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雲翹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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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錯愛。若一到你家中,這些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都用他不著。洗清鉛
粉,作良家行徑,你就未必如此愛我了。況我嫁了你定要跟你回家,單單
祇靠著你一個。父母念頭也靠著你,親戚念頭靠著你,連一行一止俱靠著
你。你乃青年士子,令正乃侯門小姐。兩下青春,極稱和美,添了我一個
便有許多說話,千萬議論。好端端的夫婦,為我一人攪得參商反目,其罪
盡在我矣。況郎之權力果能庇我,我雖間了你們夫婦的恩愛,也還討得安
身﹔若靠著個女平章,輕則鞭捶,重則斷送。我馬翹求脫火坑,又受患難
,倒不如在此苟延性命。有朝孽滿障消,少不得還我個收場結局。我與你
逢場作戲,露水夫妻,可聚可散,你不十分深求我,我亦不十分厚責你。
平平淡淡,盡有鏡花水月光景。子妹不言嫁,不能深中子弟之意。難道你
講要娶我,我倒講不嫁你?實是此事,退樁至難至重,不可輕易的。」
束生長歎道:「卿言至此,事始慮終,深覺有理。但我討你之念已起
,雖有擺脫之心,終不止已。發之願,若不能娶馬翹以遂此心,非丈夫也
。」翠翹微笑道:「郎君太認真了。」束生道:「事到其間,安得不認真
?你若不嫁我,我就死在你身上。」翠翹道:「嫁亦不難,但恐嫁後不如
今日耳。」束生便發誓道:「若束守娶了馬翹,後日變心不似今日者,天
不覆,地不載。」翠翹道:「郎君勿發誓,要我嫁,須是要依得我一件事
。」束生道:「說來!莫說一件,十件也依你。」翠翹道:「我少不的要
嫁的,你乃風流士子,博學才人。嫁了恁的一個丈夫,也不虧了我。但我
是受人牢籠怕了,我卻不跟你回無錫去,祇在你店中居住便使得。」束生
道:「我原不打點帶你回南。我各居半截,兩邊分住,討你正是此意。難
道帶你回去,看內子們嘴臉?婦人家,眼不見也罷了,見時未免有些氣蠱
。我如今娶了你,也不就帶你到店中,有的是空屋,且安居住下,等家父
回店,說個明白,然後到店中住不遲。」翠翹道:「君說倒容易,祇怕能
說不能行。」束生道:「祇要卿肯嫁我,漢家自有制度。家父極是愛我,
縱然有話,不過說兩句便罷了,有甚大事。」翠翹道:「你莫看得我此身
輕易了。我既嫁了你,出了馬家門,雖刀斬斧砍,鼎烹鋸解,死也死在你
家堙A是決不喫回頭草的。不要令尊來不要我了,又打發我回馬家。今日
替你講明,做得做不得,切莫強做。不要害得我翠翹出乖露醜。」束生道
:「翹娘不必深慮,決不至於此。」翠翹道:「但願不應我話,便是妙境
。」束生大喜道:「說過你嫁我了?」翠翹道:「有甚不嫁你,祇怕你娶
不成,或娶了多故耳。」束生道:「但願你肯嫁,諸事我能任之。」翠翹
道:「然則妾願事箕帚矣。」束生聽了大喜,方攜手歸房同宿。正是: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
不知翠翹後來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衛華陽智伏馬娼 束生員喜聯王美
詞曰:
賤謝青樓,榮歸金屋,豈非人世夙福。想來定是快儂心,如何還把眉
兒蹙?檐際籠金,梁間壘玉,誰知不可棲鴻鵠。早知薄命是紅顏,何勞厚
意垂青目!
右調《踏莎行》
話說翠翹因許了嫁束生,睡不著,展轉思維道:「此事未見其可。我
被他纏住了,一時失口應了他。他上有大,下有小,中有妻子。妻子又是
侯門小姐,好不大的勢耀。我嫁與他,何異以羊喂虎,以燕啖龍?斷無好
意,不若我回復了他。從容等一等,無拘無束,敢作敢為豪傑,嫁了他,
也有個出頭日子。這樣軟弱書生,怎做得事業來?」將欲叫醒束生,說明
此意,轉念道:「我不合已允了他。如今替他恁般說,他不道我替他商量
,祇道我又有甚別樣肚腸。況他一心一意,說定了要娶我,怎肯一兩句閑
言,便收拾了千般妄想?王翠翹,王翠翹,這樣從良,祇怕不是你結局收
場處哩。」鬱鬱不樂,勉強成眠。
次日,束生將翠翹接到店中,調居別室,著人來對秀媽說,要替翠翹
娘贖身。秀媽急了,一步一跌,趕到束家店中。店中人道:「不在這堙A
到楊府花園中避暑去了。」趕到那堙A又說不在。一連趕了十多日,祇得
磕頭撞腦,亂滾亂跌。
一日,一頭撞著步賓,一把拽住道:「步爺,我女兒今在哪堙H求爺
指我一個實在去處。」步賓道:「起初時,原是我引束相公來,後來他替
你女兒合好了,便用我們不著。至於贖身嫁娶一節,我們一毫也不曉得,
所以也不曾來探望得你。昨日打從縣前過,聽見人哄哄的說道子妹告從良
的。一人說年紀還小哩,一人道不知叫做甚名字,一人道就是那第一有名
能新聲善胡琴的。我聽了這話,著實一驚道:‘這名色祇得一個馬翹,難
道就是他?’挨到人中間去看,並不見人,祇有青圍暖轎一乘,倒有二三
十人護著。忽然縣官出來,轎中走出一個女子,渾身是青,頭搭包頭,手
拿一張狀紙,高叫爺爺告從良。那一起共有二十餘張狀紙,一張也不準,
單叫門子把那婦人狀子接上來,抬在轎子上。停著轎看了許久道:「準了
你的。」官轎去後,那女子轉身上轎,打個照面,不是別人,卻是令嬡。
從人攝著如飛而去。我問那衙門前人,馬翹告從良要嫁哪一個?那人道:
‘甚麼無錫的束秀才。’我道:‘那束秀才卻不是秀媽的對手。’那人道
:‘你祇知束秀才忠厚,卻不知他的幫手硬掙著哩。’他的幫手即是我這
堻q省聞名的衛華陽。你要知你女兒下落,須到衛華陽那堨h訪問。」
秀媽聽了衛華陽三字,便軟了一半,道:「咳,罷了,尋出對來了。
這衛華陽原替我有口過的,如今此事落在他手中,定然要取氣的。步爺,
我央煩你,見束相公道:他要娶我女兒,祇消對我面說,何須請人告狀,
可惜費了錢鈔。多把我些,也見他美意。」步賓道:「他這幾日不知在那
堙A決沒所在尋他。我一連尋了他四五日,並不能一面。他的書僮撞著我
,我扯住問他。他道:‘我相公這幾日有正經事,不及會客,說話的都到
衛華陽老爺家去問。見與不見,那堣閬釭澈H。別所在尋,祇當鬼門關上
占卦。’我今日正欲去那堭敢璆L,不想撞著秀媽。」秀媽道:「既然如
此,他是拿定要做事的。就浼步爺替我討個信,千萬替我老身傳言婉達他
。要人,銀子卻是要把我的,我並無別意。上復他,不要可惜了錢餉。若
果在衛家,萬望回我一個的信,我明日便辦個盒子去託他玉成。事完自當
厚謝。」步賓道:「好說,我若得見,自然勸他。」說罷,兩下分頭走開
。
卻說這步賓,便是奉衛華陽、束生來行計的,卻正好撞著秀媽,講了
這些真情實話,忙來報與束生、衛華陽。衛華陽道:「如此他銳氣殺矣。
你乘夜去回他信,道見便見了。說起你的言語,他道:馬不進買良為賤,
秀媽陷烈為娼,他若知風犯,且暫饒他。他若不知進退,除了□□不算,
還要告他,二罪俱發。」
步賓傍晚去回復秀媽,秀媽接著,問:「可有的確音信?」步賓道:
「信倒有實的,但他那奡扣囿洶l,件件備到,祇等你一言鬥氣,便替你
殺狗開交,道你以良為娼許多事故。我道:‘你也替他說一番,不肯,再
與他鬥氣未遲。’他道:‘人在我屋堙A他要緊,自然來求我。縣間狀子
是已進的了,憑他怎的來便是。’」秀媽道:「步爺,他如此聲口,我還
