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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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泛珠江珠娘齊減色 居粵地粵客盡輸財
且說胡寶玉束裝赴粵,暫把三馬路房屋退租,並不驚動姊妹行中,故無一人送行,獨帶著阿珠等用人,一逕往太古碼頭。上了輪船,分住著兩間房艙,尚不十分侷促。惟寶玉初次渡海,那輪船開出了口,在洋面上疾駛,不免有些風浪,略經顛簸,覺得頭暈欲嘔。其他別無書說。
一路平安,約行了一星期,早到了廣東碼頭。輪舟停泊,寶玉命人喚了一乘小轎,一行人就此上岸。幸而阿珠熟悉路逕,指點一切,暫住在城外客寓之中,相離珠江沙面不遠。因今日匆促間難尋房屋,只好且就住下。所有到寓閒文概行從略,以免累贅取厭。
且講那爿客寓叫做廣安棧,甚是寬暢,而且招待週到,房屋清潔,寶玉與阿珠住了一間,另有一小間讓娘姨、相幫等住了,步齊停當。又過了一天,阿珠向寶玉說道:「我有幾個認得格人,才登勒花船浪格,讓(讀釀)我明朝早晨頭到格搭去尋著仔俚篤,難末倪搭起場子來,道阿好?」寶玉道:「蠻好。奴還有一件事體勒裡來。前頭有位郭大少,說起歇兩個人,一個叫詹祖梅,一個叫尹選仁,勿曉得俚格住處,不過常到花船浪白相格。奴托去打聽打聽看。打聽著仔,倪搭場子就容易哉。」阿珠道:「曉得曉得,包打聽清爽末哉。」所以一到來朝,阿珠就清早出外,趕緊辦事去了。
及至寶玉午時起身,阿珠已經回來。寶玉急忙問道:「事體辦得哪哼哉?格兩個人阿曾打聽著介?」阿珠答道:「格末叫巧得來,一打聽就著,半點心才費得,腳步亦省仔幾化篤。」寶玉道:「爽爽快快說出來,獨是加鹽加醬末好。」阿珠道:「心急,來哉!說格兩個人,就勒我認得格只船浪白相格,想阿巧呢勿巧?我就托俚篤去關照,撥仔俚兩張格片子,代請仔一聲,俚篤蠻起勁,馬上差相幫篤去請哉。皆為聽見仔來,曉得是上海頂紅格硬牌子,格落一口應承,巴勿得搭認得,結交結交。晏歇點還要打轎子過來,請老人(讀娘)家下船去白相。我已經代答應格哉。」寶玉道:「奴勿認得俚篤,忽然到俚船浪去,阿要難為情煞介?」阿珠道:「有啥格難為情?譬如出堂差末,也要到陌生場化去格。」
正當說著,棧中的茶房把午膳搬了上來。寶玉略略用些,便命阿珠等吃了。因廣東的菜都是半生半熟,初到這裡的,怎能吃得慣呢?寶玉等他們吃過,然後重施脂粉,再換衣裳,少停到花艇上去,也好顯顯自己的行頭。阿珠在旁伏侍,又向寶玉說道:「方才我勒船浪,聽俚篤格口風,要想搬到船浪去住,我敢同俚搭談。到底格意思哪哼佬?」寶玉聽說,想了半晌,方搖搖頭答道:「勿局格,一來奴登勿慣勒船浪,二來奴格脾氣歡喜獨排獨桌,勿肯受別人格節制格。所以奴格意思,要想租一注房子住住,即使客人篤岸浪擺酒,奴就借俚篤船一用。日夜格開銷才是奴出,以外再貼還點俚,勿知肯弗肯,替奴問問看末哉。」阿珠道:「實梗樣式,我看起來,終肯格哉。晏歇點我問呀。」
兩人正在那裡議論,忽見茶房進來說道:「下面有兩位客人,一位姓詹,一位姓尹,特來尋訪你們的,現在客堂裡坐著,可要請他們上樓嗎?」寶玉道:「格兩個人倒來得快勒海。阿珠,下去招接俚篤上樓罷。」阿珠唯唯,同茶房下樓去了。不一回,引領了詹、尹二客,早到樓頭。將近房門跟首,寶玉已迎將出來,飄眼把詹、尹二人一看:一肥一瘦,年紀皆在三十上下,雖滿身鮮衣華服,卻略帶幾分俗氣,知是兩個膏粱子弟,忙叫了兩聲「詹大少」、「尹大少」,讓二人進房請坐。此時詹、尹也向寶玉細觀,果然名不虛傳,遠勝珠江眾美,今日一見顏色,實是三生有幸。因從前聞綏之說起,渴想已久,萬不料寶玉得到此間,與己相會,故已快活異常﹔並蒙他十分抬舉,差人前來相請,不啻身登雲霧,得遇天臺仙子、月裡嫦娥,二人皆欣喜不置。
進房坐定之後,寶玉仍照上海款式,送過瓜子,寒暄了幾句客套。祖梅先開言問道:「胡先生可是前天到這裡的?」寶玉道:「正是呀。奴到仔間搭場化,路逕末勿熟悉,客人也勿認得,規矩也一點勿懂。虧(讀區)得奴勒上海格辰光,聽見郭大少講歇,說起兩位大少,人末叫好得來,隨便啥格事體,總熱心得野篤,格落奉屈兩位到此地。承蒙大少篤勿嫌待慢,肯到奴搭來,奴真真感激得極。格終要唔篤兩位大少指點指點,照應照應,教教(讀告)奴末好。」這一篇說話,半是討好,半是囑托,聽得祖梅、選仁滿腔歡喜,一力擔承,情願幫忙邀客撐場面而盡義務。寶玉連聲稱謝,放出些柔媚工夫,早把二人籠絡住了。
選仁忽問道:「胡先生在這裡客棧中,未便懸牌,終要另租一所房屋。即使借船上擺酒,也須住在自己寓內,方才舒暢。但不知尊意是怎樣呢?」寶玉答道:「奴是地陌生疏,雖則帶仔四個用人,內中認得間搭格,只有一個大姐阿珠,到過此地兩轉。故歇單差俚一干子,要幹幾化事體,實在來弗及。格落房子還去看格來。租是一定要租格,勿得知間搭近段阿有啥好格空房子,諒必大少終有點曉得。如果有末,還要拜托唔篤兩位費心,不過奴真真對勿住。」祖梅、選仁一齊答道:「你說什麼話?這是極容易的事,理當效勞的。待我們想一想看。」兩人口中說著,都低頭沉吟了半晌,卻被祖梅先想著,把手在桌上一拍,欣然說道:「有了!」選仁也道:「我也想起一個所在,只怕與你相同的,可是伍家那所小住宅嗎?」祖梅道:「怎麼不是?此間近處一帶總要算他最好,雖不寬大,卻甚華美,而且夠用的了。若除去了這所,那裡還有第二處呢?其餘不是太大,定是太舊,諒都不合式的。選仁兄以為如何?」選仁道:「是極是極,可稱英雄所見相同。我料胡先生見了,一定也中意的。」寶玉道:「既然有格種好房子,阿好就托大少領倪去看介?」選仁道:「便極便極。明日午後,我同祖梅兄到這裡來,就領你們去看。如看得中,當場把他租定,不但免了許多周折,並且過一兩天你們就可以搬進去了。」
寶玉聽說,卻也歡喜,少了一樁心事。正向著二人稱謝,忽見茶房把門簾一掀,立在外面說道:「下邊有一個娘姨,說是姓陳,住在大沙頭的,可要喚他上來嗎?」阿珠接嘴道:「去領俚上來末哉。」茶房答應退去。寶玉問阿珠道:「故歇來格姓陳格,阿就是剛剛對奴說格介?」阿珠道:「蠻准蠻准,是俚篤來接去白相哉。」祖梅聽他們一說,早已懂得,便問道:「那個姓陳的,可是花艇上的人嗎?」寶玉點點頭,尚未回答,見茶房已將娘姨領上樓來。踏進房門,阿珠連忙招呼。那娘姨先向寶玉叫應了一聲,又見祖梅、選仁也在此間,便笑嘻嘻的問道:「兩位大少倒誠心勒裡,比倪先來。停歇阿到倪搭去介?」祖梅道:「要的要的,我與胡先生一同到你船上罷。」娘姨道:「蠻好蠻好,倪搭本則少兩個陪客勒浪。」說著,又向寶玉道:「方才珠姐到倪搭,曉得胡先生來,真真難得格,格落打發我來請,有屈到倪船浪去白相。轎子現在停勒外頭,是跟我一淘來格呀。」寶玉道:「奴來仔末,害唔篤忙煞快,備仔轎子來請奴,實在對勿住!」娘姨道:「說到落裡去?倪就怕胡先生勿肯光降,嫌倪格搭齷齪,故歇請到先生,真真倪船浪才有光輝格。」寶玉又謙遜了幾句,祖梅道:「你們不用客氣了,時候已經不早,到那邊要上燈了。胡先生快些上轎去罷,我同選仁先走一步。」說罷,抽身拉著選仁去了。
寶玉見他們先走,自己略略檢點。房中有用人等看守,無須囑咐,遂即帶了阿珠,與陳家的娘姨下樓,一逕上轎前往。走不到兩刻工夫,早見前面一條大河,岸邊停泊的花艇,大大小小,密密層層,不計其數,想必就是珠江。當此暮煙繚繞,夕照迷離,好一派江景也!有贊為證:
波平似鏡,浪靜無花。蘭舟魚貫,桂棹蟬聯。兩岸樓臺倒影,千條楊柳遮陰。風過處,笙簫疊奏﹔月上時,燈火齊明。依稀桃葉渡頭,彷彿若耶溪畔。江上迴旋,漫說鸞飄鳳泊﹔舟中談笑,遙傳燕語鶯啼。鱸鄉共宿,盡作鴛鴦﹔首如飛,休驚鷗鷺。張錦帆兮幅幅,圍畫舫兮重重。金閶風月,無此繁華﹔邗水煙花,遜其殷富。定知曲奏銅琶,應有江州司馬﹔倘見波凌素襪,還疑洛浦驚鴻。正是:此水懷珠先獻媚,有人如玉更增輝。
寶玉坐在轎中,看不盡珠江風景。轎子忽然停下,阿珠過來攙扶出轎。那邊船上,娘姨先下去知照,鋪好跳板,搭好扶手,阿珠便攙著寶玉,慢慢的走上船頭。船裡的陳姓老鴇與一班粉頭都在頭艙內招接,彼此叫應,迎進中艙。寶玉看這只船,金碧輝煌,纖塵不染,擺設整齊。中艙開闊異常,足有兩間房屋大小。居中擺一隻紅木炕牀,背後橫一隻紅木擱幾,幾上放著自鳴鐘、花瓶等物,兩頭兩隻花兒卻是盆景花卉,收拾得甚是精雅。兩邊靠窗排著紅木雙靠、單靠、茶几,正中是一隻紅木大理石圓臺,上面掛一盞萬光燈,四盞花籃燈,彷彿人家花廳一般。再看到房艙裡,點綴得更覺華麗。所有牀帳被褥等件都用著廣東金繡,五光十色,照耀眼簾。寶玉好生羨慕。又與老鴇陳大媽敘了一回客套,問問那班姊妹們的芳名,大媽一一詳答。方知一個叫珠娘,一個叫玉兒,一個叫媚卿,一個叫巧姐。四個之中,推珠娘略有幾分姿色,眉兒畫得彎彎,臉兒拍得紅紅,身上的打扮也比那三個嬌豔些。然究竟是廣東人,終不免帶些俗氣,怎及得蘇州人的文雅溫柔?如今與寶玉一比,自然比了下來。所以陳大媽一見寶玉,便十分慇懃款待,要想寶玉在此幫他,即使不肯﹔必定借我船上擺酒,我也可得些分潤,在他身上發一注橫財,斷不至生涯冷落了。為因廣東風氣,不論富商貴介,都喜在船中飲酒取樂,故陳大媽有此想頭,存心要結交寶玉,特地備轎相請,端整了一席酒肴,與寶玉洗塵接風,使寶玉不到別船上去,失了自己生意。不然,怎肯下這注本錢呢?閒話少敘。
其時已是上燈時候,詹祖梅、尹選仁二人也到了船上,單與寶玉說說笑笑,一問一答,講那上海的情形。雖旁邊珠娘等過來應酬,祖梅、選仁皆無心理會。珠娘縱然有些妒意,但自慚形穢,不敢與寶玉爭寵,只得自尋退步,立在一旁聽他們三人講話。至於陳大媽在艙後調排一切,指點甚忙,及見酒菜預備停當,仍舊回到中艙,先向祖梅、選仁說道:「今天我備著一席酒,奉請胡先生。幸得二位大少在此,要有屈做一做陪客了。」祖梅道:「當得當得。今晚是你請,明晚是我請,後天是選仁兄請。順便邀幾個客來,熱鬧熱鬧,把場面張揚開來,豈不是一舉兩得嗎?」寶玉接口謝道:「多謝仔大媽搭兩位大少,唔篤實梗請奴,教奴哪哼消受?真真要拿奴折煞哉!」祖梅道:「這是應該的,有什麼客氣呢?」說著,轉身吩咐大媽道:「你把酒菜搬出來罷,讓胡先生用過了,也好早些回寓。待他搬定了場,那時三更半夜也不要緊了。」
大媽唯唯,即喚娘姨、相幫等人把酒筵搬到中艙,擺定之後,請寶玉就座。寶玉道:「有兩位大少勒裡,倪應該勒半邊陪酒,落裡有啥格坐位介?」祖梅、選仁一齊說道:「今夜是專誠請你,並不是我們請客,何用這般禮數?你若再要客氣,我們只得失陪,免累你們拘束了。」寶玉方才即席坐下。祖梅因席上只有三人,未免少興,遂喚大媽及珠娘、玉兒等五人一同入席,好像合家歡的樣兒。直吃到十二下鐘,方始席散。祖梅、選仁先已回去。寶玉也辭了大媽,帶了阿珠上轎返寓,當夜無話。
到了來日午後,祖梅、選仁來看寶玉,先同他租定了房屋,約好後日搬去。寶玉預命帶來的娘姨、相幫等人到那邊新屋內打掃潔淨,然後與祖梅、選仁仍至陳家船上,開筵飲酒。今日是祖梅與他接風,也照昨晚一樣款式,惟添邀了幾位客人。大媽等未便在座。也吃到二更光景,寶玉始回客棧。次日輪著選仁請酒,寶玉又去應酬。一連三天,均當著他客人相待,與出局侑酒不同。
到第四天上,寶玉從廣安客寓喬遷到新屋之中,幸有詹、尹二人幫忙,應用木器等物,以及擺設的零星各件,或租或買,都托他二人代辦。雖忙碌了幾天,卻不費寶玉半點心思。諸事妥貼,方自己捐廉,備了一桌上等豐盛酒筵,奉請祖梅、選仁兩人,既算是酬勞,又算是搬場酒。兩人得意非常,領寶玉這番盛情,又趁勢代寶玉張揚,各邀了兩三位闊客,一同到寶玉家裡。寶玉仍照上海規矩調排一切,添用了四個娘姨大姐,兩個鱉腿、相幫,連著由申帶來的,一共十人。因這所房屋比上海三馬路的間數多了一倍,前後對照六樓六底,用著走馬洋臺,極其寬敞。並且天井裡有些假山花木,更覺得幽雅異常,頗愜寶玉之意。惟房屋大了,至少要用這幾個人方能照料得到。寶玉在樓上東首朝南一間做了臥房,其餘或做客房,或做下房,卻用不了這許多。樓下客堂裡,仍命相幫等招呼客來,無一不按上海的格局。此時祖梅、選仁同著一班闊客已到,走上樓來,將近至半扶梯,相幫等便高喊一聲「客來」。寶玉得信,即與阿珠出房迎接。詹、尹等早已上樓,寶玉一一叫應,讓眾客進房請坐。但除詹、尹二人外均不認識,各問了尊姓大名。祖梅、選仁從旁代答,那位是伍大人,這位是區老爺,一一指點分明。寶玉方知是大闊客,格外慇懃款待。其餘幾位也是有名的富商,不敢待慢。然大半是堂子中的俗套,毋煩細說。
單表那位大人,姓伍名朝芬,家資百萬,捐了一個二品頂戴的候補道,兼做善堂中董事,有財有勢。平日祖梅、選仁都拍他馬屁,所以寶玉到此,特地請他來賞識的。朝芬曾聞寶玉之名,久已羨慕,今承詹、尹相請,快活萬分﹔及見寶玉花容,果然名不虛傳,便在祖梅、選仁面前稱贊不置。祖梅、選仁聽他口氣,一同攛掇道:「既然朝翁賞識,看得上眼,也是寶玉的福氣。朝翁應該照應照應才是。」寶玉也接嘴道:「奴是粗蠢煞格,勿知伍大人阿肯照應倪?」朝芬笑道:「你說什麼話?我到你這裡,即使請請客,喝喝酒,也算什麼照應呢?」寶玉正要回答,朝芬忽又問道:「你的懸牌日子可曾揀定嗎?」寶玉答道:「奴看過歇歷本,後日是格好日,皆為嘸不場面佬,格落還定格來。」朝芬道:「你就是後天掛牌罷,我同你撐場面,算我擺四臺酒可好?」寶玉連忙謝道:「多謝仔大人,真真對勿住!」旁邊那位區老爺也說道:「我也擺兩臺酒如何?」朝芬道:「狠好狠好,這樣才熱鬧呢!」寶玉又回身謝了一聲。祖梅道:「我同選仁兄合擺一臺罷。」朝芬道:「不必,現在已有六臺,祖梅兄的一臺不如再後一天,我們同到船上去吃,豈不有趣呢?」祖梅因是朝芬說的話,只得依從。
彼此酌議定妥,忽聞報時鐘已敲八下,寶玉便問眾客可要擺席。朝芬先點了一點頭,寶玉即刻吩咐下去。不一回,席已擺好,請眾客入座。自然伍大人坐第一位,區老爺坐第二位,其餘挨次坐下。祖梅、選仁代寶玉做主人,坐了末席。寶玉篩過了酒,朝芬興致最豪,定要叫局,眾人亦無不樂從,各寫了兩張局票,大半要到花船上去叫來。霎時紅箋飛召,翠黛粉臨。朝芬等左顧右盼,見一班本處船妓,皆不及寶玉遠甚。寶玉在眾妓中,猶如鶴立雞群,越顯得丰姿嬌豔,態度輕盈,可稱花魁花王。不但朝芬更覺傾心,即眾人見了,亦莫不饞涎欲滴,願入銷金之窟。其時酒已半酣,眾妓盡散,朝芬猶興高采烈,行令猜枚,直到一下多鐘方才撤席。
大眾因時候不早,均欲回去,朝芬意甚留戀,只因與寶玉初次會面,未便住宿,故在臨行之際,手指上勒下一隻珠戒,私下贈與寶玉,要寶玉真心向他,為後日下榻地步,方同著眾人上轎而歸。正是:
黃金博得美人笑,紅袖翻嫌俗客癡。
要知寶玉是否回申,且觀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掛商標大人多賞賜 盈欲壑淫妓想歸旋
卻說寶玉蒙伍大人賞識,臨走的時候,暗贈一隻金鑲珠戒,方才上轎去了。寶玉送過眾客,回進房中,取出那只珠戒,在燈前細細觀看,見這粒珠子又圓又大,光華奪目,比自己手上的更勝十倍,足值六七百元之譜。寶玉歡喜無限,自然什襲珍藏,無煩細說。
過了十天,正是懸牌開張之期,把這塊「姑蘇胡寶玉」特別金字商標披了紅綢,插了金花,高高掛在門前。僱了一班廣東清音,以便添些熱鬧。其餘各樣排場,均照從前在上海時彷彿。諒看官們閱過前集,都已知道,不須在下重複細表了。
當日寶玉起身之後,洗面梳頭,搽粉調脂,插花戴朵,換衣薰香,更仿廣東時下新妝,把臉兒拍得緋紅。說得好是海棠鬥豔,芍藥爭嬌﹔說得不好,比作猢猻的屁股,拍熟的肺頭,豈不難看嗎?幸而寶玉有七八分姿色,不肥不瘦,體態合宜,而且正值妙齡,未逾三十,故不論濃妝淡抹,皆令人見之銷魂。不然,把一個肥胖黑醜的婦人臉上塗滿了胭脂,如惠山的大阿福,紙馬上的神道,難道好稱得天姿國色嗎?只怕見之欲嘔,避之不暇了。即如寶玉久墮風塵,到後來年逾半百,憑你千般的修飾,萬樣的考究,頭髮花白了,用些煤灰可以塗得黑的﹔牙齒沒有了,用些金子可以鑲得上的﹔惟有一臉的皺紋,橫著許多篷腳索,七橫八豎,好似雞皮蚊腳,即使把厚粉塗滿,填平了皺痕,及至被風吹乾,連嘴都不敢牽一牽,笑都不敢笑一笑,倘稍不留神,臉上的粉就要一塊一塊的掉將下來,弄得斑斑剝剝,花花綠綠,已覺醜態百出,若再加上些胭脂,分明像個縊死鬼,大家要叫他老怪物了。胡寶玉到了這時候,引鏡自照,想起當年,渾同隔世,做了一場春夢,非但自己啞然失笑,抑且懊悔嫌遲了。雖說寶玉有「九尾狐」的媚術,究竟不是真狐,那裡有返老的奇方、駐顏的妙藥?然據在下論來,寶玉即是真狐幻化,若不在深山修煉,打坐內功,徒在紅塵中混跡,以採陽補陰之術,肆其淫欲,也難成金丹大道,證正果而列仙班,到得後來,仍遭雷擊之誅,化作南柯一夢。如此一論,則以寶玉比九尾狐,便覺名副其實,與尋常附會不同。此段是未來先說,只算得借題發揮。為欲世上妓女務宜及早從良,脫離苦海,切勿復差主見,再落煙花。當以胡寶玉為龜鑒,莫貪眼底繁華,致使老來窮苦,無靠無依,終身飄泊。到那時山窮水盡,有誰憐惜?言之可歎。在下這篇言語,雖屬嘮嘮叨叨,易令閱者取厭,然此書宗旨,實本於是,幸勿當作浮文,以老生常談笑之。但如今書中的胡寶玉,正當花開全盛之時,且撇去後日掃興的話兒,仍歸到現下在粵的本傳。
且說寶玉梳妝已畢,將近午牌,在樓上下看了一看,見一切排場均已佈置妥貼,深贊阿珠能幹。用過中飯,專候眾客駕臨。約摸到二點鐘,詹祖梅與尹選仁先至,俱坐在房中談笑。寶玉提起前晚之事,說那位伍大人果然闊手,與我初次會面,便送我一隻珠戒,至少也值五六百金,諒必這裡省城中,他可稱得首富了。祖梅道:「首富雖稱不得,卻也數一數二的了。況且他揮霍極豪,送你這件小東西還算不得數,只當他的見面錢。如果與他相處得久,你能拍上了馬屁,真正是大造化。不要說金珠首飾都肯相送,即是整千整萬的現銀子,也肯盡你使用呢。」寶玉道:「勿知奴命裡向阿有格種福氣?如果能夠實梗,終虧(讀區)得大少引薦仔落,勿然末倪落裡碰得著介?」祖梅聽了,面上大有得色,又道:「你一定有福氣的,他已十分看中你了。但他有些兒脾氣,性子極其驕傲。不論什麼事,別人都要順他,一毫也逆他不得的。他最恨撒嬌撒癡,你可不要忘懷了。我同他相識多年,深知他的性情,漫說是你們,即是我與選仁到他家裡走動,也須和顏悅色,將順他的毛。我們雖不做什麼蔑片,卻承他的情,待我兩人極厚。有時見我們銀錢周轉不靈,不等我們開口仰求,他就把三千五千借給我們。我們即不歸還,他也從不取討。你想這樣的氣量大不大嗎?故我關照你一聲,你能聽我說話,包你就大發財了。」
寶玉聽他一番言語,方知他們兩人也是伍家的蔑片。雖自己不認,在我面前裝身價,然說話之中早已露了馬腳,分明是門下幫閒,不是富貴人家子弟,枉勞我前番恭敬。但如今用得著他,又承他穿針引錢,十分關切,可稱得善拉皮條的客人。此刻告訴我許多話,大約要討謝儀之意。我且與他假作周旋,佯為交結,不要輕慢於他,致生阻力為是。故慇懃相謝道:「承蒙大少實梗關切,妨總勿忘記脫格。伍大人格搭還要大少吹噓吹噓末好。」祖梅道:「這個自然,在我身上就是了。」選仁也道:「他最聽我們說話,只消攛掇幾句,不論什麼事情,他無有不依的。況他已心愛著你,前天贈你一隻珠戒,今日他來賀你懸牌,必定有重價的東西送你,算是他的禮呢。」寶玉道:「倪掛牌末,勿好算啥大事體。承俚肯擺四臺酒,裝裝倪格場面,倪已經快活煞哉,還要送啥格禮介?叫奴哪哼好受嗄?」選仁道:「懸牌就是一件事,論什麼大小?他送東西與你,你儘管照單全收。如果與他客氣,他倒要不歡喜,反說你不受抬舉呢。」
選仁尚未講完,忽被祖梅扯扯衣服,回轉頭來一看,見祖梅走至窗前,即忙過來動問。祖梅道:「今日寶玉懸牌,我們也該送個賀禮,擺擺架子,裝裝場面,倘然沒有,露出我們的窘態,豈不被他看輕了嗎?我本來沒有想到,此刻聽你講起,所以問問你,你到底怎樣呢?」選仁道:「送是該送,但不知你可曾帶得東西嗎?」祖梅道:「我只有一串茄楠香珠,連著翡翠的佛頭,也值一百塊錢,其餘卻沒有帶來呢。」選仁道:「雖不算闊,也可將就了。我單有一隻打簧金錶,價錢同你差不多。我交與你,你一並送給他罷。」說著,即在身邊掏出,交與祖梅。祖梅接在手中,復從自己臂上取下那串香珠,方走到寶玉跟前,雙手奉上道:「這兩件小東西是我同選仁送與你的,請你收了,不要見笑。」寶玉急忙辭謝道:「奴煩勞仔兩位大少,一點謝儀才送,已經過意勿起格哉,故歇還要費大少送物事,格是斷斷勿敢受格。」祖梅、選仁一齊說道:「你若不受,想是嫌輕,瞧不起我們了。不然,你既受伍大人的東西,受不得我們的嗎?」寶玉聽他們這樣一說,只得雙手接受,謝了幾聲,把香珠、金錶藏好,請二人在榻上用煙。寶玉親手裝了兩筒,忽問起:「前天那位區老爺叫什麼名字?諒必也是一位富翁。」選仁道:「他的號叫德雷,也做善堂董事的。捐了一個同知職銜,兼作那闈姓生意,家財也有六七十萬,與伍大人最要好,時常在一處的,今天定是同來。」
正當說著,忽聽樓下連聲高喊「客來」,把選仁說話打斷。寶玉即忙抽身出外迎接,祖梅、選仁亦然跟了出去。見伍大人在前,同著區老爺等眾客,一共六位,都上樓頭。寶玉先叫應一聲「大人」,又與眾客招呼。祖梅、選仁也上前晉接。謙遜入房,彼此坐定。寶玉不慌不忙,周旋應對,無不合宜,令人個個歡喜,愛他柔媚的工夫。此時伍大人更是得意,自以為賞識非虛,獨垂青眼,故拉著寶玉的手問長問短﹔講了一回,然後向祖梅、選仁問道:「二位想是來久了?」祖梅先答道:「我同選仁兄也是才到。本擬造府,因恐駕已早出,所以先在此恭候呢。」旁邊德雷接口道:「你們且慢客套,耽誤了時候,減去了興致,與其閒坐著講話,不如敘一局打天九罷。朝翁,你也高興嗎?」朝芬道:「好是狠好,只不知寶玉這裡,打天九的牌有沒有?」寶玉道:「阿呀,格種牌倒嘸不。」祖梅道:「陳家船上有的,你差人去拿一拿罷。」寶玉道:「劃一劃一。阿珠快點叫相幫去拿,就去就來。」阿珠答應,自去交代,不須細表。
仍說朝芬等候他們去取牌,橫在榻上吃煙,忽然想起身邊的東西,即喚寶玉過來,取出一隻小錦匣,遞與寶玉,說道:「你今天懸牌,沒有什麼送你,這對翡翠鐲兒,你拿去戴戴罷。」寶玉已知他的脾氣,連聲道謝,並不推辭。接過那只錦匣,開出來一看,真好一對全翠鐲子,宛似一汪綠水,毫無半點瑕疵。寶玉愛不釋手,遂把鐲子戴上,重又謝道:「蒙大人實梗賞賜,奴辭末勿敢辭,不過叫奴哪哼格補報嗄?」朝芬道:「這樣的鐲兒,我家裡還有幾副,你拿一副戴戴,希什麼罕,何用說這『補報』兩字呢?」此時伍大人把鐲子一送,區老爺也送了一隻鑽戒。
寶玉正當謝之不盡,瞥見一個相幫掀簾而進,手中拿著一隻紅木匣子,知是打天九的牌取到,即忙走將過去,看了一看,見牌與籌碼一並在內,便同阿珠撮好檯子,掇好凳子,放好茶几,倒好牙牌,又親手派好碼子,方請伍大人等入局。大人便與區老爺以及兩位客人坐下,就此把天九打將起來。祖梅、選仁因他們輸贏太大,只得立在旁邊,作壁上之觀。寶玉也坐在大人背後,雖然沒有弄過,卻看他們打了兩圈,早已懂得。其時朝芬忽想著請客,回頭問寶玉道:「這天九你可會碰嗎?」寶玉道:「看仔幾副,倒有點懂哉。」朝芬道:「你既然懂得,代我打三四副,我要寫幾張請客的字條,你可肯嗎?」寶玉道:「造屋請仔箍桶匠,輸仔怪奴介!」朝芬道:「輸了不要緊,決不怪你的,你放心代碰就是了。如有些兒不懂,你叫祖梅看看好不好?」說罷,立將起來,讓寶玉坐下代碰﹔又吩咐阿珠取過文房,登時寫好了十餘張請客票,交與阿珠拿去。然後回身來看寶玉,以為寶玉必輸,那知他手氣甚好,賭神收徒弟,翻贏了許多籌碼。德雷喚朝芬道:「朝翁你來自己碰罷,不然,我們輸了也不願的。」寶玉趁勢立起,笑道:「阿殼張奴會贏格,大人,停歇要拆點撥奴格。」朝芬點頭道:「曉得曉得,一定有的。」就此坐了下來,德雷又向寶玉道:「我也要寫請客票,你肯代我幾副嗎?」寶玉只好應允,及至德雷寫畢字條,自己坐下,也贏了幾兩碼子。德雷笑道:「誰知我們老碰手,翻不及他新學會的。以後我們只好棄行(讀杭)了。」眾人聽說,也都贊寶玉聰明伶俐,朝芬更是誇不絕口。
話休煩絮。這跼天九,直打到八點多鐘方才結帳歇手,朝芬與德雷贏的。祖梅道:「朝翁今天大贏,應該謝謝寶玉呢。」朝芬道:「該謝該謝,就是德兄也當謝他。你道對嗎?」於是朝芬、德雷各在贏帳中折出兩份送與寶玉。寶玉正當稱謝,聞樓下高喊「客來」,即見方才所請的客人陸續而至。寶玉周旋其間,狠是忙碌。招呼方畢,接連又有客到。雖有朝芬、德雷兩位主人與眾客相敘寒暄,寶玉終須上前酬酢,問問各人的尊姓。忙到將近九下鐘,朝芬見客來齊,即便吩咐擺席。一時大姐、娘姨、相幫等輩,各聽寶玉指點:先在房中擺了兩桌,又在中間對面房內各設了兩席。不消片刻,都已擺設整齊,即向兩位主人請示。今晚朝芬四臺,占了正房中間﹔德雷兩臺,只好在對面房內。幸而都是至交,並不爭競。兩主人各請眾客入席。朝芬在正房中相陪,中間兩桌托選仁代作主人,德雷自然在對面房裡陪客,不須細說。惟寶玉往來三處敬酒,篩過了一巡,先在朝芬背後坐定,度曲侑觴。他處命阿珠等照料。此際樓上三間一共六席酒筵,熱鬧異常。兩邊主人又發起叫局,眾客個個樂從,各寫局票,足有三十餘張,花船中的妓女十居八九。一總拿下樓去,立命鱉腿等分送。好得都在大沙頭一帶,相離不遠,無須尋覓,叫之甚易,所以不到兩刻工夫,三十幾個妓女先後均至寶玉家中,這個是正房裡的,那個是對面房中的,還有幾個是中間的,各歸眾客自認,霎時把三間樓面擠得滿滿。笙歌疊奏,弦索齊調,和著那三處的豁拳聲、樓下天井內的廣東堂唱聲,鬧成一片,可稱極一時之盛。然前集寶玉在三馬路懸牌與此大同小異,故在下不再累贅,草草表過就算交代了。
且說寶玉在朝芬背後坐了一回,又至德雷處略坐片刻,中間也不免稍稍勾留。這個時候可惜沒有孫行者的分身法,拔下幾根毫毛,變成三個寶玉,分作三處陪客,所以往來酬酢並無片刻空閒。直等到眾妓散去,中間兩桌上的客人先行撤席辭歸,只有選仁未去,還到朝芬席上豁拳轟飲,以博朝芬之歡。德雷那邊一班客人也因時候不早,均向主人告別。德雷餘興未盡,亦然搬了過去,與朝芬賭酒猜枚。好得朝芬這裡,客人也走了幾位,單剩朝芬、德雷、祖梅、選仁等賓主六位聚在一處暢飲,寶玉方與眾人說說笑笑,在旁不住的篩酒,獻盡慇懃,極盡媚態,使朝芬等樂而忘返,不覺報時鐘已敲兩下。
朝芬飲酒過多,醺醺大醉,已是語言蹇澀,兩眼朦朧,身子難以起立。德雷等眾人雖已半酣,卻還清醒,見朝芬醉得如此,便起身向他告辭。朝芬閉著眼睛,糊裡糊塗的說道:「時尚早哩,我們再豁三個搶三罷。」說完,便呼呼的打起昏來。德雷等只得向寶玉說道:「大人已經睡熟,快扶著他到牀上去罷!我們因時不早,急欲要回去了。」寶玉挽留道:「夜深哉,各位大少篤勿嫌齷齪,阿要住勒裡仔罷?橫勢間搭房間多呀。」德雷同那兩個客人執意要走,寶玉也不再阻,只得說幾聲「對勿住」,送至樓梯跟首,由他三人乘軒而去,不提。
其時祖梅、選仁因是步行來的,故此答應住下。寶玉一面喚阿珠等攙扶朝芬上牀,一面命娘姨在對房打掃牀帳,好讓祖梅、選仁安置。祖梅也有六七分醉意,覺得頭疼腦脹,即拉著選仁去睡了。寶玉見他們都已安寢,自己也卸了妝,剛要上牀,朝芬睡夢中忽打了幾個噁心,曉得他要嘔吐了,忙同阿珠將他扶起。果然嘔了一陣,雖未沾污了被褥,但這股氣味實是難聞。朝芬吐過之後,略略清醒,口中只喊要吃茶。阿珠倒了一杯,寶玉接在手中,把茶湊到他嘴邊。朝芬一吸而盡,連說「爽快」。又吃了一杯,方復倒頭睡著。寶玉親手將被與他蓋好,覺得自己忙了一天,也甚疲倦,便打發阿珠去睡了,即在朝芬腳後橫下,避他的酒氣薰蒸,拉一條錦被蓋了,一合眼便睡著。
直困到日上紗窗,鐘鳴九下。翻是朝芬先醒,宿酲已解,見寶玉睡在外牀腳後,怕他受寒,即將寶玉喚醒,拉過來並頭而睡。枕上喁喁私語,說起昨夜的光景,朝芬甚是抱歉。兩人交頸,又略睡了一回﹔聽得祖梅、選仁已經起身,也就披衣著履,雙雙下牀。梳洗已畢,用過了一盞參湯,朝芬就橫到榻上吃了幾筒煙,過足了瘾,方請祖梅、選仁進房敘談。祖梅道:「今晚我同選仁借陳家船上擺酒,我們吃過中飯,早些與寶玉下船,開出去看看景致。頑到三四點鐘,然後回轉碼頭停泊,等候德雷與一眾客人來,豈不有趣嗎?」朝芬道:「狠好狠好,諒寶玉也高興的。」寶玉接嘴道:「叫奴去白相,阿有啥勿高興格介?」
於是用過午膳,四人乘轎,帶了阿珠,下落舟船。陳家老鴇領著四個粉頭迎接進艙,獻茶、裝煙、送檳榔,分外慇懃。朝芬即吩咐開船,立刻解纜撐篙,櫓聲乃,蕩入波心。朝芬拉著寶玉立在船頭,眺望水天風景,果然開拓心胸。看夠多時,方令水手返棹。往還十餘里,轉瞬間仍返碼頭,已是三點多鐘了。卻巧德雷同著幾個客人下船,一見朝芬,便問昨夜大醉情形。朝芬略述幾句,彼此大笑。寶玉請眾客進艙,坐談片刻。德雷又高興打牌,四人聚了一桌,弄到上燈過後方才停止。
今晚祖梅、選仁合做主人,便命安排酒席。計共賓主六位,淺斟低酌,別饒清興。因有寶玉與珠娘、玉兒、媚卿、巧姐等各校書左右相陪,無須另行叫局。小紅低唱,大白狂呼﹔推篷窗以頑月,坐綺席以飛花﹔依稀赤壁重遊,彷彿青樓一夢。潯陽江上,無此風情﹔淮水河邊,同其樂趣。斯時朝芬等六人一個個玉山頹倒,至醉方休。早已是鄰舟人靜,夜色將闌。德雷與二客先歸,不須細表。單說朝芬同祖梅、選仁也各上岸,仍隨著寶玉回去,與昨宵情景相同,怒不復贅。
自此之後,朝芬貪戀寶玉,常常住宿。揮金如土,盡著寶玉使用,又替他購辦了許多木器。一連有半載光景,已在寶玉身上費去了一萬有奇。且這數月之中,還有別的富商大賈、貴家公子,莫不慕名而來:有的報效他和酒,有的奉贈他東西,無非是金珠首飾,錦繡衣裳,投入他銷金之窟。所以寶玉心滿意足,欲壑已盈。但有一件事不能如意,未免有些缺憾,為因此間多少客人,並無一個可意人兒。雖如朝芬等輩與他雙宿雙飛,然究竟都是老官,只知自己稱心,怎肯鞠躬盡瘁通宵達旦的鏖戰?故爾寶玉終難合式。在初來的時節,一心只想發財﹔及至財也有了,又動了淫欲的念頭,想著上海的一班相識,便起了思歸之意。正是:
方當飽曖思淫日,怎顧收成結果時?
