殺蔡金標之人。況他有情在先,更不應如 此的恩將仇報。不過他們本屬強盜行為,不足為異。至於一位終日念阿彌陀佛的陳六舟 ,肯竟收鹽梟做公門桃李,而且去替他運動升官發財的機關,這真是異事了。我終恐是 杯弓蛇影,傳言失實罷!」素蘭笑道:「呆子!」正是:畫虎從骨裡描,知人誰識心中 事?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再敘。

第十三回 死中丞誤認大小馬 活月老巧判前後夫

素蘭道:「呆子!我早經同你說了,越是官場做出事來,越會出人意外。我早幾天聽見 一個湖北客人說的一件事,才叫人好笑呢!他說武昌有一位同知黃大老爺,到省沒有一 禮拜,就得了鐵政局的坐辦,還未到差,就鬧出個亂子來,幾乎把功名?誤了。連頭搭 尾算起來,沒有二十天。」我笑道:「古人五日京兆,他如今已加了三倍了,還算是長 命的呢!」素蘭笑了笑,又接著說道:「起先有人鬧些謠言,猜他捐官的銀子不是正路 上來的;又疑他是冒名頂替,被人告發了的,誰知都不對。原來他的母親黃老太,綽號 喬國老,是鎮江有名的一個老鴇,帶著他兩個妹子大喬、小喬,一向在鎮江西門外小街 上開私窯子。」我忙插嘴道:「這個大喬,就是你所說跟蔡金標的那個姊妹罷?」素蘭 搖頭道:「不是!鎮江人吃把子飯,最喜歡起這個名字。就照我耳朵裡所聽的,已經有 十幾個大喬、小喬了!」我道:「哪裡有許多孫伯符、周公瑾來做他們的愛婿呢?

素蘭笑道:「黃老太家的兩個大小喬嫁的人,雖比不上江東坐領的孫伯符、赤壁鏖兵的 周公瑾,卻也大喬嫁了現仕湖北藩司王之春,小喬嫁了瓜洲鎮軍吳家榜。這位黃大老爺 ,仗了他大妹夫的勢力,就在新海防報捐了一個大八成遇缺先的即補同知,指分湖北。 其時兩湖制台因庫項奇絀,正想延訪一位理財的老手相助為理,可巧他大妹夫在制檯面 前保舉他這一門,所以一到省就破格錄用,委了他的鐵政局的坐辦。中國官場惡習,大 凡得了差缺的人都要受爵公朝,拜恩私宅,到各上司衙門去謝委。況這鐵政局的差事是 制台主政,那院上承發房、文武巡捕等的費用,更是一處少不了的。不意他自己仗著是 藩司的小舅子,竟屬鐵公雞一毛不拔。後來一連幾次去稟謝稟見,都是照例的碰釘子, 一面見不著,不是說大帥看公事,沒有閒工夫是見客,就是說宮保才睡覺,不敢上去回 。如此兩下又死迸了幾日。一天,制台向幕府裡人閒話,偶爾說起前天委的本省鐵政局 坐辦黃丞,怎麼還不見他來稟知到差?這句消息傳出來,那些巡捕知道不能再捺擱了, 候他再來稟見,就有意同他拉交情,替他隨到隨回,隨回隨見。記得那日是制台衙門期 ,所有同城司道府縣文武各局所的總會辦,都在院上官奪裡坐著未散。忽見裡面出來一 個戈什說大帥傳江夏縣進去,有話吩咐。又過了好一會,只見他光著腦袋,隨了首縣匆 匆的走出來。連他的妹夫都被他嚇了一跳,又不好當面去問,只得暗暗的派人去探聽。 接著,巡捕出來說:『大帥今日身體有點不舒服,請各位大人大老爺改一天再見罷!』 眾人得了這個信,都一哄而散。他妹夫也趕忙的下了院,回到自己衙門,正值江夏縣來 稟見請示,才知道那位黃同知上去稟見的時候,先時制台很同他要好,說了幾句例行的 話,便問他從前乾過些甚麼事,誰知他一句都回不出,盡著答應了幾個『是』。後來, 他忽然向制台問道:『卑職請問大人貴省?』制台被他這一問,心中已有點不是味了, 慢騰騰的回他道:『兄弟是直隸南皮縣的人。』他聽了,又緊問一句道;『請問大人尊 姓?』制台登時把臉變了,便大聲對他道:『怎麼?連兄弟的姓老兄都不知道麼?說著 就隨手拿過一張札飭來,指著那官銜道:『這兩湖總督部堂張,就是兄弟。』制台說完 了這句話,就端起茶碗來送客。他此時心裡也有點明白了,趕著站起來,請了一個安。 不意把頭一低,制台在他背後肩頭上,猛見得一個東西搖頭擺尾的在那裡亂動。再留心 看去,原來是一隻碗口大的剪紙烏龜,不知被甚麼人代他黏在後心補子上,迎風幌漾, 如同活的一般。那兩旁站班的文武巡捕戈什哈見了,都掩著口好笑。制台此時實在被他 氣得忍不住了,就一面叫人傳江夏縣,叫他帶下去看管,聽候查辦;一面坐下來問他道 :『你照直說,你究竟是個甚麼人?』他自己也嚇慌了,只得跪下來道:『求大帥的恩 典,還看卑職的妹夫薄面,饒了卑職罷!』制台道:『你妹夫是誰?』他又道:『卑職 的妹夫,就是現任湖北藩司王某。』旁邊有個文巡捕走上來回道:『巡捕聽說現在藩司 大人沒有正太太,是買個鎮江土娼做小的,不知黃大老爺是王大人的大太太身上的親, 還是姨太太身上的親呢?』制台見他舉動粗魯,背心上又掛了這麼一面大招牌,就是那 文巡捕不頂這一句,心中已是明明白白的了。便借他巡捕多嘴,發作道:『混賬東西! 不要你多說,滾下去!這樣不愛體面的忘八,還問他做甚麼!』說著,又回過頭對那戈 什道:『快點兒請江夏縣進來,交給他帶出去,叫他自行檢舉。』及至首縣進去,見他 光著頭,一個人跪在地下,制台已是進去多時了。後來在江夏縣捕廳押了好幾日,畢竟 還虧他妹夫從中運動,過了好幾時,制台要查辦的話也不提了。鐵政局的差事也另外下 了委札了。江夏縣便暗中去請了制台的示,悄悄的兒的將他放將出來,叫他即日離省, 不准再逗留湖北藩署。就此一場天大的禍事,落得雲消雨散。你想,他一個好好的小本 家不去做,妄想做甚麼大老爺,丟掉銀子還是小事,白白地淘一場瘟氣,幾乎把自家功 名參掉了,還要連累著妹夫上討沒趣,這是哪裡說起的呢?

我道:我們中國官場就是這樣不好,只要有了幾文銅臭,素妹妹,你莫要多心的話,無 他是龜屁忘八賊,都能夠做老爺、做大人。前天報上有位刑部主政,那名姓我一時忘記 了,為吁懇政府慎重名器,澄敘官方,呈請都察院代奏的一封折稿,其中措詞風雅,洞 中時弊,聲敘官場腐敗情形,尤為痛切。內有曰:無端而首耀崇銜,無端而冠飄孔翠, 鮮衣照馬,俊僕驕童;窗飾紗羅,牆雕花繡。鞍勒施以金玉,奴僕被以簪纓;宅第擬夫 王公,舉止溢乎規範。一燕之費,動逾百金;一人之行,從者數十。軍興以來,勛賞稍 濫,在當時原以之鼓勵戎行,至今日竟以之賞賤役。功牌獎札,視為貿易之資;水晶車 渠,反作招搖之具。亟宜停止捐納,嚴禁濫保,庶辨等威而崇爵秩。云云。

素蘭聽完了,笑道:「這個做折稿的,一定是位科舉中人。他那滿紙作八股的酸氣,還 未脫盡呢!但你不該對著聾罵瞎子,你刻刻說的龜屁忘八賊那句話,頭一個字就明明的 是道著我,還要說叫我莫要多心,這究竟是個甚麼舅舅禮呢?」我笑道:「你又是這樣 的只許州官放火,不准百姓點燈的脾氣來了!且這句話,並非是我先說起來的,你又沒 有三個五個的姊兒妹兒在那裡吃堂子飯,吃這個乾氣做甚麼呢?」素蘭又笑道:「我自 家講就罷了,人家說我是不依的。我就是沒有姊兒妹兒的吃堂子飯,你不曉得兔死狐悲 ,物傷其類的一句話麼?何況我目下又是做的甚麼事呢?

我同素蘭正在那裡談得起勁,忽見相幫送了一封火燒三角的信進來,說是客棧裡茶房送 來把我的。我聽了倒吃了一驚。再接過手看那信面上,確是寫著我的名字,還貼著雙掛 號的郵票。我雖未拆開,早已猜著,不是甚麼好消息。當時依我心中的念頭,這封信連 拆都不必去拆他,定是我妻子身上甚麼事,最好拿過來付諸一炬,免得看出不好的話來 ,反添苦惱。無奈素蘭一定不肯,早替我代拆代看了,他還未看了一兩行,就大驚小怪 的道:「哦!不好了!姊姊……」說到這裡,又頓住口,對我望了一望。我道:「你說 ,姊姊怎麼?」素蘭道:「姊姊不怎麼!不過近日偶感時症,服了兩三貼乩方,反覺病 勢沉重起來,囑你迅速回裡,料理後事。照我看這封信上的話,閃爍得極,多半是凶多 吉少的樣子。不是我來勸你,一個人夫妻的情分卻不可以忘卻,你要趕緊的回去望望才 好!

我耳朵裡猛聽乩方兩個字,便忙對素蘭問道:「乩方麼,但不知是哪裡壇上發的?」素 蘭道:「不是你提我這一句,我倒忘卻了。」說著,便把那封信又翻過身看了一遍,不 覺失聲道:「不好了!可被我說到壞時刻上去了。姊姊服的藥,就是那吃死陳六舟的壇 上求來的!」我道:「怎麼?陳中丞是被乩方吃死的嗎?你又從何知道的呢?」素蘭笑 道:「這句話說起來,要惹人家說是無巧不成書呢!我不怕你笑的話,我自從吃了這碗 風流飯就沒有回家過。及至來到上海,那更是一日到夜的沒有閒空了。今年春天,剛巧 我母親有病,就一連發幾次信來,催我回去。我也恐怕他年紀太大了,一時死了不得見 面,豈不是做兒女的一宗恨事嗎?當下就把堂子裡的事,一應都交給老二,托他代我照 料幾天,趁此就回揚州去走一趟。不意我搭的那只小火輪才到了鈔關城外,早聽見一片 人聲嘈雜的聲音。我怕是沿河人家鬧火,趕忙走出艙外一看,見那岸上的人比上海四馬 路還多。原來是幾名江都縣的護勇押著個花白鬍鬚的老者,前面還有一個戴纓帽的人, 手裡提著一面更鑼,在那裡一頭走著,一頭敲著,猶如耍猴戲的一般。我看了心中甚不 明白,當時向船上人探聽,也沒有一個人能知道他是犯的個甚麼罪。後來,我坐轎進城 ,在路上聽見有幾個書呆子談心,一個說:『豈有此理!這不是其父攘羊,其子證之了 麼?』又有一個說道:『豈但是豈有此理呢!簡直是豈有此外了!』我聽了格外的不明 白了。又不知道他們說的話是指的這件事,不是指的這件事?難不成那老者做賊,是他 兒子告發的麼?或者他還有個父親在堂,做出下流的事來,牽累他去做證見麼」這麼一 想不好了,我竟想到糊塗套裡去了,索性將他丟過一邊。及至回到家裡,為著我母親的 病,一連幾日,衣不解帶,忙得個人天昏地暗的,哪有閒工夫再去問別的事。好在我母 親是害的個思兒病,只要見著我的面,再服上兩貼元寶湯,那病也就好了。直至我回上 海的那日,在路上偶然向一個同船的揚州人提起這件事,誰知他全知道,就告給我。

「原來揚州有個闊紳衿,就是我所說的那個收徐老虎做門生的陳六大人。他在安徽巡撫 任上就喜歡看經念佛,鬧得個撫台衙署一日到夜的和尚道士不離門。後來他屬下有個合 肥縣,出了一件奸占民妻,攢毆本夫致命的案子。他當下不問鬧事的是誰,就在該縣通 詳上批了一個『徹底根究』。由此開罪巨室,不到一禮拜,就奉到調署順天府尹的電旨 ,還注明『新撫未到任以前,著該省藩司護理』的字樣。雖然知道是這件事的禍水,究 竟君命難違,只得勉強接了順天府尹的印。不到幾日,他就乞休回裡。由此更是一味的 徜徉山水,迷信神權,每日同一班倚佛穿衣、賴佛吃飯的東西在一處鬼混。又在本城創 建了一所呂祖壇。那個押著遊街的老者,就是這呂祖壇上的總經理。因為他善於扶乩, 為六舟中丞所賞識,就派了他這個執事。平日公館裡,無論大小人有病,都歸他請乩仙 吃藥,竟有造化高醫好了的。

「一日,也是冤家湊巧,陳中丞得了個傷寒症,就叫一名家丁到壇上求藥。那位總經理 也不問清病源,意謂年老的人都是氣血雙虧的症候居多,就架起乩筆,在沙盤裡糊裡糊 塗的畫了一味獨參湯。公館裡的人也就糊裡糊塗的照方檢藥,煎出來把病人吃下去。你 想,傷寒是個何等病,可是能服人參的?所以一下咽,就氣阻神昏,不到半日,早赴閻 老五家裡去吃中飯了。當陳中丞未死之先,曾經同六太太談過說:『這呂祖壇上,是我 一生的心血所成,經營締造,煞費苦功。倘我有個不測,要想我那兩個兒子照應,恐怕 是萬萬做不到的。你可緊記著:千萬在喪費項下,減省一千兩銀子,送到壇上去做永遠 得香火之用。』不意這句消息早被個跑上房的小斯傳到總經理耳朵裡去。兩個商議著, 要想出個主意來騙這筆捐款,後來竟被他想著了。

「那一日,借著敬弔為名,答訕著走到孝幔裡,笑成了一幅老太太的臉,對六太太道: 『晚生有句話,要過來稟知』六太太見是乩壇上總經理,不好怠慢,忙叫人拉了一把椅 子進來請他坐。他一面嘴裡答應著不敢,一面斜欠著屁股在椅子邊上坐下。用一隻手理 著鬍髭說道:『晚生替老太太回,恭喜老大人已經做了本省的都城隍了!』六太太笑道 :『老先生,你怎麼知道的?』他又把身子欠了一欠道:『晚生平日承老大人的恩典, 實在看得起。如今他老人家雖說歸了天,未免有人神之隔,然而他老人家雖死猶生,一 靈不昧,迥非尋常人可比。再加這個呂祖壇又是他老人家心血組織的,正是交通人神的 所在。所以昨日特地親自臨壇,,一切言語舉動,比平時待晚生還要好,說了許多陰陽 暌隔,不能時常見面的話。又說有甚麼一千兩功德銀子已經同老太太說過了,吩咐晚生 改一天進公館裡來領。當時晚生因為感恩無地,已自一個人哭糊塗了。還承老大人的情 ,說某人你不要難過了,我公事多,不能在這裡多耽擱,還要累你的步,替我到公館裡 去走一趟,叫他們明天下午四五句鐘到壇上來,我有話要當面吩咐。老大人寫完了這幾 句。那乩便不動了。晚生因此一夜都不睡覺,今天一大早,我趕忙過來,稟知老太太。 』說著,他又立起身垂著手請了一個安道:『晚生還要請老太太一聲示,明天是幾點鐘 同公館動身,好讓晚生一預備著過來伺候!』老太太聽了,連忙的擋道:『不敢當!不 敢當!我們明日自已會來,你老人家請自便。』他又答應了幾個『是』,請了一個安, 才退將出來。

「其時眾人聽了這句話,大半將信將疑。惟有六太太心中,以為一個人出而將相,沒而 星辰,本是古今常有的事,不足為怪。且那一千銀子這句話,只有老夫妻兩人說過,餘 外並無三個人知道,因此就把總經理的話,當為真實不虛。當晚吩咐管家婆,預備香燭 犒賞一切。到了次日未牌時分,那位總經理已在公館門首候著老太太的素帷大轎子起身 ,他就一路扶著轎槓,直到呂祖壇的大殿上伺候下了轎,方才放手,反把老太太恭敬的 十分不安,口中連連的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約莫停了一小時,他上來請 老太太拈了香,故意的踏罡、步鬥、上表章、焚符■,拿班做勢的忙碌了一大陣。後來 忽然說『到了』,便扶著乩筆,先在沙盤裡畫了幾個大圈子,又寫了四句落壇詩是:誤 學長門賣賦才,(《明皇實錄》載梅妃仿司馬相如長門體作《樓東賦》,以悟明皇。) 漁陽鼙鼓實堪悲。君王情量楊妃妒,留與旁人判是非。下書:吾新授本省都城隍前順天 府尹儀征陳某也,頃奉帝命,裁判梅妃遭妒事,數千年酸風醋浪,至此盡雪矣,故縱筆 及之。唉!唉!

「六太太見真是老大人降壇,不由的毛髮悚然,首先跪在地下,拿著小手巾擦眼淚。跟 去的孫男弟姪,見六太太跪下了,也就挨著六太太跪了一條鞭,真是雅雀無聲,微風不 動,只聽見那枝乩筆,在沙盤裡,索索索的亂響。其時只有老大人的大少爺,由湖北鹽 法道任上丁憂趕回的,聽說他老子是因誤服乩方致命,白白地送了一個現任道台,已是 啞子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了。如今又見這樣的弄神弄鬼,看看六太太要把白花花的一千 銀子送與別人用他未免心中又是不服,又是不信。只礙著死老子骨肉未寒,母親又活跳 跳的站在面前,不便顯違遺命,無故得罪先人的舊友,所以今日只有他一個人,背著手 立在乩盤旁邊,用心伺察。忽又見那沙盤裡寫出一句道:『老妻請起,大馬小馬,長幼 兩兒聽訓;爾父一生忠直,所交友皆係正人君子。』他看到此處,早就他看出一個大破 綻來,不肯再讓他朝下寫了,就揎起袖子走上去,連頭夾腦,著著實實的打了幾個耳刮 子。那位總經理還嘴裡嚷道:『反了!反了!我是你死老子的代表,都打起來了,好! 好!好!我們有理再講!』大少爺道;『混賬東西!講甚麼?我是午年生的,所以乳名 叫做大馬,你就硬派我兄弟叫小馬,難不成他同我是一年出世的嗎?』六太太此時也站 起來了,起先還怪兒子野蠻,不該打老子平時要好的人,何況今日是老大人臨壇大典。 正要叫人上去勸解,及至聽見這句話,也就勃然大怒,指著那總經理罵道:『我把你這 班人面獸心的混賬忘八蛋,原來老大人是你們謀害死的!』那位總經理忙答應著『是』 。及至答應出口,自己也知道有點不好聽,又趕忙的改說道:『晚生不敢!』六太太道 :『還有甚麼不敢?從前的事是死無對證了,如今須是我眼見的,豈有真是老大人臨壇 ,連自家人小名都記不清楚的嗎?你不是明明的欺我孤兒寡婦是甚麼?還強辯呢!』說 著,忽然想起老大人用人不明,死後還要鬧這麼一個笑話,不覺又流下幾點老淚來。

「大少爺生怕母親心軟,一時饒了那廝,忙插上去向六太太道:『母親,他冒認我們兄 弟倆做兒子,已經是罪大惡極了,還要喊你做老妻,這不是得了失心瘋的病了麼?』六 太太在大庭廣眾之中,被兒子這一頂,可頂出火來了,把個雞皮皺的臉漲得飛紅,忙叫 隨身的侍女傳轎班進來:『替我把這個老畜生捆起來送江都縣,問他以後還敢假名神佛 詐騙錢財呢?』大少爺見母親真翻臉,也就喊跟班的一齊動手。那些跟班的聽見老大人 是被他乩方吃死的,把個好端端道台衙門搖錢樹弄倒了,心裡早恨的了不得。如今聽見 主人一聲令下,巴不得借溝出水,兩個吆喝,早把他四馬攢蹄,捆得同肉元寶一樣,只 候發下片子來,就捉將官裡去。可憐六舟中丞在世,當作神仙一般看待的一位總經理, 今日只因利令智昏,遭此奇辱。又見他母子都在盛怒之下,知難倖免,索性把那送信的 小廝說出來,好打官司有個伙伴。無奈他說遲了,早已聞著不好的信息,走個無影無蹤 。只得把他一個人送到縣裡去。

「現在做江都縣的葛毓清是個舉人教習知縣,在省裡已經候補了十數年,所有江蘇一帶 土俗民情,無有不熟。當日接到陳大少爺的函片,就立時升坐花廳,把那位總經理傳進 來,細細的問了一遍,當堂戒責了幾下,發出去游了一天街,就輕輕的取保釋放了。後 來陳大少爺還嫌他辦的過鬆,就寫了一封信去詰責他,他回覆的話才好笑呢!我當時問 那同船的揚州人,葛大令到底回句甚麼?他道:『那位葛大老爺說,這件案子本是三個 人做的,除死掉一個,其餘的兩個人,一個在你那裡跑了,一個在我這裡跑了。』我因 此才知道揚州呂祖壇上的仙方是一定靠不住的,但願姊姊不是在那裡求來的就好!

我道:「天下老鴉一樣黑,就不是在陳六舟倡建的那所呂祖壇求來,也是碰著就要吃死 的人的。總之,扶乩這件事,只可以當作兒戲耍子,決不能拿著性命同那一方沙盤,一 乩亂筆去碰死活。無奈現在揚州人害病吃乩方,已經成了一件牢不可破的惡習,只好把 他當作劫數罷了!」我說了這幾句,就想去探聽今日是哪家船,預備動身。無奈素蘭立 意要留我過一天,明日再走,我也恐怕本日來不及,只得又坐下來向他問道:「你適才 不是說的那葛大令嗎?他回覆姓陳的幾句言語,諷裡帶刺,著實倜侃得極。這個人從前 署如臯縣的時候,我就聽人傳說他斷了一件悔婚的案子,當時早猜他將來是州縣班裡一 員好手。當時如臯城外有個土財主財主,先把女兒許了一位窮秀才,後因那秀才無力迎 娶,未免動了個嫌貧愛富的心,又怕女兒過了門,不耐清苦,遂決計另將女兒許配一家 富戶。無奈那窮秀才別項事業雖都窮光了,惟有這三寸毛錐,是越窮越來得尖利,由此 換一任官,就告一次。及至告到姓葛的手裡,已是官經三任,事隔六年了。當葛大令接 著窮秀才的狀子第二日,就有一位本城紳士來替那富戶運動,請他將此案斷歸後夫,情 願送紋銀二千兩,隨將一紙銀票當面呈上。葛大令想了想,對那來人道:『兄弟此案盡 可幫忙,但須他女兒親自到堂,說一句情願跟誰,方足以昭平允。那時兄弟就是斷歸後 姓,諒原告也無得異說!』後來提訊的那一日,他故意升坐大堂,哄動了滿城的男男女 女,都來聽審。先傳那窮秀才到公案面前略訊了幾句,便拍案大怒道:『誰叫汝窮來! 目今四方多事,一個人不思為社會乾公益,徒為著一個鄉下女,經年累月的纏訟不休, 你還是個好人嗎?』那窮秀才還想強辯,他又喝道:『跪下去!不准你開口!』其時窮 秀才心中想道:『不好了!大老爺這番變了卦也!』富戶也想道:『此案二千兩用得著 也!』」正是:金錢有力填青海,月老無心擊赤繩。

要知此案如何,且俟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夢斷鴛鴦魂銷谷埠 書傳魚雁淚灑申江

誰知站堂的差役,是預先奉過本官命令的,吩咐他們在帶案的時候,暗領後夫,在女子 前頭跪下。此番喝教窮秀才跪下去的地方,正在那女子身後。忽然他喊那女子道:『姑 娘,本縣有句話對你講。嫁人這件事,雖是要遵父母之命,媒約之言,但其實都要你自 己願意。就是本縣也不過因人成事而已。今日你前後夫都在這裡,本縣須憑你自己說一 句,究竟你意中還是願隨前夫,還是願隨後夫?好讓本縣替你做主!』後來那女子被他 逼迫不過,只得照著父母囑咐的話,低低兒應道:『小女子情願隨後夫。』他又故意的 假作耳聾聽不清楚的樣子,要他說高些。那女子便又大聲將上項話說了一遍。他得了這 句,隨即立起身,望著聽審的眾人高聲說道:『好一個貞烈女孩子,不像他父母嫌貧愛 富,你們聽清了麼?他說了兩遍,情願跪在後面的丈夫!』說著,先對那富戶道:『婚 嫁一事,他自家已揀定了。你便是沒事的人,可以好好兒的回去,另行婚娶。至於前蒙 惠賜,本縣已代你轉贈某氏,作為妝奩之用,從此認為兄妹可也。』又喊那窮秀才復至 公案前道:「某翁不以汝為婿,某氏不以汝為夫,皆汝窮之一字有以害之。今有某富戶 ,行賂銀二千兩,原票在此,汝可將去,以為膏火之需。汝妻本縣當收為義女,不再令 勢利翁主婚嫁也!』說畢,即令夫妻當堂交拜成禮。又派了兩名親丁,鼓吹輿馬送他們 回去。其時感動得那兩旁聽審的人,都嘖嘖歎羨。一個個說:『我們如臯縣的百姓,不 知修了幾百世,才修到這葛大老爺,來做我們的父母官呢!』」

素蘭道:「不知你們做男子漢的,到底是生的個甚麼心?只要看上了一個女人,無論他 肯不肯,總想鑽牆打洞去謀幹他。你說的這位秀才先生,他是為著髮妻被人謀奪,就去 打場把官司,也是情理之中的了。至於我前年聽見一個廣東人說,他們那裡有位在籍紳 士,因為要娶一個珠江畫舫上當我輩的,竟甘冒萬世不韙,那才不識他是何居心呢?」 我道:「你不要說了!這句話記得是香山許家的事,我是久已知道的。從前我到廣東去 的時候,我有個世叔,名字叫何西林,他曾經對我談過這段事。說他們廣東谷埠有一個 色藝雙全的婊……」我說到這句,恐怕素蘭他又說我是對著聾罵瞎子,就趕忙的勒住口 ,心裡要想改句甚麼同音的話說,不意被他已經聽見,拿著眼角對我著實的瞟了一下, 問我道:「珠江谷埠我卻沒有去過,難不成也像北京琉璃廠有裱畫舖子麼?你那世叔在 他那裡是裱的冊頁,還是裱的中堂呢?」我被他這一問,格外的問得我不好開口了,只 得勉強分辯道:「你如今怎麼學的這樣一張刻薄嘴?說出話來,就猶如唱十八扯的,人 家談的是廣東谷埠,你便硬拉到北京琉璃廠上去,還要說開甚麼裱畫舖子,這是個甚麼 古怪脾氣呢?」素蘭笑道:好!好!好!你現在是心裡有事的人,無論說我甚麼,我總 須讓你幾分。再者我正在這裡要想甚法子來替你開心還想不出,誰肯再拿著甚麼刻薄嘴 去同你拌呢!但你所說的那個裱不裱,究竟是句甚麼話?快點兒說了罷!省得悶在心裡 ,連我都替你難受呢!

