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緣

鏡花緣
Author: Ruzhen Li
Pages: 438,279 Pages
Audio Length: 6 hr 5 min
Languages: zh

Summary

Play Sample

第二十二回 遇白民儒士聽奇文 觀藥獸武夫發妙論

  話說唐敖忽聽先生把他叫做書生,嚇的連忙進前打躬道:「晚生不是書生,是商賈。」先生道:「我且問你:你是何方人氏?」唐敖躬身道:「晚生生長天朝,今因販貨到此。
  先生笑道:「你頭戴儒巾,生長天朝,為何還推不是書生?莫非怕我考你麼?」唐敖聽了,這才曉得他因儒巾看出,只得說道:「晚生幼年雖習儒業,因貿易多年,所有讀的幾句書久已忘了。」先生道:「話雖如此,大約詩賦必會作的?」唐敖聽說做詩,更覺發慌道:「晚生自幼從未做詩,連詩也未讀過。」先生道:「難道你生在天朝,連詩也不會作?斷無此事。你何必瞞我?快些實說!」唐敖發急道:「晚生實實不知,怎敢欺瞞!」先生道:「你這儒巾明明是個讀書幌子,如何不會作詩?你既不懂文墨,為何假充我們儒家樣子,卻把自己本來面目失了?難道你要借此撞騙麼?還是裝出斯文樣子要謀館呢?我看你想館把心都想昏了!也罷,我且出題考你一考,看你作的何如,如作的好,我就荐你一個美館。」說罷,把《詩韻》取出,唐敖見他取出《詩韻》,更急的要死,慌忙說道:「晚生倘稍通文墨,今得幸遇當代鴻儒,尚欲勉強塗鴉,以求指教,豈肯自暴自棄,不知抬舉,至於如此!況且又有美館之荐,晚生敢不勉力?實因不諳文字,所以有負尊意,尚求垂問同來之人,就知晚生並非有意推辭了。」先生因向多、林二人道:「這個儒生果真不知文墨麼?」林之洋道:「他自幼讀書,曾中探花,怎麼不知!」唐敖暗暗頓足道:「舅兄要坑殺我了!」只聽林之洋又接著說道:「俺對先生實說罷:他知是知的,自從得了功名,就把書籍撇在九霄雲外,幼年讀的『《左傳》右傳』、『《公羊》母羊』,還有平日做的打油詩、放屁詩,零零碎碎,一總都就了飯吃了。如今腹中只剩幾段『大唐律例注單』,還有許多買辦賬。你要考他律例、算盤,倒是熟的。俺求你老人家把這美館賞俺晚生罷。」先生道:「這個儒生既已廢業,想是實情。你同那個老兒可會作詩?」多九公躬身道:「我們二人向來貿易,從未讀書,何能作詩。」先生道:「原來你們三個都是俗人。」因指林之洋道:「你既同他們一樣,為何還要求我荐館?可惜你枉自生得白淨,腹中也少墨水,就是出來貿易,也該略認幾字。我看你們雖可造就,無奈都是行路之人,不能在此耽擱;若肯略住兩年,我倒可以指點指點。不是我誇口說:我的學問,只要你們在我跟前稍為領略,就夠你們終身受用,日後回到家鄉,時時習學,有了文名,不獨近處朋友都來相訪,只怕還有朋友『自遠方來』哩。」林之洋道:「據俺晚生看來,豈但『自遠方來』,而且心裡還『樂乎』哩。」先生聽了,不覺吃驚,立起身來,把玳瑁眼鏡取下,身上取出一塊雙飛燕的汗巾,將眼揩了一揩,望著林之洋上下看一看道:「你既曉得『樂乎』故典,明明懂得文墨,為何故意騙我?」林之洋道:「這是俺晚生無意碰在典上,至於他的出處,俺實不知。」先生道:「你明是通家,還要推辭?」林之洋道:「俺如騙你,情願發誓:教俺來生變個老秀才,從十歲進學,不離書本,一直活到九十歲,這纔壽終。」先生道:「如此長壽,你敢願意!」林之洋道:「你只曉得長壽,那知從十歲進學活到九十歲,這八十年歲考的苦處,也就是活地獄了。」先生仍舊坐下道:「你們既不曉得文理,又不會作詩,無甚可談,立在這裡,只覺俗不可耐。莫若請出,且到廳外,等我把學生功課完了,再來看貨。況且我們談文,你們也不懂。若久站在此,惟恐你們這股俗氣四處傳染,我雖『上智不移』,但館中諸生俱在年幼,一經染了,就要費我許多陶鎔,方能脫俗哩。」三人只得諾諾連聲,慢慢退出,立在廳外。唐敖心裡還是撲撲亂跳,惟恐先生仍要談文,意欲攜了多九公先走一步。
  忽聽先生在內教學生唸書。細細聽時,只得兩句,共八個字:上句三字,下句五字。學生跟著讀道:「切吾切,以反人之切。」唐敖忖道:「難道他們講究反切麼?」林之洋道:「你們聽聽:只怕又是『問道於盲』來了。」多九公聽了,不覺毛骨竦然,連連搖手。那先生教了數遍,命學生退去,又教一個學生唸書,也是兩句:上句三字,下句四字。只聽師徒高聲讀道:「永之興,柳興之興。」也教數遍退去。三人聽了,一毫不懂,於是閃在門旁,暗暗偷看:只見又有一個學生,捧書上去。先生把書用硃筆點了,也教了兩遍,每句四字。
  只聽學生念道:「羊者,良也;交者,孝也;予者,身也。」唐敖輕輕說道:「九公:今日千好萬好,幸未同他談文!剛才細聽他們所讀之書,不但從未見過,並且語句都是古奧。內中若無深義,為何偌大後生,每人只讀數句?無如我們資性魯鈍,不能領略。古人云:『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們若非黑齒前車之鑒,今日稍不留神,又要吃虧了。
  忽見有個學生出來招手道:「先生要看貨哩。」林之洋連忙答應,提著包袱進去。二人等候多時。原來先生業已把貨買了,在那裡議論平色。唐敖趁空暗暗踱進書館,把眾人之書,細看一遍;又把文稿翻了兩篇,連忙退出,多九公道:「他們所讀之書,唐兄都看見了,為何面上脹的這樣通紅?」唐敖剛要開言,恰好林之洋把貨賣完,也退出來,三人一齊出門,走出巷子。
  唐敖道:「今日這個虧吃的不小!我只當他學問淵博,所以一切恭敬,凡有問對,自稱晚生。那知卻是這樣不通!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多九公道:「他們讀的『切吾切,以反人之切』,卻是何書?」唐敖道:「小弟才去偷看,誰知他把『幼』字『及』字讀錯,是《孟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道奇也不奇?」多九公不覺笑道:「若據此言,那『永之興,柳興之興』,莫非就是『求之與,抑與之與』麼?」唐敖道:「如何不是!」多九公道:「那『羊者,良也;交者,孝也;予者,身也』是何書呢?」唐敖道:「這幾句他只認了半邊,卻是《孟子》『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並且書案上還有幾本文稿,小弟略略翻了兩篇,惟恐先生看見,也不敢看完,忙退出來。
  多九公道:「他那文稿寫著甚麼?唐兄記得麼?」唐敖道:「內有一本破題所載甚多。小弟記得有個題目,是『聞其聲,不忍食其肉』二句。他破的是『聞其聲焉,所以不忍食其肉也。』」林之洋道:「這個學生作破題,俺不喜他別的,俺只喜他好記性。」多九公道:「何以見得?」林之洋道:「先生出的題目,他竟一字不忘,整個寫出來,難道記性還不好麼?」唐敖道:「還有一個題目,是『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他破的是:『一頃之壤,能致力焉,則四雙人丁,庶幾有飯吃矣。』」林之洋道:「他以『四雙人丁』破那『八口之家』,俺只喜他『四雙』二字把個『八』字扣的緊緊,萬不能移到七口、九口去。」唐敖道:「還有一個題目,是『子華使於齊』至『原思為之宰』。他的破題,此時記不明白。我只記得到了渡下,他有兩句是:「休言豪富貴公子,且表為官受祿人。』諸如此類,小弟也記不了許多。但此等不通之人,我在他眼前卑躬侍立,口口聲聲,自稱『晚生』,豈不愧死!」林之洋道:「『晚生』二字,也無甚麼卑微。若他是早晨生的,你是晚上生的,或他先生幾年,你後生幾年,都可算得晚生,這怕甚麼!剛才那先生念的『切吾切,以反人之切』,當時俺聽了,倒替你們耽心:惟恐他要講究反切,又要吃苦。如今平安回來,就是好的,管他甚麼『早生、晚生』!據俺看來:今日任憑吃虧,並未勞神,又未出汗,若比黑齒,也算體面了。
  忽見有個異獸,宛似牛形,頭上戴著帽子,身上穿著衣服,有一小童牽著,走了過去。唐敖道:「請教九公:小弟聞當日神農時白民曾進藥獸,不知此獸可是?」多九公道:「此正藥獸,最能治病。人若有疾,對獸細告病源,此獸即至野外銜一草歸,病人搗汁飲之,或煎湯服之,莫不見效。設或病重,一服不能除根;次日再告病源,此獸又至野外,或仍銜前草,或添一二樣,照前煎服,往往治好。此地至今相傳。並聞此獸比當日更廣,漸漸滋生,別處也有了。」林之洋道:「原來他會行醫,怪不得穿著衣帽。請問九公:這獸不知可曉脈理?可讀醫書?」多九公道:「他不會切脈,也未讀過醫書。大約略略曉得幾樣藥味。」林之洋指著藥獸道:「俺把你這厚臉的畜牲!醫書也未讀過,又不曉得脈理,竟敢出來看病!豈非以人命當耍麼!」多九公道:「你罵他,設或被他聽見,準備給你藥吃。」林之洋道:「俺又不病,為甚吃藥?」多九公道:「你雖無病,吃了他的藥,自然要生出病來。」說笑間,回到船上,大家痛飲一番。
  走了幾時,這日風帆順利,舟行甚速。唐敖同林之洋立在柁樓,看多九公指撥眾人推柁。忽見前面似煙非煙,似霧非霧,有萬道青氣,直沖霄漢,煙霧中隱隱現出一座城池。林之洋道:「這城倒也不小,不知是甚地名?」多九公把羅盤更向,望一望道:「據老夫看來:前面已到淑士國了。」唐敖道:「小弟只覺這青氣中含著一股異味,九公可知其詳麼?」多九公道:「老夫雖路過此地,因未近觀,不知是何氣味。」林之洋道:「青屬甚味,難道書上也未載著麼?」唐敖道:「按五行五味而論:東方屬木,其色青,其味酸。不知彼處可是如此。」林之洋望著迎面嗅了一嗅,把頭點了兩點,道:「妹夫這話,只怕有些意思。
  說話間,相離甚近,惟見梅樹叢雜,都有十數丈高。那座城池隱隱約約,被億萬梅樹圍在居中。不多時,船已收口。林之洋素知此地不通商販,並無交易,因恐唐敖在船煩悶,所以照會眾水手在此攏岸,將船停泊,三人約會同去。多九公道:「林兄何不帶些貨物?設或碰著交易,也未可知。」林之洋道:「淑士國從來買賣甚少,俺帶甚物去呢?」多九公道:「若據『淑士』兩字而論,此地似乎該有讀書人。要帶貨物,惟有筆墨之類最好,並且攜帶也便。」林之洋點頭,隨即攜了一個包袱。三人跳上三板,眾水手用棹擺到岸邊,一齊上岸,穿入梅林,只覺一股酸氣,直鑽頭腦,三人只得掩鼻而行。多九公道:「老夫聞得海外傳說:淑士國四時有不斷之齏,八節有長青之梅。齏菜多寡,雖不得而知,據這梅樹看來,果真不錯。」過了梅林,到處皆是菜園,那些農人,都是儒者打扮。走了多時,離關不遠,只見城門石壁上鐫著一副金字對聯,字有斗大,遠遠望去,只覺金光燦爛。上面寫的是:欲高門第須為善,要好兒孫必讀書。
  多九公道:「據對聯看來,上句含著『淑』字意思,下句含著『士』字意思。這兩句卻是淑土國絕好招牌,怪不得就在城上施展起來。」唐敖道:「此地國王,據古人傳說乃顓頊之後。看這景象,甚覺儒雅,與白民國迥然不同。」來到關前,只見許多兵役上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說酸話酒保咬文 講迂談腐儒嚼字

  話說三人來至關前,許多兵役上來,問明來歷,個個身上搜檢一遍,才放進去,林之洋道:「關上這些囚徒竟把俺們當作賊人,細細盤查。可惜俺未得著躡空草,若吃了躡空草,俺就攛進城去,看他怎樣!」三人來到大街,看那國人都是頭戴儒巾,身穿青衫,也有穿著藍衫的,那些做買賣的,也是儒家打扮,斯斯文文,並無商旅習氣。所賣之物,除家常日用外,大約賣青梅、齏菜的居多,其餘不過紙墨筆硯,眼鏡牙杖,書坊酒肆而已。唐敖道:「此地庶民,無論貧富,都是儒者打扮,卻也異樣。好在此地語言易懂,我們何不去問問風俗?」走過鬧市,只聽那些居民人家,接二連三,莫不書聲朗朗。門首都豎著金字匾額:也有寫著「賢良方正」的,也有寫著「孝悌力田」的,也有「聰明正直」的,也有「德行耆儒」的,也有「通經孝廉」的,也有「好善不倦」的;其餘兩字匾額,如「體仁」、「好義」、「循禮」、「篤信」之類,不一而足。上面都有姓名、年月。只見旁邊一家門首貼著一張紅紙,上寫「經書文館」四字。門上有副對聯,寫的是:優游道德之場,休息篇章之囿。
  正面懸著五爪盤龍金字匾額,是「教育人才」四個大字。裡面書聲震耳。
  林之洋指著包袱道:「俺要進去發個利市,二位可肯一同走走?」唐敖道:「舅兄饒了我罷!我還留著幾個『晚生』慢慢用哩!前在白民國賤賣幾個,至今還覺委屈。今到此地,看這光景,固非賤賣,但非其人,也覺委屈。」林之洋道:「當日妹夫如在紅紅、亭亭跟前稱了晚生,心中可委屈?」唐敖道:「小弟若在兩位才女跟前稱了晚生,不但毫不委屈,並且心悅誠服。俗語說的:『學問無大小,能者為尊。』他的學問既高,一切尚要求教,如何不是晚生?豈在年紀?若老大無知,如白民之類,他在我眼前稱晚生,我還不要哩,二位才女如此通品,舅兄卻直稱其名,未免唐突。」林之洋道:「當日你們受了黑女許多恥笑,還有『問道於盲』的話,彼時他們雖係羞辱九公,與妹夫無涉,但不把你放在眼裡,隨嘴亂說,也甚狂妄;今日提起,你不恨他也罷了,為甚反要敬他?」唐敖道:「凡事無論大小,如能處處虛心,不論走到何處,斷無受辱之虞。我們前在黑齒,若一切謙遜,他又從何恥笑?今不自己追悔,若再怨人,那更不是了。」多九公道:「那幾日老夫奉陪唐兄遊玩,每每游到山水清秀或幽僻處,唐兄就有棄絕凡塵要去求仙之意。此雖一時有感而發,若據剛才這番言談,莫非先賢忠恕之道,倘諸事如此,就是成佛作祖的根基。唐兄學問度量,老夫萬萬不及,將來諸事竟要叨教了。」林之洋道:「兩個黑女才學高,妹夫肯稱晚生,那君子國吳家弟兄跟前,妹夫也肯稱晚生麼?」唐敖道:「那吳氏弟兄學問雖不深知,據他所言,莫不盡情盡理,純是聖賢仁義之道。此等人莫講晚生,就是在他跟前負笈擔囊拜他為師,也長許多見識。
  林之洋道:「俺們只顧亂講,莫被這些走路人聽見。你們就在左近走走,俺去去就來。」說罷,向學館去了。二人仍舊閑步,只見有兩家門首豎著兩塊黑匾額,一寫「改過自新」,一寫「同心向善」,上面也有姓名、年月。唐敖道:「九公:你道此匾何如?」多九公道:「據這字面,此人必是做甚不法之事,所以替他豎這招牌。仔細看來,金字匾額不計其數,至於黑匾卻只此兩塊。可見此地向善的多,違法的少。也不愧『淑士』二字。
  二人信步又到鬧市,觀玩許久。只見林之洋提著空包袱,笑嘻嘻趕來。唐敖道:「原來舅兄把貨物都賣了。」林之洋道:「俺雖賣了,就只賠了許多本錢。」多九公道:「這卻為何?」林之洋道:「俺進了書館,裡面是些生意,看了貨物,都要爭買。誰知這些窮酸,一錢如命,總要貪圖便宜,不肯十分出價。及至俺不賣要走,他又戀戀不捨,不放俺出來。扳談多時,許多貨物共總湊起來,不過增價一文。俺因那些窮酸又不添價,又不放走,他那戀戀不捨神情,令人看著可憐;俺本心慈面軟,又想起君子國交易光景,俺要學他樣子,只好吃些虧賣了。」多九公道:「林兄賣貨既不得利,為何滿面笑容?這笑必定有因。
  林之洋道:「俺生平從不談文,今日才談一句,就被眾人稱贊,一路想來,著實快活,不覺好笑。剛才那些生童同俺講價,因俺不戴儒巾,問俺向來可曾讀書,俺想妹夫常說,凡事總要謙恭,但俺腹中本無一物,若再謙恭,他們更看不起了。因此俺就說道:『俺是天朝人,幼年時節,經史子集,諸子百家,那樣不曾讀過!就是俺們本朝唐詩,也不知讀過多少!』俺只顧說大話,他們因俺讀過詩,就要教俺做詩,考俺的學問。俺聽這活,倒嚇一身冷汗。俺想俺林之洋又不是秀才,生平又未做甚歹事,為甚要受考的魔難?就是做甚歹事,也罪不至此。俺思忖多時,只得推辭俺要趲路,不能耽擱,再三支吾。偏偏這些刻簿鬼執意不肯,務要聽聽口氣,才肯放走。俺被他們逼勒不過,忽然想起素日聽得人說,搜索枯腸,就可做詩,俺因極力搜索。奈腹中只有盛飯的枯腸,並無盛詩的枯腸,所以搜他不出。後來俺見有兩個小學生在那裡對對子:先生出的是『雲中雁』,一個對『水上鷗』,一個對『水底魚』。俺趁勢說道:『今日偏偏「詩思」不在家,不知甚時才來;好在「詩思」雖不在家,「對思」卻在家。你們要聽口氣,俺對這個「雲中雁」罷。』他們都道:『如此甚好。不知對個甚麼?』俺道:『鳥槍打。』他們聽了,都發愣不懂,求俺下個注解。俺道:『難為你們還是生童,連這意思也不懂?你們只知「雲中雁」拿那「水上鷗」、「水底魚」來對,請教:這些字面與那「雲中雁」有甚瓜葛?俺對的這個「鳥槍打」,卻從雲中雁生出的。』他們又問:『這三字為何從「雲中雁」生發的?倒要請教。』俺道:『一抬頭看見雲中雁,隨即就用鳥槍打,如何不從雲中雁生出的?』他們聽了,這才明白,都道:『果然用意甚奇,無怪他說諸子百家都讀過,據這意思,只怕還從《莊子》「見彈而求鴞炙」套出來的。』俺聽這話,猛然想起九公常同妹夫談論『莊子、老子』,約略必是一部大書,俺就說道:『不想俺的用意在這書上,竟被你們猜出。可見你們學問也是不凡的,幸虧俺用「莊子」;若用「老子、少子」,只怕也瞞不過了。』誰知他們聽了,又都問道:『向來只有《老子》,並未聽見有甚「少子」。不知這部「少子」何時出的?內中載著甚麼?』俺被他們這樣一問,倒問住了。俺只當既有『老子』,一定該有『少子』;平時因聽你們談講『前漢書、後漢書,』又是甚麼『文子、武子』,所以俺談『老子』隨口帶出一部『少子』,以為多說一書,更覺好聽;那知剛把對子敷衍交卷,卻又鬧出岔頭。後來他們再三追問,定要把這『少子』說明,才肯放走。俺想來一想,登時得一脫身主意,因向他們道:『這部「少子」乃聖朝太平之世出的,是俺天朝讀書人做的,這人就是老子後裔。老子做的是《道德經》,講的都是元虛奧妙;他這「少子」雖以遊戲為事,卻暗寓勸善之意,不外「風人之旨」,上面載著諸子百家,人物花鳥,書畫琴棋,醫卜星相,音韻算法,無一不備;還有各樣燈謎,諸般酒令,以及雙陸、馬弔、射鵠、蹴球、鬥草、投壺,各種百戲之類,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令人噴飯。這書俺們帶著許多,如不嫌汙目,俺就回去取來。』他們聽了,個個歡喜,都要觀看,將物價付俺,催俺上船取書,俺才逃了回來。
  唐敖笑道:「舅兄這個『鳥槍打』幸而遇見這些生童;若教別人聽見,只怕嘴要打腫哩!」林之洋道:「俺嘴雖未腫,談了許多文,嘴裡著實發渴。剛才俺同生童討茶吃,他們那裡雖然有茶,並無茶葉,內中只有樹葉兩片。倒了多時,只得淺淺半杯,俺喝了一口,至今還覺發渴。這卻怎好?」多九公道:「老夫口裡也覺發乾,恰喜面前有個酒樓,我們何不前去沽飲三杯,就便問問風俗?」林之洋一聞此言,口中不覺垂涎道:「九公真是好人,說出話來莫不對人心路!
  三人進了酒樓,就在樓下揀個桌兒坐了。旁邊走過一個酒保,也是儒巾素服,而上戴著眼鏡,手中拿著折扇,斯斯文文,走來向著三人打躬陪笑道:「三位先生光顧者,莫非飲酒乎?抑用菜乎?敢請明以教我。」林之洋道:「你是酒保,你臉上戴著眼鏡,已覺不配;你還滿嘴通文,這是甚意?剛才俺同那些生童講話,倒不見他有甚通文,誰知酒保倒通起文來,真是『整瓶不搖半瓶搖』!你可曉得俺最猴急,耐不慣同你通文,有酒有菜,只管快快拿來!」酒保陪笑道:「請教先生:酒要一壺乎,兩壺乎?菜要一碟乎,兩碟乎?」林之洋把手朝桌上一拍道:「甚麼『乎』不『乎』的!你只管取來就是了!你再『之乎者也』的,俺先給你一拳!」嚇的酒保連忙說道:「小子不敢!小子改過!」隨即走去取了一壺酒,兩碟下酒之物,一碟青梅,一碟齏菜,三個酒杯,每人面前恭恭敬敬斟了一杯,退了下去。
  林之洋素日以酒為命,見了酒,心花都開,望著二人說聲:「請了!」舉起杯來,一飲而盡。那酒方才下咽,不覺緊皺雙眉,口水直流,捧著下巴喊道:「酒保,錯了!把醋拿來了!」只見旁邊座兒有個駝背老者,身穿儒服,面戴眼鏡,手中拿著剔牙杖,坐在那裡,斯斯文文,自斟自飲。一面搖著身子,一面口中吟哦,所吟無非『之乎者也』之類。正吟的高興,忽聽林之洋說酒保錯拿醋來,慌忙住了吟哦,連連搖手道:「吾兄既已飲矣,豈可言乎,你若言者,累及我也。我甚怕哉,故爾懇焉。兄耶,兄耶!切莫語之!」唐、多二人聽見這幾個虛字,不覺渾身發麻,暗暗笑個不了。林之洋道:「又是一個通文的!俺埋怨酒保拿醋算酒,與你何干?為甚累你?倒要請教。」老者聽罷,隨將右手食指、中指,放在鼻孔上擦了兩擦,道:「先生聽者:今以酒醋論之,酒價賤之,醋價貴之。因何賤之?為甚貴之?
  其所分之,在其味之。酒味淡之,故而賤之;醋味厚之,所以貴之。人皆買之,誰不知之。
  他今錯之,必無心之。先生得之,樂何如之!第既飲之,不該言之。不獨言之,而謂誤之。
  他若聞之,豈無語之?苟如語之,價必增之。先生增之,乃自討之;你自增之,誰來管之。
  但你飲之,即我飲之;飲既類之,增應同之。向你討之,必我討之;你既增之,我安免之?
  苟亦增之,豈非累之?既要累之,你替與之。你不與之,他安肯之?既不肯之,必尋我之。
  我縱辯之,他豈聽之?他不聽之,勢必鬧之。倘鬧急之,我惟跑之;跑之,跑之,看你怎麼了之!
  唐、多二人聽了,惟有發笑。林之洋道:「你這幾個『之』字,盡是一派酸文,句句犯俺名字,把俺名字也弄酸了。隨你講去,俺也不懂。但俺口中這股酸氣。如何是好!
  桌上望了一望,只有兩碟青梅、齏菜。看罷,口內更覺發酸。因大聲叫道:「酒保!快把下酒多拿兩樣來!」酒保答應,又取四個碟子放在桌上:一碟鹽豆,一碟青豆,一碟豆芽,一碟豆瓣。林之洋道:「這幾樣俺吃不慣,再添幾樣來。」酒保答應,又添四樣:一碟豆腐乾,一碟豆腐皮,一碟醬豆腐,一碟糟豆腐。林之洋道:「俺們並不吃素,為甚只管拿這素菜?還有甚麼,快去取來!」酒保陪笑道:「此數肴也,以先生視之,固不堪入目矣,然以敝地論之,雖王公之尊,其所享者亦不過如斯數樣耳。先生鄙之,無乃過乎?止此而已,豈有他哉!」多九公道:「下酒菜業已夠了,可有甚麼好酒?」酒保道:「是酒也,非一類也,而有三等之分焉:上等者,其味醲;次等者,其味淡;下等者,又其淡也。先生問之,得無喜其淡者乎?」唐敖道:「我們量窄,吃不慣醲的,你把淡的換一壺來。」酒保登時把酒換了。三人嘗了一嘗,雖覺微酸,還可吃得。林之洋道:「怪不得有人評論酒味,都說酸為上,苦次之。原來這話出在淑士國的。」只見外面走進一個老者,儒巾淡服,舉止大雅,也在樓下揀個座兒坐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唐探花酒樓聞善政 徐公子茶肆敘衷情