欲知寶玉回申情形,下回便見分曉。
第二十回 一帆風滿載返春申 三馬路重思興舊業
上回說胡寶玉住在廣東已將半載有餘,雖蒙粵客垂青,爭相報效,積了萬餘金銀與許多珍珠寶物,然私囊已飽,慾念難消,忽想及在申一班相識,不覺動了思歸之意。況近來這幾天,伍大人與區老爺皆有事不來,差人前去打聽,方知在善堂中議事,辦理賑濟一切,昨天一同動身,往別縣察勘災情去了。即祖梅、選仁也去幫辦,大約要耽擱一兩月,方得回省,把賑務辦理清楚呢。寶玉得此信息,正是動身回申的機會。不然,他們待我甚厚,我不便一朝決絕,脫然而歸。雖不能說我捲逃,勢必議我寡情。如今趁他們不在這裡,從速一走,即使將來會面,我亦有所借口了。至於別的客人,縱現下在我身上化過幾百塊錢、幾件東西,更是平常,有什麼恩?有什麼義?今日他有錢來,我就認識他,叫他幾聲「大少」﹔如果沒有錢來,我便與他陌路,這是堂子中的門譜,更不必放在心上。只須我揀定好日,要走就走,何用多所牽掛,戀戀著這班人呢?況住在此間甚是悶悶,把身子都縛住了。除去了珠江一帶,別無可頑的所在,借此消閒,怎及得在上海的時節?日裡可以坐馬車、遊園,夜間可以吃大菜、看戲。只要有錢,盡我受用。今此地件件沒有,豈不要悶死嗎?而且結識的富商,往來的貴客,大半是有錢的村牛,蠻針瞎灸,橫衝直撞,怎解得溫柔風味、繾綣雲情?欲求一如郭綏之一樣,竟然渺不可得。但照這般說來,難道綏之不是廣東人嗎?不知他在上海,閱歷已深,洞中要竅,平日把花叢研究,不但言語也改變,抑且性質也轉移,故與若輩不同,能得寶玉的歡心。惜乎出了天花,將極好的美少年變作極醜的大麻子,以致兩下分離,割斷了一段孽緣。
閒話少敘。此刻寶玉心裡決計歸旋,便與阿珠商議搬運之策。阿珠道:「倪故歇轉去是嘸啥,不過甩脫格種好生意,像煞可惜點罷哉。如果一定要回上海,我也弗好阻當,但有一說,倪格幾化銅鈿銀子,若帶現格去,路浪恐怕勿小心,露仔眼末那處?俗語叫『財不露白』,格倒頂頂要緊,終要想點法子末好運轉去。」寶玉道:「要末寫張匯票,匯到仔上海罷。」阿珠道:「好是蠻好,終勿十二分穩當,而且撥別人容易曉得。倒勿如多打點金葉子,放勒箱子鋪蓋裡,阿比匯穩當點介?」寶玉道:「倒也勿差,准其替奴去辦末哉。不過日腳勿能長遠格。」阿珠道:「格是自然,包兩三日就舒齊阿好?」寶玉又道:「倪格套紅木家生比仔勒上海格更好,甩脫俚末可惜,帶俚去末難拿,到底哪哼呢?」阿珠道:「有啥難拿介?只要多叫幾個腳夫,扛下仔船,船浪格茶房多撥俚點酒錢,叫俚放得好點,勿要碰傷壞仔。一到上海,用兩部塌車,車到仔格搭,並勿萬難。況且倪人手也多,諒來終看得完善格哉。想阿對佬?」寶玉點點頭,順手取過歷本一看,揀定十月廿五日動身。今天已是十九,相距僅有五日,不免有一番忙碌。兩人計議妥當,諸事托阿珠辦理。先將細軟物件收拾收拾,裝箱打包,自有娘姨等幫忙,不須寶玉費心。且寶玉囑咐一班用人:凡有客人到來,一概不許提起,免得臨時糾纏。這幾日別無書說,惟預先買好了船票,定好了房艙。
等到動身那一天,把在此間所用的人多出些工錢,盡行打發開去。陳家船上也差人關照一聲,然後僱了廿幾個腳夫,將鋪蓋行李、箱籠物件,以及幾房間的紅木器具開了一篇細帳,約有一百餘件,零星各物不在其內,一並扛抬下船,命相幫、娘姨等押著,因衣箱中夾藏金葉,更加要謹慎小心,到船後還須照帳檢點,以防走失之虞。又喚了兩乘小轎,寶玉與阿珠坐了,各帶一隻隨身箱子,都是珍奇寶物,故放在轎上不令腳夫扛挑,以昭鄭重。至於租住這所房屋,已於昨日退租,自有房東前來收管,不須交代。
且說寶玉仍帶原來的幾個用人,押行李者在前,寶玉阿珠的轎子在後遠遠跟隨。約摸有一個時辰,已抵輪船碼頭。阿珠先行出轎,看那行李發了下去。照帳點過,方來攙扶寶玉,即命轎夫掮了箱子,一同下船,上了兩隻扶梯,始進房艙。寶玉取出幾十塊錢,打發腳夫、轎夫去訖,即問娘姨、相幫:「東西可曾點驗,裝入貨艙?」娘姨等一齊回說:「硬家生盡行堆在貨艙,其餘貴重細軟的,隔壁房艙內有好幾件呢。」寶玉聽說,心才放下,便與阿珠閒談。想起此番來粵,初不料如此風帆扯足,滿載而歸,不禁十分得意。且輪船開行之後,雖不免有些風浪,寶玉卻經過一次,並不嘔吐,甚是安穩。在舟中一無所事,惟看看海面的風景,談談在粵的情形。
過了一天,忽聞隔壁房艙中有人說話,也是廣東口氣,聲音狠熟,即命阿珠前去窺探。認識是姓馮的客人,號叫惕勤,曾經在上海叫過寶玉的堂差。雖非殷實富翁,而揮霍頗豪,前在老旗昌開廳吃酒,叫了一百幾十個局,弄得廳上的坐椅都不夠了。他還興致勃然,有意與妓家作難,猶是揮箋不已,妓家只得向他哀求,方才停止。只此一端,已想見他的豪闊了。今天阿珠見是惕勤,即忙入內招呼,叫了一聲「馮大少」。惕勤正與朋友閒講,耳中聞得有人叫喚,回頭一看,原來是胡寶玉身旁的大姐阿珠,便笑逐顏開的問道:「你是阿珠嚇,為何也在這裡呢?莫非跟胡先生回上海嗎?」阿珠道:「正是呀,倪勒廣東住仔半年多點,為啥大少一埭才勿到倪格搭介?倪認道大少勿勒廣東,格落府浪住格場化,倪打聽才打聽歇,早曉得大少勒裡,倪隨便哪哼,終歸要尋著格。」惕勤笑道:「我回廣東,在家中耽擱得一禮拜。雖知道你們在這裡,我實在沒有工夫上你們家裡來,直忙到昨天上船,整整忙了七天,終日在外面幹事。幸而你們不曉得,如果曉得來找我,也撲個空呢。」阿珠道:「照大少實梗說法,格倒怪勿得,阿殼張勒裡船浪,倪搭會碰著格,總算有緣。倪就困勒隔壁,阿高興過來搭倪先生談談佬?」惕勤道:「原來你們就在隔壁,怎麼昨天未見你們呢?」阿珠道:「倪格搭房門一逕關勒浪,所以大少看見。倪今朝聽得大少格聲音,格落倪先生差我來看格呀。」惕勤道:「怪不道沒有瞧見,原來有這個緣故。我此刻便跟你去,見你家先生可好?」阿珠道:「蠻好蠻好。倪到仔上海,還要大少照應倪點,常常來來,像前頭實梗介。」惕勤道:「曉得曉得。」說著,又向那位朋友道:「華東兄,我去去就來的。」方起身跟著阿珠來到寶玉那邊。阿珠先走進去,向著寶玉說道:「馮大少來哉。」寶玉見是惕勤,即忙叫應讓坐,先敘了一回寒暄,惕勤方問道:「你在廣東半載有餘,諒必得意。我聽得別人講起,說你名兒狠大,牌兒狠紅,怎麼忽然要回上海呢?」寶玉未肯實言,便隨口答道:「奴勒格搭也不過實梗呀。奴皆為住仔半年把,水土末勿哪哼服,而且牽記上海格班客人,格落要緊煞轉哉。勿知大少幾時到格廣東?為啥奴格寓裡一埭才勿來介?」惕勤道:「我為了朋友的事,來此忙了一星期,沒得空閒看你。如今把正事辦完,那朋友又拉著我回申,偏巧碰著了你,豈不是天緣嗎?」旁邊阿珠插嘴道:「格位朋友阿就是搭一淘講閒話格介?我看見仔俚,像煞面熟得野篤。」惕勤道:「正是他,我說起來,只怕你也有些曉得。他姓陳,號叫華東,也是我們廣東人,最喜在堂子裡頑。他的場面狠闊,一夜用去一二千金還不算什麼呢!」阿珠道:「嚇,就是俚,有介事格,我也聽見歇格。俚勒戲館裡看戲,為仔叫一個局,搭一個湖州人鬥氣,叫我叫,一歇歇辰光,轉仔三百多局篤,也算得殺勝會格哉。」惕勤道:「你既曉得,我去叫他來,給你們引見引見,可好嗎?」寶玉道:「大少肯替倪招攬主顧,格是頂好哉。」惕勤聽說,遂即到隔壁房內,將陳華東拉了過來。華東本是嫖中老手,一見寶玉,便說了幾句仰慕的話。寶玉也是慣家,並無羞澀態度,即放出那柔媚工夫,把華東十分籠絡,並且兼顧惕勤,面面圓到。不但華東一見如故,甚為傾倒﹔即惕勤亦不關礙,故此三人話得投機,在房艙中你問我答,大有相見恨晚之概。直談到夜深人靜,惕勤、華東方回房安睡。
一連五天,不是你來,定是我往,路途中頗不寂寞。那天午後,輪船已抵上海碼頭,彼此整備上岸。惕勤問寶玉道:「如今到了上海,你還是仍住在原處呢?還是暫住客棧,另尋房屋?請你說明了,我好同華東兄來看你呢。」寶玉道:「奴原處格房子已經退仔租哉,只好暫住幾日客棧再說。橫勢奴舒齊好仔,就叫阿珠到公館裡請末哉。」惕勤點點頭,即同華東上岸先走,不表。
且說寶玉見他們先行,也要上岸。所有無數的鋪蓋、行李、箱籠、木器等物,自有阿珠、娘姨、相幫等人收拾停當,一並發上岸去。喚了幾部塌車,裝得滿滿。寶玉吩咐暫到名利客棧安歇,坐了一部人力車,與阿珠等隨後押著,一逕向法界而來。不消片刻,早到名利棧門首。寶玉給資下車,先至裡面,看定了大號官房間。然後茶房將行李搬進,一一照帳檢點,除現在要用各物外,盡堆在客房之中。好得客房甚大,即命娘姨、相幫睡在裡面,以便看守。阿珠陪伴寶玉在官房中住宿。當日部署一切,時已傍晚,不及出外遊玩。到了明天,即叫了一輛轎式橡皮四輪車,帶著阿珠,同坐到四馬路一帶探望同行中姊妹,聊敘闊別之情。有的留他吃點心,有的留他用午膳,盤桓至兩三點鐘,又往味蒓園、愚園吃了一回茶,覺得心中暢快異常。遊覽到夕陽西下,皓月東升,方才盡興歸棧。當夜吩咐阿珠:明日早晨取自己的名片,向舊日一班熟客家裡去知照一聲:順便找尋房屋,以便早日租定,可以擇吉開張。但須在三馬路中,離原處相近為妙。
阿珠噢噢答應。一到來朝,不待寶玉起身,要緊出外辦事。拿著名片,一家一家去知照又算是拜望的,忙得飯都沒有吃。再在三馬路兜了一個圈子,看看原處有人住著,餘外亦無上好房屋,只得歸棧回覆。走到四馬路,腹中甚是饑餓,就在四時春吃些點心,方始僱車回去,已是三下多鐘了。
寶玉正在那裡盼望,寂寞無聊,一見阿珠回來,即便問道:「三馬路浪房子阿有介?啥弄到故歇辰光轉呢?奴本想要出去白相哉,又恐怕前腳後腳,格落癡格實梗等呀。」阿珠道:「格搭場化,空關格房子實頭少。就算有一兩注,才是希小格,加二舊勒齷齪,說勿中意,我亦看勿上眼。只得等到開春,各家調頭格辰光,難末好想法得來。勿然,一時頭浪,點戲要三馬路格搭,落裡有實梗湊巧介?」寶玉道:「差是勿差,奴掛牌勿掛牌,倒還勿要緊,不過等到開年,約摸有兩三個月,一逕住勒棧房裡,究竟有幾化勿便篤,格末那處嗄?」阿珠道:「要末到別場化去看看,眼下且得將就將就,等到開年再搬罷。想阿好呢勿好?」寶玉躊躇了半晌,沒有法子可想,只得點了一點頭。
兩人正當商議之際,忽聞茶房在門外喚道:「珠姐,樓下有一個娘姨,說要見這裡奶奶,可要引他上來嗎?」阿珠道:「讓我走下去看看,勿知落裡搭格娘姨。」說著,即跟了茶房下樓。見來的那個娘姨不是別人,就是從前在寶玉身邊最得寵、最知心的大姐阿金。阿珠連忙叫應道:「我道是啥人,原來是阿金姐。一向好格?倪先生一逕勒浪牽記呀!」阿金答道:「珠姐,我前頭轉去,是也叫嘸說法呀。格落登勒鄉下勉強住仔五個月,要緊煞上來格或。今朝先生阿曾出去格來介?」阿珠道:「出動,勒浪樓浪,請也去坐罷。」於是阿珠在前引領,阿金在後跟隨,一同上了樓梯。將近房門跟首,阿珠便高聲喊道:「大先生,時常牽記格阿金姐來哉呀!」寶玉正為租房一事坐在那裡呆想,聽得阿珠叫喚,說是舊日的阿金來了,心中甚喜,為因阿金比阿珠更加能幹,可以與他商議此事,即便喚道:「阿金,裡向來坐。!」
阿金答應,同阿珠跨進房門,卻不叫「先生」,叫了一聲「奶奶」。因寶玉嫁楊四時,他是贈嫁,所以叫聲奶奶。寶玉命他坐下,先問道:「阿金,轉仔鄉下,幾時(讀是)嫁格?嫁得阿稱心介?」阿金皺皺眉,搖搖頭,答道:「去說俚!我自從十二三歲到仔上海,就吃仔格碗堂子飯。身浪著得好,嘴裡吃得好。眼睛裡看見格,才是格班大人、老爺、少爺篤。標緻格、難看格,勿知幾化,由得我揀。故歇回到鄉下,勿由自家做主,嫁撥勒一個極粗蠢仔種田漢。格格難看末,十八個畫師也畫勿出,說出來才肉麻格。而且窮得嘸淘成,說葷腥嘸不吃,連搭日日吃青菜、豆腐,油水才勿有一點點格,熬得我嘴裡清水出格哉。我也勿怨別人,怨來怨去,怨倪爺娘勿好。從小末攀啥格親?現在害得我真真苦!」講到這裡,止不住腮邊落淚,把絹帕揩了一揩,又說道:「格落我登勒男家住仔五個月,就想仔一個主意,說仔幾句鬼話,難末脫身到上海來格呀。」寶玉道:「實梗說起來,到仔上海已經兩個月外頭哉。故歇登勒啥人家介?哪哼曉得奴勒裡間搭格呢?」阿金道:「我告訴,我八月裡一到上海,馬上就到三馬路尋,勿殼張撲仔一個空。我細細教一打聽,曉得到仔廣東哉。難末我嘸哪哼,只好耽擱勒親眷格搭,也是開堂子格。我就登勒浪幫忙。直到昨日,聽見有人講起,說轉格哉,暫住勒裡間搭,格落我尋得來格呀。」
寶玉道:「親眷格搭阿有幾個小姐?住勒啥場化?房子阿大格介?」阿金道:「俚篤住格場化就是原底子隔壁呀,倒有六樓六底房子篤。七月裡搬進去格,原本是兩家合租,故歇一家為仔生意勿好,出碼頭到杭州去哉,單剩倪親眷住勒海。只有一個小姐,名字叫胡秀林,生意雖則嘸啥,究竟房子嫌大,開銷也嫌大,格落等到下節,就要調頭搬出去格。格注房子如果奶奶住,倒真真出色呀。」寶玉道:「好是最好也嘸不,可惜要等兩個月,奴哪哼等得及嗄?」阿金道:「只要奶奶勿嫌合住,讓我搭俚去說,包月裡就搬進去阿好?」寶玉道:「能夠實梗也嘸啥。兩家軋得和格,就一淘住下去。如果開年調頭,俚篤要搬格,奴就一干子租仔。搭俚說說明白,奴打算過一禮拜要進屋格。辦舒齊仔,奴總重重能格謝末哉。」阿金道:「格套小事體,說啥格謝介?只要奶奶挑挑我,賞我吃碗飯,我已經快活煞哉!」寶玉道:「肯幫奴,頂好頂好。不過進仔新屋,叫奴『奶奶』,仍舊叫奴『先生』,省得提起前頭格事體,弄得難為情煞格。」阿金點頭答應。見天光將晚,即辭了寶玉回去。寶玉托他辦理,諒能成功,除去了一樁心事,專候他來回覆。當晚吃過了飯,便同阿珠到新開的詠霓戲園裡看了一本戲,以消半年的積悶,不須細表。
到了次日午後,阿金即來回覆寶玉,說:「此事已經說妥,請揀一個好日,搬進去末哉。」寶玉聽了,甚是喜悅﹔看了一看歷本,擇定十一月初十日進屋,交代阿金回去知照。阿金遵命,自去關會不提。
且說寶玉這幾天無非看戲、遊園、坐馬車、吃大菜當作正事,把廣東所得的錢財儘夠他濫使濫用。匆匆過了五天,明日即是進屋之期,一面命娘姨、相幫收拾東西,一面吩咐阿珠邀請熟客,以張場面。
諸事預備停當,故到初四那天,寶玉一早起身,等候箱籠、木器等物盡行發了過去,方才坐轎進屋。好得人手甚多,不消半日,早把房中擺設整齊,其餘也草草完備。至於各樣的點綴,卻非一時所能佈置,我且慢表。
午餐之後,一班熟客陸續都到,如馮惕勤、陳華東、胡士誠等。一個個開筵擺酒,前來報效寶玉,故寶玉就此掛牌。
晚上宣卷,更為熱鬧,雖不及前次懸牌之盛,然各種情形大略相同,看過前集的,諒已深悉,無待在下再說了。正是:
自負香名仍雀起,忽生慾念效狼貪。
要知寶玉仍居三馬路後,又有許多情節,請觀下回剖解。
第二十一回 播香名喜見清河君 發奇想結交鹹水妹
且說寶玉自粵回申,幸得阿金輔助,仍搬到三馬路,與胡秀林家同居,豔幟重張,商標復掛,一時香名傳播。早有那班豪商貴客依舊前來報效,以承寶玉之歡。寶玉送往迎來,門庭如市,不減前年氣象。故自懸牌以來,足足忙了三四十天,稍覺清靜了些,然每天一和一酒,終是有的。設非年關將近,寶玉那裡有片刻空閒呢?所以同居的胡秀林見寶玉這樣的場面,這等的生意,心中著實羨慕,料想寶玉必有出奇的手段、勝人的本領,方得到現在的地位。不然一樣做一個妓女,漫說我是新出道的,遠不能及,即使幾個有名的,如李三三、李巧玲、陸昭容等輩,還要遜他一籌,可見寶玉是花中巨擘,色裡班頭。如今既在此間,我不可當面錯過,必須前席請教,學學他的本事,將來可以步他後塵。譬如做了讀書人,終想巴圖上進的法子。況寶玉姓胡,我也姓胡,本是同宗,我何弗拜他做乾娘?諒他必然應允。打定主意,便與鴇母一說,鴇母甚是歡喜,又贊成了幾句。
秀林方從前樓走至後樓,將近寶玉臥房,聽寶玉在那裡講話,並沒有客人在內。秀林便把門簾一掀,走將進去,見寶玉梳妝未畢,叫了一聲「大阿姊」,即在妝臺旁側坐下。寶玉先問道:「秀林妹,吾篤故歇幾日生意阿好介?」秀林搖頭道:「去說俚,格兩日生意一點嘸不,真真碧波生清,比仔前頭愈加勿好哉。倪阿姆怪奴勿會應酬,勿會拍馬屁,埋怨仔奴一場。奴要想學學末,亦嘸人教(讀告)奴。故歇看見大阿姊生意實梗好,格落倪阿姆叫奴來,跟老人(讀娘)家學點本事,終要教教奴末好。」寶玉聽了一番言語,見他聰明伶俐,嬌小玲瓏,令人可愛,即便笑道:「奴末有啥格本事介?不過碰運氣罷哉。」秀林道:「奴叫乾娘,多謝教教奴罷。」寶玉道:「格是勿敢當,要折煞奴哉。」
二人正當說著,秀林的假母也走進房來,向著寶玉說道:「大先生,倪囡魚是第一年做生意,一點才勿懂啥。起初虧(讀區)得阿金姐幫忙,拉扯拉扯,格落還好,有點客人格來。故歇是去說俚。加二(讀議)年近歲底,連搭一注生意才嘸不,哪哼敷衍下去嗄?所以我打算到年底要想收場哉,開年讓(讀釀)倪囡魚跟大先生學習學習,懂點經絡。大先生能夠提拔得俚出道,我總感激弗盡格。況且大先生姓胡,倪末也姓胡,本來是一家人,就叫聲『親娘』也嘸啥,說啥格乾娘哉。」說著,又回頭向秀林道:「秀林,過來叫聲乾娘哩。」秀林也不待寶玉答應,就在寶玉面前磕了一個頭,恭恭敬敬叫了一聲「乾娘」。此時寶玉一來見他誠心,不好推辭﹔二來也愛秀林乖巧,將來繼我有人,故即一口應承,把秀林雙手攙起。秀林的假母見事已允洽,又道:「大先生肯教倪囡魚,真真是倪囡魚格造化。」說到其間,忽又自己埋怨自己道:「我真老得糊塗哉!今朝倪囡魚拜乾娘,終要買一對全通蠟燭,鋪仔紅氈單,拜格四拜,難末成文。勿然,像啥格樣式介?」嘴裡說著,即便立起身來,要去差相幫備辦東西。寶玉急忙止住道:「得格,得格,現在就算數仔罷。且得到仔開年正月裡向,如果倪要舉動末,順便邀一邀客人,請一請酒,索性拿格件事體張揚張揚,讓別人曉得曉得,說奴收仔一個乾囡魚哉。等客人篤來賀奴,奴就好當面托俚篤照應照應。實梗一來,以後奴堂差忙末,也好叫俚去代代,想阿通呢勿通?」秀林的假母聽了,連說「通極通極」,才出房下樓去了。
從此,秀林常在房中陪伴寶玉,與從師學習一般。寶玉無事之時,教方導些做妓的工夫、待客的秘訣,全在乎「媚」之一字。最要緊的是一雙眼睛。無論看一個人,瞧一件東西,均須飄眼微觀,切勿睜眼呆視。況遞語傳情,銷魂攝魄,都在那秋波一轉,豈不是最要緊嗎?至於一顰一笑,一言一動,樣樣能從「媚」字上著想,不露絲毫本相,則妓之能事畢矣。秀林聽寶玉教誨,漸漸心領神會。有時寶玉房中有客,又跟著寶玉應酬,所以進境甚速,後來得列花榜之末,我且慢表。
仍說寶玉度過殘年,又屆新春,所有開果盤、開臺酒等常例,堂子中大略彷彿,雖有一番熱鬧,並非書中緊要之事,無須細說。惟寶玉收秀林作乾囡魚尚未舉動,所以揀了一個吉日,阿金、阿珠四處請客,但沒有大紅請帖罷了。客人等一得此信,一個個整備賀禮,等候那日相送,都是不約而同來討寶玉歡喜。然相距請酒之期尚有三天,暫且擱起。
單表眾客之中,如馮惕勤、陳華東、胡士誠等一班舊好新知,約有三十餘人,均在請酒之列,不必一一細敘。惟內中有一位是胡士誠的親戚,此人姓張名瑛,表字仲玉,常州府無錫縣人。本是世家子弟,年方二九,尚未聯姻,生得面如傅粉,唇若塗脂,有潘安之貌、杜牧之才、陶朱之富,胸期磊落,態度風流,人皆稱之曰「清河佳公子」。去年春間,買棹來申,藉聞寶玉之名喧傳滬上,意欲與士誠尋訪香巢。不料寶玉已往廣東,敗興而返,心中甚是怏怏,住了兩月即便歸家。後來寶玉回了上海,士誠向寶玉一說,說起此事,贊得張公子的品貌才學,以及家中的豪富,真是世上無雙,人間第一。可惜未曾會面,莫訂同心,不然,彼此相見,豈非是一對玉人嗎?聽得寶玉心花怒放,意蕊齊舒,饞涎欲滴,邪火如焚。雖起初有些不信,恐他言過其實,然士誠素不打謊話,斷不來開我心的。如此一想,翻懊悔自己赴粵,錯誤良緣。因諄諄然問士誠道:「說格張公子,比以前格郭綏之哪哼?」士誠搖頭道:「綏之要比這位張公子,真真俗語打話一團和氣登坑,怎能比得上呢?」寶玉聽了,愈覺心癢難搔,又問道:「騙奴介!如果真格末,阿曉得俚幾時再到上海嗄?」士誠道:「我為什麼要騙你呢?他到上海的日期雖沒有預先定下,但我聽見他說過,來年二月初要到親戚家祝壽,故我料他這時候一定要上來的。」寶玉道:「俚上來仔末,要費格心,關照聲(讀生)奴格哩。」士誠道:「曉得曉得,我先要同他來見你,豈但關照一聲呢?」以上這一番言語,還是去年十一月內說的,寶玉牢記在心,時刻不忘,盼望甚切,有相見恨晚之意。
也是前生一段孽緣,該有這一層魔障。果然過了殘臘,在正月初十邊,張仲玉僱舟來滬。先往別的親戚處住了兩天,又至胡士誠家拜望。士誠提起寶玉說:「去冬已經回申,愚兄見他幾次,談及老弟,他也仰慕得狠,托愚兄轉致老弟。老弟如沒有正事,可同愚兄去走走嗎?」仲玉道:「我也甚渴想他,只是明天沒有工夫,我們準定後天去罷。」士誠道:「也好也好,但後天切勿爽約,我在舍下等你呢。」仲玉道:「這個自然,不須我兄囑咐的。」說罷,又想著一件事,要往朋友家去,遂辭了士誠去了。不表。
單說士誠因寶玉前番托他關照。遂即換了衣服,坐著自己包車,來至三馬路與寶玉送信。卻巧寶玉房中日間並無他客,便將仲玉來申,現在住於何處,告訴了寶玉。寶玉歡喜無限,問道:「為啥今朝勿搭俚一淘來介?」士誠道:「這幾日他有些事情,沒得空閒,後天定與他一同來呢。」寶玉道:「蠻好蠻好。大後日,奴要收乾囡魚,阿要拿格位張大少一淘請勒海仔罷?」士誠道:「你們要請他,只須你的名片到我家中一請就是了。」寶玉點頭答應。士誠坐談了一回,天將傍晚,見有別的客人來了,即向寶玉作別回去。寶玉定要留他吃小夜飯,士誠笑道:「不必不必,過一天,等你們成就了好事,你再重重的謝我媒人罷。」說畢,匆匆走了。寶玉知難相留,只得送他走後,仍去應酬那班擺酒的客人,因非書中正文,恕不復贅。
次日寶玉取了一張名片,特命阿金到士誠家裡,奉請清河公子張仲玉。可巧仲玉也在那裡,士誠便叫阿金當面奉請,呈上寶玉的名片。仲玉接在手中,看了一看,欣然應允。阿金道:「張大少,今朝阿到倪搭去佬?倪先生勒浪牽記呀。」仲玉聽說,暗暗好笑:「我與寶玉素未謀面,怎麼他牽記我來呢?」繼而一想:「大約堂子之中都是這般說法的。」遂含笑答道:「我也想念你家先生。只因有些俗務,今日沒有空閒,你問胡大少就曉得了。」士誠接口道:「我與他明日准來。後天再叨擾你家的酒,斷不失約的。」阿金唯唯,自去回覆寶玉,不提。
且說仲玉待阿金去後,暗問士誠道:「後天寶玉家有事,請我們去吃酒,你可送什麼東西嗎?」士誠道:「我送他的,無非幾件首飾就算應酬過了。」仲玉道:「你既送了,我怎好沒有呢?」遂即拉了士誠,來到大馬路拋球場口亨達利洋行內,買了一隻真金錶﹔又在楊慶和買了一對赤金印戒,總共用去了一百餘元。仲玉即將兩件東西交與士誠代為收藏,自己仍辦那正事去了。士誠也獨自歸家,均不細表。
