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士傳

快士傳
Author: ju ren 1738 Wuseshizhuren
Pages: 143,366 Pages
Audio Length: 1 hr 59 min
Languages: zh

Summary

Play Sample

  且說撫院聽了莊文靖的分上,回到衙門,即行下憲牌,放出虞二府。著令仍管廳 務,但勒限三個月之內賠補所失之銀,准免參處。虞二府拜謝了憲台,仍舊坐衙理事 。卻探知憲台寬恩,多虧莊翰林援救之力,因想道:「我與莊公並無交契?為甚無端 救我?此必董博士對他說的。」便親自至董聞家中拜見。董聞懼述丁公子代為請命之 事,虞二府方才省悟,不勝感激。欲具名揭,往謝莊文靖。董聞道:「敝座師已連夜 開船去了。」聞說丁公子的船,雖出了境,倒還停泊著,虞二府便備了楮儀,飛掉前 往。趕著丁公子的船,登舟相見,兩下互相稱謝了一番,珍重言別。丁公子方與虞二 府別過,只見一個差官打扮的人,跟著五六個伴儅,掉著一隻快船,前來問道:「這 可是丁大爺的船?」丁公子問是何人,那人道:「小人是欽差莊翰林老爺遣來的。老 爺說王命在身,繼奉吉詔,不便易服弔喪。特差小人送奠儀五十兩,聊表薄意。待覆 命回京之日,還要親到靈前致祭。其所托虞爺的事,已都停妥,並著小人口覆,不及 寫書了。」說罷,走到船頭上,望著靈柩,磕了四個頭,送上奠金。丁公子拜受了, 打發回帖,犒賞來差而去。看官聽說,莊文靖這番遣吊,倒驚動了旁邊的人。傳說開 去,道丁公子卻有這一位顯官與他相知。那些官宦們,前日在丁推官面上淚薄的,今 聞此消息,又知莊公與虞二府說方便也為丁氏父子情分上,他師生之誼,生死不變如 此。況莊翰林乃當朝楊閣老的相契,是朝中要緊人。他即加厚於丁氏父子,則令丁推 官雖死,丁公子卻怠慢不得。於是有趕上船來補送奠儀的,也有補送路費的,作成丁 公子又熱鬧了一番。正是:

  范冠蟬有緌,蠶績□有□。   推官有吊各,學士為之喪。

  且說丁公子開船望北進發,將及半途,忽一夜,睡在艙中,只聽得喊聲驟起,船 外火把亂明。丁公子知是強人的船來了,忙披衣起,望著外面大叫道:「我們是扶柩 回鄉的喪船,船中並無財物。好漢們不勞下顧。」說猶未了,早有一個人跳過船來, 一腳踢開艙門,火光中見丁公子身披孝衣,就一把扯住問題:「你就是丁公子麼?不 要害怕,我有話說。」將丁公子拖到後艙,附耳低言了幾句,又將一包東西放在桌上 ,回身跨出船頭,跳過船去,揚言道:「他船裡果然沒甚東西,我們去罷。」眾人忽 哨一聲,把船飛也似搖去了。那時丁公子船中的人,都嚇得東躲西藏,目瞪口呆。見 強人忽來忽去,正不知甚麼緣故,只有丁公子肚裡明白。把桌上東西收過了,分付眾 人各自安息,不忍驚惶。

  看官,你道這強人是誰?原來不是別人,卻就是常奇。一向常奇與寇尚義在山東 落草,專一打劫貪官污吏的銀子,並起解的官錢糧。春間虞二府失去的官銀,正是他 們所劫。後來聞得虞二府是個好官,卻為失銀被禁,常奇與寇尚義商議道:「我們做 好漢的,不可連累好官受罪。須把這項銀子還了他,才見我們的義氣。」商議已定, 只是不好自己把去還他。因打聽得他與丁推官父子交厚,丁公子又十分孝義,故特地 來寄信與丁公子,說這一萬余兩官銀,已埋在開封府東門外二十里大後橋柳樹之下, 可密報與虞二府,他自去取。又將白銀五十兩,送與丁公子為助喪,那放在桌子上的 東西就是了。紙包內又開寫藏銀待取之事,甚是明白。正是:

  莫道綠林中,無有英雄客。彭越曾為江中盜,世勳曾為無賴賊。李北海曾有七言 之贈,張齊賢曾邀一醉之德。試看今日還金人,賽過水游梁山泊。

  當下丁公子不喜得常奇助喪之費,卻喜官銀有了下落,可以保全虞二府功名。至 次日,即修密書一封,專差的當家人,星夜到開封府,面向虞二府投遞。虞二府那時 雖然脫了拘禁,仍舊坐堂理事,卻還是帶罪供職。若過限期,沒銀賠補,撫台定要題 參。正在憂思,忽然接得丁公子密書,不覺喜從天降,笑逐顏開。只是一件,那銀子 雖有了下落,卻是丁公子替強人通信,這話怎好對上官說得?若不明言其故,竟自冒 冒失失的去取出,又像自己隱匿在那邊的了。左思又想,無計可施。因邀請董聞到私 衙,把這話密密告知,與他告知商議。董聞沉吟了半晌,忽然笑將起來,道:「有計 在此了。」虞二府道:「有何妙計?」董聞附耳低言道:「目今撫台敬信一個姓洪的 法官,即日要請他設醮。老公祖這件事,只在這洪法官身上,那銀子便好出頭了。」 虞二府道:「如何用著這個人?」董聞又向虞二府耳邊低低說了幾句。虞二府拍掌笑 道:「此計大妙!竟依計而行便了。」正是:

  黃冠權借為引子,白鏹方才好出頭。

  看官聽說,那洪法官不是別人,就是前日在鄭州求雨的洪覺先生。本是沒甚道術 的,當時為求雨不來,被鄭州好事的編成《十一干》的笑話笑他,道是:

  「日裡是照亮干。夜裡是不落台干。挨過幾日沒雨,是挨推干。惡求一番越不雨 ,是罰強干。念咒念得口干。畫符畫得筆干。噴法水噴得碗底積焦乾。踏罡步踏得鞋 底鐵屑干。手中鐵劍,只好切菜乾。身上法衣,只好揩鼻涕干。這樣法官求雨,送他 一個斗大的楊梅干。

  鄭州人雖是這般笑他,這裡撫台卻不曉得。因太夫人有病,請他到衙內祈禱。撫 公問道:「幾時才得病癒?」洪覺生隨口胡答道:「過七日便沒事了。」卻也是他造 化,准到第八日,太夫人果然康健起來。撫公以此敬信他。又要教他於本城道院中起 建醺壇,保佑年谷豐登,人民安樂。董聞乘此機會,授計於虞二府,教如此如此。虞 二府便密喚洪覺生先來分付了言語,許他二十兩銀子謝儀。洪覺先欣然領命而去。到 得起建醮壇之時,撫公親來拈香。虞二府便也往壇中,當著撫公面前,要求洪覺生請 仙降乩,指示所失官銀蹤跡,以便追捕。洪覺先初時假意推托不肯。虞二府懇請再三 ,方才應允,就於壇前書符念咒,作起法來,喚一個小道童與自已一同扶乩。案上舖 放黃沙,焚香點燭。少頃,見乩兒漸漸轉動,磨了半晌,忽然寫出一行字來道:「吾 乃葛仙翁也。」虞二府假意向前問道:「果然是葛仙翁麼?若果是仙翁,我有一事欲 問。」只見乩兒運動,寫出四句道:

  「子欲請仙仙故至,卻問仙翁是不是。   可笑龍池心不誠,若還疑我我當去。

  虞二府看了,慌忙下拜道:「龍池不知仙翁下降,適間言語唐突,伏乞寬恕。今 有懇請,只因春間解送官銀一萬余兩,中途被盜劫去,望仙翁明示銀子下落,與盜賊 蹤跡,以便追緝。」祝告罷,只見乩兒上又寫出四句道:

  「怪爾後恭前倨,爾可暫時迴避。   可請撫公問吾,吾當明告其事。

  撫公那時親在壇前看見,安得不信?便令虞二府退過一邊,自己向前整衣作禮,
默禱了幾句。只見乩兒又寫道:

  「機事秘密,不可洩漏。
  若要我言,須屏左右。

  撫公看了,即喚跟隨人役,都遠避開去,只有撫公一人立在案前。那乩兒才明明 寫出幾句道:

  「離此府城東,二十里之外。   一座石橋傍,兩株柳樹蓋。   松其下探之,原銀宛然在。

  撫公看罷,又低頭祝告道:「此銀向被何人盜去?今又是誰埋藏在此?伏乞仙翁 一一明示。」祝畢,只見乩兒又寫道:

  「若問藏銀之人,其人乃是大盜。   目下不可明言,以後自然知道。

  撫公再要問時,只見乩兒連書:「吾去也」三字,便不動了。吾公分付洪黨先勿 洩其言,自向虞二府密語其事。虞二府佯為不信。撫公道:「仙翁所示,諒不相欺。 你只依言去取,看是如何。」虞二府口中唯唯,卻佯做不肯深信之狀。明日親到城東 二十里之外,喚集人夫,向石橋旁兩株柳樹之下,把鋤頭鐵鍬掘將下去。掘不上三尺 來深,果然掘著了銀子,照原數一萬余金,毫釐無缺。正是:

  本出綠林之手,巧借黃冠之口。   朝中正說三楊,野外忽逢二柳。

  並非洪法官道術能靈,卻是董博士妙計罕有。不用虞公向上台稟知,反使上台向 虞公私授。前番求雨不雨的伎倆,人盡笑之;今日說銀有銀的神通,人能知否?當下 虞二府掘得原銀,十分歡喜,隨報知撫台,將銀交納。撫公深信仙翁之靈,法官之術 。一時開封府中驚傳其事,都道仙人降乩,有此靈驗。又道洪法官初時本事沒,雨也 求不下一滴;如何今番卻請得真仙下降?或者是都老爺與虞二府敬心所感。卻那裡曉 得是董聞的計策,把虛名作成了洪法官,又無端借重了葛仙翁?有詩為證:

  仙翁有語語非輕,問者佯疑疑亦精。   羨殺巧人傳妙策,作成道士享虛名。

  虞二府即將原銀交納,撫公因前日難為了他,心中頗覺不安,著實慰勞了幾句。 那時新任理刑未到,其印務是府堂暫管,撫公乃委虞二府權署理刑印務。虞二府謝過 撫公,隨即往謝董聞,稱讚其用計之妙。董聞道:「還金全賴常奇之義,寄信又虧公 子之書。治弟不過因風吹火耳。美來還是老公祖恤死存孤,故得好義之報,他人何力 之有焉?」虞二府歡喜稱謝而別。有一曲《江兒水》為證:

  為善從來吉,便宜自取之。漫誇豪客能輕利,漫誇公子能傳遞,漫誇博士能施計 ,招致還虧一已。恤死存孤,食報固其宜矣。

  不說虞二府保全了功名。且說董聞在家候缺,過了兩年。此時正值南京國子監博 士員缺,朝廷命下,將董聞除授南京國子監博士。報喜人報到了,董聞心中歡喜。一 來喜得有了衙門,二來喜在南京,得與徐國公相敘。於是擇定吉日,正待起身赴任, 忽見大力庵裡香火道人踉蹌而來,報稱師父沙有恆被本府公差拿了,要解往南京徐國 公府裡去,求董爺救一救。董聞驚問其故,道人說出這個緣故來。有分教:曲中美女 ,再添一段風流;寒裡英雄,換卻兩番形貌。正不知道人說出甚話,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卷 假僧人連累真僧人 真太監引出假太監

  詩曰

  均為衲子不相蒙,共作貂璫實未同。   怪怪奇奇誰可料,真真假假幻無窮。

  卻說董聞聽說沙有恆和尚被府差拿住,要解往南京徐國公府裡去,十分驚異,急 問香火道人是何緣故。道人說出這緣故來,甚是可笑。原來徐老國公年高多病,自世 子襲爵之後,自己退閒養老,要選幾個女樂,以為娛老養病之資。因遣人往各處買了 好幾個女子,又要尋個女教師。前日路小五的妻子門氏當官發賣,卻是徐國公府裡買 了去。老國公愛他是河南人,河南為天下之中,歌唱詞曲,正要用中州韻,便著他做 個教師,教一班女樂。那知這門氏只曉得唱些盲詞難調,不曉得唱諸般戲曲。他向聞 有個名妓馬幽儀,才藝出眾,因薦與老國公道:「若要教習女樂,須得這個女子來方 妙。此女現今在開封府。」老國公聽了他言語,特遣人到開封府尋取馬二娘。不想馬 二娘於半月之前有個使槍棒的遊方和尚,到他靜室裡來住了兩日。及至和尚去後,連 馬二娘也便不知去向。眾鄰舍都猜道馬二娘跟了和尚去了。到得徐府裡來取他,已沒 處尋覓。訪問鄰舍,知被和尚拐去,送著落開封府,出了公差,要緝拿這拐婦人的和 尚。公差們一時沒去追捕,思量要拿一個人來抵塞。那時開封府城內城外,要尋使槍 棒的遊方僧,只有沙有恆最是出名。為此被公差拿住,著在他身上要馬二娘。若沒有 時,便要解他到徐州府裡去。沙有恆實不知情,大叫冤屈。那些公差誰肯聽他。正是 :

  門氏曾留一宿,馬氏從未一□。   前番是莫須有,今番是真正無。

  沙有恆沒奈何,只得使香火道人來向董聞求救。董聞問了備細,說道:「教你師 父不須憂愁,竟由他解去便了。那徐小國公與我最相知,他最愛的是武藝。你師父若 解到那裡,或者因禍得福,倒有一番際遇。也未可知,我今正要往南京到任,少不得 要見徐國公,當力薦你師父。今你師父若先起身,可先帶我一封書去,徐國公見了我 的書,不但沒事,還有好處哩。」說罷,隨即修書付於道人。書中備言沙有恆與自己 相知,是個老實和尚。拐馬二娘的,不干他事。又薦有恆武藝出眾,還求青目。沙有 恆得了書,方才歡喜,放心前去。董聞又分付公差,路上好生看顧,不可難為他。正 是:

  向年鬍子連累鬍子,今日光頭連累光頭。多須的往往逢著災難,沒須的往往認做 風流。從前拿錯的鬍子還虧得撫台釋放,今日捉差的光頭,何妨向徐州府遨遊。丁推 官借著別個和尚,辨明了這和尚盜情的冤枉,馬二娘跟了別個和尚,倒做了這和尚進 身的引頭。算來總為一飯之德,以致有此兩番之酬。

  董聞打發沙有恆去後,自己也便收拾起身赴任。因家中無人,留下父親董起麟與 母親郝氏,妻子柴淑姿在家管理家務。分付妻子與妹子彩姑,好生侍奉爹娘。自己只 帶幾個家人,起身望南京進發,不在話下。且說馬二娘跟了使槍棒的遊方和尚去,不 知所往。那和尚既非沙有恆,畢竟是那個?原來不是別人,卻就是常奇。一向常奇探 聽得馬二娘僑寓開封府,為著他不肯接客,在家出家,甚有烈性,心上好生敬愛。意 欲取他到來,做個壓寨夫人,以踐前盟,因與寇尚義商議要扮作客商到開封府去。又 想官府正畫影圖形的捉拿逃犯常某,開封府裡眼明手快的公人又多,鬍子面龐又容易 廝認,如何去得?為此算出一條計策,竟削髮剃鬚,扮作使槍棒的遊方僧。於路沒人 認得,一徑來開封府。問到靜室中,與馬二娘相會。馬二娘初時見了,還只道那裡來 的野和尚,不去理他。及仔細端詳,方認得是常奇,一時又驚又喜,正不知他為甚把 鬚髮都剃了,做了和尚。正是:

  美髯公今不可見,烏將軍已沒處尋。未識吟成幾個字,豈徒捻斷兩三莖?幾回口 角無覓處,前日何其暗;忽聞毛裡有聲傳,今日失其深。尉遲恭為甚變了唐三藏,陸 士龍為甚化作支道林,那一個降龍羅漢把你龍髯撥,那一個伏虎禪師將你虎須侵。疑 是護法伽藍現比丘相,不是問疾居士說維摩經。但見頭嘴一般光塌了,難比陰陽二處 黑沉沉。

  當下馬二娘會著常奇,兩個各敘闊懷,馬二娘問道:「你幾時出家的,如今在何 處寺院安身?」常奇道:「我並未曾出家。只為要來會你,故權扮作出家人模樣,路 上好行走。」因把別後如何殺了列家父子,如何被捉,如何脫逃,如何遇了寇尚義, 做了山寨之主。細細述了一遍。馬二娘也把別後之事訴與常奇知道。遂留常奇在靜室 裡宿歇,重講舊好。枕席之間,十分歡暢,但見:

  一個新剃鬚的和尚,下鬍子依舊成雙;一個不落發的女尼,小和尚忽然來觸。道 姑未嘗披剃,偷和尚算不得光打光;僧人本是綠林,宿青樓還只是俗對俗。何必如佛 印之遇琴操,守得禪性堅牢;也不比五戒之戀紅蓮,恐怕山門沾辱。門婦人入寺尋和 尚,便是新知乍逢;馬二娘開戶接僧人,只算舊緣重續。沙有恆隙生瓜李,果不當納 履整冠;常善變盟訂絲蘿,又何妨憐香惜玉?老常特地別尋一個道姑,仍尋著馬二娘 ,並非薄倖負心;馬氏特地私偷一個和尚,原偷了常善變,可謂情真性淑。一向巫山 夢杳,不雨不雲今夜藍橋路通,既霑既足。不是出家人改出家心,正是從良妓遂從良 欲。

