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遊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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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殘對人瑞道:“我也聽說,究竟是誰出的這個主意,拿的是什麼書,你老哥知
道麼?”人瑞道:“我是庚寅年來的,這是已醜年的事,我也是聽人說,未知確
否。據說是史鈞甫史觀察創的議,拿的就是賈讓的洽河策。他說當年齊與趙、魏
以河為境,趙、魏瀕山,齊地卑下,作堤去河二十五裏,河水東抵齊堤,則西泛
趙、魏,趙、魏亦為堤,去河二十五裏。
“那天,司道都在院上,他將這幾句指與大家看,說:‘可見戰國時兩堤相距是
五十裏地了,所以沒有河患。今日兩民墊相距不過三四裏,即兩大堤相距尚不足
二十裏,比之古人,未能及半,若不廢民墊,河患斷無已時。’宮保說:‘這個
道理,我也明白。只是這夾堤裏面儘是村莊,均屬膏腴之地,豈不要破壞幾萬家
的生產嗎?’
“他又指治河策給宮保看,說:‘請看這一段說:“難看將曰:若此敗壞城郭田
廬家墓以萬數,百姓怨恨。”賈讓說:“昔大禹治水,山陵當路者毀之,故鑿龍
門,辟伊閥,折砥柱,破碣石,墮斷天地之性,尚且為之,況此乃人工所造,何
足言也?”’且又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宮保以為夾堤裏的百姓。廬墓生
產可惜,難道年年決口就不傷人命嗎,此一勞永逸之亭。所以賈讓說:“大漢方
制萬里,豈其與水爭咫尺之地哉,此功一立,河定民安,千載無恙,故謂之上策。”
漢朝方制,不過萬里,尚不當與水爭地;我國家方制數萬里,若反與水爭地,豈
不令前賢笑後生嗎?’又指儲同人批評雲:‘“三策遂成不刊之典,然自漢以來,
治河者率下策也。悲夫!漢、晉、唐、宋、元、明以來,讀書人無不知賈讓治河
策等於聖經賢傳,惜治河者無讀書人,所以大功不立也。”宮保若能行此上策,
豈不是賈讓二千年後得一知己?功垂竹帛,萬世不朽!’宮保皺著眉頭道:‘但
是一件要緊的事,只是我捨不得這十幾萬百姓現在的身家。’兩司道:‘如果可
以一勞永逸,何不另酬一筆款項,把百姓遷徒出去呢?’宮保說:‘只有這個辦
法,尚屬較妥。’後來聽說籌了三十萬銀子,預備遷民,至於為甚麼不遷,我卻
不知道了。”
人瑞對著翠環說道:“後來怎麼樣呢?你說呀。”翠環道:“後來我媽拿定主意
,聽他去,水來,俺就淹死去!”翠花道:“那下一年我也在齊東縣,俺住在北
門。俺三姨家北們離民墊相近,北門外大街鋪子又整齊,所以街後兩個小墊都不
小,聽說是一丈三的頂。那邊地勢又高,所以北門沒有漫過來。十六那天,俺到
城牆上,看見那河裏漂的東西,不知有多少呢,也有箱子,也有桌椅板凳,也有
窗戶門扇。那死人,更不待說,漂的滿河都是,不遠一個,不遠一個,也沒人顧
得去撈。有有錢的,打算搬家,就是雇不出船來。”
老殘道:“船呢?上那裏去了?”翠花道:“都被官裏拿了差,送饅頭去了。”
老殘道:“送饅頭給誰吃?要這些船於啥?”翠花道:“饅頭功德可就大了!那
莊子上的人,被水沖的有一大半,還有一少半呢,都是急玲點的人,一見水來,
就上了屋頂,所以每一個莊子裏屋頂上總有百把幾十人,四面都是水,到那兒摸
吃的去呢?有餓急了,重行跳到水裏自盡的。虧得有撫台派的委員,駕著船各處
去送饅頭,大人三個,小孩兩個。第二天又有委員駕著空船,把他們送到北岸。
這不是好極的事嗎?誰知這些渾蛋還有許多蹲在屋頂上不肯下來呢!問他為啥,
他說在河裏有撫台給他送饃饃,到了北岸就沒人管他吃,那就餓死了。其實撫台
送了幾天就不送了,他們還是餓死。您說這些人渾不渾呢?”
老殘向人瑞道:“這事真正荒唐!是史觀察不是,雖來可知,然創此議主人,卻
也不是壞心,並無一毫為已私見在內。只因但會讀書,不諳世故。舉手動足便錯
。孟子所以說:‘盡信書,則不如無書。’豈但河工為然?天下大事,壞于奸臣
者十之三四;壞於不通世故之君子者,倒有十分之六七也!”又問翠環道:“後
來你爹找著了沒有?還是就被水沖去了呢?”翠環收淚道:“那還不是跟水去了
嗎!要是活著,能不回家來嗎?”大家吧歎息了一會。
老殘又問翠花道:“你才說他,到了明年,只怕要過今年這個日子也沒有了,這
話是個甚麼緣故?”翠花道:“俺這個爹不是死了嗎?喪事裏多花了一百幾十吊
錢;前日俺媽賭錢,擲骰子又輸了二三百吊錢。共總虧空四百多吊,今年的年,
是萬過不去的了。所以前兒打算把環妹賣給蒯二禿子家,這蒯二禿子出名的利害
,一天沒有客。就要拿火筷子烙人。俺媽要他三百銀子,他給了六百吊錢,所以
沒有說妥,你老想,現在到年,還能有多少天?這日子眼看著越過越緊,倘若到
了年下,怕他不賣嗎?這一賣,翠環可就夠他難受了。”
老殘聽了,默無一言;翠環卻只揩淚。黃人瑞道:“殘哥,我才說,為他們的事
情要同你商議,正是這個緣故。我想,眼看著一個老實孩子送到鬼門關裏頭去,
實在可憐。算起不過三百銀子的事情,我願意出一半,那一半找幾個朋友湊湊,
你老哥也隨便出幾兩,不拘多少。但是這個名我卻不能擔,倘若你老哥能把他要
回去,這事就容易辦了。你看好不好?”老殘道:“這事不難。銀子呢,既你老
哥肯出一半,那一半就是我兄弟出了罷。再要跟人家化緣,就不妥當了,只是我
斷不能要他,還得再想法子。”
翠環聽到這裏,慌忙跳下炕來,替黃、鐵二公磕了兩個頭,說道:“兩位老爺菩
薩,救命恩人,捨得花銀子把我救出火坑,不管做甚麼,丫頭、老媽子,我都情
願。只是有一件事,我得稟明在前:我所以常挨打,也不怪俺這媽,實在是俺自
己的過犯。俺媽當初,因為實在餓不過了,‘所以把我賣給俺這媽,得了二十四
吊錢,謝犒中人等項,去了三四吊,只落了二十吊錢。接著去年春上,俺奶奶死
了,這錢可就光了,俺媽領著俺個小兄弟討飯吃,不上半年,連餓帶苦,也就死
了。只剩了俺一個小兄弟,今年六歲。虧了俺有個舊街坊李五爺,現在也住在這
齊河縣,做個小生意,他把他領了去,隨便給點吃吃。只是他自顧還不足的人,
那裏能管他飽呢?穿衣服是更不必說了。所以我在二十裏鋪的時候,遇著好客,
給個一吊八百的呢,我就一兩個月攢個三千兩吊的給他寄來。現在蒙兩位老爺救
我出來,如在左近二三百里的地方呢,那就不說了,我總能省幾個錢給他寄來;
倘要遠去呢,請兩位恩爺總要想法,許我把這個孩子帶著,或寄放在庵裏廟裏,
或找個小戶人家養著。俺田家祖上一百世的祖宗,做鬼都感激二位爺的恩典,結
草銜環,一定會報答你二位的I憐俺田家就這一線的根苗!……”說到這裏,便又
號啕痛哭起來。
人瑞道:“這又是一點難處。”老殘道:“這也沒有什麼難,我自有個辦法。”
遂喊道:“田姑娘,你不用哭了,包管你姊兒兩個一輩子不離開就是了。你別哭
,讓我們好替你打主意;你把我們哭昏了,就出不出好主意來了。快快別哭罷!
”翠環聽罷,趕緊忍住淚,替他們每人磕了幾個響頭。老殘連忙將他攙起。誰知
他磕頭的時候,用力太猛,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苞,苞又破了,流血呢。
老殘扶他坐下,說:“這是何苦來呢!”又替他把額上血輕輕揩了,讓他在炕上
躺下,這就來向人瑞商議說:“我們辦這件事,當分個前後次第:以替他贖身為
第一步,以替他擇配為第二步。贖身一事又分兩層:以私商為第一步;公斷為第
二步。此刻別人出他六百吊,我們明天把他領家的叫來,也先出六百吊,隨後再
添,此種人不宜過於爽快;你過爽快,他就覺得奇貨可居了。此刻銀價每兩換兩
吊七百文,三百兩可換八百一十吊,連一切開銷,一定足用的了。看他領家的來
,口氣何如:倘不執拗,自然私了的為是;如懷疑刁狡呢,就托齊河縣替他當堂
公斷一下,仍以私了結局,人翁以為何如?”人瑞道:“極是,極是!”
老殘又道:“老哥固然萬無出名之理,兄弟也不能出全名,只說是替個親戚辦的
就是了。等到事情辦妥,再揭明擇配的宗旨;不然,領家的是不肯放的。”人瑞
道:“很好。這個辦法,一點不錯。”老殘道:“銀子是你我各出一半,無論用
多少,皆是這個分法。但是我行篋中所有,頗不敷用,要請你老哥墊一墊;到了
省城,我就還你。”人瑞道:“那不要緊,贖兩個翠環,我這裏的銀子都用不了
呢。只要事情辦妥,老哥還不還都不要緊的。”老殘道:“一定要還的!我在有
容堂還存著四百多銀子呢。你不用怕我出不起,怕害的我沒飯吃。你放心罷。”
人瑞道:“就是這麼辦,明天早起,就叫他們去喊他領家的去。”翠花道:“早
起你別去喊。明天早起,我們姐兒倆一定要回去的。你老早起一喊。倘若彼他們
知道這個意思,他一定把環妹妹藏到鄉下去;再講盤子,那就受他的拿捏了,況
且他們抽鴉片煙的人,也起不早;不如下午,你老先著人叫我們姐兒倆來,然後
去叫俺媽,那就不怕他了。只是一件:這事千萬別說我說的:環妹妹是超升了的
人,不怕他,俺還得在火坑裏過活兩年呢。”人瑞道:“那自然,還要你說嗎!
明天我先到縣衙門裏,順便帶個差人來。倘若你媽作怪,我先把翠環交給差人看
管,那就有法制他了。”說著,大家都覺得喜歡得很。
老殘便對人瑞道:“他們事已議定,大概如此,只是你先前說的那個案子呢,我
到底不放心。你究竟是真話是假話?說了我好放心。”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
分解。
第十五回 烈焰有聲驚二翠 嚴刑無度逼孤孀
話說老殘與黃人瑞方將如何拔救翠環主法商議停妥,老殘便向人瑞道:“你适才
說,有個驚天動地的案子,其中關係著無限的人命,又有天矯離奇的情節,到底
是真是假?我實實的不放心。”人瑞道:“別忙,別忙。方才為這一個毛丫頭的
事,商議了半天,正經勾當,我的煙還沒有吃好,讓我吃兩口煙,提提神,告訴
你。”
翠環此刻心裏蜜蜜的高興,正不知如何是好,聽人瑞要吃煙,趕緊拿過籤子來,
替人瑞燒了兩口吃著。人瑞道:“這齊河縣東北上,離城四十五裏,有個大村鎮
,名叫齊東鎮,就是周朝齊東野人的老家。這莊上有三四千人家,有條大街,有
十幾條小街。路南第三條小街上,有個賈老翁。這老翁年紀不過五十望歲,生了
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在時,有三十多歲了,二十歲上娶了本村魏家的姑
娘。魏、賈這兩家都是靠莊田吃飯,每人家有四五十頃地。魏家沒有兒子,只有
這個女兒,卻承繼了一個遠房侄兒在家,管理一切事務。只是這個承繼兒子不甚
學好,所以魏老兒很不喜歡他,卻喜歡這個女婿如同珍寶一般,誰知這個女婿去
年七月,感了時氣,到了八月半邊,就一命嗚呼哀哉死了。過了百日,魏老頭恐
怕女兒傷心,常常接回家來過個十天半月的,解解他的愁悶。
“這賈家呢,第二個兒子今年二十四歲,在家讀書。人也長的清清秀秀的,筆下
也還文從字順,賈老兒既把個大兒子死了,這二兒子便成了個寶貝,恐怕他勞神
,書也不教他念了。他那女兒今年十九歲,像貌長的如花似玉,又加之人又能幹
,家裏大小事情,都是他做主。因此本村人替他起了個渾名,叫做‘賈探春’。
老二娶的也是本材一個讀書人家的女兒,性格極其溫柔,輕易不肯開口,所以人
越發看他老實沒用,起他個渾名叫‘二呆子’。
“這賈探春長到一十九歲,為何還沒有婆家呢?只因為他才貌雙全,鄉莊戶下,
那有那麼俊俏男子來配他呢?只有鄰村一個吳二浪子,人卻生得惆儻不群,像貌
也俊,言談也巧,家道也豐富,好騎馬射箭。同這賈家本是個老親,一向往來,
彼此女眷都是不回避的,只有這吳二浪子曾經托人來求親。賈老兒暗想,這個親
事倒還做得;只是聽得人說,這吳二浪子,鄉下已經偷上了好幾個女人,又好賭
,又時常好跑到省城裏去頑耍,動不動一兩個月的不回來。心裏算計,這家人家
,雖算鄉下的首富,終久家私要保不住,因此就沒有應許。以後卻是再要找個人
材家道相平的,總找不著,所以把這親事就此擱下了。
“今年八月十三是賈老大的周年。家裏請和尚拜了三天懺,是十二、十三、十四
三天。經懺拜完,魏老兒就接了姑娘回家過節。誰想當天下午,陡聽人說,賈老
兒家全家喪命。這一慌真就慌的不成話了!連忙跑來看時,卻好鄉約、裏正俱已
到齊。全家人都死盡,止有賈探春和他姑媽來了,都哭的淚人似的。頃刻之間,
魏家姑奶奶,就是賈家的大娘子也趕到了;進得門來,聽見一片哭聲,也不曉得
青紅皂白,只好號陶大哭。
“當時裏正前後看過,計門房,死了看門的一名,長工二名;廳房堂屋,倒在地
下死了書童一名;廳房里間,賈老兒死在炕上;二進上房,死了賈老二夫妻兩名
,旁邊老媽子一名,炕上三歲小孩子一名;廚房裏,老媽子一名,丫頭一名;廂
房裏,老媽子一名;前廳廂房裏,管帳先生一名:大小男女,共死了一十三名。
當時具稟,連夜報上縣來。
“縣裏次日一清旱,帶同伴作下鄉——相驗。沒有一個受傷的人骨節不硬,皮膚
不發青紫,既非殺傷,又非服毒,這沒頭案子就有些難辦。一面賈家辦理棺斂,
一面縣裏具稟串報撫台。縣裏正在序稿,突然賈家遣個抱告,言已查出被人謀害
形跡。”
方說到這裏,翠環抬起頭來喊道:“您瞧!窗戶怎樣這麼紅呀?”一言來,了,
只聽得“必必剝剝”的聲音,外邊人聲嘈雜,大聲喊叫說:“起火!起火!”幾
個連忙跑出上房門來,才把簾子一掀,只見那火正是老殘住的廂房後身。老殘連
忙身邊摸出鑰匙去開房門上的鎖,黃人瑞大聲喊道:“多來兩個人,幫鐵老爺搬
東西!”