  話說那個老者坐下道:「酒保:取半壺淡酒。一碟鹽豆來。」唐敖見他器宇不俗,向前拱手道:「老丈請了。請教上姓?」老者還禮道:「小弟姓儒。還未請教尊姓?」當時多、林二人也過來,彼此見禮,各通名姓,把來意說了。老者道:「原來三位都是天朝老先生,失敬,失敬!」唐敖道:「老丈既來飲酒,與其獨酌,何不屈尊過去,奉敬一杯,一同談談呢?」老者道:「雖承雅愛,但初次見面,如何就要叨擾!」多九公道:「也罷,我們『移樽就教』罷。」隨命酒保把酒菜取了過來。三人讓老者上坐,老者因是地主,再三不肯,分賓主坐了。彼此敬了兩杯,吃些下酒之物。唐敖道:「請教老丈:貴處為何無論士農工商都是儒者打扮,並且官長也是如此?難道貴賤不分麼?」老者道:「敝處向例,自王公以至庶民,衣冠服制,雖皆一樣,但有布帛顏色之不同:其色以黃為尊,紅紫次之,藍又次之,青色為卑。至於農工商賈,亦穿儒服,因本國向有定例,凡庶民素未考試的,謂之『游民』。此等人身充賤役,不列四民之中,即有一二或以農工為業,人皆恥笑,以為游民亦掌大業,莫不遠而避之。因此本處人自幼莫不讀書。雖不能身穿藍衫,名列膠庠,只要博得一領青衫,戴個儒巾,得列名教之中,不在游民之內;從此讀書上進固妙,如或不能,或農或工,亦可各安事業了。」唐敖道:「據老丈之言,貴處庶民,莫不從考試出來。第舉國之大。何能個個能文呢?」老者道:「考試之例,各有不同:或以通經,或以明史,或以詞賦,或以詩文,或以策論,或以書啟,或以樂律,或以音韻,或以刑法,或以歷算,或以書畫,或以醫卜。只要精通其一,皆可取得一頂頭巾、一領青杉。若要上進,卻非能文不可;至於藍衫,亦非能文不可得。所以敝處國主當日創業之始,曾於國門寫一對聯,下句是『要好兒孫必讀書』,就是勉人上進之意。」多九公道:「請教老丈:貴處各家門首所立金字匾額,想是其人賢聲素著,國主賜匾表彰,使人效法之意。內有一二黑匾,如『改過自新』之類,是何寓意?」老者道:「這是其人雖在名教中,偶然失於檢點,作了違法之事,並無大罪,事後國主命豎此匾,以為改過自新之意。此等人如再犯法,就要加等冶罪。倘痛改前非,眾善奉行,或鄉鄰代具公呈,或官長訪知其事,都可奏明,將匾除去,此後或另有善行,賢聲著於鄉黨,仍可啟奏,另豎金字匾額。至豎過金字匾額之人,如有違法,不但將匾除去,亦是加等治罪,即『《春秋》責備賢者』之義。這總是國主勉人向善,諄諄勸戒之意。幸而讀書者甚多,書能變化氣質,遵著聖賢之教,那為非作歹的究竟少了。」   四人閑談,不知不覺,連飲數壺。老者也問問天朝光景,嘖嘖贊美。又說許多閑話。老者酒已夠了,意欲先走一步;唐敖見天色不早,算還酒帳,一同起身。老者立起,從身上取下一塊汗巾,鋪在桌上,把碟內所剩鹽豆之類,盡數包了,揣在懷中,道:「老先生錢已給過,這些殘肴,與其白教酒保收去,莫若小弟順便帶回,明日倘來沽飲,就可再叨餘惠了。」一面說著,又拿起一把酒壺,揭開壺蓋,望了一望,裡面還有兩杯酒,因遞給酒保道:「此酒奇在你處。明日飲時,倘少一杯,要罰十杯哩。」又把醬豆腐、糟豆腐,倒在一個碟內,也遞給酒保道:「你也替我好好收了。」四人一同出來,走了兩步,旁邊殘桌上放著一根剔牙杖,老者取過,聞了一聞,用手揩了一揩,放入袖中。   出了酒樓,到了市中。只見許多人圍著一個美女在那裡觀看。那女子不過十三四歲,生得面如傅粉,極其俊秀,惟滿眼淚痕,哭聲甚慘。老者歎道:「如此幼女,教他天天拋頭露面,今已數日,竟無一人肯發慈心,卻也可憐。」唐敖道:「這女為何如此?」老者道:「此女向充宮娥,父母久已去世。自從公主下嫁,就在駙馬府伺候,前日不知為甚忤了駙馬,發媒變賣,身價不拘多寡。奈敝處一錢如命,無人肯買。兼之駙馬現掌兵權,殺人如同兒戲,庶民無不畏懼,誰敢『太歲頭上動土』?此女因露面羞愧,每尋自盡,俱被官媒救護。此時生死不能自主,所以啼哭。二位老先生如發善心,只消十貫錢就可買去,救其一命,也是一件好事。」林之洋道:「妹夫破費十貫錢買了,帶回嶺南,服侍甥女,豈不是好?」唐敖道:「此女既充宮娥,其家必非下等之人,我們設法救他則可,豈敢買去以奴婢相待,不知其家還有何人,如有親屬,小弟情願出錢。令其親屬領回,倒是一件美舉。」老者道:「前日駙馬有令,不准親屬領回,如有不遵,就要治罪。因此親屬都不敢來。」唐敖聽了,不覺搔首道:「既無親屬來領,又無人救,這卻怎好?為今之計,只好權且買去,暫救其命,再作道理。」於是托林之洋上船,取了十貫錢,交給老者,向官媒寫契買了。老者交代別去。   三人領了女子,回歸舊路。唐敖問其姓氏。女子道:「婢子複姓司徒,乳名蕙兒,又名嫵兒;現年十四歲。自幼選為宮娥,伺候王妃,前年公主下嫁,蒙王妃派入駙馬府。父親在日,曾任領兵副將,因同駙馬出兵,死在外邦。」唐敖道:「原來是千金小姐。令尊在日,小姐可曾受聘?」司徒嫵兒道:「婢子獲罪,蒙恩主收買,乃係奴婢,今恩主以小姐相稱,婢子如何禁當得起!」林之洋道:「剛才俺妹夫說斷不肯以奴僕相待,據俺主意:小姐從今拜俺妹夫為義父。彼此也好相稱。」說話間,來到岸邊,水手放過三板,一齊渡上大船。林之洋命司徒嫵兒拜了義父,進了內艙,與呂氏、婉如見禮;復又出來,拜了多、林二人。唐敖又問可曾受聘之事,嫵兒滴淚道:「女兒若非丈夫負心,今日何至如此!」唐敖道:「你丈夫現在做何事業?為何負你?」嫵兒道:「他祖籍天朝。前年來此投軍,駙馬愛他驍勇,留在府中,作為親隨。但駙馬為人剛暴,下人稍有不好,立即處死,就是國王也懼他三分;又性最多疑,惟恐此人是外邦奸細,時刻提防。去歲把女兒許給為妻,意欲以安其心,誰知他來此投軍,果非本意。女兒既有所見,兼因駙馬暴戾異常,將來必有大禍,惟恐玉石俱焚,因此不避羞恥,曾於黑夜俟駙馬安寢,暗至他的門首,勸他急速回鄉,另尋門路。不意他把這話告知駙馬,公主立將女兒責處。此是今春的事。前日女兒因駙馬就要出外閱兵,恐他跟去,徒然勞苦,於事無益,又去勸他及早改圖,並偷給令旗一枝,以便私自出關。不意他將此話又去稟知。因此駙馬大怒,將女兒毒打,並發官媒變賣。」唐敖道:「你丈大既來投軍,為何不是本意,況跟去閱兵,或者勞苦一場,掙得一官半職,也未可知,怎麼你說與他無益?這話我卻不懂,你丈夫姓甚名誰?現年若干?你們既已聘定,為何尚不完婚?」   嫵兒道:「他姓徐,名承志;現年二旬以外。駙馬雖將女兒許配,終懷猜疑,惟恐仍有異心,故將婚期暫緩。女兒因他由天朝數萬里至此,若非避難,定有別因,意欲探其消息,奈內外相隔,不得其詳。去歲冬間,他跟駙馬進朝議事,女兒探知回來尚早,正好看其行藏,即至外廂,暗將房門橇開,搜出檄文一道,血書一封,這纔曉得他是英國公忠良之後,避難到此。因此今年兩次舍死勸他,及早改圖。女兒原想救出丈夫,冀其勉承父志,立功於朝,以復祖業,庶忠良不至無後,英公亦瞑目九泉。倘得如願,女兒一身如同蒿草,即使駙馬聞知,亦必含笑就死,復有何恨!那知他無情無義,反將女兒陷害。若說他出於無心:今春女兒被責,幾至九死一生,合府無人不曉,他豈不知?今又和盤托出,竟是安心要害女兒,卻將自己切身之事全置度外,豈非別有肺腸麼?」說罷,放聲大哭。   唐敖聽罷,又驚又喜道:「此人既是徐姓,又是英國公之後,兼有檄文、血書,必是敬業兄弟之子無疑。數年來,我在四處探信,那知盟姪卻在此處。吾女如此賢德,不避禍患,勸他別圖。他不聽良言,已屬非是;反將此話告訴駙馬。此等行為,真令人不解,你休要悲慟,其中必有別情,等我前去會他一面,便見分曉。」嫵兒止悲道:「義父呼他為姪,是何親眷?」唐敖就把當日結拜各話,細細告知。隨即約了多、林二人,尋至駙馬府,費了許多工夫,用了無限使費,才將徐承志找出。徐承志把唐敖上下打量,細細望了一望道:「此非說話之處。」即攜三人,走進一個茶館,檢了一間僻室,見左右無人,這才向唐敖下拜道:「伯伯何日到此?今在異鄉相逢,真令姪兒夢想不到。」唐敖忙還禮道:「賢姪如何認得老夫?」徐承志道:「當日伯伯長安赴試,常同父親相聚,那時姪兒不及十歲,曾在家中見過,此時雖隔十餘年之久,伯伯面貌如舊。所以一望而知。」因向多、林二人見禮道:「二位尊姓?」唐敖道:「這都是老夫內親。」因將二人姓名說了。茶博士送上茶來。徐承志道:「伯伯因何來到海外?近來武后可緝捕姪兒?」唐敖即將中後被參並緝捕淡了各話告訴一遍。因又問道:「賢姪為何返奔到此?」徐承志道:「姪兒自從父親被難,原想持著遺書,投奔文伯伯處。奈各處緝捕甚嚴,只得撇了駱家兄弟,獨自逃到海外。飄流數載,苦不堪言,甚至僮僕之役,亦曾做過。前歲投軍到此,雖比僮僕略好,仍是度日如年。但姪兒在此,伯伯何以得知?」唐敖道:「賢姪今已二旬以外,不知可曾娶有妻室?」承志一聞此言,不覺滴下淚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越危垣潛出淑士關 登曲岸閑游兩面國

  話說徐承志因唐敖問他婚姻之事,不覺垂淚道:「伯伯若問妻室,姪兒今生只好鰥居一世了。」唐敖道:「此話怎講?」徐承志走到門外望了一望,仍舊歸位道:「此處這個駙馬,性最多疑。自從姪兒進府,見我膂力過人,雖極喜愛,恐是外國奸細,時刻隄防,甚至住房夜間亦有兵役把守,虧得眾同事暗暗通知,處處謹慎,始保無虞。後來駙馬意欲作他膀臂,收為心腹,故將宮娥司徒嫵兒許配為婚,以安姪兒之心。眾同事都道:『駙馬如此優待,一切更要留神,將來設或婚配,宮娥面前,凡有言談,亦須仔細。誠恐人心難測,一經疏忽,性命不保。』誰知今春夜間,嫵兒忽來外廂,再三勸我及早遠走,此非久戀之鄉,莫要耽擱自己之事,說罷去了。姪兒足足籌畫一夜;次日告知眾同事,眾人都說:『明係駙馬教他探你口氣,若不稟明,必有大禍。』姪兒因將此話稟知。後來聞得嫵兒被責,因內外相隔,不知真假。不意數日前此女又來勸我急急改圖。姪兒忖度一夜,次日又同眾人商議,仍須稟知為是。不料稟過後,駙馬竟將嫵兒著實毒打,發媒變賣。這才曉得此女竟是一片血心待我。兼且春天為我被責;今不記前仇,不避禍患,又來苦口相勸。所謂『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嫵兒』。如此賢德,姪兒既不知感,反去恩將仇報,仍有何顏活在人世!姪兒在此投軍,原因一時窮乏,走頭無路,暫圖餬口。那知誤入羅網。近來屢要逃歸,面投血書,設計勤王,以承父志。無如此處關口盤查甚嚴,向例在官人役,毋許私自出關,如有不遵,梟首示眾。姪兒在府將及三年,關上人役,無不熟識,因此更難私逃。連年如入籠中,行動不能自主。前者賢德妻子雖盜令旗一枝,彼時適值昏憤,亦呈駙馬,後悔無及,此時妻子不知賣在何處!」不覺哽咽起來。
  唐敖道:「此事姪媳雖是一片血心,親賢姪處此境界,不能不疑,無怪有此一番舉動。幸喜姪媳無恙。」因將嫵兒各話說知。徐承志這才止淚,拜謝救拔妻子之恩。
  唐敖道:「關上如此嚴緊,賢姪不能出去,這卻怎好?」徐承志道:「姪兒連年費盡心機,實無良策。此時難得伯伯到此,務望垂救!倘出此關,不啻恩同再造。將來如有出頭之日,莫非伯伯所賜了。」多九公道:「老夫每見靈樞出關,從不搜檢,此處雖嚴,諒無開棺之理。為今之計,何不假充靈樞,混出關去,豈不是好?」徐承志道:「此計雖善,倘關役生疑稟知,定要開棺,那時從何措手?此事非同兒戲,仍須另想善策。況駙馬稽查最嚴,稍有不妥,必致敗露。」唐敖道:「關上見了令旗,既肯放出,莫若賢姪仍將令旗盜出,倒覺省事。」徐承志道:「伯伯!談何容易!他這令旗素藏內室,非緊急大事,不肯輕發。前者姪媳不知怎樣費力才能盜出。此時既無內應,姪兒又難入內,令旗從何到手?
  林之洋道:「據俺主意:到了夜晚,妹夫把公子馱到背上,將身一縱,跳出關外,人不知,鬼不覺,又簡便,又爽快,這才好哩。」多九公道:「唐兄只能攛高,豈能負重?若背上馱人,只怕連他自己也難上高了。」林之洋道:「前在麟鳳山,俺聞妹夫說身上負重也能攛高,難道九公忘了麼?」唐敖道:「負重固然無礙,惟恐城牆過高,也難上去。」多九公道:「只要肩能馱人,其餘都好商量。若慮牆高,好在內外牆根都是大樹,如果過高,唐兄先攛樹上,隨後再攛牆上,分兩次攛去,豈不大妙?
  唐敖道:「此事必須夜晚方能舉行。莫若賢姪領我們到彼,先將道路看在眼內,以便晚上易於下手。」徐承志道:「不知伯伯何以學得此技?」唐敖把躡空草之話告知。當時算還茶錢,出了茶館。徐承志由僻逕把三人暗暗領到城角下。
  唐敖看那城牆不過四五丈高,四顧寂然,夜間正好行事。林之洋道:「如今這裡無人,牆又不高,妹夫就同公子操練操練,省得晚上費手。」唐敖道:「舅兄之言甚善。」於是馱了徐承志,將身一縱,並不費力,輕輕攛在城上。四處一望,惟見梅樹叢雜,城外並無一人。因說道:「賢姪寓處可有緊要之物?如無要物,我們就此出城,豈不更覺省事?」徐承志道:「小姪自從前歲被人撬開房門,惟恐血書遺失,因此緊藏在身,時刻不離,此時房中別無要物,就求伯伯速速走罷。」唐敖隨向多、林二人招手,二人會意,即向城外走來。唐敖將身一縱,攛下城去。徐承志隨即跳下。走了多時,恰好多、林二人也都趕到,一齊登舟揚帆。
  徐承志再三叩謝。唐敖進內把徐承志前後各話說了,嫵兒才知丈夫卻是如此用意,於是轉悲為喜。唐敖即將賣契燒燬。來到外艙,與徐承志商量回鄉之事。多九公道:「此時公子只好暫往前進,俟有熟船,再回故鄉,彼此才能放心。」徐承志點頭。
  走了幾日,到了兩面國。唐敖要去走走。徐承志恐駙馬差人追趕,設或遇見,又費唇舌,因此不去。多九公道:「此國離海甚遠,向來路過,老夫從未至彼,唐兄今既高興,倒奉陪一走。但老夫自從東口山趕那肉芝,跌了一交,被石塊墊了腳脛,雖已痊癒,無如上了年紀,氣血衰敗,每每勞碌,就覺疼痛,近來只顧奉陪暢游,連日竟覺步履不便。此刻上去,倘道路過遠,竟不能奉陪哩。」唐敖道:「我們且去走走。九公如走得動,同去固妙;倘走不動,半路回來,未為不可。」於是約了林之洋,別了徐承志,一齊登岸。走了數里,遠遠望去,並無一些影響。多九公道:「再走一二十里,原可支持,惟恐回來費力,又要疼痛,老夫只好失陪了。」林之洋道:「俺聞九公帶有跌打妙藥,逢人施送,此時自己有病,為甚倒不多服?」多九公道:「這怪彼時少吃兩服藥,留下病根,今已日久,服藥恐亦無用。
  林之洋道:「俺今日匆忙上來,未曾換衣,身穿這件布衫,又舊又破。剛才三人同行,還不理會。如今九公回去,俺同妹夫一路行走,他是儒巾綢衫,俺是舊帽破衣,倒像一窮一富。若教勢利人看見,還肯睬俺麼?」多九公笑道:「他不睬你,你就對他說:『俺也有件綢衫,今日匆忙,未曾穿來。』他必另眼相看了。」林之洋道:「他果另眼相看,俺更要擺架子說大話了。」多九公道:「你說甚麼?」林之洋道:「俺說:『俺不獨有件綢衣,俺家中還開過當鋪,還有親戚做過大官。』這樣一說,只怕他們還有酒飯款待哩。」說著,同唐敖去了。
  多九公回船,腿腳甚痛,只得服藥歇息,不知不覺,睡了一覺。及至睡醒,疼痛已止,足疾竟自平復,心中著實暢快。正在前艙同徐承志閑談,只見唐、林二人回來,因問道:「這兩面國是何風景?為何唐兄忽穿林兄衣帽,林兄又穿唐兄衣帽?這是何意?」唐敖道:「我們別了九公,又走十餘里,才有人煙。原要看看兩面是何形狀,誰知他們個個頭戴浩然巾,都把腦後遮住,只露一張正面,卻把那面藏了,因此並未看見兩面。小弟上去問問風俗,彼此一經交談,他們那種和顏悅色、滿面謙恭光景,令人不覺可愛可親,與別處迥不相同。」林之洋道:「他同妹夫說笑,俺也隨口問他兩句。他掉轉頭來,把俺上下一望,陡然變了樣子:臉上冷冷的,笑容也收了,謙恭也免了。停了半晌,他才答俺半句。」多九公道:「說話只有一句,兩句,怎麼叫做半句?」林之洋道:「他的說話雖是一句,因他無情無緒,半吞半吐,及至到俺耳中,卻只半句。俺因他們個個把俺冷淡,後來走開,俺同妹夫商量,俺們彼此換了衣服,看他可還冷淡。登時俺就穿起綢衫,妹夫穿了布衫,又去找他閑話。那知他們忽又同俺謙恭,卻把妹夫冷淡起來。」多九公歎道:「原來所謂兩面,卻是如此!
  唐敖道:「豈但如此!後來舅兄又同一人說話,小弟暗暗走到此人身後,悄悄把他浩然巾揭起。不意裡面藏著一張惡臉,鼠眼鷹鼻,滿面橫肉。他見了小弟,把掃帚眉一皺,血盆口一張,伸出一條長舌,噴出一股毒氣,霎時陰風慘慘,黑霧漫漫,小弟一見,不覺大叫一聲:『嚇殺我了!』再向對面一望,誰知舅兄卻跪在地下。」多九公道:「唐兄嚇的喊叫也罷了,林兄忽然跪下,這卻為何?」林之洋道:「俺同這人正在說笑,妹夫猛然揭起浩然巾,識破他的行藏,登時他就露出本相,把好好一張臉變成青面獠牙,伸出一條長舌,猶如一把鋼刀,忽隱忽現。俺怕他暗處殺人,心中一嚇,不因不由腿就軟了,望著他磕了幾個頭,這才逃回。九公!你道這事可怪?」多九公道:「諸如此類,也是世間難免之事,何足為怪!老夫癡長幾歲,卻經歷不少。揆其所以,大約二位語不擇人,失於檢點,以致如此,幸而知覺尚早,未遭其害。此後擇人而語,諸凡留神,可免此患了。
  當時唐、林二人換了衣服,四人閑談。因落雨不能開船。到晚,雨雖住了,風仍不止。正要安歇,忽聽鄰船有婦女哭聲,十分慘切。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遇強梁義女懷德 遭大厄靈魚報恩

  話說唐敖聽鄰船婦女哭的甚覺慘切。即命水手打聽,原來也是家鄉貨船,因在大洋遭風,船只打壞,所以啼哭。唐敖道:「既是本國船只,同我們卻是鄉親,所謂『兔死狐悲』。今既被難,好在我們帶有匠人,明日不妨略為耽擱,替他修理,也是一件好事。」林之洋道:「妹夫這話,甚合俺意。」隨命本手過去,告知此意。那邊甚是感激,止了哭聲。因已晚了,命水手前來道謝。大家安歇。
  天將發曉,忽聽外面喊聲不絕。唐敖同多、林二人忙到船頭,只見岸上站著無數強盜,密密層層,約有百人,都執器械,頭戴浩然巾,面上塗著黑煙,個個腰粗膀闊,口口聲聲,只叫:「快拿買路錢來!」三人因見人眾,嚇的魄散魂飛!林之洋只得跪在船頭道:「告稟大王:俺是小本經紀,船上並無多貨,那有銀錢孝敬。只求大王饒命!」那為首強盜大怒道:「同你好說也不中用!且把你性命結果了再講!」手舉利刃,朝船上奔來。忽見鄰船飛出一彈,把他打的仰面跌翻。只所得刷、刷、刷……弓弦響處,那彈子如雨點一般打將出去,真是「彈無虛發」,每發一彈,岸上即倒一人。唐敖看那鄰船有個美女,頭上束著藍綢包頭,身穿蔥綠箭衣,下穿一條紫褲,立在船頭,左手舉著彈弓,右手拿著彈子,對準強人,只檢身長體壯的一個一個打將出去,一連打倒十餘條大漢。剩下許多軟弱殘卒,發一聲喊,一齊動手,把那跌倒的,三個抬著一個,兩個拖著一個,四散奔逃。
  唐敖同多、林二人走過鄰船,拜謝女子拯救之恩,並問姓氏。女子還禮道:「婢子姓章,祖籍天朝。請問三位長者上姓?貴鄉何處?」唐敖道:「他二人一姓多,一姓林。老夫姓唐名敖,也都是天朝人。」女子道:「如此說,莫非嶺南唐伯伯麼?」唐敖道:「老夫向住嶺南。小姐為何這樣相稱?」女子道:「當日姪女父親曾在長安同伯伯並駱、魏諸位伯伯結拜,難道伯伯就忘了?」唐敖道:「彼時結拜雖有數人,並無章姓,只怕小姐認差了。
  女子道:「姪女原是徐姓,名喚麗蓉。父名敬功。因敬業叔叔被難,我父無處存身,即帶家眷,改徐為章,逃至外洋,販貨為生。三年前父母相繼去世。姪女帶著乳母,原想同回故鄉,因不知本國近來光景,不敢冒昧回去,仍舊販貨度日。不意前日在洋遭風,船只傷損。昨蒙伯伯命人道及盛意,正在感激,適逢賊人行動,姪女因感昨日之情,拔刀相助,不想得遇伯伯。」只見徐承志也跳過船來。原來徐承志聽見外面喧嚷,久已起來,正想動手,因見鄰船有個女子,連發數彈,打倒多人,看其光景,似可得勝,不便出來分功。俟賊人退去,這才露面,走到鄰船。唐敖將他兄妹之事,備細告知,二人抱頭慟哭。
  忽見岸上塵土飛空,遠遠有支人馬奔來。多九公道:「不好了!此必賊寇約會多人前來報仇,這便怎好?」徐承志道:「我的兵器前在淑士國匆匆未曾帶來,船上可有器械?」徐麗蓉道:「船上向有父親所用長槍,不知可合哥哥之用?眾水手都拿他不動,現在前艙,請哥哥自去一看。」徐承志急忙進艙,把槍取出,恰恰合手,著實歡喜。只見岸上人馬已近。
  個個身穿青杉,頭戴儒巾,知是駙馬差來兵馬,連忙提槍上岸。為首一員大將,手執令旗出馬道:「吾乃淑士國領兵上將司空魁。今奉駙馬將令,特請徐將軍回國,立時重用;如有不遵,即取首級回話。」徐承志道:「我在淑士三年之久,並未見用,何以才出國門,就要重用?雖承駙馬美意,但我原是暫時避難,並非有志功名,即使國王讓位,我亦不願。請將軍回去,就將此話上覆駙馬。此時承志匆匆回鄉,他日如來海外,再到駙馬跟前謝罪。」司空魁大聲說道:「徐承志既不遵令,大小三軍速速擒拿!」令旗朝前一擺,眾軍發喊齊上。徐承志舞動長槍,略施英勇,把眾兵殺的四散奔逃。司空魁腿上早著了一槍,幾乎墜馬,眾軍簇擁而去。
  徐承志等他去遠,剛要回船,前面塵頭滾滾,喊聲漸近,又來許多草寇。個個頭戴浩然巾,手執器械,蜂擁而至,為首大盜,頭上雙插雉尾,手舉一張雕弓,大聲喊道:「何處來的幼女,擅敢傷我僂羅!」手舉彈弓,對準徐承志道:「你這漢子同那女子想是一路,且吃我一彈!」只聽弓弦一響,彈子如飛而至。徐承志忙用槍格落塵埃,挺身上前,大盜掣出利刃,鬥在一處,眾僂羅槍刀並舉,喊聲不絕。那大盜刀法甚精,徐承志只能殺個平手。正想設法取勝,忽見他棄刀跌翻,倒把徐承志吃了一嚇。原來徐麗蓉恐有疏虞,放了一彈,正中大盜面上。隨又連放數彈,打倒多人。眾僂羅將主將搶回,紛紛四竄。
  徐承志這才回船。麗蓉也到唐敖船上,與司徒嫵兒姑嫂見面,並與呂氏及婉如見禮。林之洋命人過去修理船只。徐承志歸心似箭,即同妹子商議,帶著嫵兒同回故鄉。唐敖意欲承志就在船上婚配,一路起坐也便。承志因感妻子賢德,不肯草草,定要日後勤王得了功名,方肯合巹,唐敖見他立意甚堅,不好勉強。過了兩日,船只修好。林之洋感念徐承志兄妹相救之德,因他夫婦俱是匆促逃出,並未帶有行囊,囑付呂氏做了衣帽被褥,並備路費送去。
  承志因船上貨財甚多,只將衣帽被褥收下,路費璧回。當時換了衣帽,同嫵兒、麗蓉別了眾人,改為余姓,投奔文隱去了。多九公收拾開船。
  走了幾日,過了穿胸國。林之洋道:「俺聞人心生在正中。今穿胸國胸都穿通,他心生在甚麼地方?」多九公道:「老夫聞他們胸前當日原是好好的;後來因他們行為不正,每每遇事把眉頭一皺,心就歪在一邊,或偏在一邊。今日也歪,明日也偏,漸漸心離本位,胸無主宰。因此前心生一大疔,名叫『歪心疔』,後心生一大疽,名叫『偏心疽』:日漸潰爛。久而久之,前後相通,醫藥無效。虧得有一祝由科用符咒將『中山狼』、『波斯狗』的心肺取來補那患處。過了幾時,病雖醫好,誰知這狼的心,狗的肺,也是歪在一邊、偏在一邊的,任他醫治,胸前竟難復舊,所以至今仍是一個大洞。」林之洋:「原來狼心狗肺都是又歪又偏的!
  行了幾日,到了厭火國。唐敖約多、林二人登岸。走不多時,見了一群人,生得面如黑墨,形似獼猴,都向唐敖唧唧呱呱,不知說些甚麼。唐敖望著,惟有發愣。一面說話,又都伸出手來,看其光景,倒像索討物件一般。多九公道:「我們乃過路人,不過上來瞻仰貴邦風景,那有許多銀錢帶在船上。況貴邦被旱失收,將來國王自有賑濟,我們何能周濟許多!」那些人聽了,仍是七言八語,不自散去。多九公又道:「我們本錢甚小,貨物無多,安能以貨濟人。」林之洋在旁發躁道:「九公!俺們千山萬水出來,原圖賺錢的,並不是出來舍錢的。任他怎樣,要想分文,俺是不能!」眾人見不中用,也就走散。還有數人伸手站著。林之洋道:「九公!俺們走罷,那有工夫同這窮鬼瞎纏!」話才說完,只聽眾人發一聲喊,個個口內噴出烈火,霎時煙霧迷漫,一派火光,直向對面撲來。林之洋鬍鬚早已燒的一乾二淨。三人嚇的忙向船上奔逃,幸虧這些人行路遲緩,剛到船上,眾人也都趕到,一齊迎著船頭,口中火光亂冒,烈燄飛騰,眾水手被火燒的焦頭爛額。
  正在驚慌,猛見海中攛出許多婦人,都是赤身露體,浮在水面,露著半身,個個口內噴水,就如瀑布一般,滔滔不斷,一派寒光,直向眾人噴去。真是水能剋火,霎時火光漸熄。林之洋趁便放了兩槍,眾人這才退去。再看那噴水婦人,原來就是當日在元股國放的人魚。
  那群人魚見火已熄了,也就入水而散。林之洋忙命水手收拾開船。多九公道:「春間只說唐兄放生積德,那知隔了數月,倒賴此魚救了一船性命。古人云:『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這話果真不錯。」唐敖道:「可恨水手還用鳥槍打傷一個。」林之洋道:「這魚當日跟在船後走了幾日,後來俺們走遠,他已不見,怎麼今日忽又跑來?俺見世人每每受人恩惠,到了事後,就把恩情撇在腦後,誰知這魚倒不忘恩。這等看來:世上那些忘恩的,連魚鱉也不如了!請問九公:難道這魚他就曉得俺們今日被難,趕來相教麼?」多九公道:「此魚如果未卜先知,前在元股國也不被人網著了。總而言之:凡鱗、介、鳥、獸為四靈所屬,種類雖別,靈性則一。如馬有垂韁之義,犬有濕草之仁,若謂無知無識,何能如此?即如黃雀形體不滿三寸,尚知銜環之報,何況偌大人魚。」林之洋道:「厭火離元股甚遠,難道這魚還是春天放的那魚麼?
  多九公道:「新舊固不可知。老夫曾見一人,最好食犬,後來其命竟喪眾犬之口。以此而論:此人因好食犬,所以為犬所傷;當日我們放魚,今日自然為魚所救。此魚總是一類,何必考其新舊。以銜環、食犬二事看來,可見愛生惡死,不獨是人之痡﹛A亦是物之痡﹛C人放他生,他既知感,人傷他生,豈不知恨?所以世人每因口腹無故殺生,不獨違了上天好生之德,亦犯物之所忌。
  唐敖道:「他們滿口唧唧呱呱,小弟一字也不懂,好不令人氣悶。」多九公道:「他這口音,還不過於離奇,將來到了歧舌,那才難懂哩。」唐敖道:「小弟正因音韻學問,盼望歧舌,為何總不見到?」多九公道:「前面過了結胸、長臂、翼民、豕喙、伯慮、巫咸等國,就是歧舌疆界了。
  林之洋道:「今日把俺一嘴鬍鬚燒去,此時嘴邊還痛,這便怎處?」多九公道:「可惜老夫有個妙方,連年在外,竟未配得。」唐敖道:「是何藥品?何不告訴我們,也好傳人濟世。」多九公道:「此物到處皆有,名叫『秋葵』,其葉宛如雞爪,又名『雞爪葵』。此花盛開時,用麻油半瓶,每日將鮮花用筋夾入,俟花裝滿,封口收貯,遇有湯火燒傷,搽上立時敗毒止痛。傷重者連搽數次,無不神效。凡遇此患,如急切無藥,或用麻油調大黃末搽上也好。此時既無葵油,只好以此調治了。」唐敖道:「天下奇方原多,總是日久失傳。或因方內並無貴重之藥,人皆忽略,埋沒的也就不少。那知並不值錢之藥,倒會治病。即如小弟幼時,忽從面上生一肉核,非瘡非疣,不痛不癢,起初小如綠豆,漸漸大如黃豆,雖不疼痛,究竟可厭。後來遇人傳一妙方,用烏梅肉去核燒存性,碾末,清水調敷,搽了數日,果然全消。又有一種肉核,俗名『猴子』,生在面上,雖不痛癢,亦甚可嫌。若用銅錢套住,以祁艾灸三次,落後永不復發。可見用藥不在價之貴賤,若以價值而定好醜,真是誤盡蒼生!」多九公道:「林兄已四旬以外,今日忽把鬍鬚燒去,露出這副白臉,只得二旬光景,無怪海船朋友把他叫做『雪見羞』。」唐敖道:「舅兄綽號雖叫『雪見羞』,但面上無雪;誰知厭火國人,口中卻會放火!」多九公道:「這怪老夫記性不好,只顧遊玩,就把『生火出其口』這話忘了。林兄現在嘴痛,莫把大黃又要忘了。」隨即取出遞給。林之洋用麻油敷在面上,過了兩天,果然痊癒。
  這日大家正在舵樓眺望,只覺燥熱異常,頃刻就如三伏一般,人人出汗,個個喘息不止。唐敖道:「此時業已交秋,為何忽然燥熱?」多九公道:「此處近於壽麻疆界,所以覺熱,古人云:『壽麻之國,正立無影,疾呼無響,爰有大暑,不可以往。』虧得另有岔路可以越過,再走半日,就不熱了。」唐敖道:「如此煖地,他們國人如何居住?
  多九公道:「據海外傳說:彼處白晝最熱,每到日出,人伏水中,日暮熱退,才敢出水。又有人說:『其人自幼如此,倒不覺熱,最怕離了本國,就是夏天也要凍死。』據老夫看來:伏水之說,恐未盡然;至離本國就要凍死,此話倒還近理。即如花木有喜暖的,一經移植寒地,往往致死,就是此意。
  唐敖道:「小弟聞得仙人與虛合體,日中無影。又老人之子,先天不足,亦或日中無影。壽麻之人無影,不知何故?」多九公道:「大約他們受形之始,所稟陽氣不足,以致代代如此。即如這樣煖地,他能居住,其陽氣不足可想而知,自然立日無影了。
  忽聽船上人聲喧嘩,原來有個水手受了暑熱,忽然暈倒。眾人發慌,特來討藥。多九公忙從箱中取了一撮藥末道:「你將此藥拿去,再取大蒜數瓣,也照此藥輕重,不多不少,一齊搗爛,用井水一碗和勻,澄清去渣,灌入腹中,自然見效。」眾人接了。恰好水艙帶有井水,登時配好,灌了下去。不多時,甦醒過來,平復如舊。林之洋道:「九公!這是甚藥?恁般靈驗!」多九公道:「你道是何妙藥?
  未知說出何等妙藥,再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觀奇形路過翼民郡 談異相道出豕喙鄉