我當時雖是歸心如箭,一肚皮的不快活,究因平素夫妻不過於要好,再加會少離多,今 日對著這樣一個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的溫柔事寨主,也就將滿天愁悶暫時丟開了, 便對素蘭道:「他說是那谷埠有個標緻看家婆,叫甚麼阿姑崽,被他一位太親翁就是那 許筠庵尚書的老太爺看上了,要想討他回家做小。無論這阿姑崽情願跟他的心一分都沒 有,那才合著兩句古語呢!是:憑君情似桃潭水,難買錢塘蘇小心。

後來被那位老太爺纏急了,阿姑崽便對他道:『我的身體早已許了做小經紀的某人了, 除非是他不學好,入了下流社會,或是不幸做了短命鬼,我才可能嫁你呢!』誰知過一 向,那人忽被南海縣捉了去,說他是會匪,就立刻釘鐐收禁。這句話傳到了阿姑崽耳朵 裡,正要尋姓許的去問信,可巧許老太爺也到了,便笑嘻嘻的向阿姑崽道:『你那心愛 的人,聽說是個會匪,業已在縣裡吃官司,不日就要身首異處的了,你還嫁他不嫁?』 阿姑崽聽了,發怒道:『我一定嫁他!這件事都是我前天一句話害他吃苦,只可以瞞別 人,卻不能來瞞我。如今老實對你講,這個人你要弄殺他,來世裡也莫要想我同你做夫 妻。』許老太爺道:『你到底要怎麼樣才肯嫁我呢?』阿姑崽道:『你如果真心想我跟 你,須依我三件事:第一,要趕緊替他將誣裁的罪名昭雪了,拿你的轎子在監牢裡接他 出來,安安穩穩的送回去;第二,一個生意人全仗名譽吃飯,如今被你為著我的事,這 樣的敗壞他,以後還有誰來肯請匪類做伙計呢?你須賠償他二十年的薪工銀子,一年不 要多,只要你照五百元核算;那第三,卻是我從小兒就許下的一個心願,無論誰要我嫁 他,都要准我好日的那一天穿著麻衣縗絰,到他家裡去,就是那個經紀人,也是這樣說 過的。』素妹妹,你想:那香山許家,在廣東省也算是數一數二的巨室,這位許老太爺 做這個夢的時候,膝下許因暌他們崑玉兩個還未生,堂上尚有一位老太太還未死,在一 千個須微知道情理的人,心中目中都打量他這第三層是萬萬做不到的。誰知外面的事竟 難以逆料,真是一家牀上不睡兩樣人,有那個喪心病狂的阿姑崽說得出,就有這個不顧 大局的許老太爺能做得到。後來,那個許老太爺除掉了腦袋是搬不下來的,其餘阿姑崽 只要說一樣,他就依一親,到底把這個寶貨得了去。聽說進了姓許的門,不到半年,竟 一肚皮養了兩個尚書兒子。你看奇怪不奇怪呢?到現在連他們廣東人都不明白那位許老 太爺拼命的要討阿姑崽做小老婆,究竟是被他看出那一點兒貴處?這事除卻他自家肚裡 明白,別的人真是莫名其妙了!

素蘭笑道:「我早經說過了,官場中的笑話,真是千奇百怪,說三年也說不盡。這件事 是你我知道的,然而不過萬分之一,其餘你我不知道的,還不曉得有多少呢?」我道: 「男女相愛謂之情,如這個阿姑崽,一味的拿人當作雙料壽頭,惹得那位姓許的做了若 干的難題目,害了無數的單相思。在我的愚見看起來,莫說一肚皮養了兩個正一品,即 是一肚皮養了兩個伯裡璽天德,也算不得一件甚麼便宜事!」素蘭聽了,笑了一笑道: 「天下做妓女的,哪裡能有許多有情人呢?自然是情之所鍾,都在你輩了。然而照我的 意見,那阿姑崽還算是東邊日出西邊雨,莫說無情還有情呢!倘若存了一個我心如石, 不可轉也的念頭,許老太爺縱有惜花妙手,又將如何呢?」我道:「素妹妹,你怎麼今 天忽然變了宗旨,三句話說不到,就要同我碰釘子呢?素蘭見我問他這一句,不由的把 眼圈兒一紅,對我道:「唉!這句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的?自從今天聽得你要動身 ,我就不由的心裡亂七八糟,一個人深不是淺不是的不好受!」說著,又拿手向後面一 指道:「好在我後面還有一個小房間呢!你索性今日在這裡多談一刻,就是前房間有客 人來吃酒,也不至於沒地方坐。回來等我把那些例行公事辦畢了,還有幾句要緊的話同 你商量呢!」我道:「你要有甚麼話,不會就在這個時候說麼?一定要等到回頭說,又 做甚麼呢?」素蘭此時手里正端著一杯茶要吃,聽了我的話,猛然間把那茶杯平空放下 ,拿眼睛對我狠命的睄了一眼,嘴裡似乎要想回我甚麼,卻又把個小臉兒漲得通紅的, 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得出。我看見這番情景,知他心中怪我薄倖。那一種柔媚溫存的樣子 ,真是令人可愛,令人可憐。我只得忙安慰他道:「我不是有心辜負你,不肯多坐,不 過恐怕你為著我在這裡,未免有點兒提不起精神去應酬正事,豈不要惹你那起娘姨大姐 ,心中怨我這個人不識趣麼?」素蘭道:「這件事卻不打緊,我又不是個當討人的身體 ,用過哪個一千八百的帶當,能有誰敢來管我呢?莫說你同我破題兒頭一遭的分,我是 終身記在心裡忘不掉的。就是那些尋常客人,只要他看得起我,我都決不肯去待錯了他 們的!

其時房間裡內外的自來火,業已點得如同白晝一般。我再看了看表針,剛剛是七點一刻 。那叫堂差的條子,已是絡繹不絕的左一起右一起到來,不是說一品香番菜館,就是說 甚麼三馬路的鴻泥閣。卻都被素蘭叫老二去回說,先生有點發寒熱,停一刻請到生意上 去坐坐罷!我想擋他莫要去回,無奈總擋不住。末後有一處姓餘的,一連來了三發條子 叫局,我聽見素蘭囑咐老二對他說:「伲先生刻刻發寒熱,弗能出堂差。餘大少真要照 應伲先生,請到生意上去叫仔個本堂罷!」我聽了,忙問素蘭道:「假如人家真來叫堂 唱,看見好端端的一點兒病都沒有,那時你臉上怎麼過得去呢?」素蘭笑道:「你怎麼 在外面走了這幾多路,還是這樣大驚小怪的呢?我們吃堂子飯的,同客人離了打誑語掉 槍花,還有甚麼戲唱呢?」當下我們兩人,又談了一刻,素蘭就陪我吃了晚飯。

忽然聽見外面喊了一聲「客來」,那房間裡的娘姨,便手慌腳亂的去收拾那棹上碗筷。 素蘭就一手提著一支煙袋,一手抱著我的衣服,拉我一同到小房間裡去坐。只見老二早 搶先一步,忙著把門簾掀起,口中說道:「各位大少,裡向坐呀!我便推素蘭叫他快點 過去,他對我搖著手低聲說道:「這一種瘟生客人,要姑太太過去陪他,慢慢叫,我正 要騙他來,向他討酒局賬呢!」我聽了,諒情不是甚麼好客人,也就隨他坐去。再從門 縫裡向前房一望,只見擁了一房間的人,都是吃得臉上紅而發亮,各省口音皆有。忽聽 一個白鬍鬚的老者,打著一口的湖北話,對著個同來的朋友說道:「少珊你家,我昨天 從你尊大人道台衙門裡出來的時候你家,我就高興攏城隍廟去逛了一逛你家。忽在一處 小書攤上覓著了幾頁殘稿,那上面題的是《東清二百年失機史》,可惜前後都不全了你 家。我就單愛他內中有一段軍中五鼓詞,說是一個甚麼女子,到山海關外去尋丈夫做的 你家,照這麼說起來,那林琴南先生譯的《魯王孫萬裡尋親記》,敢是有的你家?

我聽了,便對著素蘭問道:「他怎麼嘴裡一口一個你家你家」是個甚樣緣故呢?」素蘭 笑道:「這是他們湖北人的方言,猶如寧波老離了口叉嗱不開口的,是一樣脾氣。你莫 要吵,聽他到底說甚麼?」我只得不做聲。又聽他說道:「少珊,這部小說稿子,究竟 不知道是個甚麼人著的?名詞既起得醒目,那書上的詞調又清超得極,就是可惜殘缺不 全了,能在哪裡覓全稿來看看才好呢你家!有個年紀約莫二三十歲的人應道:「那首五 更詞,你老伯可曾記得麼?」老者又道:「我怎麼記不得你家?」他說著,便拿起手中 的扇骨,在台角上一面敲著,一面唱著道:一更鼓聲咚,酒綠與燈紅,和戎宰相去匆匆 。抬頭忽見新生月,疑是天公掛寶弓。二更鼓聲隆,報國貴精忠,男兒有志覓侯封。可 憐萬里長城血,染得將軍頂上紅!三更鼓聲喧,關塞起狼煙,軍門刁鬥靜無言。請看百 萬軍民骨,盡是君王買命錢!四更鼓聲沉,相思兩地分,鸝歌高唱最傷心。銀燭暗傳雙 淚白,夢隨明月訪情人。五更鼓聲停,虎賬罷談兵,東南保障缺金甌。閨中少婦朝中將 ,兒女英雄一樣情。

我聽完了,忙拉素蘭道:「這個人嘴裡唱的軍中五更詞,是我從前初學手做的一部《東 清二百年失機史》上面載的一段故事,記得回目是:『張佩綸失機逃相府,劉坤一拼命 出榆關。』怎麼會把稿子散失在外面,被他得了去呢?』素蘭道:「你稿子上說的是些 甚麼?怎麼又有起鼓兒詞來呢?」我笑道:「你怎麼耳朵有點背氣麼?我說的是五更詞 。當時有一個柔弱女子,為著丈夫跟隨劉忠誠大軍出關,其時訛傳這枝兵業已全軍覆沒 了,他就一個人改裝易服,歷盡危險,去尋訪他丈夫的屍骨。誰知逃到山海關,才知道 連一仗都沒有開。無奈從軍的人太多,一時尋找他丈夫不著,只得扮著乞人模樣,就一 塊牧馬場上,搭蓋了些窩鋪,暫避風雨。不意有一天晚上,被那軍中的刁鬥驚擾得睡不 著,他就走出了窩鋪一看,只空中半輪新月,映著一片白草黃沙,酸風刺骨,不覺就流 下了幾點眼淚。正在一個人悲悲切切,忽聽見遠遠的有踏歌聲音,隨風送至。他留神聽 了聽,就是這軍中五更詞,不禁大喜道:『唱歌者必吾夫也!』及至見了面一看,不是 他丈夫是誰呢」那部書上記載的關節甚多,我一時也記不清楚了。大約本朝二百餘年的 事實都有,諸如年羹堯被賺、白中堂遇害、和珅查抄、端華謀反,降及近年中法、中東 兩戰事,以至康梁東渡、乘輿西歸,種種的失敗,皆被我收羅淨盡了。不是我說嘴,這 部書將來要算得信史呢」素蘭笑道:「你又是第二個董狐出世了,就怕如今的相國是姓 李不是姓趙,你那張佩綸馬江失守上一段直筆,要著實的替我留點神才好呢!

我當時要想同他分辯兩句,卻無可分辯。猛見老二走進來,衝著素蘭打了一句外國話道 :「尤,忘脫噯司開嘻克刺麥咧羅忘脫克刺麥咧!」素蘭道:「也司憶,夫忘刺!」我 正要問素蘭是說的甚麼話,忽見老二又答應了一聲「也司」,便匆匆的退出去,向那個 老者喊他少珊的少年客人說道:「餘大少,伲格本家因為個兩天近節邊哉,外面賬頭沒 分收進來,請餘大少體諒伲先生點,今朝開銷仔罷!」那人正躺在炕上吸煙,嘴裡嘻嘻 呵呵的,說甚麼他家有一個煙鬥,已經傳下四五代了。當初買的時候,是一隻元寶的價 錢。有枝煙槍,足有九斤四兩重,過起瘾來,定要用架子駕著才好吃呢!忽聽老二嬌滴 滴說了聲「請餘大少體諒伲先生點,今朝開銷仔罷」,猶如一盆冷水,從頭頂心上平空 澆下。起初還想裝著聾子,仍在那裡一味的嘻嘻呵呵,信口亂說。後來被老二又喊著他 說道:「餘大少,做啥假癡假呆呀?像儂照應伲先生吃台把酒,伲先生實在無啥好處呀 ,只有貼點轎飯賬來!」他此時也是實情忍不住了,只得放下臉,嘴裡摔著不完全的二 八京腔問道;「你說甚麼?怎麼咱爺們吃酒,要你先生貼轎飯錢乾甚麼?你說!」老二 道:「餘大少,耐弗要性急聽我說前日檯面上,耐大少弗是開銷過四塊頭格下腳,伲先 生是一個銅錢得不著格。照規矩,是堂裡相幫大家分格,還有餘多八塊洋錢,除得本家 娘娘六塊頭菜錢,一塊洋錢格本堂差,同燒飯大司務分格,還多一塊洋錢,是派著房間 裡帶當娘姨格。耐大少自家想想看,吃台把酒,伲先生有啥個好處介?還弗如碰場把和 ,叫幾個堂差,伲先生還可以稍微沾光點。

老二一席話劈劈拉拉,說得比放爆竹還快,可憐把那位餘大少爺逼得臉上紅裡轉白,白 裡轉紫,鼓著嘴一言不發。末後竟一個個搭訕著,尋人的尋人,恭遁的恭遁,轉瞬之間 ,已如鳥獸散去,落得個大家溜之乎也。

我忙對素蘭道:「素妹妹,你同人家要錢,又何苦這樣的叫人過不去呢?豈不要合著一 句笑話,叫做討賬斷主顧麼」怪不得適才老二向你咕嚕咕嚕的翻了一大陣兒話,我就有 點疑心是這件事,誰知到底竟被我猜著了!」素蘭道:「你不曉得他們那班荷花大少的 利害呢!到堂子裡來白相,身邊是奉旨不帶分文的,靠著老子做過上海道,在城裡面山 上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弄慣了的脾氣,陪著朋友來吃台把酒,就像是連四塊下腳錢都是 冤枉花的,還要想甚麼糊塗心事,這是瞞不過你的。我素蘭可是這樣的爛污東西?只要 你有一點得罪了他們的地方,不是說張家先生偷戲子,就是說李家大姐姘相幫,不問是 甚麼無影的西廂,他們都信口開河的造得出。就如前天小穆在那裡等你的地方,那個先 生叫做金小桃,他們也造過他的謠言,栽他同甚麼細崽軋姘頭,還有個相幫在旁邊吃醋 。後來鬧得一塌糊。要不是那金小桃神通一點,這碗上海把勢飯,還想有他吃的麼?」 我道:「金小桃的人品、彈唱,都還過得去,我就是有點兒嫌他那副顰眉齲齒的臊勁, 未免做作的太重了些兒!」素蘭笑道:「我說你像呆子,你就果真有二分呆氣。這不是 我自己說句丟丑的話,大凡我們吃堂子飯當先生的,嘴說賣藝不賣身,究竟不靠著點臊 勁兒去迷惑入,我倒要請問你一句:到底拿著點甚麼物事去做騙錢的本事呢?所以從前 上海有兩個時髦倌人,哪個不是媚態一個重似一個的?」我聽了他的議論,嘴裡雖是強 辯,卻是心中佩服得極。又坐了坐,候他酬應過兩轉本房間的酒局,已是夜晚一句多鐘 了。我就同他兩人吃了點稀飯,大家就寢。

這一夜,說不盡桃花潭水長生殿,不及分離一點情。哪消兩三個時辰,早見涼月西沉, 朝暾東上。此時我反覺心神歸一,有幾分困倦起來,索性放下頭鼾睡。一直到下午一兩 點鐘,還是素蘭的梳頭娘姨到來,方才把我們驚醒。及至起身,各人吃了一點東西,那 左右房間裡,一起起碰和吃酒的客人,又已紛紛不絕。我心中實在不能再坐了,只得辭 別素蘭,匆匆回棧。

誰知走回我住的那間房門口一望,方知行李等件,已被素蘭派人送去江裕輪船。房飯各 賬,亦皆開銷清楚。我心裡又感激,又怨恨他做事冒昧,只得僱了一部人力車,迳往招 商局碼頭來。早見老二站在江裕船欄上向我招手,素蘭也在下面官艙裡守著。見著我, 便把箱籠各物,點交明白。老二又遞過一張船票,兩個包裹,幾件罐頭食物。素蘭忙對 我道:「你轉去沒多時就要來的,我也不買甚多東西送你了。這裡有兩包綢縐,是我歷 次做衣服餘剩下來的,你不嫌棄,可以帶回去把家裡人隨便添補點甚麼。另外還有幾斤 哈士蟆,兩罐頭魚鬆肉鬆,那都是有恙的人能吃的東西,你回去見了我們姊姊,就說我 做妹子的,改一天再來替他請安罷!」說著,那副眼淚已是撲簌簌落個不住。過了半晌 ,又指著老二道:「這張船票是他孝敬你的,那船上的買辦,敢是已經招呼過了,聽說 還是你同鄉呢!」我忙接過手一看,見是一張免票,心裡想到:怪不得人說招商局生意 每年折本,單是上下水應酬倌人的免票,核算起來,聽說一年竟有一萬多張。我初聽見 甚為駭異,照現在看起來,一個大姐竟能討得著官艙的免票,那其餘的時髦先生,就可 想而知了。當下就不想去接他,又恐怕拂了素蘭的美意,只得勉強收下。要想同他主僕 說兩句世務話,卻是一句都說不出。想了半日,才迸出一個「妹妹珍重」!那兩行熱淚 ,早已情不自禁的在眼眶裡滴溜溜亂轉。素蘭他也回我道:「哥哥放心,青山不老,綠 水長存,千萬莫忘卻昨宵言語。」我再想去答應他,不意我那聲音,被淚線咽住,莫想 答應得出,只好將腦袋點了兩點。 老二立在一旁,拿那小手巾兒擦淚。三個人都靜悄悄的,各不言語。卻被那船上汽笛嗚 嗚的響了兩下,接著,開車的銅鈴,又當的一聲,茶房水手便在那裡上上下下的趕逐閒 人。我同素蘭各人皆吃了一驚,知道那只船已是快開的了,就忙著送他們上岸。誰知才 走出艙口,那船上跳板已自抽落,輪身便離開躉船有四五尺無了。老二見了,急不暇擇 ,急想湧身往岸上躍去,卻被我忙用兩隻手抱住道:「老二,你敢是不要命了麼?即或 你能夠跳上去,丟你先生一個人在船上又怎麼呢?索性坐一刻到通州再下來罷」老二聽 了我的話,也就立住腳不動。只有兩名抬轎的相幫,站在躉船邊上望著我同素蘭,指手 畫腳的亂跳。我再朝素蘭臉上一望,卻並沒有一點驚慌的樣子,反欣欣然有喜色之狀。 那時天已大亮了,我心中真是萬分的對素蘭不起。

船上的搭客,把這件事當作新聞傳說,都擁擠到官艙面前來探望。不意驚動了船上的買 辦,同一個外國人走來,查問是甚麼事?那些閒人便一哄的都走散了。當時我一眼望去 ,見那人穿了一身的洋裝,載了一頂外國草帽,我越盾越像是我表兄劉多山的堂弟仲芳 ,但他那條辮子業已別去,一時認不清楚。後來不還他看見了我,忙走來問道:「小雅 ,你是幾時到上海來的?怎麼我是絕不知道的呢?」我便把前項事大略對他說了一遍, 想請他設個方法,好讓素蘭主僕登岸。正是:桃花潭水深千盡,不及卿卿送我情。

要知仲芳設出甚麼法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渡長江扒手放謠言 保國粹傷心驚鬼語

我正在那裡同仲芳說話,忽見老二也搶出來嚷道:「劉大少,船沒開哉!伲先生弗好轉 去,倷沒那哼弄法?」仲芳看是老二,我見他怔了一怔,便轉過臉來對我道:「小雅君 ,他可是來送你上船的麼?」我忙應道:「不錯!老二跟的先生,是我一向認得的。」 仲芳笑著對老二罵道:「小臊蹄子!刻刻來船上要免票的辰光,嘴裡就像含著一樣甚麼 ,說得不清不楚的。要是早些兒提出是送王大少,我好親自過來照料著,何得有這件事 情呢?如今是來得去不得了!老二,你同你家先生說去,不如跟我們到漢口去玩一趟再 來罷!」老二聽了,明知他是一句頑話,盡支著嘴在那裡憨笑。說著,仲芳又對那外國 人嘰嘰濃濃的一陣,那外國人便走來同我拉了拉手,又在插手袋裡摸出了一支雪茄煙送 我吸。仲芳對我道:「這是我們本船上的船主,適才因這件事,我向他商量過,說你是 督辦那邊的世交,叫他把船開一開倒輪,好放送你的人上岸。現在他已經答應了,你盡 管同他客氣,其餘有我替你當翻譯呢!」我一面向仲芳點點頭,一面就同那外國人又拉 了拉手,說了幾句承情費心的官話。仲芳又對那外國人咕噥咕噥的說上一大套,那外國 人便對我把帽子抬了一抬,一迳的去了。到把我難得拱手也不好,拜揖也不好。亂了半 會,只得也把帽子學他抬了一抬。

不多時,機艙裡銅鈴又當的兩聲,我知道是已經發下倒車號令了。那只船便慢慢的向岸 邊退攏。其時,躉船上人不知底細,陡然望見本日已經開駛的船,忽去折回,都猜不著 是出的一件甚麼亂子,一個個手忙腳亂,撩纜的撩纜,拋錨的拋錨。頃刻,那只船已在 原處泊定,我忙同仲芳二人送素蘭主僕登岸,一直候他坐上轎,我們方才回船。那船上 的大副怕開頭遲了,忙發足快車,一霎時,船如天馬行空,轉瞬之間,已駛出吳淞口外 。我究竟是夜間沒有睡足的人,精神未免困倦,一俟仲芳走後,就和衣睏覺。誰知神鬧 散了,再困也莫想困得著,反覺有點煩燥起來,便順手推開百頁窗一看,只見江天一色 ,萬里無雲頓覺襟懷為之一爽。偶憶江文通《別賦》,回思素蘭昨宵送我的一番情景, 如在目前,真是古人已有先得我心之概。自己心口盤算了一回,不禁淒然淚下。忽又想 起柔齋,他雖是營業不正,然而尚有故人念念之情。此番回去,竟忘卻托老二帶個口信 與他,殊非交友之道。

我一個人正在那裡胡思亂想,猛聽前艙一片嘈雜的聲浪,異乎尋常。我恐是鬧出甚麼意 外的亂子來,忙著搶出去一看,先聽見一個人吵說他有只衣箱沒得了,不一刻,都紛紛 的鬧起來,不是這個說我不了一支水煙袋,就是那個嚷他丟掉一隻表。我替他數了一數 ,倒有七八位是同時失物的。後來有個老出門的人說:「我們搭的船尚未靠過碼頭,這 班偷東西的銃手,必定還未起岸,只要你們大家齊了心去找買辦,前後艙尋一尋,能夠 尋得出還不定呢!」那起失物的搭客都回道:「有理!」便夾著許多鬧豪興的閒人,一 齊哄到買辦房門口去,你一言,我一語的在那裡鬧個不了。一時仲芳被他們鬧急了,便 親自帶了兩名茶房,一處處的挨鋪搜檢。搜了一會,哪裡搜得著?內中有人說,當那人 失落箱子的時候,鄰鋪上本有一個客人看見,有人端著一隻皮箱朝後面走去的,只是未 敢喊破。後來大約是偷的東西多了,恐防被人一經知覺,怕走不掉,真是賊人有賊智, 他就忽然在人叢裡喊了一聲「火著呀」,登時把全艙的搭客嚇得攪做一堆,一個個樓上 跑到樓下,樓下搬到樓上。及至驚魂甫定,各人才曉得失落了東西。還有幾個小心過度 的人,四面找火,誰知一點火星兒都沒有,卻是那班扒手放的謠言,希圖把水攪渾了, 好讓他捉魚。