老殘剛把鐵鎖開了,將門一推,只見房內一大團黑煙,望外一撲,那火舌已自由
窗戶裏冒出來了。老殘被那黑煙沖來,趕忙望後一退,卻被一塊磚頭絆住,跌了
一交。恰好那些來搬東西的人正自趕到,就勢把老殘扶起,攙過東邊去了。
當下看那火勢,怕要連著上房,黃人瑞的家人就帶著眾人,進上房去搶搬東西。
黃人瑞站在院心裏,大叫道:“趕先把那帳箱搬出,別的卻還在後!”說時,黃
升已將帳箱搬出。那些人多手雜的,已將黃人瑞箱籠行李都搬出來放在東牆腳下
。店家早已搬了幾條長板凳來,請他們坐。人瑞檢點物件,一樣不少,卻還多了
一件,趕忙叫人搬往櫃房裏去。看官,你猜多的一件是何物事?原來正是翠花的
行李。人瑞知道縣官必來看火,倘若見了,有點難堪,所以叫人搬去。並對二翠
道:“你們也往櫃房裏避一避去,立刻縣官就要來的。”二翠聽說,便順牆根走
往前面去了。
且說火起之時,四鄰人等及河工夫役,都尋覓了水桶水盆之類,趕來救火。無奈
黃河兩岸俱已凍得實實的,當中雖有流水之處,人卻不能去取。店後有個大坑塘
,卻早凍得如平地了。城外只有兩口井裏有水,你想,慢慢一桶一桶打起,中何
用呢?這些人人急智生,就把坑裏的冰鑿開,一塊一塊的望火裏投。那知這冰的
力量比水還大,一塊冰投下去,就有一塊地方沒了火頭。這坑正在上房後身,有
七八個人立在上房屋脊上,後邊有數十個人運冰上屋,屋上人接著望火裏投,一
半投到火裏,一半落在上房屋上,所以火就接不到上房這邊來。
老殘與黃人瑞正在東牆看人救火,只見外面一片燈籠火把,縣官已到,帶領人夫
手執撓鉤長杆等件,前來救人。進得門來,見火勢已衰,一面用撓鉤將房扯倒,
一面飭人取黃河淺處薄冰拋入火裏,以壓火勢,那火也就漸漸的熄了。
縣官見黃人瑞立在東牆下,步上前來,請了一個安,說道:“老憲台受驚不小!
”人瑞道:“也還不怎樣,但是我們補翁燒得苦點。”因向縣官道:“子翁,我
介紹你會個人。此人姓鐵,號補殘,與你頗有關係,那個案子上要倚賴他才好辦
。”縣官道:“噯呀呀!鐵補翁在此地嗎?快請過來相會。”人瑞即招手大呼道
:“老殘,請這邊來!”
老殘本與人瑞坐在一條凳上,因見縣宮來,踱過人叢裏,借看火為回避。今聞招
呼,遂走過來,與縣官作了個揖,彼此道些景慕的話頭。縣官有馬紮子,老殘與
人瑞仍坐長凳子上。原來這齊河縣姓王,號子謹,也是江南人,與老殘同鄉。雖
是個進士出身,倒不糊塗。
當下人瑞對王子謹道:“我想閣下齊東村一案,只有請補翁寫封信給宮保,須派
白子壽來,方得昭雪;那個絕物也不敢過於倔強。我輩都是同官,不好得罪他的
;補翁是方外人,無須忌諱。尊意以為何如?”子謹聽了,歡喜非常,說:“賈
魏氏活該有救星了!好極,好極!”老殘聽得沒頭沒腦,答應又不是,不答應又
不是,只好含糊唯諾。
當時火已全熄,縣官要扯二人到衙門去住。人瑞道:“上房既未燒著,我仍可以
搬入去住,只是鐵公未免無家可歸了。”老殘道:“不妨,不妨!此時夜已深,
不久便自天明。天明後,我自會上街置辦行李,毫不礙事。”縣官又苦苦的勸老
殘到衙門裏去。老殘說:“我打攪黃兄是不妨的,請放心罷。”縣官又殷勤問:
“燒些甚麼東西?未免大破財了。但是敝縣購辦得出的,自當稍盡綿薄。”老殘
笑道:“布衾一方,竹筒一隻,布衫褲兩件,破書數本,鐵串鈴一枚,如此而已
。”縣官笑道:“不確罷。”也就笑著。
正要告辭,只見地保同著差人,一條鐵索,鎖了一個人來,跪在地下,像雞子簽
米似的,連連磕頭,嘴裏只叫:“大老爺天恩!大老爺天恩!”那地保跪一條腿
在地下,喊道:“火就是這個老頭兒屋裏起的。請大老爺示:還是帶回衙門去審
,還是在這裏審?”縣官便問道:“你姓甚麼?叫甚麼?那裏人?怎麼樣起的火
?”只見那地下的人又連連磕頭,說道:“小的姓張,叫張二,是本城裏人,在
這隔壁店裏做長工。因為昨兒從天明起來,忙到晚上二更多天,才稍為空閒一點
,回到屋裏睡覺。誰知小衫褲汗濕透了,剛睡下來,冷得異樣,越冷越打戰戰,
就睡不著了。小的看這屋裏放看好些粟秸,就抽了幾根,燒著烘一烘。又想起窗
戶臺上有上房客人吃剩下的酒,賞小的吃的,就拿在火上煨熱了,喝了幾鍾。誰
知道一天乏透的人,得了點暖氣,又有兩杯酒下了肚,糊裏塗糊,坐在那裏,就
睡著了。剛睡著,一霎兒的工夫,就覺得鼻子裏煙嗆的難受,慌忙睜開眼來,身
上棉襖已經燒著了一大塊,那粟秸打的壁子已通著了。趕忙出來找水來潑,那火
已自出了屋頂,小的也沒有法子了。所招是實,求大老爺天恩!”縣官罵了一聲
“渾蛋”說:“帶到衙門裏辦去罷!”說罷,立起身來,向黃、鐵二公告辭:又
再三叮囑人瑞,務必設法玉成那一案,然後的匆匆去了。
那時火已熄盡,只冒白氣。人瑞看著黃升帶領眾人,又將物件搬入,依舊陳列起
來。人瑞道:“屋子裏煙火氣太重,燒盒萬壽香來熏熏。”人瑞笑向老殘道;“
鐵公,我看你還忙著回屋去不回呢?”老殘道:“都是被你一留再留的。倘若我
在屋裏,不至於被他燒得這麼乾淨。”人瑞道,“咦!不言臊!要是讓你回去,
只怕連你還燒死在裏頭呢!你不好好的謝我,反來埋怨我,真是不識好歹。”老
殘道:“難道我是死人嗎?你不賠我,看我同你幹休嗎!”
說著,只見門簾揭起,黃升領了一個戴大帽子的進來,對著老殘打了一個千兒,
說:“敝上說給鐵大老爺請安。送了一副鋪蓋來,是敝上自己用的,醃臢點,請
大老爺不要嫌棄,明天叫裁縫趕緊做新的送過來,今夜先將就點兒罷。又狐皮袍
子馬褂一套,請大老爺隨便用罷。”老殘立起來道:“累你們貴上費心。行李暫
且留在這裏,借用一兩天,等我自己買了,就繳還。衣裳我都已經穿在身上,並
沒有燒掉,不勞貴上費心了。回去多多道謝。”那家人還不肯把衣服帶去。仍是
黃人瑞說:“衣服,鐵老爺決不肯收的。你就說我說的,你帶回去罷。”家人又
打了個千兒去了。
老殘道:“我的燒去也還罷了,總是你瞎倒亂,平白的把翠環的一卷行李也燒在
裏頭,你說冤不冤呢?”黃人瑞道:“那才更不要緊呢!我說他那鋪蓋總共值不
到十兩銀子,明日賞他十五兩銀子,他媽要喜歡的受不得呢。”翠環道:“可不
是呢,大約就是我這個倒楣的人,一捲舖蓋害了鐵爺許多好東西都毀掉了。”老
殘道:“物件到沒有值錢的,只可惜我兩部宋板書,是有錢沒處買的,未免可惜
。然也是天數,只索聽他罷了。”人瑞道:“我看宋板書到也不稀奇,只是可惜
你那搖的串鈴子也毀掉,豈不是失了你的衣著飯碗了嗎?”老殘道:“可不是呢
。這可應該你賠了罷,還有甚麼說的?”人瑞道:“罷,罷,罷!燒了他的鋪蓋
,燒了你的串鈴。大吉大利,恭喜,恭喜!”對著翠環作了個揖,又對老殘作了
個揖,說道:“從今以後,他也不用做賣皮的婊子,你也不要做說嘴的郎中了!
”
老殘大叫道:“好,好,罵的好苦!翠環,你還不去擰他的嘴!”翠環道:“阿
彌陀佛!總是兩位的慈悲!”翠花點點頭道:“環妹由此從良,鐵老由此做官,
這把火倒也實在是把大吉大利的火,我也得替二位道喜。”老殘道:“依你說來
,他卻從良,我卻從賤了?”黃人瑞道:“閒話少講,我且問你:是說話是睡?
如睡,就收拾行李;如說話,我就把那奇案再告訴你。”隨即大叫了一聲:“來
啊!”
老殘道:“你說,我很願意聽。”人瑞道:“不是方才說到賈家遣丁抱告,說查
出被人謀害的情形嗎?原來這賈老兒桌上有吃殘了的半個月餅,一大半人房裏都
有吃月餅的痕跡。這月餅卻是前兩天魏家送得來的。所以賈家新承繼來的個兒子
名叫賈幹,同了賈探春告說是他嫂子賈魏氏與人通姦,用毒藥謀害一家十三口性
命。
“齊河縣王子謹就把這賈幹傳來,問他姦夫是誰,卻又指不出來。食殘的月餅,
只有半個,已經擘碎了,餡子裏卻是有點砒霜。王子謹把這賈魏氏傳來,問這情
形。賈魏氏供:‘月餅是十二日送來的。我還在賈家,況當時即有人吃過,並未
曾死。’又把那魏老兒傳來。魏老兒供稱:‘月餅是大街上四美齋做的,有毒無
毒,可以質證了。’及至把四美齋傳來,又供月餅雖是他家做的,而餡子卻是魏
家送得來的。就是這一節,卻不得不把魏家父女暫且收管。雖然收管,卻未上刑
具,不過監裏的一間空屋,聽他自己去佈置罷了。子謹心裏覺得仵作相驗,實非
中毒;自己又親身細驗,實無中毒情形。即使月餅中有毒,未必人人都是同時吃
的,也沒有個毒輕毒重的分別嗎?
“苦主家催求訊斷得緊,就詳了撫台,請派員會審。前數日,齊巧派了剛聖慕來
。此人姓剛,名弼,是呂諫堂的門生,專學他老師,清廉得格登登的。一跑得來
,就把那魏老兒上了一夾棍,賈魏氏上了一拶子。兩個人都暈絕過去,卻無口供
。那知冤家路兒窄:魏老兒家裏的管事的卻是愚忠老實人,看見主翁吃這冤枉官
司,遂替他籌了些款,到城裏來打點,一投投到一個鄉紳胡舉人家。”
說到此處,只見黃升揭開簾子走進來,說:“老爺叫呀。”人瑞道:“收拾鋪蓋
。”黃升道:“鋪蓋怎樣放法?”人瑞想了一想,說:“外間冷,都睡到裏邊去
罷。”就對老殘道:“里間炕很大,我同你一邊睡一個,叫他們姐兒倆打開鋪蓋
卷睡當中,好不好?”老殘道:“甚好,甚好。只是你孤棲了。”人瑞道:“守
著兩個,還孤棲個甚麼呢?”老殘道:“管你孤棲不孤棲,趕緊說,投到這胡舉
人家怎麼樣呢?”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六千金買得淩遲罪 一封書驅走喪門星
話說老殘急忙要問他投到胡舉人家便怎樣了。人瑞道:“你越著急,我越不著急
!我還要抽兩口煙呢!”老殘急於要聽他說,就叫:“翠環,你趕緊燒兩口,讓
他吃了好說。”翠環拿著籤子便燒。黃升從裏面把行李放好,出來回道:“他們
的鋪蓋,叫他夥計來放。”人瑞點點頭。一刻,見先來的那個夥計,跟著黃升進
去了。原來馬頭上規矩:凡妓女的鋪蓋,必須他夥計自行來放,家人斷不肯替他
放的;又兼之鋪蓋之外還有甚麼應用的物事,他夥計知道放在甚麼所在,妓女探
手便得,若是別人放的,就無處尋覓了。
卻說夥計放完鋪蓋出來,說道:“翠環的燒了,怎麼樣呢?”人瑞道:“那你就
不用管罷。”老殘道:“我知道。你明天來,我賠你二十兩銀子,重做就是了。
”夥計說:“不是為銀子,老爺請放心,為的是今兒夜裏。”人瑞道:“叫你不
要管,你還不明白嗎?”翠花也道:“叫你不要管,你就回去罷。”那夥計才低
著頭出去。
人瑞對黃升道:“夭很不早了,你把火盆裏多添點炭,坐一壺開水在旁邊,把我
墨水匣子筆取出來,取幾張紅格子白八行書同信封子出來,取兩枝洋蠟,都放在
桌上,你就睡去罷。”黃升答應了一聲“是”,就去照辦。
這裏人瑞煙也吃完。老殘問道:“投到胡舉人家怎樣呢?”人瑞道:“這個鄉下
糊塗老兒,見了胡舉人,扒下地就磕頭,說:‘如能救得我主人的,萬代封侯!