  話說多九公道:「林兄,你道是何妙藥?原來卻是『街心土』。凡夏天受暑昏迷,用大蒜數瓣,同街心土各等分搗爛,用井水一碗和勻,澄清去渣,服之立時即蘇。此方老夫曾救多人。雖一文不值,卻是濟世仙丹。
  這日過了結胸國。林之洋道:「他們國人為甚胸前高起一塊?」多九公道:「只因他們生性過懶,且又好吃,所謂『好吃懶做』。每日吃了就睡,睡了又吃,飲食不能消化,漸漸變成積痞,所以胸前高起一塊,久而久之,竟成痼疾,以致代代如此。」林之洋道:「這病九公可能治麼?」多九公道:「他如請我醫治,也不須服藥,只消把他懶筋抽了,再把饞蟲去了,包他是個好人。
  唐敖道:「此時忽又燥熱異常,是何緣故?」多九公道:「我們只顧閑談,那知今日風帆甚順,此處已近炎火山,古人所謂:『炎火之山,投物輒燃。』就是指此而言。」林之洋道:「《西遊記》有個火燄山,這裡又有炎火山,原來海外竟有兩座火山。」多九公笑道:「林兄此言未免把天下看的過小了。若論火山,只就老夫所見而言:海外耆薄國之東有火山國,山中雖落大雨,其火仍舊;火中常有白鼠走至山邊覓食,獵人捕獲,以毛做布,就是如今『火浣布』。又自燃洲有樹生於火山,其皮亦可織為『火浣布』。西域且彌山,晝望山孔如煙,夜望如燈。崦嵫之北,其山有石,若以兩石相打,登時只覺水潤,潤後旋即出火。又炎洲有火林山,火洲有火焰山,海中有沃焦山,遇火即燃。這都是老夫向日到過的。其餘各書所載火山,不能枚舉。從前曾否走過,事隔多年,也記不清了。
  唐敖道:「具小弟看來,天下既有五湖四海許多水,自然該有沃焦、炎洲許多火。也是天地生物,不偏不倚,水火既濟之意。但小弟被這暑熱薰蒸,頭上只覺昏暈,求九公把街心土見賜一服。」多九公道:「唐兄不過偶爾受些暑氣,只消嗅些平安散就好了。」及取出一個小瓶,唐敖接過,揭開瓶蓋,將藥末倒在手中,嗅了許多,打了幾個噴嚏,登時神清氣爽。道:「如此妙藥,九公何不將藥方賜我?日後傳人,也是一件好事。」多九公道:「此方用西牛黃肆分、冰片陸分、麝香陸分、蟾酥壹錢、火硝參錢、滑石肆錢、煆石膏貳兩、大赤金箔拾張,共碾細末,越細越好,瓷瓶收貯,不可透氣。專治夏月受暑頭目昏暈,或不省人事,或患痧腹痛,吹入鼻中,立時起死回生。如騾馬受熱暈倒,也將此藥吹入即蘇。故又名『人馬平安散』。古方用硃砂配合,老夫恐他污衣,改為白色。」把方寫了,唐敖接過,再三致謝。
  炎火山過去,路過長臂國。有幾個人在海邊取魚。唐敖道:「他這兩臂伸出來竟有兩丈,比他身子還長,倒也異樣。」多九公嘆道:「凡是總不可強求。即如這注錢財,應有我分,自然該去伸手,若非應得之物,混去伸手,久而久之,徒然把臂弄的多長,倒像廢人一般,於事何濟?
  又走幾日,到了翼民國,將船泊岸。三人上去,走了數里,並未看見一人。林之洋唯恐過遠,意欲回船。唐敖因聞此國人頭長有翼,能飛不能遠,並非胎生,乃是卵生,決意要去看看,林之洋拗不過,只得跟著前進。又走數里,才有人煙。只見其人身長五尺,頭長也是五尺,一張烏嘴,兩個紅眼,一頭白髮,背生雙翼,渾身碧綠,倒像披著樹葉一般,也有走的,也有飛的。那飛的不過離地二丈,來來往往,倒也好看。
  林之洋道:「他們個個身長五尺,頭長也是五尺,他這頭為甚生得這長?」多九公道:「老夫聞說此處最喜奉承,北邊俗語叫做愛戴高帽子,今日也戴,明日也戴,滿頭盡是高帽子,所以漸漸把頭弄長了。這是戴高帽子戴出來的。」唐敖道:「怪不得古人說是卵生,果然像個四足鳥兒。」林之洋道:「若是卵生,這些女人自然都會生蛋了。俺們為甚不買些人蛋?日後到了家鄉,賣與戲班,豈不發財麼?」多九公道:「班中要他何用?」林之洋道:「俺看這些女人,也有年紀老的,也有年紀小的;若會生蛋,那年紀老的生的自然是老蛋,年紀小的生的自然是小蛋。俺們有了老蛋、小蛋,到了家鄉,那些戲班為甚不要?只怕小蛋還更值錢哩!」多九公道:「林兄把『旦』字認作白字了。他們小旦並非雞蛋之『蛋』,你如不信,把他肚腹剖開,裡面並無蛋黃,只有一肚曲子。還有拿的好身段,穿的好衫子,並且還有絕紗的小嫩嗓子。」林之洋道:「九公說他並無蛋黃,據俺看來:只怕還有元絲錁哩。再要搜尋,大約金鐲子也是有的。就是那扛旗兒二等小旦,萬不濟,也有幾塊洋錢,也有一個包金鐲子。就只令俺不懂的,剛才說的明明是個『旦』字,為甚是『白』字?若是『白』字,下面多了一橫,上面少了一撇,這是怎講?
  唐敖道:「舅兄何必只管談論小旦,你看這些飛的,飄飄揚揚,比走甚快。我們到此,離船已遠。才見幾位老翁,竟有僱人馱著飛的。據小弟愚見:我們回船,何不也僱人馱去,豈不爽快?」林之洋正因走的腿酸,聽見此話,即僱三個馱夫,一齊伏在肩上,登時展翅飛起,轉眼間到了船上,馱夫收翅落下。三人下來,開發腳錢,起錨揚帆。
  這日到豕喙國,游了片時回船。唐敖道:「此國人為何生一張豬嘴?而且語音不同,倒像五方雜處一般,是何緣故?」多九公道:「當日我曾打聽,不得其詳。後在海外遇一奇人,細細談起,方才明白。原來本地向無此國。只因三代以後,人心不古,撒謊的人過多,死後阿鼻地獄容留不下;若令其好好托生,恐將來此風更甚。因此冥官上了條陳,將歷來所有謊精,擇其罪孽輕的俱發到此處托生。因他生前最好扯謊,所以給一張豬嘴,罰他一世以糟糠為食。世上無論何處謊精,死後俱托生於此,因此各人語音不同。其嘴似豬,故鄰國都以『豕喙』呼之。
  走了兩日,路過伯慮國。唐敖又要上去遊玩。多九公因配藥不能同去,林之洋同唐敖去了。二人去後,多九公配了許多痢瘧及金瘡各藥,以備沿途濟人之用。方才配完,唐、林二人也就回來。
  唐敖道:「怪不得九公不肯上去,原來此地另是一種風氣。剛才小弟見他們那種磕睡光景,好無興趣,並且行路時也是閉目緩步。如此疲倦,何不在家睡睡?必定勉強出來,這是何意?」多九公道:「海外有兩句口號,說這伯慮國的風俗,難道林兄也不知麼?」林之洋道:「海外都說:『杞人憂天,伯慮愁眠。』九公所說口號,莫非就是這兩句?怎叫『憂天、愁眠』。俺卻不懂。
  多九公道:「當日杞人怕天落下把他壓死,所以日夜憂天,此人所共知的。這伯慮國雖不憂天,一生最怕睡覺:他恐睡去不醒,送了性命,因此日夜愁眠,此地向無衾枕,雖有?帳,係為歇息而設,從無睡覺之說;終年昏昏迷迷,勉強支持。往往有人熬到數年,精神疲憊,支撐不住,一覺睡去,百般呼喚,竟不能醒。其家聚哭,以為命不可保,及至睡醒,業已數月。親友聞他醒時,都來慶賀,以為死裡逃生,舉家莫不歡喜。此地惟恐睡覺,偏偏作怪,每每有人睡去竟會一睡不醒,因睡而死的不計其數,因此更把睡覺一事視為畏途。」唐敖道:「此處既有睡去不醒之人,無怪更要愁眠。但睡去不醒,未免過奇,不知何故?」多九公道:「他們如果也象常人夜眠晝起,照常過日子,何至睡去不醒。因他終年不眠,熬的頭暈眼花,四肢無力;兼之日夜焦愁,胸中鬱悶,一經睡去,精神渙散,就如燈盡油乾,要想氣聚神全,如何能夠!自然魄散魂銷,命歸泉路了。」唐敖道:「此地壽數如何?」多九公道:「他們自從略知人事,就是滿腹憂愁,從無一日開心,也不知喜笑歡樂為何物。你只看他終日愁眉苦臉,年未弱冠,鬚髮已白,不過混一天是一天,那裡還講壽數。」唐敖道:「可見過於憂愁,也非養生之道。今聽九公之言,小弟從此把心事全都撇去,樂得寬心多活幾年。
  又走幾時,到了巫咸國。把船收口。林之洋發了許多綢緞去賣。唐敖因肚腹不調,不能上去;多九公向來遊玩,原是奉陪的,今見唐敖不去,樂得船上養靜。唐敖悶坐無聊,來到後面舵樓,四面望一望道:「請教九公:那邊青枝綠葉,大小不等,是何樹木?」多九公道:「大樹是桑,居民以此為柴;小樹名叫木棉。此地不產絲貨,向無綢緞,歷來都取棉絮織而為衣,所以林兄特帶綢緞來此貨賣。」唐敖道:「小弟向日因古人傳說:『巫咸之人,採桑往來。』以為必是產絲之地,那知卻是有桑無蠶。可惜如此好桑,竟為無用之物,舅兄此去,貨物可能得利?
  多九公道:「當初有人來此販貨,如財運亨通,竟可大獲其利:因木棉失收,國人無以為衣,絲貨一到,就如得了至寶一般,莫不爭著購買。近來此樹茂盛。來此販貨的不能十分得利。但木棉究竟製造費力,兼之此地不善織紡,如有絲販到此,那富貴之家,或多或少,也都出價置買。就只利息不能預定,只要客販稀少,也就獲利了。」唐敖道:「偏偏小弟今日患痢,不能前去一看。」多九公道:「貴恙既是痢疾,何不早說?老夫有藥在此。」即取一包藥末道:「藥引都在上面,按引調服,不過五六服就可痊癒。」唐敖隨即照引服了。當時林之洋也就回來,談起貨物:「原來此地數年前外邦來了兩個幼女,帶了許多蠶子,在此養蠶織紡,連年日漸滋生;本處也有人學會織機,都以絲綿為衣,俺們絲貨雖不獲利,還不虧本。喜得前在白民國賣了一半,存的不多,再耽擱兩日,就好出脫了。」安歇一宿,次日仍去賣貨。
  唐敖又把藥末用了一服,竟自痊癒,著實歡喜。來至後面,再三拜謝道:「九公此藥,不啻仙丹,是何妙品,如此神效?」多九公道:「當日老夫高祖母常患此病,我曾祖百般醫治,總不見好,後來虧得割股煎藥,才能脫體。過了幾年,我高祖母年已六旬,又患此恙。因素日曉得我曾祖為人最孝,恐有割股等事,到了煎藥時,總要親自過目,方肯下咽。後來日重一日,我曾祖無計可施。因敝處有座大山,名叫小方丈,恐有仙人在內,於是赤足披髮,一步一拜,來到山上,叩求神仙垂救,情願減壽代母。如是三日三夜,水米不曾沾唇;到第四日,有個漁翁傳了此方。一連進了五服,這才痊癒。又活四十年,到了一百歲,無疾而終。所以此方流傳至今。」唐敖道:「九公令曾祖既割股於前,又叩壽於後,如此孝心,自然該有神仙傳此妙方。既這等神效,九公何不刊刻流傳,使天下人皆免此患,共登壽域,豈不是件好事?」多九公道:「我家人丁向來指此為生,若刊刻流傳,人得此方,誰還來買?老夫原知傳方是件好事,但一經通行,家中缺了養贍,豈非自討苦吃麼?」唐敖搖頭道:「那有此事!世間行善的自有天地神明鑒察。若把藥方刊刻,做了偌大善事,反要吃苦,斷無此理。若果如此,誰肯行善?當日于公治獄,大興駟馬之門;竇氏濟人,高折五枝之桂;救蟻中狀元之選;埋蛇享宰相之榮。諸如此類,莫非因作好事而獲善報,所謂:『欲廣福田,須憑心地。』九公素稱達者,何以此等善事倒不修為?即如今曾祖以孝心感格。而得仙方之報;今九公傳了此方,又安知不別有富貴之報?況令郎身入黌門,目前雖以舌耕為業,若九公刻了此方,焉知令郎不聯捷直上?那時食了皇家俸祿,又何須幾個藥資為家口之計呢?
  多九公點頭道:「唐兄賜教極是。日後老夫回去,定將此方刊刻流傳,並將祖上所有秘方也都發刻,以為濟世之道。就以今日為始,我將各種秘方,先寫幾張,以便沿途施遞,使海外人也得此方,豈不更好!」唐敖道:「人有善念,天必從之。九公既發這個善心,日後自有好處。請教此方究竟是何妙藥?」多九公道:「此方用蒼朮米泔浸,陳土炒焦,參兩;杏仁,去皮尖,去油,貳兩;羌活,炒,貳兩;川烏,去皮,麵包煨透,壹兩伍錢;生大黃,炒,壹兩;熟大黃,炒,壹兩;生甘草,炒,壹兩伍錢:共為細末。每服肆分。小兒減半。孕婦忌服。赤痢,用燈心參拾寸煎濃湯調服;白痢,生薑參片,煎濃湯調服;赤白痢,燈心參拾寸,生薑參片,煎濃湯調服;水瀉,米湯調服。病重的不過五六服即愈。但燈心、生薑,必須照方濃煎,才有藥力。」把方寫了。唐敖接過,看一看道:「小弟每見醫家治痢用大黃數錢之多,仍不中用;何以此方只消數釐,就能立見奇效?可見用藥全要佐使配合得宜,自然與眾不同。」說著閑話,忽然想起駱紅蕖所托的事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老書生仗義舞龍泉 小美女銜恩脫虎穴

  話說唐敖忽然想起前在東口山聞得薛仲璋逃在此地,今痢疾已愈,意欲前去相訪。因將駱紅蕖托寄薛蘅香之信帶在身邊,約了多九公一同上岸。走了多時,見前面一帶樹林,極其青翠。
  多九公道:「此樹就是前日所說木棉了。」唐敖聽了,正在仰觀,忽見樹上藏著一個大漢。恰好林之洋回來,唐敖暗暗告知,都把器械取出,以作準備。只見遠遠有個老嬤,同一幼女走過,那大漢見了,從樹上跳下,手執利刃,把去路攔住。三人一見,各執器械迎了上去。只聽那大漢喊道:「你這女子,小小年紀,下此毒手,害得我們好苦!今日冤家狹路相逢,我且除了此害,替眾報仇!」手舉利刃,邁步上前,迎著女子,剛要用刀砍去,唐敖早已提防,說聲不好,將身一縱,攛至跟前,手執寶劍,把刀朝上一架。大漢震的幾乎跌翻,那幼女早已嚇的跌倒。原來唐敖自從服了仙草,兩臂添了千斤之力。此時只想救那幼女,誰知用力過猛,大漢那把刀早已飛上天去。唐敖道:「壯士住手,不可行兇。此女有何冒犯?」大漢把唐敖上下打量道:「我看先生這樣打扮,想是天朝來的。你們都是明禮之人,只問這個惡女向日所做所為,就知在下並非冒昧行兇了。」登時多、林二人也都趕到。那個老嬤把女子攙起,戰戰兢兢,嬌啼不止。
  唐敖道:「請問女子尊姓?家住何處?為何冒犯壯士?」女子垂淚道:「婢子姓姚,名芷馨,現年十四歲,本籍天朝,寄居在此,業已數載。向隨父母養蠶為業。父母去世,跟著舅母度日。今同乳母前來掃墓,不幸忽遇強粱。尚求恩人始終垂救,倘脫虎口,沒世不忘!
  大漢道:「你這惡女只顧養那毒蟲,那知數萬人家都被你害的無以為生!」林之洋道:「你這大漢畢竟為甚殺他?從實說來!你莫半吞半吐,俺不明白!」大漢道:「我是巫咸國經紀。向來本處所產木棉,都由我手交易。自從此女同織機女子到了此地,養出無數屙絲的毒蟲,又織出許多絲片在此貨賣;我們生意雖覺冷淡,也還不妨。那知近來他們竟將這個惡術四處傳人,以致本地婦女,也都學會養蠶織機,個個都以絲片為衣,不用木棉。此地凡種木棉之家,就如別處田產一般,莫不指此為生;此女只顧把那毒蟲流傳國內,以致向種木棉之家,大半廢了祖業,無以為生。所以在下特來傷他,以除大害,今遇列位,雖是他絕處逢生,那要害此女的豈止億萬,日後何能逃脫!如要保全,惟有即離本國,另投生路。倘執迷不醒,我自另有別法!」將手一拱,尋了利刃,忿忿而去。
  唐敖道:「貴府還有何人,令尊在日作何事業?」女子道:「父名姚禹,曾任河北都督,因同九王爺勤王未遂,家鄉不能存身,帶著家口,逃至此地,旋即去世;我母亦相繼而亡。向同舅母宣氏同居。喜得薛蘅香表姊善於織紡;婢子素跟母親,亦善養蠶,身邊帶有蠶子,因見此處桑樹極盛,故以養蠶織紡為生。不期在此日久,鄰舍婦女都跟著學會,因此四處轟傳,以致忤了眾人。今日若非恩人相救,幾遭毒手。」說著拜了下去。唐敖還禮道:「請問小姐:那薛蘅香姪女現住何處?他父母可都康健?」姚芷馨道:「蘅香表姊之父乃婢子母舅,久已去世;如今只有舅母宣氏,帶著表弟薛選並表姊蘅香,與婢子同居。恩人呼蘅香姊姊為姪女,是何親故?」唐敖道:「我姓唐名敖,祖籍嶺南。向日同蘅香之父結拜至交,今日正來相訪,那知卻已去世。小姐既與蘅香姪女同居,就請引我一見。」姚芷馨道:「原來如此。」於是同乳母引路進城。
  到了薛家,許多人圍在門首喊成一片,口口聲聲只要織機女子出來送命。姚芷馨嚇的不敢上前。唐敖同多、林二人擠到門首,只見樹林那個大漢也在其內。唐敖因見人眾,即大聲說道:「諸住且停喧嚷,聽我一言奉告:這薛家不過在此暫居,今我三人特來接他們同回天朝。眾人暫且各散,自有計較。」那大漢聽了,曉得唐敖手段利害,只得帶著眾人,紛紛四散。乳母把門叫開,姚芷馨引著三人進去,見了宣氏夫人。薛蘅香嚇的戰戰兢兢,帶著兄弟薛選,出來見禮。姚芷馨把唐敖樹林相救,並勸散眾人之話,告訴宣氏一遍。宣氏泣拜,備述歷年避難各話,並求唐敖設法籌一安身之地。
  多九公道:「前在東口山,駱小姐曾有托寄薛小姐之信,唐兄何不取出?據老夫愚見:夫人莫若投奔彼處,彼此也好照應。」唐敖將信取出,薛蘅香接過看了道:「原來紅蕖姊姊候叔叔海外回來。如遇恩赦,即隨太公同回家鄉,因此來約姪女做伴,以候機緣。他既有信來約,此處又難久居,自應投奔東口為是。」林之洋道:「昨日俺見海口有只熟船,不日就回天朝,夫人搭了這船,倒也甚便。」宣氏道:「如此雖善,但缺路費,這卻怎好?」唐敖道:「這個不消嫂嫂過慮,小弟自有預備。」因托林之洋先去看船,薛蘅香即同姚芷馨收拾行李。唐敖見蘅香品貌甚佳,忽然想起魏家兄妹,意欲替他們作伐,即將此意並麟鳳山相會的話說了,宣氏甚喜,欲懇唐敖賜一書信,以便順路到彼,上去望望。唐敖應允。
  不多時,林之洋把船看定,眾水手搬發行李。唐敖命薛選引到薛仲璋墳墓,慟哭一場,把靈樞搬到船上,一齊登舟。宣氏與呂氏互相拜見。耽擱一日。次日,唐敖寫了麟鳳、東口書信,並送許多路費,宣氏再三拜謝。姚芷馨、薛蘅香感激唐敖救命之德,戀戀不舍,灑淚而別。行了多時,到了麟鳳山,訪到魏家,投了書信,兩家結為「秦晉之好」。萬氏夫人因薛選家傳絕好連珠槍,留下宣氏同居,就命薛選在山驅除野獸,後來駱紅蕖在水仙村起身,寄信與薛蘅香,眾人這才同回故鄉。
  那日唐敖送過宣氏,也就開船。不多幾日,到了歧舌國。林之洋素知國人最喜音樂,因命水手攜了許多笙笛,並將勞民國所買雙頭鳥兒也帶去貨賣。唐、多二人也就上去。只見那些人滿嘴唧唧呱呱,不知說些甚麼。唐敖道:「此處講話,口中無數聲音,九公可懂得麼?」多九公道:「海外各國語音惟歧舌難懂,所以古人說:『歧舌一名反舌,語不可知,惟其自曉。』當日老夫意欲習學,竟無指點之人,後來偶因販貨路過此處,住了半月,每日上來聽他說話,就便求他指點,學來學去,竟被我學會。誰知學會歧舌之話,再學別處口音,一學就會,毫不費力。可見凡事最忌畏難,若把難的先去做了,其餘自然容易。就是林兄,也虧老夫指點,他才會的。」唐敖道:「九公既言語可通,何不前去探聽音韻來路呢?」多九公聽了,想了一想,不覺點頭道:「唐兄真好記性。此話當日老夫曾在黑齒國言過,若非此時說起,老夫也就忽略過了。今既到此,自然要去探聽一番。海外有兩句口號道得好:『若臨歧舌不知韻,如入寶山空手回。』可見韻學竟是此地出產。待老夫前去問問。
  正要舉步,迎面走過一個老者,舉止倒也文靜。多九公因拱手學著本地聲音說了幾句,那人也拱手答了幾句。談了多時,那人忽然搖頭吐舌,似有為難之狀。唐敖趁他吐舌時,細細一看,原來舌尖分做兩個,就如剪刀一般,說話時舌尖雙動,所以聲音不一。二人談之許久,多九公忽向老者連連打躬,那老者又說了幾句,把袖子一摔,揚長而去。多九公愣了一愣,回過頭來,望著唐敖,仍學歧舌口音,唧唧呱呱,說個不了。唐敖小覺發笑道:「九公何苦徒費唇舌!你這鄉談暫且留著,等小弟日後學會再說罷。
  多九公聽了,不覺呸了一回道:「老夫真好昏憒!這總是那老兒把我氣昏了。剛才老夫同他說幾句閑話,趁勢談起音韻,求他指教。他聽了只管搖頭說:『音韻一道,乃本國不傳之秘。國王向有嚴示:如有希冀錢財妄傳鄰邦的,不論臣民,俱要治罪。所以不敢亂談。』老夫因又懇道:『老丈不過暗暗指教,有誰知道?我們如蒙不棄,賜之教誨,感激尚且不暇,豈有走露風聲之理。千萬放心!』他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此事關係甚重,斷不敢遵命。』後來我又打躬,再三相懇。他道:『當日鄰邦有人送我一個大龜,說大龜腹中藏著至寶,如將音韻教會,那人情願將寶取出,以做酬勞。當日我連大龜尚且不要,不肯傳他;何況今日你不過作兩個揖,就想指教?難道你身上的揖比龜肚裡的寶還值錢?未免把身分看的過高了。』老夫因他以龜比我,未免氣惱,只顧出神,那知倒同唐兄說起此地話來。
  唐敖不覺發愁道:「送他珠寶尚且不肯。不意習學音韻竟如此之難,這卻怎好?惟有拜求九公,設法想個門路,也不枉小弟盼望一場。」多九公忖一忖道:「今日已晚,我們且回。唐兄既不懂他言語,明日也不必上來,且等老夫破一天工夫,四處探聽一番。倘遇年幼的,只要話中露其大概,略得皮毛,就可慢慢追尋了。」回到船上,林之洋貨物雖已賣完,因那雙頭鳥兒有個官長要去孝敬世子,雖出若干價錢,林之洋仍不肯賣,意欲大大拿價,借此多得幾倍利息,因此尚有耽擱。
  次日,多、林二人分路上岸,唐敖在船守了一日。到了下午,多九公回來,不住搖頭道:「唐兄!這個音韻,據老夫看來,只好來生托生此地再學罷。今日老夫上去,或在通衢僻巷,或在酒肆茶坊。費盡唇舌,四處探問,要想他們露出一字,比登天還難。我想問問少年人或者有些指望,誰知那些少年聽見問他音韻,掩耳就走,比年老人更難說話。」唐敖道:「他們如此害怕,九公可打聽國王向來定的是何罪名?
  多九公道:「老夫也曾打聽。原來國王因近日本處文風不及鄰國,其能與鄰邦並駕齊驅者,全仗音韻之學,就如周饒國能為機巧,以飛車為不傳之秘,都是一意。他恐鄰國再把音韻學會,更難出人頭地,因此禁止國人,毋許私相傳授。但韻學究屬文藝之道,倘國人希圖錢財,私授於人,又不好重治其罪,只好定了一個小小風流罪過。唐兄請猜一猜。」唐敖道:「小弟何能猜出。請九公說說罷。」多九公道:「他定的是:如將音韻傳與鄰邦,無論臣民,其無妻室者,終身不准娶妻,其有妻室者,立時使之離異;此後如再冒犯,立即閹割。有此定例,所以那些少年,一聞請教韻學,那有妻室的,既怕離異;其未婚娶的,正在望妻如渴:聽了此話,未免都犯所忌,莫不掩耳飛跑。」唐敖道:「既如此,九公何不請教鰥居之人呢?」多九公道:「那鰥居的雖無妻室,不怕離異,安知他將來不要續弦、不要置妾呢?況那鰥居的面上又無『鰥居』字樣,老夫何能遇見年老的就去問他有老婆,無老婆呢?」唐敖聽了,不覺好笑起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服妙藥幼子回春 傳奇方老翁濟世