仲芳聽了,便領著人往後面水手艙裡查去。見有一個人在艙板上鋪了一牀洋毯,上面擺 著一副十樣錦的煙具,兩支銀沙鬥的廣竹煙槍。那洋毯旁邊還放著一口極大的頭號皮箱 。看見仲芳同一群搭客走來,便扭轉身,將那只箱子就著地朝裡面拖了一拖,誰知用力 過猛,又是反著手拖的,無意中被艙板上一個小棗核釘頭兒拌了一跳,忽把下面套的一 隻皮箱露將出來。仲芳一眼瞥見,那只箱子是個無底空殼。正欲上前揭看,忽聽後面人 一齊喊道:「抓住呀!那地下箱子是假的呀!裡面還蓋著一口呀!」早被那失箱子的客 人,搶上前一手掀起,果真大箱子下面還套著一口小箱子,正是那失主的原物。其餘失 東西的眾人,便不由分說的一擁上前,將那人提著小辮子,打的打,罵的罵,都同他一 個人討還。仲芳恐怕將他攢毆死了,反不穩便,就分開眾人喊道:「現已贓賊齊獲,理 應由我們船主送官究治,請你們諸位萬不可動手!至於各人失去的物件,既已抓住人, 讓我們問他要還便了!」其時那人也知道要命了,盡著跪在地下向仲芳磕頭。我便插上 去說道:「你拿的他們諸位先生的東西,到底藏在何處?快說出來還人家,免得自己吃 苦。盡管耍腦袋做甚麼呢?」先他還不肯說,後來被仲芳要叫水手來把他扯了桅竿,他 才說出在艙面上架著的那只划子船裡面收著呢!眾人聽了,又要擁到艙面上去,被仲芳 急忙的叫人擋住,說:「上面是外國人住的大菜間,萬不可以亂上去。如果他的話是真 的,我們派了人去取來便了!」眾人聽見外國人三個家,也就立住腳不動。

我同仲芳一面約住眾人,一面就跑到艙面上去,在那左右兩隻舢板裡一看,我幾乎唿喇 笑將出來,又怕仲芳怪我幸災樂禍,只得敢忙的忍將過去。看官們,你想我要笑的是甚 麼事?原來那兩旁弔著舢板裡面,比人家開的京貨舖子還強,凡行李中應有之物,無一 不有。我當下就同仲芳商議不可叫人胡亂取去,不如先搬到賬房裡,叫他們失物的人報 了花名來認領,才不致舛誤呢!仲芳亦深以為是。

其時船主聽見下面喧鬧,正跑出來向仲芳招手,咕嚕咕嚕說了好一會。仲芳先時還答應 他兩句,末後臉上很露出不好看的樣子。那句「也斯」,直等在鼻子裡哼了一哼,便一 迳的同我走將下來。我忙向他是說的甚麼話?仲芳怒道:「他直頭是放的外國屁!」我 笑道:「中國人放的屁,我都聽見過,就是我自家也放過的,但那外國人雖說遇見過幾 次,總沒有湊巧碰見他放屁的時刻。仲芳,不是我做表弟的同你鬧句戲言,到底你足下 現在吃了外國飯,究竟比我們見識多呢!」仲芳道:「我今天被這件混賬事倒氣昏了, 你還要來同我鬧笑話呢!他先說扒手是得罪不得的,叫我到了碼頭,就假說送官,將他 好好的護送上岸,免得同他們小人種仇,明天釀出放火的亂子來。後來又忽然的說了一 句:『如今你們中國二十世紀上明搶暗奪,是下流社會的普通性質,所以搭客就是扒手 ,扒手就是搭客。好在是他們自家人葬送自家人。』知照我不必拿著合船人的身家性命 ,同著股東的生意財產去多管他們的閒事。小雅,你想他這句話還有一絲兒文明氣象麼 ?不是放的屁是甚麼呢?」我笑道:「他們外國人本來就見我們同胞瞧不起,你不知道 一向廣東出洋的工人,他們喊做『豬仔』,這不是把我們中國人當作畜類看待的一樁大 憑據麼?」仲芳道:「話雖如此說,究竟想起來不能盡怪人家瞧不起。我們從來物必自 腐而後蟲生,人必自侮而後侮而後人侮之。誰叫我們中國四百兆堂堂的黃帝子孫,終日 酣歌嬉舞,不知振作呢?

我敬聽之下,不勝佩服,就隨同他下了賬房,將諸人失物分撥已定,那只船早已駛過通 州有半個鐘次了。我才猛然想起,適才出來看火的辰光,竟忘卻艙門上鎖,當下著實的 嚇了一跳,不覺一顆心就勃勃的按捺不住,便不暇知照仲芳,就一迳跑回去一看,尚喜 大致並未損失,我心中又是一喜。及至細細的檢查,方知牀上一隻枕頭箱子,業已不知 去向了。幸而其中並無長物,只有幾本臭墨卷,是久經置高閣的,不過做個讀書的幌子 罷了!還有各處的日記,是留著將來預備做小說資料用的,這兩件都不是我甚麼心疼的 東西。但是另有兩張照片,一張是素蘭拍了送我的,其他的那一張,就是我在北京避難 的那日得來的,現在這張照片的女子已在上海唱髦兒戲多日了,雖說不是甚麼寶貨,然 而丟掉了心中總未免可惜。所喜庚子那年,托人在順直賑捐局報捐的一張廣東試用通判 的產部執照,不曾收在裡面,要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呢!

我正在那裡一則以喜一則以懼的鬧得不清楚,忽見仲芳走來對我道:「你可有失落了甚 麼東西麼?」我笑道:「別的並未丟掉甚麼,就是適才同你尋銃手的辰光,我一時忘卻 鎖門,不意竟被他乘空銃了一隻枕箱去。可巧裡面只有幾本科舉絕命的紀念品,並兩張 女人家小照,餘外連銅鈕子都沒有一粒。但是你又怎麼曉得的叱?莫非扒手你是連當麼 ?」仲芳笑道:「遇兄再腐敗些兒,也不至同他們做扒手的通同一氣。不過適才放那人 上岸之後,我又到他睡的艙裡去看了一看,見有這麼個枕頭箱子放在鋪底下,那箱上的 鎖是已經扭掉的。我恐怕裡面有甚麼貴重物件,就未敢開開來看,忙叫人前前後後的去 招人認領,無奈喊了半日,並沒有人說失了甚麼枕箱。再把他上面貼的紅紙箋條一看, 是寫的『寶應宮保第王封』七個字,我就一封打算到是你的。現在聽見你這麼一說,那 可卻猜的不錯了!」說著,便叫茶房到賬房裡去搬了來還我。

我當時雖是失的一件無足輕重的東西,究竟能夠合浦珠還,我心裡總覺喜歡得很。何況 尚含著影裡情人,畫中愛寵同那同心裡活證,浩劫留痕的一段佳話在裡頭呢?就急忙接 過手,打開一看,見那裡面的各物都原封不動,只有兩本闈墨,已被他扯得粉碎稀爛, 連一張整紙都沒有。我看了,笑對鐘芳道:「這件東西還不定是甚麼時候偷去的呢?但 那個做扒手的人,難不成也是個科舉中不得意的朋友麼?何以見著這八股子這般恨呢? 」仲芳笑道:「你這句話,恐怕未必,他要真是此道中人,平日見著闈墨,沒有不奉為 前輩圭臬的,哪敢去毀壞他一個字兒呢?依我看起來,拿不準是個二命黨罷!」我道: 「仲芳,你越說越博學了,我眼睛裡倒見過有二臣傳、耳朵裡卻沒有聽見過甚么二命黨 。這種特別的新名詞,你到底是在何處剽劫了來的?倒要說明白了好讓我除除疑!」仲 芳道:「你怎麼連個二命黨都不知道嗎?現今世界上新發明的一種豪傑,叫做革命黨, 說破了就是造反,卻是有真有假,還有先真後假,先假後真的。總而言之,一個人是近 朱者赤,近墨者黑。從前是閉戶讀書,現在是出洋遊學;從前是青燈黃卷用工夫,現今 是航海梯山尋道路。宗旨即不同,趨向即各異。再加外人又存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 意見,各教員卻把平權革命諸說,群相輸灌。大凡遊學諸君子,類多年少恃才,血氣未 定之士,偶一失足,即成唐才常一流人物。鎮日間紙上談兵的信口亂說,不是甚麼推倒 政府,就是甚麼排滿流血,簡直把聖清二百餘年深仁厚德,看得如同圍棋子一般,可以 隨手拈掉的。及至捺實了一調查,原來他們常中的人物,卻是各界都有,只要掃帚戴個 帽子,皆可以兼收並蓄,拉了來做同胞看待。諸如當扒手的,怕還算是他們內中實業界 上的大好老呢!非我說句刻薄話,古語族大還難遮丑,莫說是聚多數烏合之眾,我恐怕 裡頭連忘八兔子都敢是有的呢!難怪一旦小人得志,只要被他騙著個磕頭蟲兒的官兒, 就包管立地改變方針,將從前打算革政府命的一番本領,就反過臉來,去革同黨的命。 從前要想流滿人血的各種手段,就掉轉頭來去流部民的血。無一事不是譬如昨宵死、今 朝活,實行反對宗旨,因此東洋人就贈他們一個二命黨的徽號,這句話真是諷刺得有趣 呢!

我道:「就是留學界腐敗點兒,也不至於生計界上要等扒兒手做大好老,你真是欲加之 罪,何患無辭了!」仲芳聽了,冷笑道:「古人三日不見,便當刮目相看,怎麼你我一 別有數年之久,還是這樣鄉下人不識駱駝,當作馬腫背的脾氣呢!莫說刻下的政府已成 尾大不掉之勢,就是從前康熙年間,那般的堯天舜日,還會有現任臬司做江洋大盜呢! 甚麼留學界裡出了個把三隻手,也值得這樣大驚小怪的。」我道:「不錯!這話記得在 什麼小說上見過了,是說個臬台做強盜,後來一旦敗露了,除他自己正法以外,連保舉 他的人還得了個大大的處分呢!但是我記不大清楚了,你索性說出來我聽,看是對不對 。」仲芳道:「這件事書上記的很多,但是言人人殊,都未免有傳聞失實的地方,我是 在裡面當差的時候,從刑部檔冊上看了來的,可是一點兒都不會錯的了。先是有名海盜 投誠,被他積功保到藩臬並放,就部選了一個雲南按察司。不意他到了任之後,地方上 的盜案就層見疊出,無論你設甚方法去緝捕,都莫想捕得著。其時滇撫是個很有才識的 老吏,候他來稟見的時候,對他道:『外間童謠云:君莫行郊藪,陸有攔路虎;君莫仗 舟楫,水有吞舟魚。道路傳說如此,貴司亦頗有所聞否?』他聽了,唯唯不復置一詞。

「回署後,即嚴檄所屬,勒限緝捕,如逾期不獲者,聽候參辦。各州縣接著這種詞嚴限 迫的檄文,只得斧頭打釘釘入木,一層層的壓下去,將承緝各捕快,收禁的收禁,帶比 的帶比,鬧得縣署花廳上面一片數小板子的聲音,終日不絕。撫軍也被盜案鬧得沒法了 ,就一面知會各籍紳舉辦團防,一面認真整頓營務,構線踩捕。無奈捕者自捕,偷者自 偷,即或拿著一兩個來,亦屬無業游民,並非正盜。那各處呈報無跡可勘的竊盜案,仍 是日有數起。彼時有個老捕快,退卯鄉居已有多年了,滇黔數千里的綠林豪客,無不知 其英勇。當下各役被比急了,只得回明本官,想去請他來,看看有甚麼法子破案。又恐 怕他是早經退卯的人,請他不動,萬一他不肯來管這個閒事,又是怎麼了呢?只假說去 替他候候安,卻並不提起請他破案子的半個字。候至酒酣耳熱時,但盛誇盜賊的神技無 匹,恐時下諸少年,未足與彼一較身手,繼又各人縷述收妻監子種種苦累,相向飲泣, 合座為之不允。他始則沉吟,繼而忽掀須歎曰:『老夫本不當以遲暮之年,與豎子爭優 劣,奈以君等受累故,盍一作馮婦,庶使綠林中知我輩未盡無人也!』各役知其心已動 ,乃以言挑曰:『公幸自珍重,設較之不勝,則公數十年威武掃地矣!彼時某等雖肝腦 塗地,亦不足以報公。公其幸自珍重。』他聽了,更自怒不可忍,急以杯中殘酒注地, 對各役道:『老夫苟不克殺此賊,誓不與君等相見!』乃呼其子曰:『以乃翁老伴當來 !爾等在家,當勤灌瓜豆,毋使枯死。約十日我必歸,否則將有不利,亦毋學小兒女戚 戚為也!』老伴當者,是他平日所用的鐵背彈弓,少時與諸盜馳逐於蠻煙瘴雨中,均持 此弓以為伴,故以老伴當呼之。當下他囑咐過兒子這句話,就隨同來役,星夜赴省。先 在外面察勘了一遍,然後來稟縣官道:『小人歷瞰盜蹤,實在臬署。苟可仰仗大老爺的 福庇,小人的閱歷,能在今晚得其消息,則此案不難破也!』縣官微哂曰:『否,汝休 矣!豈有堂堂臬署而可為逋逃藪耶?』他聽了,不辯而退。

「候至夜晚,即換了一身夜行的衣靠,伏在臬署近處人家天溝內,悄悄伺察。不意剛至 三更時分,忽從臬台上房裡飛出一個人來,如敗葉飄風,如饑鷹逐影,瞬臬間已失所在 。約莫有兩小時的光景,只見那人仍由原路飛回。細之,斜剽直掠,狡捷無儔。那老捕 役就對準了他一彈弓打去,但聽「噯唷」一聲,覺得坐下去的聲音十分沉重。知道是已 經得手的了,就忙去對縣官說:『大盜斯得矣!』問盜在何處?他道:『現在臬署。』 縣官復哂曰:『呸!汝豈老憊耶?此豈有行法之臬署而真為逋逃藪也?』他又道:『小 人雖顢頇,然不致捕風捉影,為一世羞。且此案殊易了了,只要求臬台大人將署中人逐 加點驗,只揀額角間有彈傷者,即為真盜,似不難一鞫而服。然事機急迫,間不容髮, 稍緩之,則鴻飛冥冥,此後殊難弋獲矣!』郡縣官聽他說得鑿鑿可據,倒反不敢怠慢了 ,只得趕忙的上臬台衙門去稟見。准知一連去稟見數次,都被門上人回說:『大人請了 感冒假,今天一大早就傳示出來,吩咐過不見客的,誰敢上去碰這個額外釘子?』縣官 無法,只得又去見撫軍,便把那老捕快說的一番話備細述了一遍。

「撫軍到底是個科甲出身,心地明白,就早猜到此案有八九分是臬司的舊日羽黨所做, 盜就藏在他署裡,也未可知。當即特地親自過去拜會,假托探病為由,直達寢所。只見 左右侍妾,類皆戎服佩劍,臬司以重衾蒙首而臥。家人堅辭病劇畏風,撫軍此時心知有 異,乃紿之曰:『僕少精岐黃術,盍為若診之?』因命從者強揭其覆,見青綃抹額處, 血猶涔涔下也。撫軍召使老捕役近驗之,確係彈傷無誤,不覺歎曰:『咦!攔路虎,吞 舟魚,固在是乎?』當即諷使自行檢舉其生平作事,歷歷無隱,不數日而棄市之朝旨下 矣!小雅,你想臬台是個甚麼官?強盜是做的甚麼事?恐怕問三歲小孩子也會知道他們 是冰炭不同爐的。不意居然竟通起家來,而且還在滿洲人入主中夏的最承平時代出現, 何況目下風俗人心,業已達儇薄的極點了呢?再講那學界裡頭的人品,自從政府倡議停 止科舉,格外是漫無稽考的了。你適才駁我所說那扒兒手,敢是個二命黨的一句話,是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莫說我是無意順嘴溜的話,就是當真說起的,你要我保他們那一 班小熱昏,是個個能舉得孝廉方正,就打從我數起,先是頭一個靠不住。

我笑道:「讀書所以變化氣質。古人原意,本不是定要獵取功名才可以讀書的,也不是 定要會做八股才可以叫做讀書的。總之,無論他是個甚麼野蠻,只要肯讀幾句書,認得 幾個字,都可以文明一絲兒,你倒不必替他把界限分得清清的,學從前一定要世家才配 讀書那些臭話,這就是自甘腐敗了。我說一件奇事你聽,雖是過於詼詭,卻句句被他詭 著了,倒難盡當杯弓蛇影憑空謠諑的看待呢!我記得他是說的一個舉子下第,康了一聲 ,整裝歸去。剛走入山西界,日已曛黑,忽見有一老蒼頭,控雙白衛來,問舉子曰:『 君係江南某生乎?』舉子應曰:『然!』老蒼頭喜道:『然則家主人拱候久矣。』不容 置辯,便以一騎授舉子,恍惚間覺超乘不可控制,約半夜已達其所。至則金釘浮甌,宛 然甲第,左右侍衛,皆執戈擐甲,肅靜無嘩。見舉子至,只接甚恭。老蒼頭乃引舉子入 側室下榻焉。主人亦和藹可親,但眉宇間時露英爽之氣,令人恒起畏敬心。飲食供具, 備極豐美。一日,主人忽謂舉子曰:『敝處有游民多數,欲得先生一施教誨,未知可否 ?』舉子方以素食為恥,得主人一言,如獲至寶,急應之,從者以白金二錠為舉子壽。

「迨任事年餘,從未見諸弟子一面,但於廣廈間搭高台,略如演劇狀,下置几案數十而 已。所讀書亦非舉子目所經見者,類皆環球地理志、中國各家古文、五洲政治沿革史等 書。每於台上講一編,則台下群相附和,其志啾啾然,如泣如訴。久之,微見人影憚憚 ,往來如織,然皆不辨其面目之所在。如此者,約三歷寒暑。主人忽置酒餞行,兼以逐 年■脯為舉子治裝。席將半,舉子因前席請曰:『某以異鄉落魄,承君適館授餐,恩禮 日重,私心慚愧,匪可言宜。惟與諸生共事一堂,始終迄未謀面,寸衷自撫,殊覺難安 耳!』主人聞之,似有難色。繼又躊躇久之,對曰:『既屬通家,正不妨令其一見,實 告君:此間確非塵世,若輩受業者,均係歿於明季闖賊之難,上帝以浩劫將來,慮暴戾 之氣,非藉文字不足以鎮壓。今幸得夫子時雨之化,此後降生人世,或不至過於殘酷也 !』法子問此輩出世作何營業?主人良久應曰:『作官,或散充各學堂總副教習。』舉 子又問學堂教習係何品秩?主人但笑而不答。因呼兩巨鬼,命舁一大古銅鏡來,邀舉子 對鏡視之,始則斷頭缺足者紛至沓來,莫可名狀;繼而紅巾露刃,又繼而短衣仄袖,甚 或禽獸忽被冠服,婦女盡改男裝,種種離奇,瞬息百變。」正是:莫謂天心能悔禍,須 知干寶善搜神。

要知到底看出甚麼情形,且俟下回再敘。

第十六回 信數理新學辯神權 誤歧途杞人憂國事

「那舉子看了半響,猶如鄉下人拿著趕麵杖吹火,連一竅都不通,只得又去請問主人是 何解說?主人就寫了:黃牛以下有一洞,可藏十萬八千眾。先到之人得安穩,後到之人 半路送。的二十八字於掌中,示之曰:『此即鏡中所現最近消息也,君但記「一六不見 面,山水倒相逢。六君三杰繼奇蹤,菜市巧同風」之語,則離此不遠矣。所幸者,君家 係樂土,差可慰耳』舉子復叩鏡為何名?主人笑曰:『此即將來中國小說家所謂立憲鏡 耳!得真者王,得偽則敗。其主動力實種於金鼠之變,而有土犬推翻新政之餘波也。』 臨行,又堅囑舉子曰:『彼此遭逢詭異,別後乞勿告人,否恐不利。』舉子乃唯唯聽命 。時更欲有言,而主人已下送客令。日前導歸之老蒼頭,肩一極大皮排來,使數力士吹 氣鼓之,漸吹漸大,兩翼便勃勃便響。因係舉子及所贈之金錢餱糧於其下,轉瞬間,已 飄然遠舉,歷一晝夜,氣盡乃墮地野田中。農人驚為妖物,謀擊殺之,經舉子力辯始已 。問是地,則淮屬鹽邑之東海濱也。去晉省已千餘里,幸喜離家不遠,遂負排至上海售 之,後為一美國人以三十金購去,其實係一軍用氣球耳!據云,此為光緒初葉事,至庚 子拳匪之亂,確三十年。

「仲芳,我想遇鬼不足異,鬼竟能得學堂風氣之先乃足異。前知不足異,鬼竟置有軍用 氣球乃足異。我們無論他是人是鬼,或假或真,都且權時擱起,莫要學看戲流眼淚,替 古人擔憂。刻下只就這讀書的一件事研究起來,足見得連做鬼都是少不了的。諸如現世 我們中國人的程度風氣,均尚在幼稚時代,有心人要想行強迫教育去開通他們,還怕有 做不到的地方呢!何可再存甚麼舊社會賤視同胞的謬習,去阻人向善呢?

「再一說,中國沒大沒小的脾氣,都是念了書就想考,考了就想做官。他們既存了個身 家貴賤恐防受人囉唣的念頭在心裡,自然就得法中生法,天外尋天去出洋遊學。好在自 費也用不著中國官護照的,只要挨到三年畢業,無論他是進的甚麼科,學的是甚麼門, 但能騙著那張從左邊朝右邊寫的外國文憑到手,一經回國,政府裡諸公就得當他一紙認 票不認人,支取舉人進士的匯票看待。你想,假如這種人被他入了仕途,權了文柄,我 們中國的國粹,那還想保得住嗎?國粹既保不住,莫說是西學無中文根柢是萬萬不行的 。既或就行,則一動一靜,皆須用別人的文字,就別人的範圍,那還成個亞細亞開化最 早的中華大國麼?所以東西各國的國勢強弱,天演家無不以國文能普及不能普及為為優 勝劣敗的基礎。我想,中國目下第一著救窮的無上法門,最好是能多有一個人向學,即 可以多免一分子窮氣。破壞一個人讀書,即是多添一分子積弱。仲芳,你是一個極有經 濟的人,而且又出過一趟洋,究竟聽了我的議論,以為何如呢?

仲芳道:「小雅君,我又何嘗說你的話是錯呢?不過這件遇鬼的事,我可以斷定他是個 附會之談。若說拿來在酒後茶餘當做話柄消遣,那還可以使得。倘是竟認真的看得庚子 年義和團,各學堂的總副教習都是明季死於闖賊之難的人轉劫,而且在未出世以先,就 已經讀過了書,這句話不但分隔陰陽,年湮事遠,無處示同他對證,即或事屬有憑,亦 覺得未免過於罵得齷齪點兒。只有無論他是個甚麼人,都該派讀書。還有那無論學哪一 國的語言文字,都該派拿中國的學問做根柢,這兩層話我卻是很佩服你的。」我道:「 別的事我們權且不談,你但先說出口那一句話是附會的實據來,也好替我添一分考據之 學。

仲芳笑道:「這又何難之有呢?我適才一入耳,不但他的本身我早已知道,就連他的外 公外婆,我都已明明白白的在心裡了。小雅君,你就沒有見過那唐人做的《幽錄怪》一 種說部嗎?他上面所記的牛僧孺,也是下第回裡,途遇一個人,邀至極大宮殿中,與歷 代后妃相接洽。及至酒闌燈灺,還公然的會同楊太真抵足而眠。你想他這種熱說,豈不 是附子乾姜太吃的多了嗎?還有《隋唐佳話》上的《開河記》,那更是說得荒誕不經了 。要是說把那不懂的人聽,定要疑我是隨心作畫,信口開河呢!他說的是煬帝時,因欲 赴廣陵巡幸,乃詔使麻叔謀為開河總管。不意叔謀有個奇癖,他專喜蒸食小兒肋肉,美 其名曰『人參果』。不到一年,竟聚積小兒的骸骨有一百餘擔之多。其時民間失兒之案 ,已成數見不鮮,迄未一破。只得大家公議,自相守備。每晚用木櫃將小兒藏著過夜, 父母則吆吆喝喝敲鑼擊鼓的保護。及至第二日早上,開櫃見兒無恙,親友群相走賀,如 獲至寶。因此淮河一帶被他鬧得人心恐懼,舉國若狂。所以至今江北小兒夜哭者,紿以 麻虎子來吃人了,則哭聲頓止。可知隱痛在民,迄今未已。後來又說他開河至一處,因 有古墓礙道,叔謀擬平之,忽被墓中神人召去,囑其設法繞越,感且不朽。叔謀初以君 命不允,繼經神人允贈二金刀,叔謀始諾而出。途遇一大鼠,項係金牌,上有『阿麼』 二字,被一金甲人擊其腦,鼠吼聲如雷,遙聞殿上呼曰:『渠當明年今日死,姑緩之。 』叔謀知阿麼為煬帝之字,因秘不敢泄。迨明年河成,煬帝駕亦尋至,果於是歲病腦, 聞監國景陽宮之變,崩於廣陵行在,而叔謀則以故繞河道及竊食小兒兩事,被開河副總 管舉發,竟以金年金日誅於煬帝未死之前,適符擊腦及二金刀之讖。其實這兩件事,都 是後來好事者捏造出來的。一宗是嫁禍牛相,說他自居以一身與歷代王後本朝貴妃相幽 會,證其非人臣之相,居心不軌;一宗是煬帝當時造迷樓、開淮水,濫役民夫,天下騷 動,所以國人就借著鬼神之談,以為泄怨之具。與你所聽見的那件事,卻是同一用意, 用一附會,更是同一罵人。簡直是如同秀才抄襲《大題文府》,照模兒脫模兒,生吞活 剝的下來的。但這幾句話,還不算是他附會之談的致命實據。我且更就著他那本地風光 ,再指出一件毛病來,好讓你死心塌地的破這個疑團!