  常奇在馬二娘靜室裡靜住了兩日。大家說起董聞相救之德,十分感激,常奇意欲 去與董聞一會,又恐蹤跡盡露,惹出事來,途不敢去,連馬二娘也不去謝別董聞了。 兩個只暗暗相約,常奇先去城外僻靜處等候,隨後馬二娘收拾隨身細軟,在鄰舍面前 只說要往城外佛寺裡燒香。出了城會著常奇,改扮男妝,雇下船隻揚帆前進。前途早 有寇尚義差小嘍囉掉快船來接著,竟往寨裡去了。有詩為證:

  白鏹掘來借仙語,紅裙拐去托僧游。   或仙或釋何當是?兩下皆為風馬牛。

  看官聽說,那常奇既做了山寨大王,要擄掠別個婦女上山,有何難處?他偏要尋 這一個舊相知的妓女,雖冒險有所不辭,可謂不負心的男子。馬二娘既是名妓,要尋 別個王孫公子從良,有何不可?卻偏為著一個犯罪在逃的常鬍子,杜門謝客,甘心出 家;及相會之時,知他做了草寇,又見他改了身相,也並不棄嫌,一徑相隨而去,可 謂識英雄的婦人。不知其事者,只道馬二娘一向假意出家,今日忽隨了和尚私逃,青 樓中人,其言語總難准信。有好事的編成一隻《駐馬聽》的曲兒笑他道:

  「假意修行,笑殺青樓那有真?揮殘珠淚,燒盡香疤,誓遍神靈,一朝憐取眼前
人。從前舊約渾無准,奉勸王孫大家仔細,莫把煙花信。

  又有好事的,笑那些出家的婦人,凡一應尼姑道姑,都不足信,亦照前腔,編成
一隻曲兒道:

  「假念彌陀,笑殺尼姑與道姑。極樂世界,和合多僧,無凝恆河,色空空色意雲
何?慈雲法雨憑施布,悟徹虛無,把靈山撇卻,進入巫山路。

  又笑那沙有恆的,說他向來把路小五的妻子門氏留宿庵中,以致路小五唆撥喊人
扳害;今番拐馬二娘的和尚,不是他是誰?只照前腔;編成一曲道:

  「照命托星,笑殺遊方沙有恆。一宵盲婦,幾夜青樓,百口難分,慧刀未斷雨雲
情。菩提水向紅蓮浸,馬去門存,今接徐府,好把前歡訂。

  這幾隻由兒傳將開去,各處流播。此時董聞已將至南京,於路聽得有人傳誦此曲 ,因想到:「馬二娘果然可笑!他既與常兄有終身之約,初時杜門謝客,後來矢志修 行,我只道他是個有烈性的女子,卻怎的忽背前盟,隨著遊方僧人去了?正不知這游 僧是何人,拐了他到那裡去。我今到南京,須對徐國公說務要跟尋馬二娘,緝拿這游 僧來重加懲治。一來可為和尚宣淫,青樓薄倖之戒,二來不虛了徐府之求,三來也辨 明了沙有恆的心跡。」意中計策已定,不一日,來到南京。往國子監到了任,京中大 小各衙門,應投揭投帖的,一一都投到了。見過徐老國公,便來與小國公徐繩祖相見 。各道契闊。國公稱謝道:「前者貴座師莊太史來,稱道先生相念之意。又承附致書 幣賜賀,不勝愧感。」董聞逡巡遜謝,快士傳因說起沙有恆之事,國公道:「前接台 翰,已致老父並不曾難為他。」董聞道:「馬氏實非有恆拐去。但那游僧,必須緝拿 正法。若拿獲游僧即獲馬氏,便可應尊翁老國公之命,而有恆心跡始明矣。」國公點 頭應諾。董聞別後,國公即差人黃文往開封府投遞,要跟尋妓女馬氏並緝那拐他的和 尚。董聞也寫書一封,寄與虞二府,要他致意本府太守與捕廳,廣差捕役,緝訪馬二 娘並游僧蹤跡。虞二府得書,隨即轉致府廳。本國又奉了徐國公之命,便一面差役緝 捕,一面遍張告示,稽查游僧。寺院中凡有遊方和尚,務必要查詢來歷。如來歷不明 ,即是奸僧,立時拿解又移文各處省會一體嚴行稽察。正是:

楚國亡猿,禍延林木。   開封失妓,累及諸禿。   好名歸道,道士受福。   惡名歸僧,僧人命促。

  且說常奇在山寨中,早有操事的小唆華,把這各處查察游僧的消息報上山來。常 奇聞報,便對馬二娘說道:「我今剪須剃髮妝了和尚,沒人認得。正要下山去走,不 想他們又扯遊方僧盤法起來,教我怎好下山去?」馬二娘道:「你如今又要下山去做 甚麼?」常奇歎口氣道:「我今雖取得你來完續舊盟,只是這山寨裡怎做得你我安身 立命之處?若論我胸中抱負,縱不能學虯髯翁獨帝一邦,稱孤道寡。也須如班超萬里 封侯,威震邊疆。如何區區作赤眉銅馬的勾當,卻不辱沒了我?就是你這般才色縱不 學飛燕玉環侍奉至尊,也須做一品夫人,受五花官法,如李靖,韓世忠之妻,才不枉 了你這雙識英雄的俊眼。如何區區做個山寨中的壓寨夫人,卻不又辱沒了你?為此我 一心要離了山寨,移名改姓,圖個出身。」馬二娘道:「相公所言,正合妾意。既有 此心,何不仍舊蓄髮?原作在家人打扮,只剩了鬍鬚料也沒人認得了。」常奇道:「 這又使不得。現今官府畫影圖形的拿我向年我又在江湖上走過,人都認得我形貌。雖 剃了須,只怕像曹孟德戰敗割須之時,起初認長須的是曹操,後來便認短須的是曹操 ,如何是好?」一時左思右算,苦無長策,好生憂悶。正是:

  為僧既不可,還俗又堪危。   進退維谷處,英雄空自悲。

  兩個正說話間,忽有小嘍囉報上山來道:「朝廷差內官二員,往各處采辦御用東 西。現有許多跟隨的小太監在前山經過。」常奇聽說,便分付小嘍囉傳下號令與山前 桓陸兩家飯店中,「如有小太監到店來,可密拿一個來見我。」小嘍囉領命而去。至 次日,桓家飯店裡早拿到一個小太監並五七個從人,解上山來。原來桓家奉了常奇號 令,恰好有一個小太監,同著一行從人入店歇腳。桓家把蒙汗香點將起來,又把蒙汗 藥的酒與他們吃了,一個個都昏迷跌倒,便用繩索縛綁,解投山寨。比及他們醒覺時 ,已解到山上了。常奇看那小太監身邊有一面牙牌,上面刻著「太監府奉差內官平易 」九個字,又有內監府印信路引一紙。常奇看了沉吟半響,歎道:「這太監姓平名易 ,平者常也,易者變也,倒像我常善變移名改姓的。」便取了他的牙牌,路引,分付 將他並從人們都軟監在寨後,馬二娘問道:「相公拿這小太監何用?他的牙牌,路引 ,要他做甚麼?」常奇道:「我得此牙牌,路引,倒是我下山的機會。如今有個計策 在此,但恐你心上不悅。」馬二娘道:「你且說有何妙計?」常奇道:「我若頂了這 太監的名色,把牙牌,路引做了護身符,便沖州撞府,再沒人阻擋了。只是要頂冒太 監,必須割勢,不能再與卿為雲雨之歡,恐非卿之所願耳。」馬二娘聽罷,慨然道: 「妾昔年與相公別後,便杜門謝客。後聞你犯罪脫逃,即矢志修行,已不望此生再得 與你相會。不想今日重得聚首一番,我願已足。你既英雄氣盛,自當兒女情輕。妾何 敢貪戀朝雲暮雨,誤你沖霄之志乎?」常奇聽說,大喜道:「你若不以此為嫌,足見 高明。」兩個計議定了,常奇便對寇尚義與習風說知此意。

  寇習二人好生驚訝。定尚義道:「當初司馬遷被漢武帝把他來下了蠶室,是君命 難違,不得已受此刑法。今兄長幸得脫逃在此,正好山頭望廷尉。何故無端閹割,自 比刑人?」常奇道:「我今郁郁居此寞寞無聞,不能雄飛,無異雌伏。若借內監名色 ,下山遠遊,倘有際遇,博得個功書竹帛,名垂鐘鼎,是身雖失了犬夫之形,人卻建 功立業之意,何不寺待朝廷招安?卻欲急離山寨,先把身體來傷殘了。」常奇道:「 資弟所見差矣!我輩嘯聚山澤,安得朝廷降詔招安?除非攻城掠地,割據州縣,使官 兵無可如何,那時朝廷方肯下招安之詔。但若如此做作,必至殺人害命,傷民病國, 又豈仁人君子所忍為?我今決意離此山寨,別作商議。不是我無意要拋撇二位賢弟, 其實大丈夫安身立命,不可不想個長策。」寇習二人苦勸再三,常奇卻決意要行,取 酒與馬二娘對酌,喝得酩酊大醉,竟把那話兒一刀割落了。寇尚義忙去寨後喚出那小 太監來問道:「你內官家,必知醫救閹割之方,快說出來!醫好了,我這常大王饒你 性命。不然就要砍了。」那太監驚慌,果然把內務府醫治割勢的妙法一一說出。寇尚 義忙請醫生依方合藥,替常奇敷治調理,一面蓄起發來。不上兩月,便已無恙。蓄髮 已長精神如舊,鬚根盡脫,聲音也都變了。常奇笑道:「古人欲變聲音,至吞炭為啞 。我今不須吞炭,聲音已變。這番下山,更無人識我矣。」便教把平易一行人依舊軟 監起來,休要放走了。自己頂了平易姓名,把他的牙牌,路引藏在身邊,打扮做太監 模樣。眾人看時,竟宛然是一個太監。但見:

  大和尚雖蓄了發,小和尚倒割了頭。從前上鬍子的須雖然剃了,還有下鬍子的須 依然無恙。如今下鬍子的根一朝脫卻,連那上鬍子的根一旦都休。梁山泊上魯智深, 忽換了童樞密的角色;平妖傳中蛋和尚,頓做了雷兄恭的同儔。一向出家未嘗無家, 倒把美妓取來壓寨;今日還俗實為斷俗,反把色根斬絕不留。若教仍去出家,決不學 懷義的勾當;倘若選他入侍,斷無有繆毒的風流。那知他剃髮不入叢林,原不為空門 所納;到如今淨身不棲宮禁,也不為大內所收。一扮唐三藏,再扮魚朝恩,初不改虯 髯公的豪性;既非晉支遁,又非秦趙高,仍懷著尉陀王的雄謀。蹤跡真如魔怪幻,機 權能使鬼神差。

  常奇既淨了身,即擇日下山。寇尚義與習風治酒送行,就請馬二娘出來一同話別 。寇尚義道:「兄長去後,我等便請大嫂做山寨之主,聽其節制。」馬二娘道:「寇 叔叔說那裡話?我是個婦人,又沒武藝,如何做得寨主?」寇尚義道:「大嫂無武藝 卻深通筆墨,正好運籌帷幄。不必推辭。」當日便請馬二娘與常奇居中而坐,寇、習 二人列坐兩倍。酒行數巡,習風道:「兄長此去,若有好處,必須帶挈我們。」寇尚 義道:「兄長之意,莫非謂近來內侍們少有賢者,故不惜身為內侍,將學漢之呂強, 唐之張承業乎?今朝廷好尚文墨,要內監讀書識字,特命司禮監選太學生去教習他們 。以兄長之才,得侍天子,必能深受聖眷。那時請一紙詔書,招安山寨,我等俱受光 榮矣。」常奇道:「賢弟不知我心。我雖淨了身,決不屑與貂璫為伍。不過借作藏身 之法,使過都越國,沒人譏察耳。」習風道:「如今兄長待要到那裡去?」常奇道: 「目今天下太平,車書一統,惟百粵一帶,聞常有外邦犯順。此志士立功之地也,我 欲往那邊走走,務要烈烈轟轟做出一段事業來,才顯得我英雄作用。」寇尚義道:「 兄長高見非他人所及。我等今後只謹守山寨,聽候好音便了。」當下席散之後,常奇 與馬二娘並寇、習二人別過,選心腹小校五六人,扮做伴儅,鮑雨等在其內。身邊暗 藏利器,仍帶著彈弓,彈丸兒,騎著馬下山而去。所過之處,有牙牌路引為照。人都 認是上用的人,奉差往各處采辦物件的,誰敢道個不字?常奇於路無阻,急急前行。 不則一日,來到粵中地面。聞得往來行人傳說關外有個番邦,叫做華光國,頗有犯順 之意,常常有兵卒近關窺探。常奇聽知這消息,暗喜道:「若果有外國犯順,正是我 建功立業之秋了。」卻又想到:「我已改了形相,頂了姓名,不便去投軍效用。不若 走出關去,闖入番邦,相機而行,倒可圖個出身。」算計已定,來到關津界口。此時 正值初秋天氣,常奇在守關將士面前,只說奉差往關外采取蟋蟀。眾將士都曉得宣德 皇帝好斗蟋蟀的,又見有牙牌,路引,誰敢攔阻?連忙開關放出。常奇出了關,又行 過了幾日,看看出了中國地界,將到番邦上了。常奇把隨從伴儅鮑雨等五六人都打發 回來,分付他們只說是內監府差回之人,賺入關去,仍回山寨,「拜覆寇習二頭領和 馬二娘,說我往外國去了。將來若聞百粵之外有異人舉快事,是我奮志之時也。後會 有期,各自保重!」鮑雨等領命拜別而去。常奇獨自一人一騎望前而行。又行過了許 多路,但見:

  平沙漠漠,野草淒淒。飛鳥翔而不下,走獸鋌而靡依。崑崙不知何處,宿海杳其 難稽。遙瞻京關千重隔,回首家鄉萬里余。征夫到此皆掉淚,壯士當斯也皺眉。獨有 英雄心似鐵,掉須前往更無疑。

  常奇正行之間,忽見前頭塵頭起處,一簇人馬約有一二百騎,蜂擁而來。仔細看 時,都是些奇形異相的番兵,手中都拿著弓箭。後面簇擁著一位少年女子,騎在一隻 大白鹿上。那女子怎生打扮,有詩為證:

  秋水為眸玉作肌,一彎貂尾鬢邊垂。   丰神綽約誰堪比,疑是昭君出塞時。

  常奇看了,正勒住馬讓他,那打前隊的番兵,早開弓發箭,朝著常奇射來。常奇 眼明手快,把鞭稍只一撥,箭已落地。那番兵打著番語道:「好蠻子!」一頭說,一 頭又射一箭來。常奇不慌不忙,將身閃過,用手只一綽,把箭綽在手中。眾番兵都喝 聲采。早驚動了隊裡一員番將,躍馬向前,也來射箭。常奇卻取出彈弓,彈丸兒,扣 得端正,等他箭來時,刺斜裡放一彈去,正打中那箭桿,把箭兒橫打開去,眾兵將不 覺齊聲喝采。那女子騎在鹿上,望見常奇這般做作,也暗暗稱奇。分付眾人,休要只 顧放箭,自己拍鹿角一拍,跑向前來叫道:「那漢子可過來相見。」常奇便下了馬, 進前聲喏,那女子見常奇是內官打扮,便問道:「看你像是京師裡上用的人,為何來 到這裡?」當下常奇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波翻浪起,人情反復堪驚。路轉 峰回,世事變遷難料。正不知這女子是誰,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二卷 雪憤恨外國草文 善反覆小人花面

  詩曰

  雄名義詞耀殊方,豪傑由來不可量。   卻笑世人無具眼,偏從轉盼起炎涼。

  卻說常奇所遇騎鹿女子,不是別人,就是那華光國裡一個公主。那華光國四面有 千餘里廣闊,國富兵強,依山為險。山中多產白鹿,其大如馬,可作戰馬之用。那國 王止生一子一女。其子尚幼,已立為太子。其女年已及笄,母親產他時,夢明月入懷 而生,因指月為名,叫做月仙公主。不但姿容美麗,又聰慧異常,且才兼文武,能使 兩口寶劍,番將中無能敵其勇者。國王愛如掌珍。國中大事常聽其裁決。幾次欲為擇 配,怎奈國中沒有配得他的人。別國來求親,公主又心中不願,所以蹉跎歲月,未得 匹耦。他聞中華文物之盛,甚有仰慕之意,時常借出獵為由,到關津界口往來窺探。 凡守關將吏,並關內百姓,有出關行走的,多被他掠入國中。因便習了中國語言,又 能通中國文字。那一日正出來游獵,恰遇著常奇,他見常奇接箭打彈,甚有武藝,卻 又是內侍打扮,遂呼近前來,問其姓名,為甚到此。常奇道:「我雖冒頂內侍平易姓 名,其實不是平易,也並非內侍。我本姓常,名奇,江西人氏。幼曾讀書,深通文墨 。後來棄文就武,中過武舉。不幸犯罪在逃,權時嘯聚山澤。因念山澤非英雄久棲之 所,中國又無可安身,故發憤自宮,變相改妝,冒作內侍,假托采辦為由,賺過關津 ,欲向殊方異域,建功立業,展我生平大志。今日幸得與貴人相遇,未知能識拔英雄 否?」公主聽了,笑道:「說得好大話!你們中華人都言過其實。我才見你手腳兒雖 也快便,只不知果然有大本事麼?」常奇道:「若問我本事,不是誇口說。捻著一管 筆,蘸著幾點墨,隨你要做甚文字,可倚馬而待。若拿著刀槍弓箭,騎著快馬,雖百 萬軍中,往來馳聚,如入無人之境。」公主道:「據你這般說,是文武全才了。我華 光國中,最肯招賢納士,我便是本國的公主。你若果英雄,我當薦引。但你的武藝, 我雖略見一二,也還未全試。至於文墨,口說無憑,你可隨我到國中去,見我父王, 面試一番。果系奇才,即便重用。」常奇謝道:「若得公主引薦,深感知遇之恩。」 說罷,便上了馬,雜入番將隊裡,隨著公主,一齊回騎。來至那華光國中,到得國門 ,看那地方形勢十分雄壯,城郭完固,城門上有許多兵將,森森排列。城內百姓們攘 攘往來,且自熱鬧。常奇暗想道:「不料化外荒遠之地,卻有這一個大都會,竟與中 華氣象相去不遠。有詩為證:

  極目荒寒處,俄然有路通。   建牙窺勝概,帶巾見英風。   城郭依山固,人氏上國同。   小邦堪借力,遠連綠林中。

  當下公主引常奇入朝門內,參見國王,把常奇所言一一奏聞。國王遂宣常奇上殿 ,給與紙筆,先試他文字,即命公主出題。公主指所乘白鹿為題,要常奇作賦一篇。 常奇援筆立就,語皆精工,中有數聯警句云:

  「白者非馬,素衣宜孔子之裘。角者非牛,荒服備姬王之貢。光比充庭之鷺,指 之則在獐邊,色似入開之魚,分之則有蕉夢。靈台詠其濯濯,真與鶴鶴之鳥而齊輝; 萍野賦其呦呦,堪偕皎皎之駒而並重。依稀類虎,無異蓐收之神;彷彿疑麟,可作終 軍之頌。

  公主看了,大加稱賞,啟奏國王道:「他自誇文才,果非虛語。至其武藝,孩兒 已見他接箭放彈,兩般都妙,但未見其全技耳。」國王道:「且待明日再試他武藝便 了。」當日賜與筵宴。次日,國王與公主引著許多番兵番將齊集教場,召常奇到來演 武。常奇抖擻精神,放出平生本事,乘著番馬,好像騎熟的一般。於馬上放箭,無不 中的。至於槍刀劍戟等器械,般般演使,盡皆入妙。國王與公主俱大喜,眾兵將也都 嘖嘖歡服,國王宣常奇近前。問道:「卿具文武全才,如何不能得志,至於閹割?據 你說犯罪在逃,發憤自宮,不知你所犯何罪,可與寡人言之。」常奇遂把自己犯罪的 緣由細細陳奏。公主在傍聽了,奮袖而起,奏與國王道:「常奇為母舅報仇,可稱義 士,他母舅為方孝孺而死,也是個正人。孩兒向聞燕邸興兵,建文遜國,靖難之役, 屠戮忠臣,極其殘酷,人心甚為不平。今若提師入關,直抵冀北,申明大義,以紓眾 憤,有何不可?」國王道:「此誠快心之事。但恐兵微將寡,力不從心,為之奈何? 」公主道:「自古云:千軍易得,一將難求。今有常奇為助,既可畫策運籌,又能推 鋒陷陣,若使孩兒親統大兵,而以常奇副之,何患眾寡不敵?」國王便依公主之言, 即日拜常奇為元帥,管轄眾番兵,輔佐公主出征。又在教場選兵練將了月餘,然後擇 日起行。常奇奏聞國王,自改其名為常更生。引軍旗上,大書「華光國元帥常更生」 。公主在後,常更生在前,統領馬步士卒共十餘萬,浩浩蕩蕩,殺奔前來。

  不則一日,來至關津界口,時值霪雨連綿,人馬難進。常更生叫且安下營寨,等 候公主大隊人馬來到,商議攻取之策。公主便要打關,常更生道;「目今天降淫雨, 人馬難行,且宜養威蓄銳,未可輕進。況吾國既興仁義之師,當先馳布檄文,告諭關 中將士,使之共矢忠心。若其恃強不服,然後攻打未遲。」公主依言,即命常更生草 就檄文一通,於向日擒來的兵卒之內,選一個精細的,教他持檄而往。那時守關將士 ,因外國入寇,早已飛報各上司,隨有本處總兵官統兵,到關防禦。忽報關外有人送 檄文來到,持檄文者即先年被擄去的兵。總兵官使教放之。取那檄文來看時,上寫著 「華光國大元帥常更生」名字。檄中說建文君躬無失德,忽道培難之師,致國亡身竄 ,遠近同悲。又說忠臣被禍,人心不平。中有數聯云:

  「以天潢之戚,托靖難之名,頓令天子蒙塵,遂致大宗失繼。服袈裟而袍去袞, 聞者吞聲;讀楞嚴而磬懶敲,言之流涕。乾坤有恨,悲深暗雨愁雲;江漢無情,腸斷 新蒲細柳。虛無金殿,悵群鳥之晚朝;想像翠華,泣六宮之夜月。蕭條長樂,寂寞昭 陽。周公此來,成王安在?更痛一時忠烈,遂使十族摧殘,妻女皆入教坊,文字悉加 禁斥。古人於敵國效忠之士,猶贈恤以勵眾心,今日於本朝盡節之臣,反誅戕而無遺 種。德昭之死於匡義,東宮鮮被戮之官;濟王之斃於理宗,太湖無盡坑之卒。未若今 茲之其慘實為遠近所同悲。吾國雖雲小邦,頗知大義。聞此傷心之事,不禁奮臂而前 。今來翰旅陳師,非欲割州據縣。將求衲子於遐域,仍復正位於中朝。上慰先正先賢 ,用浩多方士雲。

  總兵官看了,搖頭道:「外方小國,怎敢出此大言?」因問來人道:「你可聽得 那常更生是何等人,有何本事?」來人稟道:「聞他原是中國一個太監,前日公主出 獵,遇見了他,因試他有文武全才,奏知國王,特加重用。今公主奉國王命,提兵前 來,就用他為大元帥。」總兵官驚訝道:「太監中如何有此等人?他既是太監,只該 出入宮禁,怎的到了外國去?好生奇怪。」遂把檄文,並綠來人口詞,飛報本省撫按 ,星夜表奏朝廷。一時多傳以為異事。正是:

  善變果然能變,姓常卻是非常。平易既為借用,更生亦屬荒唐。平果平乎?平而 適行其險;生則生矣,生而不免於傷。遭際了月仙公主,拋撇了幽儀二娘。向為母舅 報仇,誼切於親戚;今為先皇發憤,義動於往常。外邦安得有此內侍,中國又豈有此 貂璫?聞名者入耳而震震,見檄者觸目於皇皇。只道是閹官中之豪傑,那知是罪人內 之忠良。

  檄文傳送京師,宣德皇帝見了,勃然大怒。集廷臣會議,都道:「蠻邦無禮,宜 特遣大將,出師征剿。」天子問誰可為大將,著廷臣各舉所知,以憑選擇。於是翰林 院學士莊文靖特疏,保薦新襲爵的魏國公徐繩祖,堪任征蠻之事。天子想起徐繩祖為 世子時,曾於御前侍衛,果然人才出眾,武藝超群;今日莊文靖薦他,誠為不謬。遂 准其所奏,遣官星馳至南京,賜魏國公徐繩祖尚方寶劍一口,征蠻將軍印一顆,即日 督師,征剿華光國叛蠻。詔使去後,莊文靖又糾合了眾詞臣,並科道各官,今詞上疏 ,為請降恩赦事。其略云:

  「臣等伏念文皇靖難之日,一時被戮之臣,如方孝孺、鐵鉉、景清、練子寧、黃 子澄等,辱及妻孥,禁及文字,處之之法,未免過當。原其獲罪之由,不過各為其主 ,君子不以人發言,即使其人不正,而言有可取,猶當采錄。況彼為國捐軀,以忠義 自矢者乎?先臣姚廣孝,寬文字之禁,此天下所仰望於陛下者也。至於鐵鉉等,妻女 有入教坊者,鹹宜赦出;其子孫有箴匿他處,未經誅殺者,亦宜宥免,或量加錄用。 昔文皇曾云:『練子寧若在,吾當用之。』然則使文皇在今日,子寧等本身猶可赦可 用。何況其子孫?是又不獨天下所仰望於陛下,亦文皇在天之靈所深望於陛下者也。 夫漢高不殺雍齒,光武不殺朱鮪,史書稱其大度。英明如文皇,豈度量不及高光?其 初動於一時之忿,厥後已自追悔,但情未即行肆赦耳。今蕞爾蠻邦,敢出妄言,毀滅 先帝,誠可痛恨。然為今之計,不若先布恩詔,追復建文年號,並優恤死難眾臣之後 ,然後命將出師,殄彼小丑。則宇內決心,士氣百倍矣。抑臣更有疑者,外國之人, 何敢狡馬思逞?或亦被戮諸臣所株連之宗族、親友,逃入彼處,遵之使然。此輩本系 無辜,朝廷求之太急,致鋌而走險。今一旦見恩詔下頒,彼且幡然改圖,束身歸命, 不勞師武臣之力,亦未可知也。臣等冒死上奏,仰候聖裁。

  天子覽奏,隨降恩旨,追復建文年號,並復被戮諸臣官爵,存其後人,大赦天下 。又傳聖旨,著廷臣於文官內舉一知兵者協同徐國公出征。莊文靖便上疏,奏稱南京 國子監博士董聞,文武全才,可以委用。恰好徐國公也有表文到來,奏請董聞為參謀 。天子見二人所奏不約而同,即降特旨,命董聞為監軍道,與徐國公一同征進。正是 :

  才向成均論文字,旋從幕府典戎兵。

  話分兩頭。不說董聞加官晉秩,從軍出征。且說柴白珩自見董聞南京赴任之後, 甚覺熱中,選官之興勃勃,便收拾些銀兩,再往北京。仍通司禮太監鄢寵的線索,用 了好些錢鈔,得選廣州府東莞縣縣丞。要緊回鄉誇耀鄰里,一領了憑,隨即起身出京 ,從水路而行。當其出京之時,尚在莊翰林未薦董聞之前,及出京以後,但聞朝廷遣 徐國公領兵征蠻,並不知董聞升官一事。他在路行了幾日,那一夜,泊舟河邊。月明 如畫,因上岸閒步。忽遇著一個人,月光下,認得是東廠的差役,向在京師時,曾與 廝熟的。白珩問他從何處來,今往何處去。那人道:「我奉差往南京拿一個人。今已 拿到,要解到京師去。」因用手指著前面一雙歇下的船說道:「這就是我的船。」白 珩道:「所拿者何人?其人所犯何事?」那人道:「此人是你極認得的。他假了莊翰 林的書帖,到司禮監來投遞,被莊翰林查出,對鄢公公說了,因此差我去拿他。」正 說間,前面船上有人招呼那人上船。那人應了一聲,回身便走。白珩趕上前去問道: 「此人是誰,可對我說知。」那人一頭走,一頭答道:「是杜龍文。」白珩聽不仔細 ,把「杜龍文」三字認做「董聞」二字,因聲音廝混,一時聽錯,便又問道:「可是 董博士麼?」那人已走遠了,遙應道:「正是杜博詞。」原來杜龍文別號博詞,恰好 又與「博士」兩字相混,大家都認錯了。正是:

  廝混聲音處,差訛姓與字。   龍文認做董,詞又誤為士。

  說話的,那龍文、董聞,博詞、博士,聲音混誤,還不足為奇。只是杜龍文為何 恰好從南京提來,以致柴白珩愈加錯認是董聞,看官有所不知。杜龍文在北京,假了 莊翰林的書,騙了鄢太監;隨又假了別個官府的薦書,往南京應天府去打抽豐。為此 東廠差役緝捕到南京拿獲。柴白珩不知就裡,只道是董聞被捉,滿心歡喜。回到舟中 ,拍手大笑。想道:「董家妹夫先我做官,何等興頭!前在我家吃酒之時還話取笑, 何等驕慢!誰知今日我做了官人,他卻做了犯人。」又想道:「我初進學時,捏造口 號笑我的一定是他;指使學師詐我多金,也定是他。後來我在京候選,被兩個醉漢阻 隔;及把二人告到兵馬司,又是徐國公差人來討去,料也是他的所為。今日天理昭彰 ,有此現報。」便向僕徒們說知其事,取酒暢飲,吃得大醉,走到船頭上,遠遠指著 前面歇的船叫道:「董聞,董聞!你今日不羞麼?你當初幾番暗算我,欺慢我。好個 董博士,誰知也有今日!」那邊杜龍文在舟中遠遠的聽著,也因聲音廝混,認做笑他 。因問船上人道:「前面是甚麼船?那叫著我名字笑罵的是誰人?」差役答道:「是 你極相知的朋友柴白珩。」杜龍文聽了,恰好當初曾暗算白珩,今正合著白珩的言語 。只道白珩已識破機關,故今日把他來嘲笑,又羞又惱,正是:

  談笑微中,暗合適妙。   兩邊認差,可發一笑。

  不說杜龍文誤認柴白珩笑他,因羞變怒,記恨在心。且說白珩次日還想要到那船 上去,見了董聞,當面嘲笑。那知杜龍文的船已早開去了,不及相見,因此白珩到底 認是董聞被捉。歸到家中,便把這話報與父親知道。柴昊泉道:「我說這畜生那裡有 富貴在面上?他與丁推官相知,丁推官已死了;與莊翰林相知,如今又假書弄出事來 ,眼見得這條門路已斷,連官也做不成了。至若與徐國公相知,今徐國公領兵在外, 遠水不救近火,我如今須不怕他了。」便寫起一張告示來,分付家人把去,貼在董家 門上。告示上寫道:

  「柴衙 示。照得此屋,雖系董家原產,但向曾得過本衙,典價白銀三百兩,仍 該本衙管業,與董處無干。今本衙欲將此屋轉售與人,或典或租。有願成交者,經趕 本衙議價立契,不得有誤。特示。

  董起麟見了,吃驚道:「這屋是柴親家送還我的了。我兒替他兒子周全了犯罪罰 銀之事,故以此相謝,又筭賠償我以前所失之物,連原典契也送還我了。如何今日兒 子才做了個縣丞,便恁般做作起來?」柴氏淑姿也道父親可笑,喚那貼告示的家人進 來,問道:「我爹爹為何這等反覆?」家人道:「太老爺聽了大爺的言語,說道董爺 已為了事,被捉進京去了,故此把這告示教小人來貼的。」淑姿與起麟聽說,都驚問 道:「我家大爺為了甚事?這話那裡來的?」家人把白珩路上所聞的話述了一遍,淑 姿大驚道:「既有此事,如何我家倒不曉得?」起麟道:「半月前南京曾有家信來, 並不見說起。敢是近日的事。」正驚疑間,忽聽得門前一片聲喧嚷。起麟急出外看時 ,見一班人,都是軍漢打扮,又都是別處人聲口,一齊搶進門來。起麟那時,只道兒 子真個為了事,如今來拿家屬了,吃此一驚不小。卻見數內一個人,懷中取出一紙大 紅報單,向門上貼將起來,口中亂嚷:「報喜!賀喜!」起麟看那報單上寫著道:

  捷報
  貴府老爺董,欽授征蠻監軍道,同魏國公徐督師出征。
             京報人 高爵,榮升等

  眾人貼了報單,便向起麟討賞賜,太老爺叫得連天響。一時熱鬧異常,嚇得柴家 貼告示的家人踉蹌而歸。柴吳泉父子聞知,目瞪口呆,互相埋怨。昊泉埋怨兒子訛傳 ,白珩埋怨父親性急,連忙遣人把告示揭回,又送極盛的一副禮去稱賀,正是:

  勢利面孔,如黃梅天。   忽晴忽而,轉盼改前。

  董起麟見柴昊泉父子反覆無常,付之一笑。不一日,董聞有家書寄回,道是軍事 緊急,即日起行,不及歸家省親。起麟也附與平安家信,書中略述柴家反覆之事,不 在話下。且說柴白珩擇了上任吉日,別了父母,帶了妻子,往廣州府東莞縣赴任。到 任未幾,忽奉本府太守之命,差他解送軍餉,赴徐國公軍前交納。原來徐國公領軍出 征,奉旨將南粵一帶地方應起解的錢糧都撥充軍餉。為此廣州知府特差東莞縣縣丞柴 白珩解餉前去。你道這個苦差為何偏點著了柴白珩?原來是杜龍文指使的。龍文前被 東廠差役拿獲解京,卻於半路舟中把差役灌醉,乘夜脫逃,遂挈家奔到廣州府,改姓 名為土尚文,投托一個相知,叫做列天象。那列天象就是列天緯的兄弟,向年也曾到 河南來,與龍文廝熟,今現為廣州府吏員。龍文投在他門下做個貼寫的書手。恰值知 府為解餉事,傳諭吏房,將應差屬員,開列職名聽點。杜龍文銜恨柴白珩,便指使列 天象把柴白珩的職名開上去。知府即便點差了,給批發餉,刻斯交解。白珩不敢推辭 ,只得奉命前往。

 看官聽說,若柴白珩此去,把軍餉如期解到,沒甚差誤,雖是苦差,也還不見得 便害了他。那知偏又撞出事來。有分教兩錯認方才召怨,三合湊又復生災。一冤家方 才放寬,兩對頭人又復肆毒。正不知撞出甚事,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三卷 監軍忘怨釋大罪 學士詰奸省遠行

  詩曰

  狹路相逢人可危,含沙暗射事堪疑。   那知度量唯賢大,又有機權見智奇。

  卻說柴白珩奉差解餉,本府撥兩個公差跟隨同往。那兩個公差中,一個卻就是路 小五。你道小五因何到了此地?原來他徒罪日期已滿,沒有盤費回鄉,只在沿途求乞 。杜龍文逃往廣州之時,路上遇著了他,收為伴儅。及龍文做了廣州府裡貼寫書手, 便扶持他充了本府的公差,改姓名為伍輅。今日恰好點著他跟隨白珩。他既改了名姓 ,又習了一口廣州鄉談,面上又長了些髭鬚,白珩那裡還認得他?他卻切記舊恨在心 ,要在路上把白珩暗算。白珩於路曉行夜宿。每到一處,自有彼處官府送來伕役扛抬 餉銀,忽一日,送來的伕役裡邊有一人,是路小五的舊相知。你道是誰?原來就是宿 積。那宿積自問徒既滿之後,不知又往何處做了賊。今逃在外邊,充作民夫,前來應 役。白珩一發忘記了他的面龐,全然不放在意裡。豈知路小五卻與宿積暗暗打了照會 ,只要算計白珩。正是:

  鼠雖忘壁,壁不忘鼠。   你不記他,他卻認你。

  那一日,也是合當有事,天色將晚,來到一個去處,一邊是山,一邊是溪。柴白 珩正騎著馬行走,不想那馬前蹄有失,把白珩顛將下來。白珩立腳不住,一骨碌滾入 溪裡。眾人都吃驚,一齊來撈救。不提防路小五與宿積趁著鬧哄裡取了一鞘銀子,奔 入山凹曲寧去了。白珩在水裡掙扎起來,換了濕衣服,驚魂既定,然後查點伕役銀鞘 ,方知被人盜了一鞘銀子去。那時著了急,權借近山民房住下,遣人四下探尋,一時 那裡尋得著?次日又盤桓了一日,白珩恐遲了限期,只得一面告知彼處縣官,著落該 司巡檢差弓兵緝捕,一面且將現存餉銀先解往軍前交納。心中懷著鬼胎,十分恐懼。 正是:

  與賊同謀害不小,兩番失盜皆自討。   前失家銀猶且可,今失官銀怎麼了?