該怎麼?」步賓道:「依我說,他既然拼著打官司,是不怕事的。若一經
官,必要弄出當年落水根源。莫說問到這上頭,便不問到此地位,也要費
錢費鈔。連連斷得他身錢來,也要費卻一半。不如知鬼貼鬼,自己上門去
求衛華陽。這些做大頭光棍的主兒,輸軟不輸便。你去求他,他便把前怨
丟開了。我的主意如此。你若定要替他打官司,他銀子便意入手,就去了
千金,也不在他心上。勝負一事,未知鹿死誰手。全靠你的才干力量,我
是不敢攛掇的。」秀媽道:「我自然依步爺去求和。將甚麼與他抵敵,雞
蛋那能鬥石頭?我一心一意去求他,凡事全仗步爺撮合。」步賓道:「這
個事不消說,我今且去,明早再會。」秀媽道:「步爺就在我家草榻了,
明日好商議行事。」步賓道:「事未有些影響,怎麼就在這堨棠矷C」秀
媽道:「簡慢不責,便見相知,怎講個擾字?」當日步賓竟留宿於秀媽家
。
束生久候不至,衛華陽道:「老步一去不返,大事濟矣。明早秀媽必
自來求和,須要如此如此。」束生道:「領計。」
卻說秀媽,到了次日,分咐鴇兒辦些個攢盒,打了一乘轎子,竟到衛
家來。先托步賓為之。秀媽先至,步賓立門伺候道:「衛爺尚未梳洗,秀
媽少坐即至矣。」同入中堂。須臾,衛華陽出道:「不知秀媽光降,有失
迎候。」秀媽道:「驚動起居。」禮拜坐下。衛華陽道:「甚陣風吹得秀
媽至此?」秀媽道:「有事相求。聞知我女兒要嫁束相公,特來浼衛老爹
作伐,成兩家之好。」衛華陽道:「他打點替你吳越交兵,你反要替他結
秦晉婚姻之好嗎?」秀媽道:「做子妹自然不是了局事,從良是極妙的。
我又不作半個難字,束相公怎麼怪得我?就是翹兒在我身邊,雖不曾十分
好待他,比待別人定高兩分,他自然明白。我聞得他告從良狀子,怕他疑
老身有甚別腸,激出事來,所以四處尋問,決無處得一實信。昨步爺說在
衛老爹府上,特虔誠來拜,浼衛老爹成兩家之好,定百世之姻。萬望不卻
是懇。」衛華陽道:「秀媽還不知就里。起初,令嬡告了從良狀子,便要
出揭帖。我勸束相公且從容,看你那邊如何行事,再發未遲。秀媽既自來
央我作伐,是求財卦了。待我請出束相公來,三面好說話。」秀媽道:「
這個更見衛老爹用情處。」衛華陽遂起身邀出束生。
束生見秀媽道:「媽媽到此,還是講和,還是鬥氣?」秀媽道:「要
鬥氣便不上門了。我是雞蛋,束相公是石頭,雞蛋怎與石頭對?況且翹兒
原是好人家女兒,如今從了相公,可謂物得其主。我就十二分捨不得他,
也要割斷了從良。我也打點把他從良的,但道他年紀還小,就耽他兩年,
也還耽得起。今日既是束相公娶他,這是好事,我怎麼去阻他?我特來央
衛老爹做媒,把女兒嫁了你。」
束生正欲開言,衛華陽道:「束相公,秀媽今日一詞不發,反來央我
做媒,這是個識時務的女丈夫!你也要把那副肚腸丟開了。你既替他贖身
,翹娘的身錢是要把他的。秀媽,你既來修好,託在我身上,你那馬監生
討他為妾的文書要還他的,外加一張你起筆把他的婚書。一邊兌銀子,一
邊交契便了。」秀媽道:「身錢之外,再加一倍吧。」束生道:「他接客
三年,趁過十倍不止。莫講他人,就是我老束一個,在他身上廢了二千餘
金!別的合來,何止數千。算將起來,雖十倍不止。但起初之意,原打點
替你打官司,二兩也不處與你。今日你既回頭,我便罷休,處一半把你贖
契罷了。」衛華陽笑道:「一個要多,一個要少,都作不得準。祇依我,
原價取贖便罷了。束相公不肯,我也要強是這樣做﹔秀媽不肯,一聽尊裁
便是。」秀媽道:「衛老爹也不知處了多多少少公務,罕稀這丟丟兒小事
。」衛華陽道:「既是如此說定,今且喫了酒,明日成交便是。秀媽,實
不相瞞,縣中原有狀子了,祇等你一發動,便四面齊起,替你大大做一場
。今既說明,一家得人,一家得銀,安安耽耽,各家俱保平安。祇是忒便
宜了你。」秀媽道:「多謝多謝。」吩咐鴇兒打開盒子,燙起酒來。衛家
又搬出許多餚饌,一齊坐下。秀媽道:「請出女兒來也同喫一鍾。」束生
道:「少不得相會,今日尚非其時耳。」秀媽看他做事十分牢靠,也不去
強他。此日盡歡而散。
次日,同馬不進、鴇兒俱到衛家。衛華陽大開筵席,接了本地十大豪
傑,當面復講一番。束生兌了四百五十兩銀子,一一把秀媽看過兌明。秀
媽再三求添,又加了五十兩。秀媽看得不是風犯,祇得忍疼將原舊婚書拿
將出來,又寫了一張得銀文書,兩邊交割明白。束生道:「不知此契可是
翹姐的原筆麼?」衛華陽道:「今日少不得要出來謝謝秀媽,你便拿去把
他一認,就同他出來便了。如今入門為正,要行良家事了。」束生道:「
說得有理。」拿舊契進去。不一時,同翠翹俱至,一一見了禮。秀媽道:
「我兒,恭喜你嫁了風流夫婿。」翠翹道:「託媽媽的洪福。」馬不進也
上前恭喜。翠翹默默無言,雙眸淚落。眾人一齊作揖道:「恭喜翹娘,今
日頓出火坑。」翠翹道:「有勞列位。」斂身而退。此日各家有事,略飲
數杯,分散而去。
秀媽出了衛家門,皇天肉兒突得飛反。想著翹娘那樣趁銀,哪埵A去
尋這樣的掙手?越想越哭,越苦越悲。指著銀子道:「這樣死寶要他做甚
的!我那翹兒呵,你怎丟了我去也!」鴇兒道:「媽,你揩了眼淚別處去
哭。你去哭他,他不哭你,有甚用處。」秀媽道:「我也有許多待他好處
。」鴇兒道:「賺他跟人走,回來打皮鞭都是媽媽好處,他是件件記在心
頭的。」秀媽聽了,又氣又惱,沒興沒趣而回。
卻說束生打發媽兒去了,著一百銀子謝了衛華陽,收拾紗燈火把,將
翠翹娶到別室中。眾朋友都來替他送房賀喜,束生慊未慊之願,滿未滿之
心,甚是快活。翠翹慮始點終,心中微有掛礙。然事已至此,則索由他,
得開懷處且開懷。兩個男才女貌,好不相得。束生因稱詩曰﹔「遵大路,
攬子祛,贈以芳華。」辭甚妙。翠翹亦稱詩曰:「寤春風兮,發鮮榮﹔絜
齋俟兮,惠音聲。贈我如此兮,不如無生。」束生道:「然則子欲遷延辭
避矣?」翠翹道:「郎之不好色,亦如宋玉則已矣。」相對大笑。束生因
又朗詠高唐之賦。翠翹道:「然則翹真神女矣。」束生道:「殆猶過之,
吾終不以杳冥之神女易活見之翠翹也。」自是情好日篤,相敬如賓。
正好盤桓,忽報束生父至。束生道:「家父來矣,旁人定有物議,我
先進見,然後同你去拜見。」翠翹道:「凡事小心,縱有篤責,亦宜順受
。若少有抵觸,不但愈增上人之怒,且道你重色逆父了。」束生曰:「曉
得。」
來見其父,其父先嚷做一片,見了就罵道:「你這蠢才,多大年紀就
去討小!討小已是不該,還去討子妹!你丈人是甚等人,你妻子是侯門小
姐,若是曉得你討了小,激得山高水低,你是罷了,叫我怎麼淘得這氣過
?好好替我退還了馬家,萬事甘休,若是執迷不悟,就去也告你退了。」
束生道:「打罵孩兒,件色不辭。若講退還,哪個不曉得束守討馬翹為妾
?若是退了出去,象甚光景?這個寧可殺頭,實難從命。」其父大怒道:
「你不聽我,我定要告你退了。」束生道:「官府是讀書人做的,祇有個
斷娼為良,哪有個斷良為娼的理?」其父道:「你這般嘴硬,我定要告退
了那娼婦。」往外就走,恰好撞著官府經過,這老兒氣頭上,一聲叫屈:
「兒子逆親!」知府是個最孝順的,聽了便叫帶著回衙門問是甚事。束老
道:「兒子討了一個娼婦,小的要他退還了妓家。兒子忤逆小的,不肯退
還。」知府道:「討了幾時?」束老道:「近一年了。」知府道:「胡說
!討了一年是你家媳婦,如何又去退還娼家?那婦人在你家曾做甚玷辱門
風事麼?」束老道:「這個並沒有。」知府道:「你兒子是甚等人?」束
老道:「乃無錫縣生員。」知府道:「既他是讀書的,娶了他又打發出去
接客,象甚模樣?這是打發不得的了。你甚事苦苦要拆散他?」束老道:
「老爺有所不知,他的丈人乃吏部天官,妻子年方少艾,怎麼容得那女子
?恐怕誤了他終身,所以小的叫他退了。」知府道:「原來如此,祇是理