我道:「你也沒有學習過刑錢的程度,怎麼會一味的這樣駁中駁呢?」仲芳笑道:「你 可惜不能根究出這個謠言是哪個人捏造的。」我道:「即或能根究出來,又怎樣呢?」 仲芳又笑道:「你如果能根究出來,去知照他,莫要抄上抄,那我可不是就不駁中駁了 嗎?現在我們別的話姑不具論,但就他那『黃牛山下有一洞,可藏十萬八千眾,先到之 人得安穩,後到之人半路送』這幾句話研究起來,其目的實在劉坤一、張之洞身上。指 的庚子那年,同外國人密訂和約,不令東南同時開釁的一件事。所謂黃,乃黃河,牛, 係牛莊,山,為山東,下即指江南而言。一洞就是說的劉張二公的名諱。至於『一六不 見面,山水倒相逢』,卻是用拼法含著康有為的康字在內。以上都在袁天罡、李淳風的 《推背圖》上剽竊下來的,並非出諸那造謠言的人。廬山真面目,只有甚麼『六君三杰 ,菜市同風』二語,顯係為著戊戌政變、庚子拳匪那兩回亂子裡的國事犯,是同在北京 菜市口先後正法的,所以他就平空的添砌起來,以為鬼神前知之證。若是說到立憲一層 ,本是外洋政治家的命詞,如日本現在踞起東亞、凌駕歐美,浸浸乎成地球大國,這就 是那立憲上立出來的好處了。我卻從來沒有聽過世界上有種古鏡銘,同那小說家的口頭 語用過這立憲兩個字,而且還加上將來的語氣,益發是前路茫茫,不可捉摸的了!

我聽了就忍不住插嘴道:『仲芳,你把立憲這件事,就誇得這麼珍而貴之的,怎麼我們 中國現在事事步人後塵,拾人牙慧,為甚麼放棄著這麼好的立憲不去學呢?」仲芳當下 就對著我歎了一口氣道:「咳!小雅君,你哪裡知道,譬如一個人家,向來是由家長做 主慣了的,一旦改弦易轍,遇事同那些小輩去磋商,能商議的好,自然是不用說,定收 集思廣益的效東了;萬一人多嘴雜,弄成個一名名尚挑水吃,兩名和尚抬水吃,三名和 尚倒反沒得水吃了的局面。非但築室道謀,徒亂人意,亦且事權一失,要想從前令出必 行,卻是很不容易的事呢!一家尚且如此,一國可想而知了。何況中國自唐虞以後,即 傳子不傳賢,早把神州大陸視同私產。迄今數千餘年,都是一律行的專制政體,至今日 已達進化完全的極點了。若有人貿貿然倡議立憲,無論政府裡的人必不肯行,即或肯, 亦不過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從,將計就計的拿著立憲兩個字來做楚歌用,想去吹散了 革命的意思。所以我說對專制國議立憲,實無異對聾牛低聲講性理,遇夏蟲故意語春冰 。今日不是我更說句齷齪話,大約外國人用的溺器,我們中國同胞竟會有人拿得來當作 菩薩供養的。若說這立憲一層事,恐怕我們中國人即是做一萬年的春婆大夢,也莫想做 得著呢!然而未來事黑如漆,我既沒有子貢的術數程度,那可就不敢說這個大話,去諒 定了我們中國人,竟得不著那立憲國的權利。或者有一日,天佑我黃人,睡獅忽醒,政 府裡的諸公,俯念革命黨之煮豆有因,外懼列強國之瓜分將及,與其同歸於盡,不若肉 爛湯鍋,赫然變計,先復民權,使我四萬萬同胞不折一矢,不流一血,竟自專制國之奴 隸,一變而為立憲國之國民,亦未可知呢!

我笑道:「我刻下不過說了一句甚麼鬼不鬼,就惹動了你老先生,如同萬把鉤搭著五路 財神似的,說了一大套富貴不斷頭的厭話。又說我甚麼頑固黨,又說我甚麼迷信神權。 如今你足下的尊臀還未離寶座一步呢,就已經是滿口的術數術數了。難不成這術數一件 事,也是你們新學界中人新從外國學得來的麼?何以同是一句話,一經到你們嘴裡說起 來,就不是頑固黨迷信神權了呢?怪不得人說我們中國人的性質,是越聰明越會有嘴說 人,無嘴說自己呢?

仲芳道:「你想拿這句話來報復我,卻又單單的沒有被你報復得著。我今天索性同你談 句知己話,雖說我是個新學界裡的人,那新學界裡的惡習,我卻一分兒都沒有沾染,所 以我看見他們見著外國人所有的東西,就是一個臭屁,也當著香囊般崇拜,倘或是外國 人所無的,即是當真的一個活寶,也視同狗矢般的鄙薄。那一種井蛙冰鼠的謬見解,我 是至死都不佩服的。何況外國是真有本領的人,遇著自己國裡沒有的學問,無不虛心採 訪,想收截長補短的效力呢?諸如從前英國天文家南懷仁嘗誇說我們中國術數之學,實 有不可思議的道理在裡頭,決非他們外國推算家所能望其肩背的。可見得並沒有像我們 中國裡的人,那般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骯髒念頭。再要說,信鬼與信數,本來是兩件 事,若從表面上看了去,似乎是差不多的。其實一經研究起來,豈但各不相謀,竟有風 馬牛不相及的遠呢!小雅君,你如果不相信,好在刻下天色尚早,我們的船,適才到泰 興碼頭,不妨尋一兩件證據出來,給你評論評論,你就不好再笑我是有嘴說人,無嘴說 自己了。現在姑無論那數學一道,已為孔子立為專科,用殿六藝之後,是早經彰彰在人 耳目的,非同說到鬼神身上的事,就一味的敬而遠之那番敷衍話可比。即就王文正所輯 注的《闕裡遺事》一部書上而論,也說孔氏最重數學,猶以子貢為精益求精,當秦始皇 焚書坑儒之後,就去想掘孔子的墓道,不意掘地得一碑,上書:登我堂,入我室,顛倒 我衣裳,行至巴丘而亡,五百年後秦始皇。

這幾句話。後來始皇行在駕崩,果符其說。但他那碑陰,並無款識,文正竟大書特書, 某年月日,秦政發孔子墓,得子貢碑,事遂中止。這又是個甚麼道理呢」我若要不說明 白了,你不是說記事的人任情武斷,就必定要回駁我亦屬是附會之談了。誰知他其中倒 有個緣故。實因從前孔子的墳墓,是子貢一手組織的。所以這個碑,也就斷定了是他的 雪泥鴻爪。據說,當時子貢還同了個極有名譽的一位輿學家協理地事,也不知尋遍了多 少地方。過了幾個年頭,才尋著安徽鳳陽府現在做明陵的那個地脈。子貢看了看,仍然 不以為是。無奈那位同去的輿學家,對著子貢說,這塊地穴,如何左映旴山,右襟泗水 ,如何沙明脈秀。枝幹完全的一大篇好處,何以尚不足當先生一盼呢」子貢因笑道:『 我也知道他好,然不過數百年帝王業耳!且山雖明而寸草不生,是為窮山;水雖秀而只 鱗莫睹,是為惡水。苟葬之者,子孫必以非命結局,豈所以酬我夫子耶?』及至看到山 東曲阜縣闕裡地方,前以黃河為池,後以泰山為靠,子貢乃欣喜道:『黃河不枯,泰山 不頹,吾夫子之道,豈有已時乎?』當時那位輿學家又建議道:『先生之言誠是,但近 墓缺少活水一道,未免美中不足耳!』子貢聽了,不覺大歎服,因對他道:『此事吾亦 籌之熟矣。但五百年後,自有秦人送水,可無過慮。』迨始皇挑山填海,果在孔墓前開 了一條河道,至今土人猶以始後澇呼之,言其水係秦始皇勞民而成也!你就照他記的這 兩件事上看起來,可知我羨慕子貢的術數之精,是並非臆譽了。無奈後世小儒,謬於一 孔之見,誤執『子不語怪力亂神』一語為孔氏不談數理之證,相戒緘默不言,更強世界 疊出英明之主,其目的在民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誠恐數學進化,則吉凶成敗,過 於分明,人將以天下事盡委之於數。不但人主無以駕馭人才,亦見有阻各社會勵精圖治 之意。以為誣世惑民,莫甚於此,故歷代縣為厲禁以解散之,而猶以本朝為更甚。坐使 良法美意,曠代一傳。自近世邵堯夫、劉青田以後,竟無所聞,未免可惜。

我聽了,心裡很想說他兩句,怎麼你這麼一個通品,連頭頂上十萬八千煩惱絲都拔掉了 ,還是裝著滿腔的劫數風水在心裡,可知古人說「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句話是不錯 的呢!但是仲芳的脾氣,我是已經摸著點兒了,又何必盡著同他一個竹眼釘一條釘的去 互相問難呢?倒不如掉換句把話去談罷!當下我計較已定,就去對仲芳道:「聽說你們 老哥拜過康有為做門生,這句話我前年在京裡的時候,一見面就想著問他的,後來被那 幾天在槍炮堆裡過日子這麼一岔,就岔忘記了。到底這件事還是真的呢?還是有人忌妒 我山當的差事太紅了,想拿這個丑話來傾軋他呢?你既同他是弟兄,大約無有不清晰的 ,今日何妨說給我聽聽,也好讓我把一向的疑團破掉了。

仲芳道:「這句話何嘗沒得呢!我至今提起來,還在這裡極格極格的發抖呢!當時我也 曾經勸過他幾次,無奈我們老兄的拗性,你是知道的,不問你說出血來,他也當作一口 蘇木水,光抱著個外而督撫,內而王公,要想去巴結他,還怕巴結不上呢!不趁此刻風 爐子尚沒有大熱的辰光去扇,等到將來火候足了,還來得及麼?記得我們兄弟倆說這句 話的那日,以後沒有幾天,就鬧出那個搜捕新黨的大亂子來了。聽說這一回事,全個兒 是林旭一個人岔出來的,我當時雖是曉得,卻沒有敢對人說。現今好在是早經宣佈的事 ,已諱無可諱了。又喜這兩年的政府,也文明瞭許多,所有戊戌案子裡的人,除罪魁不 赦外,其餘牽累的,業已開復的開復,起用的起用了。我們就私下談談,也不算得甚麼 譏刺時政。先是老爺子慮一旦實行新政,有幾個守舊大臣,頑固國戚,勢必起而反對, 反對不效,則必特別阻撓,運動強有力者出為干預,在所不免。不意康有為就利用了這 個機會,慫慂老爺子下了一道空白上諭,飭譚嗣同、林旭會同妥議,在駐京的五大軍裡 頭便宜調用,以便預防一班反對新政的皇族大臣暴動地步。

「其時五軍中,猶以袁廷尉、馬玉昆、董福祥為軍威最盛。當下依譚嗣同的意見,想叫 董福祥去乾這件事。無奈林旭堅執不肯,說:『董回子出身微賤,且入衛未久,恐難勝 任,不若袁某人世受國恩,才名藉藉,萬一事機決裂起來,還可以多一個人商議商議呢 !不比用那一勇武夫的好麼?』譚嗣同急爭道:『我要派董回子去,就是為的這兩層。 你就不想想看麼?他既出身微賤,則我們必易用其力;既入衛未久,則他自己必急於見 功。能有了這兩種的性質在裡頭,你還怕他不入我們的彀中麼?若袁某為人,鷹視狼顧 ,多詐多疑,至有仲達第二之號。設或陽奉陰違,臨事變局,你我幾個人的性命本不足 惜,其如大局糜爛何?』林旭笑道:『一句話,到了你的嘴裡說起來,就有這麼若干的 花樣了。從來乾大事的人,像你這樣前怕狼後怕虎的,那還能做麼?怪不得人說是秀才 造反,三年不成呢!』譚嗣同道:虞公(旭外號虞山),你莫要把此事太看的容易了, 須知不為功首,即為罪魁,你我切不可以意氣用事才好呢!

「林旭見譚嗣同堅執不允,又被掯著那張硃諭不發,沒奈何,一人想來想去,竟被他想 出了一個奇想天開的主意來。於是對譚嗣同笑道:『你說的那番話雖然近理,究竟也未 免太過慮了,莫說我們現在的君臣是一德一心交融水乳的時候,就是尋常辦事,亦不至 於如此。現你既掯著這張硃諭不交,難不成我就不是欽派的人麼?難不成我除了你的, 沒有第二張了麼?』說著,竟自搶過一枝墨筆來,依稀彷彿的譽寫了一紙,揣在懷內, 跳上車就走。再等譚嗣同趕來阻止,他已自車轔轔,馬蕭蕭的去遠了。康廣仁同楊深秀 還說:『何不追虞公回來呢?』嗣同道:『事已如此,追之何益?』只得把腳跺了幾跺 ,歎了一口氣道:『唉!虞公此去,我等無噍類矣!』足見康有為當日誇譚嗣同才質可 為伯裡璽天德這句話,是很有知人之哲的。

「其時袁廷尉的行營是駐在京師小站上一個關帝廟裡,林旭就得意揚揚的一迳跑到那裡 去。正值初更時分,營中上火,一見面便將那張墨諭交給他看,又對他如此這般的說了 一遍。不意袁廷尉竟一言不發的,將那張墨諭在炕几上一個玻璃燈置旁邊邊,翻過來覆 過去的看,及至看了好一會,忽然笑容可掬的對林旭道:『你這件東西到底是哪裡拿來 的?怎麼我出仕數十年,又隨侍許久,從未見過上諭是會用墨筆寫的呢?即或在國孝期 內,也不過是用藍的呀,而何況現在不是這個時候?』林旭見他搔著癢處,猛把一個白 臉沉下來道:『此一時,彼一時,老爺子愛用甚麼筆寫,就得用甚麼筆寫,你能問我, 我卻不能問他。至於此事的內容如何,你明天召見了下來,自然是會知道的,卻也不須 我現在細細的告給你。今天但要你回我一句行不行就是了!』姓袁的聽見明天召見下來 自會明白的那句話,又證諸他們近日的聖眷寵重,千古無比,就猜著這件事有九分是通 天的買賣,並非撞木鐘可比,就是硃筆墨筆上一點分經,還在那裡疑惑不定。當下又同 林旭談了一會,陡裝出一種鬼鬼祟祟的樣子來對林旭道:『此事關係甚大,我一個人即 或犧牲了性命以報諸君子,本不是一件甚麼要緊的事,但求於事有濟才好呢!倘我一時 利用兵力,他們那四營誤認我為造反,豈不要合力來同我反對麼?固無論亂軍中萬無理 喻的道理,即能從容將這道密諭宣佈出去,我也預料是法不及眾的。好在我可以隨到隨 辦,是一件現成就事,你只要回去商議妥了,甚麼時候能將那四軍設法調開,我們就在 甚麼時候再斟酌就是了。』說畢,又重複屏退左右低聲道:『自古辦大事的人,首貴機 密,所以往往機事不密則害成。此等物留之實足誤事,不如燒掉了,以免後日或成禍水 。』他說著,就一手拿起來,在燭火上付之一炬,嘴裡還是不住的說:『我們再斟酌, 再候信。』林旭此時正恐這張墨諭為害,見他先自燒卻,暗暗的甚為歡喜,以為是真心 為己,遂坦然不疑而去。

「誰知袁廷尉自從林旭走後,就輕車減從的星夜赴津。次日,京津鐵路的火車就奉到直 督榮中堂停止買票的密諭。第三日約在黎明時分,我就聽外間沸沸揚揚的傳說,九門提 督會同五城上有奉懿旨捕拿新黨的信了。內中不過單單的走掉一個康長素,一個梁超回 ,那其餘四人,都是一串兒牽著走,比殺幾個小雞子還不如呢!其時另有一班人說,袁 廷尉接那張墨諭的第二日,居然還召見過幾次,老爺子就派他到天津去閱兵。」此一去 有分教,正是:老佛有靈存社稷,書生無福轉乾坤。

要知此去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小司員冒險拜門牆 老中堂薦才遭黨禍

「可巧這一趟差事,是有聖安的,照例直隸總督該派到車站上去伺候行禮。不料……」 我聽到這裡,便沒有讓他說完,就接著問道:「仲芳,我一向聽得人說,甚麼欽差出京 ,沿途地方官都是要請聖安的,也到底是一回甚麼儀注,你可知道麼?

仲芳笑道:『這件事提起來,兒戲得很,也不是一定欽差出京才有。大約是三品以上京 官外放,以及各省的學差主考,都可照例有的。聽說是陛辭的那一天,皇上對他說過一 句:某人,你此趟出京,所過沿途文武,如要請問朕安,你就代朕回他們一聲朕安就得 了。這個不過是皇上敷衍臣下的一句話,軍機處就得即時咨照兵部,兵部就得即時由五 百里排遞,通行經過各省督撫,好預備屆時到碼頭上去行禮。我從前也是只聞其名,不 知其實。後來還是丹庭兄放過一任湖北主考回來說,我才知道的。但其中還微有不同: 凡主考出京,是放到那一省,直至那一省,才有聖安呢!非比別項大員是一出京就有的 。向例是主考未到碼頭以前,本省總督、本科監監就早在接官廳上伺候了。及至主考登 岸,下了轎,步行到接官廳上靠闕牌站著,此時即或是認識的,也不能言語。直候該省 文武行過三跪九叩首禮,口中報過某省總督臣某人,某省巡撫兼本科監臨臣某人,統率 藩臬兩司所屬文武,跪請皇太后、皇上萬福聖安,那主考回過朕安這一番話,然後才敘 舊的敘舊的,說一路辛苦的說一路辛苦呢!小雅君你記著,這就是請聖安的一番儀注了 !那其餘還有種官場腐套,叫做寄安,是候主考試畢回京,本省督撫,仍是一樣的在碼 頭上照前伺候。等見著面,兩下先說上些叨擾怠慢的話,然後主考換了行裝,臉朝外立 下,督撫著公服,也是臉朝外行禮。那其餘的儀節,皆是差不多,不過是一個嘴裡改了 寄請皇太后後、皇上萬福聖安。一個嘴裡改了臣某人此次回京敬謹代請皇太后、皇上萬 福聖安罷了!但鬧過這儀節,便是有聖安在身,就要立刻起馬,同主考學差奉旨出京, 不能攏家的是一個規矩。從此經過沿省各督撫將軍,都要照式寄請聖安,不比考前是有 關防的人,不便同外官授受。其實是主考的車子一過了蘆溝橋,就送關節的送關節,交 條子的交條子,一個個齊天大聖,大聖齊天了!

我笑道:「你怎麼說請聖安說得好好的,忽又拉到齊天大聖身上去呢?」仲芳:「哦! 原來你不知道。這件事是說的從前有一個人,得了個關節,拆開來一看,卻是『孫猴子 』三字。他就盡著一個人嘴裡不住的左也是念孫猴子,右也是念孫猴子。念來念去,卻 被鄰號裡一位考先生聽見了,就過去查問是件甚麼事?不意他倒也還老實,竟把如何得 關節,如何拆開來竟是『孫猴子』三個字,想來想去,卻沒有孫猴子能上文章的道理, 所以在此異常的焦燥,總急切尋思不出一個好妥當主意來。誰知那位鄰號裡考先生,自 聽見他念孫猴子,就早有成竹在胸了,便笑道:『我倒有個好法兒,在肚裡決然合式。 但是你不能一個人獨得,我才可以告給你呢!』那人道:『只要你想得出,裝得上,就 是多中出一個來,也不占了我甚麼地步。

好在大主考是我舅舅的小門生,即或有點疑惑,諒他也不好意思丟掉我的,你盡管說就 是了!』當時那位鄰號裡考先生,見他為人倒也還慷慨得極,且到底關節是主考送他的 ,卻不過意吃獨分兒,因對他道:『你就不想想那題目是「大哉!堯之為群也』一章嗎 ?你只要在起講頭上安上個齊天大聖,我也在起講頭上安上個大聖齊天,豈不是彼此都 有了孫猴子在裡頭了嗎?也值得如此的聚精會神做甚麼呢?』那人聽了,才恍然大悟。 後來聽說是兩個人都中了出來的,還是中的經魁呢!

我道:「原來如此!孫猴子居然會中舉,怪不得豬八戒要被上海時報館個冷血攛撮他去 做留學生了。但是你適才被我拿請聖安的話打斷了的那句不料,究竟是袁老先生不料甚 麼?

仲芳道:「不是姓袁的不料,是不料榮中堂剛巧舉發濕氣,腿腳不便行禮,就委直隸提 督聶功亭到車站上去代請聖安。其時袁廷尉還是一個侍郎銜,所有山東巡撫、直隸總督 ,又欽派練兵大臣加宮保銜等等的飛黃騰達,這都是戊戌以後一氣呵成的。當日爵位既 與榮中堂懸殊,再加懷著這麼一個鬼胎在心裡,且生性多疑,自然是猶如八公山故事, 草木皆兵了。及至聶功亭整隊而來,榮祿又適不到,他就更是一肚皮的摸不著深淺,竟 疑猜到事機敗露上去了。就即時把那番挺而走險的主意,轉變一個老成謀國的心過來, 因想道:怎麼變法圖強,是泰東西一件極文明的事,諸大臣中又沒有顯露甚麼極力反對 的意見,何以要叫我用出野蠻手段來,拿兵力去壓制他們呢?莫非是幾個新黨別有用意 在內,想乘間煽惑,圖謀不軌麼?此事我總得要通通天才好,別要明天鬧出大亂子來, 和尚跑掉了,拉住我沒辮子的人當禿驢用,那才是騎在虎背上不能下虎呢!可不是頑的 。因此等候聶功亭行過了禮起來,就一把將他拉到後面去對他道:『功亭,你知道大事 不好了麼?現在他們幾個新黨很鬧得利害,我總怕老爺子一時被他們矇蔽了,弄出大事 來,怎麼了?依我的愚見,須得好要大家想個法子,趕緊兒清君側之奸,免生肘腋之禍 ,才是正辦呢!』聶功亭聽了,也很吃一驚,便邀廷尉一同去見榮祿,好公共商議個辦 法。當日就一面停止京津鐵路的火車,一面榮中堂就隨袁遷尉進京赴頤和園,籲請皇太 后回宮。風聞他們到園子裡陛見的時候,老佛爺正在裡面看戲,聽了這句話,不動聲色 ,還賞他們每人聽戲吃肉,嘴裡說:『不過幾個小孩子們鬧脾氣,怕甚麼?也值得這樣 大驚小怪的幹麼?』這件事敢是老爺子全不知道的。榮中堂恨不得即時就走,見老佛爺 這樣從容不迫,心裡直急得如火燒一樣,嘴上卻又不敢說,只得耐著性子,盤著腿坐在 下面呆守,三番五次的要想立起來上去碰頭,都被袁廷尉狠命的止住。誰知一出戲還未 做完,那裡面的太監已自傳諭出來說:『老佛爺適才借著往後面更衣,業已回宮,叫你 們迅回防次,毋庸在此逗留。』小雅君,你看皇太后是何等機警,何等從容,這才算自 古及今第一個巾幗中的大好老呢!可知從前端華肅慎鬧的那麼個大亂子,同兩次垂簾聽 政,反敗為功,不是尋常僥倖可以做得來的呢!豈非本朝厚德載福,消患無形的大憑據 麼?不然,何以康梁諸逆的陰謀詭計,怎麼他已得挾天子令諸侯的大權在握了,就可以 指日推倒政府,實行排滿革命,誰叫他不遲不早的出了一個林旭,要相信袁廷尉,又偏 偏的袁廷尉福至心靈,機關參破,得以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的這麼一干呢?幸而老佛爺 做事盛德如天,把搜出來的黨名冊子,連看都沒有看,就投諸一炬。不然,我們老兄還 能夠這樣安穩望御史傳到麼?