次日午後,仲玉事已辦完,趕緊來看士誠,略談幾句,見鐘上已敲三下,即便攜手出門,步行前往。從後馬路至三馬路相隔不遠,不消片刻早已到寶玉家中。登樓進房,一切堂子裡的招待禮節,概行從略,以免煩雜。
且說寶玉坐在房中,正想起昨日阿金回覆的話,也深贊張公子丰姿俊美,一表非凡,與士誠所說大略相同。訂定今日必來,所以在那裡殷殷盼望。及至聽得樓下相幫高喊「客來」,阿金等出房招接,寶玉早已立起身子,在門簾內細細一張,果然是胡士誠同著一個美男子來了。料想這位美男子定是張仲玉公子無疑,略把身子退後,讓他二人進房。見那門簾一揭,寶玉即輕囀嬌喉,叫了兩聲「大少」,請士誠、仲玉在廂房中坐下。士誠用手一指,開言道:「這位就是你時刻想念的張大少,你仔細瞧瞧看,我可是說謊嗎?」寶玉笑容可掬,翠袖慇懃,親手倒了兩杯茶,一杯放在士誠面前,一杯遞與仲玉手中。細細向仲玉一看,果真話不虛傳。寶玉十分歡喜,便低聲說道:「張大少,舊年到奴格搭,剛剛奴到廣東去哉,真真勿巧,失迎仔大少。」此時仲玉也對寶玉細觀,見他眉如柳葉,眼似桃花,真是世間第一尤物,令人一見魂銷,不愧為花叢中翹楚。正在呆呆出神之際,忽聞寶玉嬌聲低語,慌忙回答,不覺臉上一紅。因仲玉年雖二九,尚是初出茅廬,不甚老練,所以面泛紅霞,疾忙答道:「見面遲早,亦係前定。舊歲未睹芳容,今日仍親香澤,豈非緣之有遲早嗎?」士誠在旁接嘴道:「這裡是頑的所在,你忽然書腐騰騰起來。曉得你是個讀書人,說話都要用文法的。如今用不著,請你收了罷,不然,我先要回去了。」仲玉道:「我就不說如何?」士誠道:「如何如何,難道不是文法嗎?」寶玉笑道:「張大少是說慣格哉,一時要叫俚改脫,哪哼能夠嗄?譬如倪說慣蘇州閒話格,硬要倪說北邊閒話,說舌頭彎勿轉,倒弄得難聽煞哉。」仲玉道:「對嚇對嚇。」士誠就伸手向寶玉肩上一拍,說道:「你們一會面,你就幫他,不聽我的說話,真真氣殺我也!」寶玉覆笑道:「阿要氣數,奴不過說『譬如』呀,哪哼算奴是幫俚介?如果真真要幫張大少末,奴要派胡大少差哉。」士誠道:「你不幫他,還好還好,我也不動氣了。我且問你,你明天收的乾女兒,可是我前天瞧見的秀林嗎?」寶玉道:「蠻對蠻對,就是俚。大少看看,阿嘸啥佬?」士誠道:「將來定與你一樣。你去叫他出來,讓張大少先看一看,他的法眼是最高的。」
寶玉點點頭,便叫阿金去喚秀林過來。秀林嫋娜進房,寶玉命他叫應了「胡大少」、「張大少」﹔送過瓜子,一旁站立,裝著含羞的樣子,低著頭只看自己的瘦小金蓮。士誠問仲玉道:「你看他好不好?有什麼評論,你只管說出來,寶玉決不怪你的。」仲玉用目細瞧,端詳了一回,方開言道:「據我看,秀林的品貌斷不在尋常之下,可稱得後起之秀。但豔麗欠娬媚,要比起寶玉來,不過十之三四耳。」士誠笑道:「老弟的相法果精,品評得狠是。寶玉,你該將他登報揚名呢!」寶玉道:「張大少格相法對是蠻對,不過說俚像奴一樣末,已經勿局格哉,還說遠勿及奴,哪哼好稱得後起之秀介?」仲玉道:「我是亂道,請你不要介懷才是。」士誠道:「寶玉在那裡謙遜,何嘗介懷於你?老弟,你也太老實了。」說到其間,又回頭向寶玉道:「你不要謙塌了房子,連累我們一同壓在裡頭呢!」說罷,哈哈大笑。寶玉道:「奴是勿會謙虛格。說張大少忒老實,奴要說忒勿老實哉!」士誠道:「這幾句話,還說不是幫他嗎?氣殺氣殺!」寶玉笑道:「氣壞仔身體,唔篤少奶奶曉得仔,要來怪奴格。」仲玉聽了,也笑了一笑。
士誠又想要回答,被仲玉拉了一位,咬著耳朵說道:「我們的幾色賀禮,趁秀林也在此,你拿出來交與寶玉罷。」士誠點首稱是,即在懷中取出兩隻錦匣,送至寶玉手中,說道:「這是我們的兩份賀禮,一匣是張大少的,一匣是我的,都是不堪的首飾,請你收下,不要見笑就是了。」寶玉接過,將匣子打開來一看,每匣兩件,一匣是真金鈕子表、赤金印戒一對﹔一匣是外國金玉練、嵌寶金戒一對。寶玉假作推辭道:「阿呀呀,奴收乾囡魚是一件小事體,順便請大少篤吃一杯酒,表表奴格敬意,哪哼好受兩位大少格厚禮介?格是斷斷勿敢領賞格。」說著,雙手將原物納還。士誠、仲玉均不接受,一齊說道:「你不收下,就是見外,瞧不起我們,我們明天也不便來吃你的酒了。」寶玉只得稱謝,命秀林過來叩頭領賞。寶玉將東西收藏好了,仍與張、胡二人講話。仲玉問起去年赴粵情形,寶玉略表一二,更與仲玉分外的親熱,格外的慇懃,放出那籠絡情人的本領,勾搭恩客的伎倆。憑你張仲玉聰明誠實,已被他圈入迷魂陣中去了。但仲玉膽子甚小,見已是上燈時候,意欲同士誠回去﹔怎禁寶玉挽留,定要請他們吃了小夜飯方才放行。仲玉只得坐著,與寶玉細談衷曲。寶玉伶牙俐齒,自然兩下投機。直等到九下多鐘,用過夜膳,仲玉方拉著士誠同歸。寶玉因他是初次會面,不便下榻留髡,以遂己意,只得讓他們回去,叮囑明日早來罷了。仲玉今晚即住在士誠家裡,當夜並無書說。
一宵已過,又到來朝。一俟午餐畢後,士誠與仲玉都換著簇新的衣服,僱了一輛轎式馬車,一同坐著,仍到寶玉家來。見今日與昨天不同,甚是熱鬧,天井裡面坐著一班福慶樂堂名,其實就是打山頭灘簧一樣,在那裡調絲弄竹。客堂之中也放著許多擺設,收拾得金碧輝煌。士誠、仲玉均不細看,一逕上樓。下面一聲「客來」,早驚動阿金等出來招接。士誠聽得寶玉房內有客,便問阿金是何許樣人。阿金道:「大少也認得格,就是馮大少搭陳大少呀。」士誠道:「原來是他們,我們進去也不要緊的。」就拉著仲玉進房。剛正寶玉與秀林迎將出來,見是士誠與心上人,連忙叫應請進。其時馮惕勤、陳華東也起身招呼,彼此相見坐下。惟仲玉是初次會面,免不得有尊姓大名的套話。四人談了一回,頗為合式。因寶玉今天甚忙,不便拉住他閒講,所以商議聚了一桌麻雀。寶玉雖也過來應酬,無如眾客陸續漸到,一個一個的敷衍起來,那裡有片刻空閒。
直到傍晚時候,客已來齊,約有三十餘位,將前樓後樓的房間全行坐滿。有的聚著碰和,有的坐著叉麻雀,有的立著看打牌,有的橫著吃煙。不要說寶玉、秀林忙極,即阿金、阿珠等一眾娘姨、大姐,以及秀林的假母、樓下的相幫,也都忙得接應不暇。少停牌聲已歇,又有吃酒、叫局一番忙碌。直忙到十二點鐘,堂名也去了,酒席也散了,眾客也漸漸的走了。只剩士誠、仲玉等數人未去,寶玉又陪待了一回。仲玉見時已不早,也要回去。寶玉欲留不得,惟有囑他明日再來,以補今日的待慢。仲玉唯唯,仍與士誠上車同歸,不表。
自此之後,仲玉堂川來往,連擺了幾臺酒,碰了幾次和。寶玉公然留宿,共效于飛,把仲玉一個童男子破了身體。其中穢褻情形,筆難盡述,不如刪去,以存陰德。
單表仲玉沉迷兩月,雖被寶玉纏住,大有樂而忘返之勢,但仲玉是未經大敵的人,屢遭摧折,身子漸漸難支,更兼連接老母家信,催他回去。仲玉始尚猶豫,不意老母發怒,特差老僕張福前來找訪。仲玉不得不歸,只好與寶玉作別。寶玉無術挽留,惟依依相送,叮嚀後會之期。彼此掩淚而別。
不言仲玉回轉無錫,仍說寶玉自與心上人相離,彷彿割去心頭之肉,傷感不置。幸阿金、阿珠在旁勸解,日間拉他去坐馬車、遊園﹔到了晚上,又代覓幾個上好的替身陪伴寶玉,以免獨宿淒涼。
過了一月,寶玉想念仲玉的心也漸漸的淡了,故日日高車駟馬,駕言出遊。那天在路上見了幾個鹹水妹,忽然觸動了淫心,暗想:「我與他同是婦人,一樣做那皮肉生涯,他獨陪伴西人,遍嘗外國的風味,不知究竟屬怎樣?我何弗與他們結交,問問細情,向他們討教一二呢?」一時間胡思亂想,竟甘心與極淫、極賤、極卑鄙、極齷齪的廣東鹹水妹引為知己,訂作相交,欲做那件無恥之事,豈非與狗彘一般?正是:
不潔已蒙西子貌,慕忽羨外交家。
要知寶玉結交鹹水妹,與西人伴宿,都在下回披露。
第二十二回 慕歐風額覆前劉海 嘗異味身陪外國人
按胡寶玉這段情節,極其穢褻,本不欲污我筆墨,然在下負醒世之任,不得不粗枝大葉,略說一番。不然,藏頭露尾,略跡原情,非惟不見寶玉之奇淫與寶玉之極賤,並無以勸世而警嫖,即「九尾狐」三字名稱,亦屬無謂。故在下不辭揚惡之謗,借作勸善之舉,所願普天下章臺狎客、北里豔姬,均有鑒於胡寶玉之至淫至賤,無義無情,打破風月關頭,早醒繁華之夢,跳出煙花隊裡,始無老大之嗟。雖似風流杜牧,尚留薄倖於青樓﹔漫誇丰韻徐娘,終恐沉淪於孽海。在下之初心若此,看官之意下如何?誰毀誰譽?悉憑公論﹔知我罪我,自有定評。
閒話少敘,仍歸正傳。且說胡寶玉坐馬車回來,一路之上,見有幾個鹹水妹走過,頭上梳著前劉海,刷得光滑異常,又濃又厚,足有三四寸長﹔身上穿一件元色夾襖,元色大腳管褲子﹔腳上拖著一雙外國皮鞋,打扮得奇形怪狀。除去那班趕騷的洋人外,我們中國人再沒有去白相他的。那知寶玉見了他們,並不以為難看,反以為打扮新奇,得與西人交涉,開那西番並頭蓮花,心中狠自羨慕。但他們精通洋話,熟悉洋務,方能與西人伴宿﹔我則件件不知,如何是好?不若與他們結交,學習些皮毛,再行想法便了。
當日回去,與阿金、阿珠等閒談,講起鹹水妹的形景。阿金不甚深悉,惟阿珠到過廣東,又在廣東堂子裡做過,會說廣東的土白,所以上海的鹹水妹他卻認識幾個,深曉得內中的底細。今聞寶玉說起,便接嘴道:「有兩個鹹水妹我倒認得格。我問歇俚篤,陪仔外國人睏覺(讀告)阿有點怕介?俚說剛(讀姜)起頭是有點怕格,而且外國人格身浪羊騷氣得嘸淘成篤。後來軋熟仔,倒也不過實梗味道,也聞慣哉。性度也摸著哉。有時做著外快生意,倒比做間搭格么二野雞好得多篤!」寶玉道:「格種人想必外國話是才會說格?」阿珠道:「格是自然,俚篤也是從小學格。勿然末,外國人來白相才要帶仔翻譯通事,阿要討厭煞嗄?」寶玉又問道:「俚篤格打扮啥落才是格副樣式格介?」阿珠道:「外國人歡喜格種樣式,勿歡喜倪格打扮格,倒說俚篤乾淨勒清忒相,想阿要氣數佬!」寶玉道:「就叫麻油拌青菜,各人心愛。奴別樣勿中意俚篤,就剩俚篤梳(讀師)格前劉海,奴倒蠻中意格。」阿珠道:「中意末,只要拿前頭格長頭髮梳點下來,有剪刀一剪,小木梳一梳,刨花水刷一刷光,就卷仔起來,搭俚篤一樣哉。」阿金插嘴道:「倒實頭在行(讀杭)格,啥勿去做仔鹹水妹嗄?」阿珠道:「別樣嘸啥,倒是陪外國人一淘困,我怕煞佬!」寶玉道:「奴以為怕是嘸啥怕。外國也是人,中國也是人。不過,勿懂俚篤格閒話,倒真真難格。」
阿珠聽寶玉口氣,分明羨慕鹹水妹,想嘗外國的異味,便湊趣道:「我阿要幾時(讀是)叫兩個鹹水妹來,講講當中格經絡,格末叫好白相得來!」阿金止住道:「末弄勿出啥好事體格,領格種臭貨到間搭,阿要勿色勿頭。撥別人曉得仔,說惹別人笑,帶累仔大先生格名氣末哪哼嗄?」阿珠道:「我是說說白相相呀,就算是真格,也要大先生交代仔我,難末我好叫俚篤來,勿見得我擅專格。」寶玉道:「阿金格閒話是勿差,不過倪搭俚篤比起來,自然倪比俚高點。但是細細教一想,大家做格套生意,推板得也有限。就算到奴格搭,有啥格勿色頭介?」阿金聽了,也知寶玉之意,默然不語,一任寶玉胡為,從此不再諫阻了。
過了幾天,寶玉一心要結交鹹水妹,暗暗差阿珠前去邀請。那班鹹水妹聽說是寶玉相招,必有好處,果然奉命而至。寶玉見來了兩個,恐被客人撞見,請他們在後房坐下。寶玉陪著講話,問問他們的生意情形,他們便一五一十的說出來,並無半句隱瞞。要曉得做鹹水妹的,那知什麼廉恥?即將陪伴洋人的活春宮,一幅一幅的描摹盡致,聽得寶玉津津有味,樂不可言。問起洋人的說話是怎樣說法的,鹹水妹道:「容易容易,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你要學習英語,只消一兩個月工夫,包你就學會了。」寶玉道:「奴是笨煞格,只怕嘸不實梗容易。騙奴介。奴聽見別人說,學堂裡格學生子篤讀起外國書來,起碼總要一兩年。說奴一兩個月就能夠學會,叫奴哪哼相信呢?」鹹水妹道:「讀書與說話是兩樣的,況且我們所說的話,無非是『也司』、『哪』這幾十句口頭語,並沒有什麼文法,自然就容易了。即像我們,起初也不懂外國話,單把這幾句去敷衍他﹔後來軋得長久了,又被我們偷了許多。現在不是我們誇口,只怕學堂裡出來的,還沒有我們說得熟溜呢。」寶玉道:「既然實梗,唔篤阿肯教教奴介?」鹹水妹道:「怎麼不肯?只是我們住在虹口,要到這裡來,實在遠得狠,就是坐了東洋車,也要費五六十個錢呢。」這幾句話,明明要討謝儀,寶玉怎麼不知?便在身邊摸出十塊錢的匯豐鈔票,遞給鹹水妹道:「一點點小意思,勿算啥格,只算請唔篤吃點點心格。外國話末,總要費心教格哉。」兩個鹹水妹嘴裡雖說勿受,雙手已將鈔票接去。寶玉又道:「唔篤如果勿受,奴下來也勿敢請唔篤哉。」鹹水妹方稱謝道:「大先生既是這樣說,定要賞賜我們,我們也不好不受。若說教外國話,這是極容易的事。我們姊妹兩個人,輪流到這裡就是了。但此刻天將傍晚,只怕有生意上門,我們要回去了。」寶玉也不相留,命阿珠相送下樓去訖,不提。
仍說寶玉從此一心一意要效學他們的行為,雖外國話尚未習練,而形式先已改換。明晨起身後,單喚阿珠伏侍,仿鹹水妹的型模,把前面的頭髮剪作前劉海,覆在額上,足有三四寸長,既濃且厚,好像狗屎!一般卷在上面。後面梳的頭拖到背上,其實難看得狠。那知寶玉將前後鏡一照,翻是十分得意,以為不如此,不足以顯我的時髦。梳頭既畢,換了一身衣服,即命阿珠下樓,差相幫去喚一部最新式的皮篷馬車。等到一兩點鐘,便帶著阿金、阿珠上車。好得現在家裡自有秀林照看,即使有客人到來,秀林也會招接,所以坦然而行,一逕向愚園而去。
揚鞭疾馳,馬不停蹄,不消半個時辰,早到園門跟首,三人下車入內,揀一個熱鬧的所在,泡了兩碗茶坐下。其時時光尚早,遊客猶稀,雖有幾個對他觀看,不過暗暗議論而已。及至三點鐘後,那班垂鞭公子、走馬王孫,與那花叢中姊妹,陸續到得不少,見寶玉凴欄品茗,大有旁若無人之概,而且今日打扮得異常特別,頭上的前劉海聳起了三四寸,蓋在額上,齊著眉毛,惹得一班浮頭少年個個高聲喝采。即同行姊妹們也在那裡竊竊私議:有的說好看,有的說惡形﹔有的說我也要效學他,有的說學了他,只怕被人耍笑。種種言語,不一而足。然這個風氣已被寶玉開了,自後姊妹行中情願效學的,早已改換﹔即嫌不好看的,也未免從俗。過了一年半載,不但堂子裡面全是前劉海,就是大家小戶,不論奶奶、小姐,以及僕婦、丫環,沒有一個不打前劉海。甚至那班沒骨節的滑頭少年,也學那婦人的打扮,把前劉海刷得光光,以肆其弔膀子的伎倆。起初不過上海一隅,漸漸蔓延開來,弄得北京、天津與那蘇杭一帶處處皆然。雖官長出示嚴禁,剪去男子的前劉海,然至今婦女依舊如此。這都是胡寶玉作俑出來的。可見胡寶玉這個人,雖然是個妓女,獨能轉移風氣,使世上不脛而走,舉國若狂,確是妓女中空前絕後之輩。所以前劉海一事,在下將他細說一番。
話休煩絮。仍說寶玉與阿金、阿珠吃了一回茶,又在園中各處兜了一個圈子,引得狂蜂浪蝶,到處跟隨。寶玉到東,他們也到東﹔寶玉往西,他們也往西。有的口中打著反切,品評寶玉的裝束﹔有的說著英話,贊歎寶玉的時髦。稱好者多,批壞者少。一時交頭接耳,拍手揚聲,擠來擁去的觀看。寶玉毫不為怪,愈要賣弄風騷,頻頻回顧,含笑迎人。翻是阿金有些不好意思,輕輕把寶玉袖子拉了一拉,低聲說道:「倪阿要出園罷,太陽已經落山哉。」寶玉方點點頭,三人攜手出園。隨後那班年輕惡少亦然跟了出來,見寶玉一上了車,或坐亨斯美,自拉韁繩追趕﹔或乘腳踏車,連頓雙足相隨,霎時碌亂紛紛,都在寶玉車前車後接接連連,如蟬聯魚貫,銜尾而行,且前且卻,不後不先,從泥城橋那邊直到英大馬路。
兩旁看的人愈聚愈多,大半認識寶玉,又添了一片喝采之聲。內中有一個鄉下人,初到上海,從未見過這樣局面,他就自言自語的說道:「今天這樣熱鬧,莫非外國的皇后娘娘到這裡頑嗎?」旁有一人接嘴道:「你不要滿嘴胡說,那裡有什麼皇后娘娘?這就是上海最有名的妓女胡寶玉呢!」鄉人咋舌道:「原來上海的妓女身份比官府還大。他坐了馬車出來,前後左右還有這許多護衛哩!」眾人聽了,見是鄉下人,不能與他解說,皆拍手大笑而散。其時寶玉坐在車中,十分愜意,以為今朝風頭出足,比舊年看跑馬時候,換坐郭綏之的紮彩花車更為有興。少停,皓魄升東,電燈照路,後面跟隨寶玉的馬車、腳踏車,漸漸的散去了。寶玉的車兒還從四馬路一帶兜了幾個趟子,方始歸家,別無書說。
倏忽又過了兩天,那個鹹水妹果然來教寶玉的外國話。寶玉用心學習,不消一月工夫,已將「也司」、「啞爾來」等口頭語說得爛熟﹔有時與人講話,也不知不覺的沖口而出,雖則不多,卻也有六七十句。寶玉以為足夠應酬,不再學習,又謝了鹹水妹幾十塊錢,討教些枕席上的工夫,不表。
再說那一天,陳華東同著一位朋友來打寶玉的茶圍。寶玉問那朋友的姓名,華東從旁代答,說:「這位大少姓康號伯度,是做洋行裡買辦的。因前天在大馬路得見芳容,他實在慕名得狠,所以今天遇見了我,拉我一同到這裡,算是我帶領引見的。」寶玉聽說他是買辦,必定是個闊手,竭力奉承。伯度自然歡喜,便交代寶玉道:「明天是禮拜六,我們洋行裡下半日就沒有事,我想在這裡擺一臺酒,請請各號家的辦貨客人,故來關照你一聲。此刻我有事,要到總會裡去,不能在此久坐了。」說罷,便拖著華東,匆匆的去了,也不細敘。
次日傍晚,伯度與華東等六位客人均到寶玉家裡,寶玉曲意逢迎,應酬週到。將近八點多鐘,就此擺酒叫局。伯度又添叫了胡秀林本堂,算是討好寶玉的。飲酒中間,伯度偶與寶玉說笑,寶玉稍不經心,把外國話漏了出來,伯度知他會說,愈加愛憐,故又囑咐寶玉道:「下禮拜,我本想請幾個外國人到金隆去吃大菜,如今你既會說外國話,我意欲就在這裡擺酒了。不過,他們吃的大菜須要到金隆去叫才好。」寶玉道:「奴說格外國話是滑頭,只怕撥俚篤聽見仔,要笑煞格。」伯度道:「不要緊,不要緊,有我呢,你放心就是了。」說罷,仍與眾客猜拳行令,吃了好一回酒,直吃到十二點鐘,方才席散。伯度與眾客一同去了。
寶玉送畢回房,心中甚是忐忑,想起下禮拜有洋人到此,必須購備外國鐵牀、木器,以及大菜臺上的擺設,方顯自己的場面。即命阿金、阿珠兩人明日到外國家生店內,購辦上等的器具,該價若干,俟送來後照給。二人領命,來日自去置備。
相近午餐時候,各種的外國木器,連鐵牀等雜物一齊用塌車送到,開了一張發票交與寶玉核算,計共七百餘元。寶玉如數付訖,即喚他們陳設起來。不消片刻,早已位置整齊,收拾得耳目一新。所有房中原有的東西都鋪設在對面房內,讓秀林做了臥房。不但寶玉顧盼自喜,指日要與洋人交涉﹔即秀林也感激乾娘,與自立門戶時大不相同。
書宜簡潔,刪去浮文。
自上禮拜至下禮拜,只有七天工夫,寶玉安排一切,不知不覺已經到了。伯度於上燈之前引著兩個西人與三位陪客,一同到寶玉家裡。走上樓梯,客堂中的相幫即把那叫人鐘連撳幾撳,並不高喊「客來」,這也是寶玉新定的章程。此刻樓上聽得此聲,阿金、阿珠先出房來迎接。眾客已經上樓,即便招呼進房。寶玉與秀林也來接待,請伯度與中西各客坐下。寶玉先問那洋人名姓,伯度一一代答。方知一個叫斐利斯,一個叫恩特,都是洋行中的大班。寶玉慇懃獻媚,要討洋人的歡喜,也說了幾句洋涇浜的英話。斐利斯卻有些不懂,惟恩特久居上海,也會說兩句上海白,所以懂得寶玉的話。又見寶玉這副打扮,以及房中的擺設全是西式,深合己意,故在伯度之前極口稱贊寶玉不置。且又拉著寶玉的手問長問短。寶玉聽得出的,自然一一回答﹔其中有聽不出的,好得伯度在旁,不妨權作通事,代為詳解。此時恩特看中寶玉,快活得不可言喻。待到吃過大菜,恩特醺醺大醉,意欲住在此間,與寶玉枝成連理,所以斐利斯與伯度等眾客要去,恩特坐在椅上只不肯走,弄得伯度十分為難:既不能拉恩特走,又不便向寶玉說,一時竟沒有主意,只管呆呆的立著。倒是寶玉見此景象,正中自己的下懷,便開言道:「既是密司脫恩多吃仔幾杯酒,讓俚橫一橫勒再走罷,橫勢間搭勿要緊格呀。大少篤如果要先走末,倪停歇用馬車送俚回洋行末哉。」伯度聽了,也只好如此,便同著斐利斯等眾客去了,不表。
再說恩特雖已吃醉,卻是裝作十分,一見伯度等已去,便起身拉寶玉講話,說的都是上海白,要向寶玉求歡。寶玉不慌不忙,便打發阿金等迴避,按著鹹水妹所教的門譜,與恩特同上牙牀,甘心以鹹水妹自待,可稱得世間第一淫妓。正是:
前生洋債償今夕,此後交情達外邦。
下文如:
訪寶玉氣走張公子,羨雪岩寵納金黛雲﹔
同靴團拜未免有情,飯酒聯吟聊以解穢﹔
名士品題平章風月,英雄潦倒奔走江湖﹔
馬永貞臺前工獻技,胡寶玉眼角暗傳情﹔
萬人敵得銀方息怒﹔一洞天受刃竟亡身﹔
施慷慨璧還下腳銀,恣淫欲浪費纏頭錦。
這許多關目,盡在下集交代。請諸公暫停片刻,待在下吃一枝香煙,領一領神,再將九尾狐的行為細細演說一番。
要知胡寶玉伴宿西人後情形,且聽後集分解。
第二十三回 訪寶玉氣走張公子 羨雪岩寵納金黛雲
上集書中說到胡寶玉效學鹹水妹,留洋人恩特住宿,雙雙同上牙牀,得嘗外國的異味,心滿意足,體暢神舒。所有中西交涉情形,諒看官們也都知道,無待在下摹繪的了。況這樣穢褻的事,非惟說將出來味同嚼蠟,而且有傷風雅,大違醒世的宗旨。所以在下草草表過,就算交代,並非惜墨如金,為寶玉遮掩這一宵醜態。
要曉得淫書害人,比淫畫尤甚。一幅淫畫,只有一幅的形景,憑你畫得活潑神似,終究不能說話,不能行動,分明是一對死人,有何趣味?至於淫書,則筆筆週到,奕奕如生﹔無微不至,體態逼真。無論一言一動,一笑一啼,以及怎樣的恩情,怎樣的淫態,怎樣的結識起來,怎樣的勾搭成事,從頭至尾,一一躍然於紙上,能令觀者神迷,聽者意蕩。漫說血氣方剛的少年見了這種淫書,要慕色傷身﹔即老年亦未免動火,勢必老不服老,豈非催他上閻王殿嗎?昔年蘇州有一富家子弟,年紀只有十五六歲,在書房裡讀書,狠是聰明伶俐。偶然見書架上有一部《西廂記》小說,他就瞞著先生觀看,日夜愛不釋手,單羨那位鶯鶯小姐,弄得茶飯懶吃,骨瘦如柴,犯了相思癆病而死。還有一個人,看了一部《紅樓夢》,直到臨終的時候,猶大叫「黛玉姐姐」不置,你想癡也不癡?若照這樣說起來,《西廂記》、《紅樓夢》兩部書尚且看不得,而況《金瓶梅》、《覺後傳》、《杏花天》等各書,豈可入少年之目?宜乎在上者懸為厲禁,好善者劈版焚書,以免貽害世人。我故云淫書之害,甚於淫畫,看官們諒不河漢斯言。如今這部《九尾狐》,實為醒世而作。不過借胡寶玉做個榜樣,奉勸愛嫖諸公,早醒青樓之夢,勿為狐媚所惑,就是此書的知音了。