’胡舉人道:‘封侯不濟事,要有錢才能辦事呀。這大老爺,我在省城裏也與他
同過席,是認得的。你先拿一千銀子來,我替你辦。我的酬勞在外。’那老兒便
從懷裏摸出個皮靴頁兒來,取出五百一張的票子兩張,交與胡舉人,卻又道:‘
但能官司了結無事,就再花多少,我也能辦。”胡舉人點點頭,吃過午飯,就穿
了衣冠來拜老剛。”
老殘拍著炕沿道:“不好了!”人瑞道:“這渾蛋的胡舉人來了呢,老剛就請見
,見了略說了幾句套話。胡舉人就把這一千銀票子雙手捧上,說道:‘這是賈魏
氏那一家,魏家孝敬老公祖的,求老公祖格外成全。’”
老殘道:“一定翻了呀!”人瑞道:“翻了倒還好,卻是沒有翻。”老殘道:“
怎麼樣呢?”人瑞道:“老剛卻笑嘻嘻的雙手接了,看了一看,說道:‘是誰家
的票子,可靠得住嗎?’胡舉人道:‘這是同裕的票子,是敝縣第一個大錢莊,
萬靠得住。’老剛道:‘這麼大個案情,一千銀子那能行呢?,胡舉人道:‘魏
家人說,只要早早了結,沒事,就再花多些,他也願意。’老剛道:‘十三條人
命,一千銀子一條,也還值一萬三呢。也罷,既是老兄來,兄弟情願減半算,六
千五百兩銀子罷。’胡舉人連聲答應道:‘可以行得,可以行得!’
“老剛又道:‘老兄不過是個介紹人,不可專主,請回去切實問他一問,也不必
開票子來,只須老兄寫明雲:減半六五之數,前途願出。兄弟憑此,明日就斷結
了。’胡舉人歡喜的了不得,出去就與那鄉下老兒商議。鄉下老兒聽說官司可以
了結無事,就擅專一回。諒多年賓東,不致遭怪;況且不要現銀子:就高高興興
的寫了個五千五百兩的憑據交與胡舉人,又寫了個五百兩的憑據,為胡舉人的謝
儀。
“這渾蛋胡舉人寫了一封信,並這五千五百兩憑據,一併送到縣衙門裏來。老剛
收下,還給個收條。等到第二天升堂,本是同王子謹會審的。這些情節,子謹卻
一絲也不知道。坐上堂去,喊了一聲‘帶人’。那衙役們早將魏家父女帶到,卻
都是死了一半的樣子。兩人跪到堂上,剛弼便從懷裏摸出那個一千兩銀票並那五
千五百兩憑據和那胡舉人的書子,先遞給子謹看了一遍。子謹不便措辭,心中卻
暗暗的替魏家父女叫苦。
“剛弼等子謹看過,便問魏老兒道:‘你認得字嗎?’魏老兒供:‘本是讀書人
,認得字。’又問賈魏氏:‘認得字嗎?’供:‘從小上過幾年學,認字不多。
’老剛便將這銀票、筆據叫差人送與他父女們看。他父女回說:‘不懂這是什麼
原故。’剛弼道:‘別的不懂,想必也是真不懂;這個憑據是誰的筆跡,下面注
著名號,你也不認得嗎?’叫差人:‘你再給那個老頭兒看!’魏老兒看過,供
道:‘這憑據是小的家裏管事的寫的,但不知他為甚麼事寫的。’
“剛弼哈哈大笑說:‘你不知道,等我來告訴你,你就知道了!昨兒有個胡舉人
來拜我,先送一千兩銀子,說你們這一案,叫我設法兒開脫;又說如果開脫,銀
子再要多些也肯,我想你們兩個窮兇極惡的人,前日頗能熬刑,不如趁勢討他個
口氣罷,我就對胡舉人說:“你告訴他管事的去,說害了人家十三條性命,就是
一千兩銀子一條,也該一萬三千兩。”胡舉人說:“恐怕一時拿不出許多。”我
說:“只要他心裏明白,銀子便遲些日子不要緊的。如果一千銀子一條命不肯出
,就是折半五百兩銀子一條命,也該六千五百兩,不能再少。”胡舉人連連答應
。我還怕胡舉人孟浪,再三叮囑他,叫他把這折半的道理告訴你們管事的,如果
心服情願,叫他寫個憑據來,銀子早遲不要緊的。第二天,果然寫了這個憑據來
。我告訴你,我與你無冤無仇,我為甚麼要陷害你們呢?你要摸心想一想,我是
個朝廷家的官,又是撫台特特委我來幫著王大老爺來審這案子,我若得了你們的
銀子,開脫了你們,不但辜負撫台的委任,那十三條冤魂,肯依我嗎,我再詳細
告訴你:倘若人命不是你謀害的,你家為什麼肯拿幾千兩銀子出來打點呢?這是
第一據,在我這裏花的是六千五百兩,在別處花的且不知多少,我就不便深究了
,倘人不是你害的,我告訴他照五百兩一條命計算,也應該六千五百兩,你那管
事的就應該說:“人命實不是我家害的,如蒙委員代為昭雪,七千八千俱可,六
千五百兩的數目卻不敢答應。”為甚麼他毫無疑義,就照五百兩一條命算帳妮?
是第二據。我勸你們早遲總得招認,免得饒上許多刑具的苦楚。’
“那父女兩個連連叩頭說:‘青天大老爺!實在是冤枉!’剛弼把桌子一拍,大
怒道:‘我這樣開導你們,還是不招,再替我夾拶起來?’底下差役炸雷似的答
應了一聲‘嗄’,夾棍拶子望堂上一摔,驚魂動魄價響。
“正要動刑,剛弼又道:‘慢著,行刑的差役上來,我對你講。’幾個差役走上
幾步,跪一條腿,喊道:‘請大老爺示。’剛弼道:‘你們伎倆我全知道:你看
那案子是不要緊的呢,你們得了錢,用刑就輕些,讓犯人不甚吃苦;你們看那案
情重大,是翻不過來的了,你們得了錢,就猛一緊,把那犯人當堂治死,成全他
個整屍首,本官又有個嚴刑斃命的處分:我是全曉得的。今日替我先拶賈魏氏,
只不許拶得他發昏,俱看神色不好,就松刑,等他回過氣來再拶,預備十天工夫
,無論你甚麼好漢,也不怕你不招!’
“可憐一個賈魏氏,不到兩天,就真熬不過了,哭得一絲半氣的,又忍不得老父
受刑,就說道:‘不必用刑,我招就是了!人是我謀害的,父親委實不知情!’
剛弼道:‘你為什麼害他全家?’魏氏道:‘我為妯娌不和,有心謀害。’剛弼
道:‘妯娌不和,你害他一個人很夠了,為甚麼毒他一家子呢?’魏氏道:‘我
本想害他一人,因沒有法子,只好把毒藥放在月餅餡子裏。因為他最好吃月餅,
讓他先毒死了,旁人必不至再受害了。’剛弼問:‘月餅餡子裏,你放的甚麼毒
藥呢?’供:‘是砒霜。’‘那裏來的砒霜呢?’供:‘叫人藥店裏買的。’‘那家
藥店裏買的呢?’‘自己不曾上街,叫人買的,所以不曉得那家藥店。’問:‘叫
誰買的呢?’供:‘就是婆家被毒死了的長工王二。’問:‘既是王二替你買的
,何以他又肯吃這月餅受毒死了呢?’供:‘我叫他買砒的時候,只說為毒老鼠
,所以他不知道。’問:‘你說你父親不知情,你豈有個不同他商議的呢?’供
:‘這砒是在婆家買的,買得好多天了。正想趁個機會放在小嬸吃食碗裏,值幾
日都無隙可乘。恰好那日回娘家,看他們做月餅餡子,問他們何用,他們說送我
家節禮,趁充人的時候,就把砒霜攪在餡子裏了。’
“剛弼點點頭道:‘是了,是了。’又問道:‘我看你人很直爽,所招的一絲不
錯。只是我聽人說,你公公平常待你極為刻薄,是有的罷?’魏氏道:‘公公待
我如待親身女兒一般恩惠,沒有再厚的了。’剛弼道:‘你公公橫豎已死,你何
必替他回護呢?’魏氏聽了,抬起頭來,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大叫道:‘剛大
老爺!你不過要成就我個淩遲的罪名!現在我已遂了你的願了。既殺了公公,總
是個淩遲!你又何必要坐成個故殺呢,你家也有兒女呀!勸你退後些罷!’剛弼
一笑道:‘論做官的道理呢,原該追究個水盡山窮;然既已如此,先讓他把這個
供畫了。’”
再說黃人瑞道:“這是前兩天的事,現在他還要算計那個老頭子呢。昨日我在縣
衙門裏吃飯,王子謹氣得要死,逼得不好開口,一開口,仿佛得了魏家若干銀子
似的,李太尊在此地,也覺得這案情不妥當,然也沒有法想,商議除非能把白太
尊白子壽弄來才行。這瘟剛是以清廉自命的,白太尊的清廉,恐怕比他還靠得住
些。白子壽的人品學問,為眾所推服,他還不敢藐視,舍此更無能制伏他的人了
。只是一兩天內就要上詳,宮保的性子又急,若奏出去就不好設法了。只是沒法
通到宮保面前去,凡我們同寅,都要避點嫌疑。昨日我看見老哥,我從心眼裏歡
喜出來,請你想個甚麼法子。”
老殘道:“我也沒有長策。不過這種事情,其勢已迫,不能計出萬全的。只有就
此情形,我詳細寫封信享宮保,請宮保派白太尊來覆審。至於這一炮響不響,那
就不能管了。天下事冤枉的多著呢,但是碰在我輩眼目中,盡心力替他做一下子
就罷了。”人瑞道:“佩服,佩服。事不宜遲,筆墨紙張都預備好了,請你老人
家就此動筆。翠環,你去點蠟燭,泡茶。”
老殘凝了一凝神,就到人瑞屋裏坐下。翠環把洋燭也點著了。老殘揭開墨水匣,
拔出筆來,鋪好了紙,拈筆便寫。那知墨水匣子已凍得像塊石頭,筆也凍得像個
棗核子,半筆也寫不下去。翠環把墨水匣子捧到火盆上供,老殘將筆拿在手裏,
向著火盆一頭烘,一頭想。半霎功夫,墨水匣裏冒白氣,下半邊已烊了,老殘蘸
墨就寫,寫兩行,烘一烘,不過半個多時辰,信已寫好,加了個封皮,打算問人
瑞,信已寫妥,交給誰送去?對翠環道:“你請黃老爺進來。”
翠環把房門簾一揭,“格格”的笑個不止,低低喊道:“鐵老,你來瞧!”老殘
望外一看,原來黃人瑞在南首,雙手抱著煙槍,頭歪在枕頭上,口裏拖三四寸長
一條口涎,腿上卻蓋了一條狼皮褥子;再看那邊,翠花睡在虎皮毯上,兩隻腳都
縮在衣服裏頭,兩隻手超在袖子裏、頭卻不在枕頭上,半個臉縮在衣服大襟裏,
半個臉靠著袖子,兩個人都睡得實沉沉的了。
老殘看了說:“這可要不得,快點喊他們起來!”老殘就去拍人瑞,說:“醒醒
罷,這樣要受病的!”人瑞驚覺,懵裏懵懂的,睜開眼說道:“呵,呵!信寫好
了嗎?”老殘說:“寫好了。”人瑞掙扎著坐起。只見口邊那條涎水,由袖子上
滾到煙盤裏,跌成幾段,原來久已化作一條冰了!老殘拍人瑞的時候,翠環卻到
翠花身邊,先向他衣服摸著兩隻腳,用力往外一扯。翠花驚醒,連喊:“誰,誰
,誰?”連忙揉揉眼睛,叫道:“可凍死我了!”
兩人起來,都奔向火盆就暖,那知火盆無人添炭,只剩一層白灰,幾星餘火,卻
還有熱氣。翠環道:“屋裏火盆旺著呢,快向屋裏烘去罷。”四人遂同到裏邊屋
來。翠花看鋪蓋,三分俱已攤得齊楚,就去看他縣裏送來的,卻是一床藍湖縐被
,一床紅湖縐被,兩條大呢褥子,一個枕頭。指給老殘道:“你瞧這鋪蓋好不好
?”老殘道:“太好了些。”便向人瑞道:“信寫完了,請你看看。
人瑞一面烘火,一面取過信來,從頭至尾讀了一遍,說:“很切實的。我想總該
靈罷。”老殘道:“怎樣送去呢?”人瑞腰裏摸出表來一看;說:“四下鐘,再
等一刻,天亮了,我叫縣裏差個人去。”老殘道:“縣裏人都起身得遲,不如天
明後,同店家商議,雇個人去更妥。只是這河難得過去。”人瑞道:“河裏昨晚
就有人跑淩,單身人過河很便當的。”大家烘著火,隨便閒話。
兩三點鐘工夫,極容易過,不知不覺,東方已自明瞭。人瑞喊起黃升,叫他向店
家商議,雇個人到省城送信,說:“不過四十裏地,如晌午以前送到,下午取得
收條來,我賞銀十兩。”停了一刻,只見店夥同了一個人來說:“這是我兄弟,
如大老爺送信,他可以去。他送過幾回信,頗在行,到衙門裏也敢進去,請大老
爺放心。”當時人瑞就把上撫台的稟交給他,自收拾投遞去了。
這裏人瑞道:“我們這時該睡了。”黃、鐵睡在兩邊,二翠睡在當中,不多一刻
都已齁齁的睡著,一覺醒來,已是午牌時候。翠花家夥計早已在前面等候,接了
他妹妹兩個回去,將鋪蓋卷了,一併掮著就走。人瑞道:“傍晚就送他們姐兒倆
來,我們這兒不派人去叫了。”夥計答應著“是”,便同兩人前去。翠環回過頭
來眼淚汪汪的道:“您別忘了阿!”人瑞老殘俱笑著點點頭。
二人洗臉。歇了片刻就吃午飯。飯畢,已兩下多鐘,人瑞自進縣署去了,說:“
倘有回信,喊我一聲。”老殘說:“知道,你請罷。”
人瑞去後,不到一個時辰,只見店家領那送信的人,一頭大汗,走進店來,懷裏
取出一個馬封,紫花大印,拆開,裏面回信兩封:一封是莊宮保親筆,字比核桃
還大;一封是內文案上袁希明的信,言:“白太尊現署泰安,即派人去代理,大
約五七天可到。”並雲:“宮保深盼閣下少候兩日,等白太尊到,商酌一切”云
云。老殘看了,對送信人說:“你歇著罷,晚上來領賞。喊黃二爺來。”店家說
:“同黃大老爺進衙門去了。”老殘想:“這信交誰送去呢?不如親身去走一道
罷。”就告店家,鎖了門,竟自投縣衙門來。
進了大門,見出出進進人役甚多,知有堂事。進了儀門,果見大堂上陰氣森森,
許多差役兩旁立著。凝了一凝神,想道:“我何妨上去看看,什麼案情?”立在
差役身後,卻看不見。
只聽堂上嚷道:“賈魏氏,你要明白你自己的死罪已定,自是無可挽回,你卻極
力開脫你那父親,說他並不知情,這是你的一片孝心,本縣也沒有個不成全你的
。但是你不招出你的姦夫來,你父親的命就保全不住了。你想,你那姦夫出的主
意,把你害得這樣苦法,他到躲得遠遠的,連飯都不替你送一碗,這人的情義也
就很薄的了,你卻抵死不肯招出他來,反令生身老父,替他擔著死罪。聖人雲:
‘人掘也,父一而已。’原配丈夫,為了父親尚且顧不得他,何況一個相好的男
人呢!我勸你招了的好。”只聽底下只是嚶嚶啜泣。又聽堂上喝道:“你還不招
嗎?不招我又要動刑了!”