我道:「康有為是廣東南海縣的人,我山表兄怎麼能同他認得呢?」仲芳笑道:「天色 不早了,我爽直兒告給你幾句罷!你這個人,怎麼就如同睡在夢鼓裡過日子的?康有為 中舉的原名,叫做康祖貽,後來他妄想富有四海,貴為天子,才改名康有為的。一向就 文名藉藉,諫阻中東和約一疏,竟被他號召天下士子,同聲響應。事雖未成,然康南海 三字,久已膾炙人口。若不是這件事露出馬腳來,誰知他是個壞人呢?這就叫做:周公 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若使當年身便死,一生忠佞又誰知!的四句千方百計了 。而且他又是翁師傅一手提拔起來的,我們老兄同金壇馮煦,都是出在翁師傅門下。俗 語有句話,叫兩隻船合使一篷風,怎麼能不認得呢?所以前年出了搜捕新黨的亂子,我 們老兄就由總署戶部調到都察院去候補。不然,各省的海關道同軍機處的打拉密,也不 知道已得了多少時了,哪還能再在京裡坐冷板凳,靠人家送那十兩八兩的炭敬銀子養活 小老婆呢?」我道:「你們老兄,小老婆也真是多,怎麼一個人就弄上了七八位?:而 且還都是騙人家做大太太來的,究竟成了甚麼體統呢」要不是我們表嫂利害點兒,那還 有屋盛麼?怪不得前年我代你們老兄帶箱子出京的時候,在上海大方棧一見了我們表嫂 的面,就拉著我,橫也是說,你表兄弄了許多的臊蹄子,這個吃醋的罪,我是不能受, 我是受不了。倒把我沒有醋吃的人,難得勸又不好,不勸又不好,只得在喉嚨管裡哼了 幾個是,就被我把這句話像糊差事的一般竟糊過去了。但是你們老兄,幾幾乎入新黨的 那件事,要果真照你這樣說起來,豈不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也算他冒險一次麼 ?」仲芳道:「怎麼不算冒險呢?但他要比翁師傅,為保薦一個康有為,險得連腦袋兒 都丟掉了相較起來,還算是險得上算些兒呢!」我道:「你說的話真豈有此理!那裡有 皇帝老子殺受業師的道理?你不是越說越好聽了嗎?」仲芳道:「你真不相信麼?我不 妨再破點工夫念一件鐵據出來把你聽,你可就明白翁師傅的吃飯傢伙,是真在頸脖上已 經是幌了幾幌了。若不虧孫毓汶、李鴻章他們幾個顧命的老臣,跪在皇太后面前,沒命 的碰響頭求了他下來,莫說是一個翁師傅,就有上幾百十個翁師傅,也早做一字平肩王 了!」說著,便高聲朗誦道:聯自受讀以來,翁同龢輔導無方,從未以經史大義剴切敷 陳。每日只以書畫古玩,不時陳說。且遇事巧立事機,刺探朕意,稍有不從,翁同龢輒 拂然不悅,怒形於色。今春又力保康有為才學勝伊百倍,意在舉國以從。乃康有為大逆 不道,已有明征。該翁同龢濫保匪人之罪,實無可逃。前令其休致回籍,事後思維,殊 不足以蔽其辜。翁同龢著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不准滋生事端,以 為大臣居心險詐者戒。欽此。

仲芳念完了,又道:「要不是他們拼著身子求,怕在那『翁同龢著』底下,就有下不去 的話出來呢!豈不是比我們老兄還要險得加倍了麼?」我聽罷,心裡想道:慚愧!慚愧 !翁師傅他還是我父親壬子北闈同年呢!同張之洞、許庚身、孫毓汶諸人,都是呂賢基 做大總裁那一榜中出來的,怎麼就單揀他老人家一個人這樣的不好結果呢?難怪我上回 由北京回來去見他的那年,把名刺生了毛,都沒有見得著。我當時並很怪他,任憑分隔 雲泥,也不配待年家子這樣的薄法,或是疑心我是個冒充的,所以總是不肯接見。現在 想起來,敢是為的這件事,心裡有點不大快活,不肯見我,也未可知呢!

仲芳見我骨都著嘴,並不言語,他又接著道:「唉!說起來卻也可憐人子的。我們中國 人就是這樣的不好,專門會跟著人家攆敗雞子,聽說沒有下這道革職的上諭以前,竟很 有幾個揣摹時事的京官,交章參他甚麼『一不飲酒,二不見客,三不寫字,四不出門, 深居簡重,意欲何為』那些文致人罪的話呢!還有人說,是上頭授意下來的。究竟到現 在,也沒有人知道著實是不是的呀!」我道:「那麼,豈不是同參和珅的一件事差不 多了麼?」仲芳道:「和珅是件甚麼事?你說說把我聽。」我笑道:「好!好!好!你 也有肚裡不知道的話了,可知一個人是學問之道無窮,任憑宰相肚裡不懂得的事,種田 的老農倒反能知道卻多的很呢!相傳和珅為人,奸詐無比,心懷不測。老皇帝一晏了駕 ,新主就想借事去辦他,無奈廷臣不是他的羽黨,就是被他積威所致,莫敢誰何。於是 授意言官,叫他們揭參和珅的壞處。一時翰詹科道,六部九卿,都聞風興起,迎合上意 。誰知眾人所上的參折,竟有多數留中不發,內有幾件參得和珅極利害的,倒反批駁下 來,交部議處,說他們擅議大臣。其時議論紛紛,莫衷一是。也有說他神手通在,有了 特別運動的;又有人說他是先帝的舊臣,今上不過一時氣忿而已,哪是真心想去辦他呢 !不料皆是刁三不著兩的話。當下有一個小小的給事中,竟被他用了十六個字的考語, 就將和珅一顆繞腮胡髭的腦袋搬掉家了。」仲芳道:「他用的是兩句甚麼話,就有這等 的力量呢?

我道:「他用的是『禹堯在位,尚用歡兜;大舜登庸,先誅苗鯀。』把先皇帝比做堯, 新主比做舜,和珅比做兩個極壞極惡的兜、鯀,其得竅全在先皇帝知而不殺,實無以傷 先帝之明。新主知之而殺,正所以為新主之決。三面都被他說得全全美美的,所以同原 鑰匙投原鎖的一樣,一開就上了。」仲芳道:「你家裡可有和珅的小照麼?」我被他猛 然這一問,倒把我問癡了,只得應道:「我家裡沒有呀!你忽地問這一句話做甚麼呢? 」仲芳又道:「你家裡既沒有他的小照,何以能知道他是繞腮鬍髭呢?」我笑道:「這 不過是句頑話罷了!我因為看見做戲上是唱到奸臣的戲,都是一律的白鼻樑,繞腮鬍髭 ,我所以就隨嘴說出來。你也拿他當句話來問我,真是問得有趣了。」鐘芳聽了,也自 覺問得無味,笑將起來。我道:「別的話我們也不說了,但是你左一個袁廷尉這樣,右 一個袁廷尉那樣,假如有個搬老婆舌頭的人,傳到他耳朵裡去,或是被小說家編上小說 ,一經被他看見了,又怎麼了呢?聽說他那個人很是個恩怨分明的大丈夫呢!豈不要尋 根究底,來同你過不去麼?」仲芳笑道:「昔宋唐介上疏醜詆潞公,而潞公堅請召介還 朝。寇萊公數短王文正,而王文正薦准愈力。袁廷尉不是個恩怨分明的大丈夫便罷,倘 真是一個恩怨分明的大丈夫,知東西各國言論自由,是我們國民的天職,連政府尚不能 干預,何況我所談者,在公而不在私,是國事而非伊家事,或不至因此包藏宿怨。設更 引我為知己,亦未可預料呢!

我們兩人正在那裡高言闊論,說地談天,忽然瞥見一個風格翩翩的女子,衣衫素雅,態 度輕盈,適打從我所住的官艙房門口經過,陡立住腳,探身朝裡一望,見仲芳是面朝裡 坐的,他就有意無意間,衝我秋波那一轉,覺得一種似笑非笑,瓠犀微露的神情。令人 看著了,不禁蕩心動魄。我心裡急轉念道:天下哪有良善女子在客路裡,同人一面不相 識,竟會無端用情的道理呢?古人說,甘言卑詞,尚是誘我之具,何況這尤物妖姬,豈 不要更加一等了麼?莫非是湖海上一份子生意罷!我且休要管他,只爾為爾我為我就是 了。天下決沒有不割口子會上刀傷藥的事。想到這裡,我就笑他把一顆萬丈情絲的心, 平空放下。彼此又坐了一會,仲芳掏出表來,看了一看道:「時刻不早,已有三點多鐘 ,快開飯了,你安息一刻兒罷!」我忙應道:「日間我是沒有睡得慣的,你我親戚,卻 是難得常會面,就多談一會兒也要緊甚麼呢?」無奈仲芳說:「今天夜裡還要辦事呢! 下午不睡覺,人要沒得精神的。」剛要別我轉去,忽聽見艙面上叫人鐘叮叮的響了幾聲 ,仲芳怨道:「那倒頭鐘又敲了,不曉得又喊我做甚麼呢?

原來洋人是喊甚麼人,就敲甚麼鐘,凡細崽買辦都有分別的。他們聽慣了的人,一到耳 朵裡,就知道這是叫誰的了。不意話猶未了,只見一個小茶房走來,對著仲芳道:「口 叉嗱,那處沒尋到,口叉嗱,你先生還在這裡,娘個細劈,船主叫請買辦呢!快點兒上 去罷!口叉嗱,細劈急的狠呢!」仲芳聽了,便隨著那寧波老,三步兩步的走去。我也 掩好房門,靠著一扇百葉窗子旁首的格鋪躺下。

忽聽見隔壁房間裡洋錢聲響,忙著伏下身子,拿眼睛套在板縫邊一望,原來就是打從我 門口經過的那個標緻女人,盤著雙搭膝,在被單上攤了好些洋錢,用一條元色縐紗的裙 角,在那裡一個人有心有腸的揩抹洋錢上兩面印花。揩好了,又五十一封,五十一封拿 了許多舊字紙包起,對著笑了笑,便放在一方小枕頭拜匣裡。又寧著神朝外聽了聽,也 和衣睡下。嘴裡還聽得他低低的罵道:「耐格滑頭,碰著子伲,要算耐格時運哉!」我 聽了不解所謂,但覺那副媚骨天成,令人可愛。雖在罵人之時,亦不害他的本來妖豔, 始知王嬙、鄭旦,非畫工所可得而傳的。不禁已死春蠶,情絲又起,未免在那裡一個人 顛倒亂想。幸被窗口幾陣習習清風,同那江濤怒湧如在枕邊咽過的聲音,竟把各種妄念 ,輕輕洗脫。不一刻工夫,究係夜間欠困,不覺漸入睡鄉。後雖微聞外面略有嘈雜,然 事不關己,任他石破天驚,也就不在意了。

及至一覺醒來,那百葉窗口的西曬日影射得我滿身皆是。船上的汽笛又嗚嗚的響了兩下 。忽聽仲芳走來敲門,說是:「快要到鎮江了,你還不趁早收檢行李,回來人多手雜的 ,防備失落了東西!」我聽見,趕忙的一骨碌爬起,開了房門,頭一句就先問他:「昨 夜外國人喊你,是為的一件甚麼事?」仲芳笑道:「說給你聽,倒也好頑子的。昨天我 們船上,上來一位通州客人,是同船主在美國大學校同過學的,來時我並不知道,他也 沒來拜過我,不曉得昨兒晚上,怎麼樣同你住的這間壁房裡一個蘇州娘娘們,弔膀子弔 來弔去,竟把他的四百塊洋錢弔去了。不曉得怎麼,他又心痛起來,就在我們船主面前 扯了一個大謊,說是有幾百塊洋錢,在本船上遇銃手銃去了,請船主喊買辦來替他查查 看。所以我們船主就立時喊我去,叫帶著通班的茶房水手趁船還未到岸,照著他所指的 地段數目,挨排的去搜一搜。倘能搜著了,或者賞那銃手幾塊子錢也使得。我當時已答 應著下來了,他忽又喊住我道:『這是我的舊朋友,他們倒業已這樣不分疆界了乾了, 要是那起搭客,還不受他們任意囉唣麼?明兒招商局輪船的名譽,豈不要送在幾個銃手 手裡嗎?你總得乘此利害辦一辦!』那時,我卻報復了他一句道:『怎麼搜,怎麼辦, 我都理會得。但是鬧出意外的亂子來,卻莫要又去抱怨我就是了!』船主雖然明知我這 句話,是回駁他昨天那段言語的,卻沒答我甚麼就進去了。小雅君,不料洋錢搜倒被我 搜出來了,就是那個婆娘,說出幾句輕如鵝毛,重似泰山的話來,即我生了十六隻手, 也莫想拿人家東西得動。

我忙問道:「他說的是幾句甚麼話?會把你這樣的一個大好老嚇得縮手縮腳的?」仲芳 道:「他說是『身邊洋錢,出門的人誰沒有?就是錢的數目也會湊巧相同的。只有那洋 錢上的圖書花押,是各人有各人的暗號。拿出來,一千個人裡頭,都難得有一個同樣的 。叫我轉問那位先生一聲,他所失的洋錢,可有甚麼戳記?說明了,好大家拿出來對一 對,免得指鹿為馬的亂賴。』誰知那客人還沒有等我開口,就早已指手畫腳的嚷道:「 我的洋錢是一律通州大生紗廠裡的。生字圖記,共計是四百塊,分為八包。你們諸位不 相信。生字圖記,共計是四百塊,分為八包。你們諸位不相信,候搜著了看一看,就明 白了。』那婆娘等他說完,笑道:『耐格閒話,大家聽見哉!伲身邊格洋錢,數目也是 四百,攏總也是八包。但是伲格洋錢,是零零星星積起來個,勿是啥今朝拿來二百,明 朝拿來三百,有啥一色個圖記,只要小錢莊浪先生說勿銅就罷哉!亦有個洋錢才是捉生 活(做繡貨俗稱)來個,所以就用舊賬簿包起來,想來也可以做伲的招牌。』一頭說著 ,一頭就把他牀上的一個枕頭箱子打開來與大家看。我當時曾經走近前去數了一數,確 是四百元,但只沒有那客人所說的生字圖記。且這婆娘身上,不曉是灑的一種甚麼非蘭 非麝的香水,沒命的朝人腦子裡鑽,叫人家聞著了怪心軟的,我就頭一個不情願替他查 這件無頭的案子。再去看那客人自己,也是睜著眼,張著口,露著一嘴紅綠牙穢堆嵌起 來的蛀齒,望著那洋錢一言不發。過了好一會,又聽那婆娘輕言巧語的道:『各位叔叔 伯伯才看見哉!今朝碰著子俚,倒是指鹿為馬,要算伲個勿色頭,伲也有句閒話交代明 白子。個種世界,真正人心難測,烏眼珠看見白銅錢。伲是女娘家,出門出路,歸格客 人,朝子伲忒出子眼睛,像煞有介事。假使有啥三長兩短,伲是要同俚耐算賬個!俗語 說,財勿露白,要到子尷尬個時候,倒說伲是謾藏誨盜。伲個銅錢,是推板弗起個。』 我先聽他說指鹿為馬,已經有點吃驚了。現在又聽他說出這謾藏誨盜四個字來,知他不 是個尋常女子,也就不敢深追了。」正是:世界愈新愈變局,江湖越老越寒心。

要知此事如何,下回書中交代。

第十八回 梓鄉歸去災象驚心 噩耗傳來良箴動魄

仲芳說:「聽那婆娘疊連嘴裡露出指鹿為馬,謾藏誨盜的兩句話來,知他不像沒受過教 育的尋常女子,因此不敢深求,只得看著他把幾封洋錢包包裹裹的收將起來,竟無法可 治。」我笑道:「你莫非是見他生得太體面了,所謂色不迷人人自迷,心坎裡未免有點 兒迴護他罷?」仲芳道:「你又來取笑我了,這趟尚好,還沒有說出我是同他連黨呢! 」我道:「現在此人還在船上麼?」仲芳道:「怎麼不在?我記得他是寫的九江官艙船 票,下船的時候,還要在你之後呢!你又問他做麼事?敢是有甚麼方法,能把那位客人 失去的四百番花邊,原璧歸趙麼?我心裡雖已明白,但不便在嘴上說出他的破綻來,擋 人家財路,只得笑道:「我不過隨便問一句,你倒又犯這種倒樹尋根的老毛病了,豈不 要嚇得我連口都不敢開麼?」仲芳也笑道:「你說你說,我不來問你就是了。

當下那條船已自快要駛過金焦腳下,我猛然想起上年出門的光景,一望濤聲塔影,仍在 目前,未免有江心依舊在,人事已全非的許多感慨。紅顏欲老,白首無成,不禁潸然欲 涕。仲芳見我難過,就誤認我是思家念切,便說了許多安慰我的話,又叫人替我收拾行 囊。可巧諸事甫畢,那船剛在招商局碼頭上靠下,早有許多客棧裡的接江道一,你搶我 奪的,各人爭先伺候。我忙在人叢裡急急的一面揀了個三元棧的熟伙,將行李各件點交 把他經管。一面同仲芳拉了拉手,彼此都說了些承情後會的世務話,一揖而別。

當日我就在鎮江城外歇自半日,想到城裡去找尋幾個早年的舊朋友,問問他們近來光景 何如?不意我一連走了好幾處,他們家裡人不是回我出外謀生去了,就是回我連下落都 不曉得,還有家把竟是關門上鎖,闃無居人。問了問鄰舍,方知近年江北一帶,水旱頻 仍,米珠薪桂,地方官同幾個在籍的富紳,不但不肯拯救民主,反要諱災不報,好開征 上下忙錢糧漕米,敲詐了民脂來,官紳分用。所以鬧得十室九空,遷徙無定。我直至今 日想起那種蕭索氣象,印在腦筋裡,還是突的驚心動魄呢!跑了一回,只得又走出城來 ,往萬家巷一帶小街子上幾處當妓女的人家去逛。卻都是養得肥頭大耳朵的,見著我一 個個歡天喜地,滿口裡生意興隆通四腿,財源茂盛達三頭。還有兩家院落裡,堆著多高 的香港白米,替他估了估,那個囤子極少,一家也有三四十擔。我看了不覺詫異起來, 就對一個年輕的妓女問道:「聽說你們這裡米糧很貴得極,哪裡還有這許多洋米堆在家 ?難不成是留下來防荒的麼?怎麼鎮江這地方又沒人敢搶呢?」那妓女望著我笑道:「 好在我們是白人情來的,原沒有花甚麼本錢在那裡,就搶了去,也不值得甚事!」等我 再要想追問他,這樣的上好白米,就照香港原來的行情,也要值得七元五六角,再加上 關捐水腳,怕不要有八九元上下一擔麼?哪裡會有白送人情的道理呢?你們這句話究竟 是怎麼講?莫非是說了玩的罷?卻被內中一個年歲略大些兒的中等烏龜,對著那妓女把 眼睛睚了一下子,那妓女便任憑我問他甚麼,再不肯言語,但只笑了笑,揚長的去了。 倒反把我弄得不曉得他們是葫蘆賣的哪個藥,未免心中疑惑不定。

當下又略坐了一刻,只那種裝束言談,應酬一切,處處都覺得語言無味,面目可憎,真 是俗不可耐。要拿他同上海堂子裡倌人比較起來,實有天淵之別。怪不得我那個滑稽宗 弟,他做的《滬江竹枝》內裡有甚麼「身段苗條看上海,口音清脆認蘇州。若還不問青 和皂,上一髻分下一溝」呢!當時我看了,不免誤會他是年少風狂,筆頭輕薄。如今我 身歷其境,一經實驗過來,方知天下婦女,真要首推蘇州人第一,更要首推常住在上海 的蘇州人第一。現在我才明白,他的那筆下,就是隨便謅幾句感懷詩,也是煞有用意的 。五言如「花喜迎人放,山多向客行」,「鳥喧知院靜,蟬噤覺秋深」。又如七言「交 談半因官況冷,醫精都為病磨多」等句,皆係見道之語,頗深閱歷的。但我甚怕後來有 人譏刺我像那怪現狀的小說上,論《品花寶鑒》這部書筆墨倒也還乾淨,就是開口喜歡 念詩,未免是他的短處,因此我嚇得不敢輕易多說。然而彼時,我即欲多說,亦不能對 驢作畫,替牛彈琴,只好在自己心中過了一過,勉強尋了引起東扯西拉的淡話,去同那 幾個姊妹應酬了半會,然後一個人踽踽回寓。說出來卻也可笑,如此情形,倒不是我去 尋他們的開心,卻像他們來尋我的開心了。所以人說,愛做官的叫做祿蠹,愛賺錢的叫 做財虜。如我們這愛逛堂子的,豈不是要叫做色隸了麼?閒話休提。

當晚一宿無事。次早八點鐘,就搭了順昌局的內河小輪,望揚州進發。一霎時,江聲澎 湃,已進了三叉河口,便是揚州府江都縣的地界了。說不盡那兩岸上風景依然,鄉音不 改。但是聽到耳門裡竟有點格格不入,大約都是我多在外少在家的道理。當日我因為要 急於歸家,也就無心去聽。正合那《馬蹄會》一齣戲上鬍子生口裡唱的「無心觀看路旁 邊景,披星帶月轉家門」,卻是同一境界。無奈後來那只小輪剛駛到五台山腳下,恐防 衝刷堤岸,便開了極慢的慢輪,一步步行走。我實在是不能再等他駛近鈔關上岸了,就 將行李一切,點交小輪上押水,托他存放城外輪局裡,候我著人去取,隨即僱了一乘小 轎,坐著進城。

及至家中一看,我妻子已於發信給我的次日,即回寶應原籍去了。家裡只有寡嫂,帶著 幾名女僕過活。我問了問我妻子如何得病,如何誤服乩方。誰知他們個個你望著我,我 望著你,驢唇不對馬嘴的,推做不知。我才明白,是我妻了防我不回來,發的一道矯詔 。但我業已來此,索性到寶應去走一遭。只是我近日體氣瘦弱,不耐那小輪船中的嘈雜 擁擠,就立意換僱了一只三道艙的南灣子民船,說定是第二日早上動身。一直到臨上船 的時候,忽在無意中問我嫂子道:「我出門這一向時,家裡可有甚麼外客來拜過我麼? 」他才笑道:「叔叔不問,我竟忘記了,前月陳六舟家裡的大少爺,曾經叫轎班送來一 封信,還有兩本舊書,說是甚麼前任湖北荊宜道錢大人寄來,請他們少爺轉交把你的。 我們就回他人不在家,他也不肯聽,就硬把那信同書本放下來去了。你沒有回來的早一 天,還來討過收條的呢!」我聽了,莫名其故,心裡想道:我何嘗認得誰在湖北做道台 的呢?莫不是那轎班送錯了麼?但麗卿那裡是同我們老世誼,決不會也錯了不追問的道 理呀!管他如何,是不是等我拿來拆開一看,就知道了。說著,我嫂子已將那封信同包 好的兩本書取到,我忙接過來一看,見封面上寫著:「內信並外件,統祈飭交宮保第王 少大人甫小雅台剖,軍機處錢緘。」下首日期上,又叩了一方鮮紅的『晉甫過目』四個 字小長方圖章。我看到這方印章,才忽然觸起機來道:「咦!這不是錢老六發了來的嗎 ?又如何認識麗卿托他轉交的呢?」這句話倒是我嫂子明白,他道:「這寄信的人既在 湖北做官,陳大少爺正是湖北的鹽法道,他們既屬同寅,哪有不認識的道理呢?又知道 你是同大少爺一處的人,且有年誼,自然是托他帶的妥便了!」我笑道:「還是你們比 我聰明,的確不錯!」及至拆開來,方知晉甫已由幕而官,自他們叔大人子密先生故後 ,他的官竟又掛誤了。現在住在上海,閒著無事。可惜我一向未知,不然,在客邊也可 以多一處去逛逛,豈不是好麼?至於這兩本書,卻是我們前幾年,同在江寧府署,其時 大家偶爾談及訟師可怕,他就說有甚麼兩本分門別類的《訟案匯稿》,明日閒著尋出來 ,送給我看。如今一眨眼已是七八個年頭了,他還把這句閒話放在心裡,竟輾轉踐約, 不肯失信於我,也算是他交友界上的美德呢!

當下看了看,見不是甚麼要緊的話,我就隨手丟開,想再去拿過那兩本書來望。不意信 殼裡還露著一張附啟,急忙抽出來一瞧,一行行的蠅頭小楷,此正信竟要多得幾倍。看 官,我當日這張附信不看,倒也罷了,不意一看,險些把我的真魂嚇走了。不由的手也 抖了,眼也花了,心也戰了,三十六個牙齒又捉對兒廝打了,就如同庚子那年在北京避 難的時候,無意中從穿衣鏡裡面看見秘戲圖的那種老毛病一樣。但我到底是看見甚麼驚 天動地的事,也值嚇得這樣的神經失守呢?原來他說我年伯李筱軒,自從皖南道調署山 西藩司,就值拳匪起點的時代。其時巡撫毓賢,曾將或剿或撫寫信去問過他,誰知他就 回信說:如今洋人怕百姓,百姓怕官,官又怕皇上,已成牢不可破的循環公理了,若再 屈抑民氣,必致將來使洋人一無所怕,那就要實行瓜分手段了。不如乘此民智開通之際 ,廣為提倡,或可仰仗憲台威福,得保主權,使白人不敢入中原一步,亦未可限量呢! 再此事成,固邀萬世不拔之功,敗亦可卸過。三五會匪茫中煽惑,以致愚民無知,一時 附和暴動。在地方官,不過任保護不力,另調人地相宜的缺分,在憲台及兩司道府等, 亦不過得失察之咎,照例罰俸三個月,公罪准許抵銷。似此利害,明若月星,中外已成 水火。既承下問,本司不敢壅於上聞,惟管見所及,未知是否有當,尚乞密示只遵,云 云。

不道這番議論,正合了毓賢的本意。由此器械資糧,連翩致送,公侯王伯,極力揄揚。 於是京師各寺院習拳矣,各百姓習拳矣,後來竟各邸習拳矣。以致六七月間,該拳匪盜 兵輦轂之下,焚殺叫喊,日以繼夜。又燒前門外千家,京師財產所聚,一旦成空。卒至 眾怒難犯,各國聯軍,五雲樓閣,忽為遊牧之場。萬乘鑾輿,竟駐西安之駕。幸而天心 厭禍,大難旋平。當兩宮西狩之時,正毓賢撫晉之日。而我年伯李公,亦由山右調任長 安布政。迨和議成,毓賢殺,朝議有以李公繼賢任者,賢遂於和戎旨下日,即泣謂李公 道:「筱軒,此事我以保國得禍,雖死何恨?更以殺一毓賢,而能使我國主權不失,宗 社完全,諸臣得免禾黍之悲,是不但無恨,亦且死得其所矣。但賢死不足惜,奈老小百 餘口,皆無依靠。尚求公俯念兩省同官之誼,出全力以保護之。賢死有知,必有以報公 大德也!