  話說唐敖聽了多九公之言,又是好笑,又是氣悶道:「看這光景,難道竟無一毫門路麼?」多九公道:「今日我已筋疲力盡。如唐兄心猶不死,只好自去探問,老夫實無良策了。
  只見林之洋提著雀籠,笑嘻嘻回來。唐敖道:「舅兄今日為何這樣歡喜?」林之洋道:「本地有位官長,連日向俺買這雙頭鳥兒,出的價錢,俺細細核算,比俺當日買價已有幾十倍利息。俺今日原想要賣,因他小廝暗對俺說:『我家主人買這鳥兒,要送世子的。你如不賣,他必添價。我今透個消息給你,俟交易後,分我幾分彩頭就是了。』俺得這個信息,那裡肯賣,果然復又添價。剛才那小廝因天晚叫俺回來,明早再去,他家主人還要添價。俺素日聞得有人談論,奴僕好的叫做『義僕』;這個小廝,恁般用情待俺,果真是個義僕!俺一路想來,因此歡喜。」多九公道:「他是那官長的小廝,林兄認作己僕,不獨賴忝知己,過於臉厚;就讓你身後跟上許多豪奴,帶著無數俊僕,這個架子也熏不動誰,也嚇不倒人,令人反覺肉麻!」林之洋道:「俺怎敢認他作僕,混擺架子?俺只恨這萬世為奴的,他們總是見錢眼紅,從不記得主人衣食恩養,一見了錢,就把主人恩情,撇在九霄雲外。如今把俺林之洋待得倒像主人一般,他既這樣,俺也只好把他認作奴才了。」大家用飯安歇。次日起個黑早提著雀籠去了。
  唐敖因韻學無望,心中煩悶,睡到巳時方起。正同多九公閑話,林之洋提著雀籠,愁眉不展,歎氣而歸。唐敖道:「舅兄為何這樣?莫非那小廝有甚欺騙麼?」林之洋道:「俺早間上去,那個官長果又添價。俺本意要賣,那小廝說他主人就要上朝,此時匆忙,莫若等他回來,還可慢慢增價。俺因這鳥他總是要買的,樂得多靠半日,再增幾分利息,誰知這官長下朝,忽命小廝回俺不要了。俺暗暗打聽,原來那個世子最喜騎射,今日出去打獵,那馬失足從高處滾下,把世子跌傷,人事不知,現在只有呼吸之氣,國王業已預備棺木。這位官長因得這信,那肯買這鳥兒,只說別處買了。後來隨俺減價,他也不要,俺想這鳥惟在歧舌還有人出價,若到別處,有誰來買?只好飯後再去碰碰機會,看來要想昨日一半利息也不能了。」用過飯,又提著雀籠,歎氣而去。
  唐敖把婉如做的詩賦改了幾首,悶坐無聊,同多九公上去閑步。來到鬧市,只見許多人圍著一道黃榜,在那裡高聲朗誦。二人近前看時,原來因世子墜馬跌傷,命在旦夕,如有名醫高士療治得生:本國之人,賜銀五百;鄰邦之人,贈銀一千。多九公看了,走到黃榜跟前,輕輕把榜揭了,看守兵役見多九公不是本處打扮,有幾個飛忙去請通使,一面預備車馬,將多九公送至迎賓館。唐敖茫然不解,只好跟在後面。登時通使已到,三人見禮歸坐。
  多九公道:「請教老兄尊姓?」通使道:「小子姓枝,名鐘。二位尊姓?貴邦何處?來此有何貴幹?」多九公道:「老夫姓多,乃天朝人氏,幼年忝列黌門。」因指唐敖道:「今同這位唐敝友貿易,路過貴處,特地上來瞻仰。因見國王張掛榜文,係為世子玉體跌傷之事。老夫於岐黃雖不深知,向來祖上傳有濟世良方,凡跌打損傷,立時起死回生。但藥有外敷內服之不同,必須面看傷之輕重,方能斟酌用藥。」通使隨即告知國王。多九公托唐敖把藥取來。通使請二人來到王府,進了內室,只見世子睡在?上,兩腿俱傷,頭破血出,因跌的過重,昏迷不醒。多九公托通使取了半碗童便,對了半碗黃酒,把世子牙關撬開,慢慢灌入。又從懷中取出藥瓶,將藥末倒出,敷在頭上破損處;隨即取出一把紙扇,一面敷藥。一面用力狠扇。眾宮人看見,都鼓噪喊叫起來。通使道:「大賢暫停貴手!世子跌到如此光景,命在垂危,避風還恐避不來,如何反用扇扇?豈非雪上加霜麼?
  多九公道:「老夫所敷之藥,名叫『鐵扇散』,必須用扇扇之,方能立時結疤,可免破傷後患。此方乃異人所傳,老夫用之已久。敷藥時雖用鐵扇扇他,也無妨礙,所以叫作『鐵扇散』。尊駕只管放心,老夫豈敢以人命為兒戲!」一面說話,仍是手不停扇。不多時,那些傷處果然俱已結疤,世子漸漸甦醒,口中呻吟不絕。通使道:「大賢妙藥,真是起死仙丹!此時頭面破傷,雖醫治無礙,但兩腿俱已骨斷筋折,有何妙藥,尚求速為療治。」多九公道:「貴處可有鮮蟹?」通使道:「此地向無此物,不知有何用處?」多九公道:「凡跌打筋骨損傷,無論輕重,先取童便半碗,以醇黃酒半碗煎熱沖服,雖昏述欲絕,亦能復甦。每日進二三服,傷輕的不過數日即愈。每見跌打損傷而至喪命者,皆出傷筋動骨,痛入肺腑,瘀血凝結,醫治稍遲,往往無救。童便、黃酒,行瘀止痛,兼且固本,故有起死回生之妙。世人不知,良為可惜。但須早服,遲即難治。倘骨斷筋折,損傷過重,服過童便、黃酒,即取生蟹搗爛,以好燒酒沖服,其渣敷在患處,日日服之,亦能接筋續骨。其童便、黃酒,每日仍不可缺。如無生蟹,或取乾蟹燒灰,酒服亦可。此跌打損傷第一奇方。今貴處既無此物,幸老夫帶有七釐散,也是一樣。」即將藥瓶取出,把藥秤了七釐,用燒酒衝調,給世子服了,又取許多七釐散,也用燒酒和勻,敷在兩腿損傷處。世子服藥,略覺寧靜,漸漸睡去。少時睡醒,又將黃酒、童便服了一碗。
  多九公見世子已有轉機,因向通使道:「世子之病,業已無礙,請國王只管放心,大約不過數日,就可痊癒。如世子酒量能夠多飲,可將黃酒、童便,時時沖服。老夫暫且告辭,明日再來用藥。」通使道:「剛才國王吩咐,意欲大賢在賓館暫住幾時,以便就近用藥。現在酒飯俱已預備,就請二位過去。」大家起身,來至迎賓館,用過酒飯,就在賓館宿了。唐敖回船送信。次日,多九公又替世子敷了許多藥,又吃了一服七釐散。好在世子酒量極大,就以黃酒、童便當茶,時時沖服。每日仍舊吃藥、敷藥。不多幾日,漸漸平復,惟行路不便。多九公原要留下藥料,令他再服幾日,就可好了;因要借此訪訪韻學消息,所以略為耽擱。過了兩日,世子雖已全好,韻學仍是杳然。唐敖日日跟著,也因韻學一事,那知各處探聽,依然無用,心內十分懊惱。
  這日國王排宴,命諸臣替多九公餞行。飯罷,捧出謝儀一千兩;外銀百兩,求賜原方,以為潤筆之費。多九公向通使道:「老夫前者雖揭黃榜,因舟中帶有藥料,可治世子之病,原圖濟世,並非希圖錢財。至於藥方,頃刻可寫,不過舉筆之勞,何須厚贈。所有原銀,即懇代為奉還。老夫別無他求,惟求國王見賜韻書一部,或將韻學略為指示,心願已足,斷不敢領厚賜。」通使轉奏。誰知國王情願再添厚贈,不肯傳給韻學。多九公又托通使轉求,通使道:「韻學乃敝邦不傳之秘,國主若在歡喜時,尚恐不肯輕易傳人;何況此時二位王妃都在重恙,國主心緒不寧,小子何敢再去轉求。」多九公道:「王妃所患何病?」通使道:「據說一位身懷六甲,現在已有五六個月,不意昨日失於檢點,偶持重物,以致胎動不安,此時微覺見紅,並覺腹痛。那位王妃,因患乳癰,今已兩日,雖未破頭,極其紅腫,也是痛苦呻吟不絕。因此國主甚為焦心。
  多九公道:「胎動最忌下血不止,今不過微覺見紅,尚有五分可治。至乳癰最怕耽擱日久,雖未破頭,若裡面已潰,服藥也難消散;此時好在才起兩日,裡面尚未成膿,也有五分可治。老夫雖有秘方,不知國王可肯傳授韻學?倘不吝教,老夫自當效勞。」通使即對國王說了。國王一心要治王妃之病,只得勉強應允。通使回了多九公。多九公甚喜,因向唐敖道:「前日林兄因他夫人胎動不安,曾向老夫要了一個安胎方子,就煩唐兄把這藥方取來。倘能醫好,我們也好得他韻學。
  唐敖點頭,將藥方取來。多九公遞給通使,只見上面寫著:保產無憂散:全當歸壹錢伍分、川厚樸(薑汁炒)柒分、生黃?捌分、川貝母(研)壹錢、兔絲子壹錢伍分、川羌活壹錢伍分、炙甘草伍分、川芎壹錢伍分、枳殼(麩炒)陸分、祁艾柒分、荊芥捌分、白芍(酒炒,春夏秋用,冬不用)壹錢伍分、生薑參片。專治胎動不安,服之立見寧靜。如勞力見紅,尚未十分傷動者,即服數劑,亦可保胎。
  通使道:「此是安胎之方;不知乳癰可有妙藥?」多九公道:「治乳癰,用蔥白一斤搗爛取汁,以好黃酒分二次沖服。外用麥芽壹兩煎湯頻洗,加蝦醬少許同煎尤妙,雖鹹無妨;蓋鹹能軟堅,蝦能通乳,乳通其腫自消。仍用舊梳時常輕輕梳之,自必痊癒。這二方雖極奇效,奈已耽擱兩日,此時須急煎服,或可療治。」通使連連點頭,將方拿去。過了幾日,王妃病皆脫體。
  國王雖然歡喜,因想起音韻一事,甚覺後悔,意欲多送銀兩,不傳韻學。通使往返說了數遍,多九公那裡肯依,情願分文不要。國王無法,只得與諸臣計議,足足議了三日,這才寫了幾個字母,密密封固,命通使交給多九公,再三叮囑,千萬不可輕易傳人。俟到貴邦再為拆看。字雖無多,精華俱在其內,慢慢揣摹,自能得其三昧。多九公把字母交唐敖收藏,隨即提筆寫方:鐵扇散:象皮(切薄片,用鐵篩微火焙黃色,以乾為度)肆錢、龍骨(用上白者)肆錢、古石灰(須數百年者方佳)肆兩、枯白礬(將生礬入鍋熬透,以體輕方妙)肆兩、寸柏香(即松香之黑色者)肆兩、松香肆兩、與寸柏香一同熔化,傾水中,取出晾乾,共研極細末,收磁罐中。遇刀石破傷,或食嗓割斷,或腹破腸出,用藥即敷傷口,以扇扇之,立時收口結疤。忌臥熱處。如傷處發腫,煎黃連水以翎毛蘸塗之即消。
  七釐散:麝香伍分、冰片伍分、硃砂伍錢、紅花陸錢、乳香陸錢、沒藥陸錢、兒茶壹兩、血竭肆兩,共為細末,磁瓶收貯,黃蠟封口。隨時皆可修制,五月五日午時更妙,總以虔心潔淨為主。專治金石跌打損傷,骨斷筋折。血流不止者,乾敷傷處,血即止。不破皮者,用燒酒調敷,並用藥七釐,燒酒沖服。亦治食嗓割斷。無不神效。燒酒須用大麴作者。
  多九公把藥方寫了,付給通使,通使再三稱謝。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覓蠅頭林郎貨禽鳥 因恙體枝女作螟蛉

  話說多九公將藥方寫了。通使接過道:「國主因敝邦水土惡劣,向來人民多患癰疽,意欲奉懇大賢賜一妙方,可肯賜教?」多九公道:「金銀藤乃瘡毒要藥,不知貴處可有?」通使道:「敝地此物甚多,因過於寒涼,人皆不用。」多九公道:「這是醫家不能深究藥性,豈可盡信。昔人言:『忍冬久服,長年益壽。』若果寒涼,豈能如此?況古本《本草》言『忍冬味甘性溫』,近世《本草》雖有『微寒』之說,不過因其清熱敗毒,豈是泄火大涼之物。」登時又寫了兩個藥方:
  忍冬湯:金銀藤(連枝帶葉)伍兩(如無鮮的,或用乾金銀藤肆兩伍錢、乾金銀花伍錢代之)、生甘草壹兩。將金銀藤以木槌敲碎,用水兩大碗,同甘草放砂鍋內,煎至一大碗,加入無灰黃酒一大碗,再煎數沸,共成一大碗,去渣,分作三服,一日一夜吃盡。專治癰疽、發背、一切無名腫毒。不論發在頭項腰腳等處,並皆治之。未潰即散,已潰敗毒收口。病重者不過數劑即愈。忌鋼鐵器。
  大歸湯:全當歸(要整的壹個,酒洗)捌錢貳分、金銀花陸錢、淨連翹伍錢、生黃?參錢、蒲公英參錢、生甘草壹錢捌分(病在上部加川芎壹錢;中部加桔梗壹錢;下部加牛膝壹錢)。水對無灰黃酒各壹碗,煎至壹碗,去渣,溫服。專治癰疽、發背、一切無名腫毒。初起者即消,已潰者收功。輕者五劑,重者十劑即愈。
  多九公道:「此二方專治一切腫毒,初起者速服即消,已潰者亦能敗毒收口。大約古人癰疽各方,無出其右了。」說罷拜辭,同唐敖乘了轎馬回船。國王又命大臣前來相送。通使帶領人夫,把銀子送來。多九公仍要推辭,通使再三不肯。林之洋道:「國王既實意送來,想來九公也實意要收的。與其學那俗態,半推半就,耽擱工夫;據俺主意:不如從實收了,倒也爽快。」多九公只得道謝收下。
  通使向三人打躬道:「小子有個小女,乳名蘭音,現年十四歲。自從幼年患了肚腹膨脹之病,服藥無數,至今總未脫體。連日病勢甚重。小子欲求大賢一看,恐勞大駕,特命小女乘輿而來,現在外面。求大賢細細診視,可有幾希之望?倘能救其一命,真是恩同再造!
  多九公道:「既如此,何不請進?」通使吩咐僕人。不多時,有個老嬤,攙著蘭音進艙,向眾人拜了,一齊歸坐。多九公看那女子,生得蛾眉杏目,十分清秀,惟面帶青黃,腹脹如鼓,看了多時,摸不著是何病症,只管呆呆發愣。
  唐敖道:「敝友素日不諳女科。小弟雖不知醫,恰好祖上傳有秘方,專治小兒肚腹膨脹。令愛此病,還是近日染的,還是自幼染的?若是近日染的。恐有天癸不調等症,小弟素於此道不精,不敢冒昧用藥。如係自幼染的,尚可代為醫治。」通使道:「小女此病,係五六歲染的,今已七八年了。」唐敖道:「既是五六歲染的,此係幼年停食不化,日久變為蟲積,以致膨脹。醫家不知,往往誤用克食消導之藥,徒傷脾胃,與病無益。令愛歷年所服何藥?可曾服過殺蟲之劑?」通使搖頭道:「小女向來所服,總是神麴、山查、枳實、大黃之類,並未吃過甚麼殺蟲之藥。」唐敖道:「今日幸遇小弟,也是令愛病要脫體。我家祖傳秘方,只用雷丸、使君子二味,不過五六劑,蟲下即愈。」說罷,提筆開方。呂氏將女子請進內艙獻茶。此女自幼跟著父親學會三十六國番語,與婉如一見如故,言談間十分相投。
  唐敖把藥方遞給通使道:「小弟這個藥方,用雷丸伍錢,同蒼朮貳錢煮熟,將蒼朮去了,只用雷丸去皮炒乾,使君子去殼用肉伍錢炒乾,共研細末,分作陸服,俟小兒吃飯時,用雞蛋壹貳個打破去殼,用藥末壹服放入碗內攪勻,照常加油鹽蔥蒜等物煎炒,給小兒吃了。那蟲只知雞蛋之香,那知卻有藥料在向。每日貳服。不過數日,蟲隨大解下來,自然痊癒。總而言之:凡小兒面黃肌瘦,肚腹膨脹,大約總因停食日久不化,變為蟲積。雷丸、使君子,最能殺蟲,故能立見其效。」通使收了藥方,十分歡喜,再三拜謝,即同蘭音辭別而去。
  多九公道:「老夫只顧治病,忙了幾日,不知林兄雙頭鳥兒究竟如何?」林之洋道:「俺正要拜謝。虧得九公把世子醫好,俺的鳥兒才能出脫。雖有幾分利息,就只可恨那個『義僕』不肯真心待俺,務要扣俺半價,方肯付銀。扳談多時,講他不過,只得回來,銀子還存他處。就請二位同俺一走,相幫說說,倘得少扣幾分,俺自做東相請。
  三人一齊上岸。到了大宦人家,林之洋把那小廝喚出,同他討價。小廝拿出一封銀子,仍是半價。唐敖道:「我們賣貨,諸事勞動,自應重謝;但何至要分一半?未免太過了!」小廝回答幾句,唐敖不憧。忽聽多九公放開喉音,唧唧呱呱,大聲喊叫。小嘶嚇的只管打躬,隨即進內,又取出一封銀了。多九公打開,取出兩錠,付給小廝;其餘交給林之洋。齊歸舊路。唐敖道:「剛才小廝所說之話,一字不懂。不知小弟同他所說之話,他可曉得?後來九公同他喊叫甚麼,他竟如此害怕?」多九公道:「我們天朝乃萬邦之首,所有言談,無人不知。那小廝因唐兄說:『何至要分一半?』他道:『本處向例如此,一毫不能相讓。』。老夫因他『一毫不讓』之話,未免氣惱,於是大聲喊叫,說他私透消息,教我們增價,伙騙主人。他聽這話,恐主人聽見,急急將銀取出。好在我們並不圖他下次生意,那個還販雙頭鳥兒再來貨賣!樂得且多幾兩銀子,大家多醉幾日,也是好的。
  來到船上,正要開船,誰知通使忽又帶著女兒,也不命人通報,匆匆忙忙,滿眼滴淚,走進艙來。唐敖見這光景,只當藥用錯了,嚇的驚疑不止。通使滿眼垂淚,向唐敖下拜道:「求大賢救我父女兩命!」唐敖嚇的忙還禮道:「二位請起!為何行此大禮?」通使同蘭音起來歸坐道:「小女因這孽病糾纏年久,晝夜不安,屢尋自盡,俱虧乳母相救。小子正在束手無策,忽蒙大賢賜給秘方,我父女以為從此病可脫體。不意雷丸、使君子此處歷來不產,雖出千金,亦不可得,問之醫家,也都不知。小子因此驚慌,特帶小女趕來。幸喜大賢尚未開船,想是他絕處逢生,惟求大賢,或將此藥見賜兩服,或另賜妙方。倘得身安,定以千金奉謝,決不食言。
  唐敖道:「小弟如有此藥,早已奉送,不過數十文之事,何須千金之贈。奈身邊並未帶來。至另開藥方之說,小弟素不知醫,從何開起?況令愛之症,細推病源,實係蟲積,非雷丸、使君子不能見功;即另有良方,也難見效。當日有人患一怪症,每逢說話,腹中也照樣說話。彼時雖有醫家識得此症名喚『應聲蟲』,及至用藥,仍無效驗。後來遇一名醫,付給《本草》一部,令病人將上面藥名按次讀去。病人每讀一藥,腹中也讀一藥。及至讀到雷丸,腹中忽然無聲,再讀別藥,仍舊有聲。於是即用雷丸與病人連進數服,蟲下而愈。可見殺蟲無過於此。不意貴處竟無此藥,這是令愛災難未退,小弟安能另有別法!
  通使聽了,默默無言,只管發愣。蘭音聽見唐敖別無良方,不覺放聲慟哭,十分慘切。眾人聽著,莫不點頭歎息。通使在旁,滿面愁容,只管搔首。婉如把蘭音請入內艙,再三勸解,這才止悲。停了多時,通使不便久坐,因命乳母告知蘭音,一同回去。蘭音聽見要去,復又大放悲聲,跪在唐敖面前,只求救命。唐敖命乳母攙起,再三安慰。勸他回去好好將養,將來自然痊癒。蘭音那肯動身,啼哭不止。哭了多時,因久病身弱,忽然暈倒,人事不知,虧得乳母極力解救,這才甦醒。通使見女兒這般光景,明知凶多吉少,只急的連連頓足,淚落不止。左思右想,躊躇多時,因向僕人耳邊說了幾句,即到唐敖面前跪下道:「大賢在上。小子聞古人云:『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今我父女兩命皆懸大賢之手,只要大賢肯發慈心,我父女就可超生了。
  唐敖忙攙起道:「尊駕此言,小弟不解,尚求明示。倘可為力,豈肯袖手!」通使立起道:「小子今年業已六旬,跟前只此一女,自患病以來,費盡心力,百般醫治,從無微效。其母久已憂慮而亡。前有異人,曾言此女必須投奔外邦,如遇唐氏大仙,或可冀其長年。今遇大賢,雖傳秘方,奈無此藥;失此良緣,豈有病痊之日?所以他十分傷悲。小子因思小女既已命定投奔外邦方能長年,難得大賢恰又姓唐,兼之作人慷慨,一見如故,不揣冒昧,意欲懇求大賢不棄微賤,將小女作為義女,帶至天朝。倘得病痊,俟其年長,即求大德代為婚配,完其終身。小子生生世世,永感不忘!如大賢不肯帶去,此地既少良醫,又無妙藥,多則一年,少則半載,無非命歸泉路。小子素以此女視為掌珠,數年來因其抱病,代為操勞,鬚髮已白,寢食俱廢。若再睹其去世,何能為情?大約此女一死,小子也不能活了!」說罷,不覺大哭。蘭音在旁,更是嚎啕不止。合船人無不憐憫。林之洋道:「妹夫素日最喜做好事,如今這樣現成好事,你若不應承,俺替你應承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談字母妙語指迷團 看花燈戲言猜啞謎

  話說林之洋向通使道:「老兄果真捨得令愛教俺妹夫帶去,俺們就替你帶去,把病治好,順便帶來還你。」蘭音向通使垂淚道:「父親說那裡話來!母親既已去世,父親跟前別無兒女,女兒何能拋撇遠去?今雖抱病,不能侍奉,但父女能得團聚,心是安的,豈可一旦分為兩處!」通使道:「話雖如此,吾兒之病,若不投奔他邦,以身就藥,何能脫體?現在病勢已到九分,若再耽擱,一經不起,教為父的何以為情?少不得也是一死!此時父女遠別,雖是下策,吾女倘能病好,便中寄我一信,為父自然心安。以此看來:遠別一層,不但不是下策,竟可保全我們兩命。況天朝為萬邦之首,各國至彼朝覲的甚多,安知日後不可搭了鄰邦船只來看我哩。你今遠去,雖不能在家侍奉,從此我能多活幾年,也就是你仰體盡孝之處。現在承繼有人,宗祧一事,亦已無虞。你在船上,又有大賢令甥女作伴,我更放心。為父主意已定,吾兒依我,方為孝女。不必猶疑,就拜大賢為父。此去天朝,倘能病痊,將來自有好處。」即攜蘭音向唐敖叩拜,認為義父,並拜多、林及呂氏諸人。通使也與唐敖行禮,再再諄托。唐敖還禮道:「尊駕以兒女大事見委,小弟敢不盡心!誠忍效勞不周,有負所托,甚為惶恐!此去惟有將令愛之恙上緊療治。第我等日後回鄉,能否繞路再到貴處,不能預定。至令愛姻事,亦惟盡心酌辦,以報知己,幸無掛懷!」只見通使僕人取了銀子送來。通使道:「這是白銀一千,內有五百,乃小弟微敬,其餘五百,為小女藥餌及婚嫁之費。至於衣服首飾,小弟均已備辦,不須大賢費心。」眾僕人抬了八隻皮箱上來。   唐敖道:「令愛衣飾各物既已預備,自應令其帶去;所賜之銀,斷不敢領。至姻嫁之費,亦何須如此之多,仍請尊駕帶回,小弟才能應命。」通使道:「小子跟前別無兒女,留此無用。況家有薄田,足可度日。望大賢帶去,小子才能心安。」多九公道:「通使大人多贈銀兩,無非愛女之意,唐兄莫若權且收下,將來俟小姐婚嫁,盡其所有,多辦妝奩送去,豈不更妙?」唐敖連連點頭,即命來人將銀裝入箱內,抬進後艙。父女灑淚而別。蘭音從此呼呂氏為舅母,呼婉如為表姊;帶著乳母,就與婉如一同居住。   眾人收拾開船。多九公要到後面看舵,唐敖道:「九公那位高徒向來看舵甚好,何必自去?難道不看字母麼?」多九公笑道:「我倒忘了。」唐敖取出字母,只見上面寫著:   昌○○○○○○○○○○○○○○○○○○○○○   茫○○○○○○○○○○○○○○○○○○○○○   秧○○○○○○○○○○○○○○○○○○○○○   梯    ○○○○○○○○○○○○○○○○○○○○○   秧   羌○○○○○○○○○○○○○○○○○○○○○   商○○○○○○○○○○○○○○○○○○○○○   槍○○○○○○○○○○○○○○○○○○○○○   良○○○○○○○○○○○○○○○○○○○○○   囊○○○○○○○○○○○○○○○○○○○○○   杭○○○○○○○○○○○○○○○○○○○○○   批    ○○○○○○○○○○○○○○○○○○○○○   秧   方○○○○○○○○○○○○○○○○○○○○○   低    ○○○○○○○○○○○○○○○○○○○○○   秧   姜○○○○○○○○○○○○○○○○○○○○○   妙    ○○○○○○○○○○○○○○○○○○○○○   秧   桑○○○○○○○○○○○○○○○○○○○○○   郎○○○○○○○○○○○○○○○○○○○○○   康○○○○○○○○○○○○○○○○○○○○○   倉○○○○○○○○○○○○○○○○○○○○○   昂○○○○○○○○○○○○○○○○○○○○○   娘○○○○○○○○○○○○○○○○○○○○○   滂○○○○○○○○○○○○○○○○○○○○○   香○○○○○○○○○○○○○○○○○○○○○   當○○○○○○○○○○○○○○○○○○○○○   將○○○○○○○○○○○○○○○○○○○○○   湯○○○○○○○○○○○○○○○○○○○○○   瓤○○○○○○○○○○○○○○○○○○○○○   兵    ○○○○○○○○○○○○○○○○○○○○○   秧   幫○○○○○○○○○○○○○○○○○○○○○   岡○○○○○○○○○○○○○○○○○○○○○   臧○○○○○○○○○○○○○○○○○○○○○              張張張珠珠張珠珠珠珠珠   張真中珠招齋知遮詁氈專              鷗婀鴉逶均鶯帆窩窪歪汪   廂○○○○○○○○○○○○○○○○○○○○○