閒話少敘,書歸正傳。且說胡寶玉與恩特雙宿雙飛,春風幾度,早已是日上窗紗。恩特因洋行中有事,未便留戀,惟與寶玉約定晚上再會,匆匆向行中去了。寶玉知洋人性情直爽,留也無用,任他自去。見時光尚早,又睡了一回,方才起身。看鐘上已敲十二,梳妝之後,用過了午膳,終覺得身子疲倦,雙眼懶抬,仍橫在一隻外國皮榻上,似睡非睡的養了一回神。忽然耳輪邊聽得鈴聲響動,阿金過來喚道:「大先生醒醒罷,康大少來哉。」寶玉連忙坐起,見阿珠已引伯度進房。寶玉即請伯度坐下。伯度先問道:「昨晚恩特喝醉了酒,後來只怕沒有回去罷。」寶玉聽了,臉上紅了一紅,答道:「俚吃醉仔,直到天亮快勒醒格,哪哼好送俚轉去介?橫勢奴真金勿怕火,說俚是外國人,就是標緻點格中國人,奴也勿動心格。」伯度聽這幾句話:「明明看中恩特,留他住宿,偏要在我面前假撇清,瞞過這件事,實屬可笑得狠。不然,我無心問他,他為什麼臉上紅起來呢?」故又笑嘻嘻的說道:「我拉這根皮條好不好嗎?」寶玉佯怒道:「實梗瞎三話四。奴是坐得正,立得正,那怕搭和尚、道士合(讀蛤)板凳,也嘸啥要緊。老實勿客氣,拳頭浪立得人,臂膊浪跑得馬。奴搭外國人一淘困,康大少阿曾看見介?」伯度知他裝腔做勢,毫不動氣,仍笑道:「我雖沒有看見,卻有人告訴我的。而且我善於相面,一見顏色,就知道你的心事呢。」寶玉道:「會仔相面,街浪格相面還要多來!」說著,把嘴撇了一撇。伯度道:「待我相出來,自然你佩服了。」寶玉置之不答。伯度笑道:「我相你一雙桃花眼,眼上有兩個青圈,好像戴著一副眼鏡﹔神思昏昏,如桃花含宿雨、楊柳鎖朝煙的樣兒。所以我問你,這根皮條拉得好不好?你不要生氣,我是據相法而論。你道對嗎?」
寶玉雖然被他識破,還想要遮掩強辯。伯度忽走將過來,湊著寶玉的耳朵,錯落錯落,說了許多話兒。寶玉即微微笑了一笑,把頭點了幾點。要知伯度所說的話,待在下細細表明,免得看官們狐疑,議我賣什麼關子。其實伯度專為自己,欲在寶玉面前買功,故咬著耳朵說道:「我現在所做的買辦,出息有限,遠不及恩特這爿洋行,每年能多好幾萬銀子。如果你與他往來,我想要靠你的福,托你在他面前吹噓幾句,得能我進了他的行,我真感激你不盡呢!至於我方才的話,不過與你取笑,你不要見氣,只當我放屁就是了。」寶玉一聽,故不禁點頭微笑,說道:「枉恐是做買辦格,其實真真是個大滑頭。」伯度笑道:「若不是滑頭,怎做洋行裡的買辦?不但向洋人要拍馬屁,而且還要吹牛皮,他才相信我,把這個大權交與我呢。」寶玉也笑道:「實梗說起來,搭倪做堂子生意,也差勿多勒海!」伯度被寶玉調侃,也只好付之一笑,又把別話講了一回,聽得鐘上敲了五下,方才去了,不表。
仍說寶玉受伯度囑托,緊記在心。等到晚上十點鐘,恩特前來赴約,口銜著雪茄煙,手拿著半瓶勃蘭地酒,皮鞋橐橐,走進房來。寶玉起身相接,敷衍說了幾句外國話,讓他坐下。恩特即將那帶來的酒自斟自酌了一回,忽問起康伯度今日可曾來過?可曉得我們兩人的事?寶玉趁勢說伯度怎樣的能幹、怎樣的知趣,倘使你洋行裡用他做了買辦,一定包你發財的。恩特道:「只怕他不肯到我行裡呢。」寶玉道:「我搭俚說仔,俚嘸不勿肯格。」恩特點點頭,寶玉知他首肯,也不再說了。其時恩特酒已吃完,興致倍添,就拉著寶玉的手,同上巫山去遊歷了,不須細敘。
自此恩特往來無間,中外聯歡,將及一月有餘。雖外面有人知曉,誰敢出面干預?彷彿掛著洋商牌子,有了靠山一般。然生意比前稍衰,寶玉也不放在心上,越發任意胡為,只圖夜間歡樂,怎顧自己聲名?所幸那班登徒子,薰蕕莫辨,反以親近寶玉為榮,故爾枇杷門巷,尚不至車馬全稀。若換別的妓女,也照這個樣兒,早已不堪設想了。
書貴簡潔,掃去浮文。單講那一天傍晚時候,寶玉正與阿金閒話,忽聞樓下叫人鐘鳴,知是有客來了。即命阿金出外招接。剛走到樓梯跟首,見上來一位少年,不是別的客人,原來就是無錫清河公子張仲玉。阿金因他是寶玉的心上人,連忙叫了一聲「張大少」,招呼進房。那知寶玉自與洋人交好,嘗過了海外的異味,久已改變心腸,將仲玉拋至九霄雲外。況疏離了幾個月,從前的熱度已退,故相見之下,並不十分周旋,淡淡的叫聲「張大少」,請他在廂房中坐下,略敘了幾句寒暄,方懶懶的問道:「張大少,幾時到上海格介?」仲玉答道:「我是今天午後才到,現寓在親戚處。因十分想念你,所以此刻就來看你呢。」寶玉道:「格倒多謝仔。故歇阿要幾時轉去介?」仲玉道:「還沒有定,大約至多一月,就要回去的。」寶玉也不再問,默坐了半晌。仲玉見寶玉這副神色,比前天差地遠,大不相同,非但無親熱的言語,並且冷淡異常。「莫非他另有相好,把我討厭嗎?」想到這裡,便覺得有些不耐煩了。既而轉了一念:「或者他今日別有心事,受了人的氣,也未可知。我且耐性再坐一回。」此時仲玉與寶玉默默相對,旁邊阿金看他如此,翻有些過意不去,暗歎寶玉戀新棄舊,見異思遷,太覺無情無義。況張公子品格超群,人才出眾,的確是多情種子,非尋常俗客可比。即使內才不足,欠缺「毒之具﹔然照這樣的外貌,已是萬中選一的了。何以寶玉偏愛洋鬼,甘失情郎,可稱得瞎眼的淫貨。阿金動了此念,便拿了一隻銀水煙筒,走至仲玉面前,一頭裝煙,一頭敷衍道:「倪先生一逕牽記呀,末長遠勿來,倪先生近來末大勿快活,有仔點心事,格落今朝待慢大少。見氣,登勒間搭用仔便夜飯勒去。」說著又倒了一杯茶過來。仲玉接杯在手,聽阿金這篇說話深有道理,已把疑團消釋,並不怪寶玉待慢,將頭點了一點,說道:「我就在這裡吃飯便了。」要知仲玉胸中本無芥蒂,實指望與寶玉續舊,重聯魚水之歡,萬不料寶玉變心,故一經阿金掩飾,即便回心轉意。那曉得孽緣已滿,合該兩下斷絕。
平日恩特到此總在十點鐘之後,今夜突然較早,剛正仲玉用過晚膳,欲與寶玉細訴舊情,忽聽下面叫人鐘一響,扶梯上皮鞋橐橐,直上樓頭。寶玉初不在意,以為此時恩特斷不到來﹔及至聽得鞋聲,忙慌叫阿珠去看,那知來不及了,恩特早已闖進房中。先同寶玉攙攙手,回頭見仲玉坐在那裡,一雙碧眼對著呆呆的直視。寶玉知事已弄僵,急忙命阿珠、阿金拉著恩特,到對面秀林房中去坐了,然已急得花容失色,粉面通紅。仲玉看在眼裡,究竟是聰明人,早識其中的緣故,不覺氣滿胸膛,臉上也起了兩朵紅云。「怪不道寶玉將我冷淡,原來他與西人交好,用我不著了。你看滿房中內用西式,分明討好西人無疑。」剛想要發作幾句,忽見寶玉走出房去,換了阿金過來陪伴。阿金知仲玉著惱,先批解道:「倪先生要保人險,格落外國人到間搭來呀。」仲玉如何肯信?便氣烘烘的說道:「我要去了!你家先生保人險也好,與他結識也好,都與我不相干涉呢!」說罷,起身就走。阿金道:「大少再請坐歇,讓倪先生來仔勒去哩。」仲玉道:「不必不必,我不要在此打斷他的興頭,那個要他送我呢!」阿金知不能留,只得代寶玉相送。仲玉匆匆下樓,一逕出門,回到親戚家去。從此與寶玉斷絕,在申住了半月,即便回轉無錫,不提。
仍說寶玉在秀林房中與恩特敘話,聞得氣走了仲玉,不說自己無情,翻說仲玉太不知趣,前來纏擾。可見寶玉一味貪淫,那知什麼好歹?阿金說他沒有眼睛,信是確論,以致晚年失算,竟無好好的收成結果,實本於此。斯是後話,我且慢表。
當夜寶玉一心討好恩特,只說方才這個姓張的是一個小滑頭,現在打發他走了。恩特卻並不介意,只知與寶玉圖歡。又過了幾天,一日晚上,有人前來叫局,寶玉將局票一看,上面寫著胡姓,叫至後馬路,諒必是士誠叫我。因前月士誠來打茶圍,講起他的堂房阿叔胡雪岩擬在下月娶討金黛雲,屆時我來叫你的局,伴到我老叔家裡,方知他家富貴繁華,可稱海上第一。何以士誠說起這句話呢?皆為寶玉一向羨慕雪岩,常常提及,雖自恨無緣相見,未蒙雪岩垂青,然私心景仰,有「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之意。所以寶玉從楊四家出來之後,即便改姓了胡。前書也曾表過,茲不復贅。
且說寶玉看過局票,曉得到雪岩府中侑酒,欣然打扮了一回,換了一身極時式的衣裙,修飾得更是嬌媚,然後等著阿金上轎前往。不消片刻,早到雪巖門前,舉目一望,別有一番豪華景象。怎見得?有贊為證:
彩棚高搭,繡幔遙連﹔球分五色,錦繞四圍。燈影輝煌,密如星點﹔人聲繁雜,聚若雲屯。門以內笙簫盈耳,戶以外車首充衢。轎子紛紜,盡是官商同妓女﹔巡捕排到,無非印度與華人。正是:主人未醒繁華夢,賓客同趨富貴家。
寶玉觀看未畢,轎子已擠入人叢,在大門前停下。阿金一手提著煙袋,一手扶著寶玉出轎。走進大門、儀門,見茶廳上擺著燈擔堂名。大廳天井裡搭著戲臺,剛正開演。雖然熱鬧異常,卻無閒雜人等圍繞。寶玉同阿金走上大廳,見廳上掛燈結綵,賓客滿堂,一排的酒席,約有二十餘桌,均已坐滿,都在那裡飲酒猜拳,歡呼調笑﹔旁側坐著許多北里姊妹,有的高唱京腔,有的低奏崑曲,調絲弄竹,如入東山之宅。有一首七言律句,以志當日之盛。詩曰:
金屋修成貯阿嬌,銀河今夕鵲填橋。
樽開北海賓朋滿,樂奏東山粉黛邀。
大白狂飛花侑酒,小紅低唱客吹簫。
慶餘堂上群芳集,事羨當平豔福消。
其時寶玉已到廳上,一望之間,正不知士誠坐在那裡。幸得阿金眼快,用手向西邊一指,說道:「胡大少坐勒格搭呀!」於是雙雙走至西邊。士誠也看見了,招呼寶玉坐在肩下。寶玉叫應了一聲。又見這席上的客人有三位認識的,原來不是別人,就是從前楊四相交的朋友,一個叫黃芷泉,一個叫顧芸帆,一個叫侯祥甫。寶玉雖一一叫應,然回想當年,卻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老著面皮在旁侑酒。且芷泉、芸帆今日所叫的局仍是陸月舫,祥甫仍是陸昭容。惟昭容吃上了煙瘾,已將花容改變,遠不如前﹔月舫則依然如是。幸得他們不提前事,心始稍安。忽聞士誠問道:「前天張仲玉可曾到過你家嗎?」寶玉道:「來是來過歇一埭,勿知訪啥格勿快活,坐仔一歇歇就去格,連奴留才留勿住呀。」士誠點點頭,明知其故,也不復問,仍與眾人猜拳轟飲。
不言寶玉在此侑觴,且將主人略表幾句,以清書中眉目。那主人姓胡號雪岩,籍隸浙江,寄居上海。家資號稱千萬,所有田地房屋、行棧莊號,不計其數。即在杭州所開的慶餘堂藥鋪,也有數十萬之巨,可算得江浙第一富翁。而且昔年軍前助餉,蒙左宗棠爵相保奏,賞給二品頂戴,欽賜黃馬褂,以致官界、商界中人無不趨承恐後,與他往來結識。一時顯赫,罕有其匹。惜乎犯了一樁大毛病,生平最喜漁色,雖家中妻妾成行,不下金釵十二,然貪心不足,見了有姿色的婦人,不論孤孀、閨女以及妓女、奴婢,必須千方百計,娶歸家中,方才稱心。抑且賦性奢華,有日費萬錢之概,所以後來有此失敗,弄得身死名裂,家破人亡,與古時石崇、鄧通一般。但此非書中正文,不便細表。
且說現在的胡雪岩,前月偶涉花叢,看中了金黛雲,即便議定身價,揀選吉期,擇於今日娶歸。雖是納妾,並無交拜禮節,然排場闊綽,氣象奢華,大宴賓客,遍請紳密,可稱一時盛舉。凡北里姊妹,均豔羨黛雲有福。那知後日冰山一倒,金屋同傾,仍舊流落風塵,變作一場春夢,可勝浩歎!蓋其情其事,與寶玉不同。寶玉之嫁而復出,因自己貪淫所致,否則與楊四白首齊眉,其後福正未可量﹔不比黛雲紅顏薄命,一旦大廈傾頹,失其庇護,不得已重墜孽海,悵名花之遭劫,恨流水之無情,固不得與寶玉相提並論。昔護花生有詩惜之曰:
自古紅顏薄命多,名花無主奈如何?
天心未厭風塵苦,復使美人受折磨。
此段情節,與寶玉無關緊要,恕不詳述。
仍說當晚寶玉在廳前侑酒,偶然抬起頭來,見樑上的堂名匾叫做「慶餘堂」,心中甚是羨慕,暗想:「我也改姓了胡,何弗也叫做『慶餘堂』呢?」此時心裡雖在那裡妄想,嘴裡卻與士誠調笑。應酬了好一回,見那北里姊妹陸續告辭去了,只剩月舫未走,寶玉也起身向士誠道:「胡大少,對勿住,奴要去哉。明朝請到倪搭來,奴勒浪望格。」士誠唯唯。寶玉因向芷泉等回頭了一聲,方才同阿金出了胡宅,乘軒而歸。正是:
竊取匾名傳後日,別將韻事佐新談。
以後另有一段花叢佳話,藉解寶玉之穢,幸勿以無理取鬧視之。待在下暫停一停,再行奉告。
第二十四回 同靴團拜未免有情 飲酒聯吟聊以解穢
卻說黃芷泉、顧芸帆二人見寶玉已去,月舫也要告別,芷泉止住道:「你此刻如有別處堂差,我也不便留你﹔倘然沒有,你且再坐片時,等我一同走罷。」月舫道:「有是有兩處堂差格,要緊還勿要緊。好得有倪妹子勒浪代,奴就搭黃老一淘走末哉。」芷泉點點頭,又吃了幾杯酒,看了一齣戲,等到大菜上齊,即將芸帆拉了一拉。芸帆會意,便與芷泉一齊起身,同至主人席前,拱手告辭。主人照例相送,兩人再三謙遜,堅請留步,主人方始入內,不必細表。
因雪岩納寵一節,不過借此作過度文章,並非在下潦草,將一件極熱鬧的事,有意冷擱起來,使看官們敗興。要曉得做書這支筆,不難於鋪張,而難於貼切﹔不難於冗長,而難於簡練。設不明賓主之法,縱說得花團錦簇,勢必將主腦拋荒。況下文一段,又為寶玉解穢起見,欲彰風雅而除惡俗,即去題不遠,終是陪賓,詎得一一鋪張,而貽喧賓奪主之誚哉?
閒話休煩。且說芷泉、芸帆帶著月舫出了胡宅,一同坐上馬車,逕往月舫寓中而去。至於月舫坐來的轎子,由他空轎回家,不須交代。因馬車行得快捷,從後馬路至四馬路,不及十分鐘,已到兆榮里口停車。按這條兆榮里,即是現在的尚仁裡,諸公如不相信,只須請問老上海的人,就知在下不是說謊了。
芷泉等三人下車,進了兆榮里,見第一個石庫門,便是月舫的住處。一齊走到裡邊,上樓進房。月舫曉得芸帆是吃煙的,即喚大姐阿二在橫頭裝了幾筒,自己卻將首飾卸下,換了一身衣服,方回身與芷泉講閒話,提起今天雪岩娶黛雲之事,彷彿昔年楊四娶寶玉一般,但不知後日如何。芷泉道:「人非仙佛,誰知過去未來?然據我而論,黛雲這個人,斷不至如寶玉無情的。」芸帆在煙榻上接嘴道:「別人家的事,你們且慢議論。我有一句話,要問問月舫呢。」月舫道:「問奴啥格閒話介?」芸帆道:「我有一個朋友,他對我說,要與你換帖,可有這什事嗎?」月舫道:「阿是張大少佬?鑿確有介事格。」雲帆道:「帖子寫好沒有?」月舫道:「還格來。」芸帆道:「他的三代覆歷,你且告訴我,我替他代寫了罷。」月舫茫然道:「奴倒忘記脫哉,格末哪哼介?」芸帆聽了,假作想了一想,方說道:「既然如此,你們只把姓名、年歲交換就是了,何用什麼三代履歷呢?」月舫不知其計,唯唯應允。
要曉得這許多話是怎麼一件事?因芸帆有個朋友,姓張的,忽發奇想,要與月舫換帖,月舫已經答應。一日張與芸帆商議,芸帆道:「他是一個娼妓,你怎麼將三代履歷與他呢?」張於是懊悔不置。芸帆道:「不要緊,我代你想法,包管不用履歷可好?」所以此刻說起此事。月舫如何知曉?惟有唯唯樂從而已。其時芷泉在旁,聽他們講了好一回,事已談畢,方插嘴道:「你們講的那個人,可是與月舫相好,叫做張蔭明嗎?」芸帆道:「是他是他。月舫的相好甚多,我曉得他最要好的,一共有八位呢。」月舫道:「實梗瞎三話四,撥別人曉得仔,阿要難聽煞嗄!」芷泉道:「那八位相好,非但我也曉得,而且我都認得,叫得出他們姓名,還要隱瞞做甚呢?」月舫道:「格末倒說說看,哪哼格八個人介?」芷泉道:「你聽好了,我來背(讀倍)給你聽:一個叫崔魯卿,一個叫宋芝雲,一個叫吳其仁,一個叫錢伯錫,一個叫殷銘樹,一個即是方才所說的張蔭明。還有兩個,我與芸帆也在其內。不知我說得對嗎?」月舫笑應道:「是格是格,蠻對蠻對。想必黃老做仔報館裡格主筆,還兼做館報裡格訪事人,格落才撥打聽明白格哉。」芸帆道:「可見我說的話,不是冤枉你了。」月舫道:「奴求說告,請用格煙罷。」芸帆方才不語。
又吃了幾筒煙,芷泉忽轉了一個念頭,向芸帆說道:「月舫的幾個相好,除我與你朝夕相見,其餘雖曾會面,卻從未聚在一處吃過一臺酒。故我想擇定一個日子,將八個人邀齊,在這裡開個盛會,倒也有趣。芸兄,你道好嗎?」芸帆聽了,鼓掌道:「妙極妙極。但不知這個會名叫做什麼呢?」芷泉道:「我原擬八個人,取名八仙會,雖似相合,然而未免欠雅,不如叫做同靴團拜會罷。好得現在已是十二月中旬,待到新年裡舉行,不過半月有餘。但須揀定日子,我與你一同出面,寫好六副請帖,於前兩天分送各處,彷彿傳單一樣,把那原委敘明,諒他們斷沒有不來的。」芸帆道:「這會名取得又雅又切,妙在『同靴』兩字,真是千古風流創舉!至於六副請帖,待弟寫好後,交到月舫處分送便了。」說到這裡,又向月舫說道:「你可有明年的歷本拿與我看,待我們議定日子,好舉行這件事呢。」月舫答道:「開年格歷本是有勒裡。不過,格種事體,亦勿是婚喪喜慶,要揀啥格好日介?」芸帆故意正色道:「我們是會親,是極大一件事,怎說不用揀日呢?」月舫又笑道:「像煞有介事。奴問格格會親,叫啥格名堂嗄?」芸帆道:「這叫做會靴親,又叫做會同年,何嘗沒有名堂呢?」月舫道:「亦勿是中舉人、進士洛,有啥格同年!搭奴瞎說哉!」芸帆笑道:「我們八個人,都與你是相好,可稱得同科及第。既是同科,豈不是同年嗎?」月舫聽了,又想回答,芷泉接嘴道:「你們不用取笑了,這個會無須看什麼歷本,揀什麼好日,月舫休要上他的當,與他證辯。我們準定元宵佳節,在這裡吃酒聚會便了。若照芸帆所請,要惹人笑我等迷信了。但這晚的酒席必須格外豐盛才是。」月舫道:「要豐盛末,阿要備仔一桌滿漢酒席罷!」芷泉搖頭道:「不必不必,我們又不是官場,動不動要用滿漢酒菜。吃這個掛爐燒豬,非但毫無滋味,而且俗不可耐,與廣東人齋獻一般,全是虛氣,倒不如尋常酒席的好。」月舫唯唯答應,即請芷泉寫了一張菜單。其時鐘敲兩下,芸帆道:「時已不早了,我們回去罷。」芷泉點頭,立刻披上馬褂要走。月舫尚欲挽留,芷泉道:「我明晨館中有事,不便在此住宿,待晚上再來看你罷。」說畢,即與芸帆同去,不表。
書中有話則長,無事即短。駒光迅速,不啻快馬加鞭。早已是爆竹聲中,催除殘臘﹔寒梅香裡,又報新春。十里洋場另增一番繁華景象,無論官紳商賈各界,莫不衣冠齊楚,投帖賀年。或往會館中團拜,或至親戚家吃酒,一個個忙碌異常。即北里姊妹行中,那班往來的熟客,不是開果盤,定是擺關臺酒,各張自己的場面。這都是年年的常規,毋庸細敘。
單說黃芷泉、顧芸帆二君,因定元宵佳節在月舫家開同靴團拜大會,預先三天,芸帆寫好了六副請客帖子,並附一張團拜緣起,命月舫家的鱉腿各處送訖。等到這一天午後,芷泉、芸帆先拉了張蔭明、錢伯錫兩人,在月舫房內敘雀。碰過了八圈莊,方見崔魯卿、宋芝雲、吳其仁、殷銘樹,陸續到齊。已是上燈時候了,今晚月舫房裡點綴得金碧輝煌。妝臺上供著一對全通,又新裝了兩盞自來火燈,照耀如同白晝。在彼時堂子中用者甚少,所以見得稀奇。如今不但家家都用,而且用了金絲茄子電燈﹔覺得自來火尚嫌昏暗,即有幾家用的,也加上一個紗罩,終比從前勝過幾倍。
閒話少講。且說此時月舫與大姐、娘姨等應酬不迭,忽聞芷泉開言道:「我們同靴八人,現已齊集,應照會館章程,舉行這團拜禮節呢。」眾人唯唯稱是。於是命月舫鋪好了紅氈單,各各起身。團團作了一揖。月舫也上前總叩了兩個頭,眾人亦還了兩揖。禮畢,然後彼此就坐。芷泉聞報時鐘已鳴八下,即便吩咐擺席。霎時樓下一班烏龜、燒湯、鱉腿等眾,都戴著紅纓帽,一齊進房。向眾客叩過了頭,一半退下,一半幫著大姐、娘姨擺席。七手八腳,陳設停當﹔搬菜的搬菜,點燭的點燭,不消片刻,安排得整整齊齊。芷泉請眾人入席。眾人均推芷泉坐首位,芷泉再三謙讓,芸帆道:「今夜這席酒,非平日請客可比,不分誰主誰賓,理當序齒而坐,方合同靴宗旨。芷翁年長,宜坐首位,無須謙遜。不然,那個肯有僭呢?」眾人也說道:「芸兄之言一些不差,我們都是會中人,這前輩、後輩的禮節,斷然不可紊亂的。」芷泉笑道:「雖則如此,但當以先進山門為大,應推芸兄第一,我居第二,始合前輩、後輩之說呢。」芸帆道:「我輩斯文,斷無少兄、老弟之理。請你不要再謙,直爽些罷。」於是芷泉坐了第一位,其次是魯卿、芸帆、芝雲、蔭明、銘樹、其仁、伯錫等七人,各按年歲坐定。月舫上前,亦照位次篩過了一杯酒,先在芷泉背後坐。芷泉道:「今晚從我們八人聚在一處,可稱騷人雅集,暢敘幽情,不讓蘭亭修禊。月舫可以不必度曲。若輪流唱下,豈不要喊乾喉嚨嗎?況京腔高調,聽之也甚乏味,不如免唱脫俗的好。眾位以為然否?」眾人皆點首稱是。惟崔魯卿與錢伯錫最喜熱鬧,一同問道:「如此佳節,唱雖不必,而局須要叫幾個,方才有趣。」芷泉聽了,知他二人之意,未便攔阻,以掃人興,即答道:「既然二位要叫局,有何不可?」芸帆也插嘴道:「據我愚見,愛叫局的只管叫,不要叫的亦聽各從其便。既不拘束,亦不勉強,那才彼此適意呢!」魯卿道:「好。」便喚大姐阿二取過文房。魯卿將局票寫好,又代伯錫寫了一張。芝雲、蔭明在旁觀看,忽然有興,接過筆來,也各寫了一張,計共叫四個局。芷泉見是胡寶玉、金紅玉、吳新寶、范彩霞等四校書,便問魯卿道:「寶玉那裡,老兄可是時常去的嗎?」魯卿道:「我是難得去的,一年也不過三四回,總是月舫這裡多呢。」芷泉也不再問。
其時局票已交阿二拿去。大家又暢飲了幾杯,芷泉方宣言道:「今宵這個雅會,正是風流歷史上一段佳話,不有佳作,何伸雅懷?擬八人聯吟七律一章,又各贈月舫七絕一首,以志同靴團拜之盛,方不辜負此情此景。未識眾位意見如何?」芸帆首先答應,其餘亦只得唯唯。因內中惟魯卿、伯錫二人腹內少些墨水,覺得為難,雖讀過《唐詩三百首》,卻一大半還了先生。但此刻在場面上,又聽眾人都已答應,怎好說自己不會?免不得要胡謅幾句。所以魯卿向芷泉說道:「弟不擅吟詩,做將出來,恐不免貽笑大方。還望芷翁原諒一二。」伯錫亦照樣說了一遍。芷泉道:「二兄休得太謙。況聯句之中,每人只作一句,甚是容易,並不苦人所難。但愚既作令官,不得不一宣令規,以昭公允:如詩不成,罰依金穀酒數﹔或作而不佳,亦須罰一巨觥。違者加罰十大杯。」伯錫道:「罰酒太多,我是吃不下的。」芸帆與蔭明齊說道:「你不違令,為何要罰你呢?」說罷,即請芷泉出句。芷泉略想一想,忽見房外走進一個鱉腿,頭戴紅纓帽,身穿二藍縐紗皮袍,手裡托著一隻金漆盤,盤中放著一大碗魚翅,走至筵前,先向上打了一個千,然後把魚翅獻到席上,徐徐退下。此是堂子中新年規矩,各處皆然。
月舫見大菜已上,又在眾人前慇懃斟酒。眾人大嚼了一回,芷泉方念那詩句道:
燈紅酒綠少年場。
吟畢,挨著第二位魯卿續下。魯卿左想不好,右想不好,躊躇了半晌,好容易得著了一句,雖明知不甚佳妙,也只得勉強吟道:「團拜同靴進玉觴。」芷泉道:「『同靴團拜』四字嵌入詩中,未免欠雅,不如改作『翠袖慇懃』的好。但我兄須領罰一大杯。」魯卿只得依允,將酒一飲而盡。念道:
翠袖慇懃進玉觴。
月舫在旁插嘴道:「同靴團拜格名堂,就是黃老取格,故歇崔老嵌勒詩裡,黃老亦說忒俗哉,到底啥格講究介?」芷泉笑道:「這詩中的道理,我就說出來,你也未必明白呢。」月舫道:「喔唷喔唷,奴是瞎問問罷哉,打斷唔篤格興頭。顧大少,做下去罷。」芸帆不假思索,吟道:
如此名花誰作主?