看官,此事若在別人,何難權為答應,則以後之實行與否,權固我操,何不可通融辦理 呢!無奈我年伯李公,他為人一諾千金,出言不苟。意謂我既心裡不肯答應他,那嘴上 就不能隨意認可。當下硬回毓賢道:「朗西,我實不忍胡哄你,這個擔子莫說我挑不動 ,即或就挑得動,豈不要惹那些行在的都老爺說我與你同黨嗎?那時我老小又去拜托誰 呢」與其答應了你,明天做不到,不若現在回絕,好讓你早些兒再去拜托別人。在我看 起來,罪人不孥,你身後官眷們,不會沒有人照料的。何況你做了這幾年提督,哪裡就 沒有賞識過牝牡驪黃之外的人麼?若要去明明白白的在事前拜托,將來必致自累累人, 這又何必呢?」我年伯此一番話,過於直決,竟把個毓朗西氣得三屍迸火,九竅生煙? 不覺拍案大怒道:「筱軒,你欺我太甚!既不肯照應就罷了!哪裡有這許多的廢話來說 的?但你以為不照應我家小,我真得乾淨麼?豈不知勸我庇匪,又是誰呢?」他略息了 一息,又冷笑道:「我也是氣昏了,好在你函札具在,筆墨猶新,來日謝恩時,(按《 大清會典》附載,三品以上大員奉旨處決,皆須於行刑前望闕謝恩。)我定要將你致我 的原信呈上台灣省,請監斬官代奏,那時看你可能夠置身事外,安安穩穩的坐我這一席 麼?

諸君聽說,此事卻難怪毓公發怒,就連我今日聽見,也有點替他不服。但毓公亦不過一 時的忿話,事過情遷,也就雲消雨散了。聖人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凡言為心 之苗,言既可善,心未有再能惡毒的道理,所以後來並未在做到。無奈我那年伯李筱軒 ,又是古道害了他的性命,以為毓賢倘真在臨時供出,則我固被株累,即或他就是不說 ,我想此事從前明明是兩人公議的,如今拿他一個人去受禍,我已是內疚難安了。若再 不肯承認他保護老小,又公然繼他的後任,死者有靈,我又怎麼對得住他呢?因此懲前 毖後,一夜沒有安枕。第二日黎明時候,竟於毓賢未死之先,就服毒自盡了。一時奴僕 星散,賓客風流,雲卿、葆生諸昆弟,亦即扶櫬回黃皮珂裡後,迄今杳無動靜,恐亦看 破世情,不欲再做祿蠹了。

我看了晉公的來信,大半是我自己親身歷驗的,舊事重提,淒涼萬分。因思此舉,他或 是不知我庚子北上一層,意謂居停主人既與我有密切之關係,自不得不備細函知,連類 相及,以盡朋友的義務。誰知我受恩既重,聞禍愈驚,就不知不覺的露出那以上各種的 怪像了。

當下實無心再去看那書上的記載,只得權時擱起,忙著派人帶了條子,到城外小輪船局 裡去起行李。就叫他順便送上坐船,不必再往返朝公館裡搬了。一面我就預備想招呼我 嫂子一聲,起身上船。不意甫經動步,忽見一個僕婦進來說:「大少爺,外面來個背黃 色包袱,身上子衣服拖一片掛一片,穿得齷齷齪齪的,手拿著個一尺多長紅紅綠綠的紙 封套,鬧著要見你呢!叫他把我們傳進來,他又不肯。現在大廳格子邊站著,你老人家 自己出去望望看,到底是做甚麼的?不要是個白日闖罷!」我笑道:「你們真是老鼠睛 寸寸光了,怎麼身上穿的襤褸一點兒,就定是個白日闖呢?」我說著,就跑出去一看, 哪曉是個驛卒,手裡拿著一封馬遞的文書,見了我,忙迎上來問道:「你們這裡是王公 館麼?」我道:「正是!」他又問道:「可是做過前任上元縣儒學的王公館麼?」我見 他問得鄭重,便半廳廊上一對銜牌指給他看。他才笑嘻嘻的道:「小的是江都縣馬號裡 來的。我們管號的大爺,派我送一封文書到你老公館裡,說是隨著運台大人的排遞,由 湖北武昌發來的,所以沒有四五天就到了。還要給一張收條,再賞小的隨便幾文酒錢, 好讓我回去銷差。」我當下接到手,先把那兩面文書殼上三處印花一望,見是蓋的兩湖 總督紫色關防,再映著日光照去,裡面好像是裝的一件札飭,我心裡就不由的歡喜道: 「現在鄂督,正是我那老年伯張之洞呀!莫非是他聞得我近來捐了一個磕頭蟲兒官,竟 推念先情,來委我一個差事麼?然而他們大人先生一日到夜辦正事還怕來不及,哪裡再 有這許多閒空去尋人照應呢?且那外封又不類個委札的樣子,或是有甚麼世交,替我吹 噓了一句,他因我是未經到省的人,又同他沒有統屬,不便堂而皇之的寫在外面,也未 可知。但官銜地二址無一不對,那決不會有遞錯了的道理了。

想到這裡,就立意收下來,照例填了一紙回銷,又叫人給了他一百文銅錢,那人便接過 去,掉轉臉就走。一下台階,嘴裡便唧唧噥噥的自言自語道:「我跑了半天,只找到一 百個錢,還不夠過一餐鴉片煙瘾呢!」我欲待發作他兩句,問他嘴裡說甚麼:「這可是 你本官的差使,並不干我事。酒錢多寡,卻沒有一定的道理在那裡。你這個混賬東西! 須知我這個地方,可不是能夠讓你撒潑的。」後來我又轉念一想,不去添給他錢足夠了 ,何必再去收拾他呢?不知拆那封文書來看,裝著沒聽見的樣子,混過去罷!及至拆開 來一瞧,唉!哪有甚麼委札呢?原來是件訃聞,同夾著一封信!討氣,討氣!這才是夢 見整夜戴珠冠霞佩,早上醒來,還是滿頭的亂稻草,只落得一大場空歡喜呢!我就一頭 想,一頭抽出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不孝男懋曾等,罪孽深重,不自隕越,禍延皇清 誥授文林郎晉贈奉政大夫顯考西林府君,痛於某年月日時,壽終湖北差次。

哎唷!不好了,何西林世叔去世了麼?我記得他是選的福建知縣,怎麼又故在湖北差次 呢?不要急,等我把那封信看過,定知道的。說著,我就想伸手去拆那封信套,誰知十 隻指頭如同發寒痁疾一樣,拆了半日,再也拆不動。後來被我自己發急了,不覺用力輕 重失宜,竟把那封信一拉兩斷。再等我去拾攏來一看,誰知正是西林世叔給我的遺筆, 因念道:小雅世弟覽:兄別後幸得一官,當因時局難知,決意息影。又以敝省演臨大海 ,風聲鶴唳,動魄驚心。適宸章二弟聽鼓鄂垣,而香帥又與寒家有舊,因挈眷止焉。彼 時實深慮足下,如果冒險北上,設有不測,則伯仁雖非我殺,究因由我而死。私心自疚 ,刻不能安。後有南來者,聞足下已安抵滬江,幸無所損,兄不覺喜躍者竟日。惟數載 以來,不欲以殷浩空函,徒勞左右者,實意再圖良會。本欲將受之於先師者,仍還這於 足下耳!不料天不從人,命難自主,即此百餘字,亦不知幾費經營,始克成事。自顧實 旦暮人耳,決難再會。惟願吾弟勿以小節而形跡不拘,勿以大事而非關己任,勿以恩重 難酬而遂萌退志,勿以直言賈禍而袖手旁觀。異日弟能如此,兄即所以報先師於地下矣 。至吾弟清況,兄所深知,宸章二弟與兄昔年同為公門桃李,已堅囑其或幕或官,代謀 一席,想永訣之言,當不至視為河漢也。書不盡言,言不盡意。某月日,西林伏枕書。

我才看到「即此百餘字,亦不在幾費經營」上,已自咽不成聲;及見他堅囑宸章二世叔 為我或官或幕,代謀一席,竟忍不住哀哉西林!痛哉西林的嚎啕大哭,連我今日,也不 知道當年就何以如此傷心到這步田地的?可知人生恩仇二字,是最容易感發天良的了。 不意倒把我嫂子同一班僕婦,還有個守門的老蒼頭,都嚇得目瞪口呆,大家圍攏上來, 問我是件甚麼事?我便把柯西林世叔世去世的話,約略同他們說了幾句。恰好取行李的 人也帶著船家到來,說:「今天頂好的順風,請早點動身罷!他們還要趕路呢!」我聽 了,當即別過寡嫂,吩咐眾人:「好生看守門戶,伺候主母,我到寶應去走一走,就要 回來的。」說完,便隨著那船家,一路步行出便益門上船。

管船的搶忙買了些米鹽小菜,乘著一帆風順,水急船輕,哪消得半日程途,已駛到邵伯 鎮。不意江水過漲,就改由陳家溝出甓社湖,便離高郵約有十多里。可惜眼望著把一天 的好風,竟慢慢兒息得無影無蹤,那只船便不能再照適才的那樣衝風破浪了。我其時因 為心中煩惱,兀自一個人在艙裡坐不住,就走過去伏在船舷上,推開窗格一看,哪曉得 縣分一不同,方言也就不對了。所有住在那兩岸旁邊的鄰水人家,竟是一個個都變做了 一口的秦郵土語。

我當時伏了一會,見沒有得甚麼看,就想抽身帶上那扇窗格。忽然瞥見遠遠的一大叢人 圍著個半老的婦女,在那裡跳進跳出的,千殺頭萬剮骨罵個不了。及至我坐的那只船行 近前一看,原來是一家夫婦兩口兒吵嘴,卻聽不清楚。那男子回了那婦人一句甚麼話, 那婦人便同惹動胡蜂窩一般走上去,向那男子迎臉三呸,罵道:「哇,你平時連三個錢 一根骨頭簪子都不肯買,怎麼養起兒子來會曉得要一個高是一個的哇?」我聽了他這種 高郵腔,又是一味的潑橫,就猛想起,我從小兒我母親對我說玩過:「有一個人間高郵 老可會學老鴉叫?他道:『老爹,我們高郵人是那個道理會做老鴉呀?」那人便又道: 『你果真不會,我就殺你!』他嚇得趕忙的應道:『哇!』這個雖是我母親當時哄我的 句把玩話,現在究竟想起來,他們高郵人卻真有離了老鴉不開口的脾氣,可知年紀大的 人,是不會說無根之語的。正是:物華自是呈天寶,人語須知屬地靈。

要知後事如何,且俟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甓社湖魔王識天文 蘇州城周郎歸地府

然而話雖如此,卻是揚州府的八屬口音欠雅,不盡是秦郵一縣為然。即我們寶應地方, 古號安宜,又名八寶。國朝以來,文風倒也還說得去,就如三鼎甲都曾見過個把。(狀 元王式丹,榜眼季愈,探花朱士淹。)但總各有各的笑話。除掉狀元、探花兩個人的事 ,未免跡近荒唐,姑不具論。單就那榜眼公季愈說起來,他本來就是個赤寒的寒士,自 從點了鼎甲,想去靠他吃飯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及至後來部選著一個雲南大理府知府, 所有那班想靠他的親戚本家,何止數千餘眾,都各人自備資斧,還有先借銀子把他用。 做帶肚子的官親,想明日到了地方上派好事,就可以一本萬利發財的,全跟著他領憑赴 任。不料甫至雲南省城的碼頭,他老人家偶然出艙閒眺,沒提防那鷁首板上小雨初晴滑 似油,竟一個斤鬥骨咚下水。等船上伺候的人同鄰船上官眷們知道老大人唱下河調了, 就忙著派水手下去打撈。誰知慌亂了好一會,卻像大海撈針,連一點影兒都莫想撈得著 。可憐把那些想隨宦發財的人,拋在萬里之外,一個個都是有了來的盤纏,卻沒預備回 的路費,竟有落魄異鄉,身填溝壑的。所以至今寶應人還有句流口,叫做季榜眼上任, 坑殺人萬千呢!只有談到方言上頭,也是有名的重濁。不然,何以從前黃漱蘭做我們江 蘇學差的時候,按臨到揚八屬,會在考棚裡大堂上,不知被何人於兩楹貼了一副長聯, 是:接卷聲中,兩縣□腔聽寶泰;點名隊裡,一般標臉看儀揚。

呢!至於要問何處人口音好麼?此話曾經乾隆你七下江南的辰光,以此詢過金山長老。 長老當時對乾隆爺說:「鄉親遇鄉親,說話真好聽。」今日我聽見寶應人說話,雖不過 覺犯嫌,卻也不甚好聽。再證諸考棚裡那副聯語,決不會是揚州府八屬以外九屬人撰的 。依我說,無論做甚麼事,都要習慣但更為佳。那「習慣」二字,直是兩情融洽的主動 力。他若改過「鄉親遇鄉親,習慣就好聽」,這就不錯了!何能不問他怎麼,只要是個 同鄉,就硬派他口音入耳呢?

我當下初上船時,自念應世以來,只有這一何一李是遇我恩禮備至的人,其餘不是有恩 無禮,就是有禮無恩,何以單揀他們這兩個人,老天就替我一網打盡呢?此不住如癡如 迷,萬分懊惱。誰知被兩個鄉下婦人幾句土白,竟把我各種煩悶解脫得十有八九。正要 回身到炕上去歇息一回,不意猛聽得岸上有人喊叫搭船,我就又坐下身。抬頭一看,見 是一位蒼髯老者,身上背了一柄雨傘同一個小小包裹,腳下赤了一雙足,穿著兩只麻鞋 ,在岸上行步如飛的,一頭喊著,一頭走著。看他那種神理,好像是個走長路的人樣兒 。無奈本船上水手,都以為他們船是我獨僱的,不敢招攬。後來我又忽見那老者指著天 對船上喊道:「呔!那船上的人聽者,天快要下雷暴了,還不趁早兒把篷下了傍岸,尋 一個僻靜地段躲一躲麼?再停一刻,這只船使到湖心裡去,那還了得嗎?」原來這高郵 甓社湖,又叫做邵伯湖,為淮匯薈之區,俗傳下面有所龍窩,是個極容易壞船的所在。 大凡吃水面上飯的,多有點害怕,其實是個活沙。當時我就隨著那老者所指的地方朝天 上一望,仰見一輪紅日當空,微風不動,只有一朵形似柳條布式樣的墨雲,在日纏邊輕 輕浮過,很不像個要下雨的氣候。不意我們船上的舵工也喊道:「伙計們,如今風轉了 ,你們可看見那西北角上掛下雨腳了,我們快點改篷傍岸,仍搖到上河裡去罷!」一時 各水手,落篷的落篷,駕櫓的駕櫓。忙亂甫定,雨點子已是同傾盆似的落個不住。我再 朝那老者一看,見他還兀自站在那邊岸上。此時雷雨被風攪的越發大了。幸而是夏季裡 ,還可招架;倘要換了個嚴冬落雪,豈不要把整個兒人旋下河去麼?

我實在是越看越過意不去,就招呼船家替那老者接了包裹,請他到艙裡來,權時躲避一 刻。及見他走上船頭,一面不慌不忙的卸去外面濕衣,一面就對著我打了一個稽首,口 裡說道:「老夫打攪了!」便傍近艙門坐下。那一種鶴髮童顏,已自令人起敬;再加倉 卒之中,竟能不改常度,我就猜著他不是個草野遺賢,定是個山林隱士。不覺站起身答 道:「豈敢!豈敢!人到何處不相逢,而且彼此都在客邊,就是坐一坐又是甚麼要緊呢 ?但我卻有一句話要想請教你:適才像那樣的晴天,一輪旭日,萬里無雲,卻非船家因 見有雨腳掛下可比,何以你就知道要起雷暴,預先報告我們靠船呢?」那老者笑道:「 此老夫平生小可之事耳!凡屬天文、地理、兵民、財藝諸學,都有個老先生指教過的, 並不是我平空杜撰。」我道:「你老先生的老先生又是誰呢?」那老學者即掀著白銀條 似的鬍子笑道:「老夫的老先生,並非無名下士,就是那萬古雲霄一羽毛的諸葛亮!

我聽了,止不住大笑起來道:「人家說嘴上無毛,才做事不牢,怎你這麼偌大的年紀, 也是這樣隨嘴的打誑語呢?」那老者道:「你估量老夫哪句話是打的誑語?說出來我聽 ,只要真不錯,我雖非葛天氏的國民,卻也不像別人不服善的。」我笑道:「這還有甚 麼說頭?就算你年紀大,最多也不能過一百歲,那諸葛忠武是漢末的人,離現在已是數 千餘年了,其中還隔了個晉、魏、六朝、唐、宋、元、明,連本朝共是八代,哪裡能夠 得上他授受的道理呢?」那老者聽我回他這一句,他就正言令色的對我道:「我這個老 先生,卻是同你們從那孔夫子的一樣。那孔夫子是戰國時代的人,還要在漢末以上呢! 難不成你足下也是親承色笑,會見過他的麼?所以從來會做人家學生的,並不用耳提面 授,儘可以道統遙傳。倘若是不會做人家學生的,即或朝夕琢磨,又屬何用呢?」我不 提防被他這一回駁,竟把我駁得想不出一句話來同他說。忽聽那老者又道:「說起來也 不值得甚麼,不過老夫幼好兵事,曾得過一部武侯注解的《白猿經風雨占》,以之行軍 三日前推驗三日後,疾風暴雨,百不失一。諸如適才所見日度分野,那幾條黑雲,他名 字叫做『雨師倒海』是主即時有大雷雨的。老夫一時欲庇宇下,故不覺衝口而出,幸勿 見笑。」我忙道:「彼此出外的人,正要一見如故才好,哪有會來見笑的道理呢?」說 著,那風雨已是停止多時了。船家正自安排酒飯,我就叫他們多一雙杯箸,移到船頭上 去,便請那老者一同坐食。

其時仰觀空際,見濕雲片片如畫,當中推出半輪新月,照映得一線長淮,光明滉漾,正 不減昔年與李氏弟兄在秦淮夜宴時風景。遂不覺令人追念筱軒中丞一生結果,竟頃刻萬 斛愁腸,又平空翻起。及至再去看那老者,也是緊族著兩道劍眉,舉杯歎道:「唉!風 月依然,究竟江山何在呢?」我聽了他雖是短短的說了十個字,即已逆料他胸中實有大 不得已的事蘊藉於中。我就想拿話去試他一試,因對那老者道:「老先生,你早時可曾 經做過甚麼營業麼?怎麼我同你談了許許多時,竟會忘記請問你高姓大名,貴鄉可處呢 ?豈不要惹你怪我是個目空一切的荒唐人麼?」誰知那老者見我問他這句話,便臉上陡 然的添出一種愁慘氣象,放下杯,拿眼睛對著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會,重複歎道:「 唉!足下莫非是問我名姓住址麼?」我道:「正是!正是!」那老者又道:「老夫自入 川以後,鄉里姓氏不傳久矣!足下如果欲為異日紀念,但乞足下呼老夫為四川客,老夫 亦呼足下為東道人便了!若交友不以意氣相重,齗齗然定欲通名道姓為崇,則不但懼異 日為好事者蜚短流長,適足有累清德;亦且老夫年歲不倫,更恐轉滋物議耳!今與足下 約,彼此只可談風月,慎勿再效鄉間兒女,問裡求名,備作嫁娶資也。

我當時見那老者舉止粗豪,已有幾分疑懼;再加聽他說了這麼一大篇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閃爍話,我就格外疑心他是金鉤呂鬍子一流人物,不覺慄慄危懼起來,生怕言語間或不 留心,犯了他們綠林中忌諱,鬧出亂子來,豈不要討船家笑話我是自尋苦吃麼?當下就 只得裝著吃醉了酒的樣子,伏在一塊船板上假困,不意一時氣靜神全,竟會由假人真的 沉沉睡去。

及至再等我醒來,已是滿天涼露沾衣,曉星欲墜,船家正乘著早涼起身收拾趕路,那老 者早不知於何時拿了包裹上岸。我就急忙回到艙裡一看,幸尚大致無損,只有那老者一 柄雨傘,尚倚在原處未動。我就想走過去舉起來看,不意沉重得很,再莫想舉他得動。 看官,試去想一想看,這個又是懷著個甚麼鬼胎呢?再者,古今只有爛柯長樹,哪裡會 聽過有雨傘生根的?原來他其中卻有個道理在內。不然,世傳韓淮陰手無縛雞之力,若 我連一柄雨傘都拿不動,豈不是連韓淮陰都不如,直要被人笑我手無縛鼠之力了麼?須 知言皆有意,事豈無因。要曉得那人的一柄雨傘,除卻外面紙皮不算外,所有其餘傘撐 傘柄,皆係用漢鐵鑄成,是以一經到我們這文不像個秀才,武不像個兵的人手裡拿起來 ,就格外顯得異常沉重了。及我再一展玩,只見那傘柄上還鎸著「羽異王府制」五個小 字,我才猛然如夢初醒的道:「哎喲!怎麼我鬧上一夜,還是同著這麼一個魔王在一道 鬼混呢?險些兒是不曾得罪了他,倘若是要惹起了他那魔性,只須舉動這柄傘在我那腦 袋上碰一碰,那時我還想有命麼?怪不得他那一種桀傲不馴的樣子,令我至今仍有點越 想越害怕呢!豈不也算陪著三十年前的人,經過了一次紅羊小劫麼?可見李氏家集中, 載曾文正平匪記略,奏報石逆在逃的密折上,有:該匪自舉事以來,時隔兩朝,禍逾十 載,計其中蹂躪一十八省,屠毒七百餘城,皆由彼時民不知兵,所以人盡從匪。迨至飃 槍匝地,烽火彌天,始仰仗七廟威靈,兩宮福庇,得以多年積匪,次第弭平。然而江南 為中原財賦之區,經此兵燹之餘,未免元所大傷,精華盡瘁矣。偽翼王石達開,舊本書 生,人尤兇悍,聞其早年曾領鄉薦,再試南宮,賊之狡謀,半出所授。當其城困之日, 猶敢以同胞革命諸謬談,與臣數四詩札往還,意在煽惑。迨知事不可為,敵復乘間竄逸 川滇一帶,為害殊深,似未便以窮寇勿追,稍羈顯戮。應請旨敕下沿江沿海,及川滇各 督撫將軍,一體嚴拿,務獲究辦。臣遇見,意謂石逆一日不能就擒,則粵匪一日不能視 為肅清,養癰成患,死灰難保無復燃之時;星火燎原,粉飾豈得謂昇平之福哉。

云云那些話,不是言過其實呢!而且可知同胞革命諸談,彼時已見奏報,不過曾文正公 深謀遠慮,不肯宣佈出來,為後人作俑罷了!當時天已大亮,料他既已從容不迫的取了 包裹下船,哪裡有這柄防身的伙伴,不記得拿了去的道理呢?可想這都是他故意留下來 ,與人做個絕大紀念的了。」所以我就立意不再癡等,即刻就叫舟子扯起了滿帆,一直 望寶應進發。

此後便早行夜住,渴飲饑餐,一路上安抵舍下。見著我那妻子,彼此都談了些別後話, 我就忙問他道:「你就要想我回來,又何必寫那種扯謊掉白的信去哄騙我呢?內中還怕 我不相信,又狠命的砌上了一大篇子甚麼被乩方吃壞了的鬼話,你須知我共你是夫妻情 分,非同路人可比。若是有這番恩愛,就是不說得病,我也可以回來的。倘要恩斷義絕 ,兩不相干,你莫說是得病,即或說是病死,又有個甚麼用處呢?再加你別的比譬,或 者肚裡沒有聽見過,難不成那列國上一段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故事,你也未曾知道麼? 就不防我下一趟出門,倘或你真有起病來,寫信把我,我倒把你當做仍像前番扯謊,竟 不回來,那時你又怎麼了呢?所以人家說,無論是夫妻,是朋友,那信實兩個字都少不 了。不然,又何以從前有勢利出于家庭的那一句話呢?

當下他被我一收拾,竟是啞口無言,只翻著兩隻又黃又大的白眼,煽了煽的望著我乾笑 。及至見我說急了,卻又撇著嘴要哭,無奈把眼睛擠紅了,竟連一點兒眼淚都沒有擠得 出,只是儘夠伸著頭,閉著眼,望我發怔。我看了他那種非癡非傻的神理,真是又要好 氣,又要好惱,怎麼一個個只要他離父母過早,來不及受教育,就竟會變成這種樣子的 呢?罷!罷!罷!我也是同他會少離多,又何必認真計較呢?不如乖乖糊乖乖的,大家 胡混一場罷了,當下就一向無話。

不覺在家裡勉勉強強的又過了兩個年頭。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我那年已是三十正 歲。屈指從十九歲上往金陵數起,二十歲上隨李筱帥赴皖南道任,二十一歲前往粵東, 二十二歲又由翻東折回桑梓,即於本年冒險北上。那以後二十三、四、五、六、七、八 ,便都在滬江株守了。所以其中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以致敘事間,不能與歲時風景, 一一吻合。如今在家裡,又已不知不覺的兩度春風,我想無論是個甚麼人,精神壽數, 都如石火電光瞬息易逝的,可能學那些不知死活的人,有了一個黃臉婆子抱著過一世, 便死心塌地的與草木同朽呢?