上講不去。且叫他來,待本府以情諭之,看是怎麼。」簽一紅票,吩咐差
人道:「叫那束生員帶妻子來見我。」
束生原立在府門外,見了硃票,便換了一件青眾帽子進見。知府道:
「你父親告你忤逆,你怎麼說?」束生道:「父師在上,生員讀書知禮,
怎敢忤逆父親?祇為舊年不才取了馬翹妓女為妾,今經一載。父親叫生員
又去退還為娼,生員體面何在?那女子又不犯七出,已為良人婦,又落娼
家局,於心何忍,於心何愜?所以堅執不從。父親就道生員忤逆了。」知
府道:「這個自是使不得的。請回,自有裁處。」
忽然王翠翹至,知府道:「馬翹,那束正告那束生員,要把你退還娼
家,你怎麼說?」王翠翹道:「爺爺,祇有娼妓從良,那有良婦從娼之理
?小婦人既嫁束門,生是束門人,死是束門鬼,生死由他,卻是不出他門
的。我既離了馬家,怎肯再陷馬家?求老爺筆下超生。」知府故試之道:
「束家不要你,自然要斷入娼家,那由得你的心性。」翠翹道:「任憑老
爺鼎烹刀砍,此事實難從命。」
知府未及回言,馬不進一頭走上道:「稟上老爺,馬翹原是我家出來
的,求老爺斷還小的。」知府道:「你是甚人?我不叫你,你怎敢如此大
膽闖入?你叫甚名字?」龜奴道:「樂戶叫做馬不進,聞知束家告退馬翹
,特來領人。」知府道:「你是來領人的?判把你,你領去,且跪在一邊
。」
忽又走上一個稟道:「小樂戶名喚甘下流,聞知束家不要馬翹,特來
遞領子官買。」知府道:「跪在一邊,也不叫你空歸去。」甘下流亦跪在
那埵灟唌C
馬不進爭道:「馬翹原是我家的,你家沒廉恥,怎要來爭討?」甘下
流道:「他已出了你家門,是束家人,人人得而討之,怎見得你該討,我
便不該討?」兩個鬧得飛反。皂隸止遏不住,知府道:「不消爭得,雖沒
有人領去,板子枷打是不少的。」叫採下去打,每人二十,打得皮開血淋
,跪在地下。知府道:「這起烏龜如此強橫!他已從良,物各有主,我又
不曾有官賣之說,何物龜奴如此放肆!各枷號一月示眾!」馬不進、甘下
流一人一面大枷枷起來。他們還想辯說,知府道:「掌嘴!」每人又是三
十個杵腮,打得臉腫如瓢,枷出府門外。急得秀媽亂跳,要闖進去稟,門
上攔阻不肯放,秀媽亂喊亂叫。知府叫拿,兩三個趕到外邊撮了秀媽就走
,進見知府。
知府道:「這潑婦甚事在衙門前大驚小怪?」秀媽稟道:「我丈夫馬
不進來領人,不知犯了甚罪,老爺打了又枷?」知府道:「我無官賣之示
,誰著他來尋事?公堂之地,豈容烏龜橫行?將這潑婦串起來!」三四個
皂隸趕上前,拿手的拿手,拿腳的拿腳,就串。知府發怒生嗔,叫著實拶
。兩人用板子抬將起來,一百二十攛梭,梭得秀媽鮮血淋漓,痛楚不過,
祇將雙腳雙搓。不但裙褲盡脫落完,連膝褲、綑腳鞋子,一齊都吊了下來
。知府吩咐拶到衙前示眾,從人擁出。不但受苦又要破紗,求他們私開串
子,暗地開枷。許多事情不題。
那知府作了一番威福,方問翠翹道:「你不回娼家,我須要盡法。」
翠翹道:「寧可法下死,不願復入娼家。」知府叫取枷來道:「打便饒你
,要枷號一月,方不斷你入娼家。」翠翹道:「願領老爺法度。」上了枷
,將封封條,束生趕上堂,相抱大哭道:「我累你,我累你!」知府問道
:「你怎麼累他?」束生道:「生員要娶他時,他已量及有此,不想今日
果如其言。」知府道:「果如此,也要算他是個有見解的女子了。」束生
道:「此婦不獨有見解,且深通文墨,還求公祖大人開一面之法網,則生
員夫婦享無疆之福庇,萬代陰功,千秋德澤。」知府道:「翠翹既擅詞韻
,何不也以枷為題。昔本府曾見古才女,有以枷為題,做《黃鶯兒》一曲
,甚是風雅,流傳至今。即事詠來,如有可取,我便開豁了你。」翠翹聞
命,不敢推卻,因另出新思,又做成《黃鶯兒》一闋。
《黃鶯兒》:
雖與木為仇,喜圈套中得出頭。感方圓遮蓋全身醜,但脅肩可羞。坐
井可懮,可憐淚痕流,不到衫和袖。謝賢侯,教人強項,再不許放歌喉。
太守看了,不勝歡喜道:「此作比舊作更加雋永,真是佳人宜配君子
,永斷為夫婦。」令左右開了枷,教束正進來,吩咐道:「人家討了這樣
好媳婦,是極難得的。你怕親家怪,不帶王氏回家便罷了。做官的誰沒有
三妻兩妾,父子到此也須量情,翁婿怎麼管得這樣事!」束正啞口無言。
知府叫取一對采旗,當堂題一聯道:
今日配鸞凰,喜見才人逢淑女
明秋開文運,更誇丹桂伴嫦娥
著鼓樂、花燈、喜轎,雙雙送回束宅。束生、翠翹拜謝太爺玉成之恩
,上轎歸家,好不興頭。束正到此田地,無可奈何,祇得倒依著府尊吩咐
,瞞得隱密,不令家中人知。
束生次日同翠翹拜見父親,父親便道:「賢媳婦,不是為公的不能容
你,恐家媟@婦容不得你。」翠翹道:「我盡我做小之道,聽他逆來,我
祇順受就是。」束正道:「你言也是,但你不回無錫去,他也無可奈何得
你。」翠翹拜謝而退。因事上以敬,待下以慈,事夫以恭,內外大小無人
不讚其賢德。祇苦馬不進、甘下流,枷了不算,開枷時又是二十板,秀媽
開串,也是十板,沒要緊受了這一段苦楚。束正吩咐兒子收拾一所新屋,
替翠翹獨居,恐怕家中人來見了,惹氣生端,上下瞞得水泄不通。
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須是己莫為。恁般娶子妹,經官動府,怎麼瞞
得許多?早有人將這些行經傳在宦小姐耳中。宦小姐笑道:「正要他瞞我
,若他明對我說,娶了一妾,我倒要體貼丈夫志氣,惜我自己體面。他既
瞞我,我便將計就計,弄得他無梁不成,反輸一帖。看他們可能出我之范
圍麼?」或有家奴討好報道:「相公外面又討了一房家小。」宦小姐不待
講完,大罵道:「這奴才該死!相公娶小豈有不對我說之理!此必相公打
罵了你,你特到我面前生非下火,離間我夫婦,其實可惱。本欲送官懲治
,相公不在,不便見官,罰這奴才自掌三十下嘴巴!」掌了,猶恨恨不平
道:「這奴才如此尾大不掉,下別人火也罷了,怎麼連家主公也下起火來
。如再有一人亂言者,拔去四個門牙!」大家哪個再敢開口。苦了這個多
嘴的,打又打了,又不得小姐的歡喜,又招束生的怨悵。
有奶娘李媽媽對小姐說:「娶妾之說祇怕有的。」宦小姐道:「我信
得束生過,他決不瞞我的。況娶妾又不是甚犯法事,我又不是他上一輩,
他何苦瞞我?奶娘,此言得之何人之口?」奶娘說:「實是束芻自臨淄來
說的。」小姐道:「我正要查此言起於何人之口,原來是這奴才!當時他
打碎了一隻玉鐘,是束相公所愛之物,著實打了他幾頓。他懷恨在心,今
乃造出此言,激我為不賢之婦,毀家主公為薄倖之人,情實可恨!」叫束
能去叫束芻進來。束芻到,小姐吩咐道:「毀謗家主公的奴才!替我拔去
了他四個門牙!」命下如山,誰敢不遵?拿斧子的,鐵鉗的,縛手縛腳,
一齊動手。束芻大叫一聲,昏死地下。多時方醒,而四齒已拔落矣。正是
:
是非祇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別心苦何忍分離 醋意深全不說破
詞曰:
恩愛場中難著假。慢道夫妻,且說三分話。吐吞半語令人訝,藏瞞一
字知為詐。負罪若能陳且謝,憐念真情,尚可希圖罷。如斯掩掩與遮遮,
翻教白日成長夜。
右調《蝶戀花》
話說宦小姐自拔去束芻門牙之後,再無一人敢談娶妾一事。過了年餘
,竟若無聞。束生為此事也託心腹來探問訪察,並無一些風聲。腳色回報
束生,束生心中甚喜。對翠翹道:「我娶了你一載有餘,我著人到家中去
探訪,大娘竟不知道,你說瞞得好嗎?」翠翹道:「人行草動,鳥飛毛落
。臨淄如此驚官動府,難道家中竟沒有一些風聲?且事經一載有餘,如此
之久,難道人言竟沒有半字走漏?竟若不聞之說毋乃有詐乎?」束生道:
「卿亦料得是。但他來往音信,並無一字象知道的,難道這也不足憑信?