  話分兩頭。且說董聞協同徐國公統兵至粵中,就關口紮住營寨,商議遣兵。董聞 道:「目今各處調來兵卒,尚須操練一番,然後可用。況蠻兵久駐關外,養威蓄銳; 我軍遠來,路途勞頓,未可便令對敵。須訓養精熟,待彼兵動時,我設法挫其銳氣, 那時便成破竹之勢矣。」國公依言,便與董聞每日操演軍馬,建牙設纛,聲勢雄壯, 軍威甚盛,只等糧餉接濟。柴白珩解餉到來,先付監軍道衙門投揭進謁。只見董聞冠 帶著坐在上面,左右兵衛森嚴。白珩進前恭拜。董聞在公堂上,不便講論親情,一任 白珩跪拜畢,把文書呈遞。董聞看文書上限期,已遲了一日,及計點餉銀,又缺了一 鞘。白珩稟稱路上被盜失銀,一時不能緝獲,以致羈留連限。董聞道:「若按軍法, 解餉違限,已該斬首。況餉銀有缺,一發罪重了。」白珩聽說驚慌無措,再三哀告, 叩頭不已。董聞道:「縱使我饒了你,只怕國公不肯饒你。」正說間,恰好國公遣人 來請董聞去議事,董聞便教白珩隨著同去。白珩捏著一把汗,進得轅門,看了恁般軍 威,不覺股慄。董聞與國公相見過,帶傍坐下,然後傳喚白珩上前。恭拜罷,俯伏在 地。董聞代他陳訴途中失銀以致違限之故。國公聽了道:「如此違誤,當按軍法,斬 首示眾。」便喝刀捆手將白珩綁起來。嚇得白珩魂不附體。董聞忙起身告道;「此人 罪雖當斬,念繫在下內親,還求看薄面,免其一死。」國公道:「既是先生內戚,且 饒他死罪,只發去軍政司捆打罷。」董聞又告道:「他本是書生出身,吃棒不起。伏 乞格外垂恩,並免其罪責。所缺餉銀,要他賠補便了。」國公道:「論軍法,本不當 如此寬有。但先生在這裡講情,只得曲從了。」便叫把白珩放了綁,交附董監軍處, 責令賠納所缺餉銀。然後免罪釋放。白珩此時真個像離羅王殿前放轉來的鬼,深感董 聞活命之德。當時聞其事者,把黑子白丁,按著天干地支,編成一篇言語道:

  「柴黑子不喜半子,並欲拋棄女子。柴白丁不識一丁,反去悔慢親丁。自道有錢 ,黃甲取攜而如寄。笑他沒福,青康虛度而無成。徒逞申:詈予之口,不訂丁:伐木 之盟。誰知文士燃太乙之藜,光分丙夜,更兼書生嫻武子之略,胸藏甲兵。學術無窮 二酉,軍法亦諳三申。拜午門而受詔,率成卒以長征。聲靈幾遍二亥之步,風雲能遣 六丁之神。不幸我生不辰,倏示相逢狹路。那堪中途脫卯,旋且待罪軍門,責有所歸 ,難委之某甲某乙。餉無以應,怎謝夫呼癸呼庚?以彼文庫與武庫齊開,果然是戌沖 辰辰沖戌。在我仇星與煞星交會,險做了寅刑己已刑寅。追咎選官時,不自諒丑不冠 帶。多應起程日,犯著了己不遠行。午馬雖雲祿乎,無奈未為羊刃丁火今番絕矣,難 言酉是長生。何期君子,曲宥僉壬,特屈必申之法,思全切已之親。實綠內子而推愛 ,用告同寅以免刑。因之黑子留得丁男在,幸而白丁延得子孫存。早知我今朝負著數 重顏甲,悔教他昔日受盡千般苦辛。

  柴白珩雖然保全了性命,又免了罪責,只是這一鞘餉銀,難於追緝。欲待賠納, 奈家鄉又遠,那得銀子應手?正在憂惶,且喜彼處巡檢緝獲住了一個賊人,並那鞘原 銀,一齊解到軍前。董聞查點銀子,一些不缺,及問賊人姓名,方曉得是宿積,董聞 笑道:「此賊床頭之金尚然能盜,況途中之物乎?」白珩聽說,慚愧無地。董聞把宿 積拷問,宿積招出路小五來。董聞使將宿積押發本處官府嚴行監禁,待拿到路小五一 同正法。一面把所獲餉銀解送到國公處,查收明白,即發批回,打發白珩回任去。白 珩千恩萬謝,自往廣州任所去了。

  看官,你道路小五與宿積同走,如何獨是宿積被捉,路小五倒逃脫了?原來那一 日二人盜了這一鞘銀子,奔入山曲中,本欲就山僻處分贓,因恐有人追尋到來,權把 銀子藏在一個山洞裡,扮些泥土樹葉來遮蓋著,等待柴白珩起身去了,然後來取。不 想白珩去後,本處巡檢即奉縣官之命,廣差弓兵,日夜在山中巡緝。路小五膽怯,且 自躲過。宿積卻自恃有飛簷走壁的伎倆,逕潛至山洞邊,盤在一顆松樹頂上,要乘間 下來取那銀子。當被鄉兵瞧見,圍住擒捉,因此被獲。巡檢將他拷訊,招出藏銀所在 ,所盜原銀無失。路小五聞宿積被捉,便連夜逃回廣州,躲在杜龍文家裡。龍文遂與 小五計議道:「我和你都要暗算柴白珩。可恨那董監軍曲徇親情,被他脫了這場災難 。如今一不做,二不休,有個妙計在此,管教柴白珩今番斷根絕命,連董監軍也拖他 下來。」小五道:「有何妙計?」龍文道:「宿積招報的是路小五名字,卻不曾說是 伍輅。我今把伍輅出名,寫一紙首呈。你徑北京兵部裡去,首告柴白珩誤餉當斬,董 監軍受了重賄,徇私故縱。開說他按兵不動,有通番之意。這個罪名,可不把他兩個 都斷送麼?」小五道:「此計甚妙!我若被他們拿獲,左右是死。今不若拖他下水, 或者倒可脫罪。只是如今官府正緝拿我,路上行走不便,如何是好?」龍文道:「待 我弄一個假官護封來,封了首呈,你繼著前去,只說奉本省府院差,往北京兵部投遞 文書的,便沒人盤詰了。」小五道:「如此卻好。」龍文便寫起一紙首呈來,把廣東 巡撫的官護封來封了。他是慣會用假印的,隨即私雕撫院關防,鈴印停當,付與路小 五收好,又付與些盤費。小五收拾行囊,星夜前行,果然路上沒人盤詰。不幾日,奔 至京師,才把假官封拆去,將首呈徑赴兵部衙門投遞。兵部官將那首呈上,寫著出首 人伍輅,首為枉法受贓,通番誤國事,中間備言柴白珩失誤軍餉,法當斬首;董聞受 賄一千兩,徇私故縱。又說他按兵不動,虛耗錢糧。又捏稱他與柴白珩同謀,於某月 某日密遣心腹私通番邦,其心叵測,詞中即引宿積為證。兵部見事件重大,便將首人 拿下,啟奏朝廷。天子覽奏,命該部察議。部臣議遣刑部官一員,兵部官一員,往軍 中按問其事。正是:

  讒間望諸君,書謗樂羊子。   從來任事難,其難有如此。

  看官聽說,自古大將統兵在外,欲立大功,必須內有同心之臣,如平勃交歡,將 相和調,然後做得事體。倘或人各一心,武臣才高,文臣忌之,外臣權重,內臣忌之 ,小巨驟升,大臣忌之,非科目而蒙超擢,科目中人又忌之,縱使欲為國家效力,其 如每事制肘,如何做得?試看樂羊子之賢,猶不免謗書一篋;廉頗之勇,不免郭開之 譖;樂毅連下齊七十餘城,只三城未下,猶有人說他按兵不動,致起燕王之疑;諸葛 孔明鞠躬盡瘁,李嚴猶反覆其詞,召他回軍;岳鵬舉精忠報國,張俊猶嫌他出身行伍 ,驟然與己同列,便生嫉妒,何況其他?今董聞蒞任從征,還沒多日,事體未曾做起 ,便有小人將他中傷。朝中眾臣,那一個是肯替他分辨的?只有翰林學士莊文靖是他 的薦主,又是他的老師,有心照顧他,因面奏天子道:「臣料董聞才略可用,決不負 朝廷委託。首人之言,斷不可信。若果受賄徇私,國公何不舉劾?豈國公亦徇私耶? 其不可信一也,若雲按兵不動,彼身在行間者,必自有成算,且國公是主將,兵之動 與不動,非董聞所得專,其不可信二也。至雲遣使通番,國公耳目甚近,豈有不知之 理,其不可信三也。況董聞本系國公所薦,今因一細人之語,便遣刑官鞠詢,輕董聞 ,即所以輕國公,恐無以作大臣敵汽之氣。如必欲按問其事,臣請御命而往,善巧訊 察,庶可得其實情以邦。」天子准奏,即著莊文靖同刑部員外殷仁,押原首人伍輅, 星馳赴彼,質審虛實,奏請定奪。聖旨既下,兵部便將路小五並原首呈詞交付欽差官 。莊、殷二公不敢羈遲,即日起身出京。行過兩三日,那一日歇在館驛中,莊文靖忽 有慌遽之狀,急傳喚首人伍輅到來,屏退左右,喚他近前密諭道:「你的原首呈我帶 在身邊,不想一時遺失,並也抓尋不著。今沒奈何,只得要你照前另寫一紙來,不可 聲張,我自重重賞你便了。」路小五口雖答應,心中暗想道:「這首呈不是我自寫的 ,我只看得一遍,那裡記得?」卻又想道:「他既失了原呈,要我另寫,我就胡亂寫 去,打甚麼緊?落得討他的重賞。」便取過紙筆,依稀彷彿,寫下一張來。莊文靖接 上去看了,冷笑了一聲,忽然變色,拍案大怒,喝罵道:「你這大膽的奴才!原來前 日首呈,不是你寫的。今日教你另寫,不但筆跡不對,且言語支離,自相背謬。你道 我真個遺失了原呈麼?」一頭說、一頭袖中取出那紙原呈來,放在案上,命左右請員 外殷仁過來,一同核對,果然是兩般筆跡。原呈上說董聞受賄一千兩,今卻說受賄二 千;原呈說某月某日遣使通番,今寫來的月日又與前不合,真個是牛頭不對馬嘴。文 靖對殷仁說道:「據此看來,明系誣首。今只須拷錄他的口供,即可回奏。不必遠赴 軍中審問,致損外臣威重。」殷仁點頭道是。文靖便把伍輅嚴刑鞠問,要他供招因何 誣首,系是何人指使。路小五料賴不過,只得將杜龍文指使的緣由,並自己的真名姓 ,杜龍文的假名姓,及私雕官印之事一一招出。正是:

  杜去木傍改作王,路五顛翻為伍輅。   古董官印可假為,首人首呈難假做。

  莊文靖與殷仁錄了路小五口詞,即日回京復奏其事。天子震怒,傳旨將路小五就 於京師處決,又命刑部行文廣州府,將杜龍文斬首示眾。其窩藏社龍文之人,知情不 首,無應重處。當時聞者無不快心,都道莊翰林善巧方便,捷於辨奸,不惟省了遠行 ,又全了朝廷委任大臣之體。有幾句言語說得好:

  君子容小人,小人不能恕小人;小人陷君子,君子偏能全君子。小人不能恕小人 ,遂至怨君子之容小人;君子偏能全君子,遂立辨小人之陷君子。小人怨君子之容小 人,又復遣小人來害小人;君子辨小人之陷君子,不勞君子去鞫君子。為遣小人來害 小人,反送了害小人之小人;不勞君子去鞫君子,更全了薦君子之君子。送了害小人 之小人,不能害小人所首之君子以快小人;全了薦君子之君子,更能全君子所容之小 人以安君子。究竟小人枉自做小人,須知君子落得為君子。

  刑部行文至廣州府時,杜龍文已先被本府太守拿下了。你道為何?原來他聽了妻 子言語,毆了母親,被母親告了忤逆,並說他改名逃罪之事,為此太守將他監禁在獄 。正待審問,恰值部文行到,太守便把杜龍文綁付市曹,斬首正法。又即委東筦縣上 丞柴白珩去搜他家裡所藏假印,搜出假印數顆。凡各衙門的印信關防,與極要緊鄉紳 客宦的圖章,都私雕在家。太守看了,不覺大怒,立提吏員列天象到來,喝罵道:「 奴才!杜龍文既是犯罪脫逃之人,前日來投奔你,你就該舉首。如何竟收納了他,教 他改名換姓,混充了貼寫書手,又憑他私雕官印,你只是容隱?你做我衙門裡人,怎 敢如此大膽玩法?」列天象頓口無辨,只顧叩頭。太守道:「你家父兄當初首告舉人 袁念先,害了他全家。今日你這奴才又窩藏那誣首官府的歹人在家裡,真是個惡種。 如今奉部文要把你重處,你也休想活了。」說罷喝令左右將列天象重打,遂立斃於杖 下。一時廣州府裡除了兩個惡人。有好事的做下幾句判語聽他道:

  「逆親之人,私造官印,不孝所以不忠;欺君之人,謀害朋友,不忠所以不恕。 藏忠臣書集之袁念先,宜其有賢甥;害正人身命之列天緯,安得有賢弟?杜賊姓名雖 改,國法難逃;列家種類無存,果報不爽。

  且說柴白珩往杜龍文家搜取假印之時,搜出一箱書札。其中有與學師往來的手書 ,又有與太監府裡人往來的手筆,方曉得當初唆使學師來作對的是杜龍文所為。又曉 得後來使醉漢阻他遲期,假書帖去兵馬司討出犯人,也是杜龍文所為,並不干董聞之 事。白珩此時,不覺爽然自失,如夢初醒,歎道:「我一向錯認了董家妹夫,豈不可 笑?他若平日如此暗算我,前日解餉時節,怎肯救我?原來以前這些事,都是杜龍文 那斯的奸謀。我自恨當初不識好歹,認好人做歹人,倒認歹人做好人,把董家妹夫視 如寇仇,反把路小五,杜龍文二人做心腹。前日若非丁推官審出盜情,那曉得路小五 不是好相識?今日若非莊翰林審出證首,又怎知杜龍文是緊對頭?我加惠於彼的,倒 把我謀害;我得罪於他的,倒肯替我周全。」轉展尋思,一發難得董家妹夫這般大度 ,這般盛德,跌足容嗟,感而泣下。正是:

  小人奸險,君子寬平。   孰邪孰正,久之自明。

  說話的說到這裡,不但莊翰林完結了首人公案,又使柴白珩明白了董聞心跡,已 是十分快暢了。只是杜龍文與路小五兩個移名改姓的惡人都已受了惡報,復了本來面 目,倒有了結局了。還有一個常更生,雖也改換了名字,卻是英雄豪傑,尚流落外方 ,未有歸結,不曾復得原名,還其故我。他本與董聞為結義弟兄,如今他便曉得董聞 那裡曉得他,正要和他對敵。後來卻怎地相通,如何會合,看官住著,待在下慢慢說 出他兩個相通、會合的機緣來。有分教:干戈隊裡,忽傳紅粉奇情;劍戟叢中,頓接 裙釵芳訊。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卷分解。

第十四卷 俊紅顏陣上動芳心 俠谷樓軍中投片札

  詩曰:

  鋒刃叢中兩俊娥,一般豪俠世無多。   劍花飛處光分面,墨陣揮來筆止戈。

  卻說常更生休養士卒已久,月仙公主著令他進兵打關。常更生領命,統軍直抵關 下。早有探馬報入關中。董聞與國公聞報,即引數百騎登高望之。見番兵一半騎馬, 一半騎鹿。當先一員大將,生得相貌堂堂,威風凜凜,只是沒有鬚髯。前隊引軍旗上 ,大書「華光國元帥常更生」八個字。看他手持鋼鞭,騎著一隻大鹿,往來馳騁,好 不勇猛。正是:

  指鹿趙高將秦害,馬原不可以鹿代。   今看騎鹿與馬同,這個貂璫真可怪。

  國公看了,對董聞說道:「據彼國來使說,這常更生本是中國一個內監,不知為 何逃入外邦。且聞彼國的公主自誇能武能文,卻又愛這內監才兼文武,使為元帥,尤 為可異。」董聞道:「想彼國所恃者,惟此人耳。若先擒此人,便可不勞而定矣。」 國公道:「明日我當親自擒之。」董聞道:「待在下今日先送個信兒與他。」說罷, 取過弓箭來,開弓發箭,看著那引軍旗,颼的一聲射將去,卻正射在常字之上。常更 生見了,喝聲采,遙望著關上叫道:「那射箭的將軍,可下關來與我分個勝負。」董 聞令部卒高聲答道:「今日且退,明日決戰。」常更生聽說,即引兵退下數里,紮住 營寨。