當時我一個人想定,就去同我妻子說明白了,即日動身,仍由水路坐民船到鎮江,再定 往何處的宗旨。不意那一路上的河線都被三十一幫,五十一搭的大小米船,擁擠得實實 壁壁,不能行走,以至每日間只可進十數里路便要住下。我看了看,真是心裡不懂,怎 麼歲歲鬧年荒,處處說米貴,還會有這許多成船累載的米谷往南裝運呢?難不成人說揚 州虛子,竟連年荒米貴,都可以隨嘴虛得來的嗎?我後來又一想,哦!是了,莫非是地 方上官紳辦的平糶罷?何以我在家裡,就簡直兒沒有接到過父母官的照會呢?然而細細 的想起來卻又不像,何以呢?若說他既是裝了來辦平糶的,就該派沿途交兑才是,怎麼 如今又是一船船的朝南路開去呢!再看那些米船上,不是掛了英國的商旗,就是懸著美 國的國徽,並沒有一隻船是用的我們自己國裡的那條五爪金龍。總之,都不會有地方上 辦善舉,再去借重外國人洋旗做免稅單子的道理的。大約那其中想必都有個緣故,不過 是我不時常出門,所以就這樣的少見多怪了。倒不如去問一問人,還可集思廣益,省得 白費了無益的腦筋去瞎猜他,又做甚麼呢?

我就一時想站起身來往艙外走去,不意猛聽得鄰船上有一個客人,同著那米幫裡爭走航 路,以致兩下吵鬧不休。後來我再一留意,只見那米船上踱出個一五十餘歲的人,長瘦 身材,三綹鬍鬚身上穿了一件湖色杭縐的接衫,手裡搖著一柄古而且大的舊團宮扇。我 一時望去,那扇上的字看不清楚,只有末了一行「小鄉觀察大人雅政」,須微覺得筆畫 大些,還可以依稀彷彿的認得。當下聽他對著那鄰船上的客人喝道:「呔!你是哪裡碰 出來的外國野人?就不知王法麼?可曉得我們這運米出口是因為穀賤傷農,奉到皇上聖 旨,總督命令辦的,你是甚麼人?敢伸頭領項的來阻擋運路?莫不要活得不耐煩,想去 嘗那毛竹筍煨肉的滋味麼?這時鄰船上客人,在回聲罵道:「呸!我倒攤不著嘗毛竹筍 煨肉,就怕你們這一班要錢不要命、喪盡天良的混賬行子,轉瞬之間,即要餓得自家吃 自家的肉了,怎麼還來說我是外國野人呢?就不去想想看,你們自己究竟是做的甚麼喪 心病狂的事,哪裡來仍有這一副在城牆上撞一百個來回都不得破的厚臉,猶敢耀武揚威 的對著我賭咒呢?」我聽了聽他們兩人的說話,卻有幾句懂,卻又有幾句不懂。但那鄰 船上的人,不說那米船上人罵人,反倒說他是自家賭咒這一句話,未免覺得調侃得極, 新鮮得極。我就意欲想插上去,假作魯仲連為名,便中問他一聲那些來船究竟是何來歷 。

誰知還未等我開口,那鄰船上人就早一拉著我問道:「你可是江蘇人麼?」我笑道:「 正是!正是!你又問我這句話做甚事呢?」那人道:「你既是我們江蘇人,就不妨告給 你一宗切己的利害事,好讓你明白明白,轉眼嘴裡餓得淌清水的日子,知道這件比黃連 還加十倍的苦,是誰給你吃的。」說著,又拿手指著南邊道:「你知道現在做我們江蘇 制台的不是那個大帥周福麼?他是從山東巡撫任上調了來的。聽說這個人雖是沒有甚麼 大壞處,然而是已成了衣架飯囊屍居餘氣的廢物了,每日只有一兩點鐘可以稍清白些, 勉強說話辦事,那其餘的一應用人行政,都是歸他大少爺做主。一把擒拿的儡傀登場, 線索在手,從來外間事的只要雞蛋札破孔,就得會惹螞蟻來鑽。可巧此時上海潮汕各幫 的米業董事,正想設法破壞這禁米出口的一件公事,當下就先去同一個素有名的商會裡 老總商議,要叫他利用平日普救同胞熱心公益的名譽,去運動周少大人,好達這一宗弛 禁米谷出口的目的。不意後來被他們用了些鬼圈套,沒有多日,竟把弛禁上諭也弄准了 ,制台飭知上海道開放洋米的札子也下了,所以現在各處的米販子,都成船累載的將我 們內地裡食米,皆向外洋裝運。照這樣剜卻心頭肉,醫了眼前瘡的鬧法鬧起來,還怕我 們江蘇人的身家性命不在那幾個囤積居奇的米傖手裡送掉了麼?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 天,他們簡直兒把我們國民的生命都裝了去。你想這件事做的可惡不可惡?難怪連那周 督帥自己都說他們雖逃國法,難免天誅呢!

我道:「照你這樣的談吐,豈不是一個偌大的兩江總督、南洋大臣,連奏案都是他大少 君做主麼?」那人道:「怎麼不是呢!我有個親戚前天才從南京來,他一向就是做制台 衙門的房科,所以無論是甚麼案卷,都要比別人家知道清楚點。我記得他說,制軍每日 有八隻箱子,類皆下行上奏的公事,呈把他老人家畫行的。但平時卻都歸他大少爺代看 代畫,惟有這一天冤枉湊巧,周老頭子忽然高興,就扶著一位最得寵的姨太太下到簽押 房裡,想畫一兩件公事,作為醒醒目。哪裡順手拿來一看,只見上面寫道:『蘇鬆常太 兵備道兼江海關監督為遵札申報開放米禁日期由。』可憐就把他險些兒氣得三魂杳杳歸 空際,七魄悠悠返太虛,一口氣不來,嗚呼哀哉!後來過了好一會,才跺著腳歎道:『 唉!雖免人誅,難逃天罰!,說過了這一句,便一疊連聲的叫戈什去喊大少爺。不意喊 了半日,大少爺都沒有喊得來。此時那位姨太太心裡想道:怪不得前天大少奶房裡的丫 頭,送那二千兩銀子一張匯豐期票過來,說是甚麼上海米業董事教敬我的,當時我也糊 裡糊塗的就收下了。不料今日弄出這麼一件笑話來,我若不在內做個解人,還有誰能來 擔這肩重任呢?既得人錢獻身,就該與人消災才是呀!他一面想著,一面就忙將周老頭 子連拖帶抱的抱到一張醉翁椅上,輕輕躺下。恰好去喊大少爺的那個戈什,也同著一個 伺候賬房的家人走進來,回道:『替老爺回,(凡文官三品以上,例得稱大人者,本署 中所用僕從,仍以老爺呼之,非同武職大員,即無事時,家人父子中,亦以某大人某少 大人互相推許也。)大少爺不在衙門晨,今天一大早,就坐了一壺南洋官輪到蘇州去了 ,聽說是為甚麼搶米暴動的事。適才老爺派人下去喊,家人又到大少奶奶那邊去問了一 問,據房裡人回,還要順便彎一彎上海,同幾個米董算……』不防那姨太太正在周督帥 椅子後面站著,為著這件事出神,忽聽見他回說到上海去同甚麼米董算賬,就不等他吐 完這一句話,便狠命的舉著兩隻尖如春筍,白如凝脂的嫩手,對準那回話的家人不住搖 擺,想止他莫要再往下說。可巧這時候周玉山業已又如醉如癡的沉沉睡去了,且喜並未 聽見一字。那家人同伺候簽押房的戈什哈,猛見姨太太裝出這種鬼鬼祟祟的樣子來,對 他擺手,也就立時住了嘴,不敢再說,只得笑了笑,點點頭退將出去。及至稍停一刻, 老周夢醒過來,恍如在封神榜上趙公明的妹子瓊霄娘娘那顆混元金鬥裡翻了一轉,所以 適才的事件,也就渾同隔世,不再記憶了。你想:這一班已達到糊塗極點的糊塗蟲,偽 君子的做偽君子,活死人的做活死人,一旦政府裡諸公叫他掌著封疆大吏領袖群商的重 柄,怎麼能不把我們種族社會那百萬生靈,當作南洋『豬仔』販賣呢?」我笑道:「你 且莫要動氣,姑且聽我說來!」正是:鶴唳竟天原有意,鴻嗷遍地豈無因?

要知我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再講。

第二十回 晴川閣兩次宴嘉賓 黃花澇一番談騙術

我笑道:「你老哥且不要動氣,自古非常事,必待非常人而後做。但事既非常,哪裡會 再叫你我尋常人得知道的呢?你且看那幾個不知名姓、無足重輕的海外華工,他們尚肯 拼著老命去設法抵制,雖說虎頭蛇尾,成效未彰,然而是美孚洋油、茂生香皂也很受了 他們一番挫折呢!甚至影響所及,連胡禮記製造的衛生絨衫褲都大虧其本。豈有這弛禁 米糧出口的一件事,係關乎全局安危,倒反不細心研究的麼!或者他們裡面當局確有把 握,不過你我旁觀的人學淺才疏,未能領略得到耳,也未可料呢?」那人道:「有甚麼 把握不把握?無非是死命的抱了那一句穀賤傷農的病話,一層層的騙去罷了!我別的都 不怕,只恐現在興高采烈的賣出去,固然是不賤。明日再要鬼哭神號的買進來,那也就 可想而知的不能不貴了。好在是他們抱的兒子當兵不肉疼,苦有大家來吃,便宜只是幾 個少數人去討,這不同鷸蚌相爭,漁翁獲利嗎?已成中國數千年父傳子,子傳孫的發財 老門道。如今叫我一個人乾作氣,又有甚麼用處呢?落得惹人家笑話一場,說發羊顛瘋 罷了!

我笑道:「你既曉得賣出去不久就要再買轉進來的,那又何必自尋苦惱去乾作氣呢?依 我說,這事還不算得我們中國的文明進步嗎?不然,你看哪一國能有連食米都配出洋遊 歷的呢?但我很有一件事不放心,惟恐沾染了外人平權革命的毒氣,一經回國擔任平糶 義務,設使弄到饑民喉嚨管裡暴動起來不服吃,或者就是吃下去,竟在腸胃部當作天津 火車站一樣放上兩枚炸彈,又怎麼了呢?」不意那人被我一句話,竟也說得笑將起來。 再看兩旁邊所有的米船,早已走去大半,那河道說像是平空的寬了好些。由此我便叫管 船的挨著當兒,一步步前進。直至第四日午後,才挨到揚州三叉河,換坐小火輪過江。

誰知我一到鎮江,就聽見金山寺一個方丈他告給我說,周督帥的少爺在蘇州客死了的信 。我不覺一時間毛髮悚然起來,驚道:咦!雖免人誅,難逃天罰這一句話,竟被他活死 人的老子罵著了麼?怪不得外國人民事訴訟法上,要叫一公堂的官民鄰證,都指手畫腳 去對著上帝發誓呢!但我還有一句不懂的話要說,如今那些講西學的人不是嘗笑我們為 迷信神權嗎?何以外國人又十分相信上帝呢?難不成他們的上帝是一種非怪非妖,非人 非畜,所謂姜子牙的坐騎四不相去冒充的麼?倘也是鬼神一流人物,竟連打官司都要去 借重他,做升降禍福的大主宰,豈不更比我們中國人平日不燒香,臨時抱拂腳的那般宗 旨,還要加倍迷信麼?可笑一般新學界種子,就閉口咋舌不去同人家駁詰了呢!就照從 前舊社會裡那些《太上感應篇》上甚麼禍福無門,惟人自召說起來也不過是千篇一律, 勉人家自己去做好事,做好人,何嘗落有半點權柄在鬼神手裡的呢?若要因為後世幾個 靠佛穿衣賴神吃飯的不肖僧道巫祝,便竟把歷古大聖人作俑,神道設教的一番防微杜漸 苦心,都連根辜負了,豈不是又成了因噎廢食的那種局面麼?再者,那周督帥的公子, 不過因一時利令智昏,受人慫慂,遂致無端種了這麼一個一路哭的因,就轉瞬結了一個 一家哭的果,怎不叫同他一案做手腳的人聽著了,心裡不覺得勃勃的亂跳呢?任憑他不 信神權,藐視天道,我也總恐怕一經午夜捫心,未能自己罷?

當下就一個人在客棧裡尋思了一番,又打算了一番,滿想先到上海去望一望素蘭,看他 這兩年可曾如意。及至轉念一斟酌,若要他竟自美人已歸沙吒蚱,那時我就韻士徒充沒 罪軍了。至於往返徒勞,那都屬小事,不過犯不著拿有用之精神,尋這無根之花柳罷了 !雖說有情,又有甚麼益處呢?倒不如還是照何西林的那句遺囑,往湖北去走一趟罷! 即或不大得意,好在還有許多熟人在那裡,似乎不見得會有一處都不好的道理呢!我想 定了,就往賬房裡去要了一張上水輪船票,立刻動身。

一路上那只輪船,行行去去,去去行行,不上三日程途,已到漢口。當時暫將行李等搬 往一家客棧住下。第二日,就渡江往藩署裡去,探聽何宸章公館下落。不意他已於數月 前得著黃花澇釐局的差事,久經不住在省裡了。我聽畢心裡想道:「大凡外面事,有意 栽花花不發,或者無心插柳倒可以柳成蔭。既是姓何的不在省中,我倒不若先去見一見 張向陶罷!或可得個機緣,也未可必。」當晚仍回漢口,輾轉終宵,不能成寐。

第三日一大早,就在江乾僱了一隻紅船,將所帶一切行李鋪蓋,都移到武昌省城裡去, 揀所督署相近的棧房住下,從此一天天腳靴手版去隨班謁見,不意一連跑了好幾日,都 是乘興而去,敗興而返。後來還虧一個督轅傳事號房,他私下對我說:「你老爺如果真 要找我們家大人,須得好先去見一見丫姑爺,那才可以得竅呢!」及至我再細細的一問 ,方知現在做督轅武巡捕兼充中軍衛隊的那個張虎威,本來是制台廚房裡一名挑水,也 是他該官星發現了,不曉得他怎麼樣,會弄香帥一個得寵的丫頭做大老婆。一時妻榮夫 貴,不到幾易春秋,竟保舉至藍頂花翎,盡先拔補都閫府,居然的是一名輕裘緩帶,儒 將風流了。看官們聽真,我這句還是數年前的舊話,目下又已過了幾個年頭,恐怕那顆 大紅頂子是早經換上了呢!

閒話少說,彼時就謹遵那號房的台命,立刻備下一副大紅全帖,寫上「世教弟王某頓首 拜」那一行俗字,又夾了一張官銜名片,隨同年愚姪的手本,傳將進去。不意還沒有半 個小時,忽見從暖閣裡踱出一位五十餘歲的文巡捕來,身上穿了一套半新舊的茜紗單袍 ,頭上倒還是戴著一個五品式翎頂,手裡把一大把子手本,拿得好像似一柄撒開的紅婕 扇一樣,站立在大堂上,口中喊道:「由揚州來的王大老爺,初次稟到的某大老爺,均 見。」說著,便將其餘的手本,如同亂稻草相似,交給那號房拿將下去。

我其時眼中看得明白,耳裡聽得清楚,知道是已經得竅了,就想整一整衣冠,走將上去 。誰知忽從官廳裡跑出一個人,年紀約有十七八歲,身上穿了一身的時式簇新袍褂,頭 上卻又不倫不類的戴著一頂涼篷,還裝了副極長極重的披肩羽纓。我一眼看去,知他那 件貨色,定是在北京城裡王二麻子家買來的,不然,外省牛尾是決不會有這樣出色的。 但是他既穿了一身公服,何以又戴上這一頂行裝羽纓涼帽呢?莫非是初入仕途,不懂得 官場儀注麼?可知即穿衣吃飯四字,要想出色當行,也是很不容易的事呢!當時,我正 在這麼想,不料他猛從我腋下氣狠狠貌昂昂的掠將過去。及至我再朝前一望,只見他一 面走著,一面在那身邊又掏出一副外國式的金絲眼鏡來,低著頭向鼻上亂架。一時那個 號房,也肋肩並足的斜著步子,側著身子幫上來,對我道:「張大人說,王老爺的帖子 稱呼不敢當,宮保面前,業已替王老爺回過了,請見過上頭下來,回寓沒有事,便衣到 那邊公館裡去談談罷!」我起先一聽見張大人三個字,只疑惑是張向陶還有一所小公館 在那裡。後又再一沉吟,方才想過來是張虎威張票。我就忙笑著點了點頭。一迳隨著那 位文巡捕走將進去。

彎彎曲曲,曲曲彎彎,不覺來到一所花廳門口。那文巡捕便立住腳,輕輕的咳嗽了一聲 ,忽從裡面走出來一個戴纓帽的家人,忙著用一隻手將花廳門簾高高打起,只見大帥早 便衣穿了一雙靴子,站在主位上候著。那一種白面金須,神怡氣爽的樣子,卻不愧三朝 柱石。就是一頭花白髮養得有二寸多長,同上海堂子裡倌人前劉海竟不相上下,未免殊 欠雅觀。我看了,忙緊走一步搶上前行禮,口中便順便說道:「小姪一向奔走四方,少 過來替宮保請安!」他回我道:「自家人不要客氣,我腿腳有點不便,不能回你的禮了 。」說著,就坐下來,問了問我父親是哪年去世的,從前中舉的那科是出在哪一位老師 房裡,聽說我是選的一個知縣,怎麼不做,又去改就教職呢?我當時都一一的回答了。 方想再找幾句別話去說,不意剛一回臉,就猛看見那位同時謁見的人,忽然立起身,從 靴筒裡抽出一本簇新紅紙的履歷來,對著大帥,左右開弓似的請上個雙安,然後就用兩 隻手扯開那本履歷,先是左手舉起,右手落下,斜欠著身子,對準大帥一獻。後來又用 右手舉起,左手落下,仍前斜欠著身子,又是對著大帥一獻,便把那本履歷從新收攏, 呈到大帥坐近的那張茶几上。復行屈一膝,請了一個安,答訕著坐下。我再去朝他臉上 一瞧,不料那副小金絲眼鏡兒,還架在鼻子上安然未動。細想他那種神情舉止,直算在 制台茶廳上演了一出跳加官的堂戲,真就很替他十二分捏著一把汗,生怕老頭子看著反 臉。

誰知我偷眼看去,造化他,大帥並未動氣,還是滿臉的笑容可掬,只徐徐的對他說:「 你適才這個樣兒,是誰教給你的?難不成在家庭裡見著師父也是這樣的任意頑皮嗎?現 在我們這個湖北省分,照你報捐的那個通判班次,差事實在少得很,而現在我這裡就是 人才缺乏,也不至於用得著這種優孟衣冠。今天好好兒的照呼你,可以趕快點回去,更 多念幾年書,學習學習世務。好在你年輕,再講到出來做官還不甚過遲!」說著,忽又 沉下臉來道:「我要查出你再在這裡逗留,盡著鬧笑話,除卻我一面寫信知照你的父親 ,一面可就不要怪我要嚴參你的哪!聽見了麼?那人聽著大帥一席話,說得全個雪白的 白臉可憐竟漲成一葉隔宿豬肝模樣,掙了半天,那個「是」字,還是在喉嚨管裡沒有被 他掙得出。

我此時也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很有點坐立不安起來。大帥就回過臉來對著我道:「 這是瞿某人的公子,好端端不在家裡做少爺,要想出來做官,卻又連一點官禮都不知道 。我倒不懂,他們一向在裡面,這少爺怎做的?所以我說他還是回去好,候明天得了廕 生再出來不遲!」後來,又略歇了歇了,重復對我道:「我們隨便用茶罷!等一有了機 緣,再派人過來知照你。」那花廳門外的站班,便一疊連聲去喊叫「送客」,一般戴顏 色頂戴的,頭上紅紅綠綠,還拖著花翎燕尾,有的跨著刀,早已立了一條鞭,一個個都 文縐縐的文縐縐,挺胸突肚的挺胸突肚,裝出一種尚武精神,文明氣象,在那裡站班伺 候。我就忙著離了座,請上一個安,謝了謝,便側著身子,一步步退將出來。剛走到花 廳轉角上一個腰門口,就垂著手立下。那兩旁伺候送客的家丁,還搶著在那裡喊叫:「 把王老爺的轎子請進來!」我急忙回道:「年姪沒有坐轎,是步行了來的。」大帥也笑 了笑,點點頭道:「這倒還是書生本色,難得的!難得的!」說完這句,便把腰對著我 躬了一躬,回身進去了。

我再看那位跳加官的朋友,此時卻也不再同我爭道,臉上的汗珠,足足有黃豆大小。一 頂涼帽上面紅羽纓,都全個兒倒披到前面來,被汗沾得滿頭滿臉,一塌糊塗。只有那副 外國金絲眼鏡,還是耀日爭光,晶華奪目,不減先前進去時一種豐彩。我看著他當時跟 在我後面,一步步挨了走,便滿擬回過臉去,同他周旋兩句,好彼此都遮一遮羞恥,鬧 一鬧客氣。無奈被一班戈什哈才候大帥掉轉身,便就一齊擁上來,七言八語的替我道喜 。內中還有一個笑著道:「我們老頭子從來見客都沒有這麼種大工夫,今天你老爺真正 是泥金的面子呢!」那些話一岔,及至轉過身找他,已不見了。大約是乘著我同那班人 說話的工夫,竟自溜之乎也!我也就笑著謝了謝他們的照應,立時返身回寓。

接下來制台在晴川閣公請司道,明日又是司道回請制台,卻都攤著我食指預動,我卻不 便過屠門而大嚼,直同擺活祭的樣兒,受一口熱氣罷了!如此又因循了好一向,真是光 陰易過,又早夏盡秋回,涼風漸至。張巡捕虎威那裡,雖也曾去過幾次,但其人利重於 身,難期匡掖;又因為督轅謀事一層,迄無消息,只得想再去望一望何宸章,再作道理 。及至問人黃花澇釐局,僉稱歸黃陂縣經管,由漢口坐車去還有四五十里多路呢!當晚 預備來日一早動身,不意到了夜間三點多鐘,忽然接著督轅傳見的差信,說是制台立等 問話。我聽了,急切摸不著深淺,正不知是吉是凶,只得即時上院稟見。

誰知從夜裡三句半鐘進了手本上去,直至午後一時才得見面。原來是為的一時沒得甚事 可以去調劑我;又加大事班子夠不上,例差非本省人員不能輪委。至於洋務交涉,本可 以隨便委人的,及問了問我,又不甚諳練,所以就想到何丞身上去。因他到差未久,竟 被空解一萬餘金的指撥甘肅協餉,本意就想撤差查辦的,後來聽說我父親同何小宋尚書 那邊有淵源,何丞既是小宋尚書的姪兒子,我卻不見得不認得的,因此就想著留這個大 人情把我去做。一者可以和衷共濟,叫何丞早早彌補虧空,不至名掛彈章;二者也使我 得沾餘潤了,此年家子一點世情。

第三日辰牌時分,就奉到湖北釐金總辦司道會銜的委札,上面說得詞旨嚴切,限文到十 日內,掃數解清,如違即著該委員會同黃陂縣印官,將虧欠正款之某某,押解來省,聽 候詳請督憲嚴參,仍著設法補繳,毋違。此札一大篇子官樣文章,但我有了上頭的先入 之言,看著未免好笑。當即循例到各處去謝委稟辭。

本日江夏縣又聞風要好,送了四名夫馬、一乘中轎過來,伺候動身。直至黃昏左近,始 抵該局駐紮之所。見了面,兩人都是悲喜交集。大家稍微談了談公事話,宸章世叔便提 起一件事來對我道:「小雅世兄,你來得正好!我兄弟自西林老三去世,就早想請你過 來替我幫幫忙,只是久未通信,又不在知你是駐足何所,是以這一顆心遲遲未發。現在 恭喜你比我先得近水樓台了,可羨!可羨!但是目下做官一層,我兄弟真是越做越怕。 即如這湖北地方,年年亂旱,災歉頻仍,民間連自己衣食兩個字都兼顧不足,哪裡還有 餘錢來行商坐賈去買賣貨物呢?他既不買賣貨物,我們這釐金哪裡有得來抽稅?上頭卻 打殺老婆睡死妻,不問你是一粒癟芝麻,也都要搾出油來,鬧得打殺較。然而不管他, 究竟還算是有顆木頭戳子抓在手裡,不至於忍餓。若說到我們老三身上,不但鬧成叫化 子沒蛇弄,竟是為著一宗奇怪的案子,氣得連性命都送掉了。當時他寫信把你的辰光, 本因事太煩瑣,一時病中未能備載,所以沒有提及。現今你既是自己來,我不妨枝枝節 節的告給你,也好增長增長閱歷,將來恭喜你自己臨民的時候,肚裡能多添一件案情, 即可以少有一分誤會呢!」我笑道「小姪就怕沒有這個遭際,但是三世叔怎樣好端端的 一個人,竟會氣壞了,倒要請問請問是回甚麼事?