」翠翹道:「事雖如此,我終不能無疑。郎居臨淄已久,乘大娘風聲未覺
,回家去探望一番。若有甚話說,也好調停﹔無甚話說,也去安頓人心。
若使旁人搬嘴,便多事矣。君道大娘寡言笑,大怒不形於色,大喜不見於
形。這等人胸中挾持,大包舉宏,機深慮遠。說起來我甚怕他。郎君忠厚
沉潛,恐非智多星對手也。束生道:「正是。他替我恩愛最投,自結縭以
來,曾無半言參商拂逆。然吾實憚之如虎,言辭笑色俱不敢輕褻者。反思
其生平行事,夫婦之間,並無一毫不堪之處。而此心之所以獨歉者,以其
舉止莊嚴,行事不苟,如見神明,不敢放肆耳。久欲回去,以觀其知否之
情。因卿初娶,不忍遽別耳。」翠翹道:「他安,我方得安,安渠正所以
安我。不乘此時未發之初,你自去調和一番,一朝事露,如何是好?你那
丈人丈母,怕不責你個停妻再娶?妾已嫁君,自是君人,但願一家和合,
上下安平,則此後日正長也。」束生道:「如此,則卑人放心去矣。」
忽其父召束生,束生隨人去見其父。父道:「王氏已是你妾,地久
天長,非一朝一夕之故。你出門已久,也該家去一望,安頓大娘子的心
,免使旁人議論。你貪戀這邊,觸了那邊,惹動他爹娘帶累老子駁嘴。
」束生道:「他也勸我回家去看一看,爹爹又是這般說,明日出行日子
,收拾南回便了。」其父大喜,收拾盤纏,僱牲口,打發束生起身。
束生回見翠翹,道及父親之意。翠翹道:「妾之見亦如是也。」當
夜整酒,為束生送行。翠翹道:「郎君此行,須要善於安慰。明年此日
,妾望郎歸也。」言罷,淒然淚下。束生道:「我回去多則半年,少則
三月,必然就來,不致卿懸望也。」翠翹道:「你一別故鄉,今經一載
有餘,方得言旋。歸家半年三月,即要出來,大娘豈不動疑?一疑則事
端開矣。郎雖戀妾,非一載斷斷不可來臨淄。」束生悲咽不勝,翠翹血
淚交流。束生道:「無限風波,方纔寧貼﹔有限姻緣,遽爾遠別。即鐵
石人,亦寸寸肝腸斷也!」翠翹亦灑淚道:「君家恩愛夫妻,因妾拋離
一載有餘,妾罪擢髮莫數矣。承郎恩愛,報之惟日不足,多一日,妾一
日之願也。但時窮勢急,再不容遲,故忍心催郎登程,而方寸中痛殺碎
矣!」乃相對而泣。
束生道:「向讀江淹之賦,不見其可悲﹔今日輪到自身,覺言言俱
淚也。」翠翹道:「情之所感,魚鳥能通,況人耶?江淹《別賦》,即
吾二人之情。江淹之《恨賦》,即吾二人之心也。」束生道:「卿言是
也。詩以紀事,如此遠別,不可無言。各述所懷,以記今日之別。」翠
翹道:「郎請先題,妾附驥昆。」束生停杯,成五言律一首。
詩曰:
含情傷別遠,樽酒暫留連。
故國今將返,他鄉日漸偏。
帆張河上路,馬闖渡頭煙。
兩地思千里,深愁望眼穿。
翠翹看了道:「其情悲,其意遠,不減江淹《別賦》。妾拈《今夕
何夕》十首,以廣之。」
其一:
今夕是何夕,郎君賦壯遊。
妾在家中頻計日,問君何日大刀頭?
其二:
今夕是何夕,情傷惜別難。
一曲驪歌兩行淚,送君明日出陽關。
其三:
今夕是何夕,傷別不成歡。
無端鐵馬風翻驟,驚散離魂就枕難。
其四:
今夕是何夕,明朝各一天。
瞻望復關何處是,愛而不見涕漣漣。
其五:
今夕是何夕,月圓人且離。
兩地江山萬餘里,不知何日是舊期。
其六:
今夕是何夕,相對難為言。
忽聞天半孤鴻唳,似訴離情話來安。
其七:
今夕是何夕,醉飲不忘悲。
人道解愁須是酒,酒入儂腸愁更催。
其八:
今夕是何夕,怕見月光王。
月圓月缺止十五,郎去郎來不可量。
其九:
今夕是何夕,強笑媚良人。
怕郎憔悴因儂病,惜郎勞苦慰郎心。
其十:
今夕是何夕,生離共死別。
死別能期會九原,生離兩地惟啼血。
束生道:「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
江州司馬青衫濕。今夕之吟,殆不減琵琶調也。我江州司馬淚枯腸斷矣
。」泫然流涕,幾欲失聲。翠翹氣咽不能語,久之,道:「郎毋作兒女
態,旁人觀之,謂郎無丈夫氣。登程切忌悲哀,願郎節情節傷。」豈不
聞丈夫雖有淚,不灑別離間乎?」束生道:「余非不知,但情傷至此。
兒女情長,英雄之氣自減。且以重瞳之勇傑,而不免虞兮奈何之歎。乃
知血性男子,正不以斬情絕愛為高也。況我與子乃才子淑媛之輩耳。情
之所鍾,正在我輩。雖質之父母國人,庸何傷乎!」翠翹道:「郎言及
此,愛儂深矣,豈儂反忍割愛?但明日遠行,風霜道露,羈旅程途,以
過傷之體冒之,非所以為之珍重也。」滿斟一鍾,遞與束生道:「願郎
滿飲此觴,妾吟詩一首,以廣郎意,以壯行色。」束生接過酒來道:「
喉間哽咽,實飲不去。」翠翹道:「別酒須當強吞以解悲。」乃吟古詩
一絕云。詩曰:
千里不為遠,十年歸未遲。
同在乾坤內,何須怨別離。
翠翹喉音清絕,如怨如訴,如泣如慕。束生道:「此詩那婺拲o我
愁煩,徒愈增我抑郁耳。」翠翹道:「然則歌‘大江東去’何如?」束
生道:「神疲力倦,百事俱不合意,我待欲睡也。」翠翹道:「祇恐春
色惱人,眠不得耳。」束生道:「此春宵一刻值千金時也,何得虛度過
了。」翠翹道:「如此妾疊被鋪床,郎君好安寢矣。」束生攜手道:「
今宵共宿芙蓉帳,明日淒淒可奈何。」翠翹道:「流水未乾容未老,他
年依舊駕銀河。」遂登床。二人正是濃桃艷李之時,恩愛情深,難丟難
捨,尤雲殢雨,不禁情之溢洋也。直至五更方罷。正是:
話向枕邊說不盡,隔林雞唱又天明。
束生起來,梳洗未完,而征車已迭催矣。此時再不能留戀,別酒三
杯,保重二字,含淚而行。翠翹還欲送至門前,忽束正同合店親友,俱
到廳上來送束生起身,翠翹遂不能遠送,惟立屏後灑淚而已。束生將行
李發完,又走進來對翠翹道:「我去卿當耐煩。」深深一揖,淚流滿臉
。翠翹不能答一字,流淚點首而已。束生割愛分襟,拜辭了父親,別了
親朋,上馬南回。
到了王家營,過了黃河,□船竟往無錫。又五六日渡江,已到家矣
。束生到了自家門首,恐伯宦小姐有些風聲在耳朵堙A不免有些忐忑。
但已到家中,怕不得這許多。大著膽,放開心走將進門。
這束生自母死之後,就是宦小姐掌管家業。丫頭忙報小姐,小姐連
忙出迎道:「相公恭喜回來了。」束生連連作揖道:「久別久別。」小
姐道:「店中俱好嗎?公公康健否?」束生道:「爹爹精神倍常,店中
生意茂盛。岳父岳母安嗎?」小姐道:「好的。他說要討個得用的丫頭
來服侍我,不知幾時方討的中意的送來哩。前有書一封,白鏹一百,寄
與相公買書籍的﹔潞綢四匹,送公公的。」束生道:「多謝,已收了。
」小姐吩咐廚下整酒,與相公洗塵。那些家人小廝,丫頭媳婦,一齊俱
來磕頭。此夜盡歡而散。
正是新娶不如遠歸,其恩愛自不消說。束生起初還怕他曉得,打點
些誥言回復。若問起此事,便直頭說個明白。那曉得宦小姐一言不犯,
束生不好題破。忖道:「他既不曉得,正好瞞他。我若說明,倒是剔牙
齒惹風了。」又想道:「翠翹叫我到家即便講明,此言亦是。遲一日便