輪到芝雲,芝雲才思敏捷,將手在臺上拍了幾拍,即對道:
果然香國獨稱王。
眾人聽了,同聲贊好。芷泉亦擊節歎賞道:「上下聯工力悉敵,銖兩相稱,我們該賀一杯。」眾人飲畢,又吃了幾樣菜。芝雲道:「如今該是蔭明兄接句了。」蔭明之才不及芝雲,心思稍鈍,口中不住的「咿唔」。
突聞樓下人聲喧雜,扶梯上腳步亂響,知是局已來了。但見門簾啟處,先送進一陣香風,隨後走入兩位校書、兩個大姐。在前的是胡寶玉,在後的是金紅玉,分風擘柳,低囀鶯聲,一個叫「崔老」,一個叫「錢大少」,又與眾客及月舫招呼,方在崔、錢背後坐下。不比現在的妓女,自誇時髦,只知叫應本客,其他皆置不理。可見目今風氣更不及從前了。
閒話少表。且說寶玉應酬魯卿,不過是尋常套話,裝幾筒水煙,就算了帳。至於紅玉,則唱曲甚佳,大姐剛將胡琴送過,被伯錫止住道:「不要唱,不要唱,我們還要做詩呢。」紅玉道:「對勿住哩,阿好實梗介?」伯錫也操著蘇語說道:「有啥要緊嗄?下埭多唱幾只末哉!」引得眾人大笑。芸帆道:「莫笑莫笑,蔭明兄的佳句,還沒有請教罷。」幸得蔭明已想著了一句,遂不慌不忙的念道:
爭題刻鳳雕龍句。
蔭明念完,芸帆把那菜碟亂敲道:「我敲碟子,權當擊缽催詩,請銘樹兄快接下句罷。」銘樹點點頭,搔搔太陽,說聲「有了」,即吟道:
逐去遊蜂浪蝶狂。
眾人也各稱妙。芷泉道:「我們以風雅為懷,幸不似遊蜂浪蝶之狂,專以採花為樂事,不然,難免要逐去了。」芸帆道:「芷翁的議論甚多,我們改日再請教罷。此刻我還要刻燭限詩呢。」其仁道:「你且慢催,詩雖有一句,只是做得不好。你如不笑,我就念出來了。」芸帆道:「斷不笑你,你放心念罷。」其仁方念道:
彷彿廣寒宮裡住。
伯錫聽其仁念畢,知要挨著自己,急得搔耳挖腮,面漲通紅,一時想不出好的結句。又怕芸帆催急,所以立起身來,踱了一回方步。銘樹見他這付光景,知是窘急得極了。「我與他既屬至交,倘然出醜,非但彼此寡歡,抑且要抱怨我的。不如救他一救,暗中提醒他一個古典,諒他也是個伶俐人,必然聽得出的。」想定主意,便向其仁說道:「你這句詩,我以為做得最好。將廣寒宮切定月舫,與尋常贈妓詩不同。雖我們不是唐明皇,也得在此遊玩。未識霓裳仙曲,可許偷到人間否?」其仁聽他贊美,卻不知他用意,惟唯唯謙遜而已。其時伯錫正在窮想之際,驟聞銘樹一番言語,分明告訴他的下句,歡喜無限,回身就座。芸帆又催道:「伯錫兄散步一回,定有佳句,小弟候之已久,請兄不要留難了。」伯錫點首,姑作從容不迫的念道:
眾仙同日詠霓裳。
芷泉贊道:「伯錫兄的結句,包括全局,頗有力量﹔且用成句,一如己出,佩服佩服!大眾須各賀兩杯。」眾人隨聲附和,將酒一飲而盡,莫不興高采烈。
這個時候,忽聽得樓下高喊一聲「客來」,芷泉等八人都呆了一呆,以為今晚並無會外之客﹔且別人均未知曉,那得有客闖席而來?彼此心內狐疑。正是:
芝蒙同臭盟良友,楊柳多情認主人。
要知來者何人,且待下回披露。
第二十五回 七絕八章競題妙詠 千金一刻敘話春宵
卻說黃芷泉等眾人聞得有客到此,心中十分詫異:因今夜開這個盛會,除現在八人外,一概不知,安有別客前來闖席?正當狐疑之際,那客巳掀簾進房。芷泉等舉目一看,原來不是別人,就是住在四馬路楊柳樓臺的侯祥甫。祥甫向眾人拱手,先說道:「芷泉,你瞞得我好!前幾天遇見你,說都不說一聲,暗地在這裡快活。虧得我未卜先知,算定你必在此間,所以我闖得來的。」芷泉道:「並非我要瞞你,其另有一個緣故。你且請坐下來,先喝三杯闖席酒,然後細細告訴你聽,你方不錯怪我了。」於是大姐阿二過來,安排好一個座位,添上一副杯箸,請祥甫坐下。月舫連篩了三杯酒,祥甫飲畢,又向芷泉細問緣故。芷泉即將同靴團拜之意,以及席上所聯的詩句,一一說與祥甫聽了。 祥甫道:「照你這樣說,確是我錯怪了你。但如此風流雅集,我獨無份,豈不令人抱憾嗎?倘你早告訴了我,我也好至月舫攀做相好,入你這個會呢。」芸帆接嘴道:「你不要說得高興。設或那時節,月舫不與你攀相好,把你驅逐出去,難道你好挨上門嗎?」祥甫道:「我料月舫斷不至此。只怕我到這裡,你們先要吃醋,說我私自來剪邊了。」芸帆正要回答,月舫坐在芸帆背後插嘴道:「唔篤說說末,亦要弄到奴身浪來哉。奴是勿標緻格,真真像格鄉下人,粗蠢得野篤,落裡及得來昭容阿姊(讀姐)嗄?怪侯大少看勿上眼,故歇倒說格套好看閒話,要搭奴攀相好。說奴嘸福氣,就是有福氣末,奴自家想想,老鴉搭鳳凰軋淘,也有點配勿上!顧大少,相信俚,俚是勒浪瞎三話四呀!」祥甫聽他一篇說話,伶牙俐齒,足證芷泉等賞識非虛,便笑嘻嘻的答道:「月舫先生休得太謙,實是我有眼無珠,沒福入這個會呢。」芸帆道:「祥甫兄雖非同靴,然既闖到此間,與入會有何兩樣?如心中抱憾,何弗開個『同鞋會』,更覺特別有趣嗎?」 祥甫被他一說,臉上漲得緋紅。眾人不知其故,獨有芷泉笑不可抑,鼓掌稱妙。芝雲等定要請問內中的底細,芷泉道:「你們去問芸帆,自然知道了。」祥甫恐芸帆說出,伸手來按芸帆的嘴。芸帆道:「你又不是婦人,害什麼羞?況這件事也是我輩風流佳話,說說有什麼要緊呢?若你要掩住我的嘴,別人翻要起疑,說你幹過不堪的事了。」月舫道:「格格末就叫丈二格豆芽菜---老嫩哉!」祥甫道:「你說你說,但你要加鹽加醬,我卻要不依的。」芸帆點點頭,說道:「諸公要聽這件事,須各飲一大杯,我才細說。」眾人果然照杯飲訖。 芸帆即將一隻銀筷當作醒目,在桌上一拍,彷彿說大書一般,講道:「此人姓侯,號叫祥甫,別篆又叫做『括蒼後裔』。現寓在上海四馬路西首,築了一個小小別墅。門外種著幾株楊柳,宛比晉時的五柳先生,故樓上懸一小匾,取名為『楊柳樓臺』。雖在熱鬧叢中,卻別有一種清涼景象。他的為人,本是個風流種子,瀟灑名家,最愛潘妃三寸金蓮、娘一彎新月。所以那一天,在下到他寓所之中。樓下靜悄悄,闐無人聲,在下只得走上扶梯。將近他房門跟首,見他背心朝外坐著,臺上擺一隻朱紅漆的小官箱,開在那裡,只管低頭觀看。我在外面,不知他藏的什麼寶貝。及至後來,他忽伸手進去,一件一件的取出,足足擺了半臺。你道是甚東西?說也好笑,原來是幾十雙婦人的繡鞋。也有大紅的,也有淡紅的,也有寶藍的,也有湖色的,也有花繡的,也有金繡的,種種顏色不同,花樣俱備。其中雖略分大小,終不出四寸以外。在下見他看了又看,再將鼻子嗅了幾嗅,害得我身上肉麻,不禁笑將起來。一時驚動了他,他回頭瞧視是我,羞慚得了不得,急忙把許多花鞋一齊丟入箱內,起身來招待我。我說道:『你慢慢兒放好,不要丟壞了花鞋,這是罪過的。』他此時紅了臉,叮囑我不要告訴人,免得惹人取笑。此是去年春間的事,故在下攛掇他開『同鞋會』,實有這個緣故,豈不比同靴有趣嗎?」芸帆說到這裡,又把銀筷在臺上一拍,復說道:「在下講完了,請諸公各飛一大白。」引得眾人個個發笑。祥甫即伸手將芸帆打了一下,道:「我被你挖苦得夠了。照你這張嘴,只怕荒年也賣不掉,應該生在妓女的下面,倒是一個十分健爽的。」芸帆笑而不答。旁側寶玉也笑道:「女人格鞋子,就算是三寸金蓮,總歸齷齷齪齪,有啥格好白相介?」芸帆道:「這叫做各人心愛。你與月舫都要當心一點,不要被他暗中偷去。月舫還好另換一雙,你倘然赤了腳,怎好回去呢?」這幾句話,又惹得眾人大笑一陣,連祥甫也笑了。芷泉止住道:「我們只管耍笑,把正事都忘了。我原擬聯句之後,各贈月舫七絕一章。若再俄延下去,時候太覺不早了。」芸帆道:「儘管不要緊。今夜元宵佳節,何妨暢敘到天明呢?況所叫的局此刻尚未來齊,不如再等一等,然後動筆罷。」芷泉點首稱善。 芝雲、蔭明本欲差人去催局,忽聽樓下喊「先生來哉」,接連又是一聲。原來吳新寶與范彩霞,都是轉局到此。雖則遲些,卻兩人不先不後,一同上樓進房,對著芝雲、蔭明均連說「對勿住」,方才坐下。新寶先要奏曲,早被芝雲止住,故與彩霞只在旁邊裝煙調笑,向寶玉、月舫等閒話。寶玉與紅玉卻因坐得久了,且有別處轉局,皆起身向魯卿、伯錫告辭,匆匆去了,不表。 仍說芷泉酒落歡腸,詩興勃勃,即喚大姐阿二取過文房四寶,但缺少上好的花箋。便問月舫道:「你可有詩箋嗎?」月舫道:「有格有格,奴有一匣勒浪,還是奴前頭好白相勒買格來,一逕放勒抽屜裡。阿二,替奴去拿出來。」阿二即忙到牀門前,將抽屜一開,果見有一匣在內,取至席上。芷泉接在手中,揀了十幾張淡色的詩箋,每人各派一張。自己先將方才的七律聯句錄了出來,方始向眾宣言道:「我們現在九人,除祥甫係會外之客,作與不作皆聽,其餘各作七絕一章。須切定『月舫』兩字,方為合格。先做成者先寫,不必拘定位次。至於賞罰令規,業已宣過,恕不再述了。」眾人一一依允。惟祥甫詢問道:「剛才所定的令規,我卻沒有聽見呢。」芸帆代述了一遍。祥甫道:「我雖非會中人,聽你們一講,實在技癢得狠,我偏要胡謅幾句,贈與月舫作紀念呢。」芷泉道:「你贈他一首詩,倒不如送他一副對聯。今夜在席上做好了,待緩日書就後,拿到這裡,讓他掛在牀前,天天瞻仰你的大筆,豈不比詩更好嗎?」祥甫一聽,果然不錯,即破費一副對的錢,究屬有限,也就應承了。月舫道:「侯大少寫格字,奴登勒昭容阿姊搭看見歇格,真真寫得出色,連奴勿懂格隨中意得野篤。不過對聯格句子,也要好點格。」祥甫連說「遵命遵命」。伯錫忽然笑道:「月舫這只法眼,狠是利害﹔口中還說不懂,未免太謙了。」月舫道:「錢大少,說閒話搭小銅鈿,啥格法眼勿法眼,利害勿利害介?」伯錫又要接嘴,被銘樹拉了一拉,低聲說道:「你休要多講了,別人不當你啞巴的。你看芷翁在那裡想念頭,不要擾了他的詩興。我勸你靜一靜心,也把那首詩想想罷。」伯錫點點頭,也就默然不語了。 斯時,芷泉略略推敲,即便磨墨伸紙,下筆成詩,不讓曹子建七步之才。寫畢遞與大眾觀看。芸帆用手接過,省得眾人爭取,遂朗誦道: 春水船如天上游,!娥今夕啟瓊樓。 藍橋有路何須問?定許裴航玉杵投。 眾人聽了贊不絕口,都說:「芷翁佳作,貼定月舫,一句移不到別處,不愧是老斲輪手,我們該各賀一杯。」芷泉略略謙遜,也陪飲了一杯。 芸帆道:「我也謅成了四句,要想及他,則萬萬不能了。」眾人曉得他的詩才,與芷泉不相上下,故均說「請教請教」。芸帆取過紙筆,一揮而就,並不遞與眾人傳觀,自己高聲吟道: 銀河耿耿客乘槎,誤入蟾宮折桂花。 羨煞吳郎修豔福,月中居住便為家。 吟畢,芷泉先大贊道:「芸兄這首詩,細膩熨貼,蘊藉風流,勝我多多矣,各宜賀兩杯。」眾人亦拍手贊美,與芸帆掛了兩杯紅。 芸帆飲訖,芝雲也交卷了。眾人正要細視,被芸帆奪在手中,說道:「一客不煩二主,我來念罷。待卷子交齊,我們再細細品評,方分優劣呢。」眾人稱善。芸帆乃念道: 珠宮蕊闕仰瓊霄,欲伴嫦娥解寂寥。 碧海三千舟可渡,何須烏鵲復填橋? 芷泉等眾人也贊了一聲好,均說後二句有瀟灑出塵之致,亦各賀了一杯酒。芸帆見魯卿等尚不交卷,正要催促,忽然腹痛起來,兩手捧著。魯卿道:「芸兄你好一回沒吃煙,只怕煙瘾來了,你快些去呼幾筒罷。我們幾人的詩,還須想一想,方能完卷呢。」芸帆答應,自去吃煙了。 祥甫向芷泉道:「這副對聯,我雖做就,但『月』、『舫』兩字都是仄聲,嵌在中間,未免失調,不知用得用不得?還請芷翁改正。」說罷,寫了出來。芷泉接過一看,也念道: 清風明月不須買,東船西舫悄無言。 「這兩句怎麼用不得?妙造自然,毫無斧鑿痕跡,若拘拘於平仄之間,則『月舫』二字非用『鳳頂』不可。然嵌得勉強,恐翻無這樣的神韻了。」 其時芸帆過足了瘾,仍舊起身入席。祥甫問道:「黑飯已飽嗎?」芸帆道:「吃飽了。你這對聯的句子,我已聽得,雖甚自然,我還要請你做兩句『鳳頂』方才稱月舫的心呢。」祥甫唯唯。芸帆又向魯卿等催詩,見銘樹與其仁俱已做好,將兩張吟箋交與芸帆。芸帆先念銘樹的詩道: 自知明月是前身,小謫風塵幾十春。 安得仍歸天上去,早乘寶筏渡迷津。 又念其仁的詩道: 三五元宵會素娥,蘭舟風送渡銀河。 奚愁一水盈盈隔,妒煞雙星別恨多。 芸帆念畢,芷泉道:「二兄佳作,各有擅長:一則覺迷醒世,一則風雅宜人,皆與泛賦『月舫』者不同,理宜賞鑒,各飲兩杯。」忙得月舫、大姐等篩酒不迭。眾人暢飲歡呼,又將上來的菜大嚼了一回。 芸帆見魯卿食量頗洪,乃笑說道:「魯兄,你不要只管吃下去,且把那四句詩快些倒出來罷。」魯卿道:「被你一催,我心裡更慌了。你休要心急,既不是長毛殺得來,又不是火燒屁股,讓我再想一想,我總感激你的。」月舫道:「顧大少,看俚實梗苦腦子,連感激格閒話才說仔出來,就讓俚慢仔點罷。」魯卿即向月舫作揖道:「承情承情。」月舫笑道:「奴說末實梗說,毫燥點想罷,搭奴唱啥喏耽擱辰光哉。看張大少格詩,也勒浪動筆寫哉。」月舫說畢,蔭明已經寫好,交與芸帆。芸帆慢慢的念道: 二分明月照維揚,惹得風流杜牧狂。 十載繁華原一夢,願離苦海渡慈航。 芷泉道:「蔭兄佳句,與銘兄同一宗旨,均是醒世之作。月舫宜作座右銘讀之。」芸帆道:「據我而論,這兩首詩,銘樹勝於蔭明。我是亂談,未知二兄以為何如?」蔭明點首稱是。月舫道:「唔篤格幾化詩,奴想裱一個小手卷,再請黃老做一篇傳勒浪,勿知阿通格?」芷泉道:「怎麼不通?不過詩嫌其太少,不成手卷,待我將此事登在報上,徵題海內通人,擇其佳者,一並裱在上面,方才好看呢。」芸帆道:「這件事且慢慢兒講,你看魯卿同伯錫還沒有做好,我恐手卷有些裱不成了。」魯卿道:「你不要儘管說笑我,幸虧我搜索枯腸,已經湊成了四句,不過尚未寫出來罷了。」芸帆道:「你是好手,我素來慕名的。請你不用說嘴,快快寫罷。」於是魯卿提筆在手,寫了三句,忽又忘記了末句,急得面上通紅。好容易想了又想,方始脫稿,交到芸帆手裡。芸帆即高吟道: 盈盈三五廣寒仙,忽動凡心降九天。 月裡霓裳偏不詠,當筵一曲夜行船。 芸帆吟罷,哈哈大笑道:「月裡嫦娥,忽然動了凡心,連霓裳仙樂都忘懷了,偏會唱一曲《夜行船》,虧他怎樣想出來的。待我問問月航看,崔老跟前,你可曾唱過《夜行船》嗎?」月舫也笑答道:「啥叫啥《夜行船》,連奴格格名堂才勿懂,哪哼會唱介?一定是崔老做勿出,硬湊勒海格。」這幾句話,說得魯卿羞慚滿面,自知雜湊而成,只得強辯道:「『夜行船』三字,書上見過的,難道不是曲名嗎?不過做得不好,我也知曉,不妨請芷翁改一改,以免裱在手卷上,惹人說笑我不通就是了。」芷泉道:「你這第一句,尚可用得,其餘微嫌欠雅。你請受罰兩杯,我便與你刪改,魯兄可願意嗎?」魯卿道:「願意願意,我領罰便了。」說罷,即喚月舫連篩兩杯,一飲而盡。芷泉不假思索,揮筆立就。剛要吟誦,芸帆道:「仍舊我來念罷。」遂取在手中念道: 團欒三五影娟娟,今夕人圓月亦圓。 載得廣寒仙子去,還疑桃葉渡頭船。 眾人聽他念完,莫不同聲贊妙。魯卿道:「一樣一個肚皮,一樣一個心,怎麼他一想就有,我想了半天,雖然湊成四句,依舊不通,實在可恨!」芸帆道:「你恨那個?」魯卿道:「我恨小時節不肯讀書,如今懊悔也無及了。」芸帆笑道:「你恨自己不通,這倒容易醫的。只消拿一根煙槍通條,在屁股裡通到嘴裡,包你就通了。」魯卿道:「你是吃煙的,怪不得肚裡通,原來通過通條的。」芸帆反被魯卿僭了便宜,又說道:「你這話不對,難道芷翁也是吃煙的?真真不通之極!無怪你的大號叫做魯卿,魯者愚也。若以魯卿對笨伯,倒是一副天然妙對。」 芷泉不等芸帆說完,便阻止道:「二位不要取笑了,我們正事還未畢呢。」芸帆道:「只剩伯錫一人尚未交卷,待我去催他。」其時伯錫推說腹痛,先已離席,拉著銘樹去吃煙,對面橫在榻上,央求銘樹捉刀。銘樹假作代他燒煙,略想一想,即湊到伯錫耳邊,錯落錯落,念了四句。伯錫又問了幾個詩中的字,剛正弄得明白,芸帆已走至榻前,催道:「你們兩個人鬼鬼祟祟的說什麼話?快些交了卷再吃煙罷。」伯錫道:「曉得曉得,來了來了。」即忙呼去了槍上煙,起身入席,提起筆來,坦然就寫。芸帆立在旁邊,便念道: 天風習習一舟輕,共歷雲霄萬里程。 身入琉璃新世界,還勞月姊笑相迎。 芷泉聽了,拍案叫好,與眾人各賀一杯。芸帆道:「好是果然好,只怕其中有弊端呢。」芷泉問什麼弊端?芸帆便指著銘樹道:「一定是他代槍的, 不然,因何鬼鬼祟祟,兩人都在榻上吃煙呢?」伯錫被他猜破,不覺臉上一紅,剛想要辯白幾句,芷泉卻代為解說道:「芸兄不要冤枉他,況這詩做甚容易,難道伯兄還做不出嗎?」 說到這裡,見吳新寶、范彩霞兩校書一同去了,大菜也上齊了,報時鐘已鳴十二下了。芷泉復向祥甫說道:「你這副鳳頂對聯可曾做成沒有?」祥甫道:「有卻有兩句,終不免牽強些兒。」芸帆接嘴道:「快說快說,休要賣什麼關子了。我們等你做好,還要豁一回拳,爽快爽快,盡盡今夜的興致呢。」祥甫並不回答,摹擬了半晌,也不錄在紙上,即誦道: 月照琴棋桐院坐,舫名書畫米家來。 芸帆代他錄出,也念了一念,說道:「句雖工整,卻不十分出色呢。」芷泉道:「據我看起來,翻不如前一聯的自然。祥兄,你道是不是?」祥甫道:「是極是極,我想了好幾副,下句嵌這個『舫』字,實在難得狠。我仍舊寫了第一副來罷。」月舫道:「奴看看是嘸啥,兩副才送撥仔奴罷。」祥甫因為數有幾,也就應允了。 芸帆道:「我們要豁通關了。」即喚大姐等添酒上來,篩了三大杯,就與芝雲五魁對手的豁拳,直豁到芷泉為止。大家吃得有七八分酒意,惟其仁、伯錫輸得最多,早已玉山頹倒,醉眼模糊。內中芷泉與芸帆酒量極宏,卻還清醒。芷泉道:「我們可要回去嗎?」芸帆道:「你看此刻已兩下多鐘,不如在此盤桓了一夜罷。」月舫也在旁挽留。芷泉見眾人都願意在此,只得依允,既而交代月舫道:「我們酒也夠了,飯也吃不下了,只須用些稀飯就算數了。」於是大姐、娘姨等將稀飯取上。眾人用畢,芷泉先在懷中取出四塊洋鈿,方向眾人說道:「今夜除祥甫是客,其餘都是主人,理應各出四塊錢,以作下腳賞賜。但為數太多,不若以一半酬月舫之勞,未識諸位以為然否?」眾人一齊答應,各各取出,除一半交月舫外,一半放在臺上,方始起身散坐。霎時燒湯、鱉腿,以及大姐、娘姨等輩一同謝賞,遂將殘席撤去。 月舫又吩咐以橄欖茶供客。此時伯錫雖醉,欲拉銘樹等叉麻雀,芷泉道:「夜已深了,糊裡糊塗的敘雀,何如明天日裡清清楚楚的好?現在倒是談談說說的有趣。倘吃煙的只管吃煙,要睡的亦只管去睡,大家養些精神,積些氣力,到了明曉,我們還好鬧酒呢。」芸帆也道:「芷翁之言有理,況我們難得聚在一處,春宵敘話,可算得一刻千金,何必弄這個俗不可耐的麻雀呢?」眾人個個稱是,惟伯錫、其仁已醉,口中雖說敘雀,其實難以支持,要緊上牀去睡了。只剩芷泉等七人,連月舫八個,聚談到天將明亮,各各打了一個瞌睡。 等到九下鐘,大家起身梳洗,用些點心,又談談昨晚的詩句那個最優,那個最劣,品評了一回,直至吃過午膳後,蔭明、芝雲、銘樹、伯錫四人方敘了一桌麻雀。芷泉等在旁觀看,看他們碰過八圈莊,又商議晚來酒菜,交代了月舫。月舫吩咐下去。 一到傍晚時候,即行擺席,以鼓昨天之餘興。正當酒過三巡、開懷暢敘之時,忽聞街上人聲鼎沸,警笛亂鳴。眾人即忙出席,走到廂房裡面,推窗一望。那知不望猶可,一望時嚇得亡魂皆冒,連舌頭都嚇短了。正是: 綠蟻三杯方得意,金蛇萬道忽驚心。 要知為了何事,且待下回表明。
第二十六回 名士品題平章風月 英雄潦倒奔走江湖
卻說黃芷泉等九人正在飲酒之際,聽得四馬路上人聲鼎沸,巡街捕警笛亂鳴,兆榮里中一片的腳步聲響,知道有些不妙,急忙同月舫、大姐等眾,一齊來至窗前。但見那邊火勢沖天,火星亂爆,濃煙密布,彷彿近在咫尺,距里口只有數十步路。不但月舫嚇得渾身亂抖,主意全無,即芷泉等眾人,亦一個個張口伸舌,膽戰心驚。其時樓下的老鴇、烏龜、鱉腿、幫七八人,全行奔到樓上,慌慌張張的極喊道:「先生,勿好哉!俚對面火著呀!燒得格末叫旺,只怕燒到仔間面,倪格物事才勿好搬格,阿要毫燥點倪搬罷!」叫喊之間,又聽得警鐘怒吼,皮帶車陸續而來,轔轔不斷,更嚇得月舫心頭亂蕩,猶如小鹿撞胸,魂將出竅,一句話都回答不出。因從前堂子之中,保火險者絕少,那有不嚇之理?不比目今時世,家家都保,甚至放火圖賠,做那傷天害理的事,非惟不嚇,翻幸燒得乾乾淨淨,騙取洋人的賠款,當作發財的秘訣。所以上海地面,有幾家開店的,店中不供財神,卻供著一尊紅臉三隻眼的火德星君。別人不懂他的意思,問他緣故,他說道:「我前年店裡折本,若不是火神保佑,放起那一把火,怎能得幾千兩的賠款,再開這爿店呢?」倘照這樣說法,自然就不怕了。 如今月舫既未保險,而且膽小異常,雖聽說搬運東西,不知搬那一件好,一時亂了主見。幸得芷泉、芸帆、魯卿、祥甫諸人究竟是閱歷過的,還想得出念頭,即吩咐道:「你們一班人且不要慌,火勢雖然拉雜,究屬隔開一條馬路。你們但把那貴重細軟物件打成幾個包裹,拿至樓下等著,切勿亂走出門,以免被外人搶奪。我們都在門口觀看。倘見勢頭不好,果然燒將過來,然後叫喊你們,把那包裹發出。我們在後幫同月舫照料,向南走去,因北首有巡捕守著,斷然走不出的。如此辦法,這東西不至遺失了。」交代已畢,由他們七手八腳的料理,芷泉等先自下樓,齊至門首探望。看那救火的西人竭力灌救,依稀匹練橫空,銀河倒瀉,霎時祝融返旆,漸漸火滅煙消,只燒去了樓房五六幢。 芷泉等彼此心定,回身進門,見月舫呆立在客堂中,聽候動靜,手裡單拿著一串大康熙錢,連眼睛都急定了,即便說道:「放心放心,火已熄了,大事已定。月舫,你回樓上去罷,不要在此呆立了。」月舫方才驚魂入舍,蓮步輕移,猶走到開井之中,抬頭望了一望,果見紅雲盡斂,白霧微籠,曉得沒有翻覆了,然後命大姐、娘姨、鱉腿、相幫等眾,將大小包裹仍舊搬回樓上,放在原處,一件都沒有缺少。卻虧得芷泉、芸帆在此,替他定了主見,不至走失東西。所以月舫向芷泉等稱謝,請眾人仍復上樓。 好得房中酒筵未撤,芷泉道:「事已平定,我們又好吃酒了。」蔭明道:「今夜這席酒,權當作壓驚而設,月舫亦宜飲酒三杯。」芸帆接嘴道:「是極是極。你們先請入席,我要吃兩筒煙,壓壓自己的驚,方才吃得下酒呢。」口中說著,見月舫還提著一串大錢,笑問道:「你拿著什麼寶貝,只管放在手裡?難道你自己去買東西嗎?」月舫聽他一說,省悟轉來,也笑道:「奴真真嚇昏勒裡哉!奴出生出世,吃歇格種嚇頭。格落剛剛火旺格辰光,俚篤問奴搬啥物事,奴一句才回答勿出,只好讓(讀釀)俚篤瞎搬一泡。奴也想拿點勒走,倒說急昏仔,別樣才想勿著,單單想著仔一串康熙大白銅鈿,皆為仔奴心愛格落。一逕放勒牀門前抽屜裡格。奴勿管值銅鈿勿值銅鈿,拿著仔就跟俚篤下樓。想阿要笑話佬?」芸帆道:「幸而沒有燒過來,不然,你的貴重物件豈不盡付一炬嗎?」月舫道:「好是還好,虧得奴格首飾拜匣倪阿二才曉得格,已經替奴拿格哉。不過零零碎碎格末勿知要失脫幾化得來!故歇阿彌陀佛,一來靠天老爺保佑,二來大少篤一淘勒裡,搭奴定仔主見,單吃仔點虛驚,總算小事體。格落過脫兩日,奴想要打一壇火醮,帶道謝謝各位大少篤。唔篤要來賞光格!」芸帆點點頭。芷泉道:「不用你謝,你且喚他們燙酒,端幾樣熱菜來,我們要重張旗鼓了,斷不因受驚減興,方見我輩的鎮靜工夫呢!」月舫道:「奴好像肉骨頭敲鼓---弄得昏咚咚格哉!搭顧大少講仔閒話,連酒菜才忘記脫,真真對勿住!」說著,見大姐、娘姨等均不在側,便高喊阿二道:「阿二,倒好格,大少篤勒裡,哪哼好走開介?」叫喚未畢,阿二已跨進房門,即說道:「我勿是去看好看呀,皆為下去拿酒,看見廚子才勿勒浪,格落我差相幫篤去喊。就勒下底等仔歇,故歇虧(讀區)得來格哉,小菜勒浪燒哉,酒末我帶仔上來,請大少篤阿要先用罷?」芷泉道:「也好也好。芸兄的煙可曾吃足嗎?」芸帆聽了,即從榻上坐起,與眾人一同入席,仍照原位坐下。月舫在旁斟酒,各飲了一杯。蔭明便伸手取過酒壺,連篩三杯,與月舫壓驚。 月舫飲訖,謝了一聲。芸帆忽指著魯卿說道:「今夜帶累月舫受驚,其實都是他不好,說什麼火燒屁股,分明被他咒出來的。應該另罰他一臺酒,替月舫壓驚才是。」月舫道:「劃一劃一,是俚說過格。格張嘴啥落能格毒佬?」魯卿道:「你們上我的船,要硬罰我一臺酒,這倒不妨﹔若說對面那場火,冤是我咒出來的,我有些不願罰了。」月舫道:「顧大少說罰一臺酒,還是便宜(讀熱)格來。照奴格意思末,實頭拿格張毒嘴,用張屎草紙揩一揩末好。」說罷,微微一笑。魯卿道:「你說我嘴是毒的,一定是與你睡覺沾染過來的。」月舫不等他說完,就舉手向他頭上連打了兩下。芸帆喝采道:「打得好,打得妙,打壞了也不要緊,有我呢!」魯卿恨道:「都是你挑撥弄火,害我打這幾下,還要連聲的喝采,說『打壞了有我』。我與你決不干休的。」芸帆又笑道:「你自己回答得不好,惹他打的,干我甚事?況又說什麼挑撥弄火,更是不吉利的話,極該再打兩記,再罰一臺酒呢!」芷泉恐魯卿要認真,笑道:「你們說說也夠了,魯卿這張嘴,彷彿《雙金錠》彈詞上的戚子卿家小二,慣說那不吉利的話,實則出於無心。月舫你饒了他罷,罰他擺一臺酒,與你消消氣如何?」魯卿聽芷泉說了,也就應允。月舫卻笑而不語。魯卿道:「你打了我,我倒與你消氣,真真倒灶得狠!幸虧我興致高,最喜的是擺酒叫局,所以應允了你們。即是今夜時候尚早,我還想叫幾個局,未知眾位可高興嗎?」芷泉道:「你瞧鐘上已敲過十一下了,怎說尚早?不如你後天擺酒,我們多叫幾個罷。」芸帆也道:「今晚我們要回去的,一叫了局,就沒有時候了。何弗大家談談,消磨到一點鐘,早些散席的好。」芝雲、銘樹亦一齊說道:「不錯不錯,一來明天早上有事,二來此刻已疲倦了,還是揮麈清談、猜拳行令的有趣。況現有月舫在此,何須再叫什麼局呢?」芷泉道:「行令未免煩心,猜拳亦覺乏味,倒不若平章風月,把海上的名妓各就所見,品評一番。擇其最著名者十二人,分其品格,下注花名評贊,稱之為『十二花神』,豈不比叫局有趣得多嗎?」芸帆等一聽,連說:「有趣有趣。」惟魯卿、伯錫不甚願意,均說道:「若做評贊,我們是不會的。」芷泉道:「不會做的,只把他們歷史說出來,各舉所知,我來代做就是了。」魯卿、伯錫方始答應。 眾人議定,見下面上來的菜陸續而至,大家吃了一回。魯卿道:「今夜這桌菜,險些兒吃不成功。」蔭明道:「就算吃得成功,若換了膽小的,此刻也吃不下了。」芸帆道:「二位且慢講吃,聽芷翁品題群芳罷。」芷泉遂開談道:「海上各妓,不知凡幾。僅就曾經閱歷者,約略言之:如李巧玲、李三三、陸昭容、胡寶玉、王逸卿、沈月春、吳蒓香、左紅玉等,以及月舫,共計九位,最為著名。其次如金文蘭、顧阿南、吳慧珍、吳新寶、金紅玉、張純卿、張小寶、金賽玉、李佩蘭、范彩霞、呂翠蘭、王蓮舫、胡秀林等,共計十三位,這都是我親眼見過的,雖不及以上九位,然也略有些名兒。先請眾位細細品評,以備花神之選。因眾妓女中有好幾位久未會晤,倘已從良,則不必列入此數。諒眾位定有見聞,所望一一告我,以定去取。」說畢,命月舫取過紙筆,先將各校書的姓名錄出,待共同酌定後,取者加上一圈,去者加上一豎,方將此稿謄正,再擬評贊,如闈中填榜一般。 芷泉寫好了草稿,重又請教眾人。魯卿道:「李佩蘭早已嫁去了。又聽得王逸卿也有從良消息,但嫁期還沒有定呢。」芷泉道:「逸卿既然尚未嫁去,不妨列入。若佩蘭則理宜剔除為是。」芸帆道:「不但逸卿有從良消息,即李三三也有風聞。據說去年冬間,有一位做過永嘉縣知縣的,叫石紫珊,看中了三三,擬春間要替他脫籍呢。至於佩蘭,雖說嫁去,其實所嫁的公子已死,被他父親以官勢相迫,到他家去守孝,已相近半年多了,你想可憐不可憐?」芝雲道:「這樣瑣屑的事,講他則甚?據我愚見,但就各位所曉得的,除已嫁外,均可備選。即芷翁所云各校書,亦僅將閱歷過者言之,其餘或知名而未見,或見之而遺忘,所以要我等舉薦。芷翁可是這個意思嗎?」芷泉未及回言,伯錫先說道:「我有兩個人要保薦他。」芷泉問:「是那兩個?」伯錫道:「一個叫姚倩卿,一個叫姚婉卿。原本是姊妹花,芷翁諒也知道的。」芷泉道:「這兩個是曾經李雨泉提倡過的,然也不過如是,不及巧玲等遠矣。況現在只須十二人,與大開花榜不同。即照單子上所載的,尚須除去十人呢。」伯錫道:「二姚既不足論,則張純卿、金賽玉均以淫著,亦宜刪去才是。」其仁接嘴道:「你說淫的要刪去,則現下鼎鼎有名的胡寶玉何嘗不淫?難道也要剔除嗎?」魯卿道:「是嚇是嚇。凡做娼妓的,斷沒有不淫的道理。他若果真要守貞,只怕你也不愛他了。況芷翁品花宗旨是欲選擇最著名者,分其品第,與考其品行有殊,何必論其淫不淫呢?」蔭明道:「既然不考品行,遴選何難?只消把九位最有名者,再添三位稍次的,就湊足花神之數了,還要紛紛聚議做甚?」