又聽底下一絲半氣的說了幾句,聽不出甚麼話來。只聽堂上嚷道:“他說甚麼?
”聽一個書吏上去回道:“賈魏氏說,是他自己的事,大老爺怎樣分付,他怎樣
招;叫他捏造一個姦夫出來,實實無從捏造。”
又聽堂上把驚堂一拍,罵道:“這個淫婦,真正刁狡!拶起來!”堂下無限的人
大叫了一聲“嘎”,只聽跑上幾個人去,把拶子往地下一摔,“霍綽”的一聲,
驚心動魄。
老殘聽到這裏,怒氣上沖,也不管公堂重地,把站堂的差人用手分開,大叫一聲
:“站開!讓我過去!”差人一閃。老殘走到中間,只見一個差人一手提著賈魏
氏頭髮,將頭提起,兩個差人正抓他手在上拶子。老殘走上,將差人一扯,說道
:“住手!”便大搖大擺走上暖閣,見公案上坐著兩人,下首是王子謹,上首心
知就是這剛弼了,先向剛弼打了一躬。
子謹見是老殘,慌忙立起。剛弼卻不認得,並不起身,喝道:“你是何人?敢來
攪亂公堂!拉他下去!”未知老殘被拉下去,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鐵炮一聲公堂解索 瑤琴三疊旅舍銜環
話說老殘看賈魏氏正要上刑,急忙搶上堂去,喊了“住手”。剛弼卻不認得老殘
為何許人,又看他青衣小帽,就喝令差人拉他下去。誰知差人見本縣大老爺早經
站起,知道此人必有來歷,雖然答應了一聲“嘎”,卻沒一個人敢走上來。
老殘看剛弼怒容滿面,連聲吆喝,卻有意嘔著他頑,便輕輕的說道:“你先莫問
我是什麼人,且讓我說兩句話。如果說的不對,堂下有的是刑具,你就打我幾板
子,夾我一兩夾棍,也不要緊。我且問你:一個垂死的老翁,一個深閨的女子,
案情我卻不管,你上他這手銬腳鐐是什麼意思?難道怕他越獄走了嗎?這是制強
盜的刑具,你就隨便施于良民,天理何存?良心安在?”
王子謹想不到撫台回信已來,恐怕老殘與剛弼堂上較量起來,更下不去,連忙喊
道:“補翁先生,請廳房裏去坐,此地公堂,不便說話。”剛弼氣得目瞪口呆,
又見子謹稱他補翁,恐怕有點來歷,也不敢過於搶白。老殘知子謹為難,遂走過
西邊來,對著子謹也打了一躬。子謹慌忙還揖,口稱:“後面廳房裏坐。”老殘
說道:“不忙。”卻從袖子裏取出莊宮保的那個覆書來,雙手遞給子謹。
子謹見有紫花大印,不覺喜逐顏開,雙手接過,拆開一看,便高聲讀道:“示悉
。白守耆劄到便來,請即傳諭王、剛二令,不得濫刑。魏謙父女取保回家、候白
守覆訊。弟耀頓首。”一面遞給剛弼去看,一面大聲喊道:“奉撫台傳諭,叫把
魏謙父女刑具全行松放,取保回家,候白大人來再審!”底下聽了,答應一聲“
嘎”,又大喊道:“當堂松刑羅!當堂松刑羅!”卻早七手八腳,把他父女手銬
腳鐐,項上的鐵鏈子,一松一個乾淨,教他上來磕頭,替他喊道:“謝撫台大人
恩典!謝剛大老爺、王大老爺恩典!”那剛弼看信之後,正自敢怒而不敢言;又
聽到謝剛大老爺、王大老爺恩典,如同刀子戳心一般,早坐不住,退往後堂去了
。
子謹仍向老殘拱手道:“請廳房裏去坐。兄弟略為交代此案,就來奉陪。”老殘
拱一拱手道:“請先生治公,弟尚有一事,告退。”遂下堂,仍自大搖大擺的走
出衙門去了。這裏王子謹分付了書吏,叫魏謙父女趕緊取保,今晚便要叫他們出
去才好。書吏一一答應,擊鼓退堂。
卻說老殘回來,一路走著,心裏十分高興,想道:“前日聞得玉賢種種酷虐,無
法可施;今日又親目見了一個酷吏,卻被一封書便救活了兩條性命,比吃了人參
果心裏還快活!”一路走著,不知不覺已出了城門,便是那黃河的堤墊了。上得
堤去,看天色欲暮,那黃河已凍得同大路一般,小車子已不斷的來往行走,心裏
想來:“行李既已燒去,更無累贅,明日便可單身回省,好去置辦行李。”轉又
念道:“袁希明來信,叫我等白公來,以便商酌,明知白公辦理此事,遊刃有餘
;然倘有來能周知之處,豈不是我去了害的事嗎?只好耐心等待數日再說。”一
面想著,已到店門,順便踱了回去。看有許多人正在那裏刨挖火裏的燼餘,堆了
好大一堆,都是些零綢碎布,也就不去看他。回到上房,獨自坐地。
過了兩個多鐘頭,只見人瑞從外面進來,口稱:“痛快,痛快!”說:“那瘟剛
退堂之後,隨即命家人檢點行李回省,子謹知道宮保耳軟,恐怕他回省,又出汊
子,故極力留他,說:‘宮保只有派白太尊覆審的話,並沒有叫閣下回省的示諭
,此案未了,斷不能走。你這樣去銷差,豈不是同宮保嘔氣嗎?恐不合你主敬存
誠的道理。’他想想也只好忍耐著了。子謹本想請你進去吃飯,我說:‘不好,
倒不如送桌好好的菜去,我替你陪客罷。’我討了這個差使來的。你看好不好?
”老殘道:“好!你吃白食,我擔人情,你倒便宜!我把他辭掉,看你吃甚麼!
”人瑞道:“你只要有本事辭,只管辭,我就陪你挨餓。”
說著,門口已有一個戴紅纓帽兒的拿了一個全帖,後面跟著一個挑食盒的進來,
直走到上房,揭起暖簾進來,對著人瑞望老殘說:“這位就是鐵老爺罷?”人瑞
說:“不錯。”那家人便搶前一步,請了一個安,說:“敝上說:小縣分沒有好
菜,送了一桌粗飯,請大老爺包含點。”老殘道:“這店裏飯很便當,不消貴上
費心,請挑回去,另送別位罷。”家人道:“主人分付,總要大老爺賞臉。家人
萬不敢挑回去,要挨駡的。”人瑞在桌上拿了一張箋紙,撥開筆帽,對著那家人
道:“你叫他們挑到前頭灶屋裏去。”那家人揭開盒蓋,請老爺們過眼。原來是
一桌甚豐的魚翅席。老殘道:“便飯就當不起。這酒席大客氣,更不敢當了。”
人瑞用筆在花箋上已經寫完,遞與那家人,說:“這是鐵老爺的回信,你回去說
謝謝就是了。”又叫黃升賞了家人一吊錢,挑盒子的二百錢。家人打了兩個千兒
。
這裏黃升掌上燈來。不消半個時辰,翠花、翠環俱到。他那夥計不等分付,已拍
了兩個小行李捲兒進來,送到裏房去。人瑞道:“你們鋪蓋真做得快,半天工夫
,就齊了嗎?”翠花道:“家裏有的是鋪蓋,對付著就夠用了。”黃升進來問,
開飯不開飯。人瑞說:“開罷。”停了一刻,已先將碟子擺好。人瑞道:“今日
北風雖然不刮,還是很冷,快溫酒來吃兩杯。今天十分快樂,我們多喝兩杯。”
二翠俱拿起弦字來唱兩個曲子侑酒。人瑞道:“不必唱了,你們也吃兩杯酒罷。
”翠花看二人非常高興,便問道:“您能這麼高興,想必撫台那裏送信的人回來
了嗎?”人瑞道:“豈但回信來了,魏家爺兒倆這時候怕都回到了家呢!”便將
以上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二翠。他姊兒倆個,也自喜歡的了不得,自不消說
。
卻說翠環聽了這話,不住的迷迷價笑,忽然又將柳眉雙鎖,默默無言。你道什麼
緣故?他因聽見老殘一封書去,撫台便這樣的信從,若替他辦那事,自不費吹灰
主力,一定妥當的,所以就迷迷價笑,又想他們的權力,雖然夠用,只不知昨晚
所說的話,究竟是真是假;倘若隨便說說就罷了的呢,這個機會錯過,便終身無
出頭乏望,所以雙眉又鎖起來了。又想到他媽今年年底,一定要轉賣他;那蒯二
禿子兇惡異常,早遲是個死,不覺臉上就泛了死灰的氣色。又想到自己好好一個
良家女子,怎樣流落得這等下賤形狀,倒不如死了的乾淨,眉宇間又泛出一種英
毅的氣色來,又想到自己死了,原無不可,只是一個六歲的小兄弟有誰撫養,豈
不也是餓死嗎?他若餓死,不但父母無人祭供,並祖上的香煙,從此便絕。這麼
想去,是自己又死不得了。想來想去,活又活不成,死又死不得,不知不覺那淚
珠子便撲簌簌的滾將下來,趕紫用手絹子去擦。
翠花看見道:“你這妮子!老爺們今天高興,你又發什麼昏?”人瑞看著他,只
是憨笑。老殘對他點了點頭,說:“你不用胡思亂想,我們總要替你想法子的。
”人瑞道:“好,好!有鐵老爺一手提拔你,我昨晚說的話,可是不算數的了。
”翠環聽了大驚,愈覺得他自己慮的是不錯。正要詢人瑞請問,只見黃升同了一
個人進來,朝人瑞打了一千兒,遞過一個紅紙封套去。人瑞接過來,撐開封套口
,朝裏一窺,便揣到懷裏去,說聲“知道了”,更不住的嘻嘻價笑。只見黃升說
:“請老爺出來說兩句話。”人瑞便走出去。
約有半個時辰進來,看著三個人俱默默相對,一言不發,人瑞愈覺高興。又見那
縣裏的家人進來,向老殘打了個千兒,道:“敝上說,叫把昨兒個的一卷舊鋪蓋
取回去。”老殘一楞,心裏想道:“這是什麼道理呢?你取了去,我睡什麼呢?
”然而究竟是人家的物件,不便強留,便說:“你取了去罷。”心裏卻是納悶。
看著那家人進房取將去了,只見人瑞道:“今兒我們本來很高興的,被這翠環一
個人不痛快,惹的我也不痛快了。酒也不吃了,連碟子都撤下去罷。”又見黃升
來,當真把些碟子都撤了下去。
此時不但二翠摸不著頭腦,連老殘也覺得詫異的很。隨即黃升帶著翠環家夥計,
把翠環的鋪蓋卷也搬走了。翠環忙問:“啥事?啥事?怎麼不教我在這裏嗎?”
夥計說:“我不知道,光聽說叫我取回鋪蓋卷去。”
翠環此時按捺不住,料到一定凶多吉少,不覺含淚跪到人瑞面前,說:“我不好
,你是老爺們呢,難道不能包含點嗎?你老一不喜歡,我們就活不成了!”人瑞
道:“我喜歡的很呢。我為啥不喜歡?只是你的事,我卻管不著。你慢慢的求鐵
老爺去。”
翠環又跪向老殘面前,說:“還是你老救我!”老殘道:“甚麼事,我救你呢?
”翠環道:“取回鋪蓋,一定是昨兒話走了風聲,俺媽知道,今兒不讓我在這兒
,早晚要逼我回去,明天就遠走高飛,他敢同官鬥嗎?就只有走是個好法子。”
老殘道:“這話也說的是。人瑞哥,你得想個法子,挽留住他才好。一被他媽接
回去,這事就不好下手了。”人瑞道:“那是何消說!自然要挽留他。你不挽留
他,誰能挽留他呢?”
老殘一面將翠環拉起,一面向人瑞道:“你的話我怎麼不懂?難道昨夜說的話,
當真不算數了嗎?”人瑞道:“我已徹底想過,只有不管的一法。你想拔一個姐
兒從良,總也得有個辭頭。你也不承認,我也不承認,這話怎樣說呢?把他弄出
來,又望那裏安置呢?若是在店裏,我們兩個人都不承認,外人一定說是我弄的
,斷無疑義。我剛才得了個好點的差使,忌妒的人很多,能不告訴宮保嗎?以後
我就不用在山東混了,還想什麼保舉呢?所以是斷乎做不得的。”老殘一想,話
也有埋,只是因此就見死不救,於心實也難忍,加著翠環不住的啼哭,實在為難
,便向人瑞道;“話雖如此,也得想個萬全的法子才好。”人瑞道:“就請你想
,如想得出,我一定助力。”
老殘想了想,實無法子,便道:“雖無法子,也得大家想想。”人瑞道:“我倒
有個法子,你又做不到,所以只好甘休。”老殘道:“你說出來,我總可以設法
。”人瑞道:“除非你承認了要他,才好措辭。”老殘道:“我就承認,也不要
緊。”人瑞道:“空口說白話,能行嗎?事是我辦,我告訴人,說你要,誰信呢
?除非你親筆寫封信給我,那我就有法辦了。”老殘道:“信是不好寫的。”人
瑞道:“我說你做不到,是不是呢?”
老殘正在躊躇,卻被二翠一齊上來央告,說:“這也不要緊的事,你老就擔承一
下子罷。”老殘道:“信怎樣寫?寫給誰呢?”人瑞道:“自然寫給王子謹,你
就說,見一妓女某人,本系良家,甚為可憫,弟擬拔出風塵,納為篷室,請兄鼎
力維持,身價若干,如數照繳云云,我拿了這信就有辦法,將來任憑你送人也罷
,擇配也罷,你就有了主權,我也不遭聲氣。不然,那有辦法?”