三人翻來覆去,看了多時,絲毫不懂。林之洋道:「他這許多圈兒,含著甚麼機關?大約他怕俺們學會,故意弄這迷團騙俺們的!」唐敖道:「他為一國之主,豈有騙人之理?據小弟看來:他這張、真、中、珠……十一字,內中必藏奧妙。他若有心騙人,何不寫許多難字,為何單寫這十一字?其中必有道理!」多九公道:「我們何不問問枝小姐?他生長本國,必是知音的。」林之洋把婉如、蘭音喚出,細細詢問。誰知蘭音因自幼多病,雖讀過幾年書,並未學過音韻。三人聽了,不覺興致索然,只得暫且擱起。
  過了幾時,到了智佳國。林之洋上去賣貸,唐敖同多九公上岸尋找雷丸、使君子,此處也無此藥。後來訪到鄰國販貨人家,費了若干唇舌,送了許多藥資,才買了一料,隨即炮制。一連三日,蘭音共吃了六服,打下許多蟲來,登時腹消病癒,飲食陡長,與好人一樣。
  唐敖歡喜非常,因同多、林二人商議道:「通使跟前別無兒女,此女病既脫體,又常思親;好在此地離歧舌不遠,莫若送他回去,使他骨肉團圓,豈不是件好事!」二人都以為然。蘭音聞知甚喜。林之洋道:「這裡賣貨還有耽擱。據俺主意:索性把他送去,俺們再到智佳賣貨也好。」唐敖道:「如此更妙。」隨即開船。走了幾日,這日剛到歧舌交界,蘭音忽然霍亂嘔吐不止;吐到後來,竟至人事不知,滿口譫語,十分沉重。林之洋道:「這個甥女,據俺看來:只怕是個『離鄉病』。」唐敖道:「何謂『離鄉病』?」林之洋道:「一經患病,離了本鄉,登時就安,就叫『離鄉病』。這個怪症,雖是俺新謅的,但他父親曾說此女必須投奔外邦,方能有命。果然到了智佳,病就好了;如今送他回來,才到他國交界,就患這個怪症。看這光景,他生成是個離鄉命。俺們何苦送他回去,枉送性命?據俺主意:快離此地罷。」即命水手掉轉船頭,仍向智佳而來。剛出歧舌交界,蘭音之病,果然痊癒。蘭音聞知這個詳細,只好把思親之心,暫且收了。
  唐敖在船無事,又同多、林二人觀看字母,揣摹多時。唐敖道:「古人云:『書讀千遍,其義自見。』我們既不懂得,何不將這十一字讀的爛熟?今日也讀,明日也讀,少不得嚼些滋味出來。」多九公道:「唐兄所言甚是。況字句無多,我們又閑在這裡,借此也可消遣。且讀兩日,看是如何。但這十一字,必須分句,方能順口。據老夫愚見:首句派他四字,次句也是四字,末句三字,不知可好?」林之洋道:「句子越短,越對俺心路,那怕兩字一句,俺更歡喜。就請九公教俺幾遍,俺好照著讀去。」多九公道:「首句是『張真中珠』,次句『招齋知遮』,三句『詁氈專』,這樣明明白白。還要教麼?你真變成小學生了。」二人讀到夜晚,各去安歇。林之洋惟恐他們學會,自已不會,被人恥笑;把這十一字高聲朗誦,如念咒一般,足足讀了一夜。
  次日,三人又聚一處,講來講去,仍是不懂。多九公道:「枝小姐既不曉得音韻,我想婉如姪女他最心靈,或者教他幾遍,她能領略,也未可知。」林之洋將婉如喚出,蘭音也隨出來,唐敖把這緣故說了,婉如也把「張真中珠」讀了兩遍,拿著那張字母同蘭音看了多時。蘭音猛然說道:「寄父請看上面第六行『商』字,若照『張真中珠』一例讀去,豈非『商申樁書』麼?」唐、多二人聽了,茫然不解。林之洋點頭道:「這句『商申樁書』,俺細聽去,狠有意味。甥女為甚道恁四字?莫非曾見韻書麼?」蘭音道:「甥女何嘗見過韻書。想是連日聽舅舅時常讀他,把耳聽滑了,不因不由說出這四字。其實甥女也不知此句從何而來。」多九公道:「請教小姐:若照『張真中珠』,那個『香』字怎樣讀?」蘭音正要回答。林之洋道:「據俺看來:是『香欣胸虛』。」蘭音道:「舅舅說的是。」唐敖道:「九公不必談了。俗語說的:『熟能生巧。』舅兄昨日讀了一夜,不但他已嚼出此中意味,並且連寄女也都聽會,所以隨問隨答,毫不費事。我們別無良法,惟有再去狠讀,自然也就會了。」多九公連連點頭。
  二人復又讀了多時,唐敖不覺點頭道:「此時我也有點意思了。」林之洋道:「妹夫果真領會?俺考你一考:若照『張真中珠』,『岡』字怎讀?」唐敖道:「自然是『岡根公孤』了。」林之洋道:「『秧』字呢?」婉如接著道:「『秧因雍淤』。」多九公聽了,只管望著發愣。想了多時,忽然冷笑道:「老夫曉得了:你們在歧舌國不知怎樣騙了一部韻書,夜間暗暗讀熟,此時卻來作弄老夫。這如何使得?快些取出給我看看!」林之洋道:「俺們何曾見過甚麼韻書。如欺九公,教俺日後遇見黑女,也象你們那樣受罪。」多九公道:「既無韻書,為何你們說的,老夫都不懂呢?」唐敖道:「其實並無韻書,焉敢欺瞞。此時縱讓分辯,九公也不肯信;若教小弟講他所以然之故,卻又講不出。九公惟有將這『張真中珠』再讀半日,把舌尖練熟,得了此中意味,那時才知我們並非作弄哩。」多九公沒法,只得高聲朗誦,又讀起來。讀了多時,忽聽婉如問道:「請問姑夫:若照『張真中珠』,不知『方』字怎樣讀?」唐敖道:「若論『方』字……」話未說完,多九公接著道:「自然是『方分風夫』了。」唐敖拍手笑道:「如今九公可明白了。這『方分風夫』四字,難道九公也從甚麼韻書看出麼?」多九公不覺點頭道:「原來讀熟卻有這些好處。」大家彼此又問幾句,都是對答如流。林之洋道:「俺們只讀得張、真、中、珠……十一字,怎麼忽然生出許多文法?這是甚麼緣故?」唐敖道:「據小弟看來:即如五聲『通、同、桶、痛、禿』之類,只要略明大義,其餘即可類推。今日大家糊裡糊塗把字母學會,已算奇了;寄女同姪女並不習學,竟能聽會,可謂奇而又奇。而且習學之人還未學會,旁聽之人倒先聽會,若不虧寄女道破迷團,只怕我們還要亂猜哩。但張、真、中、珠……十一字之下還有許多小字,不知是何機關?
  蘭音道:「據女兒看來:下面那些小字,大約都是反切,即如『張鷗』二字,口中急急呼出,耳中細細聽去,是個『周』字;又如『珠汪』二字,急急呼出,是個『莊』字。下面各字,以『周、莊』二音而論,無非也是同母之字,想來自有用處。」唐敖道:「讀熟上段,既學會字母,何必又加下段?豈非蛇足麼?」多九公道:「老夫聞得近日有『空谷傳聲』之說,大約下段就是為此而設。若不如此,內中缺了許多聲音,何能傳響呢?」唐敖道:「我因寄女說『珠汪』是個『莊』字;忽然想起上面『珠窪』二字,昔以『珠汪』一例推去,豈非『撾』字麼?」蘭音點頭道:「寄父說的是。」林之洋道:「這樣說來:『珠翁』二字,是個『中』字,原來俺也曉得反切了。妹夫:俺拍『空谷傳聲』,內中有個故典,不知可是?」說罷,用手拍了十二拍;略停一停,又拍一拍;少停,又拍四拍。唐、多二人聽了茫然不解。婉如道:「爹爹拍的大約是個『放』字。」林之洋聽了,喜的眉開眼笑,不住點頭道:「將來再到黑齒,倘遇國母再考才女,俺將女兒送去,怕不奪個頭名狀元回來。」唐敖道:「請教姪女:何以見得是個『放』字?」婉如道:「先拍十二拍,按這單字順數是第十二行;又拍一拍,是第十二行第一字。」唐敖道:「既是十二行第一字,自然該是『方』字,為何卻是『放』字?」婉如道:「雖是『方』字,內中含著『方、房、倣、放、佛』,陰、陽、上、去、入五聲,所以第三次又拍四拍,才歸到去聲『放』字。」林之洋道:「你們慢講,俺這故典,還未拍完哩。」於是又拍十一拍,次拍七拍,後拍四拍。唐敖道:「昔照姪女所說一例推去,是個『屁』字。」多九公道:「請教林兄是何故典?」林之洋道:「這是當日吃了朱草濁氣下降的故典。」多九公道:「兩位姪女在此,不該說這頑話。而且音韻一道,亦莫非學問,今林兄以屁夾雜在學問裡,豈不近於褻瀆麼?」林之洋道:「若說屁與學問夾雜就算褻瀆,只怕還不止俺一人哩。」唐敖道:「怪不得古人講韻學,說是天籟,果然不錯。今日小弟學會反切,也不在歧舌辛苦一場。」林之洋道:「日後到了黑齒,再與黑女談論,他也不敢再說『問道於盲』了。」唐敖道:「前在巫咸,九公曾言要將祖傳秘方刊刻濟世,小弟彼時就說:『人有善念,天必從之。』果然到了歧舌,就有世子王妃這些病症,不但我們叨光學會字母,九公還發一注大財。可見人若存了善念,不因不由就有許多好事湊來。
  這日到了智佳國,正是中秋佳節,眾水手都要飲酒過節,把船早早停泊。唐敖因此處風景語言與君子國相倣,約了多、林二人要看此地過節是何光景。又因向聞此地素精籌算,要去訪訪來歷,不多時,進了城,只聽炮竹聲喧,市中擺列許多花燈,作買作賣,人聲喧嘩,極真熱鬧。林之洋道:「看這花燈,倒像俺們元宵節了。」多九公道:「卻也奇怪!」於是找人訪問。原來此處風俗,因正月甚冷,過年無趣,不如八月天高氣爽,不冷不熱,正好過年,因此把八月初一日改為元旦,中秋改為上元。此時正是元宵佳節,所以熱鬧。三人觀看花燈,就便訪問素精籌算之人。訪來訪去,雖有幾人,不過略知大概,都不甚精。只有一個姓米的精於此技。及至訪到米家,誰知此人已於上年中秋帶著女兒米蘭芬往天朝投奔親戚去了。又到四處訪問。
  訪了多時,忽見一家門首貼著一個紙條,上寫「春社候教」。唐敖不覺歡喜道:「不意此地竟有燈謎,我們何不進去一看?或者機緣湊巧,遇見善曉籌算之人,也未可知。」多九公道:「如此甚好。」三人一齊舉步,剛進大門,那二門上貼著「學館」兩個大字,唐、多二人不覺吃了一嚇,意欲退轉,奈捨不得燈謎。林之洋道:「你們只管大膽進去。他們如要談文,俺的『鳥槍打』,當日在淑士國也曾有人佩服的,怕他怎的!」二人只得跟著到了廳堂,壁上貼著各色紙條,上面寫著無數燈謎,兩旁圍著多人在那裡觀看,個個儒巾素服,斯文一脈,並且都是白髮老翁,並無少年在內,這才略略放心。主人讓坐。三人進前細看,只見內有一條,寫著:「『萬國咸寧』,打《孟子》六字,贈萬壽香一束。」多九公道:「請教主人:『萬國咸寧』,可是『天下之民舉安』?」有位老者應道:「老丈猜的不錯。」於是把紙條同贈物送來。多九公道:「偶爾遊戲,如何就要叨賜?」老者道:「承老丈高興賜教,些須微物,不過略助雅興,敝處歷來猜謎都是如此。秀才人情,休要見笑。」多九公連道:「豈敢!……」把香收了。唐敖道:「請教九公:前在途中所見眼生手掌之上,是何國名?」多九公道:「那是深目國。」唐敖聽了,因高聲問道:「請教主人:『分明眼底人千里』,打個國名,可是『深目』?」老者道:「老丈猜的正是。」也把贈物送來。旁邊看的人齊聲贊道:「以『千里』刻劃『深』字,真是絕好心思!做的也好,猜的也好!」林之洋道:「請問九公,俺聽有人把女兒叫作『千金』,想來『千金』就是女兒了?」多九公連連點頭。林之洋道:「如果這樣,他那壁上貼著一條『千金之子』,打個國名,敢是『女兒國』了?俺去問他一聲。」誰知林之洋說話聲音甚大,那個老者久已聽見,連忙答道:「小哥猜的正是。」唐敖道:「這個『兒』字做的倒也有趣。」林之洋道:「那『永賜難老』打個國名……」老者笑道:「此間所貼級條,只有『永錫難老』,並無『永賜難老』。」林之洋忙改口道:「俺說錯了。那『永錫難老』,可是『不死國』?上面畫的那只螃蟹,可是『無腸國』?」老者道:「不錯。」也把贈物送來,林之洋道:「可惜俺滿腹詩書,還有許多『老子、少子」,奈俺記性不好,想他不出。」旁邊有位老翁道:「請教小哥:這部『少子』是何書名?」唐敖聽了,不覺暗暗著急。林之洋道:「你問『少子』麼?就是『張真中珠』。」老翁道:「請教小哥:「何謂『張真中珠』?」林之洋道:「俺對你說,這個『張真中珠』,就是那個『方分風夫』。」老翁道:「請問『方分風夫』又是怎講?」林之洋道:「『方分風夫』,便是『岡根分孤』。」老翁笑道:「尊兄忽然打起鄉談,這比燈謎還覺難猜。與其同兄閑談,到不如猜謎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訪籌算暢游智佳國 觀豔妝閑步女兒鄉

  話說老者正同林之洋講話,忽聽那邊有人問道:「請教主人:『比肩民』打《孟子》五字,可是『不能以自行』?」主人道:「是的。」唐敖道:「九公,你看:那兩句《滕王閣序》打個藥名,只怕小弟猜著了。」因問道:「請教主人:『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可是『生地』?」主人道:「正是。」林之洋道:「俺又猜著幾個國名。請問老兄:『腿兒相壓』可是『交脛國』?『臉兒相偎』可是『兩面國』?『孩提之童』可是『小人國』?『高郵人』可是『元股國』?」主人應道:「是的。」於是把賜物都送來。唐敖暗暗問道:「請教舅兄:『高郵人』怎麼卻是『元股國』?」林之洋道:「高郵人綽號叫作『黑尻』,妹夫細細摹擬黑尻形狀,就知俺猜的不錯了。」多九公詫異道:「怎麼高郵人的『黑尻』,他們外國也都曉得?卻也奇怪。」林之洋道:「有了若干贈物,俺更高興要打了。請問主人:『遊方僧』打《孟子》四字,可是『到處化緣』?」眾人聽了,哄堂大笑。唐敖羞的滿面通紅道:「這是敝友故意取笑。請問主人,可是『所過者化』?」主人道:「正是。」隨將贈物送過。
  多九公暗暗埋怨道:「林兄書既不熟,何妨問問我們,為何這樣性急?」言還未了,林之洋又說道:「請問主人:『守歲』二字打《孟子》一句,可是『要等新年』?」眾人復又大笑。多九公忙說道:「敝友慣會鬥趣,諸位休得見笑。請教主人:可是『以待來年』?」主人應道:「正是。」多九公向唐敖遞個眼色,一齊起身道:「多承主人厚賜。我門還要趲路,暫且失陪,只好『以待來年』倘到貴邦,再來請教了。」主人送出門外。三人來到鬧市。多九公道:「老夫見他無數燈謎,正想多打幾條,顯顯我們本領;林兄務必兩次三番催我們出來,這是何苦!」林之洋道:「九公這是甚話!俺好好在那裡猜謎,何曾催你出來?俺正怪你打斷俺的高興,九公倒賴起俺來。」唐敖道:「那部《孟子》乃人所共知的,舅兄既不記得,何妨問問我們。你只顧隨口亂謅,他們聽了,都忍不住笑,小弟同九公在旁,如何站得住?豈非舅兄催我們走麼!
  林之洋道:「俺只圖多打幾個裝些體面,那知反被恥笑。他們也不知俺名姓,由他笑去。今日中秋佳節,幸虧早早回來,若只顧猜謎,還誤俺們飲酒賞月哩。
  唐敖道:「前在勞民國,九公曾說:『勞民永壽,智佳短年。』既是短年,為何都是老翁呢?」多九公道:「唐兄只見他們鬚髮皆白,那知那些老翁才只三四十歲,他們鬍鬚總是未出土先就白了。」唐敖道:「這卻為何?」多九公道:「此處最好天文、卜筮、勾股算法,諸樣奇巧,百般技藝,無一不精。並且彼此爭強賭勝,用盡心機,苦思惡想,愈出愈奇,必要出人頭地,所以鄰國俱以『智佳』呼之。他們只顧終日構思,久而久之,心血耗盡,不到三十歲,鬢已如霜,到了四十歲,就如我們古稀之外;因此從無長壽之人。話雖如此,若同伯慮比較,此處又算高壽了。」林之洋道:「他們見俺生的少壯,把俺稱作小哥,那知俺還是他老兄哩。
  唐敖道:「我們雖少猜幾個燈謎,恰好天色尚早,還可盡興暢游。」三人又到各處觀看花燈,訪問籌算。好在此地是金吾不禁,花燈徹夜不絕,足足游了一夜。及至回船,飲了幾杯,天已發曉。林之洋道:「如今月還未賞,倒要賞日了。
  水手收拾開船。枝蘭音因病已好,即寫一封家信,煩九公轉托便船寄去;在船無事,惟有讀書消遣,或同婉如作些詩賦,請唐敖指點。
  行了幾日,到了女兒國,船只泊岸。多九公來約唐敖上去遊玩。唐敖因聞得太宗命唐三藏西天取經,路過女兒國,幾乎被國王留住,不得出來,所以不敢登岸。多九公笑道:「唐兄慮的固是。但這女兒國非那女兒國可比。若是唐三藏所過女兒國,不獨唐兄不應上去,就是林兄明知貨物得利,也不敢冒昧上去。此地女兒國卻另有不同,歷來本有男子,也是男女配合,與我們一樣。其所異於人的,男子反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人,以治外事。男女雖亦配偶,內外之分,卻與別處不同。」唐敖道:「男為婦人,以治內事,面上可脂粉?兩足可須纏裹?」林之洋道:「聞得他們最喜纏足,無論大家小戶,都以小腳為貴;若講脂粉,更是不能缺的。幸虧俺生天朝,若生這裡,也教俺裹腳,那才坑死人哩!」因從懷中取出一張貨單道:「妹夫,你看:上面貨物就是這裡賣的。」唐敖接過,只見上面所開脂粉、梳篦等類,盡是婦女所用之物。看罷,將單遞還道:「當日我們嶺南起身,查點貨物,小弟見這物件帶的過多,甚覺不解,今日才知卻是為此。單內既將貨物開明,為何不將價錢寫上?」林之洋道:「海外賣貨,怎肯預先開價,須看他缺了那樣,俺就那樣貴。臨時見景生情,卻是俺們飄洋討巧處。」唐敖道:「此處雖有女兒國之名,並非純是婦人,為何要買這些物件?」多九公道:「此地向來風俗,自國王以至庶民,諸事儉樸;就只有個毛病,最喜打扮婦人。無論貧富,一經講到婦人穿戴,莫不興致勃勃,那怕手頭拮據,也要設法購求。林兄素知此處風氣,特帶這些貨物來賣。這個貨單拿到大戶人家,不過三兩日就可批完,臨期?銀發貨。雖不能如長人國、小人國大獲其利,看來也不止兩三倍利息。」唐敖道:「小弟當日見古人書上有『女治外事,男治內事』一說,以為必無其事;那知今日竟得親到其地。這樣異鄉,定要上去領略領略風景。舅兄今日滿面紅光,必有非常喜事,大約貨物定是十分得彩,我們又要暢飲喜酒了。」林之洋道:「今日有兩隻喜鵲,只管朝俺亂噪;又有一對喜蛛,巧巧落俺腳上,只怕又象燕窩那樣財氣,也不可知。」拿了貨單,滿面笑容去了。
  唐敖同多九公登岸進城,細看那些人,無老無少,並無鬍鬚;雖是男裝,卻是女音;兼之身段瘦小,裊裊婷婷。唐敖道:「九公,你看:他們原是好好婦人,卻要裝作男人,可謂矯揉造作了。」多九公笑道:「唐兄:你是這等說;只怕他們看見我們,也說我們放著好好婦人不做,卻矯揉造作,充作男人哩。」唐敖點頭道:「九公此話不錯。俗話說的:『習慣成自然。』我們看她雖覺異樣,無如她們自古如此;他們看見我們,自然也以我們為非。此地男子如此,不知婦人又是怎樣?」多九公暗向旁邊指道:「唐兄:你看那個中年老嫗,拿著針線做鞋,豈非婦人麼?」唐敖看時,那邊有個小戶人家,門內坐著一個中年婦人:一頭青絲黑髮,油搽的雪亮,真可滑倒蒼蠅,頭上梳一盤龍?兒,鬢旁許多珠翠,真是耀花人眼睛;耳墜八寶金環;身穿玫瑰紫的長衫,下穿蔥綠裙兒;裙下露著小小金蓮。穿一雙大紅繡鞋,剛剛只得三寸;伸著一雙玉手,十指尖尖,在那裡繡花;一雙盈盈秀目,兩道高高蛾眉,面上許多脂粉;再朝嘴上一看,原來一部鬍鬚,是個絡腮鬍子!
  看罷,忍不住撲嗤笑了一聲。那婦人停了針線,望著唐敖喊道:「你這婦人,敢是笑我麼?」這個聲音,老聲老氣,倒像破鑼一般,把唐敖嚇的拉著多九公朝前飛跑。那婦人還在那裡大聲說道:「你面上有鬚,明明是個婦人;你卻穿衣戴帽,混充男人!你也不管男女混雜!你明雖偷看婦女,你其實要偷看男人。你這臊貨!你去照照鏡子,你把本來面目都忘了!你這蹄子,也不怕羞!你今日幸虧遇見老娘;你若遇見別人,把你當作男人偷看婦女,只怕打個半死哩!
  唐敖聽了,見離婦人已遠,因向九公道:「原來此處語音卻還易懂。聽他所言,果然竟把我們當作婦人,他才罵我『蹄子』:大約自有男子以來,未有如此奇罵,這可算得『千古第一罵』。我那舅兄上去,但願他們把他當作男人才好。」多九公道:「此話怎講?」唐敖道:「舅兄本來生的面如傅粉;前在厭火國,又將鬍鬚燒去,更顯少壯,他們要把他當作婦人,豈不耽心麼?」多九公道:「此地國人向待鄰邦最是和睦,何況我們又從天朝來的,更要格外尊敬。唐兄只管放心。」唐敖道:「你看路旁掛著一道榜文,圍著許多人在那裡高聲朗誦,我們何不前去看看?
  走近聽時,原來是為河道壅塞之事。唐敖意欲擠進觀看。多九公道:「此處河道與我們何干,唐兄看他怎麼?莫非要替他挑河,想酬勞麼?」唐敖道:「九公休得取笑。小弟素於河道絲毫不諳。適因此榜,偶然想起桂海地方每每寫字都寫本處俗字,即如『囗(上大下坐)』字就是我們所讀『穩』字,『囗(上不下生)』字就是『終』字,諸如此類,取義也還有些意思,所以小弟要去看看,不知此處文字怎樣。看在眼內,雖算不得學問,廣廣見識,也是好的。」分開眾人進去,看畢,出來道:「上面文理倒也通順,書法也好;就只有個『囗(上不下長)』字,不知怎講。」多九公道:「老夫記得桂海等處都以此字讀作『矮』字,想來必是高矮之義。」唐敖道:「他那榜上講的果是『堤岸高囗(上不下長)』之話,大約必是『矮』字無疑。今日又識一字,卻是女兒國長的學問,也不虛此一行了。
  又朝前走,街上也有婦人在內,舉止光景,同別處一樣,裙下都露小小金蓮,行動時腰肢顫顫巍巍;一時走到人煙叢雜處,也是躲躲閃閃,遮遮掩掩,那種嬌羞樣子,令人看著也覺生憐,也有懷抱小兒的,也有領著小兒同行的。內中許多中年婦人,也有鬍鬚多的,也有鬍鬚少的,還有沒鬚的,及至細看,那中年鬚的,因為要充少婦,惟恐有鬚顯老,所以撥的一毛不存。唐敖道:「九公,你看,這些拔鬚婦人,面上鬚孔猶存,倒也好看。但這人中下巴,被他拔的一乾二淨,可謂寸草不留,未免失了本來面目,必須另起一個新奇名字才好。」多九公道:「老夫記得《論語》有句『虎豹之?』。他這人中下巴,都拔的光光,莫若就叫『人?』罷。」唐敖笑道:「『?』是『皮去毛者也』。這『人?』二字,倒也確切。」多九公道:「老夫才見幾個有鬚婦人,那部鬍鬚都似銀針一般,他卻用藥染黑,面上微微還有墨痕,這人中下巴,被他塗的失了本來面目。唐兄何不也起一個新奇名字呢?」唐敖道:「小弟記得衛夫人講究書法,曾有『墨豬』之說。他們既是用墨塗的,莫若就叫『墨豬』罷。」多九公笑道:「唐兄這個名字不獨別緻,並且很得『墨』字『豬』字之神。」二人說笑,又到各處游了多時。
  回到船上,林之洋尚未回來;用過晚飯,等到二鼓,仍無消息。呂氏甚覺著慌。唐敖同多九公提著燈籠,上岸找尋。走到城邊,城門已閉,只得回船,次日又去尋訪。仍無蹤影。至第三日,又帶幾個水手,分頭尋找,也是枉然。一連找了數日,竟似石沉大海。呂氏同婉如只哭的死去活來,唐、多二人仍是日日找尋,各處探信。
  誰知那日林之洋帶著貨單,走進城去,到了幾個行店,恰好此地正在缺貨。及至批貨,因價錢過少,又將貨單拿到大戶人家。那大戶批了貨物,因指引道:「我們這裡有個國舅府,他家人眾,須用貨物必多,你到那裡賣去,必定得利。」隨即問明路徑,來到國舅府,果然高大門第,景象非凡。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粉面郎纏足受困 長鬚女玩股垂情

  話說林之洋來到國舅府,把貨單求管門的呈進。裡面傳出話道:「連年國主採選嬪妃,正須此貨。今將貨單替你轉呈,即隨來差同去,以便聽候批貨。」不多時,走出一個內使,拿了貨單,一同穿過幾層金門,走了許多玉路;處處有人把守,好不威嚴,來到內殿門首,內使立住道:「大嫂在此等候。我把貨單呈進,看是如何,再來回你。」走了進去,不多時出來道:「大嫂單內貨物並未開價,這卻怎好?」林之洋道:「各物價錢,俺都記得,如要那幾樣,等候批完,俺再一總開價。」內使聽了進去,又走出道:「請問大嫂:胭脂每擔若干銀?香粉每擔若干銀?頭油每擔若干銀?頭繩每擔若干銀?」林之洋把價說了。內使走去,又出來道:「請問大嫂:翠花每盒若干銀?絨花每盒若干銀?香珠每盒若干銀?梳篦每盒若干銀?」林之洋又把價說了。   內使入去,又走出道:「大嫂單內各物,我們國主大約多寡不等,都要買些。就只價錢問來問去,恐有訛錯,必須面講,才好交易。國主因大嫂是天朝婦人,天朝是我們上邦,所以命你進內。大嫂須要小心!」林之洋道:「這個不消吩咐。」跟著內使走進內殿。見了國王,深深打了一躬,站在一旁。看那國王,雖有三旬以外,生的面白唇紅,極其美貌。旁邊圍著許多宮娥。國王十指尖尖,拿著貨單,又把各樣價錢,輕啟朱唇問了一遍。一面問話,一面只管細細上下打量;林之洋忖道:「這個國王為甚只管將俺細看,莫非不曾見過天朝人麼?」不多時,宮娥來請用膳。國王吩咐內使將貨單存下,先去回覆國舅;又命宮娥款待天朝婦人酒飯。轉身回宮。   遲了片時,有幾個宮娥把林之洋帶至一座樓上,擺了許多肴饌。剛把酒飯吃完,只聽下面鬧鬧吵吵,有許多宮娥跑上樓來,都口呼「娘娘」,嗑頭叩喜。隨後又有許多宮娥捧著鳳冠霞帔,玉帶蟒衫並裙褲簪環首飾之類,不由分說,七手八腳,把林之洋內外衣服脫的乾乾淨淨。這些宮娥都是力大無窮,就如鷹拿燕雀一般,那裡由他作主。剛把衣履脫淨,早有宮娥預備香湯,替他洗浴。換了襖褲,穿了衫裙;把那一雙「大金蓮」暫且穿了綾襪;頭上梳了?兒,搽了許多頭油,戴上鳳釵;搽了一臉香粉,又把嘴唇染的通紅;手上戴了戒指,腕上戴了金鐲。把?帳安了,請林之洋上坐。此時林之洋倒像做夢一般,又像酒醉光景,只是發愣。細問宮娥,才知國王將他封為王妃,等選了吉日,就要進宮。   正在著慌,又有幾個中年宮娥走來,都是身高體壯,滿嘴鬍鬚。內中一個白鬚宮娥,手拿針線,走到?前跑下道:「稟娘娘:奉命穿耳。」早有四個宮娥上來,緊緊扶住。那白鬚宮娥上前,先把右耳用指將那穿針之處碾了幾碾,登時一針穿過。林之洋大叫一聲:「疼殺俺了!」往後一仰,幸虧宮娥扶住。又把左耳用手碾了幾碾,也是一針直過。林之洋只疼的喊叫連聲。兩耳穿過,用些鉛粉塗上,揉了幾揉,戴了一副八寶金環。白鬚宮娥把事辦畢退去。接著有個黑鬚宮人,手拿一匹白綾,也向?前跑下道:「稟娘娘:奉命纏足。」又上來兩個宮娥,都跪在地下,扶住「金蓮」,把綾襪脫去。那黑鬚宮娥取了一個矮凳,坐在下面,將白綾從中撕開,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蓋上,用些白礬灑在腳縫內,將五個腳指緊緊靠在一處,又將腳面用力曲作彎弓一般,即用白綾纏裹;才纏了兩層,就有宮娥拏著針線上來密密縫口,一面狠纏,一面密縫。林之洋身旁既有四個宮娥緊緊靠定,又被兩個宮娥把腳扶住,絲毫不能轉動。及至纏完,只覺腳上如炭火燒的一般,陣陣疼痛。不覺一陣心酸,放聲大哭道:「坑死俺了!」兩足纏過,眾宮娥草草做了一雙軟底大紅鞋替他穿上。   林之洋哭了多時,左思右想,無計可施,只得央及眾人道:「奉求諸位老兄替俺在國王面前方便一聲:俺本有婦之夫,怎作王妃?俺的兩隻大腳,就如游學秀才,多年未曾歲考,業已放蕩慣了,何能把他拘束?只求早早放俺出去,就是俺的妻子也要感激的。」眾宮娥道:「剛才國主業已吩咐,將足纏好,就請娘娘進宮。此時誰敢亂言!」不多時,宮娥掌燈送上晚餐,真是肉山酒海,足足擺了一桌。林之洋那裡吃得下,都給眾人吃了。   一時忽要小解,因向宮娥道:「此時俺要撒尿,煩老兄領俺下樓走走。」宮娥答應,早把淨桶掇來。林之洋看了,無可奈何。意欲扎掙起來,無如兩足纏的緊緊,那裡走得動。只得扶著宮娥下?,坐上淨桶;小解後,把手淨了。宮娥掇了一盆熱水道:「請娘娘用水。」林之洋道:「俺才洗手,為甚又要用水?」宮娥道:「不是淨手,是下面用水。」林之洋道:「怎叫下面用水?俺倒不知。」宮娥道:「娘娘才從何處小解,此時就從何處用水。既怕動手,待奴婢替洗罷。」登時上來兩個胖大宮娥,一個替他解褪裡衣,一個用大紅綾帕蘸水,在他下身揩磨。林之洋喊道:「這個玩的不好!諸位莫亂動手!俺是男人,弄的俺下面發癢。不好,不好!越揩越癢!」那個宮娥聽了,自言自語道:「你說越揩越癢,俺還越癢越揩哩!」把水用過,坐在?上,只覺兩足痛不可當,支撐不住,只得倒在?上和衣而臥。   那中年宮娥上前稟道:「娘娘既覺身倦,就請盥漱安寢罷。」眾宮娥也有執著燭台的,也有執著漱盂的,也有捧著面盆的,也有捧著梳妝的,也有托著油盒的,也有托著粉盒的,也有提著手巾的,也有提著綾帕的:亂亂紛紛,圍在?前。只得依著眾人略略應酬。淨面後,有個宮娥又來搽粉,林之洋執意不肯。白鬚宮娥道:「這臨睡搽粉規矩最有好處,因粉能白潤皮膚,內多冰麝,王妃面上雖白,還欠香氣,所以這粉也是不可少的。久久搽上,不但面加白玉,還從白色中透出一般肉香,真是越白越香,越香越白;令人越聞越愛,越愛越聞:最是討人歡喜的。久後才知其中好處哩。」宮娥說之至再,那裡肯聽。眾人道:「娘娘如此任性,我們明日只好據實啟奏,請保母過來,再作道理。」登時四面安歇。   到了夜間,林之洋被兩足不時疼醒,即將白綾左撕右解,費盡無窮之力,才扯了下來,把十個腳指個個舒開。這一暢快,非同小可,就如秀才免了歲考一般,好不鬆動。心中一爽,竟自沉沉睡去。次日起來,盥漱已罷。那黑鬚宮娥正要上前纏足,只見兩足已脫精光,連忙啟奏。國王教保母過來重責二十,並命在彼嚴行約束。保母領命,帶了四個手下,捧著竹板,來到樓上,跪下道:「王妃不遵約束,奉令打肉。」林之洋看了,原來是個長鬚婦人,手捧一塊竹板,約有三寸寬、八尺長。不覺吃了一嚇道:「怎麼叫作『打肉』?」只見保母手下四個微鬚婦人,一個個膀闊腰粗,走上前來,不由分說,輕輕拖翻,褪下裡衣。保母手舉竹板,一起一落,竟向屁股、大腿,一路打去。林之洋喊叫連聲,痛不可忍。剛打五板,業已肉綻皮開,血濺茵褥。保母將手停住,向纏足宮娥道:「王妃下體甚嫩,才打五板,已是血流漂杵;若打到二十,恐他貴體受傷,一時難愈,有誤吉期。拜煩姊姊先去替我轉奏,看國主鈞諭如何,再作道理。」纏足宮人答應去了。   保母手執竹板,自言自語道:「同是一樣皮膚,他這下體為何生的這樣又白又嫩?好不令人可愛!據我看來,這副尊臀,真可算得貌比潘安,顏如宋玉了!」因又說道:「貌比潘安,顏如宋玉,是說人的容貌之美,怎麼我將下身比他?未免不倫。」只見纏足宮人走來道:「奉國主鈞諭,問王妃此後可遵約束?如痛改前非,即免責放起。」林之洋怕打,只得說道:「都改過了。」眾人於是歇手。宮娥拿了綾帕,把下體血跡擦了。國王命人賜了一包棒瘡藥,又送了一盞定痛人參湯。隨即敷藥,吃了人參湯,倒在?上歇息片時,果然立時止痛。纏足宮娥把足從新纏好,教他下?來往走動。宮娥攙著走了幾步。棒瘡雖好,兩足甚痛,只想坐下歇息,無奈纏足宮娥惟恐誤了限期,毫不放鬆,剛要坐下,就要啟奏;只得勉強支持,走來走去,真如掙命一般。到了夜間,不時疼醒,每每整夜不能合眼。無論日夜,俱有宮娥輪流坐守,從無片刻離人,竟是絲毫不能放鬆。林之洋到了這個地位,只覺得湖海豪情,變作柔腸寸斷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觀麗人女主定吉期 訪良友老翁得凶信