宸章聽了歎道:「唉!提起來,此事殊突兀得很。先是漢陽那邊有個小叫化子,雖是身 上衣履襤褸,然而一副面孔,卻生得四平八滿,不像個少飯吃的人。有一日,正在街上 討了些殘羹冷炙,預備提藍歸去,不意迎面來了一窩蜂長袍短套的人,走上來先對著他 端詳了一會,內中有個男子對一個女子笑問道:『像麼?』那女子也笑道:『很像!』 說著,便走攏大家喊:『姑少爺,你老人家出門溜溜,也不知照人,帶累小的們誰地方 沒尋到。』又一個人道:『你們莫要多說閒話了,太太同小姐還不知道我們找著姑少爺 呢!你趕快兒請一聲示,到度是騎馬回去,還是坐轎回去?好早點預備著走路。』那個 小叫化子起先被他們許多男男女女圍攏來叫姑少爺,倒很被一嚇。後來自家心裡一想, 好在我是癱子落井,撈上來也是坐,到不如將錯就錯的跟他們回去,看是件甚麼事,即 或認穿了,也不是我自己要來的,諒無妨礙。當下想定了,就硬著頭皮應道:『騎馬。 』那來的人聽著,笑了笑回道:『替姑少爺回,馬在公館裡未備,還是坐轎罷!』那小 叫化子也順道:『好!好!好!我就坐轎,就坐轎。』一時肩輿得得,大家跟隨著,到 了城外一所古廟裡歇下。原來他們這廟宇是幾日前就向和尚租定的,說是一個甚麼京城 裡的福晉(王爺夫人名)帶著格格兒(滿洲小姐之稱)出來玩耍,不期把個姑少爺走失 了,所以暫時住下來尋找幾天。當那小叫化子一下轎,就見有一個滿洲裝束的中年婦人 ,率領了一班紅男綠女,迎攏著他,叫女婿的叫女婿,喊丈夫的喊丈夫,居然還有兩名 男女孩子,走上來對著他請了一個安,嘴裡稱呼他『老爹』。此時交謫聲,解勸聲,僕 從歎息聲,和尚豔羨聲,聲聲並作,忙亂了好一會,才叫人領姑少爺到後面去沐浴更衣 ,歸房歇息。

「由此不到幾天,就從漢陽城外過了江,在武昌另尋覓了一所僻靜據住下,便對那小叫 化子說道:『你妹子(滿洲人小姨皆喜作此稱,以其親熱也。)不久要出嫁,咱們想綢 緞還是南邊的好。這裡有個配好了花式的單子,是從前你媳婦兒出門用過的,現在咱們 也想照樣兒辦一份,好在有的是銀子,你就此去看哪一家東西好,照顧他買一點兒就得 了!』他此時已是居移氣,養移體的出落成一表人材,威儀不俗,當下就答應著『是』 ,便帶了兩名僕從,拿著賬單銀票,走到一家極大的綢緞店裡去,照著那單上所開的花 色,一宗宗配好了,算清價目,就將貨物交把用的人手裡先行拿回,他隨後慢慢兒又攏 了幾處地方,買點零碎物事,方才回寓。不意一進門,早聽見裡面老福晉拍著檯子罵道 :『好一個混賬行子!三番五次的跑出去,咱們都朝女孩子身上看,不記他的恨,怎麼 被白米飯養黃了牙齒,連自家的妹子出嫁一點東西都辦不了?不知道要他乾甚麼的?』 說著,又聽見裡面對著他那妻子道:『孩子們,你候他回來,就說我吩咐的,叫他趕快 兒去把這杭縐裡面的兩油漬貨換掉,別的話咱們都不講,候回了京見著你老你爹爹再說 ,問他揀來揀去,怎麼揀著這種好孩子!』接著便又聽見他妻子嗚咽著答應。那小丫鬟 抱了那兩匹退貨,走將出來,正同他打個對面,兩下臉上,都擱著有點不好意思。世兄 ,你聽清了,卻莫要錯會了他兩人的用意,在那小叫化子是養育之深恩圖報,我不由俯 仰生慚;在那假格格兒是夫妻之舊誼難忘,你怎曉分離在即!所以他兩人如各懷意見, 兩不相謀。

「當下依那小叫化子就要即時去換;無奈公館裡已開午飯,他妻子堅留吃點東西再去不 遲。他只得就坐下來胡亂刨了一兩口,氣衝衝的夾了那兩匹杭縐,也不用僕從們跟隨, 竟一直的跑到那個綢緞莊上去,將兩匹有油漬的貨物朝櫃檯上一擲,口裡是親爹爹臭奶 奶罵個不了,把他在家裡受的那丈母娘一肚皮瘟氣,都整個兒發洩出去,同那綢緞舖子 裡的人加倍尋釁。誰知還未等及那鋪伙回出一句換與不換的話來,他就早自平空跌倒, 不省人事。再等鋪裡經理人走過去一望,見他已是氣絕身亡,伏維尚饗了。一時大家知 已肇禍,就忙著一面知照地保,報縣請驗,一面就關請本邑紳董,向屍親出頭調處。無 奈那位老太太價碼要得過大,開口就輕輕的說了個二十萬,把一個綢緞舖子兜底抄了把 他備抵,也不夠其數,只得就挺起肚子來同他打人命官司。那個旗婆也是硬著頭皮,要 舖子裡人償命,卻又指不實哪個是殺人的兇手,只是胡打官司瞎告狀,一直控到督撫衙 門,奉批飭仰臬司秉公集訊,無任延訟。

「冤巧這個時候,正是我們老三由福建改省過來的那年,才算得了個臬轅發審局幫辦, 就碰見這麼一起七世對頭星,在他手裡承審,便拿出一味子書呆脾氣,死命的抱著江夏 縣原詳,有驗得該屍身遍體鱗傷,委係生前攢毆身死一語,竟硬斷他是被舖子裡人恃強 打殺的。由此將店東鋪伙,每日分起隔別刑訊。熬煉了好多堂,都不得實供,只得稟准 臬憲,暫為定店東十年監禁,餘人省釋。一俟破獲正凶,再行另擬。當時這起案子,也 就這麼將就結了。誰知那個旗婆,猶自賊心未死,竟想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膽敢又到 孝感縣境一個大字號店裡去,仍照這麼一做,這回他卻是惡貫滿盈,自尋敗露了。」正 是:天道直如三峽水,人心曲似九迴腸。

要知後事如何,且俟下回再敘。

第二十一回 戴高帽政界有心傳 誤聖經俗儒多耳食

何宸章說:「那旗婆又在孝感縣境一個大字號店裡仍舊這麼一做,希圖訛詐銀錢,誰知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忽被那做現任孝感縣知縣寇若准當場察破,供認前後計誘無主游 丐,行毒屍詐贓,計共有一百餘起之多。即我們老三承審不實的那宗案子亦在其內供出 來。還算是上頭看交情,才肯委曲成全的記了一次過。然而他業已氣得連命都不要了, 所以這件事,實實在在是他那送命的病根子啊!現在我兄弟有個唯一主意,多求安樂少 求財。昨日一奉到憲札,就囑辦報銷的朋友預備補解欠款,大約四處搜羅起來,再添上 點現有的款子,總可以不出十日限期,趕緊彙齊備解。這邊湖北省分,本來就不是甚麼 完全富庶之區,再加這幾年又接著鬧賠款,鬧會匪,近來又鬧甚麼革命黨。有個姓唐的 叫唐才常,一日到夜睡在漢口娼窯子裡,一味胡燒熱說,同瘋子一樣。不是說他們軍火 有幾十萬,從哪裡運到哪裡,就是說他們軍隊有幾萬團,從哪一省佈置到哪一省。自己 全不知居其國而謀其主,是個甚麼險事,還想做別的大舉嗎?不過城外鬧的地方上民窮 財盡,帶累著在這邊喫飯的人受苦罷了!

我道:「據世叔說,那姓唐的既不秘密,難不成漢口同武昌一江之隔,那邊各大憲就一 無所聞麼?」宸章道:「咳!怎麼不知道呢?那個唐才常未正法的前幾日,制台還派了 親信員帶著令箭,去他寓裡知照過他幾次,叫他放安分點兒。地奈他此時業已騎虎不能 自下,久不有君師在眼裡了。膽是越鬧越大,嘴裡越鬧越滑,外洋派他來的頭目,又加 緊一天幾次減字密電來催他起事,哪裡還能夠在口舌上禁止得住呢?後來沒有隔幾天, 就先把自己的革命掉了。還聽說這一回,是吳元愷鎮軍親身去逮捕的,連大令都沒來得 及上院請,不得已就將就著用自己營裡的軍令正法的呢!可見得當日事機是何等急迫了 。」我道:「怎麼三大憲近在同城,連支大令都來不及請叫?」宸章道:「怎麼原是這 句話,在可解不可解之例,或是當時恐請令露風,反多不便,亦未可知。但是目前政界 中人,要緊是送上頂高帽子戴,恭維得他連屁都不放一個,才可以苟安其位。這個吳鎮 軍做事,徒快一時,就怕他將來都有個將來呢!

我笑道:「世叔說官場戴高帽子同放屁,小姪倒聽有一個笑話在這裡呢!是說的兩門生 同放一省主考,又同出宰輔門下,就相約去辭行,便中帶問老師可有甚麼關節?誰知他 老師春秋已高,飲食不化,不住的行濁氣。兩門生上去謁見的時候,適當他老先生後宰 門放炮,素來又雙耳重聽,看見他們世弟兄兩個嘴巴不住的動,只疑惑是門生垂詢老師 這件事,就以訛傳訛的笑著應道:『老夫無他,下氣通耳!』其時兩京曹聽見老師說『 無他,夏其通』,就忙當聖旨捧著,趕緊的應了幾個『是』,退將出來。照例馳驛前往 入闈,遍囑十八房簾官,叫他們公找這本夏其通的卷子。誰知及至薦上來一看,卻是個 一篇狗屁不通的文字,然因重以師命,莫敢或違,只得勉勉強強的放了一名第五。後來 試畢回京,一俟覆過命,兩個人就忙著到老師那裡去回『這個夏其通的卷子,業已遵命 中式了,但筆底下實在荒疏得很,只好有屈大才,中了他一個第五』的話,先輕輕兒說 了一遍。不意那位老師盡張著嘴,一句不懂。他們兩個又共同高聲的說了一遍,無奈還 是不懂。竟自左一遍,右一遍,鬧了大半日,才辨明白了,前趟辭行的那日,不是關照 他們甚麼夏其通,是因為自己放屁,一時過意不去,所以就掉了這麼一句臭文,不意竟 成全了那個姓夏的一句科甲。世叔你倒想想看,一個半死的宰相放了個空屁,竟能使桂 蕊飄香,秋風得意。倘若是吐了一口有形質的實痰,或是撒了一泡智伯頭顱裡的便液, 那時豈不要竟成了翰林學士、榜眼探花麼?怪不得出洋回國的學生一個個放著別項出身 不要,單死命的爭這舉人進士的那些名詞呢?我先時只疑他們科舉的遺毒還未退得盡, 現在才曉得是為的這舉人進士,於宰相一官,有密切的關係,所以他們想將來做宰相, 就不得不今天在這舉人進士上著意了。世叔你看可鄙不可鄙呢?我們這中國的學界前途 ,還想有振興一日嗎?至於那些戴高帽子一段事,卻也是出在老師門生身上,卻也是說 的兩個京官外放,約同去拜辭老師,就奉請指授那出仕機宜,如何才能達其名利雙收, 歸途滿載的目的。當下那老師就對他道:『照你們現在初出去做官,也沒有別的甚麼心 傳,衹要逢人送上一頂高帽子便了!』其時內中有一個門生,搶忙的回道:『是如今外 面像老師不喜受戴高帽子的,又能有幾人呢!』真是一句話,直把他那個老師恭維得連 心花兒肺葉兒都橕開了,便一疊連聲的叫道:『好孩子唣!唣!唣!』少頃,兩人辭了 出來。大約才到著宅口,那個恭維老師不喜愛戴高帽子的人,悄悄兒拉著同時進謁的道 :『某兄,我兄弟的高帽子,刻下業已送掉了一頂了,你聽見麼?』」

宸間聽我說完了,笑道:「世兄,你適才說那京官的老師,嘴裡快活起來,喊甚麼『唣 唣唣』,倘若有人於此時,弄一個吳下罵街的蕩婦,出其不意,翹中指對著他道『哪哪 哪』,豈不是一聯絕妙好辭,無雙韻語麼?惜乎他們是風馬牛不相及,不能弄到一塊兒 去,未免可惜了!」我也笑道:「世叔真倜儻,真高興,加以記性又好,就是隨便說出 一兩句話,也都是很能開通人智慧的,小姪真正要甘拜下風了!」宸章道:「我不但光 是這句話呢!你先時不是說過那麼一聲後宰門放炮麼?我就一時因此及彼,忽然觸犯起 十年前在你們揚州路過,偶而一個人游到那城裡小校場一爿碧薌泉茶館裡去品茗,不意 忽從壁上看見一首後門口豎旗桿的詩,現在同放炮合攏起來,豈非一部天造地設的冠冕 鼓吹麼?當時因愛他那詞句俏皮得極,令人一見面,就知道是個二十四橋明月夜的人口 脗,即或想賴,也莫想賴得脫,所以我至今還記著在肚裡呢!就是匆遽間未能訪實那作 者為何如人,所指者又為何如人,殊屬恨事。」說著,便朗誦道:綠呢小轎滿街抬,不 是鄉紳不憲臺。月白衫兒真俊俏,水紅頂子費疑猜。後門旗桿高高豎,內室臺基暗暗開 。聽到碧薌茶社裡,走堂高喚大人來。

我笑道:「據世叔所說的這首題壁,那作者名姓我雖不甚清楚,然而目的所在,確係指 一個鹽商朱四麻腳而作的。所有內室臺基,後門旗桿,同那費疑猜的水紅頂子,真俊俏 的月白衫兒,各種誹語危詞,猛然間朝字面子上一看,覺得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未 免有傷忠厚。及至實在調查起來,竟是言無不實,事屬有因。而且當時敝地的一般讀書 人,文字油滑已成了見慣司空,不足為異了。即如某中丞前得小軍機時,也曾被人做了 一首:對表雙鬟報醜初,披衣懶坐倩人扶。圍爐待妾翻貂褂,啟匣嬌童理數珠。流水似 四龍似馬,主人如虎僕如狐。昂頭直入軍機處,低問中堂到也無?的那些詩去嘲笑他。 又詠新進士回籍有兩句:非是京官喜告假,要從桑梓晾朝珠。世叔,你想他這晾朝珠的 晾字,同以上昂頭低問等語,到底是具有何等樣力量才能使各房舍當局神理,一齊活跳 到字裡行間裡來描摹盡致呢?」宸章道:「怎麼不是活跳呢?直算是那結虛字,都被他 安上了轆轤,可以隨著舌頭轉的,一經念到人嘴裡,就像是一個極不會說話極老實的人 ,也要變得滑頭起來了。怪不得我們老三從前偶從舊書篋裡翻出一兩頁破碎竹枝詞,上 頭有甚麼:紅皮白肉大蘿蔔,未到人前巳發科。妻妾有情皆外向,缺差無分奈愁何?一 團茅草胸中塞,五品花翎腦後拖。

那其餘的兩句尾韻,已被蠹魚喫掉了。大約是說的個前任江蘇候補知縣胡兆麟胡大蘿蔔 。當時我們老三就一口咬定是個揚州人做的。我嘴裡雖不分辯,但是心中卻是很不佩服 的。現在要這麼一想,可知從前他那句話是確有理解的了,不過我們自己少見多怪罷了 !」說著,已是家人們走過請喫下頓,並回說:「那邊請的客業已到齊了,就請老爺這 裡陪王老爺過去罷,他們幾位都候著的呢!」宸章聽說,隨即立起身,邀我一同前往。   不意才轉過籤押房一個小角門口,就早聽見客座裡一片嘈雜聲浪,達於戶外。宸章 笑道:「魏呆子又在那裡說呆話了。你少停見著他,可以不必多說甚麼,回來引動他的 那酸風醋風得不斷頭的脾氣,要叫你聽了討厭呢!」我一頭就答應著,同頭跟同宸章進 去。原來是上面一排坐著了兩個老者,都一家臉上架著副古黑大三字兼全的墨晶眼鏡, 有一人袖足足有一尺多寬,還支著個露筋露骨雞皮皺蘭花手指,在那裡遍餉座客鼻煙。 下面兩個人作對待形,一個是穿著二藍素緞,庫金滾邊的馬褂,週身都是用白羊毛做起 四面的出風,襟扣下掛了一枚有三寸碟子大小的老黃其佗銅表,腳下還登著一雙挖綠皮 雲頭的薄底快靴。令人一望,就已猜知八九分是個營混子氣習。那其餘的一人,卻是個 沒辮子的,穿了一身東洋便服。

大家看見我同宸章走進,就一齊站起身來,除眼鏡的除眼鏡,抓帽子的抓帽子,衹有那 穿羊毛出風馬褂的人,越眾走到我面前,陡沖著我恭恭敬敬的請了一個安,倒把我嚇得 一面還禮不迭,一面就請問他尊姓大名,現居何職?誰知他聽見我問?又站起身請了一 個安,斜欠著身子坐下來回道:「標下是湖北鹽捕營准補守備蕭菲的便是。於光緒庚子 年蒙我們徐哥子(指徐懷禮)的栽培,薦由前任湖北鹽法道陳大人拔委令職。的說王大 爺同我們何大公祖是世誼,又是督憲的通家,以後都要求恩典,提拔標下才好呢!」我 聽了他那些不倫不類的話,心裡就暗想:怎麼何世叔會同這班鹽梟認識的呢?而且還請 他做陪客,在大庭廣眾之中,儘著由他鬧笑話,這是個甚麼道理呢?就只得隨便謙讓了 一兩句,掉過身同那兩位老者,並一個穿東洋裝的人,照例通了名姓。原來喫鼻煙的那 一位現辦漢陽中學堂監督、黃陂縣儒學訓導賈鈞之號樂天,一個是教育會總經理真曉輪 字旭初,日本裝束的是警察學堂教同笪沓,都是一班熱心公益的人。我不由從心眼裡就 悚然起敬。

接著伺候的人已走上來回說:「席擺好了!」賈老先生年紀最尊,我要讓他坐首座,他 不肯,只得大家隨便坐下。宸章便次第敬了一圈酒說:「諸位隨意喫菜。」我忽然見那 姓賈的問道:「閣下此次是車來乎?是馬來乎?」我方欲回答,不意宸章已替我應道: 「王世兄是乘輿來的。」我也跟著說:「本想預備坐車,因為後來江夏縣陳令送了幾名 夫馬過來,又聽說大智門以外,現正測量路線,安置鐵軌車頭,所以我就改由坐轎來的 。

賈鈞之道:「是,敝邑奈無溱洧之水,不然,閣下又可以繼子產公之後矣了!」我笑著 謝道:「豈敢!豈敢!鄙人何德何能,取於上比春秋賢相?先生以此相許,未免獎飾過 當了。」賈鈞之道:「不然,凡人寧可以無作聖作賢的命,卻不可無希聖希賢的心,所 以我兄弟忝顏任事以來,屢次囑咐各教員,以分班講解《四子書》及《春秋左傳》、《 周禮》等書,為學堂中何全國粹第一要義。無奈那些現在做教習的,既無經師人師之資 格,又鮮作才作育之特能,真正是教無可教,習無可習,十個之中倒有矣個半是狗屁不 通的。」說著,又拿鼻准把那副大眼鏡往上湊了一湊,然後用手向宸章一指道:「次丹 公祖,你府上卻是個讀書破萬卷的人家。從前小宋中丞,聽說家裡有個藏書樓,名曰十 萬卷樓,不比是別個人是學無根柢的。我告給你一件事,看是我不好,還是他們那些教 習不好,倒要請你替我權且充一充裁判員呢!我因為幾天上頭疊次下來札子,雷厲風行 的叫我實行改良教育,本府又當面招呼我說,監督有監察全堂學務之權,凡屬於學生應 行添革的事,都可以隨時便宜行事的,不可敷衍塞責,聽其腐敗。我想那些洋文的好歹 ,我卻是一個門外漢摸不清楚,不敢強不知以為知。但是中學一層,自從一進書房門, 就在裡頭混日子的,如今已是陶 了數十年了,雖不敢說確有心得,然而也不是班門弄斧 可比。所以我就同那些教國文的教習們商議著,托他每日添進《四子書》及各家古文一 遍。

誰知到他們上課的時候,我踱過去一望,正有幾個二班的學生拿了一本書在那裡聽講。 我就仔細聽了一聽,原來正是講的《大學》開篇第一節朱熹輯注那幾句書。只見那教習 手裡也拿著一本書,站在那講台上面,先拿著中指對臺下的一班聽講的學生點了幾點, 又畫了一個大圈子,口中講道:『你們大家聽著,這《大學》頭一句是「子程子曰」, 子為子姓,如文王姬姓之類。程子是姓子的人名字。「《大學》孔子之遺書』,是說的 孔子當日入大學的時候,也讀過這本書來,所以謂之遺書。「而初學入德之門也」,這 「入德」二字,恐是記者當時筆誤。你們大眾聽著,我也不是孔子同時的人,何以就能 知道他是筆誤呢?只因孔子既有詩書六藝之學,就該派有初學八德之門。而且我們中國 向來儒釋道三教異學同源,釋教既有八德池以浴清淨之眾生,孔子就不應有八德門以為 初學之捷徑嗎?』那臺下的學生,還一個個在那裡說:『是呀!是呀!』我聽到這裡, 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犯不著再朝下聽了,只得又轉到頭班學生那裡去。

可巧一個教國文的也在那裡講《大學》上開章第一節,其餘的章旨都還敷衍過得,就是 這頭一句『子程子曰』依舊是沒有講得清楚,僅在鼻子裡哼了一哼,就過去了。我站在 窗子外面,遠遠的聽見,就號志是『子程子曰』四個字拼作一個子字的聲音模樣。後來 忽然又見他替一個半大的學生,講《古文觀止》上的那篇《阿房宮賦》,起首四句是『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居然會講出六王是秦始皇的兄弟,每日由阿房宮 散步出來,都攏到蜀山上去兀坐一會,大約就如現在他們外國人喜歡揀名山避暑的性情 彷彿。你想:他們那些教習老夫子,竟連個程子是朱子的先生,以卑記尊,本不能直書 其名,所以就加上了這麼一個子字的尊稱在上頭,略如《論語》通篇記者口氣,不書孔 子曰而書子曰的意思,同一章例。至於那《阿房宮賦》頭四句更是淺而易見了,所說那 齊、楚、韓、趙、魏等六王,悉為秦平,而四海歸於一統,蜀山多大木,砍伐淨盡,只 見其蜀山兀突在外,而阿房宮之營造力始達目的。你看古人那蜀山兀的『兀』字,是何 等字斟句酌,一發萬鈞!亦是當時有識者,哀秦政只顧土木大興,不恤民力,才用這等 妙語深文,以見其橫暴達於極點,卒演成楚人一炬之慘劇,而不獨近為秦人失國之原因 ,亦當遠作萬世專制之殷鑒。所以他那尾內『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 不鑒之,亦當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三十字應作一氣讀,是作者通篇的大主義。這一句 義都耳食不全,中國的學界前途,還想有進化完全的一日麼?推而至於西學,一切氣、 光、化、電、語言、文字中有無舛錯,我更是不敢妄贊一詞了!你看,這樣的局面,叫 我於改良二字名義上如何才能盡實行的義務呢?次公,你是個聰明人,又係世家,真君 又是西山前輩的嫡派,你們二位老先生倒替我想想看,有甚麼良醫能醫他們那些不通的 病?免為學界之羞才好呢!

宸章方欲啟齒,不意真曉輪早欠身答道:「賈老先生本來家學淵源,宜乎一般新學界的 草茅後進未能望其肩背。再他們半多失業游民,臨時改造的,衹要稍得一知半解,便自 詡為新學已得三昧。其實何嘗有完全教育的程度呢?所以名雖教員,實則無賴。而又類 皆捉住和尚要辮子的人,所非所學,所學非所用,濫竽充數,所在不免。至於洋教習一 層,說出來更屬令人可發一笑。這是我從前在上海一家新聞報紙上親眼所見的。說是有 一個熱心志士,組織了一所高等學堂,其規模宏敞,程度高尚,悉照京師大學堂所訂, 且將來學生畢業,出路較各學堂為優。開校之日,董其事者,欲為該堂鄭重名譽起見, 就遍請滬上官商學界名公巨卿,並美國大教育家李提摩太君為該堂臨時演說員,一時遠 近聞風興起,來賓頗眾。不意到了第二日,那個李提摩態度君出外告給人說:『該學生 將來效果,定不滿今日蒞堂諸君之意,因他們聘請的那兩個洋文教習,一個英國人,我 不認識他。其餘的那個美國人確是從前在我們美屬舊金山充當過剃匠的,怎麼會受你們 中國的士大夫特別歡迎,竟請他來擔任教育義務的呢?豈不要明日把一堂的學生子都養 成剃頭匠的資格麼?」姓真的說到這裡,又笑了一笑道:「你們諸位倒聽聽看,倘若他 這一句話是同我的姓聯過宗的,上海一地,早得風氣之先,倒已會請了剃頭匠來做洋文 教習了。若要到內地裡不開通的所在,還怕不要拉了紅頭巡捕來當做達摩祖師出現麼?

宸章笑道:「他們若能拉著印度人認做達摩祖師,那倒算是認得人了。如今你以為學堂 裡請了個把外國剃頭匠務來做洋文教習,又當作是一件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新奇事了麼 ?不曉昨我所見的那一件事,才可以算得有一無二的笑談呢!」眾人聽了,都一齊道: 「請你且說出來是件甚麼事?若要邊翰林院待詔的人品都不如(俗稱剃頭匠為翰林院待 詔),難不成那外國營業界上還有甚麼修腳的嗎?」宸章又笑道:「剃頭的未免太高, 修腳的卻又比得太低了些兒!我所說的這個人,倒是一個不高不低正合中庸之道,就如 同那日本人敬重我們華人,請坐椅子的一句和文,譯出來是『閣下請掛』四個字名義相 同。」其時眾人又都笑將起來。賈鈞之道:「這掛字的字義,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 究竟是拿中國人比了一個甚麼東西了?次丹,你爽直兒說罷!別要叫我們大家喫了你一 點酒菜,悶在肚裡,即時還你的席,那你可就是打死兒子招女婿,情而不情了!」宸章 笑道:「我說就是,你別要又來刁酸人了。但是座中若有擔教育義務的,卻不許多我的 心!」賈鈞之道:「你儘管說,打從我就頭一個贊成你的這句話,如若有人找你講禮, 有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