正說著,只見黃升進來說:“翠環姑娘出來,你家裏人請你呢。”翠環一聽,魂
飛天外,一面說就去,一面拼命央告老殘寫信。翠花就到房裏取出紙筆墨硯來,
將筆蘸飽,遞到老殘手裏。老殘接過筆來,歎口氣,向翠環道:“冤不冤?為你
的事,要我親筆畫供呢!”翠環道:“我替你老磕一千個頭!你老就為一回難,
勝造七級浮圖!”老殘已在紙上如說寫就,遞與人瑞,說:“我的職分已盡,再
不好好的辦,罪就在你了。”人瑞接過信來,遞與黃升,說:“停一會送到縣裏
去。”
當老殘寫信的時刻,黃人瑞向翠花耳中說了許多的話。黃升接過信來,向翠環道
:“你媽等你說話呢,快去罷。”翠環仍泥著不肯去,眼看著人瑞,有求救的意
思。人瑞道:“你去,不要緊的,諸事有我呢。”翠花立起來,拉了翠環的手,
說:“環妹,我同你去,你放心罷,你大大的放心罷!”翠環無法,只得說聲“
告假”,走出去了。
這裏人瑞卻躺到煙炕上去燒煙,嘴裏七搭八搭的同老殘說話。約計有一點鐘工夫
,人瑞煙也吃足了。只見黃升戴著簇新的大帽子進來,說:“請老爺們那邊坐。
”人瑞說:“啊!”便站起來拉了老殘,說:“那邊坐罷。”老殘詫異道:“幾
時有個那邊出來?”人瑞說:“這個那邊,是今天變出來的。”原來這店裏的上
房,一排本是兩個三間,人瑞住的是西邊三間,還有東邊的個三間,原有別人住
著,今早動身過河去了,所以空下來。
黃、鐵二人攜手走到東上房前,上了臺階,早有人打起暖簾。只見正中方桌上掛
著桌裙,桌上點了一對大紅蠟燭,地下鋪了一條紅氈。走進堂門,見東邊一間擺
了一張方桌,朝南也系著桌裙,上首平列兩張椅子,兩旁一邊一張椅子,都搭著
椅披。桌上卻擺了滿滿一桌的果碟,比方才吃的還要好看些。西邊是隔斷的一間
房,掛了一條紅大呢的門簾。
老殘詫異道:“這是什麼原故?”只聽人瑞高聲嚷道:“你們攙新姨奶奶出來,
參見他們老爺。”只見門簾揭處,一個老媽子在左,翠花在右,攙著一個美人出
來,滿頭戴著都是花,穿著一件紅青外褂,葵綠襖子,系一條粉紅裙子,卻低著
頭走到紅氊子前。
老殘仔細一看,原來就是翠環,大叫道:“這是怎麼說?斷乎不可!”人瑞道:
“你親筆字據都寫了,還狡獪甚麼?”不由分說,拉老殘往椅子上去坐,老殘那
裏肯坐,這裏翠環早已磕下頭去了。老殘沒法,也只好回了半禮。又見老媽子說
:“黃大老爺請坐。謝大媒。”翠環卻又磕下頭去。人瑞道:“不敢當,不敢當
!”也還了一禮。當將新人送進房內。翠花隨即出來磕頭道喜。老媽子等人也都
道完了喜。人瑞拉老殘到房裏去。原來房內新鋪蓋已陳設停妥,是紅綠湖縐被各
一床,紅綠大呢褥子各一條,枕頭兩個。炕前掛了一個紅紫魯山綢的幔子。桌上
鋪了紅桌氈,也是一對紅蠟燭。牆上卻掛了一副大紅對聯,上寫著:
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
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老殘卻認得是黃人瑞的筆跡,墨痕還沒有甚幹呢,
因笑向人瑞道:“你真會淘氣!這是西湖上月老祠的對聯,被你偷得來的。”人
瑞道:“對題便是好文章。你敢說不切當嗎?”
人瑞卻從懷中把剛才縣裏送來的紅封套遞給老殘,說:“你瞧,這是貴如夫人原
來的賣身契一紙,這是新寫的身契一紙,總共奉上。你看愚弟辦事周到不周到?
”老殘說:“既已如此,感激的很。你又何苦把我套在圈子裏做甚麼呢?”人瑞
道:“我不對你說‘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嗎?我為翠環計,救人須救徹
,非如此,總不十分妥當;為你計,亦不吃虧。天下事就該這麼做法,是不錯的
。”說過,呵呵大笑。又說:“不用費話罷,我們肚子餓的了不得,要吃飯了。
人瑞拉著老殘,翠花拉著翠環,要他們兩個上坐。老殘決意不肯,仍是去了桌裙
,四方兩對面坐的。這一席酒,不消說,各人有各人快樂處,自然是盡歡而散,
以後無非是送房睡覺,無庸贅述。
卻說老殘被人瑞逼成好事,心裏有點不痛快,想要報復;又看翠花昨日自己凍著
,卻拿狼皮褥子替人瑞蓋腿,為翠環事,他又出了許多心,冷眼看去,也是個有
良心的,須得把他也拔出來才好,且等將來再作道理。
次日,人瑞跑來,笑向翠環道:“昨兒炕畸角睡得安穩罷?”翠環道:“都是黃
老爺大德成全,慢慢供您的長生祿位牌。”人瑞道:“豈敢,豈敢!”說著,便
向老殘道:“昨日三百銀子是子謹墊出來的,今日我進署替你還帳去。這衣服衾
枕是子謹送的,你也不用客氣了。想來送錢,他也是不肯收的。”老殘道:“這
從那裏說起!叫人家花這許多錢,也只好你先替我道謝,再圖補報罷。”說著,
人瑞自去縣裏。
老殘因翠環的名字太俗,且也不便再叫了,遂替他顛倒一下,換做“環翠”,卻
算了一個別號,便雅得多呢。午後命人把他兄弟找得來,看他身上衣服過於藍縷
,給了他幾兩銀子,仍叫李五領去買幾件衣服給他穿。
光陰迅速,不知不覺,已經五天過去。那日,人瑞已進縣署裏去,老殘正在客店
裏教環翠認字,忽聽店中夥計報導:“縣裏王大老爺來了!”霎時,子謹轎子已
到階前下轎,老殘迎出堂屋門口。子謹入來,分賓主坐下,說道:“白太尊立刻
就到,兄弟是來接差的,順便來此與老哥道喜,並閒談一刻。”老殘說:“前日
種種承情,已托人瑞兄代達謝忱。因剛君在署,不便親到拜謝,想能曲諒。”子
謹謙遜道:“豈敢。”隨命新人出來拜見了。子謹又送了幾件首飾,作拜見之禮
。忽見外面差人飛奔也似的跑來報:“白大人只到,對岸下轎,從冰上走過來了
。”子謹慌忙上轎去接。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白太守談笑釋奇冤 鐵先生風霜訪大案
話說王子謹慌忙接到河邊,其時白太尊已經由冰上走過來了。子謹遞上手版,趕
到面前請了個安,道聲“大人辛苦”。白公回了個安,說道:“何必還要接出來
?兄弟自然要到貴衙門請安去的。”子謹連稱“不敢”。
河邊搭著茶棚,掛著彩綢。當時讓到茶棚小坐。白公問道:“鐵君走了沒有?”
子謹回道:“尚未。因等大人來到,恐有話說。卑職适才在鐵公處來。”白公點
點頭道:“甚善。我此刻不便去拜,恐惹剛君疑心。”吃了一口茶,縣裏預備的
轎子,執事早已齊備,白公便坐了轎子,到縣署去。少不得升旗放炮,奏樂開門
等事。進得署去,讓在西花廳住。
剛弼早穿好了衣帽,等白公進來,就上手本請見。見面上後,白公就將魏賈一案
,如何問法,詳細問了一遍。剛弼一一訴說,頗有得意之色,說到“宮保來函,
不知聽信何人的亂話,此案情形,據卑職看來,已成鐵案,決無疑義。但此魏老
頗有錢文,送卑職一千銀子,卑職來收,所以買出人來到宮保處攪亂黑白。聽說
有個甚麼賣藥的郎中,得了他許多銀子,送信給宮保的。這個郎中因得了銀子,
當時就買了個妓女,還在城外住著。聽說這個案子如果當真翻過來,還要謝他幾
千銀子呢,所以這郎中不走,專等謝儀。似乎此人也該提了來訊一堂。訊出此人
贓證,又多添一層憑據了。”白公說:“老哥所見甚是。但是兄弟今晚須將全案
看過一遍,明日先把案內人證提來,再作道理。或者竟照老哥的斷法,也來可知
,此刻不敢先有成見。像老哥聰明正直,凡事先有成竹在胸,自然投無不利。兄
弟資質甚魯,只好就事論事,細意推求,不敢說無過,但能寡過,已經是萬幸了
。”說罷,又說了些省中的風景閒話。
吃過晚飯,白公回到自己房中,將全案細細看過兩遍,傳出一張單子去,明日提
人。第二天已牌時分,門口報稱:“人已提得齊備。請大人示下:是今天下午後
坐堂,還是明天早起?”白公道:“人證已齊,就此刻坐大堂。堂上設三個坐位
就是了。”剛、王二君連忙上去請了個安,說:“請大人自便,卑職等不敢陪審
,恐有不妥之處,理應回避。”白公道:“說那裏的話。兄弟魯鈍,精神照應不
到,正望兩兄提撕。”二人也不敢過謙。
停刻,堂事已齊,稿簽門上求請升堂。三人皆衣冠而出,坐了大堂。白公舉了紅
筆,第一名先傳原告賈幹。差人將賈幹帶到,當堂跪下。白公問道:“你叫賈幹
?”底下答著:“是。”白公問:“今年十幾歲了?”答稱:“十六歲了。”問
:“是死者賈志的親生,還是承繼?”答稱:“本是嫡堂的侄兒,過房承繼的。
”問:“是幾時承繼的?”答稱:“因亡父被害身死,次日入殮,無人成服,由
族中公議入繼成服的。”
白公又問:“縣官相驗的時候,你已經過來了沒有?”答:“已經過來了。”問
:“入殮的時候,你親視含殮了沒有?”答稱:“親視含殮的。”問:“死人臨
入殮時,臉上是什麼顏色?”答稱:“白支支的,同死人一樣。”問:“有青紫
斑沒有?”答:“沒有看見。”問:“骨節僵硬不僵硬?”答稱:“並不僵硬。
”問:“既不僵硬,曾摸胸口有無熱氣?”答:“有人摸的,說沒有熱氣了。”
問:“月餅裏有砒霜,是幾時知道的?”答:“是入殮第二天知道的。”問:“
是誰看出來的?”答:“是姐姐看出來的。”問:“你姐姐何以知道裏頭有砒霜
?”答:“本不知道裏頭有砒霜,因疑心月餅裏有毛病,所以揭開來細看,見有
粉紅點點毛,就托出問人。有人說是砒霜,就找藥店人來細瞧,也說是砒霜,所
以知道是中了砒毒了。”
白公說:“知道了。下去!”又甩朱筆一點,說:“傳四美齋來。”差人帶上。
白公問道:“你叫什麼?你是四美齋的甚麼人。”答稱:“小人叫王輔庭,在四
美齋掌櫃。”問:“魏家定做月餅,共做了多少斤?”答:“做了二十斤。”問
:“餡子是魏家送來的嗎?”答稱:“是。”問:“做二十斤,就將將的不多不
少嗎?”說:“定的是二十斤,做成了八十三個。”問:“他定做的月餅,是一
種餡子?是兩種餡子?”答:“一種,都是冰糖芝麻核桃仁的。”問:“你們店
裏賣的是幾種餡子?”答:“好幾種呢。”問:“有冰精芝麻核桃仁的沒有?”
答:“也有。”問:“你們店裏的餡子比他家的餡子那個好點?”答:“是他家
的好點。”問:“好處在甚麼地方?”答:“小人也不知道,聽做月餅的司務說
,他家的材料好,味道比我們的又香又甜。”白公說:“然則你店裏司務先嘗過
的,不覺得有毒嗎?”回稱:“不覺得。”
白公說:“知道了。下去!”又將朱筆一點,說:“帶魏謙。”魏謙走上來,連
連磕頭說:“大人哪!冤枉喲!”白公說:“我不問你冤枉不冤枉!你聽我問你
的話!我不問你的話,不許你說!”兩旁衙役便大聲“嘎”的一聲。
看官,你道這是什麼緣故?凡官府坐堂,這些衙役就要大呼小叫的,名叫“喊堂
威”,把那犯人嚇昏了,就可以胡亂認供了,不知道是那一朝代傳下來的規矩,
卻是十八始是一個傳授。今日魏謙是被告正兇,所以要喊個堂威,嚇唬嚇唬他。
閒話休題,卻說白公問魏謙道:“你定做了多少個月餅?”答稱:“二十斤。”
問:“你送了賈家多少斤?”答:“八斤。”問:“還送了別人家沒有?”答:
“送了軒子的丈人家四斤。”問:“其餘的八斤呢?”答:“自己家裏人吃了。
”問:“吃過月餅的人有在這裏的沒有?”答:“家裏人人都分的,現在同了來
的人,沒有一個不是吃月餅的。”白公向差人說:“查一查,有幾個人跟魏謙來
的,都傳上堂來。”
一時跪上一個有年紀的,兩個中年漢子,都跪下。差人回稟道:“這是魏家的一
個管事,兩個長工。”白公問道:“你們都吃月餅麼?”同聲答道:“都吃的。
”問:“每人吃了幾個,都說出來。”管事的說:“分了四個,吃了兩個,還剩
兩個。”長工說:“每人分了兩個,當天都吃完了。”白公問管事的道:“還剩
的兩個月餅,是幾時又吃的?”答稱:“還沒有吃,就出了這件案子,說是月餅
有毒,所以就沒敢再吃,留著做個見證。”白公說:“好,帶來了沒有?”答:
“帶來,在底下呢。”白公說:“很好。”叫差人同他取來。又說:“魏謙同長
工全下去罷。”又問書吏:“前日有砒的半個月餅呈案了沒有?”書吏回:“呈
案在庫。”白公說:“提出來。”
霎時差人帶著管事的,並那兩個月餅,都呈上堂來,存庫的半個月餅也提到。白
公傳四美齋王輔庭,一面將這兩種月餅詳細對校了,送剛、王二公看,說:“這
兩起月餅,皮色確是一樣,二公以為何如?”二公皆連忙欠身答應著:“是。”
其時四美齋王輔庭己帶上堂,白公將月餅擘開一個交下,叫他驗看,問:“是魏
家叫你定做的不是?”王輔庭仔細看了看,回說:“一點不錯,就是我家定做的
。”白公說:“王輔庭叫他具結回去罷。”
白公在堂上把那半個破碎月餅,仔細看了,對剛弼道:“聖慕兄,請仔細看看。
這月餅餡子是冰糖芝麻核桃仁做的,都是含油性的物件,若是砒霜做在餡子裏的
,自然同別物粘合一氣。你看這砒顯系後加入的,與別物絕不粘合。況四美齋供
明,只有一種餡子。今日將此兩種餡子細看,除加砒外,確系表裏皆同,既是一
樣餡子,別人吃了不死,則賈家之死。不由月餅可知。若是有湯水之物,還可將
毒藥後加入內;月餅之為物,面皮幹硬,斷無加入之理。二公以為何如?”俱欠
身道:“是。”
白公又道:“月餅中既無毒藥,則魏家父女即為無罪之人,可以令其具結了案。
”王子謹即應了一聲:“是。”剛弼心中甚為難過,卻也說不出甚麼來,只好隨
著也答應了一聲“是”。
白公即分付帶上魏謙來,說:“本府已審明月餅中實無毒藥,你們父女無罪,可
以具結了案,回家去罷。”魏謙磕了幾個頭去了。
白公又叫帶賈幹上來。賈幹本是個無用的人,不過他姊姊支使他出面,今日看魏
家父女已結案釋放,心裏就有點七上八下;聽說傳他去,不但已前人教導他說的
話都說不上,就是教他的人,也不知此刻從那裏教起了。
賈幹上得堂來,白公道:“賈幹,你既是承繼了你亡父為子,就該細心研究,這
十二個人怎樣死的;自己沒有法子,也該請教別人;為甚的把月餅里加進砒霜去
,陷害好人呢?必有壞人挑唆你。從實招來,是誰教你誣告的。你不知道律例上
有反坐的一條嗎?”賈幹慌忙磕頭,嚇的只格格價抖,帶哭說道:“我不知道<
是我姐姐叫我做的!餅裏的砒霜,也是我姐姐看出來告訴我的,其餘概不知道。
”白公說:“依你這麼說起來,非傳你姐姐到堂,這砒霜的案子是究不出來的了
?”賈幹只是磕頭。
白公大笑道:“你幸兒遇見的是我,倘若是個精明強幹的委員,這月餅案子才了
,砒霜案子又該鬧得天翻地覆了。我卻不喜歡輕易提人家婦女上堂,你回去告訴
你姐姐,說本府說的,這砒霜一定是後加進去的。是誰加進去的,我暫時尚不忙
著追究呢,因為你家這十三條命,是個大大的疑案,必須查個水落石出。因此,
加砒一事倒只好暫行緩究了,你的意下何如?”賈斡連連磕頭道:“聽憑大人天
斷。”白公道:“既是如此,叫他具結,聽憑替他相案。”臨下去時,又喝道:
“你再胡鬧,我就要追究你們加砒誣控的案子了!”賈幹連說:“不敢,不敢!