  話說林之洋兩隻「金蓮」,被眾宮人今日也纏,明日也纏,並用藥水熏洗,未及半月,已將腳面彎曲折作兩段,十指俱已腐爛,日日鮮血淋漓。一日,正在疼痛,那些宮娥又攙他行走。不覺氣惱夾攻,暗暗忖道:「俺林之洋捺了火氣,百般忍耐,原想妹夫、九公,前來救俺;今他二人音信不通,俺與其零碎受苦,不如一死,倒也乾淨!」手扶宮人,又走了幾步,只覺疼的寸步難移。奔到?前,坐在上面,任憑眾人解勸,口口聲聲只教保母去奏國王,情願立刻處死,若要纏足,至死不能。一面說著,摔脫花鞋,將白綾用手亂扯。眾宮娥齊來阻擋,亂亂紛紛,攪成一團。
  保母見光景不好,即去啟奏。登時奉命來至樓上道:「國主有令:王妃不遵約束,不肯纏足,即將其足倒掛樑上,不可違誤!」林之洋此時已將生死付之度外,即向眾宮娥道:「你們快些動手!越教俺早死,俺越感激!只求越快越好!」於是隨著眾人擺佈。誰知剛把兩足用繩纏緊,已是痛上加痛,及至將足吊起,身子懸空,只覺眼中金星亂冒,滿頭昏暈,登時疼的冷汗直流,兩腿酸麻。只得咬牙忍痛,閉口合眼,只等早早氣斷身亡,就可免了零碎吃苦。挨了片時,不但不死,並且越弔越覺明白。兩足就如刀割針刺一般,十分痛苦。咬定牙關,左忍右忍,那裡忍得住!不因不由,殺豬一般喊叫起來,只求國王饒命。保母隨即啟奏,放了下來。從此只得耐心忍痛,隨著眾人,不敢違拗。眾宮娥知他畏懼,到了纏足時,只圖早見功效,好討國王歡喜,更是不顧死活,用力狠纏。屢次要尋自盡,無奈眾人日夜提防,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不知不覺,那足上腐爛的血肉都已變成膿水,業已流盡,只剩幾根枯骨,兩足甚覺瘦小;頭上烏雲,用各種頭油,業已搽的光鑒;身上每日用香湯熏洗,也都打磨乾淨;那兩道濃眉,也修的彎彎如新月一般;再加朱唇點上血脂,映著一張粉面,滿頭朱翠,卻也窈窕。國王不時命人來看。這日保母啟奏:「足已纏好。」國王親自上樓看了一遍,見他面似桃花,腰如弱柳,眼含秋水,眉似遠山。越看越喜,不覺忖道:「如此佳人,當日把他誤作男裝,若非孤家看出,豈非埋沒人才。」因從身邊取出一掛真珠手串,替他親自戴上,眾宮人攙著萬福叩謝。國王拉起,攜手並肩坐下,又將金蓮細細觀玩;頭上身上,各處聞了一遍,撫摸半晌,不知怎樣才好。
  林之洋見國王過來看他,已是滿面羞慚,後來同國王並肩坐下,只見國王剛把兩足細細觀玩,又將兩手細細賞鑒;聞了頭上,又聞身上;聞了身上,又聞臉上:弄的滿面通紅,坐立不安,羞愧要死。
  國王回宮,越想越喜。當時選定吉期,明日進宮。並命理刑衙門釋放罪囚。林之洋一心只想唐、多二人前來相救,那知盼來盼去,眼看著明日就要進宮,仍是毫無影響。一時想起妻子,心如刀割,那眼淚也不知流過多少。並且兩隻「金蓮」,已被纏的骨軟筋酥,倒像酒醉一般,毫無氣力,每逢行動,總要宮娥攙扶。想起當年光景,再看看目前形狀,真似兩世人。萬種淒涼,肝腸寸斷。這日晚上,足足哭了一夜。到了次日吉期,眾宮娥都絕早起來替他開臉;梳裹、搽胭抹粉,更比往日加倍慇懃。那雙「金蓮」雖覺微長,但纏的彎彎,下面襯了高底,穿著一雙大紅鳳頭鞋,卻也不大不小;身上穿了蟒衫,頭上戴了鳳冠,渾身玉佩叮璫,滿面香氣撲人,雖非國色天香,卻是裊裊婷婷。用過早膳,各王妃俱來賀喜,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到了下午,眾宮娥忙忙亂亂,替他穿戴齊整,伺侯進宮。不多時,有幾個宮人手執珠燈,走來跪下道:「吉時已到。請娘娘先升正殿,伺候國主散朝,以便行禮進宮。就請升輿。」林之洋聽了,倒像頭頂上打了一個霹靂,只覺耳中嚶的一聲,早把魂靈嚇的飛出去了。眾宮娥不由分說,一齊攙扶下樓,上了鳳輿,無數宮人簇擁,來到正殿,國王業已散朝,裡面燈燭輝煌。眾宮人攙扶林之洋,顫顫巍巍,如鮮花一枝,走到國王面前,只得彎著腰兒,拉著袖兒,深深萬福叩拜。各王妃也上前叩賀。正要進宮,忽聽外面鬧鬧吵吵,喊聲不絕,國王嚇的驚疑不止。原來這個喊聲卻是唐敖用的機關。
  唐敖自從那日同多九公尋訪林之洋下落,訪來訪去,絕無消息。這日兩人分頭去訪。唐敖尋了半日,回船用飯,因呂氏母女啼哭,正在解勸。只見多九公滿頭是汗,跑進船上道:「今日費盡氣力,才把林兄下落打聽出來。」呂氏慌忙問道:「俺丈夫現在何處?究竟存亡若何?」多九公道:「老夫問來問去,恰好遇見國舅府中內使,才知林兄因國王看貨歡喜,留在宮內,封為貴妃。因他腳大,奉命把足纏好,方擇吉日成親。今腳已裹好,國王擇定明日進宮。」話未說完,呂氏早已哭的暈倒。
  婉如一面哭著,把呂氏喚醒,呂氏向唐、多二人叩頭,哭哭啼啼,只求「姑爺、九公,救俺丈夫之命」。唐敖命蘭音、婉如把呂氏攙起。多九公道:「老夫剛才懇那內使求國舅替我們轉奏,情願將船上貨物盡數孝敬,贖林兄出來,雖承內使轉求,無奈國舅因吉期已定,萬難挽回,不肯轉奏。老夫無計可施,只得回來。唐兄可有甚麼妙計?」唐敖嚇的思忖多時道:「此時吉期已到,恐難挽回。為今之計,惟有且寫幾張哀憐呈詞,到各衙門遞去,設遇忠正大臣,敢向國王直言諫諍,救得舅兄出來,也未可知。除此實無別法。」呂氏道:「姑爺這個主意想的不差!他們偌大之國,官兒無數,豈無忠臣?這個呈詞遞去,必能救得丈夫出來。就請姑爺多寫幾張,早早遞去!」唐敖當時作了哀憐稿兒,托多九公酌定。二人分著寫了幾張,惟恐耽擱,連飯也不敢吃,隨即進城,但遇衙門,就把呈詞遞進。誰知裡面看過,仍舊發出道:「這不干我們衙門之事,你到別處遞去。」一連幾十處,總是如此。二人餓著跑到日暮,只得回船。呂氏問知詳細,只哭的死去活來。娘兒兩個,足足哭了一夜。唐敖聽著,心如劍刺,東方漸亮,急的瞪目癡坐,無計可施。
  多九公走來道:「我們與其在船悶坐,何不上去探聽?設或改了吉期,就好另想別法了。」唐敖道:「吉期就在今日,何能更改。即使改了,又有何法?」多九公道:「倘能另改吉期,我們船上貨物銀錢,也還不少,即到鄰邦,船上盡其所有都饋送那國王,懇其代為轉求;設或他看鄰邦分上,情不可卻,放林兄出來,也未可知。」呂氏在內聽了,早又帶淚出來道:「此計甚好,就求速速上去打聽!」唐敖只得答應,同多九公進城。只聽四處紛紛傳說:今日國主收王妃進宮,釋放罪囚,各官都叩賀去了。二人聽了,更覺心冷如冰。多九公歎道:「你聽這話,還探聽甚麼!只好回去勸勸他們。如今木已成舟,也是林兄命定如此了。」唐敖道:「這兩日我在船上想起舅兄之事,至親相關,心中已如針刺;此刻回去,他們聽見一無指望,更要慟上加慟,教人聽著,何能安身。我們只好在此走走,暫且躲避躲避。」多九公只得點頭,又向前行。不知不覺,天已正午。多九公道:「此時腹中甚餓,路旁有個茶坊,我們何不進去吃些點心,充充饑也好。」說罷,進去揀副座兒坐了,倒了兩碗茶,要了兩樣點心。只見有個起課的走來。唐敖一時無聊,因在課桶內抽了一籤,遞了過去。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現紅鸞林貴妃應課 揭黃榜唐義士治河

  話說唐敖把籤遞給起課的看了,隨即起了一課道:「此課『紅鸞』發現,該有婚姻之喜。可惜遇了『空亡』,未免虛而不實,將來仍是各棲一枝,不能鸞鳳和鳴。不知尊嫂所問何事?」唐敖道:「我問這段婚姻,可能不成?此人現在難中,可逃得出麼?」起課的道:「剛才我已說過:婚姻虛而不實,斷難成就。此人災難已滿,指日即有救星;就只要脫火坑,還須耽擱十日。」唐敖付了課資,起課的去了。多九公道:「林兄災難既滿,為何還須十日方離火坑?」唐敖道:「此話離離奇奇,令人不解。」吃過點心,付了茶資,信步走出。
  遠遠有許多人簇擁著走來,二人迎上觀看,原來是些人夫擔著幾十擔禮物過去。多九公道:「後面那個押禮的,就是國舅內使,不知到何處送禮去?」唐敖道:「上面俱用錦袱蓋著,自然是送國王的了。」多九公忙去打聽,回來滿面愁容道:「唐兄:你道國舅這禮送給那個的?原來卻是送給林兄的。」唐敖道:「此話怎講?」多九公道:「那送禮人說:國舅因今日王妃進宮,送這禮物,預備王妃賞賜宮人。豈非送給林兄麼?」唐敖聽了,只急的抓耳搔腮。再望望,太陽業已西墜,各處官員,都乘轎馬叩賀回來;那些罪囚,一個個也都喜笑而歸。不多時,國舅送禮人夫,也都挑著空擔回去。
  二人見天色己晚,無可奈何,只得垂頭喪氣,回歸舊路。唐敖道:「剛才那起課的說:指日就有救星。若過了今日他還救得出麼?」多九公搖頭道:「今日如果進宮,生米做成熟飯,豈有挽回之理。」唐敖道:「我剛才也是這樣想。若據起課所言,似乎今日又有救星,究竟不知怎樣挽回?再四思想,測度不出。大約那起課的不過信口胡談,偏遇我們只想挽回,也不管事已八九,還要胡思亂想,可謂『癡人說夢』了。但舅兄如此好人,將來竟作異鄉之鬼,這樣結局,能不令人傷感!」多九公聽了,也是歎息不止。
  信步行來,又到張掛榜文處。唐敖道:「我們初到此地,舅兄上去賣貨,小弟同九公上來,曾見此榜。那知在此耽擱多日,遭此飛災。這些時,不知舅兄怎樣受罪,如何盼望!」一面說著,不覺滴下淚來。猛然心內一急,低頭想了一想,走上前去,把榜揭了下來,多九公摸不著唐敖是何主見,當著眾人,攔又攔不得,問又問不得,惟有望著發愣。那些看守人役,上前問道:「你是何處婦人,擅揭此榜?那榜上的話,你可看明?」此時眾百姓聞得有人揭榜,登時四方轟動,老老少少,無數百姓,都圍著觀看。唐敖看見人眾,因朗聲發話道:「我姓唐,乃天朝人氏,從外洋至此。治河一道。我們天朝無人不曉。今路過貴邦,因見國王這榜,備言連年水患,人民被害,如鄰邦君王治得河道,小民得免水患,情願納貢臣服;若鄰邦臣民有能治得河道,財寶祿位,悉聽擇取:說的甚覺誠懇。因此不辭勞瘁,特來治河,與你們除患,……」話未說完,早有許多百姓,挨挨擠擠,都跪在地下,口口聲聲,只求天朝貴人大發慈心,早賜救拔。唐敖道:「你們諸位請起。我雖能治河,但財寶祿位,我們天朝那樣不有?這些我都不要。只要你們依我一事,我就即日興工。」眾百姓都起來道:「不知貴人所說何事?」唐敖道:「小可有個妻舅,前因賣貨進宮,現被國王立為王妃。聞得吉期定於今日。你們如要治河,大家即到朝前哭訴,放了此人,我即興工。如國王不以民命為重,不肯放他,縱讓財寶如山,我亦不願,只好回鄉去了。」說話間,那圍著看的人,密密層層,就如人山人海一般。一聞此言,只聽得發了一聲喊,不約而同,齊向朝門而去。那些人役,也都去回本官。
  多九公得空到唐敖耳邊問道:「唐兄果然曉得治河麼?」唐敖道:「小弟並未做過外工朋友,那知治河!」多九公道:「你既不諳,為何把榜揭了?設或修治不妥,虛費他的帑項,豈不連我們也弄出未完麼?」唐敖道:「小弟此番揭榜雖覺孟浪,但因要救舅兄,不得已做了一個『火燒眉毛,且顧眼前』之計,實是無可奈何。此時眾百姓前去,大約國王難違眾情,必是暫緩吉期。明日小弟看過河道,只好設法酌量。倘舅兄五行有救,自然機緣湊巧,河道成功;如光景不佳,不能結局,即煩九公將船上貨物饋送鄰邦,求其拯救:只此便是良策。」多九公聽著,只是皺眉搖頭。登時有看榜人役,備了轎馬,把唐敖送到迎賓館。多九公只得充作僕人,跟在後面。早有管事人預備酒飯,多九公另有下席一桌。二人正在饑餓,且飽餐一頓。飯後,多九公上船送信,暫安呂氏之心。回到賓館,仍同唐敖靜候佳音。那些百姓聽了唐敖之言,一時聚了數萬人,齊至朝門,七言八嘴,喊聲震耳。
  國王正受嬪妃朝賀,忽聞此聲,驚疑不止,只見宮人進來奏道:「國舅有要事面奏。」國王即命眾人暫避,把國舅傳進。國舅行禮畢,就把「天朝婦人揭榜,能修河道,因主上把他親戚立為王妃,意欲懇求釋放,才能興工。眾百姓現在聚了數萬人,齊集朝門,籲求主上俯念數十萬生靈為重,釋放此人,以便即日興工,救拔生民,以免塗炭」等話,奏了一遍。國王道:「我國向例:凡庶民人家,從無再醮之婦,何以孤家身為人君,反令王妃違此定例呢?」國舅道:「剛才臣已剴切曉諭:『向來國中庶民,既婚後尚且不准改節,何況君上乃一國之主,豈有放回王妃之理?』說之至再。奈眾百姓因吉期雖是今日,但王妃尚未進宮,與業已進宮不同,所以才敢籲懇施恩。」國王聽了,無言可答。忖了多時道:「既如此,卿就出去回覆眾民,說寡人業已進宮,今日不能啟奏,到了明日,木已成舟,眾百姓也不能求我釋放,我也有詞可托了。」國舅再三懇求,無奈國王執意不肯,只得退出,回覆眾人。眾百姓聽了,惟恐到了明日,就難挽回,登時鼓噪,亂亂轟轟,喊成一片。國王聽見外面如此,心中著實害怕,明知自己理虧,意欲釋放,又難割捨。想了多時,忽聽外面人聲漸漸鬧進宮來,不覺發恨道:「索性給他『一不做二不休』罷!」因命值殿尉官,率領軍兵十萬,立時征剿。尉官奉命,立刻點兵,只聽四面槍炮聲震的山搖地動。眾百姓那裡肯退,都說:與其日後喪在魚鱉之口,不如今日被國主殺了,倒也乾淨。哭哭啼啼,更覺喊聲震天。國舅見百姓勢頭已急,惟恐人多激變,吩咐眾兵無許動手傷人,隨又再三勸眾百姓道:「爾等只管散去。老夫自然替你們轉奏,務將揭榜人留下修治河道。明日府中候信,老夫自有道理。」百姓聽了,這才慢慢散去。尉官把兵收了。
  國王見眾百姓已散,隨即進宮,命林之洋並肩坐了。映著燈光,復又慢閃俊目,細細觀看,只見林之洋體態輕盈,嬌羞滿面,愁鎖蛾眉,十分美貌。看罷,心中大喜。忙把自鳴鐘望了一望,因嬌聲說道:「你同我已訂『百年之好』,你如此喜事,你為何面帶愁容?你今得了如此遭際,你也不枉托生女身一場。你今做了我國第一等婦人,你心中還有甚麼不足處?你日後倘能生得兒女,你享福日子正長。你與其矯揉造作,裝作男人;你倒不如還了女裝,同我享受榮華。我們且飲兩杯。」吩咐擺宴。又向宮人賜了許多珠寶金銀之類。不多時,酒席齊備。
  眾宮娥斟了一杯喜酒,教他奉敬國王。林之洋此時心如死灰,一時想起妻女,就如萬箭攢心;兼之一連數日,茶飯不吃,精神恍惚,四肢無力,把杯接在手中,只覺戰戰兢兢,渾身發抖,那個酒杯倒像千斤之重,那裡遞得過去。正在勉強,只覺四肢發酸,把手一鬆,當郎郎酒杯落在桌上。宮娥拾過,又斟一杯,林之洋接著,心中更覺發慌,登時又把酒灑了。眾宮娥只得替他代敬國王。國王命人也與林之洋斟了一杯,放在唇邊,只得勉強飲了,隨後又是一杯,以為成雙之意。
  林之洋素日酒量雖大,無如近來腹中空虛,把酒飲過,只覺天旋地轉,幸而還未醉倒。國王又飲數杯,命人把表取過看了一看,吩咐撤去筵席。霎時桃腮帶笑,醉眼朦朧,嘻嘻笑道:「天不早了,我同你睡罷。」眾宮人上前把林之洋外面衣裙寬了,又把首飾除去。國王也寬了外面衣服,伸出一雙玉手,十指尖尖,把林之洋手腕攜住,上了牙?,放下鮫綃帳,竟自睡了。
  這裡國王業已成親。唐敖還在迎賓館,癡心妄想,另改吉期。等來等去,吃了晚飯,還無信息。正在盼望,恰好有幾個年老百姓從朝中回來,把尉官點兵征剿各話說了。唐敖這才知其詳細,只嚇的驚慌失色。多九公道:「剛才唐兄說國王必是暫緩吉期,那知全出意料之外,並且大動干戈,用兵征剿。看這光景,國王只知好色,不以民命為重。過了今日,我們只好且充外工朋友,替他修理河道,弄點脩金。若想林兄回來,只怕難了。」唐敖只急的抓耳撓腮。只見國舅那邊差了內使,押送鋪蓋過來;又撥許多人役伺候。內使道:「我家國舅命我多多致意貴人:今日天晚,不能過來;明日上朝見過國主,就來面商修治河道。貴人在此,諸多簡慢,只好當面再來請罪。」說罷,同幾個庶民都去了。
  次日,守候國舅,一直等到夜深,也不見來。多九公又去打聽,原來眾百姓已將國舅府圍的水泄不通,在那裡候信。唐敖這一夜更不曾合眼。次日清晨起來,多九公道:「唐兄,你看:不知不覺又是一天了。據老夫看來:若象這樣,只怕我們吃了喜蛋才能回去哩。」唐敖道:「此話怎講?」多九公道:「林兄同國王成親,今已兩日。再過幾日,倘恭喜懷了身孕,你是國王的妻妹婿,這樣好親戚,豈不要送喜蛋麼?」唐敖急的無計可施,惟有專候國舅之信。
  誰知國舅自從那日安頓眾百姓,次日上朝,國王只推有病,總不見面。把個國舅急的走出走進,毫無主意。並聞府中已被眾百姓團團圍住,專等治河回音,更覺著急,又不敢回府。又恐唐敖走脫,因派許多兵役在城門把守。又差人時刻送酒送菜到迎賓館去,又挑了幾擔魚肉雞鴨之類送到唐敖船上,無非遮人耳目,恐怕冷落之意。當日就在朝堂住了。
  第二日,天將發曉,國王起來,大為不樂,將國舅宣來問道:「那揭榜婦人可在麼?」國舅奏道:「此人現在賓館,因國主沒有示下,大約今日就要回去。
  國王道:「他果能治河。我念生靈為重,原可施恩把王妃釋放。不知他治的究竟如何。莫若著他河路治好,再放王妃回去。倘修治不善,不能完功,虛費銀兩,即將王妃留在此處,日後照數拿銀來贖。國舅以為何如?」國舅聽了,滿心歡喜道:「主上如此辦理,既不虛糜帑項,又安眾民之心;倘河道成功,也除通國大患:真是一舉兩便。」國王道:「你就照此辦去。
  國舅來至迎賓館,見了唐敖,彼此敘了寒溫。原來這位國舅姓坤,年紀不滿五旬,聲音面貌,宛如太監。二人茶罷。國舅道:「昨日眾百姓齊集朝門,備言貴人因念敝邦水患,特來救援。老夫適值朝中有事,不能趨陪,多有得罪,尚望海涵!至令親因在王府賣貨,忽染重恙,現在仍未獲痊,俟略將養,自然即送歸舟。至立王妃之說,係小民訛傳,斷斷不可輕信。但治河一事,不知貴人有何高見?」唐敖道:「貴邦河道受病之由,小子尚未目睹,不敢謬執臆見。若論大概情形,當年治河的,莫善於禹。吾聞禹疏九河,這個『疏』字,卻是治河主腦:疏通眾水,使之各有所歸,所謂『來有來源,去有去路』。根源既清,中無壅滯,自然不至為患了。此小子愚昧之見,將來看過河道,尚望國舅大人指教。」國舅聽了,連連點頭。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佳人喜做東床婿 壯士愁為學桉妻

  話說國舅聞唐敖之言,不覺點頭道:「貴人所言這個『疏』字,頓開茅塞,足見高明。想來敝邦水患,從此可以永絕了。老夫還要回去覆命,暫且失陪,明日再來奉陪去看河道。」吩咐人役預備酒宴,小心伺候。乘輿呵殿而去。多九公道:「林兄之事,若據前日用兵征剿光景,竟是毫無挽回;今日據國舅之言,又象林兄不久就要回來。莫非林兄前日竟未成親?令人不解。」唐敖道:「大約此事全虧眾百姓之力。國王恐人眾作亂,所以暫緩吉期,也未可知。」   多九公道:「這且慢慢再去打聽。第治河一事,關係非輕,倘有疏虞,不但林兄不能還鄉,就是我們也不知如何結局。老夫頗不放心。明日看過河道,唐兄究竟是何主見?」唐敖道:「這個河道,其實看也罷,不看也罷。小弟久已立定一個主意。我想:河水泛濫為害,大約總是河路壅塞,未有去路,未清其源,所以如此。明日看過,我先給他處處挑挖極深,再把口面開寬,來源去路,也都替他各處疏通。大約河身挑挖深寬,自然受水就多,受水既多,再有去路,似可不致泛濫了。」多九公道:「治河既如此之易,難道他們國中就未想到麼?」唐敖道:「昨日九公上船安慰他們,我喚了兩個人役,細細訪問。此地向來銅錢甚少,兼且禁用利器,以杜謀為不軌;國中所用,大約竹刀居多,惟富家間用銀刀,亦甚希罕。所有挑河器具,一概不知。好在我們船上帶有生鐵,明日小弟把器具畫出樣兒,教他們製造。看來此事尚易成功。」多九公道:「原來此地銅鐵甚少,禁用利器。怪不得此處藥店所掛招牌,俱寫『咬片、咀片』;我想好好藥品,自應切片,怎麼倒用牙咬?醃臢姑且不論,豈非舍易求難麼?老夫正疑此字用的不解,今聽唐兄之言,無怪要用牙咬了,我們家鄉藥店雖用刀切,招牌亦寫『咬咀』字樣,雖係遵著古人醫書,誰知這故典卻出在女兒國的。」   次日,國舅陪唐敖出城看河。一連兩日。看畢回來,唐敖道:「連日細看此河受病處,就是前日所說那個『疏』字缺了。以彼處形勢而論:兩邊堤岸,高如山陵,而河身既高且淺,形像如盤,受水無多,以至為患。這總是水大之時,惟恐衝決漫溢,且顧目前之急,不是築堤,就是培岸。及至水小,並不預為設法挑挖疏通,到了水勢略大,又復培壅。以致年復一年,河身日見其高。若以目前形狀而論,就如以浴盆置於屋脊之上,一經漫溢,以高臨下,四處皆為受水之區,平地即成澤國。若要安穩,必須將這浴盆埋在地中。盆低地高,既不畏其衝決,再加處處深挑,以盤形變成釜形,受水既多,自然可免漫溢之患了。」國舅道:「貴人所論河道受病情形,恰中其弊,足見天朝貴人留心時務,識見高明。至浴盆屋脊之說,尤其對症,真是指破迷團。惟求貴人大發惻隱,早賜拯拔,免敝邦『屋脊』之禍,水由地中行,永慶安瀾,得免塗炭,不獨蒼生感戴,即敝邦國主,亦當銘感不忘,但挑挖深通,不知天朝向來用何器具?尚求指教。」   唐敖道:「敝處所用器具甚多,無如貴邦銅鐵甚少,無從措辦。『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今既一無所有,縱使大禹重生,亦當束手。幸而我們船中帶有鋼鐵,製造尚易。第河道一時挑挖深通,使歸故道,施工甚難。蓋堤岸日積月累,培壅過高,下面雖可深挑,而出土甚覺費事;倘能集得數十萬人夫,一面深挑,一面去其堤岸,使兩岸之土不致壅積,方能易於藏事。不知人夫一時可能齊集?」國舅道:「若講人夫,貴人只管放心。此地河道,為患已久,居民被害已深,聞貴人修治河道,雖士商人等,亦必樂於從事;況又發給工錢飯食,那些小民,何樂不為?但還有一事:昨日所看此河東首刷淤之處,貴人曾言彼處當年辦理不善,以致淤沙停積,水無去路,因而不時為患。其受病之由,尚求指教。」   唐敖道:「凡河有淤沙,如欲借其水勢順溜刷淤,那個河形必須如矢之直,其淤始能順溜而下。昨看那邊河道到了刷淤之處,河路不直,多有彎曲,其淤遇彎即停,何能順溜而下?再者:刷淤之處,其河不但要直,並且還要由寬至窄,由高到低,其淤始得走而不滯。假如西邊之淤要使之東去,其西這口面如寬二十丈,必須由西至東,漸漸收縮,不過數丈。是寬處之淤,使由窄路而出,再能西高東低,自然勢急水溜,到了出口時,就如萬馬奔騰一般,其淤自能一去無餘。今那邊刷淤之處,不但處處彎曲,而且由窄至寬,事機先已顛倒,其意以為越寬越暢;那知水由窄處流到寬處,業已散漫無力,何能刷淤?無怪越積越厚,水無去路了。」   國舅連連點頭道:「貴人高論,勝如讀《河渠書》、《溝洫志》。但開工吉期,定在何時?以便啟奏國主,諭令該管各官早為預備。」唐敖道:「此時必須先造器具。明日國舅多派工匠過來。俟器具造齊,再擇吉期開工。」國舅點頭,即命隨從速傳工匠,明早伺候;並多派人役,聽候差遣。說罷別去。唐敖將器具樣兒畫了,並托多九公照應把鐵發來。次日,許多工人傳到,唐敖把樣兒取出,一一指點,登時開爐打造。眾工人雖係男裝,究竟是些婦女,心靈性巧,比不得那些蠢漢,任你說破舌尖,也是茫然;這些工人,只消略為指點,全都會意。不過兩三日,都造齊備。擇了開工吉期。   是日,國舅同至河邊。唐敖命人逐段築起土壩。先把第一段之水車到第二段壩內,即將第一段挖深通;就把第二段土壩推倒,將水放入第一段新挑深坑之內,再挑第三段;逐段都動起工來,總是盡力深挑。後來所挖之土,一時竟難上岸,仍命工人把筐垂入坑內,用轆轤攪上,每取土一筐,要費許多氣力,好在眾百姓年年被這水患鬧怕,此番動工,舉國之人,齊來用力,一面挑河,一面起堤,不上十日,早已完工。又把各處來源去路,也都挑挖疏通。這裡唐敖指點監工,那眾百姓見他早起晚歸,日夜辛勤,人人感仰。早有幾個老者出來攢湊銀錢,倣照唐敖相貌,立了一個生祠;又豎一塊金字匾額,上寫「澤共水長」四個大字。   此事傳入宮內,早有一位世子把這情節對林之洋說了。原來林之洋那日同國王成親,上了牙床,忽然想起:「當日在黑齒國,妹夫同俺頑笑,說俺被女兒國留下。今日果然應了。這事竟有預兆。那時九公曾說:『設或女兒國將你留下,你卻怎處?』俺隨口答道:『他如留俺,俺給他一概弗得知。』這話也是無心說出,其中定有機關。今日國王既要同俺成親,莫若俺就裝作木雕泥塑,給他們弗得知,同他且住幾時,看他怎樣。」因存這個主見,心心念念,只想回家,一時想起妻子,身如針刺,淚似湧泉。又想自從到此,被國王纏足、穿耳、毒打、倒弔,種種辱沒,九死一生。這國王恁般狠毒,明是冤家對頭,躲還躲不來,怎敢親近!如此一想,燈光之下,看那國王雖是少年美貌,只覺從那美貌之中,透出一股殺氣;雖不見他殺人,那種溫柔體態,倒像比刀還覺利害。越看越怕,惟恐日後命喪他手,更是心冷如冰,體軟如綿。一連兩夜,國王費盡心機,終成畫餅。雖覺掃興氣惱,因河道一事,究竟牽掛,不敢把他奈何。後來同國舅議定治河一事,思來想去,留此無用,只得將他送歸樓上,索性把纏足、抹粉一切工課也都蠲了,林之洋得了這道恩赦,雖未得歸故鄉,暫且腳下鬆動。就只不知將來可能放歸,又不知前日眾百姓為何喧嚷,細問宮娥,都是支吾。   這日正在思鄉垂淚,有個年輕世子走來下拜道:「兒臣聞得天朝有位唐貴人來此治河,俟河道治好,父王即送阿母回去。兒臣特地送信,望阿母放心。」林之洋把世子攙起細問,才知揭榜一事。因垂淚道:「蒙小國王念俺被難,前來送信。俺林之洋倘骨肉團圓,惟有焚香報你大德。俺妹夫河道治完,還求送俺一信。更望在老國王跟前,替俺美言,早放俺回去,便是俺救命恩人了。」世子上前替林之洋揩淚道:「阿母不須悲傷。兒臣再去探聽,如有佳音,即來送信。」說罷去了。林之洋自從國主送回樓上,眾宮娥知他日後仍回天朝,並非本國王妃,那個肯來照管,往往少飯無茶,十分懈怠。幸虧世子日日前來照應,茶飯始得充足。   林之洋深為感激。不知不覺,將及半月,兩足雖已如舊,但穿上男鞋,竟瘦了許多。這日世子匆匆走來道:「告稟阿母:唐貴人已將工程辦完。今日父王出去看河,十分歡喜,因唐貴人乃天朝貴客,特命合朝大臣,許多鼓樂,護送歸舟,並送謝儀萬兩。聞得明日即送阿母回船。兒臣探聽真實,特來送信。」林之洋歡喜道:「俺自老國王送回樓上,蒙小國王百般照應,明日回去,不知甚時相見,俺林之洋只好將來再報大情。」   世子見左右無人,忽然跪下垂淚道:「兒臣今有大難,要求阿母垂救!如念兒臣素日一點孝心,大發惻隱,兒臣就有命了。」林之洋忙攙起道:「小國王有甚大難?快告俺知。」世子道:「兒臣自從八歲蒙父王立儲,至今六載。不幸前歲嫡母去世,西宮阿母專寵,意欲其子繼立,屢次陷害兒臣,幸而命不該絕。近日父王聽信讒言,痛恨兒臣,亦有要殺兒臣之意。此時若不遠走,久後必遭毒手。況父王指日即往軒轅祝壽,內外臣僕,莫非兩宮羽翼;兒臣年紀既幼,素日只知閉戶讀書,又無心腹,安能處處防備?一經疏虞,性命難保。阿母如肯垂憐,明日回船,將兒臣攜帶同去。倘脫虎穴,自當銜環結草以報大恩。」林之洋道:「俺們家鄉風俗與女兒國不同,若到天朝,須換女裝。小國王作男子慣了,怎能改得?就是梳頭、裹腳,也不容易。」世子道:「兒臣情願更改。只要逃得性命,就是跟著阿母,粗衣淡飯,我也情願。」林之洋道:「俺帶小國王同去,宮娥看見,這便怎處?莫若等俺回船,小國王暗地逃去,豈不是好?」世子聽了,連連搖頭。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新貴妃反本為男 舊儲子還原作女