芷泉正欲回答,銘樹忽搶著說道:「錯倒不錯,但左紅玉的名譽不如巧玲、寶玉等眾,雖曾遇某軍門賞識,為北里中所稱羨,然捨此之外,卻碌碌無所表見,何嘗是最著名呢?」芷泉道:「聽眾位高論,各有可採。按愚之本意,雖選擇著名各妓列入此數,而品行並非不考。譬如若者為仙品,若者為媚品,均就彼之身份,下注十二月花名,不必定位置之高下,而暗中已寓褒貶。所以僅取最著名者,悉供汝南月旦,不比標名蕊榜,去取皆關乎榮辱也。諸兄幸勿談會。」魯卿道:「嚇,原來取了他的名字,也有說他不好的。」芷泉道:「並非真要說他不好,不過將他們的歷史,或美或惡,或褒或貶,作幾句評贊罷了。」月舫道:「唔篤酒也勿吃,議論仔半日,阿曾議定勒介?」芷泉道:「有些意思了。」說著,即便提起筆來,在草稿紙上連圈了幾圈,把李巧玲、李三三、陸昭容、胡寶玉、王逸卿、沈月春、吳蒓香、左紅玉、陸月舫、吳新寶、金紅玉、范彩霞等十二個校書一齊圈出,方交眾人觀看,又請眾人分定品格。 眾人互相評斷,有的說巧玲是仙品,當為梅花﹔有的說三三是豔品,當為杏花﹔有的說昭容是雅品,當為水仙﹔有的說寶玉是靜品,當為荷花﹔有的說左紅玉是媚品,當為桃花﹔有的說月舫是麗品,當為芙蓉﹔紛紛聚議了一回。芷泉聽了,或是或否,在心中想了一想,便於各校書名下,注了花名品格,又遞與眾人校閱,眾人咸服其品騭之公。 芷泉道:「十二人的評贊,請各位分作一篇,其餘均歸我做便了。」魯卿、伯錫同說道:「我們早說不會做的,一發請芷翁費了心罷。」芷泉唯唯。芸帆又請問評贊做法,可要拘定字數長短,芷泉道:「評只四字,贊只須四句,豈不較為容易嗎?」月舫道:「唔篤獨講做,酒菜才冷脫哉,啥勿用點勒再做嗄?」眾人於是吃了些酒菜,方各凝神構思。究竟評贊是容易的,不消一兩刻工夫,均把草稿寫好。芷泉看了一看,盡皆妥貼,遂另取一幅花箋,托芸帆全行錄出。 謄正之後,眾人皆傳遞觀看,見上面寫的是: 仙品:梅花,李巧玲。評:瀟灑出塵。 贊曰:品高百卉,色並九嶷。仙乎仙乎,出世之姿。 豔品:杏花,李三三。評:豔麗無雙。 贊曰:坊名碎錦,館號爭春。師師後裔,小小前身。 媚品:桃花,胡寶玉。評:柔媚勝人。 贊曰:含葩不語,逐水無情。招蜂惹蝶,輕薄性成。 雋品:薔薇,沈月春。評:風情旖旎。 贊曰:架前承露,月下煎茶。傷心路柳,誤指嬙花。 冶品:榴花,左紅玉。評:爭妍取憐。 贊曰:黏花惹草,尤雨云。小名醋醋,妒煞紅裙。 靜品:荷花,陸昭容。評:亭亭玉立。 贊曰:清香自在,真趣天然。潘妃步步,貼地金蓮。 異品:鳳仙,金紅玉。評:爛漫天真。 贊曰:飛瓊鬥豔,弄玉爭妍。漫嗤菊婢,宜號羽仙。 高品:桂花,陸月舫。評:天香國色。 贊曰:根蟠月窟,香拂雲霄。置身天上,品格高超。 逸品:菊花,王逸卿。評:孤芳自賞。 贊曰:秋容宜淡,秀色可餐。天生傲骨,獨耐霜寒。 麗品:芙蓉,范彩霞。評:丰姿綽約。 贊曰:褰裳涉水,散綺成霞。鏡中占兆,榜上看花。 雅品:水仙,吳蒓香。評:風雅宜人。 贊曰:星橋駕鵲,洛浦驚鴻。有仙子貌,具大家風。 秀品:臘梅,吳新寶。評:色藝雙佳。 贊曰:芳年碧玉,小字黃香。性耽風月,質耐冰霜。 眾人閱畢,芝雲忽問芷泉道:「月春贊中,有『傷心路柳』一句,是什麼意思呢?」芷泉答道:「此句果有道理在內。去年月春看戲,看中了楊月樓,雖未成就美事,而月樓忽遭了一場官司。虧得月春暗裡花錢,不至在監中受苦。那知月樓並不感激,正叫做: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戀落花。你想,月春這片癡情可憐不可憐嗎?」 芷泉說話之間,聽得報時鐘上「噹噹」的敲了兩下,便又說道:「時已不早了,我們快些拔飲三杯,就此散席罷,不然,又要一夜了。怎奈明天有事,萬萬不能不回去的。」月舫道:「黃老心急,格只鐘是勿准勒海呀,就算晏(讀俺)仔點末,有啥要緊介?」說著,在眾人面前各篩了一大杯酒,又道:「唔篤吃仔格杯,奴有一件新聞事體,要問問唔篤來。」眾人唯唯飲訖,月舫道:「奴前日仔聽見下底相幫篤勒浪講,說新間搭來仔一個走江湖格人,名字叫啥格馬永貞,狠得嘸淘成篤!勿知阿有介事?」芸帆道:「果有其事,我也是前天聽人講的。據說這個人力大無窮,並非真真走江湖的,是一位不遇時的英雄,各樣武藝沒有一件不精,手下有五六個徒弟,都有些本事。初到這裡上海地面,要想顯顯自己的手段,揚揚自己的聲名。大約再過幾天,擇定了練武的所在,就要登場獻技了。」月舫道:「練武倒好白相格。如果有仔日腳,搭奴一淘去看格!」芸帆點點頭。祥甫道:「他練武的日子,不是貼招子,定是登報,我與芷翁終先曉得呢。」芷泉道:「江湖潦倒,賣藝登場,也是英雄末路,可歎可歎!」說罷,即吩咐大姐、娘姨等取飯。眾人略用些須,遂各起身出席,因時已不早,均辭了月舫回去。不須細表。正是: 文士風流才結尾,武夫技藝話從頭。 要知馬永貞在戲園獻技,怎樣與胡寶玉傳情,下一回便見分曉。
第二十七回 誇神力猛士服黃鬚 受聘金拳師進丹桂
卻說馬永貞係山東鄆城縣人,原名龍標。本是綠林中的好漢,天生膂力過人,兩臂能舉千斤大石,又練就一身軟硬工夫,真有萬夫不當之勇,所以自稱為「萬人敵」。其初在本省地面橫行不法,犯了無數的案件,幾如山積。雖有司追捕甚急,卻一時拿不住他。幸得鄆城縣知縣湯公憐惜其才,獨加招撫,命他在衙門中辦事,充作捕盜的眼線。永貞感知遇之恩,果然竭力報效,所向有功。不論什麼疑難的案件、兇惡的盜賊、秘密的窩巢,他無不手到擒拿,立時破獲,因此湯公大為賞識,保舉他做了一名千總。那知他沒有常性,不及兩載,就辭別湯公遠去。荏苒又將三年,仍舊回歸本省,進謁湯公。湯公見他衣服赫,裘馬輕肥,大改昔日的行為,疑心他又入綠林,不禁怒形於色,大聲呵斥,詰問他去後形蹤。永貞直陳始末,遂將往甘肅投軍,如何在營效力,如何薦升守備,細細稟了一遍。湯公方回嗔作喜,仍留他在衙中當差。不意湯公忽得中風之症,卒於任所。永貞只得又往他處,北走燕趙,南游閩粵,以武藝自炫,收了五六個徒弟。闖蕩江湖,會過了多少英雄豪傑,卻無一個是他的對手。
那一天回轉家鄉,適值有個馬販,叫做顧忠溪,逃走了一匹好馬,被永貞所得。忠溪聞此消息,向他取討。永貞不肯還他,定要他二百兩銀子取贖。忠溪亦不願意,然怕他勇猛,不敢與永貞較量,只好忍氣吞聲,自認吃虧罷了。但寒天吃冷水,點點在心頭,從此同永貞結下冤仇,常常遣人在暗中窺伺,以圖報復此恨。當時永貞卻毫不介懷,自以為本領高強,所向無敵,雖有百個顧忠溪,也非我的對手,我何懼哉?那知後來殺身之禍,即伏於此。永貞怎能意想得到?故坦然帶著這匹好馬,與五六個徒弟、一個隨身伏侍的孌童,押著七八件行李軍裝,一逕從山東鄆城起身,由旱道至徐州府界,將抵清江。那日寄宿在旅店中,因下雨不能行走,只得權住了幾夜。也是合當有事,那個孌童不知為什麼,忽與徒弟們鬥口。永貞大怒,不察情由,將孌童打了幾十馬鞭子。孌童深恨主人寡恩,乘黑夜私自逃走。卻巧遇見了顧忠溪,忠溪如獲至寶,欲借此以報奪馬之仇,遂帶他先往上海去了。其時永貞尚未知曉,待到明晨,見孌童不知去向,即差徒弟們四處找尋,杳無蹤跡﹔亂了幾天,也只得罷了。萬不料被忠溪所獲,故爾並不在意。一見天已放晴,便同著一班徒弟至清江搭船啟行,從水路直抵上海。足足在船上悶了半月,及到碼頭起岸,已是臘月將盡了,就胡亂在客棧中住下。
其初,上海的人未知他的來歷,因他帶著馬匹,只道他是做馬販子的﹔後來被徒弟們傳揚,方知他做過武職,是一位有名的拳教師。一日,永貞無事,偶至黃浦灘閒遊,看那江中的景致。瞥見碼頭上無數的小工在輪船中扛抬貨物上岸,那貨物十分沉重,剛正運到跳板上,把槓棒都壓斷了,凡中幾個小工險些兒跌入水裡。永貞見他們如此吃力,不覺技癢起來,便走上前去說道:「我代你們拿上岸罷。」小工等皆笑道:「你這人只怕是癡的!不要看得容易,這件東西至少有五六百斤重,你一人那裡拿得動呢?永貞笑而不答,暗暗運動工夫,伸手將這件貨物一提,飛步移上岸灘,面不改色,氣不喘促,引得那班小工以及岸上的看客,一個個咋舌稱奇,高聲喝采,都說這樣的勇力真是人間第一,世上無雙。其時旁邊有一個英國副捕頭,雖不知他的名字,卻因他嘴上有一部黃鬚,故人皆以「黃鬍鬚」呼之。他的蠻力極大,單手能提三四百斤的大石,西人中要推為巨擘。今見永貞移此貨物,甚是愛慕,有心要結識他,與他較量較量實力,即便走將過來先與永貞攙了一攙手,然後操著上海白問了永貞姓名,現住何處。永貞略答幾句,見黃鬍鬚身上服式,不問而知是英國捕頭。斯時黃鬍鬚即欲與永貞比較力量。永貞本想自炫其勇,使人知曉,故爾並不推辭,但請問較力之法。黃鬍鬚便伸手握住永貞的手,並肩而行,彼此暗中用力。從黃浦灘走至泥城橋堍,讓永貞握住黃鬍鬚的手。起初還未分勝負。再從泥城橋走至黃浦灘,相近拋球場口,永貞漸漸加了幾分力,黃鬍鬚覺得有些支不住了,然還好勉強撐持。直至走完大馬路,永貞將工夫運足,黃鬍鬚早已汗出如漿,氣喘吁吁,手上疼痛難禁,如握著五條鋼鉤,實在熬不得了,忙向永貞說道:「你快放手罷,我曉得你的本領了,佩服佩服!」永貞聽他服輸,就慢慢的把手鬆開,連說了幾聲「得罪」。黃鬍鬚將手收轉,猶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已經擰得紅裡帶紫,紫裡翻青,血脈不和,骨節酸疼,忙把指頭伸了幾伸,曲了幾曲,方才筋絡稍舒。皆因一邊是蠻力,一邊是有工夫的,所以比不上了。好得西人情性不像我們中國人,自己輸了就要老羞成怒,跟他尋仇,可見西人氣量之大。故此刻黃鬍鬚非但並不惱恨,翻而倍加欽敬,願與永貞訂交。永貞亦深喜得此靠山,諸事可以遂意。雖當日各散,而永貞的武藝聲名從此遠播,一人傳十,十人傳百,早哄動了上海一郡,都知道「馬永貞」三字。不然,陸月舫怎能曉得,在酒席間問起永貞呢?
閒話少表。單說永貞度過殘年,在寓一無所事。那天黃鬍鬚前來造訪,永貞就將那匹忠溪的好馬托他變賣。黃鬍鬚一力擔承,不消兩日,果然售於西商,永貞得了三百兩現銀,甚是歡喜,也算發了意外之財。但他的本心,一來想在上海揚名,二來想在上海斂錢,只可惜沒有練把式的所在,意欲仍與黃鬍鬚商議,或者他有地方,也未可知。心中正在那裡躊躇,忽見一個徒弟拿著一張名片進房回稟道:「外邊有一個人要見師父,有名片在此,可要請他進來嗎?」永貞接過名片一看,上寫著「柳松三」三字,並不認識,大約是慕名而來,且與他一見再說。便吩咐徒弟「快請」,自己在房門首迎候。即見徒弟引著客人進來,永貞上前招呼,讓客進房坐下。因是初次會面,問了姓名、籍貫,方知松三是維忠之子,現開那丹桂戲園的主人,實為慕名而至。彼此又敘了一回客套,松三先問永貞來申可有貴幹?永貞本是個武夫,性子極其直爽,便將心事說出,要在租界上開個把式場,顯顯生平的武藝。雖未提及斂錢之意,卻已不言而喻。松三聽了,正中下懷。他本為此而來,因恐請他到戲園中去獻技未免看低了他,故不敢貿然啟齒。今聽他這樣說法,分明為斂錢起見,我不妨直言敦請了。即把來意詳述道:「馬老師具拔萃之才,有驚人之技。今至敝地,誰不慕名?自宜登場耀武,使滬人一新耳目。但租界上面,曠地雖有幾處,恐均不合老師之用。倒不如到敝園中去,一來臺是現成的,無須再搭﹔二來人手也多,色色俱備,招待看客也週到,可省卻許多開銷﹔三來地方近便,坐位寬暢,看客雖多,無虞擁擠。否則要張個場面,至少也須七八百兩銀子呢。老師如肯俯就,待我稟明家嚴,當先送聘金二百兩,以後做下生意,不論或多或少,都歸我一人包辦,每天另送五十兩,眾位高徒各送五兩,未識老師尊意如何?」永貞聽他細細一說,真是求之不得,心中有什麼不願意?但自己的身價必須要抬高些才好,休被他看輕了,胡假作躊躇道:「極蒙美意,敢不應承?只是我們做過武職的,與那班做戲子的聚在一處,恐怕關礙了名譽,這倒不是當耍的。至於銀子,究屬小事,即少些也不妨呢。」這幾句話,松三怎麼不懂?大約包銀嫌少,自抬聲價之意,即答道:「老師不要意會錯了。做戲的自管做戲,獻藝的自管獻藝。他是他,我是我。既不同他們合串,又不與他們對鬥,有什麼關礙名譽呢?譬如我們開這座戲園,不過出些資本,備些行頭,與做戲子的不同,難道就壞了名譽,稱我們是優伶嗎?請老師不必多疑。若每天包銀嫌少,待稟過家嚴後,自當加增就是了。」永貞唯唯應允。松三又問開演日期,永貞便擇定本月念五日起,至二月初一為止。松三屈指一算,說道:「甚好甚好,念五是禮拜六,看的人必定多的。但今天已是念一,我們要預先登報貼招紙,方始大家好曉得呢。」說罷,起身告辭。永貞連連稱謝,相送到棧門跟首,拱手而別。
不表松三自去辦事,仍說永貞回身進內,心中十分快活,也算是來申的際遇,便告訴了徒弟們一遍。六個徒弟聽說要到臺上去練武,一個個磨拳擦掌,技癢起來﹔又有每天五兩銀子的進水,更是歡喜得不可言喻。為因那班徒弟都是年輕力壯、好勇鬥狠的人,喜動不喜靜﹔要有事,怕太平﹔一聽見比武打架,恨不得插了翅膀飛去。漫說有錢與他,更是異常的起勁﹔就是一錢沒有,他也格外的高興呢!好像《西遊記》上的孫行者,聽說請他去降妖捉怪,他還要向人作揖稱謝哩!
閒話少敘。當日松三回去,即將二百聘金差人送到永貞寓所,猶如放了定錢一般。永貞收了,也置辦了幾件新鮮衣服,以備登場之用。但這幾天在寓無事,惟有出外消遣而已。
我且將永貞暫時擱起,仍說那胡寶玉的正文。因在下只有一張嘴,一枝筆,敘了這邊,冷落了那邊,實是作書的苦處。如今寶玉與永貞略有牽纏,不得不先將永貞一提,表明來歷,以清書中題旨。又不得不將寶玉夾敘,以免拋荒,而定書中賓主。不然順流而下,即說永貞獻技,既無曲折之勢,而且猝然與寶玉相遇,豈不太覺鶻突嗎?
話休煩絮。單說寶玉自去歲與西人恩特交好後,每夜雙宿雙飛,無憂無慮。好得廣東帶回來的銀錢尚未告匱,即生意稍不如前,亦盡可逍遙自在。且有乾女兒秀林幫忙,更不須自己煩心,故此快活了好幾個月,只圖著夜來的歡樂。萬不料到了臘月初旬,照西曆已是正月十幾號了,恩特忽接外洋電報,是東家叫他回去,派他在本國廠裡管帳。上海行裡這個缺,另選別人來接手了。恩特將此信息晚上告訴了寶玉,即與寶玉作別。寶玉此時,猶如青天裡打了一個霹靂,曉得無法挽留,只好叮囑他再住幾天。恩特也甚戀戀不捨,但恐過於遲滯,失去了生意如何是好?故雖勉強應允,也只多住了兩夜,趕緊回本國去了。臨行之際,寶玉灑淚餞別。恩特贈了一隻金鋼鑽戒指、一隻打簧金錶,留為紀念之物。從此寶玉無情無緒,日間尚可消遣,到了晚上,冷清清獨宿孤眠,正不啻度夜如年。因他
天生淫賤,一夜都難以空過。且經過大敵的人,即使有個替身陪他,若是尋常的小伙兒,還未能如他的願,而況一個也沒有呢!怎奈一時之間,那裡找得出可意人兒?回想到昔日舊交,大半風流雲散,斷絕恩情。除黃月山現仍做戲外,其餘如楊月樓則監在縣獄,郭綏之則因病變相,朱子青則受騙懷恨,張仲玉則氣走回家,均斷了往來之路。至於胡士誠、馮惕勤、陳華東等一班人,或到此逢場作戲,或偶爾一度春風,僅可算泛泛之交,無論來與不來,都視作贅疣罷了。惟十三旦恩義未絕,藕斷絲連。無如遠隔京師,莫通音信,未知何日再臨滬瀆,亦空勞眠思夢想,無補眼下之淒涼。所以寶玉心裡又欲與月山重尋舊好,再訂新盟﹔然難以向阿金啟口,托他邀請至家。因從前回絕月山,也是阿金,諒他決不肯再去的。但月山那裡我送過許多銀子,並不曾反面割絕,與氣走仲玉不同。況他是個戲子,或者貪著銀子再來,也未可知。寶玉想到其間,霎時心亂如麻,坐臥不安。惟此事說出來,終覺有些礙口,只得按捺下去,另尋機會。別人那裡知道他的心事?雖阿金等勸慰幾句,也不過隔靴搔癢罷了。好容易熬過殘臘,又屆新春,幸得生涯尚不冷落,每夜有那班新相識前來擺酒報效,即叫局也有十餘起,故稍稍把憂悶拋開。
元宵那夜,魯卿在月舫處叫過他一次局。前回已經表過,不須復贅。但寶玉與魯卿更屬泛泛,因嫌魯卿笨拙,故除照例應酬外,並無貼膚的恩愛,也只當身外的贅疣。然魯卿自這夜叫局後,卻去打了兩個茶圍,說起馬永貞要在丹桂獻技一事,又細述他的本領,在黃浦灘力勝黃鬍鬚。聽得寶玉津津有味,恨不立刻去見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品。便問魯卿可曾會過?到底何日在丹桂演武?魯卿即將念五起演日期告訴寶玉,又說他的相貌雖沒見過,但據別人講他,人品非惟不俗,而且滿面的英雄氣概呢!寶玉聽在肚裡,記在心裡,等到魯卿去後,獨自坐在房中,添了一種胡思亂想。屈指今日到念五晚間,尚有三天,轉覺心焦煩悶起來。少停秀林進房,與他講別的閒話,寶玉竟不瞅不睬,一句話都不說,只推心裡怕煩,橫到牀上去睡了。正是:
因緣未注三生石,情意空拋一縷絲。
欲知寶玉要觀永貞獻技,可能成其美事,且看下回續述。
第二十八回 馬永貞臺前工獻技 胡寶玉眼角暗傳情
且說寶玉自恩特去後,無人陪伴,夜夜愁悶異常。始而想及月山,擬欲重尋舊好﹔繼而聽魯卿講起永貞之事,又欲另訂新交,但未知永貞的品格如何,相貌如何,必須一睹其面,以定去取。倘他是個有才無貌之輩,縱力如虎豹,勢若蛟龍,而性等豺狼,醜同獐鼠,怎識溫柔風味?安知繾綣恩情?即不然,惡狠狠的臉膛,勇糾糾的態度﹔或剔起雙眉,現出一團殺氣﹔或圓睜兩眼,自誇八面威風﹔或面白而怪肉橫生,絕非善類﹔或膚黑而雄筋畢露,宛似兇神﹔令人見之心寒,談之色變。這樣的人,怎敢與之相處,效那鶼鶼鰈鰈之歡呢?雖他年當少壯,不同海外虯髯,然性太剛強,難締衾中鴛侶,反不及黃鬚碧眼,尚能知惜玉憐香。設永貞是這類人物,倒不如熄滅了這個念頭,割斷了這條腸子,另尋主顧的好。所以寶玉急欲一見,恨不得夜了就天亮,天亮了就夜,馬上到了念五,省得時時刻刻的疑惑著他。這都是一相情願的主見,白費他晝夜的單相思。此係未會面時妄想。及至既會面後,如果看不上眼,倒也丟開手,不放在心上了。倘使合了己意,亦未必能立成美事,又要千方百計,想那弔膀子的法兒了。容易起來容易,萬難起來萬難,斷沒有定了日期做的。今寶玉色慾迷心,專在偷漢上留意,且是媚人的慣家,故一聞魯卿的話,巴不得聽了就見,見了就定,定了就成,彷彿自己拿得穩的。無如相距尚有三天,究不知怎樣一個人材,難以預料,胸中只在那裡盤算。所以秀林與他閒話,他翻到牀上去睡了。
及至明日午後,有幾個客人來碰和,也談起念五晚上要去看永貞演技。寶玉便問眾位可曾見過他的面,那知眾客之中,有一個善於說謊的,雖夢兒裡也沒有會過,卻信口開河的捏造幾句,說得永貞身高一丈,膀闊三停,頭如麥斗,面如烏金,眉如板刷,眼如銅鈴,鼻如大蒜,口如血盆,耳如蒲扇,拳如醋缽,燕頷猿臂,虎背熊腰,儼然天上一位凶星惡煞,真是世界一條英雄好漢。這一套話,好像講了一段大書,那有半些兒影蹤?其時又有一客因其說謊,說:「寶玉,你不要聽他嚼蛆,世上焉有這樣的人?我雖沒有會過,卻據別人傳述,永貞的身材相貌與尋常的差不多,何嘗有什麼異相呢?」寶玉聽了,將信將疑,但知他二人均未會過,無非說瞎話罷了,也不再問,知非親自目睹不可。故待眾客去後,其始猶未免狐疑亂猜,既而同阿金等閒談,忽然轉了一念:「我何必如此太癡?轉瞬念五夜間,就可與斯人相見,犯不著空費神思呢!」寶玉此刻能暫時丟開,也不向別人細問,便不覺日子長了。
然到了念五那一天,絕早起身,阿金、阿珠伏侍他洗面梳頭。先把前劉海刷得爍光滴滑,然後將珠翠插戴整齊,再拿鏡子前後照了幾照,方才停當,足足打扮了兩個時辰。聽鐘上敲了十二下,用過午餐,即命相幫去叫了一部時式橡皮輪馬車。約摸到兩句鐘,寶玉身上換了一件大紅摹本閃金牡丹花的灰鼠皮襖,下面穿一條寶藍摹本閃銀花的褲兒,外繫大紅縐紗繡花百摺裙,一雙大紅緞子花鞋,打扮得紅人兒一般。等阿金、阿珠換好了衣裙,方一個提了銀水煙袋,一個拿了貂皮手桶,跟隨寶玉下樓,至門外一同上車。交代馬夫去處,馬夫即把鞭兒一揚,韁兒一拉,那馬放開四蹄逕向英大馬路而去。先往東首耀華照相館門前停下,寶玉等三人進去,合拍了一個小照,是八寸頭的。又各拍了一個五寸頭的,方從耀華出來,再上車向西邊疾馳。不消兩刻時辰,就到了味蒓園,吃了好一回茶。直至夕照西沉,遊人盡散,始整歸鞭。兜了兩個圈子,寶玉覺得腹中有些饑餓,即在四馬路萬年春吃了一頓大菜。
其時鐘鳴八下,曉得戲要開演了。就此到丹桂戲園,下落車沿,自有案目在前引領,至樓上第三個包廂內坐下。幸得方才預先定了,不然,今夜人山人海,那裡還有坐處呢?寶玉等三人坐定,案目擺上四隻點心盆子,派了一張戲單,自去招呼別的主顧了。寶玉先將戲單一看,原來前頭是五齣戲,做過之後,方是永貞獻技,尚有好一回等待。雖臺上已演過一齣,卻是敷衍了事,無甚好看,故向著對面隔壁的包廂內細細探望。見今夜同行姊妹來得不少,如李巧玲、李三三、陸昭容等幾個有名的,大約都在此間﹔還有一班熟客以及認識的人,也不計其數。寶玉因有曖昧心事,所以並不招呼他們,恐防礙眼,只做不曾看見,側轉身子,單向那臺上觀劇。少停阿金用手將寶玉一拉,說道:「大先生來前哩,對過第四個包廂裡向,月舫小姐搭仔黃芷泉、顧芸帆幾化人一淘才來格哉呀!」寶玉廂裡向,月舫小姐搭仔黃芷泉、顧芸帆幾化人一淘才來格哉呀!」寶玉道:「俚篤一淘,關倪啥事?要起勁煞哉?倪看倪格戲罷。今夜熟格人多,招呼勿得一招呼勒海。」阿金答應。阿珠也問道:「臺浪格出啥格戲介?啥落馬永貞還勿出場呢?」寶玉道:「馬永貞亦勿是戲子,俚是拳教師練本事呀,自然勿出場來。故歇格齣戲名堂叫《雙獅圖》,啥才勿懂格介。」阿珠正要回答,見《雙獅圖》裡個薛蛟,兩隻手舉起兩隻石獅子,又問道:「格兩隻石獅子如果變仔真格,倒有好幾百斤篤!勿知馬永貞阿拿得起?」寶玉道:「馬永貞格本事,奴亦看見歇,哪哼曉得拿得起拿勿起嗄?奴請問哉,還是自家看罷。」於是三人都不言語,只向臺上凝眸觀看。
做過了一齣,就是第五出《劍峰山》了。內中做金眼雕邱成的角色,即曩時寶玉與楊四來看的黃月山。因今晚仍演此戲,觸動了寶玉的心,見月山依然英氣勃勃,不讓當年,更懊悔與他割絕交情。況前兩天本想及他,不過難向阿金啟齒,托他重訂舊盟罷了。惟今夜專誠來看永貞,永貞如能勝於月山,自然不必說﹔倘月山勝於永貞,到底還是熟門熟路,尋那老主顧的好。
胡寶玉想了一回,戲已做畢,鑼鼓寂然,該是馬永貞出場了。斯時萬目齊視,但見門簾啟處,走出一位長大漢子,身高八尺,不肥不瘦,面色白中透青,兩道劍眉,上插鬢邊,一雙虎目,不怒而威,鼻雖正而惜乎少肉,口雖方而微嫌露齒,耳雖大而輪廓欠混,肩平背厚,膀闊腰圓,年紀三旬以外,海下無須,洵有英雄氣概。但他皮膚太板,腦後見腮,透出幾分凶相,是個反面無情之輩。今帶著五個徒弟從戲房中走將出來,大眾都曉得就是馬永貞了。頭上並不戴帽,拖著一條大辮,身穿一件元色密門鈕釦短襖,二藍兜襠叉褲,外罩醬色一口鐘,薄底快靴。手下的徒弟們也是一色的短襟窄袖,與戲中打扮不同,都跟著師父在臺前站立。永貞把手一拱,向臺下宣言道:「在下馬永貞,山東鄆城縣人,路過貴地,蒙園主敦請,邀在下登臺獻技,試演七天。並非在下誇口,十八般武藝,以及各種拳法,件件皆能。倘有一些不好,請看官們休要見笑。」說罷,將身退下,把那件醬色一口鐘卸去,盤好了發辮,又說了一聲「獻醜」,登時握拳舒腿,施展生平的本領。不慌不忙,進退疾徐,騰挪躲閃,變化離奇,往來跳躍,上下盤旋。有一篇短贊為證:
捷若靈猿,脫如狡兔。猛類爬山虎豹,勢同出海蛟龍。這一拳叫黃鶯圈掌,那一拳名黑虎透心。上一路是霸王敬酒,下一路是方朔偷桃。騰挪時彷彿大鵬展翅,躲閃時依稀怪蟒翻身。兩手分開,幾等脫袍讓位﹔雙拳合抱,還疑御帶圍腰。有蘇秦背劍之名,效美女解衣之勢。腳尖飛起,無殊獨立金雞﹔頭上揮來,不啻朝陽丹鳳。正是:巨靈孤掌分華岳,羅漢神拳羨少林。
永貞練完了一套,又打了一套羅漢拳,氣不喘促,面不改容,不愧有真實的工夫,與尋常花拳繡腿判若雲泥,引得樓上樓下的看客,無論懂與不懂,莫不高聲喝采,鼓掌如雷。
不言眾人贊好。單說胡寶玉自永貞出場後,目不轉睛的觀看,但燈火之下,究難真切。見永貞氣象軒昂,身材長大,果是一位壯年豪傑,卻未瞧明他的凶相,故有幾分愛慕。及看他練了兩趟(蕩)拳,雖是門外,不識他的好處,然真實工夫,究竟兩樣,覺得黃月山、楊月樓等武角要想比起他來,連影蹤兒都沒有。所以,寶玉一雙俏眼,更有垂青之意。其時永貞練過了拳,又命徒弟們各練了一套,自己略積了一積力,方取過一口單刀,連柄足有三尺多長,分量比戲班裡用的真刀要加兩倍,執在手中,抱著至臺邊站定,正欲擺開架勢,施展單刀的門路,猛抬頭向上一望,見那邊第三個包廂內,坐著一位妖嬈美貌的婦人,打扮得非常濃豔:頭上梳著極濃極厚的前劉海,聳起了二三寸,覆在額間﹔面上胭脂拍得緋紅﹔身上穿著大紅閃金的皮襖,下面卻看不見,另有一種特別的樣兒,知是上海有名的妓女。然此時正在那裡演藝,無暇細看,即把單刀向外一順,趁勢將身子退後幾步,展開解數,舞將起來。其始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一刀緊似一刀,尚見他的人影﹔舞到後來,但聽得呼呼風響,人影全無,望去如一團白雪,看來如滿樹梨花。昔人有詩贊之曰:
霍霍刀光撲面寒,儼同霜雪舞成團。
英雄獨具驚人技,不與優伶一例看。
舞畢,臺下又是一片聲喝采,即寶玉亦不覺失聲叫好。此際永貞覆喚眾徒弟各各獻技。或使刀劍,或弄槍棒,一個個爭奇鬥勝,共盡其長,也有一刻多工夫。永貞借此歇力,再向那包廂內仔細睜瞧,略覺有些面善,好像見過一次的。然前回書中,既未一言道及,豈不是做書的漏洞嗎?不知永貞實未見過寶玉,何以覺得有些面善呢?其中卻有個緣故。前兩天,永貞到維忠家裡去回拜松三,講起上海各處風景,說及北里中許多姊妹花,現在當推胡寶玉為巨擘。永貞便問寶玉怎樣一個容貌,松三即取出寶玉照片,與他看了,故此好像會過的。起始尚未看清,既而仔細睜瞧,又定神想了一想,方記得前天看照之事:「分明包廂裡坐著的,就是香名鼎鼎的胡寶玉。據說他頗多積蓄,最擅風騷,從前結交過本園的黃月山、楊月樓、十三旦等諸名伶,耗去不下一二千金,視銀錢如糞土。我苟能與他姘識,倒是一個騙財的好機會。況寶玉向我頻頻顧盼,諒必看中了我的人材,故爾眼角傳情,微微的笑轉秋波。我何不到了明天,獨自闖入他家,看他怎生待我?如或裝腔做勢,拒而不納,我不妨用強硬手段威嚇他一番,不怕他不從我所欲。」可見永貞這個人,外貌雖有英雄氣概,其實不脫盜匪本來,故空具這一身武藝,不獲做國家棟樑,辜負了畢生志氣,只落得風塵困頓,奔走江湖,都為著愛色貪財所誤。前者不還忠溪之馬,勒索多金,即此可見其為人。而且私豢孌童,最愛龍陽,幹那沒廉恥的事,如何算得英雄豪傑?所以後日遇仇被害,如遭刖足慘刑,身亡名裂,憐惜無人,皆由貪欲一念,把一位頂天立地的漢子,斷送做異地冤魂,曷勝浩歎!不然,照這樣的本領,願向軍前效力,不但由千總而薦升守備,即位至提鎮,像畫雲臺,亦不難指顧而得。縱不幸戰死沙場,歿於王事,未享林泉之樂,然朝廷自有恤典,青史名標,亦足以流芳千古。乃永貞計不出此,嗜小利而忘大害,致蹈殺身之禍,豈非死得輕於鴻毛嗎?此係後話,又非正文,且慢嘵嘵細表。
再說永貞手下幾個徒弟練完了刀槍棍棒,又向永貞請示。永貞剛正轉罷念頭,即叫徒弟取出五十張厚瓦,放在堂臺,親手將三十張瓦堆好,另換一個大徒弟過來,把頭睡在上面,當作高枕一般,再將二十張瓦蓋在他的頭上,然後向眾宣言,說明敲瓦的法兒只准碎中間四十八張瓦﹔頭上第一張及底下末一張,不許損去分毫,方算本領。說畢,舉起拳頭,將瓦敲了一下。果然第一張瓦絲毫不破,再揭以下的十九張,卻張張分作兩半。大徒弟將身立起,又揭做枕的三十張,只剩末一張完好,其餘比刀劈還要整齊些。眾人喝采不迭﹔復看大徒弟的腦袋,不要說浮皮沒有擦去,連紅都沒有紅,又贊了一陣好。永貞命將碎瓦搬開,扛取那副石擔過來,兩頭比磨盤還大,其重足有六七百斤,撩在地下。永貞將左腳挑起,接在手中﹔舉過自己的頭,轉了幾轉﹔又在背後盤了幾個背花。見他毫不費力,如舞棍棒一般。昔人也有詩贊之曰:
隻手能將石擔挑,拔山舉鼎力偏饒。
如何不作擎天柱,甘把英雄壯志消。
眾人見永貞如此神力,一個個咋舌稱奇,同聲贊美,怪不道有名的黃鬍鬚敵不過他,原來他的力量果然出類拔萃,真不愧「萬人敵」之稱。即寶玉與阿金、阿珠等,也在那裡歎賞不置,說起做戲的黃月山,究屬是花拳繡腿,不過外面好看罷了,如何有這樣真本事呢?