”下堂去了。
這裏白公對王子謹道:“貴縣差人有精細點的嗎?”子謹答應:“有個許亮還好
。”白公說:“傳上來。”只見下面走上一個差人,四十多歲,尚未留須一走到
公案前跪下,道;“差人許亮叩頭,”白公道;一差你往齊東村明查暗訪這十三
條命案是否服毒,有甚麼別樣案情?限一個月報命,不許你用一點官差的力量。
你若借此招搖撞騙,可要置你於死的!”許亮叩頭道:“不敢。”
當時王子謹即標了牌票,交給許亮。白公又道:“所有以前一切人證,無庸取保
,全行釋放。”隨手翻案,檢出魏謙筆據兩紙,說:“再傳魏謙上來。”
白公道:“魏謙,你管事的送來的銀票,你要不要?”魏謙道:“職員沉冤,蒙
大人昭雪,所有銀子,聽憑大人發落。”白公道:“這五千五百憑據還你。這一
千銀票,本府卻要借用,卻不是我用,暫且存庫,仍為查賈家這案,不得不先用
資斧。俟案子查明,本府回明了撫台,仍舊還你。”魏謙連說:“情願,情願。
”當將筆據收好,下堂去了。
白公將這一千銀票交給書吏,到該錢莊將銀子取來,憑本府公文支付。回頭笑向
剛弼道:“聖慕兄,不免笑兄弟當堂受賄罷?”剛弼連稱:“不敢。”於是擊鼓
退堂。
卻說這起大案,齊河縣人人俱知,昨日白太尊到,今日傳人,那賈、魏兩家都預
備至少住十天半個月,那知道未及一個時辰,已經結案,沿路口碑噴噴稱讚。
卻說白公退至花廳,跨進門檻,只聽當中放的一架大自鳴鐘,正鐺鐺的敲了十二
下,仿佛像迎接他似的。王子謹跟了進來,說:“請大人寬衣用飯罷。”白公道
:“不忙。”看著剛弼也跟隨進來,便道:“二位且請坐一坐,兄弟還有話說。
”二人坐下。白公向剛弼道:“這案兄弟斷得有理沒理?”剛弼道:“大人明斷
,自是不會錯的。只是卑職總不明白:這魏家既無短處,為什麼肯花錢呢?卑職
一生就沒有送過人一個錢。”
白公呵呵大笑道:“老哥沒有送過人的錢,何以上臺也會契重你?可見天下人不
全是見錢眼開的喲。清廉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只有一個脾氣不好,他總覺得天
下人都是小人,只他一個人是君子。這個念頭最害事的,把天下大事不知害了多
少!老兄也犯這個毛病,莫怪兄弟直言。至於魏家花錢,是他鄉下人沒見識處,
不足為怪也。”又向子謹道:“此刻正案已完,可似差個人拿我們兩個名片,請
鐵公進來坐坐罷。”又笑向剛弼道:“此人聖慕兄不知道嗎?就是你才說的那個
賣藥郎中。姓鐵,名英,號補殘,是個肝膽男子,學問極其淵博,性情又極其平
易,從不肯輕慢人的。老哥連他都當做小人,所以我說未免過分了。”
剛弼道:“莫非就是省中傳的‘老殘老殘’,就是他嗎?”白公道:“可不是呢
!”剛弼道:“聽人傳說,宮保要他搬進衙門去住,替他捐官,保舉他,他不要
,半夜裏逃走了的,就是他嗎?”白公道:“豈敢。閣下還要提他來訊一堂呢。
”剛弼紅脹了臉道:“那真是卑職的鹵莽了。此人久聞其名,只是沒有見過。”
子謹又起身道:“大人請更衣罷。”白公道:“大家換了衣服,好開懷暢飲。”
王、剛二公退回本屋,換了衣服,仍到花廳。恰好老殘也到,先替子謹作了一個
揖,然後替白公、剛弼各人作了一揖,讓到炕上上首坐下。白公作陪。老殘道:
“如此大案,半個時辰了結,子壽先生,何其神速!”白公道:“豈敢!前半截
的容易差使,我已做過了;後半截的難題目,可要著落在補殘先生身上了。”老
殘道:“這話從那裏說起!我又不是大人老爺,我又不是小的衙役,關我甚事呢
?”白公道:“然則宮保的信是誰寫的?”老殘道:“我寫的。應該見死不救嗎
?”白公道:“是了。未死的應該救,已死的不應該昭雪嗎?你想,這種奇案,
豈是尋常差人能辦的事?不得已,才請教你這個福爾摩斯呢。”老殘笑道:“我
沒有這麼大的能耐。你要我去也不難,請王大老爺先補了我的快班頭兒,再標一
張牌票,我就去。”
說著,飯已擺好。王子謹道:“請用飯罷。”白公道:“黃人瑞不也在這裏麼?
為甚不請過來?”子謹道:“已請去了。”話言未了,人瑞已到,作了一遍揖。
子謹提了酒壺,正在為難。白公道:“自然補公首坐。”老殘道:“我斷不能占
。”讓了一回,仍是老殘坐了首座,白公二座。吃了一回酒,行了一回令,白公
又把雖然差了許亮去,是個面子,務請老殘辛苦一趟的話,再三敦囑。子謹、人
瑞又從旁慫恿,老殘只好答應。
白公又說:“現有魏家的一千銀子,你先取去應用。如其不足,子謹兄可代為籌
畫,不必惜費,總要破案為第一要義。”老殘道:“銀子可以不必,我省城裏四
百銀子已經取來,正要還子謹兄呢,不如先墊著用。如果案子查得出呢,再向老
莊付還;如查不出,我自遠走高飛,不在此地獻醜了。”白公道:“那也使得。
只是要用便來取,切不可顧小節誤大事為要。”老殘答應:“是了。”霎時飯罷
,白公立即過河,回省銷差。次日,黃人瑞、剛弼也俱回省去了。未知後事如何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齊東村重搖鐵串鈴 濟南府巧設金錢套
卻說老殘當日受了白公之托,下午回寓,盤算如何辦法。店家來報:“縣裏有個
差人許亮求見。”老殘說:“叫他進來。”許亮進來,打了個千兒,上前回道:
“請大老爺的示:還是許亮在這裏伺候老爺的分付,還是先差許亮到那裏去?縣
裏一千銀子已撥出來了,也得請示:還是送到此地來,還是存在莊上聽用?”老
殘道:“銀子還用不著,存在莊上罷。但是這個案子真不好辦:服毒一定是不錯
的,只不是尋常毒藥;骨節不硬,顏色不變,這兩節最關緊要。我恐怕是西洋甚
麼藥,怕是‘尤草’等類的東西。我明日先到省城裏去,有個中西大藥房,我去
調查一次。你卻先到齊東村去,暗地裏一查,有同洋人來往的人沒有。能查出這
個毒藥來歷,就有意思了。只是我到何處同你會面呢?”許亮道:“小的有個兄
弟叫許明,現在帶來,就叫他伺候老爺。有什麼事,他人頭兒也很熟,分付了,
就好辦的了。”老殘點頭說:“甚好。”
許亮朝外招手,走進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來,搶前打了一個千兒。許亮說:“這是
小的兄弟許明。”就對許明道:“你不用走了,就在這裏伺候鐵大老爺罷。”許
亮又說:“求見姨太太。”老殘揭簾一看,環翠正靠著窗坐著,即叫二人見了,
各人請了一安,環翠回了兩拂。許亮即帶了許明,回家搬行李去了。
待到上燈時候,人瑞也回來了,說:“我前兩天本要走的,因這案子不放心,又
被子謹死命的扣住。今日大案已了,我明日一早進省銷差去了。”老殘道:“我
也要進省去呢。一則要往中西大藥房等處去調查毒藥;二則也要把這個累墜安插
一個地方,我脫開身子,好辦事。”人瑞道:“我公館裏房子甚寬綽,你不如暫
且同我住。如嫌不好,再慢慢的找房,如何呢?”老殘道:“那就好得很了。”
伺候環翠的老媽子不肯跟進省,許明說:“小的女人可以送姨太太進省,等到雇
著老媽子再回來。”一一安排妥帖。環翠少不得將他兄弟叫來,付了幾兩銀子,
姊弟對哭了一番。車子等類自有許明照料。
次日一早,大家一齊動身。走到黃河邊上,老殘同人瑞均不敢坐車,下車來預備
步行過河。那知河邊上早有一輛車子等著,看見他們來了,車中跳下一個女人,
拉住環翠,放聲大哭。
你道是誰?原來人瑞因今日起早動身,故不曾叫得翠花,所有開銷叫黃升送去。
翠花又怕客店裏有官府來送行,晚上亦不敢來,一夜沒睡,黎明即雇了掛車子在
黃河邊伺候,也是十裏長亭送別的意思。哭了一會,老殘同人瑞均安慰了他幾句
,踏冰過河去了。
過河到省,不過四十裏地,一下鐘後,已到了黃人瑞東箭道的公館面前,下車進
去。黃人瑞少不得盡他主人家的義務,不必贅述。
老殘飯後一面差許明去替他購辦行李,一面自己卻到中西大藥房裏,找著一個掌
櫃的,細細的考較了一番。原來這藥房裏只是上海販來的各種瓶子裏的熟藥,卻
沒有生藥。再問他些化學名目,他連懂也不懂,知道斷不是此地去的了。
心中納悶,順路去看看姚雲松。恰好姚公在家,留著吃了晚飯。
姚公說:“齊河縣的事,昨晚白子壽到,已見了宮保,將以上情形都說明白,並
說托你去辦,宮保喜歡的了不得,卻不曉得你進省來。明天你見宮保不見?”老
殘道:“我不去見,我還有事呢。”就問曹州的信:“你怎樣對宮保說的?”姚
公道:“我把原信呈宮保看的。宮保看了,難受了好幾天,說今以後,再不明保
他了。”老殘道:“何不撤他回省來?”雲松笑道:“你究竟是方外人。豈有個
才明保了的就撤省的道理呢?天下督撫誰不護短!這宮保已經是難得的了。”老
殘點點頭。又談了許久,老殘始回。
次日,又到天主堂去拜訪了那個神甫,名叫克扯斯。原來這個神甫,既通西醫,
又通化學。老殘得意已極,就把這個案子前後情形告訴了克扯斯,並問他是吃的
什麼藥。克扯斯想了半天想不出來,又查了一會書,還是沒有同這個情形相對的
,說:“再替你訪問別人罷。我的學問盡於此矣。”
老殘聽了,又大失所望。在省中已無可為,即收拾行裝,帶著許明,赴齊河縣去
。因想到齊東村怎樣訪查呢?趕忙仍舊制了一個串鈴,買了一個舊藥箱,配好了
許多藥材。卻叫許明不須同往,都到村相遇,作為不識的樣子。許明去了。卻在
齊河縣雇了一個小車,講明包月,每天三錢銀子;又怕車夫漏泄機關,連這個車
夫都瞞卻,便道:“我要行醫,這縣城裏已經沒甚麼生意了,左近有什麼大村鎮
麼?”車夫說:“這東北上四十五裏有大村鎮,叫齊東村,熱鬧著呢,每月三八
大集,幾十裏的人都去趕集。你老去那裏找點生意罷。”老殘說:“很好。”第
二天,便把行李放在小車上,自己半走半坐的,早到了齊東村。原來這村中一條
東西大街,甚為熱鬧;往南往北,皆有小街。
老殘走了一個來回,見大街兩頭都有客店;東邊有一家店,叫三合興,看去尚覺
乾淨,就去賃了一間西廂房住下。房內是一個大炕,叫車夫睡一頭,他自己睡一
頭。次日睡到已初,方才起來,吃了早飯,搖個串鈴上街去了,大街小巷亂走一
氣。未刻時候,走到大街北一條小街上,有個很大的門樓子,心裏想著:“這總
是個大家。”就立住了腳,拿著串鈴盡搖。只見裏面出來一個黑鬍子老頭兒,問
道:“你這先生會治傷科麼?”老殘說:“懂得點子。”那老頭兒進去了,出來
說:“請裏面坐。”進了大門,就是二門,再進就是大廳。行到耳房裏,見一老
者坐在炕沿上,見了老殘,立起來,說:“先生,請坐。”
老殘認得就是魏謙,卻故意問道:“你老貴姓?”魏謙道:“姓魏。先生,你貴
姓?”老殘道:“姓金。”魏謙道:“我有個小女,四肢骨節疼痛,有甚麼藥可
以治得?”老殘道:“不看症,怎樣發藥呢?”魏謙道:“說的是。”便叫人到
後面知會。
少停,裏面說:“請。”魏謙就同了老殘到廳房後面東廂房裏。這廂房是三間,
兩明一暗。行到里間,只見一個三十餘歲婦人,形容憔悴,倚著個炕几子,盤腿
坐在炕上,要勉強下炕,又有力不能支的樣子。老殘連喊道:“不要動,好把脈
。”魏老兒卻讓老殘上首坐了,自己卻坐在凳子上陪著。
老殘把兩手脈診過,說:“姑奶奶的病是停了瘀血。請看看兩手。”魏氏將手伸
在炕几上,老殘一看,節節青紫,不免肚裏歎了一口氣,說:“老先生,學生有
句放肆的話不敢說。”魏老道:“但說不妨。”老殘道:“你別打嘴。這樣像是
受了官刑的病,若不早治,要成殘廢的。”魏老歎口氣道:“可不是呢。請先生
照症施治,如果好了,自當重謝。”老殘開了一個藥方子去了,說:“倘若見效
,我住三合興店裏,可以來叫我。”
從此每天來往,三四天后,人也熟了,魏老留在前廳吃酒。老殘便問:“府上這
種大戶人家,怎會受官刑的呢?”魏老道:“主先生,你們外路人,不知道。我
這女兒許配賈家大兒子,誰知去年我這女婿死了。他有個姑子賈大妮子,同西村
吳二浪子眉來眼去,早有了意思。當年說親,是我這不懂事的女兒打破了的,誰
知賈大妮子就恨我女兒人了骨髓。今年春天,賈大妮子在他姑媽家裏,就同吳二
浪子勾搭上了,不曉得用什麼藥,把賈家全家藥死,卻反到縣裏告了我的女兒謀
害的。又遇見了千刀剮、萬刀剁的個姓剛的,一口咬定了,說是我家送的月餅裏
有砒霜,可憐我這女兒不曉得死過幾回了。聽說淩遲案子已經定了,好天爺有眼
,撫台派了個親戚來私訪,就住在南關店裏,訪出我家冤枉,報了撫台。撫台立
刻下了公文,叫當堂松了我們父女的刑具。沒到十天,撫台又派了個白大人來。
真是青天大人!一個時辰就把我家的冤枉全洗刷淨了!聽說又派了什麼人來這裏
訪查這案子呢。吳二浪子那個王八羔子,我們在牢裏的時候,他同賈大妮子天天
在一塊兒。聽說這案翻了,他就逃走了。”
老殘道:“你們受這麼大的屈,為什麼不告他呢?”魏老兒說:“官司是好打的
嗎?我告了他,他問憑據呢?‘拿奸拿雙’;拿不住雙,反咬一口,就受不得了
。天爺有眼,總有一天報應的!”