  話說世子搖頭道:「兒臣無事不能出宮;即使出去,亦有護衛,何能一人上船。好在近日眾宮娥不來伺侯,明日阿母上轎,兒臣暗藏轎內,即可出去。務望阿母攜帶!」林之洋道:「只要小國王辦的嚴密,俺自遵命。」到了次日,國王命人備轎送林之洋回船,並命眾宮娥替林之洋改換男裝,伺候上轎。世子在旁看見人眾,惟有垂淚,十分著急,忙到轎前附耳道:「此時耳目眾多,不能同去。兒臣之命,全仗阿母相救。若出十日之外,恐不能見阿母之面。兒臣住在牡丹樓,切須在意!」送了幾步,哽咽而去。   林之洋回到船,原來國王昨日備了鼓樂,已將唐敖、多九公護送回來。此時林之洋見了唐、多二人,惟有再三拜謝;呂氏、婉如、蘭音,也都相見,真是悲喜交集。林之洋道:「妹夫到海外原為遊玩,那知是俺救命恩人。俺在那裡受罪,本要尋死,因得夢兆,必有仙人相救,俺才忍耐。今仙人還不賞光,卻虧妹夫救俺出來。」多九公道:「這是林兄吉人天相,所以湊巧得唐兄同來。當日路過黑齒,唐兄曾有『以德報德』之話,今日果然應了。可見林兄這場災難,久有預兆,我們何能曉得。」唐敖道:「舅兄為何步履甚慢?難道國王果真要你纏足麼?」   林之洋見問,不覺又是好笑,又是愧恨道:「他把俺硬算婦人做他的老婆也罷了,偏偏還要穿耳、纏足。俺這兩腳好象才出閣的新婦,又象新進館的先生,這些時好不拘束。偏那宮人要早見功,又用猴骨熬湯,替俺薰洗。今雖放的照舊,奈被猴骨洗的倒像多吃兩杯,只覺害酒軟弱,至今還是無力。當日上去賣貨,曾有一個喜蛛落在腳上,那知卻是這件喜事!」婉如道:「爹爹耳上還有一副金環,俺替你取下來。」林之洋道:「那穿耳宮娥也不顧死活,揪著耳朵就是一針,今日想起,俺還覺痛。這總怪厭火國囚徒把俺鬍鬚燒去,嘴上光光的,國王只當俺年輕,才有這番災難。聞得國王昨日送妹夫回船,還有謝儀一萬兩,可送來麼?」唐敖道:「久已送來。舅兄何以得知?」林之洋將世子屢次送信、諸事照應,並後來求救各話,備細說了。   唐敖道:「世子既有患難,我們自應設法救他;況待舅兄如此多情,尤當『以德報德』。且世子若非情急,豈肯把現成國王棄了,反去改換女裝,投奔他邦之理?我們必須把他救出,方可起身,九公以為如何?」多九公道:「『以德報德』,自應如此。但如何設法,必須商酌萬全,才好舉行。林兄在宮多日,路徑最熟,可有妙計?」唐敖道:「這位世子可象歧舌世子?如會騎射,就易設法了。」林之洋道:「世子雖是男裝,他是女人,未必曉得騎射。妹夫如真心救他,俺倒有計,除了妹夫,別人都不能。」唐敖道:「此等仗義之事,用著小弟,無不效勞。不知是何妙計?」林之洋道:「據俺主意:到了夜晚,妹夫將俺馱上,一同攛進王宮,將他救出,豈不是好?」唐敖道:「王宮甚大,世子住處,舅兄知道麼?」林之洋道:「世子送俺時,他說住在牡丹樓。他們那裡牡丹甚高,到了開時,都是登樓看牡丹。俺們到彼,只檢牡丹多處找他,自然見面了。」唐敖道:「今晚且同舅兄攛進王宮,看是如何,再作計較。」多九公道:「林兄因感世子之情,唐兄只知惟義是趨,都是忿不顧身,竟將王宮內院視為兒戲。請教二位:彼處既是宮院,外面豈無兵役把守?裡面豈無人夫巡邏?二位進去,設被捉獲,不知又有什麼良策?據老夫愚見,還需慢慢商量。如此大事,豈可造次!」唐敖道:「小弟同舅兄至彼,自然加意小心,相機而行,豈敢造次。九公只管放心。」   到了下午,用過晚飯,唐敖身上換了一件短衣;林之洋也把衣服換了。因向日所穿舊鞋甚覺寬大,即命水手上去另買一雙合腳的。結束停當,天已昏黑。呂氏恐丈夫上去又惹是非,再三苦勸,林之洋那裡肯聽,即同唐敖別了多九公,踱進城來。走了多時,到王宮牆下。四顧無人,唐敖馱了林之洋,將身一縱,攛上牆頭,四處眺望。只聽裡面梆鈴之聲,絡繹不絕。隨即越過幾層高牆,梆鈴之聲,漸覺稀少。唐敖輕輕道:「舅兄,你看:此處鴉雀無聞,甚覺清靜,大約已到內院了。」林之洋道:「迎面這些樹木,想是牡丹樓,俺們下去看看。」唐敖隨即攛入院內。林之洋輕輕跳下,方才腳踹實地,不防樹林跳出兩隻大犬,狂吠不止,將二人衣服咬住。那些更夫聞得犬吠,一齊提著燈籠,如飛而至。唐敖措手不及,連忙摔脫惡犬,將身一縱,攛上高牆。   眾人趕到林之洋跟前,提燈照道:「原來是為女盜。」內中有個宮人道:「你們不可胡說!這是國王新立王妃,不知為何這樣打扮?夤夜至此?必有緣故。國主正在夜宴,且去奏聞,請令定奪。」隨即啟奏,立刻帶到豔陽亭。國王一見,登時把憐香惜玉之心,又從冷處熱轉過來道:「孤家已命人送你回去,此時你又自來,是何意見?」林之洋見問,無言可答,惟有發愣。國王笑道:「我知你意了:你捨不得此處富貴,又來希冀孤家寵幸。你既有此美意,我又何必固卻。只要你從此將足纏小,自然施恩收入宮內。你須自己要好,莫像從前任性,將來自有好處。」吩咐宮人即送樓上,改換女裝,仍派從前宮娥,照舊伺侯,俟足纏好,隨即奏聞,以便擇吉入宮。眾宮娥答應,將林之洋攙到樓上,香湯沐浴,換了衣履,仍舊梳頭、纏足。   林之洋忖道:「今日雖又被難,喜得妹夫未被捉獲。他今攛在牆上,必探俺的住處,前來相救。俺且用話把宮人驚嚇驚嚇,省得兩足又要吃苦。」因說道:「俺今日情願進宮,恨不能兩足纏小,好同國王成親;不勞諸位混來動手。你們待俺有情義,俺日後進宮也有情義;你們待俺利害,少不得俺有報仇日子!俺要得起時來,莫講你們幾個臭宮娥,就是各宮王妃,俺要他命,他也脫不過的。」眾宮娥聽了,因想起當日啟奏打肉各事,惟恐記恨,一齊叩頭,只求王妃高抬貴手,莫記前仇。林之洋道:「俺只論以後,不講從前。你們莫怕,只管起來。你們教俺莫記前仇,只要依俺三件事。」眾宮娥立起道:「任憑多少,奴婢無有不遵。不知那三件?只管吩咐。」林之洋道:「第一件:纏足、搽粉各事,俺自動手,不准你們費心。可依得?」眾人道:「依得。」林之洋道:「第二件:世子如來同俺說話,不勞你們立在眼前。可依得?」眾人道:「依得。請問第三件呢?」林之洋道:「這裡樓房許多,你們另住一間,不要同俺一房。這件可依得?」眾人聽了,都默默無言。林之洋道:「想是怕俺一人在內,夜間逃走?也罷,俺在裡間居住,你們都在外間。裡間樓窗,每到夜晚,你們上鎖,將鑰匙領出。這樣嚴緊,難道還不放心?俺要逃走,今日也不來了。」眾宮娥聽了,都一齊應道:「這件也依得。」於是忙忙亂亂,各去張羅?帳。林之洋假意用力把腳裹了,眾人這才放心。天有二更,眾宮娥把樓窗鎖好,領了鑰匙,各去睡了,不多時,齁聲如雷。   將及三鼓,林之洋睡在?上,忽聽樓窗有人彈指聲,忙到窗前,輕輕問道:「外面是妹夫麼?」唐敖道:「我自從摔脫惡犬,攛在高牆,後來見眾人把你送到樓上,我也就跟來。此時眾人已睡,你作速開門,隨我回去。」林之洋道:「樓窗上鎖,不能開放;若驚醒他們,加意防備,更難脫身。據俺主意:妹夫且去,明日俺同小國王商量計策。你只看樓上掛有紅燈,即來相救。速速去罷!」唐敖答應。只聽嗖的一聲去了。   次日世子聞知,前來探望。林之洋告知詳細。世子不覺感激涕零道:「恰好明日乃兒臣誕辰,阿母可吩咐宮娥備宴與兒臣慶壽,將宴送至兒臣那邊,自有道理。」林之洋點頭,即命宮人預備送去。天將掌燈,世子命宮人邀樓上眾宮娥前去吃酒。眾人聞世子賞宴,個個歡喜,都要爭去;林之洋隨命眾人去了。世子見宮娥全到,忙到樓上,開了樓窗,掛起紅燈。忽從房上攛進一人。世子知是唐敖,連忙倒身下拜。唐敖忙攙起道:「這位莫非就是世子麼?」林之洋連連點頭。唐敖道:「事不宜遲,我們走罷。」於是把林之洋馱在背上,懷中抱了世子,將身一縱,跳在牆上;一連越過幾層高牆,才攛到宮外。放下世子,林之洋也從肩上跳下。幸有微月上升,尚不甚黑,三人一齊趲行,越過城池,來至船上,見了多九公,隨即開船。世子換了女裝,拜林之洋為父,呂氏為母;見了婉如、蘭音,十分相契。多九公問起名姓,才知世子姓陰,名若花。唐敖聽見「花」字,猛然想起當日夢中之事。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步玉橋茂林觀鳳舞 穿金戶寶殿聽鸞歌

  話說唐敖聞世子名叫若花,不覺忖道:「夢神所說十二名花,我到海外,處處留神,到今一無所見。惟所遇女子,莫不以花木為名。即如:嫵兒又名蕙兒,紅紅又名紅薇,亭亭又名紫萱;其餘如廉錦楓、駱紅蕖、魏紫櫻、尹紅萸、枝蘭音、徐麗蓉、薛蘅香、姚芷馨之類,並無一人缺了花木。我正忖度莫決。今日忽然現出『若花』二字,莫非從此漸入佳境?倒要留意了。
  次日林之洋同唐、多二人偶然說起:「那日同國王成親,虧俺給他一概弗得知,任他花容月貌,俺只認作害命鋼刀,若不捺了火性,那得有命回來。」唐敖道:「據這光景,舅兄竟是柳下惠坐懷不亂了。」林之洋道:「俺本以酒為命。自從在他樓上,恐酒誤事,酒到跟前,如見毒藥一般,隨你甚等美酒,俺也不吃。就只進宮那日,俺要借著裝醉,吃了兩杯,除此並無一滴入口。若比古人,不知又叫什麼?」多九公道:「當日禹疏儀狄,絕旨酒,今林兄把酒視如毒藥,如此說來,尊駕又學大禹行為了。
  林之洋道:「他們國中以金錢為貴。俺進宮第二日,國王命宮人賜俺珠寶,並命收掌金錢宮人每月送俺金錢一擔,隨俺用度。俺看那錢就如糞土一般,並不被他打動。若比古人,不知又叫什麼?」唐敖道:「當日王衍一生從不言錢,他的妻子故意將錢放在房中,擋住走路,意欲逼他說出一個錢字。誰知王衍看見,因堵住走路,教他妻子把『阿堵物』拿開,畢竟總不言錢。無非嫌他銅臭,所以絕口不談。那知今人一經講起銀錢,心花都開,不但不嫌他臭,莫不以它為命;並且歷來以命結交他的,也就不少。你只看那錢字身傍兩個『戈』字,若妄想親近,自然要動干戈,鬧出人命事來。今舅兄把他視如糞土,又是王衍一流人物了。
  林之洋道:「俺在樓上被他穿耳、毒打、倒弔,這些魔難,不過一時,都能耐得。最教俺難熬的,好好兩隻大腳,纏的骨斷筋折,只剩枯骨包著簿皮,日夜行走,十指連心,疼的要死。這般凌辱,俺能忍受逃得回來,只怕古人中要找這樣忍耐的也就少了。」多九公道:「當日蘇武出使匈奴,吃盡千辛萬苦,數年之久,方能逃回,也算受盡苦楚了。」林之洋道:「俺講的並非這個:要請問受人百般凌辱,能夠忍耐的,不知古人中可有一個?」唐敖道:「若講能夠忍耐的,莫若本朝去世不久的婁師德了:他告訴兄弟,教他唾面自乾。人唾他面,他能聽其自乾,可見凡事都可忍耐。以此而論:舅兄又是婁師德一流人物了。
  多九公道:「林兄把這些都能看破,只怕還要成仙哩。」唐敖笑道:「九公說的雖是,就只神仙從未見有纏足的,當日有個赤腳大仙,將來只好把舅兄叫作『纏足大仙』了。
  三人說說笑笑,行了幾時。這日,唐敖立在柁樓,遠遠望去,只見對面霞光萬道,從中隱隱現出一座城池。多九公把羅盤看一看道:「唐兄:前面已到軒轅國。此是西海第一大邦,我們要暢游幾日了。」當時到了軒轅,將船泊岸。林之洋腳已養好,自去賣貨。唐、多二人上岸,遠遠望那城郭,就如峻嶺一般,巍巍蕩蕩,景象非凡。唐敖道:「城郭離此還有若干路程?」多九公道:「前面有座玉橋,過了玉橋,穿過梧林,不過三四里,就可到了。」不多時,步過玉橋,迎面無數梧桐,一望無際,桐林之內,俱是鳳凰來往飛騰。唐敖道:「怪不得古人言:『軒轅之邱,鸞鳥自歌,鳳鳥自舞,』果然不錯。」只見那邊有對鳳凰,來來往往,一上一下,盤旋飛舞,就如錦繡一般。越看越愛,不覺贊好道:「前在麟鳳山雖見鳳凰,卻未看他飛舞;那知此處卻有如此大觀!」多九公道:「唐兄既要領略此國風景,何不且到城中?此地鳳凰如別處雞鴨一般,到處皆是,若看鳳舞,終日還看不完哩。
  唐敖聽罷,即出梧林,走了多時,田野中已有人煙,都是人面蛇身,一條蛇尾,盤交頭上;衣冠言談,與天朝無異;舉止面貌,亦甚秀雅。走進城來,街市雖有十數丈之寬,那些作買作賣,來來往往,仍是挨擠不動,市中所賣鳳卵,如別處雞蛋一樣,擺列無數。忽聽吆吆喝喝,街上人都向兩旁閃開。只見一人手執一柄黃傘,寫「君子國」三個大字,傘下罩著一位國王:生得方面大耳,品貌端嚴,身穿紅袍,頭戴金冠,腰中佩劍。許多隨從。騎著一匹文虎過去。隨後又有一傘,寫著「女兒國」,傘下罩著一位國王:生得眉清目秀,面白唇紅,頭戴雉尾冠,身穿五彩袍,騎著一匹犀牛。也是許多跟隨,簇擁過去。
  唐敖道:「此時君子、女兒兩位國王忽然到此,不知何故?莫非都屬軒轅所轄,前來朝賀麼?」多九公道:「他們各霸一方,向來並無統屬。此番到此,大約素日契好,前來拜望,亦未可知。」唐敖搖頭道:「小弟記得:我們自從今正來到海外,所過之國,第一先到君子,其次大人、淑士……以至女兒,共計三十國。走了九月之久,才到此地。若君子國王來此,往返豈不要走年半之久?如此遙遠,特來拜望,只怕未必。」多九公道:「我們因要賣貨,不問道路遙遠,只檢商販通處繞去,所行之地,並非直路,所以耽擱。他們直來直往,何須多日。當日我們在君子國同吳氏弟兄閑談,他家僕人,曾有『國王要到軒轅』之說;前在女兒國,若花姪女在宮,亦向林兄言過,國王要來軒轅。可見二位國王俱走在我們之後,卻到在我們之先。直來直往,即此可為明證。但這兩國畢竟為何到此,待老夫且去打聽。
  不多時,回來道:「此番我們來的湊巧。此地國王,乃黃帝之後,向來為人聖德。凡有鄰邦,無論遠近,莫不和好。而且有求必應,最肯排難解紛,每遇兩國爭鬥,他即代為解和,海外因此省了許多刀兵,活了若干民命。今年恰值一千歲整壽,臣民俱獻梨園祝嘏,遠近各國齊來慶賀。明日就是壽誕之期。今日各國都在千秋殿預祝,大排筵宴,殿外共有數十處梨園演戲。無論軍民,只管進去瞻仰,竟是『與民同樂,共躋壽域』之意。我們何不同去看看?」唐敖聽罷,不勝之喜,隨即舉步道:「請教九公:此地國王何以竟有千秋之壽?」多九公道:「老夫記得古人言:『軒轅之人,不壽者八百歲。』大約千歲還不算高壽哩。」唐敖道:「以此看來:軒轅之人,雖非大羅神仙,也可算得地仙了。當日軒轅黃帝騎龍上天,小臣不舍,有持龍鬚而墮的,有抱其弓而號的。那些小臣,既有隨去之意,何必這等號呼?若凡心未退,縱能跟去,又有何益?倘主意拿定,心如死灰,何處不可去,又何必持其龍鬚以為依附?未免可笑!」多九公道:「難道今日唐兄之心已如死灰麼?」唐敖道:「豈但今日!」多九公笑道:「唐兄又要發呆了!
  說笑間,迎面有座沖霄牌樓,霞光四射,金碧輝煌,上有四個金字,寫的是「禮維義范」。穿過牌樓,又是一座金門。走過金門,才望見千秋殿。那殿約有十餘丈高,極其寬大;四面部是亭台樓閣,將千秋殿環抱居中。各處音樂不斷,接接連連,都是梨園演戲。唐敖一心要看國王,無心看戲,直向千秋殿走來。殿外立著一對青鸞,身高六尺,尾長一丈,其形如鳳,渾身青翠,鳴的悠揚宛轉,就如五音齊奏一般。唐敖道:「怪不得古人以鸞鳴叫作『鸞歌』,真比歌兒唱的還妙。九公!你看那個身形略小的,想是雌鸞了?為何雄鳴他鳴,雄不鳴他也不鳴呢?」多九公道:「那個小的雖是雌鸞,其實名和。《禮》云:『在輿則聞鸞和之音。』上古之時,鸞輿甫動,此鳥輒集車上,雄鳴於前,雌應於後。所以雄鳴雌也鳴了。
  原來殿上也是演戲。那看的人雖如人山人海,好在國王久已出示,毋許驅逐閑人,悉聽庶民瞻仰。二人擠在人叢中,也步入殿內。只見主位坐著軒轅國王,頭戴金冠,身穿黃袍,後面一條蛇尾,高高盤在金冠上;殿上許多國王,都是奇形怪狀。唐敖略略看了一遍,內中除君子、大人、智佳、女兒各國約略曉得,其餘俱是素昧平生。因暗暗問道:「請教九公:小弟聞得軒轅之人有『尾交首上』之說,想來就是主席國王了。其餘這些國王,除了我們到過的,內中許多奇形怪狀,小弟看來看去,只覺眼花撩亂,辨不明白。那邊有位國王,頭上披著長髮,兩腿伸在殿上約有兩丈長,其國何名?」多九公輕輕答道:「這是長股國,又名有喬國。我們天朝以雙木續足,叫作『高蹺』,就是倣他作的。長股之旁有位國王,一個大頭、三個身驅的,名叫三身國。三身對面有個身有雙翼、人面鳥嘴的,名叫驩兜國。驩兜上首有位頭大如鬥、身長三尺的,名叫周饒國。就是能做飛車的周饒。迎面有位腳脛相交的,名叫交脛國。交脛旁邊有位面中三目、一隻長臂的,名叫奇肱國。奇肱下首坐著一位三首一身的,名叫三首國。」唐敖道:「那邊一位三身一首,這邊一位三首一身,兩位設或對看,只怕彼此都有羨慕之意哩。
  林之洋聽見此處演戲,也來殿上,恰好三人遇在一處。唐敖道:「這些國王,舅兄都熟識麼?」林之洋看了,也有認得的,也有認不得的,諸如三苗、丈夫之類,都向多九公暗暗請教一番。唐敖道:「內中有個『舅夫國』,九公可曾看見?」多九公道:「海外各國,老夫雖未全到,但這國名無有不知,從未見有『舅夫』之說。唐兄從何見來?」唐敖道:「林兄是小弟妻舅,女兒國王又是小弟妻舅之夫,以此而論,那女兒國王豈非小弟『舅夫』麼?」多九公笑道:「若論親眷,唐兄還是女兒國王的妻妹婿哩。據老夫愚見,林兄須要躲避躲避;惟恐令夫見你在外丟醜,把腳放大,一時氣惱,倘命保母過來,那定痛人參湯,老兄又要吃一杯了。」林之洋道:「你們二位也躲避躲避才好,俺聞黑齒國王背後狠怪你們哩。」唐敖道:「我們同他毫無干涉,為何要怪?」林之洋道:「他說自從你們到他國中談了一迴文,把他國中文風弄壞,至今染了你們習氣,還是黑氣沖天哩。」唐敖道:「如今淑士國王四處訪拿獵戶,智佳國王四處訪拿和尚,聞得也因談文弄的禍根。舅兄可曉得?」林之洋道:「俺不曉得。」多九公道:「據老夫看來:只怕『鳥槍打』同那『到處化緣』舊案發作了。」林之洋道:「兩位國王如把俺捉去,俺在他跟前多稱幾個『晚生』,自然把俺放了。」多九公道:「你看殿上厭火國王那張大嘴忽又冒出火光,林兄小心鬍鬚要緊!此時才留幾根兒,莫被燒去,教人看著眼饞,又要生出穿耳、裹腳那些花樣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軒轅國諸王祝壽 蓬萊島二老遊山