阿金聽寶玉的口氣,已知寶玉的心事,便湊趣道:「剛剛俚格徒弟練本事格辰光,俚抬起仔格頭,一雙賊眼烏珠對仔骨溜溜相仔半日篤,阿曾看見嗄?」寶玉點頭不答,暗想:「永貞有此神力,必定是一員驍將,精通牀上的工夫。況我向他眼角傳情,他亦屢屢的看我,決非無意。但恐他不知我的姓名,又不好去告訴他,邀請他到家裡來,這便如何是好?」既而一想:「他若是多情之輩,必然向人尋問。好在我的名兒狠大,且大家都認識我,斷無不知之理。」想到這裡,還恐永貞不肯上鉤,再將那勾魂奪魄的一雙桃花色眼對著永貞迷迷齊齊的微笑一笑。卻巧永貞舉過了石擔,剛正走到臺邊,要想告眾收場,見了寶玉這副情景,怎不會意?也回答了一眼,方向臺下看客們說了幾句收場話,將身退下,帶著徒弟走進戲房去了。
其時已有十一點鐘,雖尚有一齣送客戲,那個還要看呢?霎時紛紛散去。寶玉等人散了一大半,即帶了阿金、阿珠下樓出園,上車而歸。到家後雖仍想念,卻與昨晚不同,以為枝成連理,花放並頭,實指顧間事耳。正是:
方擬同衾偏膽怯,竟成畫餅把饑充。
未知永貞可曾到寶玉家來,是否有染,都在下回注解。
第二十九回 萬人敵得銀方息怒 一洞天受刃竟亡身
且說寶玉當晚歸家,別無所事,惟與秀林講那永貞武藝而已。一宵已過,來朝寶玉起身,一心想那永貞,不知來與不來。但永貞這等人品身材,雖不委瑣醜陋,卻嫌威嚴太重,眉目間隱隱有些殺氣,遠不如月山之粗中有細,月樓之剛而有柔。然各種技藝工夫,大非月山、月樓等所及。或者精力高強,是個能征慣戰、久經磨練的健將,縱剛猛的是其本性,而直爽勝於他人,未可謂為美中不足。況昨夜在燈光之下,尚未近身細看,終難十分清楚。究竟怎樣的皮膚色澤,那裡能夠一目了然呢?倘在日間,見了他的兇惡之相,寶玉也收了心,不指望與他相會了。
此刻提過寶玉一邊,再說馬永貞昨宵獻技已畢,仍帶徒弟們回轉棧房,想到寶玉頻頻顧盼,定是我的時運來了,不但桃花星進命,而且財星高照。我明天闖到他家,知怎樣的接待著我。這是十足十穩的事,斷無變卦之理。想至這裡,深為得意。那知出人意外,竟將那穩瓶打碎,毋怪他要惱羞成怒,窮凶極惡,借端生風,放出那敲竹槓的伎倆了。但現在的馬永貞,還在那裡做夢,只道好事將成,無須過慮,睡到日上三竿,方始起身梳洗。
先往一洞天茶館裡吃了一回茶,挨延到午餐時候,回棧用過了飯,穿上一件大袖新馬褂,重出門來,已是兩下鐘了。並不往別處兜搭,大踏步逕向二馬路而來。雖寶玉家從未到過,然有金字商標,高高掛在門前,究竟容易找尋的,所以略略訪問,已至寶玉門首。永貞卻識得幾個字,知是不錯的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一直闖進客堂背後,從樓梯上走將上來。客堂裡的相幫、鱉腿雖不認識永貞,還道是寶玉新做的客人,未便上前攔阻。又見他坦然而入,彷彿熟門熟路,一逕闖上樓去,或者他來過一二次的,故爾並不疑惑,仍照客來的常例,只把那叫人鐘撳了幾撳,滴鈴滴鈴的傳報客來。寶玉聞聲,即命阿金出外窺看。剛值永貞走到樓頭,阿金起初不認識,想不到永貞到此,未免呆了一呆﹔及至定睛細看,方知就是昨夜在丹桂獻技的那個人,心中雖甚是詫異,卻未便得罪他,免不得問了一聲道:「是啥人介?」永貞道:「你倒仔細認認看,可識得咱是那一個?」阿金假作認了一認,方說道:「阿就是馬老爺佬?」因永貞做過武職,所以叫他一聲老爺,不然,一個江湖賣藝之人,阿金也不屑叫他呢。永貞笑道:「正是咱,正是咱,你的眼力果然不差。但不知你家先生可在家嗎?」阿金見他這副白裡翻青的橫肉臉,心裡委實有些害怕,便答道:「倪先生勒裡屋裡,不過身體有點勿舒齊,故歇困勒浪。馬老爺,請間搭來坐!」阿金恐他驚了寶玉,又不敢打發他去,故想了一個權宜之計,捏出幾句鬼話,領他到對面秀林房中去坐了,秀林照例接待,不必細敘。
單說寶玉隔房聽得他們講話,曉得馬永貞果真來了,甚是歡喜,本擬親自出房招接,剛到門簾跟首,忽然轉了一念,兩隻腳便縮住了。「待我在簾縫中復看一遍,再行定奪。」那知日間不看猶可,一看他這樣的凶狠之相,其實令人生畏:一臉的橫肉,白中透著青色,純是一團的殺氣。腦後見腮,反面即無情義﹔而且兩條眉毛斜飛入鬢,一雙大眼佈滿紅筋,分明是不得善終的相貌,怎麼昨夜都沒有看清呢?看官們休說在下胡言亂語,奪理強辭,要知昨夜在臺上演藝,一來燈光底下,究不如日間清切﹔二來樓上包廂內望到臺上,雖說不遠,相離也有四五丈光景,究不比一房之隔,可以看得仔細﹔三來練武的人,上臺獻技,翻要他面貌凶狠,方才有威勢,有精神,像個英雄的樣子,即做戲的武角,扮也要扮些出來,而況他真實用力,那有爾雅溫文的態度?故寶玉疑他這副面目一半是裝成的,因永貞本係白臉,並不焦黃黑醜,縱皮膚粗糙,略露青色的殺氣,不脫山東強悍本相,然被燈光所掩,那裡瞧得清楚?覺與常人差也不多,但武藝高強,遠勝常人,寶玉所以起了愛慕之意。如今青天白日切近窺探,怎能隱廬山真面?不覺吃了一嚇。知此等兇人,斷然相與不得的。登時將腔慾火,消化得乾乾淨淨,猶如兜頭澆了冷水一般,暗暗埋怨自己不好,怎麼瞎了眼睛,勾引這禍患到此?開門揖盜,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還虧我尚有主見,先在簾縫內私窺,不曾造次出去會他,否則被他纏住,欲罷不能,叫我怎樣的接待呢?雖昨夜眉目傳情,並無實據﹔然他既到此間,終說我招他來的,必不肯善罷干休。設或大肆咆哮,當面吃他的虧,豈不坍臺煞人?現幸阿金善於詞令,領他到秀林房中去了,不知講什麼話,且待阿金過來回覆,再想法打發他走罷。此時寶玉心中忐忑異常,實在怕他不講理信,動起粗來,我這裡的擺設東西,不論貴賤大小,怎禁他一頓拳頭呢?縱租界上面好去喚巡捕保護,拉他到行裡去,無如他的名頭高大,誰敢近他的身?況他與副捕頭黃鬍鬚交好,巡捕未必肯來幫我。想到這裡,未免更覺躊躇了。
不一回,阿金過來問道:「大先生,故歇來格格馬永貞,阿有介事約俚得來格佬?」寶玉只得嘴硬道:「阿要熱昏!倪昨夜頭去看俚練本事,也一淘勒浪,阿曾看見奴去約俚嗄?」阿金道:「劃一劃一,實梗說起來,明明是來敲竹槓,倪哪哼回頭俚介」?寶玉道:「要末實梗罷,去對俚說,今朝倪先生身體勿好,一逕困勒浪,待慢格。過脫一日,讓倪先生專誠備一桌酒,差人來請罷。」阿金道:「格套閒話,像煞倪真約過俚格哉,阿要倒羶氣煞介?」寶玉道:「若勿實梗,倪打亦打俚勿過,哪哼請俚出門嗄?」阿金聽了,也是沒法,只得照著寶玉的話,向永貞一說。那知永貞勃然作色,曉得寶玉變卦,如失去了一個湊口饅頭,即時豎起雙眉,圓睜兩眼,把著檯子一拍,惡狠狠的大怒道:「這是怎麼話?咱現鐘不撞,要來希罕你的賒帳?豈非明明推阻,有意戲弄著咱嗎?他既然不愛咱,不該約咱到這裡來,向著咱眉來眼去,賣弄什麼風騷。到了今天,又不願見咱的面,只說那空頭的話兒,當咱是穿紅鞋的三歲孩童,未免欺人太過!想咱乃堂堂七尺英雄,斷然不上你們的當。你去對他講:如果中抬舉的,叫他快些出來,好好的招待咱﹔倘或不中抬舉,哼哼,咱眼睛還認得他,咱的拳頭卻不認得他,莫怪咱反面無情。況咱天天沒有閒工夫,那工夫就是錢,你們耽擱著咱,可賠得起咱的損失嗎?」這一套硬話,明是以強凌弱,肆其敲詐的手段。猶如現在的中國,不論什麼大小事情,倘與外國人交涉,休問理之曲直,動不動索詐賠款自數萬至數百兆,必飽其欲壑而後已。今永貞這副口氣,即是這個意思。阿金聽了,又好笑,又好惱,心中甚是不服。雖怕他動蠻,卻用軟語辯駁道:「馬老爺動氣,有理勿在高聲。我聽仔格種閒話,倒有點勿懂哉,讓我弄明白仔,好搭倪先生說。皆為倪先生昨夜頭看戲,我亦一淘勒浪,看見約啥格人。就算約人末,說嘸不一轉勿差倪,倪阿有啥勿曉得格?至於眉來眼去格說話,更加無憑無據哉。看戲如果勿用眼睛,倪來作啥介?倒勿如弄一班堂名聽聽,阿是一樣格嗄?」永貞不等他說完,又握著拳頭連敲了幾下桌子,怒罵道:「放你媽的屁!你敢在咱老子跟前這樣混帳放肆?難道咱來訛詐不成?咱對你說,你如去傳話便罷,不然,先試試咱的拳頭。」說著,立起身來,伸手要打阿金。阿金見勢不妙,自知好漢不吃眼前虧,急忙答道:「我去說,我去說。」身子早已退出房門。永貞原不過嚇嚇他,並非真要打他,故不追趕,讓他傳話去了。
阿金慌慌張張走進寶玉房中,眼淚索落落,將永貞的話述了一遍。又說:「他要打我,大先生,快定主意才是。」其實寶玉隔房早已聽明了一大半,預知永貞來意無非要詐我銀子罷了。看這個樣子,若沒有他做和事老,斷難打發他出門。與其被他毀壞東西,激成打房間的風潮,損失必然更大﹔再者有礙聲名,徒留一場笑柄,還不如自認晦氣,破費些錢鈔,買個安靜的好。想定主意,便向阿金說道:「嚇,勿要緊格。俚故歇想勿著奴,格落窮凶極惡,口口聲聲說工夫就是銅鈿,要奴賠俚格損失,究竟還好弄格來。替奴開仔鐵箱,先拿五十塊洋鈿出來,去送撥俚仔,只說倪先生孝敬買酒吃格,看俚哪哼說法,倪再定罷。」阿金搖手道:「實梗是勿局格,目今世界浪惡人多,打發仔一個去,亦來仔一個,有幾化洋鈿勒浪嗄?我想怕是怕勿盡許多格哩。」寶玉道:「奴阿有啥勿曉得?奴也勿是真真怕俚,情願甩脫洋鈿,皆為俚勿比別人,一來勿懂啥格情理,敲壞仔奴格物事,勿止格兩個洋鈿﹔二來俚格名氣大,腳力亦大,奴若鬥俚勿過,倒要弄得坍臺格,格落暗氣吞聲,肯拿銀子買安靜哩,勿然,奴老早喊兩個巡捕,押仔俚出去格哉。」阿金又欲回答,聽得秀林房裡,永貞等不耐煩,又在那裡敲臺拍凳,一片聲的「王八羔子」,怒罵不休。寶玉恐鬧出禍事,只催著阿金照辦,阿金無奈,取了鑰匙,開了鐵箱,先拿出五十塊一封洋錢,當寶玉點了一點數目,急急走到永貞那邊。見秀林早已躲開,便懷著小心,裝著笑臉,低聲下氣的說道:「馬老爺,請坐仔,用勿著火冒格,聽我說哩。剛剛我搭倪先生講格件事體,倪先生說待慢格,本則要備酒請老爺,皆為身體勿好,坐勿動勒浪,格落叫我拿一點點薄敬,送撥老爺自家吃杯酒罷。」說著,就將五十元送到永貞手裡。
永貞怒氣雖然退去了一半,接在手中顛了一顛,究嫌太少,即將洋鈿撩在臺上,厲聲說道:「想咱馬永貞是一個天下無敵的好漢,並非誇口與你聽。咱腳踢黃河兩岸,拳打南北兩京,誰人不曉?那個不知?難道只值得五十塊錢嗎?叫他省了,免得帶累咱家的名譽。」阿金見五十元打不倒永貞,只得收轉,仍去回覆寶玉。寶玉又加了五十元,永貞尚嫌輕微。阿金來回了幾次,直加到貳百元,永貞方才首肯,怒氣全消,將洋鈿揣在懷裡,也不致謝一聲,也不說「打擾」兩字,勇糾糾,氣昂昂,搖著那英雄幌子,裝著那豪傑招牌,挺胸凸肚,大踏步下樓出門去了。氣得阿金髮了一個昏,咬牙切齒,罵了幾聲「殺千刀、拖牢洞瘟囚犯」,又在門背後拿出一把掃帚,順著永貞走過的所在,掃了一掃,免得他足跡再臨。然後回身到寶玉房裡,細說一番。寶玉吃了這一場虧,好似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只暗恨自己瞎了眼,以致弄出這件破財的事來。正叫做: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
所以寶玉與永貞不能成就美事,否則碧眼胡兒尚且伴宿,翻怕那永貞的兇惡,情願失財?斷無此理。可見露水因緣,未嘗無野月老從中撮弄,看官們以為然否?
如今暫將寶玉擱起。且說馬永貞出了寶玉的門,雖未能十分滿意,不獲與寶玉交好,然詐得二百番蚨,也算是小小一注橫財,匆匆回轉棧房,並不與徒弟們說知,把洋元收藏好了,仍到馬路上去遊蕩,毫無別事。候至晚間,復同徒弟往丹桂獻技。與昨宵大致相同,不須重贅。一連七天,都是一樣,並無書說。丹桂限期已滿,松三送了他五百兩銀子,猶欲他再演數天,永貞囊橐已充,約有千金之譜,便有些不高興了,推說身子不爽快,要靜養一兩禮拜,再行擇吉登臺。松三知他高抬聲價,也不再三勉強了。
那一天傍晚時候,獨自在英大馬路閒行,見迎面一部人力車如飛而來,車中坐著一個青年,彷彿從清江逃走的孌童。但車兒行得狠快,未能看清楚﹔要想冒叫一聲,又恐認錯了人,倒有些不好意思的,故隨後緊緊追趕。好在他腳程極速,只離那部車兒不到二丈多路,見車向北飛奔,從盆湯弄越過大橋,望東轉了一個彎,一直至鐵馬路天後宮左近,那車子即便停下,知他就住在此間了。永貞搶步上前,仔細認了一認,果然是孌童無疑。正要想用手去拉他,那知孌童也見了永貞,曉得不妙,早已一溜煙走入一家門內去了。永貞雖忿火中燒,卻也無可奈何,不便追入。但向這家門前看了一看門牌,又問近處的鄰居,他家姓什麼?叫什麼?是做什麼生意的?都說只知這家姓顧,是新近搬來的,那裡曉得底細呢?永貞打聽了一回,都是如此。萬不料那個姓顧的就是這仇家顧忠溪。
其時天已昏黑,只得怏怏乘車而返。回到棧中,與眾徒弟細述所見,即托他們前去察訪,只要問明他家姓名、營業,便好上門索收了。無如數日之中,尚未訪悉,永貞悶悶不樂。幸得這幾天,正值西商雲集,賽馬春郊,借此可以消遣,也僱了一輛馬車,到跑馬場邊觀賽。見自己奪得忠溪那匹好馬,前托黃鬍鬚賣與西商的,今日也在此賽跑,故買了一張跑馬票,就指定這匹馬,與人賭鬥輸贏。這一次洋商賭賽,共有二十三匹馬,永貞指定的名列第三,雖不如第一第二,也贏了五六十元,甚是得意。看過了三天跑馬,仍想到孌童身上,不知何日珠還合浦,以治其私逃之罪。
一日清晨起身,方欲至一洞天品茗,忽見大徒弟進來回覆,說此事已經訪明,那個姓顧的即是馬販子顧忠溪。孌童現住彼處,仗他做了護身符。請師父作速取討,休再被他遠遁高飛了。永貞聽說,大罵忠溪不止,即刻帶著兩個徒弟逕往鐵馬路忠溪家來。不待通報,昂然直入。卻巧忠溪未曾出外,正坐在客堂裡面,見永貞一臉的怒容,諒必為此孌童而來,勉強招呼永貞坐了,便問:「到此可有貴幹?」永貞道:「咱去歲冬間在清江走失了一個童兒,怎麼你竟私留在此?你快些叫他出來,待咱帶了回去,問問他逃走的罪名。」忠溪笑道:「走失了何必再尋?譬如俺這匹好馬,換了你的童兒,豈不是扯一個平嗎?倘若你必要贖去,也照你的舊例,拿二百兩銀子來,你立刻帶回便了。況人比畜生更貴重,二百兩銀子,你還便宜得多呢!」永貞雖無言可答,卻自恃本領高強,怒氣沖沖,只向忠溪硬索。忠溪置之不理,只說:「你沒有銀子,休要在此纏擾,恕俺不奉陪了。」說罷,起身入內去了。此時永貞無可發洩,意欲搗毀他室中的什物,又恐他手下人多,一時難以逞志。況行兇打人,犯了租界章程,不當穩便,故爾權且忍耐,惟有口中聲揚道:「顧忠溪,你除非永不見咱,咱便罷休﹔倘不幸遇見了咱,你也休想活命!咱若軟一軟心,算不得英雄好漢。如今限你三天,把咱的童兒送來,咱還恕你。三天過後,饒你脫不了咱的手,叫你好看就是了。」說罷,忿忿然帶著徒弟去了。這幾句話,原是永貞的落場勢,誰知竟取亡身之禍,在永貞夢兒裡也想不到。
此時忠溪身雖入內,卻在那裡竊聽。聽得永貞聲揚,只道他是實言,吃驚不小,與他真有不兩立之勢。但我不是他的對手,必死無疑。不如我先下手為強,給他一個「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又叫「恨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即忙與手下的馬販,以及認識的馬夫計議此事。有的獻毒謀,有的願效力,皆異口同聲的贊成。忠溪聽眾人畫策,便問:「你們可知永貞常在何處?」眾人均說不知。惟內中有一個馬夫曉得永貞常往一洞天吃茶,向著忠溪一說,忠溪即吩咐他逐日偵探,以便伺隙可乘。又擇四五個大有力的馬販,暗中跟隨永貞,一見可圖的機會,立刻動手,使他猝不及備。其餘眾人把風,亦可以相機幫助。指派已定,均拌著費幾天工夫除此後患。正所謂:
謀定月中擒玉兔,計成日裡捉金烏。
不言忠溪要暗害永貞。且說永貞回歸寓所,憤恨填胸,彷彿仇深如海一般。然猶指望忠溪懼怕,三日之中,或將那孌童送來,也未可知。不意到了第二日晚上,忽然心驚肉跳,坐臥不安,未識主何徵兆,卻終不防忠溪暗算。一夜未曾合眼,絕早抽身,也不梳洗,就往外邊去閒散。剛到棧門跟首,突然躥出一隻白狗,咬住了他的腳,永貞一時性起,一腳把狗踢開,早已活活的踢死了。他也絕不介意,仍往一洞天茶肆中去,怎知後面有人跟隨。他上了茶樓,揀著沿窗明亮處坐下。堂倌先端了面水過來,永貞應該要死,便低著頭拖水洗臉。不提防樓梯上跑上四五個人,腳聲一陣碌亂,永貞剛正舉頭慾望,絞起那塊手巾來揩面,怎料為首跑上樓的人趁這個當兒,雙手一舉,飛出兩個石灰包,照准永貞打去,不偏不倚,正打在永貞雙眼之上,永貞躲閃不及,知是仇家來暗算,急忙用手去揉,已經金星亂迸,睜不開眼了。說時遲,那時快,一人拔出兩口樸刀,躥將過來,就向永貞腳上兩刀,永貞一隻腳雖已斬斷,一隻腳卻沒有斬著,吃了這一痛,那一隻腳早已提起,竭盡平生之力,踢將過去。拿刀的也未防備,被他這一踢,力量實在不小,把那個拿刀的,與沿窗的一排欄杆一齊滾出窗外去了。眾人吶了一聲喊,一擁而上,鐵尺的鐵尺,棍棒的棍棒,均向著永貞打下。雖被永貞拆了兩隻臺腳,一陣亂舞,打傷了好幾個人,究竟眼已瞎了,腳已斷了,而且痛徹心肺,鮮血直流,怎禁眾人亂打?早已身軀栽倒,動彈不得,血暈過去了。眾人眼見他不能再活,方始一哄而散。把拿刀的屍骸扛了轉去,回覆忠溪,忠溪自然稱快,不提。
且說鬧事的時候,巡捕見人多勢大,雖一面遞信到捕房中去,一面也只得袖手旁觀。及至人已散了,巡捕頭已來了,方上茶樓去查驗。見永貞滿身血污,橫在地上,口中尚有出氣,急忙拿一扇板門把永貞扛送到仁濟醫院,就算交代。麥醫生見他傷勢過重,知難施救。然永貞心還未死,悠悠醒轉,眼睛雖看不見人,卻說了幾句話,無非是通知徒弟一事。說畢,大聲呼痛,情願速死。醫生看了不忍,就將那斬斷的這只腳,剩得一根筋相連,也把他割斷了,馬永貞始一痛而絕。等到徒弟來看視,已經亡過了,只得買棺盛殮,各盡弟子之職,不須細敘。正是:
英雄從此歸新塚,妓女原來戀舊盟。
此段已將永貞一生歸結,仍要講寶玉正文。欲知後事,下回再敘。
第三十回 淫娼婦私情欣舊續 小伙計慕色起相思
上回將馬永貞表過,所有下手的徒弟們,均不細述,以免繁雜而多閒文。單說胡寶玉懼永貞一怒之威,送了他二百銀元,暫圖一時安靜。永貞去後,心中既恨且悔,足足睡了兩天﹔又囑咐阿金、阿珠等大姐、娘姨以及樓下的鱉腿、相幫,都不許在外聲張,免得被人笑話。從此丹桂園也不敢再去,慾念也消了一半,安分守己過了兩星期,連看跑馬都不甚高興。只坐了一天馬車,傍晚即歸。惟堂差則照常出去,不過恐生涯冷落罷了。
那一日晚上,往新新園出局,聽那席間一位客人講起馬永貞被害一事,怎樣在一洞天吃茶,怎樣遇仇家暗算,怎樣腳上吃刀,還踢死了一個人,怎樣送至醫院,傷重畢命各情形,細細告訴那個朋友。又說這樣的英雄,惜乎死於非命,可見冤仇宜解不宜結,世人當以此為炯戒。寶玉聽了,暗暗稱快,熬不住問那客人道:「格件事體,阿是前幾日弄出來格介?俚格仇家是啥人?啥落能格刻毒,要弄殺俚格性命呢?」客人道:「就是今天清早的事。據說仇家是個馬販子,叫做顧忠溪。但不知為著何事,用這刻毒的手段,外面卻無從查考呢。」寶玉也不再問。侑了一回酒,少停回轉家中,與阿金細述一遍。阿金因身上發了寒熱,故未出外跟局,此刻聽寶玉一講,也拍手快活道:「阿彌陀佛,天老爺倒底有眼睛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格種惡人,閻羅王收仔俚去,世界浪要安靜得多篤!」寶玉道:「奴末撥俚詐仔去二百洋鈿,應該恨恨俚。搭俚是嘸啥仇寇,啥落亦實梗恨法介?」阿金道:「喔唷,不過聽俚罵仔兩聲,看見俚格虎勢佬。我辯得幾句說話,幾幾乎撥俚打著兩記。虧得我避得快,總算是便宜貨,勿然,格種拳頭打殺,也未可知格。格落當日撥我咒罵,阿殼張竟會咒殺格,就死撥我看,想必碰著仔惡時辰哉。」寶玉道:「並勿是碰著啥惡時辰呀,格格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若然會咒得殺人,要末格張嘴是毒格哉!」
兩人說笑了一回,阿金因頭痛腦脹,先自睡了。阿珠伏侍寶玉卸了妝也各入被安眠。惟寶玉雖甚暢快,然牀衾孤擁,熬不得竟夕淒涼。所謂「江山好改,本性難移」。在前半月心頭悔恨,想不到半邊被冷,而今憾事已消,怎禁得欲心復熾?又勾起曩夜的念頭,思與月山重尋舊好了。故翻來覆去,直至雞聲初唱,方才夢入黑甜。天將發亮,阿金雖出了一身汗,熱勢已退,但口中燥渴異常,勉強走下牀來,到寶玉房裡,在靠牀妝臺上取了一把茶壺,早已冰冷,卻也顧不得了,¥嘟¥嘟的倒入喉嚨,猶如醍醐灌頂,冷沁心脾。正當吃得爽快之際,忽聞寶玉夢中囈語,嬌聲宛轉,低低喚那「月山」兩字,其餘說的怎麼話,卻又聽不清楚,大約神女、襄王此刻正在陽臺相會。阿金也不去驚動他,仍回自己牀上睡了,暗想:寶玉心事原來又注意於月山。我少停且探他的口氣。如果仍舊托我,我倒好騙他幾十塊錢用用,他還情情願願的感謝我呢!並非我沒有良心,只因他太覺淫賤,翻覆無常,有了這個,忘了那個,去了那個,又要了這個,全不以銀錢為重,只貪著眼前的歡樂。一年一年的過去,別人雖暗暗提醒他,常常勸阻他,他終當著耳邊風、口頭禪,以為廣結交情,遍嘗世味,方不辜負青春。反不如我們做大姐、娘姨的,尚留後日退老地步。只怕閱盡繁華,將來無收成結果。我何不趁他好的時候,弄些銀錢,積蓄那吃飯的根本呢?盤算已定,重又睡熟。
及至一覺醒來,已是午餐之後,身上寒熱退淨,腹中也覺饑餓,即便披衣下牀,來至寶玉房中,僅不過步履軟弱罷了。見寶玉雖已甦醒,仍舊擁被而臥,掛起了半邊帳子,阿珠在旁倒茶伏侍。曉得寶玉身子不快,便立在牀前問道:「大先生,阿有點勿好過佬,啥落面孔浪紅得勒?」說著,伸手向寶玉額上一按,又道:「怪勿得實梗,頭浪有寒熱勒浪。」寶玉低聲慢答道:「奴昨夜頭末困勿著,面孔浪升火得嘸淘成。好容易等到天亮快,難末算朧著哉,勿殼張故歇醒轉來,身浪才有點熱,想必外頭去受仔風寒洛,連搭心裡末怕煩,嘴裡末乾燥,吃茶才勿殺渴格,格末叫難過得來!奴末實梗,阿好勒介?」阿金道:「多謝,我倒好格哉。晏歇點,大先生阿要請郎中看看,吃一帖藥罷?」寶玉道:「奴格毛病,只怕郎中才勿識貨格,吃差仔藥,倒要勿局。格落讓俚吃希,像實梗,一樣會好格。」
阿金聽了,明知他的病根已在夢中泄漏,卻不去說穿他,只把隱語去打動他,讓他自己招出來,托我辦這件事,方好於中取利。故等阿珠走出房去,又向寶玉說道:「大先生肚裡阿有啥難過佬?勿然末,尋常格寒熱小毛病,請有名氣格郎中來看,有啥勿識貨介?」寶玉歎了一口氣,答道:「奴肚裡是嘸啥,倒是心裡難過,說勿出,話勿出,橫勿是,豎勿是,甩末甩勿開,篤亦篤(篤即丟字之意)勿落,掇牢勒心浪仔。奴自家才解說勿出為啥佬,格落請仔郎中,也未必見得懂格。」阿金道:「我郎中末勿做,格病倒有點懂格,而且有一個丹方勒裡,阿要試試看,包蠻靈驗格!」寶玉道:「瞎說,登勒奴身邊仔長遠,奴從來聽見說歇。」阿金道:「前頭用勿著,我說俚作啥呢?」寶玉道:「既然勿是瞎說,格張丹方叫啥格名堂嗄?」阿金道:「自然有名堂格,並且有兩個得來。據說是仙人傳下來格,叫定心丸,亦叫如意丹,專門吃格種毛病格。故歇我想著仔,格落叫試試呀。不過吃好仔病,哪哼格重謝我介?」寶玉道:「真格醫得好奴格心病,隨便要奴謝啥,奴嘸不勿肯格。倒是說格丸藥,藥材店裡阿有得買格介?」阿金道:「買雖嘸買外,格兩樣藥味,我記得清清爽爽勒裡。」寶玉道:「倒背(讀倍)撥奴聽聽看,奴有幾味藥也有二毫半懂格。」阿金本無方子,那有藥味?不過借此打動寶玉,使他把心事實言。今問我是那幾樣藥,幸而我曉得藥名,不防逞嘴胡說,將月山的姓多說幾個,諒他聰明伶俐,必然辨得出滋味。遂答道:「大先生聽好仔:第一味是犀黃﹔第二味是大黃﹔第三味是天竺黃﹔第四味是人中黃﹔第五味是黃耆﹔第六味是黃目菊﹔第七、第八、第九味是黃連、黃芩、黃柏,加入黃明膠糊丸,用黃齏水一碗,法丸如梧桐子大,或當作煎方亦可。格張方子,樣樣才是清涼藥,寫心經、腎經格火格,想阿好呢勿好?」寶玉聽阿金背完,全是「黃」的藥名,分明話裡有因,先已參透我的心事,便笑道:「說格藥,樣樣才是『黃』格,啥落生地黃搭仔熟地黃倒勿用介?」阿金也笑道:「格服定心丸,如果吃得對末,自然再加熟地黃補進去,勿然要嫌俚滋膩格。至於生地黃是勿補格,前頭末用得著。故歇下元虛哉,除脫仔熟地黃,有啥格補藥吃介?倘使膽小末,只要用一個烏梅、三錢原金斛,怕俚作啥嗄?」