  番兵拔得旗上那枝箭兒,把來呈上。常更生看時,見箭桿上刻著「監軍董聞」四 個字。常更生驚喜:「原來董家兄弟在此。我聞得他初任國子博士,如何便做了監軍 ?莫非同名同姓的麼?」心下好生猜疑,只待明日交鋒時識認端的。正是:

  兩人各在一軍中,彼此難將姓字通。   神箭俄從天際落,英雄自此識英雄。

  次日國公與聞正要引兵出戰,忽報老國公處送家將一員沙伏虎,到軍前效用,兼 有家書附到。國公傳令喚進。只見那沙伏虎生得身材長大,一部落腮短鬍鬚,戎裝披 執,且自雄健。恭拜畢,呈上家書。拆看時,原來書中報說國公的夫人近日染病身故 。國公看罷,慘然下淚。董聞再三勸慰道:「王事為重,且免愁煩。」國公也只索罷 了。因問沙伏虎:「你幾時在我府中的?」沙伏虎道:「小將在府中已久,董爺認得 小將的。」董聞道:「我並不認得你。」沙伏虎道:「小將非別人,便是大力庵中沙 有恆和尚。」董聞仔細一看,方才認得面孔,因笑道:「你改了名,又改了裝束,頭 上蓄了發,口上又長了鬍鬚,教我那裡還認得?我且問你,幾時還俗的?」沙伏虎道 :「向承董爺薦書,蒙老國公爺青目,用為家將,特命還俗改名。今奉差至軍前效用 。」董聞道:「原來如此。」因又問道:「你既還了俗,可曾有妻室麼?」沙伏虎道 :「蒙老國公爺就將唱盲詞的婦人門氏賜與小將為妻了。」董聞聽罷,不覺大笑道: 「你當初一宿之緣,今定了百年之好矣。」國公聽說,也笑將起來。正是:

  從前疑真是假,後來去假是真。   向說坐懷不亂,今已共枕相親。

  正說話間,小校飛報常更生已引兵來了。國公便欲親去迎戰,董聞道:「明公不 必自行,可即著沙伏虎去。此人武藝盡看得過。」國公遂令沙伏虎引五百鐵騎前去衝 陣。沙伏虎得令,抖擻精神,飛身上馬,拿著一條渾鐵棍,出至營前迎戰。常更生見 了,笑道:「量你末將,何敢敵我?可請那董監軍來與我決個勝敗。」沙伏虎怒道: 「我家董監軍豈輕與鼠輩交鋒?只消我這條根兒,管教結果你性命。」常更生道:「 且莫鬥口。」便指麾隊裡一員番將出馬來迎,沙伏虎便與那番將交戰。不上數合,那 番將早已力怯,被沙伏虎一棍打落馬下。常更生見了,大吼一聲,把鹿角一拍,手舞 鋼鞭,直衝將來。沙伏虎忙以棍相迎。一來一往,真好一場大戰。正是:

  同為還俗的僧人,一個還俗了真還,一個還俗了反脫。並是有妻的和尚,一個無 妻了忽有,一個有妻了若無。一個光不光,下面尚留一個光頭;一個禿不禿,上面卻 剩一張禿嘴。一個手揮鐵棒,腰間另有肉棍一條;一個將號千城,囊中並無雞卵兩個 。一個大力僧,力果然大;一個常鬍子,胡已改常。一個出家不了,難言有恆;一個 自號更生,誰知善變?各人換相各不識,兩下爭鋒兩不休。

  二人鬥了多時,常更生賣個破綻,讓沙伏虎一棍打來,他卻躲個過,隨把鋼鞭照 頭的打去。沙伏虎爭閃時,那條鞭已從手腕上擦了一擦。沙伏虎負痛,撥回馬便走, 常更生從後趕來。巧得關上矢石齊下,救了沙伏虎入營。國公怪他敗陣而回,要按軍 法處置。董聞勸道:「他已曾贏過一員番將,今可將功折罪。」國公乃喝退了沙伏虎 ,欲自去與常更生交戰。董聞道:「不消明公自去。我董聞不才,請擒此賊,以獻麾 下。」國公喜道:「先生若出戰,不佞當從壁上觀。」當下董聞全身披掛,綽槍上馬 ,出到陣前。那邊月仙公主聞說常元帥得勝,便親自引兵前來接應,恰好與董聞相遇 ,各立馬在門旗下。你道他怎生模樣?但見:

  粉面偕雪刃爭光,玉手與霜刀並耀。貂毛一段,灣灣的圍在烏鴉鬢邊;雉尾兩根 ,飄飄的插在盤龍髻上。腰間束一條扣玉環的細細獅蠻帶,足下穿一雙嵌金線的小小 鳳頭鞋。眉比春山,楚楚又如弓影;眸同秋水,溶溶更似劍光新。太公蒙面斬妲己, 當日武夫眼中,恐未嘗見此佳麗;紅拂改裝隨李靖,今朝元帥府裡,又安能有此妖燒 ?管教兵卒手酥麻,應使將軍心炫亂。

  董聞看了那公主的美貌?也還不在意裡。倒是國公在關上望見了,暗暗喝采道: 「不料番邦倒有這一個美貌女子。」那邊月仙公主見了董聞堂堂一表,丰姿可愛,因 想道:「原來中國有這等好人物。我若生擒得此人,自有道理。」便不等常更生出戰 ,逕自舞雙刀,縱坐下白鹿,直奔前來。董聞挺槍來迎,鬥到五十餘合,不分勝負。 董聞心生一計,虛掩一槍,撥回馬,佯敗而走。公主那裡肯捨?緊緊的從後追來。董 聞掛住了槍,張弓搭箭,望著公主頭上一箭射去,正中他冠上插的雉尾,把那根雉尾 射落下來。公主嚇了一驚,不敢復追,勒轉了所乘白鹿,回陣而去,兩家各自收兵。 公主回到寨中,對著常更生極贊董監軍人物之美,武藝之高。又感激他只射雉尾,不 即射我之德。常更生道:「此人就是小將時常對公主娘娘說的結義兄弟董聞。他昨日 一箭射中我引軍旗,箭桿上有董聞名字,小將還只道是同名同姓的。今日陣上望見, 卻正是他。」公主道:「我只見他旗上有『監軍董』三個字,不想就是董聞。常聽得 你誇他的才藝,果然名不虛傳。且不但才藝好,人物更佳。我外國那裡有這等好人物 ?」常更生道:「他矢無虛發,公主不曾防得他,險些被他射傷。」公主道:「據他 恁般神箭,要射傷我何難?他卻不射傷我,也是他的好意。」說罷,只顧低頭沉吟。 常更生猜著就裡,便進言道:「小將不敢唐突,莫非公主娘娘有意於此人,要與他講 和麼?」公主聞言,不覺臉兒暈紅,即屏退左右,密語常更生道:「實不相瞞,我久 欲得一中華奇士,以身歸之。今觀董生才貌雙絕,真佳選也。他若肯與我結秦晉之好 ,我當稟知父王,休兵解甲。你既與他相契,可能為我傳達此意否?事若得成,我歸 順了中國,你便是朝廷有功之人,爵祿當然不小,也可遂你昔日之志。」常更生道: 「這不難。待小將明日與他對陣,先教他曉得我就是常奇,然後好遣使致書,把公主 之意對他說。他信小將之言,自然悅從。」公主歡喜應諾。正是:

  才從對壘為仇敵,便欲元戎作蹇修。

  且說聞收兵入關,國公接著,笑道:「先生今日射法,真不啻百步穿楊之技。但 只射他雉尾,不肯射殺他,莫非憐那女子美貌,不忍加害麼?」董聞道:「非也。昔 諸葛武侯南征孟獲,參謀馬謖進言曰:『攻心為上,攻城為下。』今華光國僻處遐方 ,得其土不足以為守,殺其人不足以為武。不若懷之以德,使彼傾心歸命,貢獻不絕 ,便是國家之福,可以回報朝廷矣。」國公道:「先生所言極是但必須生擒此女,彼 國方肯降順。明日我當親自出戰,務要把此女擒來。」當晚無話。

  次日,月仙公主與常更生一齊來到關前挑戰,真個威風凜凜,相貌堂堂。門旗開 處,月仙公主望見,又暗暗驚奇,想道;「看他人物,竟與董聞不相上下。只不知他 武藝如何。」正要自來迎敵,只見常更生拍坐下白鹿,挺手中鋼鞭,飛出陣前。國公 喝道:「你不是我敵手。可喚你那潑女子來,與我決個勝負。」常更生道:「你也不 是我敵手。可喚你那董監軍來認我一認,我有話對他說。」國公大怒,催馬迎戰,常 更生舉鞭對敵。戰了多時,國公全無破綻,勇力倍加,常更生暗暗喝采。公主在門旗 下看了,咄咄稱讚。常更生要使那彈丸的手段,便佯輸詐敗,誘國公追趕。約趕過了 一二十里地面,常更生掛住鋼鞭,取彈丸在手,想道:「我若打傷了他,便不好與董 聞講和了。只打他的馬罷。」便看著國公馬頭,一彈打去,正中馬眼,那馬應弦而倒 ,把國公掀在地上。常更生正待回騎來生擒國公,忽然一股黑氣從地而起,一霎時天 昏地暗。那黑氣直衝入番軍隊裡,撲著的便倒,番軍大亂,常更生也險些跌下騎來。 月仙公主急鳴金收兵。

  且說國公被馬掀翻,及跳起身時,只見黑氣衝起,一時不辨東西南北。心裡正慌 ,俄有金光一道,金光裡現出兩位神人,都是金帕紅袍,將國公左右扶挾而行。國公 腳不著地,好像騰雲的一般,頃刻間到了關前,兩位神人俱不見了。黑氣盡散,依舊 天清日朗。董聞喜得國公無恙,忙開關接入。國公備言神人相救之事,董聞道:「吉 人天相,況秉天子威靈,自然有鬼神呵護。」國公道:「那常更生斗了多時,鞭法沒 半點松懈,武藝甚高。無怪沙伏虎不能取勝。他方才忽然敗走,我也心疑。不想他彈 丸兒又這般利害。然他但害馬,不害人,未知何意。前日先生射箭只射雉尾,今日他 打彈只打馬頭,可謂相報之速矣。他說要請董監軍來講和,莫非先生也與他有舊麼? 」董聞道:「我董聞生平不曾與內侍相知,如何他卻要與我講話?待明日臨陣時,看 他有何話說。」國公道:「我想內侍中必無此人,其中必有緣故。明日先生問他,便 知分曉。」說罷,各自回寨歇息。當夜董聞在營帳中睡到三更時分,忽聽得帳前腳步 響。董聞疑是刺客,急跳起身,取了床頭寶劍,步出帳去看時,只見一個金帕紅袍的 人向前來施禮道:「還認得小弟丁士升麼?」董聞見了,把手中劍撇下,忙答禮道: 「年公祖為何到此?」丁士升道:「小弟生前為治水之事盡瘁而死,上帝憐我清忠封 為水神。令兄董遐施,生前慷慨仗義,今現為土谷之神。日間在陣上救取國公的,便 是我和他兩個。今後不須交戰,只在三日內有喜信到也。」言訖,轉身便走。董聞趕 去扯他衣袖,卻扯了個空,撲的跌了一交。猛然驚醒,方知是夢。聽軍中更鼓,已打 四更了。董聞不勝詫異。正是:

  忠臣能把忠臣助,義士還和義士通。   前日遊魂臨水上,今朝顯聖在軍中。

  次日,董聞與國公相見,細述夜來之夢。國公驚歎道:「原來陣上顯靈的,就是 二公。一向常聽得先生稱讚他兩人一個盡忠,一個仗義,果然今日都為明神。又蒙顯 靈相救,二公實未當死也。」便傳令軍中,備下祭禮,國公與董聞親自望空拜祭了一 番。董聞道:「據了公示夢云:『不須交戰,三日內當有喜信。』今且按兵三日,看 是如何。」國公依言,靜待兩日,並不出戰。到第三日,不見有甚動靜,只道夢寐無 憑。董聞正坐在帳上點撥明日交戰之事,忽小校來報轅門外有一個說是山東來的,要 求見監軍老爺,有什麼家書,要當面投遞。董聞心疑,便令喚進。那人到帳前參拜畢 ,董聞看那個人時,卻是個鬍子面孔,有些認得,只是一時記不起。因問道:「你是 山東何人差你來的?有甚密書投送?」那人向懷中取出一封書來呈上,道:「老爺只 看書中便知端的。」董聞即拆書觀看。書上寫道:

  「賤妾馬幽儀,斂衽百拜致書於監軍董老爺麾下向蒙洪恩,秉承明訓,銘入五內 ,感切二天。茲有啟者:前有游僧,攜賤妾而私遁。游僧非他,即常善變也。近有閹 監,入異域而稱兵,閹監非他,亦即常善變也。只因郁志未伸,故爾竄身外國。若聞 恩赦既降,自當歸命中朝。伏乞召念昔年之誼,馳一紙之書,諭以朝廷德意已經宥免 罪人,更請明詔招安,無使仍懷疑二。將見歡聲動地遐荒,不煩矯箭控弦之力。兵氣 銷為日月,立奏倒戈脫罪之功矣。臨楮不勝惶悚待命之至。

  董聞看畢,又驚又喜道:「我說內監中那有常更生這般一個好漢,原來就是常兄 。怪道他要請我相見講話。我一向只道馬二娘隨了遊方僧去,原來那游僧就是常兄。 正不知他怎地做了和尚,又做了內監。」因問來人道:「如今馬二娘在那裡?」那人 道:「現在山東寨裡。」董聞驚訝道:「如何卻在山東寨裡?你是何人?可是從寨裡 來的麼?」那人道:「老爺如何忘了,我姓習名風,就是昔年在路上相遇的乞兒。老 爺曾騙我到獄中,做了常鬍子的替身,今日怎便不認得了?」董聞把他仔細一看,笑 道:「我說有些面熟,一時記不起。當初騙你的是我,後來央國公老爺對撫院說了分 上,釋放你的,也是我。你釋放之後,卻怎生到了山寨中去,如今卻從山寨裡寄書來 ?」習風道:「我習風本是定尚義部下的人。」因把當初假扮乞兒之故,及現今坐第 三把交椅的話,細細說了一遍。董聞大笑道:「原來你做了乞兒時,就是山寨中奸細 假扮的。既如此,我當初借重得不差。」習風又把常奇要取馬二娘上山,因此削髮剃 鬚,扮了和尚;又嫌山寨非安身立命之地,要出外遠遊,因此又自閹割了,扮做太監 ,竄入外國的話,細細說了,董聞方終省悟。正是:

  從此疑關才得破,向來異事實難猜。

  當下董聞把酒食款待了習風,遂率領他去叩見國公,並將馬二娘寄來的書與國公 看了,備述常奇當初得罪之由。國公道:「那常奇不惜身命,為母舅報仇,是個義士 。他的母舅,不過因藏了方正學的文集而死。今方正學已經追贈,他母舅若在,也在 赦中,何況常奇。先生可寫書與他,招他來投降便了。」董聞領命,隨即修書一封。 國公便命習風做個下書人,習風欣然允諾,道:「我便去。總是馬二娘也有書在此, 要寄與常善變,勸他投降。如今正好一齊帶去。」董聞聽說,便一發討他那封書來, 拆開與國公同看。其書云:

  「一經分手,遽悵各天。萬里睽違,頻年闊別,雖金罍不能解其永懷,萱草不能 止其心痿也。司馬返報任安書云:『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以君之情,毋乃類是 。然君從不念妾,獨不念桑梓之地乎?君雖改相,妾不改心。舊愛依依,何忍遐棄? 且君之所以竄入異域、掉頭不顧者,正為罪未釋而志弗伸,不屑處山寨之中,作楚囚 相對耳。今天子大頒恩赦,追復建文年號,並贈死節諸臣,未必非子房一擊之力,是 君之功已建,名已立,義已佈於天下矣。不及此時束身歸命,仍返故鄉,猶欲奮螳臂 以擋車,竊恐添蛇足而失酒。高明如君,度不出此。情長紙短,書不盡言,統惟垂鑒 。

  國公與董聞看了這封書,都贊歎馬幽儀善於詞令,真女中學士,且又忠義可嘉, 便依舊把書封好,付與習風前去。習風一騎徑望番寨奔來,口稱:「我是中國下書人 ,要見你常元帥的,休得放箭。」當被番兵拿住,簇擁到常更生寨中。常更生認得是 自家人,跳來問道:「你為何來到此間?」習風道:「大嫂差我送書與董監軍,因此 董監軍就央我到這裡下書。大嫂也有書寄與大哥哩。」常更生喜道:「我正要把自己 的蹤跡通信於董監軍,你先對他說明了,卻是最好。」便將董聞來書拆看,見上面寫 道:

  小弟董聞,再拜致書於元帥常見麾下。憶自開封一別,懸念殊深。及得丁公子書 ,景仰高義。方謂英雄伏草澤之間,正欲相機借勢,為兄推轂,初不料兄之遠適異國 也。今接尊閫馬夫人手教,始知目下對壘交鋒者,即系舊時知契。開我迷惑,為之爽 然。竊歎吾兄跡大奇,謀大幻。欲踐紅裙之約,既自同季布之髡,欲托黃門之遊,又 甘作馬遷之腐。號曰善變,誠善變矣。然變而能通,則思復。今天子追念忠儀,赦免 罪人,才如吾兄,自當擢用。若能投誠納款,幡然改圖,爾公爾侯,指日可必。或疑 檄文過激,恐遭譴責,重以此故,未肯回心。以弟度之,是不足慮。孔璋受之於魏武 ,賓王惜之於則天,今上聖明,寧反遜此二主?仰邀恩詔,弟能任馬。恃愛布誠,伏 惟照悉。