不好說了,待我替他講個明白。」又想道:「今日我初回,正是歡天喜
地,忽然說起這樁公事,他若賢惠,體諒到丈夫方回家,不與我理論便
好。萬一一個鬼頭風髮,變了臉,鬧將起來,成何體面?今日且睡了,
明日打聽手下人,內中若有些知覺,再講未遲。若是竟不曉得,且瞞著
又作計較。」含忍胸中,究竟不言。
看官,你道後來許多事,都祇因少了這一說。所以,天下事到該講
的時候就要講,失時不講,便錯過了,後日想著要講,輪不到你了。
束生次日上下一訪,並無一些兒風聲。一老僕道:「半年前飛傳此
事,小主母不信。束芻自臨淄回,真情盡吐,小主母知得,大怒道:‘
奴輩離間家主,情理難容。’拔去了四個門牙,其說遂息,再無一人提
起。小主母談笑自若,卻不象個知道的。相公當時就該以書信相通,再
不然娶定之後也該與聞。如今年深日久,竟不提起,相公若說,又是討
氣惱了。」束生點頭道:「說得好,則索瞞到底罷了。」老僕道:「如
今議論也定了,那個敢復開此口?況相公幾千里,要瞞也盡好瞞得。」
束生遂決了主意,竟不提起。
在家中過了兩日,收拾禮物,到丈人家去探望。丈人往京中去了,
丈母接著,歡天喜地。待了一席酒,講了些家常話,並沒有一言干犯娶
妾之事。束生拜別回家,暗忖道:「此事真做得機密,兩家竟若不聞。
祇是一件,我妻子信得我太真了,拿定我不娶妾。又道我娶妾必不瞞他
,所以人言紛紛,他獨信而不疑。但自今以往,疑端再令他開不得的。
疑端一開,則無所不疑。把從前篤信我的念頭都化做一三其說了。」自
後,凡事倒去取信於宦小姐,小姐亦待之以誠心,二人極其恩愛。
一夕,小姐對束生道:「妾非有見解,幾為匪人離間矣。前束芻自
臨淄回,想是見相公接子妹陪酒,歸家遂流言相公娶妾。我道娶妾又非
犯法事,相公自然與我得知。夫婦之間向來相信的,何獨做此藏身露尾
事?是我叫人拔去了他四個門牙,其說方止。細問,然後招道:‘是我
見相公請客接娼妓耍子,並不曾說娶妾之事。’你道這奴才可恨麼?」
束生面紅,躊躇不安,勉強道:「因請人客,呼妓有之,娶妾豈有不聞
於賢妻之理?」小姐道:「此事我自能諒之,相公何用不安?」束生被
他這一棒打住了,再不好認這個犯頭。夫婦恩愛意濃,祇是束生丟翠翹
不下。
時光易過,日月如梭,看看又是一年。束生對宦小姐道:「別了父
親一載,欲去一探望。回來起服,就要科考了。」宦小姐接口道:「郎
君不言,妾正欲催郎起身。公公年尊,孤客在外,相公又在丁艱,正好
代親之勞,管理店中生意,亦可兼看書。做人家的事情那堸U得人的。
可曾卜得吉日麼?妾為相公餞行。」束生道:「後日吉期,將欲起行。
」宦小姐道:「大丈夫出門,揀了後日便是了,有甚疑難遲滯不決。」
即吩咐僕從們討船,後日相公北遊。束生心中十分歡悅,次日去拜別丈
母,回來小姐整酒話別,暢飲而罷。第三日別了小姐,登舟解纜,往鎮
江而發,按下不題。
且說宦小姐打發了束生出門,即便乘轎回娘家。見其母道:「束生
去矣,我欲以勢擒那婢子來,取他的氣。又恐耽妒婦惡名,傷夫婦和氣
,所以佯為不知耳。他如今去了,我欲定一策,魆地拿來做了丫頭服侍
,祇說是爹爹討把我的。叫束生回來,一堂聚首。他認又認不得,說又
說不出。在我拔去眼中釘,而無女平章之譏﹔在彼受飢狸悲鼠之愚,而
甘男妾婦之羞。乃遂此衷。」其母道:「束生不出門,還好運籌。今彼
已先行,雖有計策,何能預為?」小姐笑道:「兒籌之熟矣。臨淄乃海
岱之邦,若沿海而去,不用十日可往返矣。郎未到半途,吾事已濟。吾
家宦鷹宦犬,乃海上居民,深明海道,吾授以計,必然可擒。」正是:
畫虎未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驚人。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宦鷹犬移花接木 王美人百折千磨
詞曰:
恩若深時仇不淺。嬌鳥籠中,怎敵鷹和犬。□□好殺非婉款,碎玉
量來不溫軟。細想佳人應靦腆,虎豹追隨,那得心舒展?來雲既住在空
中,難免東西被風捲。
右調《蝶戀花》
話說宦鷹、宦犬,原是海上居民,膂力自雄,昔在海上做些勾當,
後來到京中做生意,聞得宦家勢焰,投身為奴。宦吏部見他作事能幹,
且勇猛過人,每人替他配了一個妻子。他二人感家主厚待,傾心報主,
凡事上前出力。此日小姐叫他商議這事,二人道:「承小姐吩咐,這些
小事,何難之有。小的們從太倉落海,不消五日,便到臨淄了。祇要探
聽所在的實,頃刻擄他上船,航海而來。半月間可獻尊前矣。」小姐大
喜,取出一百兩銀子付鷹、犬二人使用。二人領計而去。
且說翠翹自束生去後,心中甚是懮慮他家吵鬧。見回信來道家中竟
不知風,又疑又喜。喜的是家中無事,疑的是難道如此施為,家中影響
都不得知?其中必有緣故。後來連有幾封書到,都是一樣,也便放了心
。但思念束生,遂題《自君之出矣》十絕。
其一:
自君之出矣,日日望青鸞﹔
青鸞望不至,徒見白雲端。
其二:
自君之出矣,頻把歸期計﹔
指痛不堪數,五人猶未至。
其三:
自君之出矣,塵埋鏡媃}﹔
怕照秋心貌,不是舊時顏。
其四:
自君之出矣,不敢上高樓﹔
樓外有楊柳,絲絲會惹愁。
其五:
自君之出矣,不言亦不哭﹔
言則無知音,哭恐驚郎寤。
其六:
自君之出矣,獨坐不成眠﹔
半思聚首事,半思離別言。
其七:
自君之出矣,張燈頻顧影﹔
顧影自徘徊,消瘦可憐憫。
其八:
自君之出矣,厭月照空床﹔
薄衾不成寐,孤枕怕嚴霜。
其九:
自君之出矣,無日不南思﹔
思君君不至,淚滴滿羅裾。
其十:
自君之出矣,腸斷復心灰﹔
兩地思千里,思回人未回。
其他題詠尚多,不能悉載。翠翹想束生別後,將有年餘,何由不至
?且恐宦氏羈留,到後園中燒夜香,口拈《訴衷情》一闋,以祝天云:
撒天相思思更深,絡日自沉吟。別來歲月幾驚心,會合在何晨?低
低告,拜天庭,望玉成。催我郎君,急早回程,重整姻盟。
祝罷正欲回身,祇見花蔭下突出十數個壯士,武裝戎服,貌甚猙獰
。走近前將翠翹綁起,推著就走。翠翹疑為賊,因說道:「物任自取,
乞饒吾命。」那些壯士一語不答,兜嘴一把麻藥,遂如癡人,不能說話
。推入中堂,略約收拾些金銀財寶,將翠翹帶上一頂帽子,披上一件青
布衣,攙上馬,開了大門就走。一邊放起一把無情火,燒得通天徹地。
束家眾人並鄰里俱一齊來救火,那些人乘空去了。
走出兩個丫頭,慌慌張張的道:「娘到後園燒夜香,我們正在這
煽茶,忽見一二十個將軍把娘推入中堂,滿房一搜,四邊火起,這夥人
一齊出門。卻不曾見娘,祇見一穿皂衣的坐在馬上,如飛而去。娘不知
躲在那堙C」大家一齊驚道:「如此是火神了。」一人道:「我們救火
心忙,不及東看西看。適纔撞著一夥人,捆著一騎馬的,道此劫中止得
王翠翹一個,如飛而去。」束正哭道:「如此這媳婦是燒殺在火堣F!