寶玉聽他說用熟地黃,是指我舊日相熟的黃月山,除他沒有別人了。若膽小則用個烏梅,「梅」與「媒」聲音相同﹔原金斛者,是原差我阿金之意。足見阿金善於詞令,編造出許多藥名,甚為切當,前來試探我的心事。真是一服絕妙的定心丸。且他又毛遂自薦,我亦何必瞞他,自尋煩惱?況本因此事難以啟齒,故末相托﹔今既他湊趣上來,不說更待何時?遂在被中坐起,湊到阿金耳邊,低低相告道:「奴實勿相瞞,自從吃仔永貞格嚇頭,奴心裡一逕懊躁煞,倒也想著俚。故歇永貞死仔,雖則末蠻快活,勿知哪哼提醒仔奴格心事,想到仔月山身浪。不過哪哼會猜著格介?」阿金道:「阿曾做歇夢佬?」寶玉道:「今朝天亮快,夢是做歇格。奴夢頭裡格事體,勿見得會曉得勒海。」阿金道:「我告訴仔罷,心裡向格事體,是自家夢裡說出來格,勿然我既勿是仙人,亦勿是肚皮裡格蛔蟲,哪哼能夠一猜就著介?」寶玉道:「倒有一樣勿好:奴前頭已經搭月山割斷,故歇再去請俚,只怕俚勿肯來末那處嗄?格落奴勒裡難過呀。」阿金道:「勿礙勿礙。我猜上去,俚一定來格。好得前頭搭俚割斷格辰光,送俚二百洋鈿,客客氣氣,並搭俚面紅赤頸。我是原經手,才曉得勒裡。故歇仍舊我去請俚,說兩句好看閒話,包一請就來。現在放勒心浪,想壞仔身體,倒推扳勿起格。」寶玉道:「格件事體,如果弄得成功,奴終重重謝末哉。」阿金道:「謝我倒勿要緊,不過月山要格洋鈿,勿能勿應酬點格!」寶玉道:「格是自然,奴譬如撥永貞白詐仔去,還受幾化冤枉氣來。況且銅鈿、銀子,奴本來勿算格,隨便哪哼辦末是哉。」阿金點頭答應。
二人正當說著,見阿珠走進,便不再說此事,並非要瞞過他,為因等事成之後,方與他細細說知,免得早露風聲。此時寶玉把心事略略放開,覺腹中也有些餓了,即命阿珠取稀飯過來,與阿金各吃了兩碗,不必細表。
且說阿金過了一天,身子已是強健,即去尋訪月山。但恐睽隔多年,不在原處居住,故先往丹桂問了案目。果然場已搬了,惟相離原處不遠,幸得一尋就著。卻巧傍晚之時,月山尚未出去,一見阿金到此,早已猜透了八九分:定是寶玉差他來請我的。雖回想前事,深怪他棄舊戀新,薄情寡義﹔然當時割絕,尚送我二百塊錢,不算得十分決裂。若此刻果是請我,我何妨乘機騙些銀子?諒他在要我之際,斷不吝惜以壞好事。縱現下我已與李巧玲結識,不便再與寶玉往來,但巧玲處近有貴客李長壽盤踞,揮霍甚豪,我亦避嫌不去。不如趁這個當兒,暫時向寶玉處走動,有何不可?即被巧玲知曉,我也好伸說內中的意思,決無妨礙。月山想定主見,聽阿金叫了一聲「黃老闆」,便假作不知來意,問道:「阿金姐,我與你多年不見了,你如今可仍在寶玉那裡嗎?」阿金答道:「是呀,我仍舊登勒格搭呀。黃老闆一向好格?倪先生也勒浪牽記呀。」月山道:「你休說這好看的話兒,他從前不要我去,怎麼忽然記著我呢?」阿金道:「以前格事體,說俚作啥介?故歇末只管故歇,別人(讀白銀)家真真勒浪牽記,倒惹說格套閒話,阿要氣數!」月山道:「我且問你,你今天到我這裡來,究竟有什麼事情?快些講明白了,我此刻還要出去呢。」阿金道:「老老實實對說,倪先生請過去,格落叫我來格。」月山搖頭作難道:「我不去,我不去。一來因你家先生沒有常性,久必生我,使我丟臉﹔二來我沒有興致,心緒不寧,日夜為這個銀錢,那裡有片刻閒情到你家來頑呢?你代我回覆一聲,叫他別尋主顧罷。」阿金知他作難,便把嘴批了兩批,說道:「喔唷喔唷!實梗推三阻四哉。倪先生不過心惑點,待終算嘸啥。要銅鈿銀子,嘸不勿應酬格。故歇如果單為格浪,搭先生終好商量格,放勒心浪作啥?難道倪先生格脾氣還摸著格來?就是恨倪先生,亦應該看我面浪,到倪格搭來,說啥格別尋主顧介!」月山本待他說這幾句話,所以欣然允諾道:「你既然這樣說,我就看你面上,去就是了。但今夜沒有工夫,須明晚十一下鐘,做戲散場後,方好到你家來,斷不爽約的。」阿金聽他答應,即忙起身作別,走了幾步,猶回頭笑說道:「放仔生末當心點!」說罷,自去回覆寶玉,毋庸煩敘。
且不言月山今日出外之事,單說寶玉寒熱已退,又聞阿金回覆,說明晚月山一准赴約,心中歡喜無限,獎勵了阿金一番。到了明晨,身子已照舊如常,離牀梳洗。所謂心病須將心藥醫,現已吃過了定心丸,自然病去身安,專等晚間敘舊。
果真月山並不爽約,至晚上十一句鐘,來與寶玉重續鸞膠,把往事一筆勾銷,只講那現在的恩情。此時寶玉得遂心願,正如:
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
說不盡枕上山盟,衾中海誓,畫不盡並頭繾綣,交頸綢繆。雖是昔日故交,不啻新婚燕爾。斯情斯景,過來人諒能默喻,何須在下描寫,漏泄春光?況寶玉與月山有染,此段已是第二次了。若再縷縷細述,未免重贅,故略表幾句就算交代。實因此事真確,並非在下捏造而成,且引起下文一段情節,不得不復行表白,否則尋常與伶人交好,在下早已刪去不載了。
話休煩瑣。仍說月山自與寶玉交涉後,不及一月,已向寶玉借洋兩次。寶玉一一依從。因此月山常來常往,雖係假情假義,面子上卻較前更密,無非為著銀子罷了。即阿金也得許多賞賜,阿珠亦略沾分潤,彼此都和著寶玉的調,以致寶玉的用款更大了。且寶玉性愛奢華,又喜遊蕩,近來天天出外,坐車向各處閒行。
那日午後,又同阿金往味蒓園啜茗,打扮得更是新奇特別,舉止風騷,令人銷魂奪目。才入園中,便有一個年輕後生隨來隨去,亦步亦趨﹔及見寶玉坐定吃茶,他亦立著不走,呆呆向寶玉注視,板著臉面,瞪著眼睛,反綁著手,伸長著頸,張開著嘴,不住的饞涎欲滴,別有一副慕色的極形。寶玉睹此醜態,好像眼裡看得飽的,分明是個極生,不禁微笑了一笑。那知這後生弄錯了,只道美人有意於我,當作秋香三笑留情,急忙去打聽這美人究是誰家姬妾?何處嬌娥?逢人便問,幸得旁人告訴了他,說不是人家的婦女,是海上頂紅的名妓胡寶玉。他打聽明白,仍回到寶玉吃茶處,凝神注目,如醉如癡。其實寶玉見他相貌不揚,呆若木雞,何嘗留意於他?故吃茶到五六下鐘,自帶阿金回去。剛正出園上車,偶然回轉頭來,那後生依舊跟隨,在車旁垂手站立,彷彿官場站班,下屬見上司一般。寶玉認道他是癡子,又飄眼笑了一笑,如《西廂》所云「臨去秋波那一轉」之句,早把那後生的魂靈兒勾了去也。期時寶玉馬車去遠,轉瞬間影蹤已杳。
不談寶玉歸家怎樣。單表那個後生,是錢鋪裡的一個小伙計,姓史號發賢,寧波人。年紀不過二十有零,情竇雖開,卻從未閱歷花叢,見過有姿色的名妓。不意今日閒遊味蒓園,突然遇見了胡寶玉,毋怪他十分羨慕,饞涎欲滴,只管跟隨著飽看。待到寶玉出園上車,兩番目逆而笑,以為寶玉留情,甚是得意。及至寶玉車已去遠,猶翹首癡立了好一回,幸被路人將他一撞,方才魂魄歸舍。見天色已晚,遂即僱了一部人力車,回轉店中。從此刻刻想著寶玉,又恨自己一無銀錢交結,二無朋友引領,縱彼含笑目我,我怎好到得他家?且不便與人商量,惹人恥笑,獨自悶在心頭,天天茶飯懶吃,夜夜魂夢難安,說不出那相思之苦。
正是:迷魂畢竟多魔力,賣笑居然有俠腸。
欲知史發賢可曾到寶玉家中,且待下回再述。
第三十一回 施慷慨璧還下腳銀 恣淫欲浪費纏頭錦
話說史發賢僅做錢店裡的小伙計,忽在味蒓園見了胡寶玉,驚為天姿國色,心中便迷亂起來,意欲到寶玉家會面,以慰相思。怎奈既乏錢鈔,又少交遊,不得其門而入。悶過了數天,依然一籌莫展,飲食漸減,行動乖常,竟得了相思症候,不言不語,倦臥牀衾。店中的經手先生只道他感冒生病,囑他去就醫服藥。惟同事一班伙計們見他病情有異,既無寒熱,又不昏迷,甚是疑惑,諒必有說不出的心事,以致思煩慮亂,短少精神,失了平日的常度。雖大眾婉言問他,他終因關礙生意,不肯細細吐實,但說些須小恙,不過年災月晦而已,再越數天,自然好了。說著,悶昏昏只歎了幾口氣。眾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又問不出他的細情,也就由他罷了。
所幸內中有一個同事,姓胡,號叫道誠,是胡士誠的堂房兄弟,為人極其聰明能幹,善於鑒貌辨色,與發賢最為莫逆,分外投機。今睹此情形,已猜透了幾分,曉得他曖昧心事,未便在人前披露,不如待到晚上,大眾睡了,方向他細詢根由的好。故日間惟寬慰了幾句,囑他耐性靜養。候至宵深人靜,眾伙安眠,始行來至牀前,低聲細問發賢:「究竟有何緣故,弄得這般模樣?數天之前,你好好兒出去的,怎麼當晚回店,就見你愁眉不展,語言恍惚,神思昏頹,生起這樣的怪病來?據我看,你一定有什麼心事在裡頭,你如肯細細的告訴我,我與你是知己朋友,准替你分憂劃策,可好?」發賢翻身向外,答道:「我這心事,說來也是沒用,反要被人恥笑的,倒不如不說了罷。」道誠道:「你又來了。你對我說,沒有第二人知曉,難道我來恥笑你嗎?」發賢聽了,方才將前天遇見胡寶玉之事,自己怎樣的想他,從頭至尾細訴了一遍,並囑道誠切勿講給人聽,以免經手先生知道。道誠得悉根由,暗暗好笑,我們僅做一個小伙計,要想嫖那個最著名的胡寶玉,真是陰溝裡的癩蛤蟆,想吃雲端裡飛過的天鵝肉了。雖據他說兩笑留情,然你拿什麼東西去結交他?除非他肯倒貼銀子,方能成就美事。但既沒有伶人般的手段,潘安般的相貌,他怎能看得上眼?漫說同牀共枕,只怕連侑觴叫局,都不願來陪你呢!無如發賢現在癡心妄想,執迷不悟,空耽著這個相思病,若把此話去勸醒他,決然不信。我且順他的言語,醫好了他的心病,然後提醒他一時的癡念。主見已定,遂笑嘻嘻的安慰道:「你也太癡了,這些須容易的事,你何不早告訴我呢?犯不著用什麼心思,傷了自己的身子。如今我已知曉,只等你貴恙全愈,步履強健,我就想法同你去見寶玉,好嗎?」發賢道:「你不要看得容易,你既不認識寶玉,我又缺少銀錢,連衣服也沒有上好的,怎能到得他家?蒙兄寬慰著我,只是我的心病難醫呢。」
道誠道:「我雖沒與寶玉會過,然我有一個堂房哥哥,名叫胡士誠,與寶玉極其熟識,只消我去托他,包肯帶你進去。至於你身上的衣服,也不難租賃幾件穿穿,有誰說破你的底細呢?即在他家擺酒叫局,當時僅費四塊下腳洋,其餘均須節上核算,斷不會當場丟臉的,你儘管放心就是了。不過你的身子一日不好,我一日不去托我哥哥的。」發賢聽他說到這裡,忽然從牀上躍起身來,向著道誠連作兩揖,仰懇道:「我只為著這件事,何嘗有什麼病?如今聽了你的話,我就強健了。明天即相煩托你家哥哥,帶我到那邊去,我實在感激你不盡的。」道誠道:「你休要這等心急,我家哥哥聽說是前天由杭回申,我還沒有見過,即使明日就去候他,究不知他有事無事,會面不會面,怎能說得定帶你去呢?再者你身上的新衣服也須預備。我勸你耐性一點才好。」發賢道:「我穿的新衣,明晨就同你去租賃,何必隔日預備呢?」道誠道:「你既要托我到哥哥家裡,又要同我去租新衣,並且日間店裡的公事亦不能不略辦一二,叫我如何分身得開?怎麼你炒蝦等不及紅,連幾天都等不及,豈非一廂情願嗎?」發賢不聽,又復纏擾不休,道誠沒法,只得答應後晚准與寶玉相會,發賢方無他語,仍回牀上去安睡了。道誠亦無別說,回房一覺,又到來朝。
今日發賢心緒稍寧,也勉力振刷精神,起身梳洗,與昨天垂頭喪氣、長吁短歎的時候大不相同。道誠見他果然無恙,午膳之後,又經發賢暗暗催促,只好向經手前推說有事,告假半天,往哥哥家裡一行,直至日暮方歸。等得發賢心焦異常,忽立忽行,忽坐忽睡,猶如熱石上螞蟻一般。好容易候到上燈之時,始見道誠回店。尚未在店堂中坐定,卻被發賢用手一扯,同至樓上臥房中。
發賢急急問道:「此事辦得怎樣了?可曾見過你家哥哥嗎?」道誠從容答道:「見過了,見過了。我把來意向哥哥細述,哥哥起初不肯應承,深恐牽壞了你,致使後來抱怨,虧得我又再三仰懇,將你的病情剖告,要他救你的性命,他方才轉了口氣,說:『我本擬明晚要去,你可與他一同到此,我即帶他引見寶玉便了。』得了這個旨意,我也替你喜歡得了不得。但明天去租新衣,也須費用幾塊洋錢,你如今端整沒有?」發賢一,十分快活,連連稱謝不已,又添了幾分精神,說道:「我雖略有私蓄,卻只有十幾塊錢,如果不夠,兄能代我想法嗎?」道誠道:「夠了夠了,租賃衣服只須四五塊錢,打茶圍是不費錢的﹔即使擺酒叫局,要扮那大老官的氣象,也不過當時用四塊錢,名為下腳洋﹔若碰一場和,倒要現費每人三元﹔其餘卻歸三節付帳,不妨後日再行想法呢。至於你要在他家住宿,想買些金珠首飾,以及綢緞衣服,拿去結交他,討好他,買服他,漫說幾十幾百塊錢,就是整千整萬的銀子,也填不滿這個無底洞,只落得蕩產傾家,典衣倒篋,僅買著一個『戶頭』的雅號,『瘟生』的美名,真真太不值得了。所以我說你有了十餘塊錢,就夠現在的開銷。但須省儉些,不要被他看穿,說我們是小滑頭,方才有場面呢。」這一套話兒,實是暗暗勸戒,提醒嫖妓的無味。那知發賢得此好消息,怎聽得出他勸戒之意,翻說:「仰仗大力,又蒙細細指教,弟後日當備酒相謝。」道誠見他執迷不悟,也就唯唯答應。是夜別無書說。
待到明日午後,略把店中正事辦過,發賢即拉著道誠出外。道誠引領,來至石路南首,走進一爿大衣莊,賃定一件湖色熟羅長衫、一件天青夾紗馬褂、一雙蟹殼青夾紗套褲。因衣莊上認得道誠,故只付租洋四元,言明破損齷齪,照碼賠償。發賢一一依允,即將新衣服穿在身上,洋洋得意,所有穿來的竹布長衫等物,用新聞紙包了一包,拿在手中,方始出了衣莊。又買了一雙新鞋,換在腳上,搖搖擺擺,儼然是一位闊客。見時候尚早,先在四馬路第一樓吃了一碗茶,候到夕陽將墜,然後道誠同他到士誠家裡。
士誠果在家專等,一見發賢這副形狀,甚是委瑣不揚,心中狠有些不高興。但既經應承了他,未便推阻,只得敷衍了幾句閒話,就帶領他們二人來與寶玉相見。幸得今夜寶玉處並無酒席,日間有一桌碰和客人,此刻已經去了,故招接士誠等在大房間內請坐。阿金送過香茗,寶玉便先問士誠道:「胡大少,啥落長遠勿來介?害奴牽記得嘸那哼,阿是為奴前頭待慢仔佬?」士誠道:「不對不對,我前幾月到杭州去的,直至前天才到這裡呢。」寶玉又問道:「格兩位大少姓啥?奴從前像煞會過歇。」士誠道:「這一位是我的朋友姓史,那一位是我的堂房二弟,你果真沒有見過的,怪不得你不認識呢。今日因為史大少羨慕著你,所以帶他一同來的。」寶玉聽了,斜睃媚眼,向著發賢一看,頗覺有些面善,卻因他換了一身時式的新衣服,想不到就是那日在味蒓園遇見的這個癡子。故爾輕移蓮步,低試嬌聲,走至二人跟前,先叫過了「胡二少」,方向發賢慇懃致問,叫了一聲「史大少」。
斯時發賢初入花叢,如在雲裡霧裡,見寶玉房中的擺設,般般精雅,件件新奇,有許多目所未睹等東西,彷彿身登蕊闕,路入桃源,不覺東張西望,把神都看出了。今忽聞寶玉叫喚,慌忙立起身來,對著寶玉點點頭,拱拱手,回叫了一聲「大先生」。引得寶玉笑了一笑,又復定睛細視,方知即是前天見過的,一些不差。更想起在園中看我的形狀,剛欲放聲大笑,忽又勉強忍住,恐防士誠面子上不好意思,故含笑說道:「史大少客氣,請坐,勿然要拿奴折煞哉。」發賢翻有些侷促不安,紅腫著臉,依舊坐下,皆由未經閱歷所致。
寶玉見他這副樣兒,分明是個曲辮子,並非宦家子弟,鬼頭鬼腦,無一毫大方氣象,先已看輕了一半。既而寶玉又問道:「史大少格公館,勒浪落裡搭介?」發賢不慣說謊,且以為寶玉屢向我笑,必然有情於我,我何必信口開河,說那拉天的大話呢?況他與戲子尚且姘識,我究竟是清白生意人,不妨老實說與他聽的。故答道:「我一人在上海,並沒有什麼公館,就住在一爿錢莊店裡呢。」寶玉點著頭,也不再問,仍回到士誠身旁,說道:「格位史大少倒好白相格,人倒野老實篤。」士誠尚未回答,發賢聽了,更是搖頭擺尾的得意,只道寶玉真真稱贊,便漸漸的放縱,不似初來的拘謹了。那知寶玉口中雖如此說,其實心裡在那裡討厭他,因他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不脫鄉下黃土橋的笨態,縱年紀剛在二十左右,如何看得上眼?翻怪士誠濫交,帶領這樣人來。然面子上絲毫不露,依舊應酬得四面週到,即士誠也未窺破,漫說發賢是個昏迷的癡呆子,本屬惹厭當知己,肉麻當有趣,怎識得寶玉的風色呢?
話休煩瑣。當時士誠因寶玉說他老實,也笑道:「我看史大少未必老實,若果是老實的人,怎麼想慕及你,肯到你這裡來呢?」寶玉道:「只怕勿對格,是胡大少牽俚得來格,牽壞仔末,看罪過勿罪過嗄?」士誠道:「冤枉冤枉,我要牽壞他做甚,今被你這樣說,幸而我臉上生著兩個鼻子管,不然,豈不要氣死嗎?你也不問問明白,到底是我牽他來的呢?還是史大少自願到此,托我帶領引見的?我現下不須辯得,你自去問史大少,就知道了。」
寶玉方欲來問發賢,有意與士誠取笑,發賢急為辯白道:「今日實在我托他的,因大先生這裡我是初次進謁,所以懇求他引領呢。」士誠不等寶玉回答,先說道:「如何如何?現令他自己招承,你可相信了嗎?只是我白受這場冤枉氣,把我的興致都消盡,我還坐在這裡則甚?我要去了,失陪你們二位了。」說罷,假作起身要走,被寶玉伸手拉住,說道:「末總實梗格,奴搭說說白相相,冤枉仔一點點,就要發恨性哉,拿奴恨得嘸淘成,像煞肉才咬得脫,馬上就走,要脫嫌做得出。」發賢亦當士誠動氣,真要走了,急急挽留,呆頭呆腦,代寶玉招陪不是,向士誠作了兩揖。引得士誠及道誠、寶玉等無不暗暗匿笑。
寶玉又說道:「倪便夜飯也端整好勒浪哉,就算認真怪奴,亦要用仔點勒去格。」旁邊阿金接嘴道:「大先生當俚真格,俚是像煞有介事,有心勒浪裝腔做勢呀。」士誠被阿金說穿,微微的笑了一笑。惟發賢一人沒有看見,復向士誠說道:「士誠兄為著小弟受了委屈,弟實在過意不去,擬明晚在此擺酒,一來謝謝我兄帶攜之德,二來消消冤枉之氣,未識我兄肯賞光嗎?」士誠聽說,雖知發賢做個小伙計,那有許多閒錢?然此話當著寶玉面說的,既不便說穿他,又不好攔阻他,故將一雙眼睛對著道誠看了一看。道誠怎麼不懂?只把頭點了幾點,似乎說道:「你不要管他,他在著迷之際,即使攔阻也不聽的,倒不如慨然答應的好。」士誠會意,答道:「我是與寶玉頑笑,何嘗動什麼真氣?怎要費史兄的鈔,明夜請我們兄弟吃酒呢?」發賢道:「只有一件事,還要費我兄的心,代邀幾位朋友才好,不然,只有現在三人,怎吃得下這一臺酒呢?」士誠道:「這個容易,自當代勞。」說著,又向寶玉囑咐道:「明晚史大少要在這裡擺酒請客,可取筆硯過來,讓史大少開一張菜單,預先好定下去呢。」誰知寶玉不甚願意,並不貪圖他照應,因看出發賢舉止行為,不像是個有錢的富商豪客,又非膏粱紈子弟,且品格粗疏,相貌卑陋,一無可取,料定將來必然漂帳,本想用言推托,死了他一片癡心,既而轉了一念,士誠面上不好看相,譬如我結交他一臺酒,究屬有限,落得做個人情,慷慨應允的好。你想寶玉這雙眸子,利害不利害?所以,海上花從中獨推他為斲輪老手,操縱有術,措置裕如,洵足當「九尾狐」三字名稱。
閒話少敘。斯時寶玉雖然答應,卻不向發賢稱謝,僅喚阿金取過文房,端整在桌兒上面。發賢不會點菜,也托士誠代寫畢,又講了一回閒話,見阿珠端了便夜飯進來。寶玉請三人用酒,惟與士誠應酬敷衍,也不十二分親熱。士誠已知其意。只有發賢開懷暢飲,以為此刻這席便夜飯,定是為我而設的,縱面子上未免與我疏淡,大約因初次會面,有些不好意思罷了。
少停三人用過酒飯,聞有人叫寶玉堂差,士誠就拉著發賢、道誠回去,發賢依依不捨,猶向寶玉謝道:「今夜蒙賜酒飯,多謝多謝,驚吵驚吵。我們要去了,同你明日會罷。」寶玉聽了,一發可笑,從未聞堂子中頑耍,用著「驚吵」兩字,故覺得新鮮異常。寶玉不便以言相答,惟送他們三人至樓梯跟首,說幾句「待慢,對勿住」的套話。發賢又想要開口,被道誠拉了一拉,方才止住,跟著士誠等走到門外,各僱了一部人力車回去。
不談士誠歸家。且說發賢與道誠回店,已是十一下鐘了,彼此安眠。別無緊要書說。到了明日午後,又向經手說了兩句鬼話,仍同道誠來至士誠家中,即問今夜客人可曾代邀幾位?士誠道:「這到不須慮得,少停到了寶玉家,由我出面,寫幾張請客條,差相幫各處一邀,諒有幾位來的,此刻何須急急呢?」發賢唯唯,就要拉著士誠前往,士誠因時尚早,推說更換衣服,進裡邊俄延了半晌,方始出外,與發賢、道誠齊至寶玉那裡。
寶玉不過照例接待,因發賢甚是惹厭,故不與他相親相近,僅靠著士誠講話。偏是發賢毫不知趣,硬軋在中間插嘴,而且三句不離本行(讀杭),別人尚沒有問他,他就說今日洋錢行情,是七錢三分四釐一毫二忽半,今日洋錢兑價,衣牌一千另四十文,市價一千另二十文,早把那錢猢猻的原形現了出來。聽得士誠狠不耐煩,暗暗懊恨:既然你愛說本行生意,也該說得大些,或匯兑,或銀拆,不是數萬,定是數十萬,方才場面闊綽,像在上牌子的錢莊內做大伙計的。不然,單講那洋價若干,錢串若干,分明是小錢店的口氣,豈不被人看輕嗎?今他全不知覺,向著我與寶玉面前剌剌不休,當作口頭的談風。我料寶玉必然厭惡,否則今晚他做主人,寶玉豈有與他疏遠之理?
士誠正在心中轉念,忽聞寶玉說道:「胡大少,奴有一句閒話問,跟奴間搭來。」說著起身走入後面小房間內去了。士誠隨後也到裡邊。寶玉說聲「請坐」,即問那史發賢的行徑,究竟作何生理?你怎樣認識他的?士誠並不隱瞞,說:「你是聰明人,難道聽他的出言吐語,還不知他吃什麼飯的嗎?」寶玉笑道:「阿是吃小錢莊浪飯格佬?」士誠拍手稱是,即將發賢的底蘊盡行和盤托出,並說:「我素不認識他,他托了我的兄弟,要我帶領見你,我一時情不可卻,所以引了他來,誰知他這樣的討人厭呢?」寶玉得悉根由,無須再問,便同著士誠仍回前房坐下,但胸有成竹,早預定了一個主意。發賢如何得知?猶纏著士誠代邀朋友,士誠免罷不得,只揀幾個滑頭淡交,寫了三張請客票,命相幫等前去相請,聊以塞責,來與不來,他也不管了。
待至上燈過後,幸得來了兩位客人,一位叫畢琪泉,一位叫趙完璧,都與發賢初次會面,彼此通名道姓,略敘了幾句客套。士誠即催擺席,因心裡大不高興,意欲草草了事,早些回去之故。發賢尚嫌客少,又道:「還有一位客人未來,何弗再等一等呢?」士誠道:「他來不來論不定,空等他則甚?不如大家吃酒等他罷。」寶玉知士誠之意,且巴不得早早席散,故也說道:「胡大少說得蠻對,唔篤好吃酒等俚格。阿金,去交代相幫來擺席罷,不過大菜叫俚上得慢點末哉。」阿金答應,自去吩咐。不一回,相幫上樓,立即擺設整齊,酒菜畢具,賓主入座,琪泉、完璧方知發賢是主人,托士誠出面代邀的,照例各叫了一個局,豁了一回拳。在發賢並未見過食麵,自然興高采烈,其餘皆看得平淡無奇,因堂子中擺酒,都是差不多的,非但當局者習為故常,即看官們也皆司空見慣,諒無待在下細表了。
獨說賓主五人飲酒至十下多鐘,也不等那一位客,就命把大菜陸續上來。吃過了兩樣,琪泉、完璧因有別事,便向士誠、發賢告辭。發賢挽留不住,士誠卻由他們自去。其時局也散了,只剩本堂胡秀林與寶玉坐在旁側。發賢也覺冰冷大吉,有些沒趣,勉強拉著士誠、道誠又吃了幾杯酒。聽鐘上已敲十一,菜已上齊,士誠先要飯吃,發賢也只得陪著用飯。吃畢,即在身邊掏出一個桑皮紙的小包,打開包來,只有七塊英洋,就用手叮了幾叮,揀出四塊聲音略啞的,放在臺上,作為下腳的酒錢。
寶玉見他這副手面,大有肉疼的形景,如何看得上眼?況本有璧還之意,所以將四塊錢納還發賢手中,說道:「史大少,客氣哉,請收轉仔罷,奴也曉得史大少格洋鈿勿是容易得來格,辛辛苦苦要好幾個月篤。奴勸用勒間搭,間搭勿是好場化呀。奴不過瞎說說,大少見氣介。」這兩句話,說得發賢慚愧異常,自知無力,又不能發什麼標勁,倒覺置身無地起來。幸得士誠在旁插嘴道:「寶玉既然這樣,你倒是老實的好,橫豎沒人瞧見,有何要緊呢?」寶玉又道:「好得格桌酒,奴本要請請胡大少搭各位,就是胡大少破費,奴今夜也勿要格。」發賢於是將洋收回,方知寶玉無意於己,明明與我割絕,我若再坐在此,有何體面?不如早些回店,斷了這條癡念罷。故一俟洗過了臉,便同士誠、道誠分頭各歸,從此絕跡不到寶玉家中,專心做那生意,再不作狎邪之游,倒是寶玉一時慷慨成全他的,我且不提。仍說寶玉近來行為更是驕奢淫佚,仗著自己有錢,十分放縱,與那黃月山重聯魚水,罔惜金銀,漫說富商貴介,尚且不在心上,何況區區一個小伙計,既無財,又無貌,毋怪被他拒絕了。並非他真真慷慨,實因曩在廣東所得的纏頭,尚未浪費罄盡,故爾看得那四塊下腳洋輕如毫毛。此是在下誅心之論,所以這回目錄,上句雖曰「施慷慨璧還下腳銀」,而下句即云「恣淫欲浪費纏頭錦」。其中褒貶,不言而喻。總之寶玉愛姘戲子,浪費金錢,是回縱說得無多幾句,側重在上一句題目。然小純莫掩大疵,一善難遮百過,如何稱得慷慨家呢?正是:
近世何來真俠妓,深宵忽至小偷兒。
要知寶玉與李巧玲爭奪月山,以及失竊破財之事,下回即行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