老殘問:“這毒藥究竟是什麼?你老聽人說了沒有?”魏老道:“誰知道呢!因
為我們家有個老媽子,他的男人叫王二,是個挑水的。那一天,賈家死人的日子
,王二正在賈家挑水,看見吳二浪子到他家裏去說閒話,賈家正煮面吃,王二看
見吳二浪子用個小瓶往面鍋裏一倒就跑了。王二心裏有點疑惑,後來賈家廚房裏
讓他吃面,他就沒敢吃。不到兩個時辰,就吵嚷起來了。王二到底沒敢告訴一個
人,只他老婆知道,告訴了我女兒。及至我把王二叫來,王二又一口咬定,說:
‘不知道。’再問他老婆,他老婆也不敢說了。聽說老婆回去被王二結結實實的
打了一頓。你老想,這事還敢告到官嗎?”老殘隨著歎息了一番。當時出了魏家
,找著了許亮,告知魏家所聞,叫他先把王二招呼了來。
次日,許亮同王二來了。老殘給了他二十兩銀子安家費,告訴他跟著做見證:“
一切吃用都是我們供給,事完,還給你一百銀子。”王二初還極力抵賴,看見桌
上放著二十兩銀子,有點相信是真,便說道:“事完,你不給我一百銀子,我敢
怎樣?”老殘說:“不妨。就把一百銀子交給你,存個妥當鋪子裏,寫個筆據給
我,說:‘吳某倒藥水確系我親見的,情願作個幹證。事畢,某字型大小存酬勞
銀一百兩,即歸我支用。兩相情願,決無虛假。’好不好呢?”
王二尚有點猶疑。許亮便取出一百銀子交給他,說:“我不怕你跑掉,你先拿去
,何如?倘不願意,就扯倒甘休。”王二沉吟了一晌,到底捨不得銀子,就答應
了。老殘取筆照樣寫好,令王二先取銀子,然後將筆據念給他聽,令他畫個十字
,打個手模。你想,鄉下挑水的幾時見過兩隻大元寶呢,自然歡歡喜喜的打了手
印。
許亮又告訴老殘:“探聽切實,吳二浪子現在省城。”老殘說:“然則我們進省
罷。你先找個眼線,好物色他去。”許亮答應著“是”說:“老爺,我們省裏見
罷。”
次日,老殘先到齊河縣,把大概情形告知子謹,隨即進省。賞了車夫幾兩銀子,
打發回去。當晚告知姚雲翁,請他轉享宮保,並飭曆城縣派兩個差人來,以備協
同許亮。
次日晚間,許亮來稟:“已經查得。吳二浪子現同按察司街南胡同裏張家土娼,
叫小銀子的打得火熱。白日裏同些不三不四的人賭錢,夜間就住在小銀子家。”
老殘問道:“這小銀子家還是一個人,還是有幾個人?共有幾間房子?你查明了
沒有?”許亮回道:“這家共姊妹兩個,住了三間房子。西廂兩間是他爹媽住的
。東廂兩間:一間做廚房,一間就是大門。”老殘聽了,點點頭,說:“此人切
不可造次動手。案情太大,他斷不肯輕易承認。只王二一個證據,鎮不住他。”
於是向許亮耳邊說了一番詳細辦法,無非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許亮去後,姚雲松來函雲:“宮保酷願一見,請明日午刻到文案為要。”老殘寫
了回書,次日上院,先到文案姚公書房;姚公著家人通知宮保的家人,過了一刻
,請入簽押房內相會。莊宮保已迎至門口,迎人屋內,老殘長揖坐下。
老殘說:“前次有負宮保雅意,實因有點私事,不得不去。想宮保必能原諒。”
宮保說:“前日捧讀大劄,不料玉守殘酷如此,實是兄弟之罪,將來總當設法。
但目下不敢出爾反爾,似非對君父之道。”老殘說:“救民即所以報君,似乎也
無所謂不可。”宮保默然。又談了半點鐘功夫,端茶告退。
卻說許亮奉了老殘的擘畫,就到這土娼家,認識了小金子,同嫖共賭。幾日工夫
,同吳二擾得水乳交融。初起,許亮輸了四五百銀子給吳二浪子,都是現銀。吳
二浪子直拿許亮當做個老土,誰知後來漸漸的被他撈回去了,倒贏了吳二浪子七
八百銀子,付了一二百兩現銀,其餘全是欠帳。
一日,吳二浪子推牌九,輸給別人三百多銀子,又輸給許亮二百多兩,帶來的錢
早已盡了,當場要錢。吳二浪子說上“再賭一場,一統算帳。”大家不答應,說
:“你眼前輸的還拿不出,若再輸了,更拿不出。”吳二浪子發急道:“我家裏
有的是錢,從來沒有賴過人的帳。銀子成總了,我差人回家取去!”眾人只是搖
頭。
許亮出來說道:“吳二哥,我想這麼辦法:你幾時能還?我借給你。但是我這銀
子,三日內有個要緊用處,你可別誤了我的事。”吳二浪子急於要賭,連忙說:
“萬不會誤的!”許亮就點了五百兩票子給他,扣去自己贏的二百多,還餘二百
多兩。
吳二看仍不夠還帳,就央告許亮道:“大哥,大哥!你再借我五百,我翻過本來
立刻還你。”許亮問:“若翻不過來呢?”吳二說:“明天也一準還你。”許亮
說:“口說無憑,除非你立個明天期的期票。”吳二說:“行,行,行!”當時
找了筆,寫了筆據,交給許亮。又點了五百兩銀子,還了三百多的前帳,還剩四
百多銀子,有錢膽就壯,說:“我上去推一莊!”見面連贏了兩條,甚為得意。
那知風頭好,人家都縮了注子;心裏一恨,那牌就倒下黴來了,越推越輸,越輸
越氣,不消半個更頭,四百多銀子又輸得精光。
座中有個姓陶的,人都喊他陶三胖子。陶三說:“我上去推一莊。”這時吳二已
沒了本錢,幹看著別人打。陶三上去,第一條拿了個一點,賠了個通莊;第二條
拿了個八點,天門是地之八,上下莊是九點,又賠了一個通莊。看看比吳二的莊
還要倒楣。吳二實在急得直跳,又央告許亮:“好哥哥!好親哥哥!好親爺!你
再借給我二百銀子罷!”許亮又借給他二百銀子。
吳二就打了一百銀子的天上角,一百銀子的通。許亮說:“兄弟,少打點罷。”
吳二說:“不要緊的!”翻過牌來,莊家卻是一個斃十。吳二得了二百銀子,非
常歡喜,原注不動。第四條,莊家賠了天門、下莊,吃了上莊,吳二的二百銀子
不輸不贏,換第二方,頭一條,莊家拿了個天杠,通吃,吳二還剩一百銀子。
那知從此莊家大掀起來,不但吳二早已輸盡,就連許亮也輸光了。許亮大怒,拿
出吳二的筆據來往桌上一擱,說:“天門孤丁!你敢推嗎?”陶三說:“推倒敢
推,就是不要這種取不出錢來的廢紙。”許亮說:“難道吳二爺騙你,我許大爺
也會騙你嗎?”兩人幾至用武。眾人勸說:“陶三爺,你贏的不少了,難道這點
交請不顧嗎?我們大家作保:如你贏了去;他二位不還,我們眾人還!”陶三仍
然不肯,說:“除非許大寫上保中。”許亮氣極,拿筆就寫一個保,並注明實系
正用情借,並非閑帳。陶三方肯推出一條來,說:“許大,聽你挑一副去,我總
是贏你!”許亮說:“你別吹了!你擲你的倒楣骰子罷!”一擲是個七出。許亮
揭過牌來是個天之九,把牌望桌上一放,說:“陶三小子!你瞧瞧你父親的牌!
”陶三看了看,也不出聲,拿兩張牌看了一張,那一張卻慢慢的抽,嘴裏喊道:
“地!地!地!”一抽出來,望桌上一放,說:“許家的孫子!瞧瞧你爺爺的牌
!”原來是副人地相宜的地杠。把筆據抓去,嘴裏還說道:“許大!你明天沒銀
子,我們曆城縣衙門裏見!”當時大家錢盡,天時又有一點多鐘,只好散了。
許、吳二人回到小銀子家敲門進去,說:“趕緊拿飯來吃v壞了!”小金子房裏
有客坐著,就同到小銀子房裏去坐。小金子捱到許亮臉上,說:“大爺,今兒贏
了多少錢,給我幾兩花罷。”許亮說:“輸了一千多了!”小銀子說:“二爺贏
了沒有?”吳二說:“更不用提了!”說著,端上飯來,是一碗魚,一碗羊肉,
兩碗素菜,四個碟子,一個火鍋,兩壺酒。許亮說:“今天怎麼這麼冷?”小金
子說:“今天刮了一天西北風,天陰得沉沉的,恐怕要下雪呢。”兩人悶酒一替
一杯價灌,不知不覺都有了幾分醉。只聽門口有人叫門,又聽小金子的媽張大腳
出去開了門,跟著進來說:“三爺,對不住,沒屋子囉,您請明兒來罷。”又聽
那人嚷道:“放你媽的狗屁!三爺管你有屋子沒屋子!甚麼王八旦的客?有膽子
的快來跟三爺碰碰,沒膽子的替我四個爪子一齊望外扒!”聽著就是陶三胖子的
聲音。許亮一聽,氣從上出,就要跳出去,這裏小金子、小銀子姊妹兩個拼命的
抱住,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浪子金銀伐性斧 道人冰雪返魂香
卻說小金子、小銀子,拼命把許亮抱住。吳二本坐近房門,就揭開門簾一個縫兒
,偷望外瞧。只見陶三已走到堂屋中間,醉醺醺的一臉酒氣,把上首小金子的門
簾往上一摔,有五六尺高,大踏步進去了。小金子屋裏先來的那客用袖子蒙著臉
,嗤溜的一聲,跑出去了。張大腳跟了進去。陶三問:“兩個王八羔子呢?”張
大腳說:“三爺請坐,就來,就來。”張大腳連忙跑過來說:“您二位別只聲。
這陶三爺是曆城縣裏的都頭,在本縣紅的了不得,本官面前說一不二的,沒人惹
得起他。您二位可別怪,叫他們姊兒倆趕快過去罷。”許亮說:“咱老子可不怕
他!他敢怎麼樣咱?”
說著,小金子、小銀子早過去了,吳二聽了,心中握一把汗,自己借據在他手裏
,如何是好!只聽那邊屋裏陶三不住的哈哈大笑,說:“小金子呀,爺賞你一百
銀子!小銀子呀,爺也賞你一百銀子!”聽他二人說:“謝三爺的賞。”又聽陶
三說:“不用謝,這都是今兒晚上我幾個孫子孝敬我的,共孝敬了三千多銀子呢
。我那吳二孫子還有一張筆據在爺爺手裏,許大孫子做的中保,明天到晚不還,
看爺爺要他們命不要!”
這許大卻向吳二道:“這個東西實在可惡!然聽說他武藝很高,手底下能開發五
六十個人呢,我們這口悶氣咽得下去嗎?”吳二說:“氣還是小事,明兒這一千
銀子筆據怎樣好呢?”許大說:“我家裏雖有銀子,只是派人去,至少也得三天
,‘遠水救不著近火’!”
又聽陶三嚷道:“今兒你們姐兒倆都伺候三爺,不許到別人屋裏去/一動,叫你
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小金子道:“不瞞三爺說,我們倆今兒都有客。”
只聽陶三爺把桌子一拍,茶碗一摔,“哐琅”價一聲響,說:“放狗屁!三爺的
人,誰敢住?問他有腦袋沒有?誰敢在老虎頭上打蒼蠅,三爺有的是孫子們孝敬
的銀子!預備打死一兩個,花幾千銀子,就完事了E你去,你去問問那兩個孫子
敢來不敢來!”
小金子連忙跑過來把銀票給許大看,正是許大輸的銀票,看著更覺難堪。小銀子
也過來低低的說道:“大爺,二爺!您兩位多抱屈,讓我們姊兒倆得二百銀子,
我們長這麼大,還沒有見過整百的銀子呢。你們二位都沒有銀子了,讓我們掙兩
百銀子,明兒買酒菜請你們二位。”許大氣急了,說:“滾你的罷!”小金子道
:“大爺別氣!您多抱屈。您二位就在我炕上歪一宿;明天他走了,大爺到我屋
裏趕熱被窩去。妹妹來陪二爺,好不好?”許大連連說道:“滾罷!滾罷!”小
金子出了房門,嘴裏還嘟噥道:“沒有了銀子,還做大爺呢!不言個臊!”
許大氣白了臉,呆呆的坐著,歇了一刻,扯過吳二來說:“兄弟,我有一件事同
你商議。我們都是齊河縣人,跑到這省裏,受他們這種氣,真受不住!我不想活
了!你想,你那一千銀子還不出來,明兒被他拉到衙門裏去,官兒見不著,私刑
就要斷送了你的命了。不如我們出去找兩把刀子進來把他剁掉了,也不過是個死
!你看好不好?”