」即令小使冒火去尋,果有一燒不化的屍首在那媯菕C束正一發認真了
,哭道:「可憐,可憐!不道這媳婦是恁般樣結果,索性把他燒過了,
省得不了不割,一發看了可憐。加上些燥柴,煉個乾淨。」次日買一口
棺木,收了骨頭,立一靈位,供祀在偏廳內,上寫亡側媳王氏神位。
隔了十餘日,束生到,聞得這個凶信,一步一跌,跌到神位前,嚎
天灑地,哭道:「翠翹妻!你到哪堨h了?我與你別時依依約定歸期,
此際我今來此,怎不見你了?妻,好叫我哭斷肝腸,剜碎臟腑!妻,你
須知你丈夫來此了,我拜你,哭你,叫你,你知也麼?妻,是我來遲了
!妻,早來十日也得與你重聚一番,痛說相思,就是死了,也還少慰我
心。妻,你我怎直恁緣慳分淺?妻,向祇道大娘妒嫉,容你不得,以此
為懮。哪知大娘倒不曾有甚話說。誰想熒惑星君,與你作楚。妻,我與
你前生燒甚斷頭香,祇注得一年夫婦。妻,直直痛殺我也!」哭罷,暈
死在地,口中嘔紅。父親連連抱住道:「兒,不是你負他,是他不曾帶
得祿命來。你當自家保重,莫要驚殺老父,兒!」束生移時方醒,眾人
再四苦勸,方略少進湯水。
過了數日,不忍丟開,復哀傷痛切,替他大起水陸道場,追薦亡靈
,七七做功德。其地方有一道士,名洞玄,能飛符召將,判問亡魂,束
生求他召問,遂築壇拜請符。去許久,道士道:「此婦魔頭深重,未能
即死,今落在氣字難中,一年之後當得相見,但姻緣不能再續耳。」束
生道:「既已死矣,寧有返魂之日?」道士道:「居士不必持疑,一年
後自當會面。但相逢不能一言,方見小道之言不謬。」束生半信半疑,
謝了道士。終日終夜,孤孤單單、淒淒慘慘的情況,且按下不題。
卻說那些壯士,便是宦鷹宦犬合來的夥伴。這死屍是海灘上無主骸
骨,將來充作活人,綁在馬上,祇等開門,便送入中堂,把死人衣帽換
與翠翹,扮作男子,免人之疑。先著幾個跳入後園內躲藏,媕野~合,
成了此計。將那死屍上以松油硫黃灌透,見火就著,一著即不可救。以
死屍換生人,免得那地方追究,束家的緝獲。搶了翠翹,一夜工夫走了
一百五十里,天明落店。道同伴一人有病,要做一張軟床,抬往船上。
翠翹中了毒藥,睜著一雙眼不能出半言,心中也不甚明白。抬上海船,
那人曉得翠翹的烈性,也不替他用解藥,隨他昏昏沉沉,不茶不飯。開
船來不消數日,已至太倉。換了船,逕到無錫宦府中。
宦夫人著人去接小姐來到府中,道:「這妮子弄來了,還是怎麼施
行?」小姐道:「這事要仗母親的威福,把他救醒,祇說是人賣在府中
為丫頭的。他若善善從命便罷,稍若有甚言語,便打他個下馬威。弄得
他性伏了,再轉送來伏侍我,我自然會得擺佈。」夫人道:「曉得了。
」小姐辭回。
次日,用解藥替翠翹解了,心下頓然明白,如醉方醒,如夢方覺。
道:「我怎在這堙H這是甚麼所在?」一老姥姥說道:「你賣在我府
為奴,今日參見老夫人,須要小心。」翠翹啞口無言,摸頭不著。細看
這人家,潭潭宰府,不似個將就人家。忖道:「我王翠翹多是做夢也。
明明在臨淄花園內燒夜香,訴衷情祝天,見一起賊搶入,將我綁起。怎
得後來一陣昏迷,不知人事,睡得一覺,這人物山川都更變了?我的家
舍哩?我的丫頭哩?怎都不見了?這宰府是誰家?我卻到這堥荂H多管
是夢也,抑是醒耶?」
正狐疑不決,忽一丫頭走至,對翠翹道:「新來的姐姐,奶奶坐在
中堂要問你甚事,快些去叩見。」翠翹無奈,祇得跟著那丫頭轉彎抹角
。一座大廳,匾上是「天官塚宰」四字,中堂坐一夫人,年約五十餘,
兩旁列著丫鬟三四十人。內十餘個粗壯雄健者,各執繩索、板子恭立。
翠翹忖道:「這不是個好所在,若果陷入他家,翠翹又落苦海了。
」不覺墜下淚來。然事已至此,不得不上前相見。遂整一整衣衫,轉移
蓮步。
此時乃暮春時節,已是單夾之衣。翠翹身穿月白綢紗衫,內襯紅綢
紗襖,白繡裙,大紅鳳頭鞋,自階下一步步行上堂來,賞是風流齊整。
宦夫人看了道:「果然好一個美品,怪不得我女婿愛他。今日不把他個
下馬威,怎麼磨滅得他性子落來!」翠翹看看走近前,那旁邊立的丫頭
道:「新來丫鬟磕夫人頭。」翠翹不知來歷,回眼看那叫的人。那丫頭
大呼道:「還不磕頭,討打!」翠翹著了一驚,連連跪倒,磕了四個頭
。宦夫人開言問道:「那丫頭是那堣H氏?姓甚名誰?有甚事故丈夫賣
你到此?」翠翹聽了「丈夫賣」三字,不知從哪婸※_,祇得跪上前兩
步,含淚稟道:「夫人在上,待妾訴稟。妾家住臨淄,乃良人之婦。偶
在後園燒夜香,被人搶擄至此,望夫人搭救。」宦夫人道:「這妮子恁
的胡說!臨淄離此相隔二千餘里,你是幾時離的?」翠翹道:「妾那夜
燒香,是三月初五。」夫人大怒道:「唗!這丫頭真是可惡,半句言語
也沒有真實的!臨淄到此,有一月路程,今日纔是廿五,你到我府中已
是三日,就飛也飛不到此。我看你言語支離,行藏古怪,不是個背夫逃
走,被人賺賣於此,定是做甚不端事,丈夫遠賣他方。從直招來,免我
拷打!」翠翹道:「妾實臨淄良人之婦,有家有業,有公有夫,實是被
強人劫擄至此的。」夫人冷笑道:「更說得沒腔了。強人擄了你,將來
賣與我府中,船來三日,經程二百餘里,你怎一言不說?況此官船,難
道怕他怎的不成?」翠翹哭道:「夫人!我被他捆住,心下還是明白的
。我道大王財帛聽取,勿傷吾命。他將甚物件在妾口中一抹,便如醉如
癡,不明不白,昏昏沉沉,不知怎麼了。直到今日,方纔明白。妾見潭
府,尚疑是夢中。」夫人笑道:「這是睜眼夢。你到我跟前不直言明訴
,搗出這樣鬼話來搪塞我。我替你醒一醒夢,你自然條直肯說。」叫:
「丫鬟,捆打他三十,再盤問他!」
兩邊丫頭應了一聲,趕到翠翹身邊,拖翻在地。拿手的拿手,拿腳
的拿腳,扯褲的扯褲,脫開來。大紅褲子映著瑩白的皮膚,甚是可愛。
那些使女那媥撅o惜玉憐香,乃久慣行杖之人,把褲子抻得貼緊,一些
展動不得。一個跪在地下記數,兩個擒住手,一個撳住頭,一個行杖。
喝聲數著,劈空一板,打將落去。翠翹叫啊唷一聲,臀上絕似火燒,魂
魄早已不在了。那無情竹板,上下打在一處,不須三五板子,血流漂杵
矣。可憐如花似玉一個佳人,怎受得恁般摧殘?叫屈連天,地皮也啃去
了一寸。打到二十,氣已絕了。丫頭報夫人道:「新丫鬟死了。」夫人
道:「挺起來用水噴醒。」丫頭齊應了一聲,放了翠翹。一把頭髮抓起
,從背後挺住,一人拿水,照臉一噴,瞬息之間,漸漸甦醒,道:「痛
殺我也。」又多時,方神定哭道:「夫人饒命。」宦夫人道:「我府中
使女不下三百餘人,你若死了,不過是氈上去得一根毫毛耳。你莫把死
來嚇我!你若妮心改過,把那些油腔都去盡了,我也另作一樣看待你﹔
你若仍前那樣裝喬,須知我要活活敲死!」即喚老姥姥出來道:「這妮
子就撥在你名下,教他刺繡澆花,取名叫花奴。把他這些舊服色俱換下
了,另與他刺繡隊埵蝒A穿。」姥姥上前對翠翹道:「花奴姐,謝謝奶