  常更生看罷,大喜道:「天子既頒恩赦,我原是中國人,豈肯久居異域?但我蒙 此間月仙公主知遇之恩,何忍負之?今公主見董監軍才貌出眾,要與他聯秦晉之好。 若董監軍肯從其請,吾事諧矣。」習風又把馬二娘的書與常更生看了,常更生決意歸 降,便引習風去見公主,備言其故,將董聞來書呈看。公主道:「我初見董監軍丰采 不凡,以為罕有其匹。不意前日陣上,見那徐國公與董監軍才貌不相上下。你彈倒了 他的馬,正好生擒他來,卻被黑氣沖斷,嚇他逃去,甚為可惜。今董監軍既有書來招 你,你便可把我求婚上國之意對他說知。大約二人之中,必居一於此矣。」常更生道 :「小將與徐國公不相知,不好把這話對他說。若要與董監軍聯姻,小將當玉成其事 。」公主見董聞書中有「尊閫手教」之語,因問其故。常更生把自己與馬二娘往來顛 末述與公主聽了,並取出馬二娘寄的書,呈與公主觀看。公主笑道:「你已為閹人, 尊閫伉儷之情,猶依依不捨,又何怪我之求婚上國乎?」當下厚款習風,隨命常更生 即日修下回書,付與習風,歸報監軍。董聞將回書拆看,書云:

  「愚兄常更生,再拜覆書於監軍董賢弟麾下。向荷賢弟活命之恩,近又蒙此間公 主知遇之德,生我成我,等於二天。今公主仰慕賢弟才貌,思結伉儷之好。正欲遣僕 面陳悃愫,用執斧柯,適承翰教下頒,敢敬布此情於左右。昔漢室和親,且不惜降明 妃於沙漠,若以外邦治女,入配賢人,度非聖主之所不樂聞也。仰祈俞允,即惠好音 ,某解甲以待。

  董聞看了回書,心中好生不然,想道:「常死亦甚多事。招你投降,你便投降罷 了,如何又替那公主做起媒來?人之相知,貴相知心。縱然外家待我薄,我豈休妻再 娶之人?卻把這話來對我說。」習風見董聞顏色不樂,便道:「董爺為何看了這封書 ,倒皺了雙眉?」董聞道:「常兄豈不知我已有妻室?卻又要替我做媒。」習風道: 「那月仙公主有沉魚落雁之美姿,真個似月裡嫦娥下降。月仙之名,可謂名副其實。 這頭姻事,休要錯過了。」董聞搖頭道:「我豈是貪色負義的?只看常兄與一個青樓 有約,便不惜改頭換面去取他上山,更不聞別事(以下缺)

第十五卷 守糟糠義讓佳麗 懾宦豎智遣神偷

  詩曰:

  全智全名持己端,使貪使詐用人寬。   宋弘高義誰能及,虞詡奇才更自難。

  卻說董聞同著習風到國公寨中,把常更生的來書送於國公看了,備言自己不允他 求婚之意。國公笑道:「先生前日放箭,只射他雞尾,不忍射他,便有憐他美貌之情 。今日他來求婚,如何倒推卻起來?」董聞道:「前日不射傷他,原非憐其色,不過 欲服其心耳。」國公道:「今若拒其請,何以服其心?」董聞道:「我董聞已有妻室 ,豈容停妻再娶?憶昔荊妻未嫁之前,寒家貧困,無以為活。內父頗有解婚之意,荊 妻矢志不從,以致失歡於內父。今日幸得富貴,何忍負之?於情於理,誠有所不可。 」說罷,即取筆來,於常更生來書後面寫下四句道:

  「羅敷今日未有夫,使君昔日已有婦。   婦不負夫婦之賢,夫若負婦夫之過。

  國公看了,也取將筆來,寫四句在上道:

  「從一而終婦人吉,男子何必不二色?   一夫兩婦又何妨?如此堅辭太固執。

  國公寫畢,擲筆大歎道:「先生恁般堅執,莫非因尊夫人閫政過嚴,先生不免有 俱內之意麼?」董聞道:「非也。荊妻並不嫉妒,娶妾何妨。但若再娶妻,則斷不可 。今彼是外國公主,豈肯相下?若娶,將來必然自持其貴,反欲居荊妻之上,這怎使 得?」國公道:「據我看來,那麼略不動念,真可謂心如鐵石矣。但彼好意來求婚, 卻怎生回復他?」董聞道:「如今有一個計較在此,不知明公肯從否?」國公道:「 有何妙計?」董聞道;「此女難是外邦女子,原系小國一位公主。若論門當戶對,必 須公侯貴介,方可與之作配。今明公冰絃甫斷,鸞膠未續,正可結此良姻,以訂百年 之好。在下請為明公作蹇修,未議尊意以為何如?」國公笑道:「他本屬意先生,未 必屬意於不佞。」習風在旁插口道:「那公主在常更生面前,極口稱讚國公爺的人物 ,與董爺無異。他求婚之意,原說二者之中,必居其一。只因常更生與國公不相知, 不敢便把這話來唐突,故但與董爺議婚。」國公笑問習風:「這話可真麼?」習風道 :「這是習風親聽得的,並非虛言。他還說國公爺前日墜馬之時,可惜被黑氣遮斷了 ,不能致之使來,錯了這個好機會。」國公聽罷想道:「據這等說,那麼公主果然有 意於我哩。」心中暗喜,只顧含笑不語。董聞會意,便欲修書致常更生,竟與國公作 伐說親。正是:

  不作新郎宜作伐,既辭夫婿怎辭媒?

  董聞先把書稿呈與國公看,國公假意推辭。董聞道:「此事必求明公允許,方為 兩全。一來不虛了外邦求通上國之意,使其傾心歸順,是為有功於國;二來曲全了在 下,不使以硜硜之性,開嫌隙於外邦,致遠人不服,有誤國家大事。」國公道:「雖 則如此,還須奏聞朝廷,候旨定奪。」董聞使請國公一面拜疏,自己一面寫書於莊翰 林、楊閣下,托他從中周旋,務得御旨,一面書札來至常更生營裡。相見畢,把書呈 上。常更生拆之,其書云:

  劣弟董聞再拜復書於元帥常見麾下。從來嚶鳴與靜好,初無二理。吾兄與弟友聲 誼篤,知貧賤之交不可忌,豈糟糠之妻獨可樂乎?弟願為宋弘,不願為黃允,雖則如 雲,匪我思存也。重蒙賢公主雅意,欲與上國為婚姻。魏國徐公,年少才高,尚未有 耦,勝弟之卑門寒賤,已經娶室者,不啻萬倍。弟當為作蹇修,業已具疏請旨,不日 將有恩命。乞吾兄轉達公主,慨從執斧之言,速罷荷戈之役,則匪寇婚媾,動獲貞吉 矣。耑此布復,希照不宣。

  常更生覽畢,隨即把去與公主看了,公主欣然允諾。便一面款待習風,教常更生 寫書回報董監軍,一面商議班師歸國,一面遣人星夜回見國王,奏知結婚之事。國王 聞公主聯姻上國,徐國公做了本國女婿,十分歡喜。隨令休兵罷戰,遣番官繼降表入 關附奏朝廷。天子既見了徐國公奏章,人接得華光國表文,遂命朝臣會議其事。楊閣 老與莊翰林奏言宜從其請,於是朝臣都以為可。天子准奏,即差翰林莊文靖繼詔往華 光國封王,隨帶黃金彩幣,賜與徐國公以為聘物。欽命成婚,莊文靖不敢稽延,即日 出京,星夜前行。天子又以國公與董聞平蠻有功,特旨加賜國公祿米千石,加蔭一子 錦衣千戶世襲;升董聞為兵部尚書。朝臣又議得華光國元帥常更生,原系中國人,今 既投誠,宜授以官職。天子聞其已經自宮,意欲召為內侍,命尚未下。

  且說華光國王聞天使來到,出郭恭迎。開讀詔書畢,設宴款待天子來使,隨遣番 官二員繼表入京朝貢,那邊國公接受恩命,並所賜金幣,即與董聞商議行聘之事。董 聞道:「若但遺習風去,方為嚴重。」國公便差沙伏虎與習風同往送聘。選定吉日, 國公行親迎禮,董聞也相陪同往。其男女兩家迎娶儀仗之盛,遣嫁奩具之禮,自不必 說。國王令常更生隨公主入中國。那時國公因在軍旅之中,不便洞房花燭,且請公主 暫住公館,俟班師回到南京府第中,然後成親。一面大排筵宴,款待莊文靖與董聞常 更生三人。另設一席款待習風,命沙伏虎相陪。飲酒間,莊文靖說起前日審辨路小五 誣首一事,董聞稱謝不盡。國公道:「那宿積一向監禁在此,要等拿獲路小五一齊領 落。今路小五已在京師正法,宿積合當就本地處決了。」董聞想起當初董濟曾說飛簷 走壁的人也有用得著他處,因對國公說,免其一死,將他閹割了,送與常更生做個親 隨。正是:

  一個自宮,一個被割。   同是閹人,彼此各別。

  且說常更生聞得朝廷欲召他為內侍,遂於莊文靖面前,把自己出身履歷,及如何 犯罪、如何托身山寨、如何自宮、又如何竄入外國的緣故,細述一遍,因說道:「我 常奇頗負志略,斷不肯與貂璫為伍。伏乞大人代奏天子,但使常奇居外備將帥之職, 不須居內從閹官之後。」董聞也說:「常兄是天下奇男子,豈能受閹宦辱之。」莊文 靖道:「不佞前讀足下檄文,開人所欲開而不敢開之口,吐人所吐而不能吐之氣,能 使天子追復久廢之年號,褒贈已死之忠良,其功不小,真乃一時豪傑。豈容屈在黃門 之列,辱以寺人之役乎?但檄文中所言,未免過於激烈。雖聖心釋然,恐朝中不無竊 議者。若能更立軍功,便可以塞眾口。今山東大盜寇尚義,常常劫掠往來官府,並起 解的錢糧,朝廷聖苦之。足下既與他相知,倘得召之使降,則朝廷有褒功之興,自當 擢居元戎,必不至以宦監相辱矣。」常更生道:「這不難。現今賤內馬幽儀在寇尚義 山寨中,小可正要到他那寨裡去一會,管教招他來降順便了。」莊文靖聽說,因問起 馬幽儀之事,董聞便代述馬幽儀與常更生相厚之情,及其前後堅貞之操。國公道:「 他不但貞操可嘉,抑且文詞足尚。」因教董聞取出他所寄的書來看,常更生也把他寄 來的書取出。莊文靖看罷,稱讚道:「我也久聞馬幽儀之名,然只道他有才有色,不 想又有此節操,可敬可羨。」常更生道:「他既不負我,我何忍負他?異日我若得與 朝建功立業,雖不能蔭子,也還須博個封妻。」於是國公與莊、董二公一齊都道:「 這一副五花官誥,在我們身上奏請與他便了。」常更生拱手稱謝。正是:

  監軍不棄婦,閹帥亦思妻。   但得同心者,白頭永不離。

  當下常更生先打發習風回山寨去,報知馬幽儀與寇尚義,自己卻奉了公主,隨著 國公班師回南京。莊、董二公也打從南京一路回朝。不則一日,到了南京,合京大小 官員都來迎賀。徐老國公排宴慶喜,隨擇吉期命小國公與月仙公主成親。一對少年夫 婦,美滿恩情。有詩為證:

  冶女配才郎,中朝合外邦。   文章真可匹,武略亦成雙。   繡枕為營壘,牙床作戰場。   馬頭今已對,雉尾落何妨。

  莊、董二人與常更生在國公府中飲用了幾日,別過了國公,常更生並拜別了公主 ,一齊赴京。莊、董二人引常更生入朝見駕,天子降溫旨慰勞董聞。董聞奏道:「常 更生,其才略可備於城之選,不當以閹人目之。」天子問道:「莫非在江西殺人報仇 犯罪在逃的常奇麼?」董聞道:「正是此人。陛下既須恩赦,常奇之罪,已在赦前。 」莊文靖奏道:「常奇才略可用。今山東大盜寇尚義作亂,頗為國家之憂。若使常奇 領兵討之,或剿或撫,相機而行,則盜氛可清,地方得以無虞矣。」天子准其奏,著 常更生仍復原名常奇,授總兵職銜,相機剿撫山東。一面委本地將佐整頓兵馬,一面 自引親隨數騎,逕往寇尚義山寨中來。寇尚義與習風下山迎接入寨,相見畢,請出馬 二娘來相見了,各訴闊懷,酌酒相慶。馬二娘出所制集唐詩二首與常奇看。其一首, 是聞天子頒赦後,常奇猶在關外與王師對敵,憂之而作。詩云:

  征西車馬羽書馳,勝敗兵家不可期。   聖世即今多雨露,憐君何事別天涯(音遺)。

  待有感而作詩云:

  自憐深院得迴翔,百囀流鶯繞建章。   至德無瑕閹宦習,為郎憔悴卻羞郎。

  常奇看了,笑道:「量我豈肯做內侍的?不意欲以此見召。多虧莊學士與董尚書 保奏,故用我為將帥,不用我為宦官。今日得到此間與你們相會,皆二公之力也。」 因便勸寇尚義及早受了招安,博得一官半職,好替我家出些力;不可久據山寨,負固 不服,致勸刀兵。寇尚義平日也常聽馬二娘勸喻,及習風回寨,報說常大哥已歸順朝 廷,他也有意投降。今聞常奇之言,便欣然允從,即日散遣眾嘍囉。止有鮑雨情願相 隨,不肯散去,常奇收他為牙將。寇尚義與習風兩個隨著常奇,並馬二娘,一齊來到 山東省城中。常奇安頓馬二娘於自己衙署內,一面率領寇尚義與習風去參見山東撫按 ,一面具文申報兵部,說寇尚義等已受招安,地方已平靜。董聞見了申文大喜,隨啟 奏朝廷,山東撫按也具疏奏聞。天子降旨,即擢常奇為鎮守山東總兵官,掛武功將軍 印;寇尚義為參將,習風為游擊一同鎮守山東。正是:

  既從異域為元帥,又向中朝作總戎。   保奏全虧良友力,不隨閹宦入宮中。

  常奇雖做了總兵官,天子還道他是閉割的必無妻室,故馬二娘未有封誥。董聞正 同奏天子,替他討封,恰值徐國公因賜婚之後,入朝謝恩天子。天子置酒於御苑中, 召諸大臣一同賜宴,莊文靖與董聞俱在席。時有華光國貢來白鹿,其大如馬,天子令 其內侍乘之,往來馳騁,與馬一般。天子大喜,命諸臣作《白鹿賦》一篇。國公遂把 常奇所作《白鹿賦》奏之,天子擊節歡賞。國公奏稱此系常奇系華光國時所撰,天子 道:「既常奇有此文才,豈可使居武職?朕當召之入宮,著他教眾內侍讀書,朝夕趨 承左右,以備顧問。」董聞奏道:「常奇原非內監出身,有妻馬氏,未蒙封誥,正欲 仰祈恩典。今若使之棄妻孥而入宮禁,在陛下以為寵異之,而在彼則反以為苦矣。」 莊文靖奏道:「常奇有歸命之誠,又有平寇之績。若使與奴婢同列,恐非朝廷獎義報 功之意。」國公亦奏道:「彼異域之君,猶知重常奇才略,使為元戎,不使為宦侍, 豈天朝用人,反屈辱才略之士?」天子聞奏,猶豫未決,沉吟不語。三人不敢再奏。 宴罷,謝恩而出。董聞才回私第,只見有一個小內監來拜指。董聞叩其來意,原來是 司理太監鄢寵差來打話的,要常奇送與黃金一千兩,便保他不召入宮。董聞滿口應承 道:「只要不召入宮,待我通信與他,教他把黃金送來便了。」小內監應諾而去。正 是:

  近人會弄權,遠人拗不過。   小人要索賄,正人沒擺佈。

  董聞打發小內監去後,心中暗想道:「鄢寵瞞著天子,勒索重賄,殊為可惡。若 不依他,奈他是君側之人,又常得寵之時,須惡他不得。若要依他,莫說常善變是個 疏財好美,急切裡沒有這千兩黃金,就使措處來送與他,他將來必定誅求無已,那裡 應負得許多?若稍不遂其欲,到底要弄出事來,如何是好?」左思右想,忽然想出一 條妙計來,連忙修下密書一封,差心腹家人李能,星夜去山東去寄與常奇,教他依計 而行。常奇看了書大喜,道:「此計甚妙!」便密喚宿積進來。那時宿積已經閹割, 做了常奇的伴儅,相隨在山東任所,一呼即至。常奇分付道:「我一向收你做個親隨 ,並不曾有甚用你處,今日卻要用著你了。」宿積道:「山人本是該死的人,幸得性 命。在老爺麾下,蒙老爺看顧,沒甚報功。今日有何使令,情願不辭辛苦做去。」常 奇道:「我當初在山寨中,曾拿得一個小太監,叫做平易。我借他的腰牌掛著,出去 行走,並無人盤詰。如今那平易已死,他的腰牌我還留下。今與你衣褂,我要差你到 北京去幹一件事。」宿積道:「老爺要幹何事?」常奇附耳低言如何如此,宿積領諾 。常奇即便寫書一封,付於宿積藏好,又給與些盤費,教他一徑望京師去了。說話的 ,畢竟董聞書中傳的計策,是甚計策,常奇附耳說的言語,是甚言語,何不明明道出 ?卻露尾藏頭,費人猜想。看官不須性急,從來奇奇怪怪的事,正妙在使人猜想不出 。若先對你說了,便不見得後來的奇幻。你且側著耳朵,待我慢慢的說與你聽者。正 是:

  奇文未許常人測,妙計還須側耳聽。

  且說宿積星夜奔至京師,打扮做太監模樣,掛著腰牌,來到鄢寵門前探望。人見 他是個太監,便不來盤問。太監府中是沒女眷的,內外防閒原不甚緊,況鄢寵手下小 太監甚多,出入行走的絡繹不絕。宿積混在家內監中,閃入府裡。守到黃昏以後,放 出那飛簷走壁的手段來,先跳上屋樑,向黑暗處一堆兒伏著。等至更深人靜之時,把 他那伙司理監的印兒偷取,向屋上一道煙走了。鄢寵天明起身,只見印匣已開,不見 了印,大駭道:「臥榻之前,有誰來到?此必本衙門人偷去的。」便將合府的人逐一 查拷,略曉得些故事,因對心腹小內監說道:「當初唐朝宰相失了相印,竟不驚惶, 也不追尋,過了半日,那印仍在舊處放著。人問他是何故;他道:『我的相印,那人 偷去何用?不過要私印什麼文書耳。印畢,自當見還。我若求之太急,彼將俱罪,欲 減其跡,勢必投之水火,不可復得矣。今我聽其自然,不去追尋,那人便好把來還我 。』於是家人都服裴公之高見。我如今也學它,不去追尋。過了今夜,包管明日那印 見便有了。」眾內監半信不信,且各歇息。

  到第二日,鄢寵起來,看印匣中依舊空空如也。那時才慌了手腳,想道:「不好 了,這偷印的,不是要印甚文書,竟是要害我性命的了。我失了這印,萬歲爺知道, 發怒起來,真有性命之憂。怎生是好?」一時沒奈何,且托病閉門至夜間,睡不安席 ,翻來覆去,一夜不曾合眼。巴到明天明,忽聞小內監傳聞道印已在後堂屋樑上尋獲 。鄢寵聽得,分明拾了珍寶,忙教取來。只見印上縛著一封書,拆開觀看,上寫道:

  「山東總兵官武功將軍常奇,再拜書於司理鄢公麾下。這有客從京師來,持老公 公寶印一顆奉獻。某不敢隱匿,隨令繼還,伏乞檢收。前聞老公公欲索某黃金千兩, 今此印已足當之。嗣後宜相忘於汪湖矣。專此附達,統希台照。

  鄢寵看了,嚇得魂飛天外,搖頭吐舌,半晌做聲不得。想到:「怎麼常奇手下有 這樣異人,到我臥榻之前,如入無人之境。山東至北京,也有好些路程,卻只一日拿 了印去,又只一日送了印來。想那人有劍術的。曾聞劍術通仙,能劍顯通身,遊行空 中,頃刻千里。他眷這樣人在身邊,便若取我的頭,也如探囊取物。這偷印取印,明 明送個信與我。我如今不要去惹他,倒該降心抑氣的去結交他才是。」便寫下一封婉 轉致謝的手書,差的當人到山東,面見常奇叩謝。常奇厚賞來人遣回,不在話下。

  看官,你道宿積偷印之後,果然於兩日內到了山東,又取了常奇的書,來到北京 ,恁般迅速麼?不知常奇這封書,就是宿積在山東起身時,預先付與他藏著的。宿積 偷了印,並不曾回山東,只在京城裡伏了兩日。到第三日五更以前,卻把這封書縛在 印上,仍飛身至鄢寵府中後堂屋樑上放下。前日董聞書中傳的計策,便是這條計策。 常奇附耳說的言語,便是這言語。鄢寵怎知其中就理?只道偷印的人一日到山東,一 日到北京,往來如風。好像田節度床頭,被薛僕射家的紅線盜了金盒,又像郭令公府 中,被崔千牛家崑崙奴盜了紅綃的一般。如何不怕?有殘句言語說得好,道是:

  「一個大閹人,失落一個小閹人,本來姓平。一個真閹人,換出一個假閹人,改 號更生。一個自閹人,再收一個被閹人,卻是賊精。一個活閹人,又頂一個死閹人, 潛出京城。一個文閹人,願做一個武閹人,在外典兵。一個貪閹人,偏向一個窮閹人 ,問他要金。一個奇閹人,羞於一個賤閹人,入內趨承。一個內閹人,卻被一個外閹 人,嚇碎了心。

  若論宿積前日的罪犯,本該斬首。董聞因想著董濟之言,免其一死,不意今日竟 有用他處。孟嘗君收養狗盜在門下,虧他盜了狐白裘,方才出得秦關。虞詡治朝歌, 募取偷兒,以賊攻盜,遂成平盜之功。可見君子用人須把眼界放寬些。也有幾句口號 說得好:

  前盜床頭金,是小人使他害君子,其罪難饒。今盜床頭印,是君子使他嚇小人, 其功已立。前窮途中餉,是小人使他害小人,幾受其殃。今奉書中計,是君子使他勸 君子,頗得其力。同一盜而正用之,則為義盜。猶是賊而善用之,則為佳賊。劫銀還 銀,在二柳之下,義矣常奇。取印還印,只兩日之間,佳哉宿積。

  閒話休提。且說鄢寵分付手下太監,把失印一事隱過,不許走漏消息。將常奇這 封書私自焚毀,以滅其跡。一日侍天子,見天子命一個小內侍,把常奇所撰《白鹿賦 》背誦來聽。鄢寵候天子聽畢,從容奏道:「常奇這人雖有文才,卻是個狂烈之士。 初時殺人報仇,後來逃入異國,興動干戈。今雖歸降,到底可近不可近。不若予以爵 祿,並封其妻,使居於外。彼志得意滿,自能為國家捍圍備患。若欲召之入宮,使趨 侍左右,彼抑鬱不得志,必心懷怨望。萬一生出變故來,恐非所以保護聖躬,安全王 國也。天子平日本是極聽信鄢寵的,即准其所奏。只因這一番,有分教:美人生色, 虛名亦足千秋;豪傑揚聲,佳話完成一段。正不知怎生結束,且聽下卷分解。

第十六卷 招俊彥少女結良姻 格奸頑快士傳佳話

  詩曰

  殉義豈容無善報,行仁安得有仇加?   到頭感應君知否,天道人心兩不差。

  卻說天子聽了鄢寵所奏,從此不想召常奇入宮了。董聞知了這消息,不勝欣喜, 因便具疏,奏稱常奇歸命立功,宜更從優褒賞。又稱伊妻馬氏,當其夫發憤自宮,遠 適異國之後,而能守身無二,貞操可嘉,今應給與封誥。天子傳旨,賜常奇金印一顆 ,玉帶一條,蟒衣一襲,加敕一道,使兼督運東都指揮使,司各衛兵馬,誥封其妻馬 氏為夫人。敕命至山東,常奇大喜,與馬氏拜受恩榮。正是:

  乾妻蒙賜命,閉帥美虛名。

  看官聽說,常奇雖然沒了雞巴,卻得做了大大的官,又博得五花官誥封了渾家,
真是一段絕奇的事。一時,聞其事者,都稱歎常奇是個奇男子。有詩為證:

  司馬多才下蠶室,千秋共歎文人厄。君非被刑自腐之,聊以效顰真足奇。效顰割
須猶自可,效顰割勢何太苦?勢雖去兮封誥華,老妻實去名還嘉。

  又有稱歎馬二娘的,說他是個奇女子。為常奇困難,為馬氏尤難。到今日雖無朝 雲暮雨之樂,卻博得鳳冠霞帔之榮。青樓中豈易有此女?非此女不足以配常奇,非常 奇亦不能致此女。也有詩一篇為證:

  豎習白宮欲入宮,君今自宮意不同。不甘沒沒聲名遏,發憤便將勢自割。當其割 兮妻在傍,妻若悲兮應涕滂。青樓俠氣如男子,慷慨聽之貞獨矢。今日名成恩命來, 是夫是婦真奇哉。

  又有輕薄的,說馬二娘雖從了良,卻有名無實,因作七言絕句一首嘲笑道:

  惆悵青樓命本孤,命中到底是無夫。   夫當昔日無為有,夫在今朝有若無。

  閒話少說。且說常奇夫婦深感董聞周旋之力,備下些禮物,修書一封,遣人送與 董聞,聊表謝意。董聞也甚歡喜,想道:「常善變慷慨義俠,不但能為其母舅報仇, 並能為方正學諸公吐氣。我結義得這個弟兄,也不枉了。昔年我幾番畫策,保全了他 的性命,今日又畫策成就了他的功名,又替他渾家馬二娘討了封誥。他結義得我這個 弟兄,也不枉了。大丈夫為人須為徹,今我為人既徹,已放心得下了。只是年兄丁士 升與恩兄董遐施軍前顯聖一事,尚未奏聞天子。我想前日國公墜馬之時,若非二公陰 靈相救,必被擒捉。縱使月仙公主有歸順之意,不至加害,然我等體面何在?二公顯 聖之力,所全不小,不可不使天子知之。」因即具疏奏聞其事,並將丁士升開河盡瘁 ,與董濟陰助河工之事,一一奏聞。天子降旨,追贈丁士升為工部郎中,董濟為太常 寺寺丞,立廟河干,春秋致祭。正是:

  既為生交效肝膽,更於死友竭情悰。

  過了幾日,天子有詔訪求山林隱逸之士,命諸輔臣各舉所知。那時楊士奇已告老 回籍,莊文靖入閣辦事。董聞便對莊文靖說,舉薦計高、金畹二人文才可用。天子准 奏,召二人入京。計高應召而來,詔拜翰林院編修。金畹卻不願出仕,堅辭不赴召。 董聞知其志不可強,因於奏封之時,婉轉奏道:「上有堯舜,下有巢由。金畹既抱林 泉之癖,朝廷宜成其志,不必強之出仕。」天子聽了,遂不復召之。一時間者都道金 畹人品之高,比楊士奇更覺高一步。有無名子題詩一首,慨歎云:

  「竹君子兮松大夫,問有調羹手段無?   若使梅花終隱逸,高風更比二楊殊。

  不說金畹不肯赴京。且說董聞出外日久,思念父母,上疏告假省親。天子准與休 沐一年,馳驛還鄉。董聞辭了朝,別了莊文靖、計高二人,並同僚各官,起身出京。 馬前打著兩面金宇牌,上書「欽假」、「省親」,所遇之處,官府迎送趨承,自不必 說。及回家中,恰值父親董起麟、母親郝氏六十雙壽,賀者填門,十分熱鬧。此時本 府同知虞龍池已升了本府太守,親到門來拜賀。總兵余建勳與守備衛人豹也來祝壽。 常奇在山東聞知,特遣習風送禮來稱祝。徐國公也差沙伏虎來送禮。董家大排筵宴, 款待賀客。習風與沙伏虎飲酒中間,說起董聞辭婚的高義。原來此事董聞與常奇密書 往來,只有習風知之,沙伏虎是國公親隨家將,故亦知其事,其余更沒外人知道。董 聞回家,並不曾言及。今因二人說起,家中的人方才曉得。淑姿因對董聞說道:「貴 易交,富易妻,人之常情。相公獨能矢義如此,可敬可羨。」董聞道:「你當初既能 守志,我今日何忍負心?」淑姿道:「相公歸家之後,為何並不提起?」董聞道:「 今公主已為國公夫人,我若說起這話,於國公面上不好意思。」淑姿點頭道是。董聞 因分付家中,把這話隱過,不可宣揚。習風與沙伏虎告別之時,董聞囑付道:「辭婚 一事,只好你知我知,今後切莫再言,當為國公隱諱。」習風與沙伏虎聞言,爽然自 失,悚然歎服,一發敬重董聞為不可及。正是:

  假清惟恐人不知,真清惟恐人知道。   從來假清與真清,一好名兮一不好。

  當下董家賓客滿堂,往來不絕,只有金畹足跡不肯輕至。董聞愈服其高雅,因常 到他家拜望。情禮交至,並不敢自恃富貴,簡慢舊友。有時敦請他到家中相敘。一日 敘談間,董聞說起:捨妹彩姑,年已及笄,家君欲擇一快婿,未知先生意中可有其人 否?金畹沉吟了半晌,說道:「有一個少年,姓黃,名繡,字東袞,乃建文時靖節忠 臣黃子澄之後。一向藏匿在這裡親戚家中,今始出頭。此兄英俊不凡,後日必成大器 。但今正當久屈未伸之時,若不嫌其寒素,可備東床之選。」董聞道:「擇婿但論人 才,不論貧富。先生賞鑒的人,自然不差。況是忠臣後裔,將來必然顯達。但家君於 擇婿一事極其詳慎,敢屈先生於明日與此兄同來,待家君親炙一番,方可議婚。」金 畹道:「要他突然造宅,頗覺形跡。不若待我先約他到合下,賢喬梓也到捨下來,如 不期而會者方妥。」董聞道:「如此甚妙!小弟明日便隨家君到宅,先生可先約下黃 兄。」金畹應諾而去。董聞把這話告知父母。次日,董家父子都到金畹家中,那黃繡 已先在那裡了。金畹引他與董家父子相見,果然生得器宇軒昂,神情瀟灑。董起麟見 了,先有五分中意,只不知內才若何,要試他一試。因問話間說道:「今年正月裡立 春,中間又閏了個八月,到十二月終又遇立春。一年有了兩春,三秋增了一秋,正合 著個現成對句道:『歲遇二春雙八月,一年兩度春秋。』只是沒人對得出。」金畹未 及回言,黃繡接口道:「要對這一對,也不甚難。」因想了一想,道:「聞太老先生 今年六秩大慶,只此便可生發出了對句了。」起麟道:「有何妙對?」黃繡道:「歷 過六甲五周星,四海重逢甲子。」金畹、董聞齊聲稱讚,起麟心中大喜。少頃,金畹 命酒小酌。董聞與黃繡都起身遜謝道:「怎好叨擾先生?」倒是起麟道:「今日難得 與黃兄相會,便借先生的酒餚,敘談片刻也好。」於是四人依次就坐。酒行三巡,金 畹取過色盆來,要起麟行令。起麟一心要試黃繡的才思,因說道:「不如行個口令兒 ,或說一句詩,或說一個古人,大家想一想倒妙。」金畹會意,便道:「既如此,就 請出令。」起麟飲了一杯酒,說道:「要說《四書》一句,暗合後代古人姓名在內。 」因先說一句道:「禹避舜之子於陽城。」合著唐人陽城。說罷,就要黃繡說。黃繡 謙讓,不敢占先,起麟道:「總是要請教的,黃兄說過,才依次輪將去。」黃繡不敢 過辭,便吃了酒,說道:「王勃然變乎色。」合著唐人王勃。起麟贊道:「說得甚妙 !」董聞因是父親出的令,遜金畹先說。金畹說了「丕承哉武王烈」,合著漢人王烈 。董聞說了「爾何曾比予於是」,合著晉人何曾。金畹道:「曾字借用得好。」起麟 道:「令已完,學生罰一杯。」起麟一面吃酒,金畹一面自沉吟道:「《四書》上只 有這幾句,不知可更有了麼?」黃繡道:「還有一句未說。」起麟道:「還有那一句 ?」黃繡道:「何晏也。」合著三國時人何晏。起麟父子都贊道:「好個何晏也!」 金畹歎道:「王勃之才,何晏之貌,都被黃兄占去了。」起麟道:「學生已僭妄了, 如今請黃兄行令。」黃繡遜謝道:「晚生幼輩,在先生長者之前,豈敢行令?」金畹 看著董聞道:「黃兄想不肯僭老盟兄,今請老盟兄先行罷。」董聞道:「家君在此, 小弟豈有行令之理?」金畹笑道:「你二位都不肯行令,難道倒教我做主人的行不成 ?」起麟道:「這倒絕妙,竟是先生先出一令。」便呼童子快送令酒。金畹道:「那 有此理?」起麟道:「口令原不算什麼令,譬如擬一個題目,大家想一篇文字,何分 彼此?」金畹推不過,只得吃了酒,說聲「僭了」,道:「我今要說一句詩,含著個 詞名或曲名在內。」董聞道:「請教程文。」金畹說了一句「神童□道,未去朝天子 」,合著曲名《朝天子》。輪到起麟說,起麟說一句唐詩道「只今惟有西江月」,合 著詞名《西江月》。董聞也說一句唐詩道「打起黃鶯兒」,合著曲名《黃鶯兒》。董 聞說過,輪該黃繡說了,黃繡說道「仙人掌上玉芙蓉」,合著曲名《玉芙蓉》。董聞 贊道:「此是金華殿中語。」金畹看著董、黃二人道:「小弟倒先僭過,如今須二位 行令了。」黃繡遜董聞行令,董聞推說家君在此,不敢放肆。起麟意中還要試黃繡一 試,因倒對董聞說道:「既是黃兄這般謙先,此時總沒外人在此,你就胡亂說一個什 麼便了。」金畹道:「說得是。老先生可先飲一杯酒,好時令即出令。」於是起麟飲 了酒。董聞告過無禮,說道:「今要席面上生風,說兩個故事,須要各不相干的,牽 合來做一處。」因指著盤中的魚說道:「武王白魚入舟,趙盾以之為餐。」金畹、黃 繡都贊說:「好今!」董聞請金畹說,金畹因盤中有鹿筋,便道:「曹操許田射鹿, 趙高指之為馬。」董聞笑道:「常善變在華光國中把鹿當馬騎,鹿原可以當得馬的。 」金畹道:「如今該董老先生說了。」起麟假意道:「學生一時想不起,多吃杯酒, 求黃兄代說罷。」黃繡只得應承了,因見盤中有雞,便道:「孟嘗君雞鳴出關,劉琨 聞而起舞。」董聞贊道:「此事豪傑有志之事。」起麟道:「這只算代老夫說的,黃 兄自己還不曾說。請再說一句。」黃繡見盤中有鵝,因道:「蓋大夫受生鵝之饋,王 右軍愛而畜之。」金畹笑道:「右軍是東床坦腹之人,黃兄說起右軍,有坦腹東床之 意了。」董聞也笑道:「騩上之鵝,可當雍上之雁。」於是大家歡笑。金畹還要黃繡 行令,黃繡再三遜謝。時天色已晚,起麟道:「本當候黃兄尊令,但日暮酒闌,愚父 子不得奉陪了。」黃繡道:「晚生也就此告別。」遂一齊起身,向金畹致謝,揖讓而 別。起麟看得黃繡十分中意,回家與老妻郝氏說知,郝氏也甚歡喜。次日,金畹又索 得黃繡平日所作文字與董聞看,董聞大加贊賞。起麟遂央金畹為媒,選定吉期,將黃 繡贅入家中,與女兒彩姑成親。是年彩姑十七歲,黃繡十九歲,真好一對少年夫婦。 當時聞者都道黃繡造化,遇了不勢利的丈人、阿舅,比董聞當初遇著柴昊泉父子大不 相同。正是:

  善擇婿者論人才,不善擇婿論家財。   試看黃生今遇董,大異董生昔遇柴。

  又有好事的,聞得董家父子於酒席間行令,看中了女婿,便將黃生所說酒令,編
成一雙《西江月》詞兒道:

  「王勃英才足比,何朗粉面堪齊。仙人掌上有明珠,同入芙蓉帳裡。既具一雙義
愛,還添兩對家雞。莫嫌二物太輕微,可作右軍聘禮。

  說話的,你忘了一邊了。董家慶壽納婿,恁般熱鬧,第一個勢利的是柴昊泉,為 何不見他來稱賀,又不見董聞去拜望丈人哩?看官有所不知。此時昊泉夫婦兩個都不 在家,已起身往廣州去了。你道他因何遠出,幾時去的?原來柴白珩自往廣州東莞縣 赴任之後,有人從廣州來,訛傳白珩為解糧差誤,被徐國公與董監軍處斬了。昊泉聽 了這句話,舉家驚惶,老夫婦兩個日夜啼哭。此時董聞正在出征之際,音問未通,沒 處打聽實信。淑姿遣人傳話,安慰父母道:「這消息多應不確。若果解糧差誤,我家 相公看郎舅面上,自然周全,必不相害。如真有凶信,為何不見一個家人回來報知? 且嫂嫂在彼,為何不見回來?據此必系訛傳,不須愁慮。」昊泉那裡肯聽,終日慌慌 亂亂,求神占卦。先請一個善卜的先生來問卜,那先生叫做詹絕康,昔年柴家與董家 聯姻,是他卜吉的。當即昊泉教他佔卜兒子太象如何,那先生占了一卦,說是「地火 明曳卦」,外三天都發動,變了「天火問人」。「曳者傷也,未免有些災難,然到底 沒事。此文王囚於羑裡之象。文王后來終得無恙,況遊魂卦變了歸魂卦,即日想當歸 來也。」吳泉道:「據這等說,不至傷身麼?」那先生道:「包管沒事。今日是乙亥 日,甲戌旬中空申西。明曳是坎宮之卦,坎宮以申西為父母爻。父母當頭克子孫,今 喜得父母落空,子孫必然安穩,不須過慮。」昊泉半信半疑。又去尋一個相面的來看 自己面上氣色。那相士姓時,自稱時神相。他看了昊泉的面龐,說道:「尊官面上有 黑氣,那黑氣謂之墨。當初吳王夫差與諸侯大會於潢池之日,面有黑氣。晉大夫對晉 君說道:『肉食者無墨。今吳王有墨,國勝乎?太子死乎?』果然他國裡被越王攻破 了,太子被越王殺了。這黑氣是極不祥的,須要小心。」昊泉聽聽這些話,倍加吃驚 ,不忖量自己綽號喚做柴黑子,面孔是天生黑的,聞時相士之言,越發慌亂起來。再 請了算命先生來推算白珩的八字。那算命的叫做譚近理。算了一回,說道:「令公郎 命宮裡雖有災星過度,虧得有恩星吊照,不妨事的。」昊泉猶豫未決。正是三人說了 九頭話,不知聽那一個的是。他妻子艾氏平日極信師巫的,因去請一個趙師娘來問問 吉凶。那師娘不但會關亡召魂,又會肚裡說話。原來那肚裡說話的鬼,有渾名叫做什 麼靈姐。當下艾氏問那靈姐道:「我家大爺可安穩?在那裡?」靈姐道:「不好了, 他已不在世了。」艾氏聽說,慌得啼啼哭哭,便教趙師娘:「快與我關召亡魂來問。 」趙師娘教取一個大甕來,放在桌子底下,把桌圍遮了,口中念念有詞。只聽得甕內 嚶嚶的有哭聲。艾氏驚問道:「你是那個?」甕中隱隱的答道:「我便你的兒子,我 死得好苦。」艾氏帶著哭再問時,只聽得隱隱的哭去了。艾氏號淘一慟,昏暈在地, 半晌方才甦醒。舉家老幼,都弄得驚惶無措。殊不知從來師巫邪術,總是虛妄,以神 合人,以氣合氣。婦人女子,往往被他騙信。有一曲《寄生草》為證:

  靈姐何曾有?師巫總是邪。止因他甕中合著腹中詐,便認做生人已說亡人話。更 不信思星能把災星化,憑你遊魂且喜變歸魂,只道是有災占卻無災卦。

  當下柴昊泉沒做理會處,因想道:「關亡不如關仙。前年虞二府失了官銀,虧得 法官洪覺先請仙降乩,指示藏銀所在,千分靈異。我今也去請教洪覺先,求他關仙來 問,便知端的。」遂備下香儀,來到洪法官寓所,要他召請仙靈,明示兒子吉凶之信 。那知這洪法官的仙術也是假的。他見昊泉這般著急,又風聞柴自珩與董聞不對的, 便假托仙人降乩,寫下四句道:

  「冤家相遇,迴避不得。   軍法甚嚴,豈容縱釋?

  柴昊泉見了,信為實然,奔回家中,說與艾氏知道。夫婦二人跌腳搥胸,相對而
哭,道是兒子凶信,千真萬真,誰知又被洪覺先騙了。也有一曲《寄生草》為證:

  信鬼誠如夢,求仙也是迷。只因他官人難把強人□,為此教道人假托仙人筆。
認做罪人已正軍人律,何異相人妄引晉人言,生把黑人指作吳人墨。

  淑姿聞得父母如此著急,遣人多方安慰他,勸他莫信鬼話,只等我家有信來,便 見分曉。昊泉那裡等得及?先差家人趕到廣州去探問,急切裡不等回報,便要買舟親 往廣州。連夜下了船,兼程而進。只因心上又苦又急,不到半路,忽然患病起來。病 勢漸覺沉重,家人勸他回家調冶,昊泉不肯轉來,把船泊在半途,延醫服藥。原隨去 有三個家人,三人中著一個奔回家來報與艾氏知道。艾氏聞丈夫病篤,驚上加驚,便 分付幾個老誠的管家婆看了家,自己連忙買舟趕去看視。不則一日,來到吳泉舟中。 艾氏也勸他且轉回家去,昊泉不聽,只顧催船前進。那邊淑姿因京中有家信來,曉得 白珩無恙,隨差一個家人前去請昊泉夫婦轉來。奈路已去遠,一時追趕不上。正是:

  家人將使旅人笑,大畜休疑小畜凶。   已議子孫無禍咎,只愁父母落虛空。

  柴昊泉、艾氏一齊都往廣州去了,所以董聞回家之時,柴家老夫婦兩個都不在家 。董家差去的家人直追近廣州,才趕著了昊泉的船。正待報他喜信,恰好柴白珩夫婦 已從廣州回來,與父母在路上相遇了。原來白珩自在軍前回到任所之後,便寫一封家 書,差一個家人寄歸。只因這家人於半路病死,所以不曾寄到。直待昊泉差人到了廣 州,白珩方知家中誤聽訛言,驚慌啼哭。因對妻子說道:「我如今的性命已是余生, 還要做什麼官?不如回去見父母一面。」遂往上司處具了一紙告病的呈詞,辭了官職 ,挈了家眷,買舟而歸。不想於路遇著了昊泉的船。昊泉夫婦見了兒子媳婦,出於意 外,喜極而悲,相抱涕泣。白珩訴說董家妹丈救命之德,又說他為周全了我,被人首 告,幾乎連累了他。昊泉夫婦聽了,十分感激。白珩又把杜龍文幾番奸謀暗算一向都 錯疑了董家妹丈的話,細細述了一遍,昊泉夫婦一發慚愧無地。正是:

  早知今日是,追悔昔年非。

  柴白珩與父母回到家中,隨即備禮到董家稱賀,並致感謝之意。見了董聞,拜伏 於地,道:「多感妹丈大人活命之恩。真是重生父母了。」董聞連忙答禮道:「小弟 與老舅是骨肉至親,合當相救,何勞致謝?」白珩道:「向來多開罪,難得海涵,不 記前非。不瞞妹夫大人說,當初只為錯疑了你,以致做出許多不是處。」因把杜龍文 暗算,與自己錯疑的事,一一細述。董聞道:「大丈夫心事如青天白日,量小弟豈有 暗算老舅之理。」白珩道:「自恨當初有眼不識,屢次誤認,真是罪難擢發。」董聞 道:「老舅既自知其誤,何罪之有?今已說明,嗣後把從前的話一筆都勾,不必提起 了。」白珩感謝不盡。董聞喚淑姿出來與他相見,又請父親來陪了他,設席相款,盡 歡而別。次日,董聞到柴家問候丈人。先是白珩出來接著,隨後艾氏出來,望著董聞 倒身下拜道:「多謝你救了我孩兒性命。」慌得董聞連忙答拜道:「岳母是尊長,如 何行此禮?且引我去看岳父來。」艾氏引董聞至昊泉榻邊,原來昊泉在舟中時,病已 八九分。後雖得見子媳,心裡放寬,無奈病已入骨,不可救治。到得家中,僵臥在床 ,奄奄一息,看看待斃。見了女婿,眼中進出淚來。董聞驚問道:「岳父為何一病至 此?」昊泉道:「你如今是一位大貴人了。多謝你親來問我。」董聞道:「小婿依舊 是小婿,何出此言?」昊泉道:「你舅子犯了死罪,若不是你相救,性命不知那裡去 了。這畜生屢次得罪於你,難得你大度優容,我自恨當初不識好人,不曾厚待得你。 今日蒙你大恩,好生慚愧。我要起來,拜你一拜,總奈起身不得。」董聞道:「說那 裡話。小婿是半子,與老舅便如弟兄一般,患難相救,理之當然,何煩稱謝?岳父如 今只以將息病體為重,休把閒事掛在心上。」昊泉道:「我病多應不好了。我死之後 ,還望你看顧我後人。」說罷,淚如雨下。董聞也揮淚道:「這不消分付。只是小姐 還望你病好,莫便說這短話。」當下董聞又安慰了他幾句,作別回家,告知淑姿,明 日淑姿也到家中去問病。艾氏姑媳兩個見了,千恩萬謝,自不必說。淑姿到父親榻前 看視,只見昊泉一絲兩氣,面已脫形。白珩坐在床邊,替他摩足,揮淚對妹子道:「 爹爹今日昏迷了幾次,不比昨日清爽了。」淑姿涕泣道:「不想爹爹病得這般模樣。 」艾氏指著淑姿對昊泉道:「你女兒在此問病,你可曉得麼?」昊泉張目看了一看, 把頭略點一點。淑姿含淚問道:「爹爹可有甚分付?」昊泉哽哽咽咽,捱了半晌,捱 出兩句話來,道:「你休記我的不是。我死後,還望你看顧我家。」淑姿掩面涕泣, 未及回言,只見昊泉看著兒子,又捱出兩句話來,道:「我沒甚分付你,只教你自今 以後,切莫怠慢窮人。」白珩聽說,也點頭涕泣。正是:

  知過一念,臨終乃見。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昊泉說罷,便昏迷了去。眾人再三呼喚,過了一盞茶時,方才復醒轉來。淑姿見 這般光景,便教白珩及早去備辦後事,自己且不回家,只在房中,與艾氏姑媳做一搭 兒坐著,守候病人。守到黃昏時分,看看痰塞氣短,三更以後,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了。可歎柴昊泉一生慳吝,不曾幹得件好事。看他所作所為,好像自己沒死日的。今 日奄然長逝,究成何用?然前日舟中得病,幾乎死於道路,今得安床而死,兒女送終 ,也算勾了他了。正是:

  堪歎財翁性本慳,一生錢與命相連。   多藏到底成何用,安得攜金赴九泉。

  董聞知柴昊泉已死,即親來送殮。淑姿十分哀痛,賻真極厚。董聞又指教柴白珩 喪禮,替他主持喪事。這些親朋,與合城紳士,看董尚書面上,都來弔奠,好生熱鬧 。艾氏與白珩團董聞光輝了他,一發感謝不盡。董家親友有不喜柴家的,對董起麟說 道:「柴家當初待令郎令媳何等薄情。今日令郎令媳如此待他,倒覺太過分了。」董 起麟道:「說那裡話。從來娶媳只論人,不論財。縱使嫁奩禮厚,萬一媳婦欠賢能, 雖有嫁資,亦何足取?若媳婦賢能,便值黃金千兩,還要論甚嫁資?況且平心而論, 憑你女家沒甚嫁資,到底女家吃虧,男家便宜。難道倒是男家折了東西不成?即使女 家白白受了聘金,一些奩具也沒有,他把女兒送與人家做媳婦,替他主持中饋,還要 生男育女,接代百年香火,這也十分勾了。常言道:娶妻的九子不忘媒。媒人尚不可 忘,何況妻之父母?至於為婦之道,雖以夫家為家,把父母之家倒算做外家,然公姑 既當孝順,難道生身父母倒不當孝順?就是那沒爹娘的女兒,在叔伯身邊撫養長成, 虧他婚嫁,還要把叔伯與叔伯母當做親爹娘一般孝順,何況真正親爹娘?《詩經》上 說『歸寧父母』,文王后妃,尚不敢忘自己出身之處。若忘了出身之處,便算不得淑 女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多少為奴作婢的,幼時被父母把他賣了,他後來有了好日 ,還要尋自己父母來養在身邊,何況做了夫人。縱然父母當初薄待了他,亦何忍記恨 在心。今小兒夫婦盡禮於外家,此情理之所當然,非為過分。」這些親友聽了這一席 話,都道起麟見地高明,立心忠厚。柴白珩母子傳聞了起麟之言,愈加慚愧。想道: 「他家娶媳婦,尚然論人不論財;如何我家當初討女婿,倒論財不論人起來?」母子 兩個追思前事,十分愧悔。正是:

  厚薄性情霄壤判,賢愚識見地天分。

  且說董聞居家一載,欽假之期已滿,朝廷特差行人一員,繼詔到來,召他還朝。 董聞受詔謝恩,款待天使。那天使不是別人,就是丁士升的公子丁嗣孝。他新中了進 士,殿試二甲,選了行人之職,今日恰好繼詔到此。相見之時,極致感謝之意,把千 金送與董聞,作加利奉還昔日代償之物。董聞那裡肯受?說道:「不佞焚了契券,已 說過不要還的,今豈敢受此厚賜?」丁嗣孝道:「這是小侄代先君還債,老年伯若不 受,不但小侄不安,亦何以安先君於地下?」董聞再三推辭,丁嗣孝只是不肯收去。 董聞沉吟半晌,道:「既如此,這項銀子有個用處。」丁嗣孝道:「老年伯要作何用 ?」董聞道:「令先尊已奉旨立廟於僅封縣,廟宇雖成,但未能十分宏麗。今可將此 銀為增飾廟貌之費。廟中有先兄董遐施神像附祀於內,若廟貌壯觀,不佞亦與有榮施 ,即如拜占惠矣。」丁嗣孝聽說,愈加傷感。董聞便與他同至儀封縣,先備三牲祭禮 ,入廟拜祭畢,即把銀子付與縣官,著落該地方召集匠工,增修廟宇,務要十分宏麗 。一時聞者見者,莫不歎服董聞高義。丁嗣孝又備下一分厚禮,去拜候虞龍池,謝他 當年周濟之德。董聞也辭了地方官與各鄉紳及親友輩,束裝起行,把家事都托付妹丈 黃繡與妹子彩姑看管。自己奉了父母,挈了夫人,一齊進京。起身之日,候送者如市 。只有柴白珩直送至三百裡之外,涕泣再拜而別。正是:

  能使小人頑性革,只因君子義聲高。

  後來董聞官至太子少保、吏部尚書,入閣辦事。了數年,方才告歸林下,父母妻 子俱受一品封誥。妹夫黃繡於正統間也中了進士,入了翰林,彩姑也受了封誥。淑姿 生二子,俱貴顯。董起麟夫婦皆享遐齡。位祿名壽,一門全備。看官聽說,凡人不可 貌相。當董聞在柴家寄食,及列家索債之時,何等艱難,何等狼狽。誰料他後來這般 富貴。然前窮後通,古來盡有,不足為奇。但要如董聞這般為人,這般作事,卻是古 今絕少。知恩真能報恩,知怨更能化怨,疏財偏能用財,近色偏能遠色,有血性又有 大度,極慷慨又極清高,比那負薄行、淺量褊衷、忘人大德、記人小怨、惟利是圖、 見色便好之輩,相去何啻天淵?宜乎當世稱為快士,後人傳為快談,編成這一段不平 的平話。有一詩總贊之曰:

  丈夫有勝概,能使眾心傾。   肝膽日爭烈,襟懷冰似清。   色財入不染,恩怨化還明。   佳話千秋在,欣傳快士名。

  無名子總評曰:

  快士非獨董聞一人。常奇之俠烈,一快士也。董濟之慷慨,一快士也。丁士升之 廉明,莊文靖之敏智,徐國公之禮賢,余建勳之重文,丁嗣孝之報德,虞龍池之好名 ,金畹之高尚,皆快士也。婿如黃繡,則為快婿,翁如起麟,則為快翁。至於巾幗不 異鬚眉,女中亦有快士焉。淑姿以矢義而遇義夫,月仙以憐才而配才偶,彩姑以妙年 閨秀,而得歸□□□不謂大快乎。他如青樓中有馬幽儀,□□□緇衣中有沙有恆,亦 一快。綠林中有寇尚義與習風,亦一快。穿窬中有宿積,亦一快。固當合而名之曰《 快士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