吳二正在沉吟,只聽對房陶三嚷道:“吳二那小子是齊河縣裏犯了案,逃得來的
個逃凶!爺爺明兒把他解到齊河縣去,看他活得成活不成!許大那小子是個幫兇
,誰不知道的?兩個人一路逃得來的兇犯!”許大站起來就要走。吳二浪子扯住
道:“我倒有個法子,只是你得對天發個誓,“我才能告訴你。”許大道:“你
瞧!你多麼酸呀!你倘若有好法子,我們弄死了他,主意是我出的。倘若犯了案
,我是個正兇,你還是個幫兇,難道我還限你過不去嗎?”
吳二想了想,理路到不錯,加之明天一千銀子一定要出亂子,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便說道:“我的親哥!我有一種藥水,給人吃了,臉上不發青紫,隨你神仙也
驗不出毒來!”許亮詫異道:“我不信!真有這麼好的事嗎?”吳二道:“誰還
騙你呢!”許亮道:“在那裏買?我快買去!”吳二道:“沒處買!是我今年七
月裏在泰山窪子裏打從一個山裏人家得來的。只是我給你,千萬可別連累了我!
”許亮道:“這個容易。”隨即拿了張紙來寫道:“許某與陶某嘔氣起意,將陶
某害死,知道吳某有得來上好藥水,人吃了立刻致命,再三央求吳某分給若干,
此案與吳某毫無干涉。”寫完,交給吳二,說:“倘若了案,你有這個憑據,就
與你無干了。”
吳二看了,覺得甚為妥當。許亮說:“事不宜遲,你藥水在那裏呢?我同你取去
。”吳二說;“就在我枕頭匣子裏,存在他這裏呢。”就到炕裏邊取出個小皮箱
來,開了鎖,拿出個磁瓶子來,口上用蠟封好了的。
許亮問:“你在泰山怎樣得的?”吳二道:“七月裏,我從墊台這條西路上的山
,回來從東路回來,儘是小道。一天晚了,住了一家子小店,看他炕上有個死人
,用被窩蓋的好好的。我就問他們:‘怎把死人放在炕上?’那老婆子道:‘不
是死人,這是我當家的。前日在山上看見一種草,香得可愛,他就采了一把回來
,泡碗水喝。誰知道一喝,就仿佛是死了,我們自然哭的了不得的了。活該有救
,這內山石洞裏住了一個道人,叫青龍子,他那天正從這裏走過,見我們哭,他
來看看,說:“你老兒是啥病死的?”我就把草給他看。他拿去,笑了笑,說:
“這不是毒藥,名叫‘千日醉’,可以有救的。我去替你尋點解救藥草來罷。你
可看好了身體,別叫壞了。我再過四十九天送藥來,一治就好。”算計目下也有
二十多天了。’我問他:“那草還有沒有?’他就給了我一把子,我就帶回來,
熬成水,弄瓶子裝起頑的。今日正好用著了!”
許亮道:“這水靈不靈?倘若藥不倒他,我們就毀了呀。你試驗過沒有?”吳二
說:“百發百中的。我已……”說到這裏,就嗌住了。許亮問:“你已怎麼樣?你
已試過嗎?”吳二說:“不是試過,我已見那一家被藥的人的樣子是同死的一般
;若沒有青龍子解救,他早已埋掉了。”
二人正在說得高興,只見門簾子一揭,進來一個人,一手抓住了許亮,一手捺住
了吳二,說:“好!好!你們商議謀財害命嗎?”一看,正是陶三。許亮把藥水
瓶子緊緊握住,就掙扎逃走,怎禁陶三氣力如牛,那裏掙扎得動。吳二酒色之徒
,更不必說了。只見陶三窩起嘴唇,打了兩個胡哨,外面又進來兩三個大漢,將
許、吳二人都用繩子縛了。陶三押著解到曆城縣衙門口來。
陶三進去告知了稿簽門上,傳出話來,今日夜已深了,暫且交差看管,明日辰刻
過堂,押到官飯店裏,幸虧許大身邊還有幾兩銀子,拿出來打點了官人,倒也未
曾吃苦。
明日早堂在花廳問案,是個發審委員。差人將三人帶上堂去。委員先問原告。陶
三供稱:“小人昨夜在土娼張家住宿,因多帶了幾百銀子,被這許大、吳二兩人
看見,起意謀財,兩人商議要害小人性命。適逢小人在窗外出小恭聽見,進去捉
住,扭稟到堂,求大老爺究辦。”
委員問許大、吳二:“你二人為什麼要謀財害命?”許大供:“小的許亮,齊河
縣人。陶三欺負我二人,受氣不過,所以商同害他性命,吳二說,他有好藥,百
發百中,已經試過,很靈驗的。小人們正在商議,被陶三捉住。”吳二供:“監
生吳省幹,齊河縣人。許大被陶三欺負,實與監生無干。許大決意要殺陶三,監
生恐鬧出事來,原為緩兵之計,告訴他有種藥水,名‘千日醉’,容易醉倒人的
,並不害性命。實系許大起意,並有筆據在此。”從懷中取出呈堂。
委員問許大:“昨日你們商議時,怎樣說的?從實告知,本縣可以開脫你們。”
許大便將昨晚的話一字不改說了一遍。委員道:“如此說來,你們也不過氣忿話
,那也不能就算謀殺呀。”許大磕頭,說:“大老爺明見*恩!”
委員又問吳二:“許大所說各節是否切實?”吳二說:“一字也不錯的。”委員
說:“這件事,你們很沒有大過。”分付書吏照錄全供,又問許大:“那瓶藥水
在那裏呢?”許大從懷中取出呈上。委員打開蠟封一聞,香同蘭麝,微帶一分酒
氣,大笑說道:“這種毒藥,誰都願意吃的!”就交給書吏,說:“這藥水收好
了。將此二人並全案分別解交齊河縣去。”只此“分別”二字,許大便同吳二拆
開兩處了。
當晚許亮就拿了藥水來見老殘,老殘傾出看看,色如桃花,味香氣濃;用舌尖細
試,有點微甜,歎道:“此種毒藥怎不令人久醉呢!”將藥水用玻璃漏斗仍灌入
瓶內,交給許亮:“兇器人證俱全,卻不怕他不認了。但是據他所說的情形,似
乎這十三個人並不是死,仍有復活的法子。那青龍子,我卻知道,是個隱士;但
行蹤無定,不易覓尋。你先帶著王二回去稟知貴上,這案雖經審定,不可上詳。
我明天就訪青龍子去,如果找著此公,能把十三人救活,豈不更妙?”許亮連連
答應著“是”。
次日,曆城縣將吳二浪子解到齊河縣。許亮同王二兩人作證,自然一堂就訊服了
。暫且收監,也不上刑具,靜聽老殘的消息。
卻說老殘次日雇了一匹驢,馱了一個被搭子,吃了早飯,就往泰山東路行去。忽
然想到舜井旁邊有個擺命課攤子的,招牌叫“安貧子知命”,此人頗有點來歷,
不如先去問他一聲,好在出南門必由之路。一路想著,早已到了安貧子的門首,
牽了驢,在板凳上坐下。
彼此序了幾句閒話,老殘就問:“聽說先生同青龍子長相往來,近來知道他雲遊
何處嗎?”安貧子道:“噯呀!你要見他嗎?有啥亭體?”老殘便將以上事告知
安貧子。安貧子說。”太不巧了!他昨日在我這裏坐了半天,說今日清晨回山去
,此刻出南門怕還不到十裏路呢。”老殘說:“這可真不巧了!只是他回什麼山
?”安貧子道:“裏山玄珠洞。他去年住靈岩山;因近來香客漸多,常有到他茅
篷裏的,所以他厭煩,搬到裏山玄珠洞去了。”老殘問:“玄珠洞離此地有幾十
裏?”安貧子道:“我也沒去過,聽他說,大約五十裏路不到點。此去一直向南
,過黃芽嘴子,向西到白雪塢,再向南,就到玄珠洞了。”
老殘道了“領教,謝謝”,跨上驢子,出了南門,由千佛山腳下撰,轉過山坡,
竟向南去。行了二十多裏,有個村莊,買了點餅吃吃,打聽上玄珠洞的路徑,那
莊家老說道:“過去不遠,大道旁邊就是黃芽嘴。過了黃芽嘴往西九裏路便是白
雪塢,再南十八裏便是玄珠洞。只是這路很不好走,“會走的呢,一路平坦大道
;若不會走,那可就了不得了!石頭七大八小,更有無窮的荊棘,一輩子也走不
到的!不曉得多少人送了性命!”老殘笑道:“難不成比唐僧拳還難嗎?”莊家
老作色道:“也差不多!”
老殘一想,人家是好意,不可簡慢了他,遂恭恭敬敬的道:“老先生恕我失言。
還要請教先生:怎樣走就容易,怎樣走就難,務求指示。”莊家老道:“這山裏
的路,天生成九曲珠似的,一步二曲。若一直向前,必走入荊棘叢了。卻又不許
有意走曲路,有意曲,便陷入深阱,永出不來了。我告訴你個訣竅罷:你這位先
生頗虛心,我對你講,眼前路,都是從過去的路生出來的;你走兩步,回頭看看
,一定不會錯了。”
老殘聽了,連連打恭,說:“謹領指示。”當時拜辭了莊家老,依說去走,果然
不久便到了玄珠洞口。見一老者,長須過腹。進前施了一禮,口稱:“道長莫非
是青龍子嗎?”那老者慌忙回禮,說:“先生從何處來?到此何事?”老殘便將
齊東村的一樁案情說了一遍。青龍子沉吟了一會,說:“也是有緣。且坐下來,
慢慢他講。”
原來這洞裏並無桌椅傢俱,都是些大大小小的石頭。青龍子與老殘分賓主坐定,
青龍子道:“這‘千日醉’力量很大,少吃了便醉一千日才醒,多吃就不得活了
。只有一種藥能解,名叫‘返魂香’,出在西嶽華山大古冰雪中,也是草木精英
所結。若用此香將文火慢慢的炙起來,無論你醉到怎樣田地,都能復活。幾月前
,我因泰山坳裏一個人醉死,我親自到華山找一個故人處,討得些來,幸兒還有
些子在此。大約也敷衍夠用了。”遂從石壁裏取出一個大葫蘆來,內中雜用物件
甚多,也有一個小小瓶子,不到一寸高。遞給老殘。
老殘傾出來看看,有點像乳香的樣子,顏色黑黯;聞了聞,像做臭支支的。老殘
問道:“何以色味俱不甚佳?”青龍子道:“救命的物件,那有好看好聞的!”
老殘恭敬領悟,恐有舛錯,又請問如何用法,青龍子道:“將病人關在一室內,
必須門窗不透一點兒風。將此香炙起,也分人體質善惡:如質善的,一點便活;
如質惡的,只好慢慢價熬,終久也是要活的。”
老殘道過謝,沿著原路回去。走到吃飯的小店前,天已黑透了,住得一宿,清晨
回省,仍不到已牌時分。遂上院將詳細情形稟知了莊宮保,並說明帶著家眷親往
齊東村去。宮保說:“寶眷去有何用處?”老殘道:”這香治男人,須女人炙;
治女人,須男人炙:所以非帶小妾去不能應手。”宮保說:“既如此,聽憑尊便
。但望早去早回,不久封印,兄弟公事稍閑,可以多領些教。”
老殘答應著“是”,賞了黃家家人幾兩銀子,帶著環翠先到了齊河縣,仍住在南
關外店裏,卻到縣裏會著子謹,亦甚為歡喜。子謹亦告知:“吳二浪子一切情形
俱已服認。許亮帶去的一千銀子也繳上來。接白太尊的信,叫交還魏謙。魏謙抵
死不肯收,聽其自行捐入善堂了。”
老殘說:“前日托許亮帶來的三百銀子,還閣下,收到了嗎?”子謹道:“豈但
收到,我已經發了財了!宮保聽說這事,專差送來三百兩銀子,我已經收了;過
了兩日,黃人瑞又送了代閣下還的三百兩來;後來許亮來,閣下又送三百兩來,
共得了三份,豈不是發財嗎?宮保的一份是萬不能退的,人瑞同閣下的都當奉繳
。”老殘沉吟了一會,說道:“我想人瑞也有個相契的,名叫翠花,就是同小妾
一家子的。其人頗有良心,人瑞客中也頗寂寞,不如老哥竟一不做二不休,將此
兩款替人瑞再揮一斧罷。”子謹拍掌叫好,說:“我明日要同老哥到齊東村去,
奈何呢?”想了想,說:“有了!”立刻叫差門來告知此事,叫他明天就辦。
次日,王子謹同老殘坐了兩乘轎子,來到齊東村。早有地保同首事備下了公館。
到公館用過午飯,踏勘賈家的墳塋,不遠恰有個小屆。老殘選了廟裏小小兩間房
子,命人連夜裱糊,不讓透風。次日清晨,十二口棺柩都起到廟裏,先打開一個
長工的棺木看看,果然屍身未壞,然後放心,把十三個屍首全行取出,安放在這
兩間房內,焚起“返魂香”來,不到兩個時辰,俱已有點聲息。老殘調度著,先
用溫湯,次用稀粥,慢慢的等他們過了七天,力遣各自送回家去。
王子謹三日前已回城去。老殘各事辦畢,方欲回城,這時魏謙已知前日寫信給宮
保的就是老殘,於是魏、賈兩家都來磕頭,苦苦挽留。兩家各送了三千銀子,老
殘絲毫不收。兩家沒法,只好請聽戲罷,派人到省城裏招呼個大戲班子來,井招
呼北柱樓的廚子來,預備留老殘過年。
那知次日半夜裏,老殘即溜回齊河縣了。到城不過天色微明,不便往縣署裏去,
先到自己住的店裏來看環翠。把堂門推開,見許明的老婆睡在外間未醒。再推開
房門,望炕上一看,見被窩寬大,枕頭上放著兩個人頭,睡得正濃呢,吃了一驚
。再仔細一看,原來就是翠花。不便驚動,退出房門,將許明的老婆喚醒。自己
卻無處安身,跑到院子裏徘徊徘徊。見西上房裏,家人正搬行李裝車,是遠處來
的客,要動身的樣子,就立住閑看。
只見一人出來分付家人說話。老殘一見,大叫道:“德慧生兄!從那裏來?”那
人定神一看,說:“不是老殘哥嗎,怎樣在此地?”老殘便將以上二十卷書述了
一遍,又問:“慧兄何往?”德慧生道:“明年東北恐有兵事,我送家眷回揚州
去。”老殘說:“請留一日,何如?”慧生允諾。此時二翠俱已起來洗臉,兩家
眷屬先行會面。
已刻,老殘進縣署去,知魏家一案,宮保批吳二浪子監禁三年。翠花共用了四百
二十兩銀子,子謹還了三百銀子,老殘收了一百八十兩,說:“今日便派人送翠
花進省。”子謹將詳細情形寫了一函。
老殘回寓,派許明夫婦送翠花進省去,夜間托店家雇了長車,又把環翠的兄弟帶
來,老殘攜同環翠並他兄弟同德慧生夫婦天明開車,結伴江南去了。
卻說許明夫婦送翠花到黃人瑞家,人瑞自是歡喜,拆開老殘的信來一看,上寫道
:
願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
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