奶,同到我那堨h將息。」翠翹打得半生不死,聽得此言,想道:「死
在這堙A一發不值錢了。且同姥姥去,看是怎樣所在。生不能復冤,死
當為厲鬼以報之。」爬向前,磕頭道:「多謝奶奶。」那夫人道:「今
後要守規矩,少犯定行重責,須要小心。」言罷,起身退入,諸婢皆散
。
姥姥叫刺繡的丫頭扶著翠翹,轉到他的住所。叫值鍋的暖酒,沖上
些沙糖,把翠翹喫。翠翹道:「我噁心,喫不下。」姥姥道:「此血攻
心也。你若不喫下血的酒,必要死。若在這府中死了,比一隻雞、牲口
還不如哩。我看你相貌非常,自有出頭日子。不知前生做甚冤孽,該到
此處受這番磨難。你且安心調養自家身子,這段緣由少不得有個清白時
節。」翠翹聽了姥姥這些話,甚是講得有理,因哭道:「祇求老娘慈悲
!我便勉強喫下酒去。」姥姥又去討些護心藥把他喫,整整睡了兩個月
,棒瘡方痊愈。起來換了青衣,替那些繡花女班,成行作隊。逢五逢十
,夫人來查一次。見他刺繡好,花枝茂,也難為不得他。
一日小姐回家,夫人喚花奴叩見小姐。小姐道:「這花奴是幾時來
的?」夫人道:「來有五個月了。人也伶俐,女工也通得。你爹爹討來
伏侍你的,恐不中用,我先留在府中教訓一番。等他習成規矩,然後送
來把你。如今盡可用了。」小姐道:「多謝母親。」夫人吩咐道:「花
奴,你隨去伏侍小姐,須要如我這堣@樣。姑爺處切不可做沒廉恥事,
若有些風聲,我帶回來,便活活打死你!」小姐道:「我家主公也不是
那等沒廉恥的秀才。」夫人笑道:「事雖如此,我也要吩咐他。」
次日小姐回,花奴拜辭了夫人,又去辭別姥姥。姥姥淚下,也捨不
得翠翹。低聲吩咐道:「性命要緊,遇著熟人,切記不可廝認。在心,
在心!」翠翹摸頭不著,道:「承教,時刻不敢忘也。」灑淚而別,隨
小姐回家。進得門來,又是一番境界,免不得替那些丫頭使女趨蹌。小
姐問道:「花奴,曉得甚雜技麼?」翠翹愁怨無聊,正欲借樂音寄恨,
遂稟道:「奴婢曉得胡琴。」小姐吩咐叫取胡琴一張,付與翠翹。翠翹
情傷命薄,調音指法更是淒婉。小姐聽了大喜,道:「你既擅此技,今
後祇隨我佐飲消閑,不必入那些丫頭隊中。」翠翹道:「多謝小姐抬舉
。」終日隨著他彈弦歌曲,一則免了替那些油鹽醬醋丫頭為伍,二則也
得以發其抑鬱不平之氣。
時光易過,不覺半年有餘,忽報相公回,小姐出迎。兩個敘了寒溫
,問了起居。眾使女並僕從們一齊磕了頭。翠翹那時還在房奡屨々韟
拾妝奩,小姐叫花奴來磕了姑爺頭。翠翹放了梳籠,即整衣到廳上來。
偷眼一覷,驚道:「呀!束生怎到在這堙I」忽小姐又叫道:「花奴快
來磕相公頭。」正是:
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頭。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活地獄忍氣吞聲 假慈悲寫經了願
詞曰:
曰恩曰愛,試問而今安在?眼瞎心聾,兼之口啞,何用大驚小怪。
曾明蓋載一思之,已在地天之外。此等情人,若想為歡,定然遭害。
右調《蝶戀花》
話說翠翹認得是束生,正欲上前廝認,聽得小姐恁的稱呼,想著姥
姥臨別吩咐,叫他見熟人切莫廝認,性命要緊之說,連連收住了口。暗
點頭道:「我道我怎的得到這堙A原來是妒婦的計較。我且忍氣上前,
又作道理。」含住眼淚,走近前,朝著束生道:「姑爺磕頭。」
束生一則初回,二則翠翹已死一載,那知他落難在此,三來裙布素
裝,不似當時華麗也,再不想被這女平章弄在家堙C一見翠翹磕過了頭
,因問宦氏道:「這女子從那堥茠滿H」小姐道:「爹爹在北京討來伏
侍我的。這丫頭倒也能幹,擅新聲,彈得好弦子。」束生聞此二語,打
動了他思翠翹的念頭,不覺一陣心酸,淚盈眼眶。故推整衣,拭了情淚
道:「他叫甚名字?」小姐道:「叫做花奴。」束生道:「花奴,你起
來,好生伏侍小姐。」翠翹含淚應了一聲,起來立在宦氏身邊。束生一
眼看去,驚得魂飛天外,魄散九霄,目瞪心呆。這花奴兀的不是王翠翹
!暗暗叫苦道:「罷了,中了這妒婦計了!他當時不認我娶妾,正是此
意。今日教我如何招架,如何解救!可不苦殺翹兒也。這是我害他了!
」忍不住淚流滿臉。宦氏道:「相公因甚下淚?」束生道:「起服在邇
,念及你婆婆,不覺心酸淚下。」宦氏道:「相公若為婆婆淚下,可謂
至孝矣。」翠翹見束生如此牽情,那眼淚兒那婺T得,便撲簌簌吊將落
來。恐怕宦氏看破,即推故走進去了。有古詩為證。
詩曰:
今日何迂次,新官與舊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
宦氏心知二人情況不堪,暗暗歡喜道:「這番奈何得他有趣,強似
殺這淫婦一刀矣。待我慢慢處置他。」吩咐整酒,替相公洗塵。束生道
:「途中勞頓,不堪任酒,則索罷休。」小姐道:「花奴頗擅音律,叫
他在旁司酒,強飲一杯,以慰久闊,勿阻妾之敬意。」束生無奈,祇得
勉強應承。
須臾酒至,二人坐下。宦氏叫花奴來斟酒,翠翹至,執壺斟酒。小
姐道:「姑爺是要進前伏侍的,但不要違老夫人之命。伏侍管待無妨,
我不比那喫醋拈酸,不能容人的婦女,今日卻要你多勸相公喫幾杯。」
翠翹斟酒,束生如坐針氈,幾遍價欲待掀翻桌面,推倒酒埕,抱著翠翹
嚎天痛哭。那禁宦氏甜言蜜語,嘻笑諧謔,頻斟苦勸。束生堅辭不飲。
宦氏道:「君再不飲,吾將效王愷故轍。」遂對翠翹道:「若不能勸姑
爺飲此巨觥者,即以軍令施行。快持觥跪奉姑爺!」翠翹不敢違命,低
頭奉酒,跪在束生前。束生手足無措,勉強一飲而盡,道:「小生已如
命矣,幸恕花奴之罪。」小姐大笑道:「吾能為王愷,君不能效王敦!
此酒可謂美人飲也。」束生道:「小生之惡醉強酒,亦猶王導當日之以
人命為重也。」宦氏道:「相公可謂惜花人矣。花奴,再獻姑爺酒。你
善胡琴,可彈一曲,勸姑爺飲。」翠翹不敢違命,取胡琴,將壺斟酒。
在束生、宦氏面前道:「姑爺、小姐請酒,花奴奏胡琴侑觴。」小姐道
:「祇揀上好簇新中聽的彈上來。若彈得不好,卻是要打的哩。賞你酒
一鍾,肉二片,先喫後彈。」翠翹不敢不喫,束生看了心如刀割,淚從
肚落。翠翹是打怕的人,怎敢違拗?整頓胡琴,和平韻律。因觀束生昔
是同床侶,今為席上賓,相看而不能相認,感慨興亡,成悲今日,遂彈
云。詞曰:
妾身薄命落娼家,嫁得良人實富華。
綺羅隊堬ざq迭,翡翠營中音律奢。
迍遭妒雨隨風泊,又向侯門寄浪槎。
笑啼不敢如無我,喜怒由人祇問他。
聞道主翁千里返,相逢卻是舊儂家。
一為座上風流婿,一為廚下小庸娃。
四目相看生氣斷,兩心相照死爭些。
漫把胡琴調舊怨,悲哉今日實堪嗟。
悲今日兮,位次何迂﹔
憶舊事兮,按拍長吁。
相逢不語兮,肝腸欲斷﹔
何時重會兮,雙雙同飛!