  話說林之洋同唐、多二人嘲笑,招架不住,漸覺詞鈍。因眾國王在殿上閑談,就勢說道:「九公且莫鬥趣。你看那邊智佳國王同軒轅國王說話,他把軒轅國王稱作『太老太公』,這是甚麼稱呼?」多九公道:「智佳之人向來壽數最短,大約不過四五十歲就算一世。今軒轅國王業已千歲;若論世誼,同他二十代祖宗就算相交。所以智佳國王無可相稱,只好稱作『太老太公』。好在今日眾國王所說之話,都學軒轅口音,十分易懂,省得唐兄問來問去,老夫又作通使了。
  只聽那邊長臂國王向長股國王道:「小弟同王兄湊起來,卻是好好一個漁翁。」長股國王道:「王兄此話怎講?」長臂國王道:「王兄腿長兩丈,小弟臂長兩丈。若到海中取魚,王兄將我馱在肩上:你的腿長,可以不怕水漫,我的臂長,可以深處取魚;豈非絕好漁翁麼?
  長股國王道:「把你馱在肩上,雖可取魚;但你一時撒起尿來,小弟卻朝何處躲呢?」翼民國王道:「聶耳王兄耳最長大,王兄盡可躲在其內。」結胸國王道:「聶耳王兄耳雖長大,但他近來耳軟,喜聽讒言,每每誤事。」穿胸國王道:「據小弟愚見:莫若躲在兩面王兄浩然巾內,倒還穩妥。」毛民國王道:「浩然巾內久已藏著一張壞臉。他的兩面業已難防,豈可再添一面。若果如此,我們只好望影而逃了。」兩面國王道:「那邊現在有位三首王兄,他就是三面,為何王兄又不望影而逃呢?」大人國王道:「莫講三首王兄只得三面,就是再添幾面,又有何妨。他的喜怒愛惡,全擺臉上,令人一望而知,並且形象總是一樣,從無參差;不比兩面王兄對著人是一張臉,背著人又是一張臉,變幻無常,捉摸不定,不知藏著是何吉凶,令人不由不怕,只得望影而逃了。
  淑士國王道:「小弟偶然想起天朝有部書,是夏朝人作的,晉朝人注的,可惜把書名忘了。上面注解曾言『長股人常馱長臂人入海取魚』,誰知長臂王兄今日巧巧也說此話,倒像故意弄這故典,以致諸位王兄從中生出許多妙論。」元股國王道:「此書小弟從未看過,不知載著甚麼?」黑齒國王道:「小弟當日曾見此書,上面奇奇怪怪,無所不有,大約諸位王兄同小弟家譜都在上面。」白民國王道:「若果如此,小弟現在正修家譜,將來倒要購求一部考考宗派。
  歧舌國王道:「若提家譜,小弟每要修理,竟無從下筆,當初不知何人硬將我國派作歧舌,又有人喚作反舌,那『歧舌』二字,業已可厭,至於『反舌』,尤其荒唐。況天朝向來有鳥名叫反舌,此人比鳥,豈非不倫麼?」無?國王道:「小弟聞那反舌一交五月,他即無聲;此時已交十月,王兄還照常開談,其非反舌,可想而知。那是前人把你委屈了。」巫咸國王道:「小弟聞得海外麟鳳山有個反舌,他是不按時令只管亂叫,或者王兄是他支派,也未可知。」小人國王道:「王兄日後如修家譜,這條倒可採取的。」歧舌國王道:「小弟因這反舌二字不過說他比得不倫,怎麼王兄竟將小弟同禽鳥論起支派?這更胡鬧了!」君子國王道:「天朝書上雖有反古鳥,但世間俗稱卻是百舌。即如當日蜀主望帝名子規,今杜鵑亦名子規。命名相同的甚多,亦有何得。」歧舌國王道:「話雖如此,但這名字究竟不雅。小弟意欲奉求諸位替我改換一字。」長人國王道:「敝處國號向以『長人』為名。據小弟愚見:王兄國號莫若也以『長』字為名,就叫『長舌』。我們聯起宗來,豈不是好?」歧舌國王道:「小弟即使換個『長』字,何能與兄就算同宗?王兄此話,未免過於矯強。難道如今世上聯宗都是這樣麼?
  智佳國王道:「近來世上聯宗有兩等:有應聯而不聯的,有不應聯而聯的。即如,兩人論起支派,當初本是一家,此時敘起,原當聯宗,無如現在一貧一富,或一貴一賤,那富貴人恐其玷辱,躲之尚恐不及,豈肯與之聯宗?只好把那『根本』二字暫置度外。又有一等,論起支派,本非一家,無須聯宗:因一時同在富貴場中,彼此門第相等,要圖親熱,所以聯起宗來:誰知他不認本家,只顧外面混去聯宗,把根本弄的糊裡糊塗,久而久之,連他自己也辨不出是誰家子孫了。」長人國王道:「這是世俗常情,近來每多如此。弟雖不才,現在忝為一國之主,想來也無玷辱王兄之處。將來我們如果聯宗,我算你家支派也可,你算我家子孫也可,這有何妨!」歧舌國王搖頭道:「王兄這句話,把我算了你家子孫,未免言重了!別的事情可以矯強算得,怎麼把我算起人家子孫?況貴邦人莫不身長,故有『長』字之名;敝處人舌又不長,為何喚作『長舌』?」毗騫國王道:「王兄素精音律,他日小弟敬詣貴邦,王兄如將韻學賜教,小弟定贈美號,以為『投桃之報』。王兄意下如何?」歧舌國王道:「此事雖可,但恐傳了韻學,庶民聞知,只怕賤內還有離異之患哩。
  伯慮國王道:「諸位王兄都講修理家譜,歧舌王兄又要更正國名,都是極美之事。小弟雖有此志,但終年抱病,兼之俗務紛紜,精神疲憊,近來竟如廢人一般。小弟因想人生在世,無論賢愚,莫不秉著氣血而生,為何敝處人向多短壽?即如小弟現在年未三旬,業已老邁。女兒王兄比我年長,卻如此少壯,想來必有服食養生妙術,何不指教一二?」女兒國王道:「王兄本有養命金丹,今不反本求源,倒去求那服食養生之術,即使有益,何能抵得萬分之一,豈非舍實求虛麼?」厭火國王道:「王兄如將諸務略為看破,憂慮稍為減些,把心放寬,不必只管熬夜,該睡則睡,該起則起,也就是養生之術了。」勞民國王搖著身子道:「倒是敝處人每日跑來跑去,勞勞碌碌,不知憂愁為何物。到了夜間,把頭才放枕上,卻已沉沉睡去。無論何時,總是這樣。誰知過來過去,無災無病,倒會敷衍百歲光景。」軒轅國王道:「據這言談,可見勞心勞力,竟是大相懸殊。」犬封國王道:「伯慮王兄尊軀既弱,何不弄些飲食調養?即如小弟一生無所好,就只最喜講究享點口福。今日吃了這幾樣,明日又吃那幾樣,總是想著法兒,變著樣兒,給他一味狠吃。並且把他就算一件工課,每日苦思惡想,自然生出許多可口東西,況心機與其用在別的事上,何不用在自己身上,樂得嘴頭快活,豈不有趣?」伯慮國王道:「此說雖善,無如小弟絲毫不諳,這卻怎好?」犬封國王道:「這有何難!王兄如高興,將來小弟即到貴邦奉陪王兄住幾時,就近指撥貴庖,不過一年半載,再無不妙。但必須小弟在彼日日親嘗口味,時時指點,方能日見其妙。」豕喙國王道:「小弟素於烹調雖不甚精,也還略知一二。伯慮王兄如邀犬封王兄,小弟也可奉陪,或者可以稍參末議,亦未可知。
  正在談論,誰知女兒國王忽見林之洋雜在眾人中,如鶴立雞群一般,更覺白俊可愛,呆呆望著,只管發?眾國王見他出神,也都朝外細看:那深目國王手舉一隻大眼,對著林之洋更是目不轉睛;聶耳國王只將兩耳亂搖;勞民國王更將身子亂擺;無腸國王惟有望著垂涎;跂踵國王只管?著腳尖兒仔細定睛。林之洋被眾人看的站立不住,只得攜了唐、多二人,走出殿外。多九公道:「看這光景,不獨女兒國王難割舊愛,就是眾國王也有許多眷戀之意哩。」說的林之洋滿面通紅,唐敖惟有發笑。
  一連游了幾日,林之洋貨物十去八九。這日,天朝來了一隻貨船,尹元寄有書信。唐敖拆開看了,才知駱紅蕖姻事業已說定,十分歡悅。登時開船。行了幾時,又過幾個小國,如三苗、丈夫之類,唐敖仍同多九公各處遊玩,林之洋貨物將及賣完。這日,大家談起海外各國,唐敖偶然想起前在智佳猜謎,林之洋曾以「永錫難老」打個「不死國」,因問多九公,才知就在鄰近。並聞:國中有座員邱山,山上有顆不死樹,食之可以長生;國中又有赤泉,其水甚紅,飲之亦可不老。所以唐敖要去走走。無如此國僻處萬山中,須過許多海島,才至其地,乃人跡罕到之處。多九公意欲不去。林之洋聞彼處有個赤泉,心裡也想飲些泉水,希冀長生;兼之唐敖因古人有「赤泉駐年,神木養命;稟此遐齡,悠悠無竟」之話,那怕難走,執意要去。因此打起羅盤,竟朝不死國進發。喜得正是小陽春當令,還不甚冷。
  這日,三人正在船後閑談,多九公忽然囑付眾水手道:「那邊有塊烏雲漸漸上來,少刻即有風暴,必須將篷落下一半,繩索結束牢固;惟恐不能收口,只好順著風頭飄了。」唐敖聽罷,朝外一望,只見日朗風清,毫無起風形象。惟見有塊烏雲,微微上升,其長不及一丈。看罷,不覺笑道:「若說這樣晴明好天卻有風暴,小弟就不信了。難道這塊小小烏雲就藏許多風暴!那有此事!」林之洋道:「那明明是塊風雲,妹夫那裡曉得。」言還未了,四面呼呼亂響,頃刻狂風大作,波浪滔天。那船順風吹去,就是烏騅快馬也趕他不上。越刮越大,真是翻江攪海,十分利害。唐敖躲在艙中,這才佩服多九公眼力不錯。這個風暴,再也不息。沿途雖有收口處,無奈風勢甚狂,哪裡由你做主。不但不能收口,並且船篷被風鼓住,隨你用力,也難落下。
  一連刮了三日,這才略略小些,用盡氣力,才泊到一個山腳下。唐敖來到後梢,看眾人收拾篷索。林之洋道:「俺自幼年就在大洋來來往往,眼中見的風暴也多,從未見過無早無晚,一連三日,總不肯歇。如今弄的昏頭昏腦,也不知來到甚麼地方。這風若朝俺們來的舊路刮去,再走兩日。只怕就可到家了。
  唐敖道:「如此大風,卻也少見,此時順風飄來,又有若干路程?此處是何名?」多九公道:「老夫記得此處叫作普度灣。岸上有條峻嶺,十分高大,自來從未上去。至於程途,若以此風約計,每日可行三五千里。今三日之久,已有一萬餘里。」林之洋道:「春間俺同妹夫說水路日期難以預定,就是這個緣故。」唐敖因風頭略小,立在柁樓,四處觀望。只見船旁這座大嶺,較之東口麟鳳等山甚覺高闊,遠遠看著,清光滿目,黛色參天。望了多時,早已垂涎要去遊玩。林之洋因受了風寒,不能同去;即同多九公上岸。喜得那風被山遮住,並不甚大,隨即上了山坡。多九公道:「此處乃海外極南之地,我們若非風暴,何能至此!老夫幼年雖由此地路過,山中卻未到過,惟聞人說,此地有個海島,名叫小蓬萊。不知可是?我們且到前面,如有人煙,就好訪問。」又走多時,迎面有一石碑,上鐫「小蓬萊」三個大字。唐敖道:「果然九公所說不錯。」繞過峭壁,穿過崇林,再四處一看:水秀山清,無窮美景:越朝前進,山景越佳,宛如登了仙界一般。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入仙山撒手棄凡塵 走瀚海牽腸歸故土

  話說二人遊玩多時,唐敖道:「我們前在東口遊玩,小弟以為天下之山,無出其右:那知此山處處都是仙境。即如這些仙鶴麋鹿之類,任人撫摩,並不驚走。若非有些仙氣,安能如此?到處松實柏子,啖之滿口清香,都是仙人所服之物。如此美地,豈無真仙?原來這個風暴,卻為小弟而設。」多九公道:「此山景致雖佳,我們只顧前進,少刻天晚,山路崎嶇,如何行走?今且回去。明日如風大不能開船,仍好上來。林兄現在有病,我們更該早回才是。」唐敖正游的高興,雖然轉身,仍是戀戀不舍,四處觀望。多九公道:「唐兄:要象這樣,走到何時,才能上船?設或黃昏,如何下得山去?」唐敖道:「不滿九公說:小弟自從登了此山,不但利名之心都盡,只覺萬事皆空。此時所以遲遲吾行者,竟有懶入紅塵之意了。」多九公笑道:「老夫素日常聽人說:讀書人每每讀到後來入了魔境,要變成『書呆子』。尊駕讀書雖未變成書呆子,今游來游去,竟要變成『游呆子』。唐兄快些走罷,不要鬥趣了。
  唐敖聽罷,仍是各處觀望。忽見迎面走過一個白猿,手中拿著一枝靈芝,身長不滿二尺,兩隻紅眼,一身硃砂斑,極其好看。多九公道:「唐兄:你看白猿手中那枝靈芝,必是仙草。我們何不把他捉住,將靈芝分吃,豈不是好?」唐敖點頭。都向白猿趕來,登時趕到跟前,剛要用手去捉,那白猿連攛帶跳,卻又跑遠。一連數次,總未捉住。好在白猿所去之路,就是下山舊路。正在追趕,路旁有個石洞,白猿跑了進去。唐敖趕至跟前,恰好此洞甚淺,毫不費力,用手捉住,將靈芝奪過,給多九公吃了。多九公十分歡喜,把白猿接過,抱在懷中,急急下山。
  到了船上,林之洋因身上不爽,業已睡了。婉如聽見捉住白猿,向多九公討來,用繩縛住,與蘭音、若花一同頑耍。唐敖吃了晚飯,將衣囊收拾安置。次日轉過順風,眾人收拾開船,唐敖卻早早上山去了。等候到晚。呂氏不見唐敖回來,甚不放心,林之洋病在?上,聽見此事,也甚著急。次日,托多九公同眾水手分路去找。多九公因吃了靈芝,只覺腹瀉,不能前去。眾水手尋訪一日,毫無消息。
  林之洋病體略好,也支撐上去。一連找了幾日,那有蹤影。這日多九公肚腹已好,因向林之洋道:「我看唐兄此番來至海外,名雖遊玩,其實並不為此,大約久有修行了道之意。前者林兄有病,老夫同他上山游了多時,他竟懶於下山。後來因我再三催逼,明知不能脫身,就借趕捉白猿同老夫回來。到了次日,並不約我,卻一人獨往。豈非看破紅塵,頓開名韁利索麼?況他久已服了肉芝,又食朱草,並非毫無根基之人。我們三人一路同游,這些肉芝、朱草,獨他一人得去,豈是等閑?而且前在東口、軒轅等處,口中業已露意;兼之林兄前在女兒國又有異夢;那歧舌通使又聞異人有唐氏大仙之稱,以此看來,此人必是成仙而去。今已數日,豈有回來之理?我勸林兄不必找了。你就再找兩月,也是枉然。」林之洋聽了,雖覺有理;但至親相關,何能歇心?仍是日日尋找。眾水手也不知催過幾十遍,要想回去,無奈林之洋夫妻務要等唐敖回來,才肯開船。
  這日眾水手因等的心焦,大家約齊,來至船中,向林之洋道:「這座大嶺既無人煙,又多猛獸,我們每夜提著器械,輪流巡更,還不放心,何況唐相公一人獨往?今已去了多日,即不遭猛獸之害,就是餓也餓死了,何能等到今日?我們再不開船,徒然耽擱。趁著順風不走,一經遇了逆風,缺了水米,只顧等他一人,大家性命只怕都要送在此處了。」眾人說之再再,林之洋只管搔首,毫無主意。
  呂氏在內說道:「你們眾人說的也是。但俺們同唐相公乃骨肉至親,如今不得下落,怎好就走?倘唐相公回來不見船只,豈不送他性命?你們既要回去,俺們也不多耽時日,就以今日為始,再等半月,如無消息,任憑開船就是了。」眾人無可奈何,只得靜靜等候,每日怨聲不絕。林之洋只作不知,仍是日日上山。不知不覺,到了半月之期,眾水手收拾開船。林之洋心猶不死,務要約了多九公再到山上看看,方肯開船。多九公只得同了上山,各處跑了多時,出了幾身大汗,走的腿腳無力,這才回歸舊路。行了數里,路過小蓬萊石碑跟前,只見上面有詩一首,寫的龍蛇飛舞,墨跡淋灕,原來是首七言絕句:
  逐浪隨波幾度秋,此身幸未付東流。
  今朝才到源頭處,豈肯操舟復出遊!
詩後寫著:
  某年月日,因返小蓬萊舊館,謝絕世人,特題二十八字。唐敖偶識。
  多九公道:「林兄可看見了?老夫久已說過,唐兄必是成仙而去,林兄總不相信。他的詩句且不必講,你只看他『謝絕世人』四字,其餘可想而知。我們走罷,還去癡心尋找甚麼!」回到船上,將詩句寫出,給呂氏諸人看了。林之洋無可奈何,只得含著一把眼淚,聽憑眾人開船。蘭音望著小蓬菜惟有慟哭;婉如、若花也淚落不止。登時揚帆往嶺南而來。一路無話。
  走有半年之久,於次歲六月到了嶺南。多九公各自交代回去。林之洋同妻女帶著蘭音、若花回家,見了江氏,彼此見禮。眾水手將行李發來。再細細查點唐敖包裹,所有衣履被褥都在行囊之內,惟筆硯不知去向。林之洋夫婦睹物傷情,好不悲感。江氏問知詳細,也甚歎息,因說道:「姑娘那邊這兩年不時著人問信,並囑如有回來之期,千萬送個信去,以免懸望。」林之洋不覺頓足道:「這事教俺怎對妹子!他埋怨還是小事,倘悲慟成病,又送一條性命,這便怎處?」呂氏道:「此時莫若暫且隱瞞。俺們見了姑娘,就說姑爺已上長安,等赴試後,方能回來。如此支吾,且保眼下清靜。俟過幾時,再作商量。」林之洋道:「你身上有孕,不便前去。明日俺去見見妹子,只好權且扯謊。但妹夫包裹須要藏好,惟恐妹子回來看見,不大穩便。」呂氏道:「剛才蘭音甥女要去見他寄母,明日就便把他帶去。」林之洋道:「論理自應把他送去;倘他口角不穩,露出話來,那便怎好?也罷,俺同九公商量,且把蘭音、若花暫寄九公家內,同他甥女且去作伴,俺們慢慢再議氏久之計。
  當時同多九公議定,把蘭音、若花送了過去。二人摸不著頭腦,又不敢違拗,只得暫且住下。喜得多九公把兩個甥女也接來作伴,一名田鳳翾,一名秦小春,幼年都跟多九公讀書,生得品貌俊秀,詩書滿腹,而且都是一手好針黹,蘭音、若花就便跟著習學。好在四人年紀相倣,每逢閑暇,談談文墨,倒也消遣。林之洋諄托多九公一切照應。回到家中,囑付丈母、女兒千萬不可露風。次日,僱了小船,帶了水手,把女兒國所送銀子發到船上,向唐家而來。
  那唐敖妻子林氏自從得了唐敖降為秀才之信,日日盼望。後來得了家書,才知丈夫雖回嶺南,因鬱悶多病,羞歸故鄉,已同哥嫂上了海船,飄洋去了。林氏聽了此信,恐丈夫受不慣海面辛苦,不時焦心,常與女兒小山埋怨哥嫂不了;就是唐敏夫婦,也是時常埋怨。不知不覺,過了一年。這日,唐小山因想念父親,悶坐無聊,偶然題了一首〈思親詩〉,是七言律詩一首:
  夢醒黃粱擊唾壺,不歸故里覓仙都。九?有路招雲鶴,三匝無枝泣夜烏。
  松菊荒涼秋月淡,蓬萊縹緲客星孤。此身雖恨非男子,縮地能尋計可圖。
小山寫完,只見唐敏笑嘻嘻走來,把詩看了,不覺點頭道:「滿腔思親之意,句句流露紙上,不意姪女詩學近來竟如此大進!末句意思雖佳,但茫茫大海,從何尋訪?大約不久也就同你母舅回來了。
  小山侍立一旁道:「今日叔父為河滿面笑容?莫非得了父親回來之信麼?」唐敏道:「剛才我在學中見了一道恩詔,乃盛世曠典,自古罕有。欣逢其時,所以不覺歡喜。」小山說:「是何恩詔?莫非太后把天下秀才賞了官職,叔父從此可以作官麼?」唐敏笑道:「若把天下秀才都去作官,那教書營生倒沒人作了。你道此詔為何而發?原來太后因女后為帝。自古少有:今登極以來,十有餘年,屢逢大有,天下太平;明年恰值七旬萬壽;因此特降恩旨十二條。至於百官紀錄,士子廣額,另有恩旨十餘條,不在此詔之內。此十二條專指婦女而言,真是自古未有曠典。
  小山道:「叔父可曾把詔抄來?」唐敏道:「我因這詔有十二條之多,兼之學中眾友都要爭看,未曾抄來。喜得逐條我都記得。你且坐了,聽我慢慢細講:『第一條:太后因孝為人之根本,凡婦女素有孝行,或在家孝敬父母,或出嫁孝敬公姑,如賢聲著於閨閫,令地方官查奏,賜與旌表牌匾。第二條:太后因『孝悌』二字皆屬人之根本,但世人只知婦女以孝為主,而不言悌;並且自古以來,亦無旌獎。殊不知『悌』之一字,婦人最關緊要,其家離合,往往關係於此,乃萬不可缺的。苟能姒娣相睦,妯娌同心,互相敬愛,彼此箴規,即是克盡悌道,查明亦賜旌獎。第三條:太后因『貞節』二字自古所重,凡婦女素秉冰霜,或苦志守節。或被汙不屈,節烈可嘉者,俱賜旌表。第四條:太后因壽為五福之首,凡婦人年屆古稀,家世清白者,賜與壽杖牌匾。第五條:太后因大內宮娥,拋離父母,長處深宮,最為淒涼。今命查明,凡入宮五年者,概行釋放,聽其父母自行擇配;嗣後採選釋放,均以五年為期。其內外臣民人等,凡侍婢年二十以外尚未婚配者,令其父母領回,為之婚配;如無父母親族,即令其主代為擇配。第六條:太后因貧寒老媼,肩不能擔,手不能提;既無六親之靠,又乏薪水之資,每逢饑寒,坐以待斃,情實堪傷。今命天下郡縣設造養媼院。凡婦人四旬以外,衣食無出;或殘病衰頹,貧無所歸者,准其報名入院,官為養贍,以終其身。第七條:太后因貧家幼女,或因衣食缺乏,貧不能育;或因疾病纏綿,醫藥無出;非棄之道旁,即送入尼庵,或賣為女優。種種苦況,甚為可憐。今命郡縣設造『育女堂』。凡幼女自襁褓以至十數歲者,無論疾病殘廢,如貧不能育,准其送堂,派令乳母看養;有願領回撫養者,亦聽其便。其堂內所育各女,俟年至二旬,每名酌給妝資,官為婚配。第八條:太后因婦人一生衣食莫不倚於其夫,其有夫死而孀居者,既無丈夫衣食可恃,形隻影單,饑寒誰恤。今命查勘,凡嫠婦苦志守節,家道貧寒者,無論有無子女,按月酌給薪水之資,以養其身。第九條:太后因古禮『女子二十而嫁』。負寒之家,往往二旬以外,尚未議婚;甚至父母因無力妝奩,貪圖微利,或售為侍妾,或賣為優娼,最為可憫。今命查勘,如女年二十,其家實係貧寒,無力妝奩,不能婚配者,酌給妝奩之資,即行婚配。第十條:太后因婦人所患各症,如經癸帶下各疾,其症尚緩;至胎前產後以及難產各症,不獨刻不容緩,並且兩命攸關。故孫真人著《千金方》,特以婦人為首,蓋即《易》基乾坤,《詩》首《關雎》之義,其事豈容忽略。無如貧寒之家,一經患此,既無延醫之力,又乏買藥之資,稍為耽延,逐至不救。婦人由此而死者,不知凡幾。亟應廣沛殊恩,命天下郡縣延訪名醫,各按地界遠近,設立女科;並發御醫所進經驗各方,配合藥料,按症施捨。第十一條:太后因《內則》有『不涉不撅』之訓,蓋言婦人不因涉水則不蹇裳,是婦女之體,最直掩密,其屍骸尤不可暴露。倘貧寒之家,婦女歿後,無力置備棺木,令地方官查明,實係赤貧,給與棺木殯葬;如有暴露道途者,亦即裝殮掩埋。第十二條:太后因節孝婦女生前雖得旌表,但歿後遽使泯滅無聞,未免可惜。特沛殊恩,以光泉壤,命各郡縣設立『節孝祠』。凡婦女事關節孝,無論生前有無旌表,歿後地方官查明,准其入祠,春秋二季,官為祭祀。』你道這十二條恩詔可是曠古未有之事麼?誰知此詔甫經頒發,太后因見蘇蕙織錦迴文《璇璣圖》,甚為喜愛,時刻翻閱,竟於八百言中,得詩二百餘首,歡喜非常,即親自作了一篇序文。恰好就從這個《璇璣圖》上生出一段新聞,卻是你們閨中千載難逢際遇。你道奇也不奇?」說罷,把序文取了出來。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觀奇圖喜遇佳文 述御旨欣逢盛曲

  話說唐敏把序文取出道:「此序就是太后所做。你看太后原來如此愛才!」小山接過,只見上面寫著:
  前秦苻堅時,秦州刺史扶風竇滔妻蘇氏,陳留令武功蘇道質第三女也。名蕙,字若蘭。智識精明,儀容秀麗;謙默自守,不求顯揚。年十六,歸於竇氏,滔甚愛之。然蘇氏性近於急,頗傷嫉妒。
  滔字連波,右將軍于真之孫,朗之第二子也。風神秀偉,該通經史,允文允武,時論尚之。苻堅委以心膂之任,備歷顯職,皆有政聞。遷秦州刺史,以忤旨謫戍敦煌。會堅克晉襄陽,慮有危逼,藉滔才略,詔拜安南將軍,留鎮襄陽。
  初,滔有寵姬趙陽台,歌舞之妙,無出其右。滔置之別所。蘇氏知之,求而獲焉,苦加菙辱,滔深以為憾。陽台又專伺蘇氏之短,讒毀交至,滔益忿恨。蘇氏時年二十一。及滔將鎮襄陽,邀蘇氏同往,蘇氏忿之,不與偕行。滔遂攜陽台之任,絕蘇音問。
  蘇氏悔恨自傷,因織錦為迴文:五采相宣,瑩心耀目。縱橫八寸,題詩二百餘首,計八百餘言,縱橫反覆,皆為文章。其文點畫無闕。才情之妙,超古邁今。名《璇璣圖》。然讀者不能悉通。蘇氏笑曰:「徘徊宛轉,自為語言,非我家人,莫之能解。」遂發蒼頭齎至襄陽。滔覽之,感其妙絕,因送陽台之關中,而具車從盛禮迎蘇氏歸於漢南,恩好愈重。
  蘇氏所著文詞五千餘言,屬隋季之亂,文字散落,而獨錦字迴文盛傳於世。朕聽政之暇,留心《墳典》,散帙之次,偶見斯圖。因述若蘭之多才,復美連波之悔過,遂制此記,聊以示將來也。
  大周天冊金輪皇帝制。

小山看了道:「請問叔父:太后見了《璇璣圖》,因愛蘇蕙才情之妙,古今罕有,才做此序。但何以生出一段新聞呢?」唐敏道:「此序頒發未久,外面有個才女,名喚史幽探,卻將《璇璣圖》用五彩顏色標出,分而為六,合而為一,內中得詩不計其數,實得蘇氏當日製圖本心。此詩方才轟傳,恰好又有一個才女,名喚哀萃芳,從史氏六圖之外,復又分出一圖,又得詩數百餘首。傳入宮內,上官昭儀呈了太后,因此發了一道御旨,卻是自古未有一個曠典。我將此圖都匆匆抄來。」說罷,取出。小山接過,只見上面寫著:             蘇氏蕙若蘭織錦迴文璇璣圖

             私淑女弟子史幽探謹繹

    琴清流楚激弦商秦曲發聲悲摧藏音和詠思惟空堂心憂增慕懷慘傷仁     芳廊東步階西遊王姿淑窕窈伯邵南周風興自后妃荒經離所懷歎嗟智     蘭休桃林陰翳桑懷歸思廣河女衛鄭楚樊厲節中闈淫遐曠路傷中情懷     凋翔飛燕巢雙鳩土迤逶路遐志詠歌長歎不能奮飛妄清幃房君無家德     茂流泉情水激揚眷頎其人碩興齊商雙發歌我袞衣想華飾容朗鏡明聖     熙長君思悲好仇舊蕤葳粲翠榮曜流華觀冶容為誰感英曜珠光紛葩虞     陽愁歎發容摧傷鄉悲情我感傷情徵宮羽同聲相追所多思感誰為榮唐     春方殊離仁君榮身苦惟艱生患多殷憂纏情將如何欽蒼穹誓終篤志貞     牆禽心濱均深身加懷憂是嬰藻文繁虎龍寧自感思岑形熒城榮明庭妙     面伯改漢物日我兼思何漫漫榮曜華雕旂孜孜傷情幽未猶傾苟難闈顯     殊在者之品潤乎愁苦艱是丁麗壯觀飾容側君在時巖在炎在不受亂華     意誠惑步育浸集悴我生何冤充顏曜繡衣夢想勞形峻慎盛戒義消作重     感故昵飄施愆殃少章時桑詩端無終始詩仁顏貞寒嵯深興后姬源人榮     故遺親飄生思愆精徽盛翳風比平始璇情賢喪物歲峨慮漸孽班禍讒章     新舊聞離天罪辜神恨昭感興作蘇心璣明別改知識深微至嬖女因奸臣     霜廢遠微地積何遐微業孟鹿麗氏詩圖顯行華終凋淵察大趙婕所佞賢     冰故離隔德怨因幽元傾宣鳴辭理興義怨士容始松重遠伐氏妤恃凶惟     齊君殊喬貴其備曠悼思傷懷日往感年衰念是舊愆涯禍用飛辭恣害聖     潔子我木平根嘗遠歎永感悲思憂遠勞情誰為獨居經在昭燕輦極我配     志惟同誰均難苦離戚戚情哀慕歲殊歎時賤女懷歎網防青實漢驕忠英     清新衾陰勻尋辛鳳知我者誰世異浮奇傾鄙賤何如羅萌青生成盈貞皇     純貞志一專所當麟沙流頹逝異浮沉華英翳曜潛陽林西昭景薄榆桑倫     望微精感通明神龍馳若然倏逝惟時年殊白日西移光滋愚讒漫頑凶匹     誰雲浮寄身輕飛昭虧不盈無倏必盛有衰無日不陂流蒙謙退休孝慈離     思輝光飭粲殊文德離忠體一違心意志殊憤激何施電疑危遠家和雍飄     想群離散妾孤遺懷儀容仰俯榮華麗飾身將與誰為逝容節敦貞淑思浮     懷悲哀聲殊乖分聖貲何情憂感惟哀志節上通神祗推持所貞記自恭江     所春傷應翔雁歸皇辭成者作體下遺葑菲採者無差生從是敬孝為基湘     親剛柔有女為賤人房幽處己憫微身長路悲曠感生民梁山殊塞隔河津

四圍四角紅書讀法:
  自仁字起順讀,每首七言四句;逐字逐句逆讀,俱成迴文:仁智懷德聖虞唐,貞妙顯華重榮章,臣賢惟聖配英皇,倫匹離飄浮江湘。
  仁智至慘傷。貞志至虞唐。欽所至穹蒼。欽所至榮章。貞妙至山梁。臣賢至路長。臣賢至流光。倫匹至幽房。倫匹至榆桑。
  倫匹由臣賢、由貞妙,至虞唐。餘倣此。
  湘江由皇英、由章榮,至智仁。餘倣此。以下三段讀俱同前:津河至柔剛。親所至蘭芳。琴清至慘傷。

中間井欄式紅書讀法:
  自欽字起順讀,每首七言四句:欽岑幽巖峻嵯峨,深淵重涯經網羅,林陽潛曜翳英華,沉浮異逝頹流沙。
  深淵至幽遐。林陽至兼加。沉浮至患多。麟鳳至如何。神精至嵯峨。身苦至網羅。殷憂至英華。
  自沉字起,逐句逆讀迴文。餘倣此:沉浮異逝頹流沙,林陽潛曜翳英華,深淵重涯經網羅,欽岑幽巖峻嵯峨。
  自沙字起,逐字逆讀迴文:沙流頹逝異浮沉,華英翳曜潛陽林,羅網經涯重淵深,峨嵯峻巖幽岑欽。
  間一句,間二句順讀或兩邊分讀,上下分讀,俱可。
  自初行退一字成句:岑幽巖峻嵯峨深,淵重涯經網羅林,陽潛曜翳英華沉,浮異逝頹流沙麟。
  淵重至遐神。陽潛至加身。浮異至多殷。鳳離至何欽。精少至峨深。苦惟至羅林。憂纏至華沉。

黑書讀法:
  自嗟字起,反覆讀,三言十二句:嗟歎懷,所離經;遐曠路,傷中情;家無君,房幃清;華飾容,朗鏡明;葩紛光,珠曜英;多思感,誰為榮?
  榮為至歎嗟。經離至思多。多思至離經。
  左右分讀:懷歎嗟,所離經;路曠遐,傷中情;君無家,房幃清;容飾華,朗鏡明;光紛葩,珠曜英;感思多,誰為榮?
  誰為至歎嗟、所離至思多、感思至離經。
  半段迴環讀,三言六句:嗟歎懷,傷中情;家無君,朗鏡明;葩紛光,誰為榮?
  榮為至歎嗟。經離至思多。多思至離經。
  半段順讀:懷歎嗟,傷中情;君無家,朗鏡明;光紛葩,誰為榮?
  誰為至歎嗟。所離至思多。感思至離經。以下三段,讀俱同前:游西至摧傷。兇頑至為基。神明至雁歸。
  左右間一句,羅文分讀:嗟歎懷,路曠遐;家無君,容飾華;葩紛光,感思多。
  榮為至離經。經離至為榮。多思至歎嗟。
  從中間一句,羅文分讀:懷歎嗟,路曠遐;君無家,容飾華;光紛葩,感思多。
  所離至為榮。誰為至離經。感思至歎嗟。
  中間借一字,四言六句:懷所離經,傷路曠遐;君房幃清,朗容飾華;光珠曜英,誰感思多?
  誰感至離經、所懷至為榮、感誰至歎嗟。
  兩分各借一字互用:懷所離經,踏傷中情;君房幃清,容朗鏡明;光珠曜英,感誰為榮?
  誰感至歎嗟。所懷至思多。感誰至離經。
  中間借二字,五言六句:歎懷所離經,中傷路曠遐;無君房幃清,鏡朗容飾華;紛光珠曜英,為誰感思多?
  為誰至離經。離所至為榮。思感至歎嗟。
  兩分各借二字,互用分讀:歎懷所離經,曠路傷中情;無君房幃清,飾容朗鏡明;紛先珠曜英,思感誰為榮?
  為誰至歎嗟。離所至思多。思感至離經。以下三段,讀俱同前:階西至摧傷。漫頑至為基。通明至雁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