彈未畢,淒風楚雨,啾啾唧唧,撲至筵前。宦氏亦正襟危坐,愀然
不樂。束生則兩淚交流,不禁涕之無從矣。而翠翹心灰腸斷,涕泗交橫
。束生怕露出腳色,便隱几而睡。宦氏道:「花奴,我叫你勸姑爺酒,
怎彈出恁般詞曲,將始爺彈得睡著了?姑爺不醒,卻要打你。」束生連
連抬頭道:「卑人不睡,聆音察理,隱几少思維耳。此曲真是彈得好,
訴自己情衷,令他人耳聰,妙妙。」宦氏道:「果然好,知音者芳心自
懂。但調太淒愴,殊非下酒之物。再彈一曲,要使人聞者神爽,乃恕爾
之罪。」束生道:「一之為甚,何必再也。」宦氏道:「再斯可矣,庸
何傷乎?花奴再彈上來,遲則重責不貸。」翠翹含淚道:「姑爺小姐請
酒,待花奴再彈一曲好的。」乃復整弦彈云。詞曰:
凌扶搖兮憩瀛洲,要列子兮為好仇。
餐沆瀣兮帶朝霞,渺翩翩兮薄天遊。
齊萬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
這一曲彈完,聞者心曠神怡。束生道:「高若崇山,宛若流波,美
哉,胡琴技至此乎。」宦氏道:「飛纖指以馳騖,紛澀□以流漫,果是
絕妙好技,請相公滿飲大白以賞之。」束生無奈,又強吞了一杯。眼中
看了翠翹恁般折磨,講又講不得,說又說不出。自懊恨,自埋怨,自憐
惜,暗暗心疼,坐立不安,那有心去飲酒。況聽那樣傷心曲調,一發割
肚牽腸,吞聲忍氣。但祇怕難為了翠翹,故勉強下酒。
宦小姐快心滿意,騰倒得他二人對面不能識認。一為座上主翁,一
為筵前歌婢,見他兩下,眼彷徨,耳熬煎,不能一言相通,半語安慰。
冷眼覷了,又可憐,又可笑。道:「今日一席酒,足消十年之氣矣。」
翠翹上前不是,退後又不是。看了宦小姐,乃銅肝鐵膽的女羅剎﹔看了
那束生,乃情深義重的舊夫君。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良人見面
,懼的是羅剎當前。翠翹暗道:「宦小姐,宦小姐,你恁般笑耍我兩個
,好狠心也,好妒毒也,好刻薄也。別人之妒,不過打罵相爭,吵鬧使
氣,名分猶然是妾,也好上前分解得兩句,丈夫也好衛護得半聲,旁人
也好方便得一言。你用了這樣的毒計,借了娘家的名色,將我劈空擒來
,打入使女班中。夫婦相逢,明明認得,不敢廝認﹔實實有情,不能傳
情。他明知我二人情熱如火,卻以冷眼待之,絕不認真,一味嘻笑怒罵
,也不管活活的逼死他的夫君。正是﹔黑蟒口中線,黃蜂尾上針,兩般
猶未毒,最毒婦人心。宦小姐好狠也,宦小姐好狠也!我翠翹生不能報
你之荼毒,死當為厲鬼以啖爾魂!」
值更闌人靜,宦小姐看他二人,生不得死不得,坐不安立不穩,暗
道:「也夠這一對孽種受用了。罷,今日且饒他一著,明日再擺佈他。
」對束生道:「相公倦極無聊,似不任酒者。想鞍馬勞頓,多管要睡也
。」束生正在難過時節,聽得此言,好似天子降下赦書,將軍傳來免帖
,慌忙道:「連日辛苦,十分神疲力倦,不能暢賢妻雅意,來日精神旺
□,再當領教。」小姐道:「夫婦之間怎說此話。」叫花奴撤了酒筵,
掌燈進房去。翠翹便喚值廚的收了酒席,秉燭房中道:「燭已有了,請
姑爺、小姐回房。」宦小姐道:「相公請行。」束生道:「同行就是。
」
來到房中,束生道:「花奴叫他去睡吧。」宦氏道:「要他原為伏
侍,相公睡了他再去未遲。花奴,替相公脫鞋襪。」翠翹怎敢不遵。束
生祇要完事打發他去睡,連忙脫了衣服,鑽上床去睡了。花奴立在那
,候服伏小姐,隨即與他卸下首飾,要拿湯來漱口,替他通了頭,又要
拿湯淨面,要爐內焚香。然後替他脫了膝褲,換了睡鞋,等他上過了馬
桶,拿湯來洗了坐腳,服侍得個不耐煩,宦氏自己也覺得有些厭起來,
方吩咐道:「你去睡吧。」
翠翹歸得房,已是五更時分。想道劍老燕山,珠沉海底,這活地獄
何時脫得,不如一死黃泉,倒是一了百了。解下一條拴腰汗巾,欲去自
縊。轉想道:「一死有何難處,但我無限傷心苦楚,不能與束生一罄,
若死在此處,雞犬不如。且甘心忍耐幾時,束生少不得要生一個計較救
我,大抵續緣二字則索罷了。也不知前生做甚歹事,今世恁般填報。」
流淚吞聲,徹夜不寐。
卻說束生上床,身雖伴著宦氏,心中實慮著翠翹。暗恨道:「這潑
婦怎用出恁般絕計,如今已落在他圈套中,緣情一節是不消妄想了。但
怎生用一奇謀,脫了翠翹的苦海,等他另尋生路方好。若隨他恁的胡行
,不是逼死必然弄死矣。在這妒婦,立視其死,祇當拔去眼中一根釘﹔
在我,視死不救,豈非假手殺之耶。我那嬌嬌滴滴的翠翹,能禁幾個磨
滅。這妒婦明知我兩人??認,故做不知,大肆其梟張狼顧之心,其惡焰
正未有抵止哩。」計無所出,展轉竟不成眠。
次早起來,在家坐不住,收拾些禮物到岳母家去探望。宦夫人接著
,道:「賢婿幾時回的?」束生道:「昨日。」宦夫人道:「你丈人恐
女孩兒當家心煩,特從京中討一使女來伏侍他,可中用麼?」束生道:
「上好。」宦夫人道:「這丫頭在我手中用過半載,頗知法度。賢婿卻
要尊重,勿使此輩放肆。」束生道:「小婿不是那等人。」宦夫人道:
「你妻子也是恁般說,倒是老身過慮了。然少年讀書人,多有犯此病的
,胡要說明。」束生唯唯而已。
晚上回來,祇見宦氏坐在中堂,花奴跪在那堙C束生魂膽俱消,救
之無策。祇得賠著笑臉,走進堂上道:「賢妻甚事生嗔?」宦氏笑迎道
:「說來甚是好笑,正欲待相公到家,拷問這賤婢。昨日之酒,散也未
遲,哪奡N辛苦了。平日相公未回,我定坐三四鼓方睡。那爭昨日一晚
,今早他替我點妝抿鬢,星眼紅暈,語倒言顛。我問他為甚事作此光景
,他道心感舊事,偶然如此。我乃甚等人家,容得恁般裝妖作怪的賤婢
。好好從直說來,其言有理,自當原情﹔若胡支胡掩,我這堣W了拶子
,發還老夫人活活敲死這賤人!借重相公,先替妾身拷問一番!」
束生、翠翹聽了,四目相視,魂魄都不知那堨h了。束生忖道:「
若不應承拷問,他必要叫人行杖,翠翹定然受苦﹔我若拷問,怎下得手
!」展轉思量,忽然有悟道:「卑人方回,拷打求再遲一日。花奴,有
甚心事從直快些招來,免小姐生怒。」翠翹淚流滿臉道:「待花奴自供
。」宦小姐道:「丫頭,取紙筆把他。」翠翹提起紙筆,兩淚交流,稟
道:「花奴生死,盡在小姐手中,祇求大發慈恩,赦奴一死。」宦氏笑
道:「你且供來。」束生恨不得跪下去替他討饒,怎奈一毫不涉著他,
又是丈人送來的使女,哪媃p得進身子去。這叫做啞子喫黃連,苦在心
堙C宦氏見他二人如此恩愛,偏要裝威作勢。翠翹那時上天無路,入地
無門,算來束生不能救他,研墨揮毫,一筆供就云:
供狀婢花奴,供為猿聞斷腸事:婢生北京,父遭冤難,墮落娼家,
從良遠嫁臨淄。值夫主他出,流陷侯門。奴顏婢膝,榆楊易長幾春秋﹔
垢面蓬頭,鏡匣塵埋多歲月。曾憐薄命,欲將金剪斷青絲﹔淚滴紅顏,
幾折玉釵銀燭冷。思鄉路遠,更更點點碎愁腸﹔思夫莫覿,日日時時彈
血淚。法外施仁,使妾身皈經皈法而皈佛﹔五中戴德,祝小姐多福多壽
以多男。披肝瀝血,所供是實。
獻上宦氏,宦氏道:「原來你也是有丈夫的,但事勢不同,境界各
異。既在這堙A就要行這堥ヾC唎唎唧唧,象甚規矩!」對束生道:「
花奴丈夫也在臨淄,相公若去,替他訪問一聲。若得他夫婦重圓,也是
天上人間方便第一好事。」束生唯唯。宦氏道:「你既想出家,我自當
慈沐浴。」
翠翹回房想道:「虧得一紙供狀,倒也得他開了一線地步。雖不能
夫婦完情,也暫避當場出醜。且我滿腔怨恨,無門控訴,正好向觀音大
士前哀告苦情。我翠翹如此命蹇,立著活現現的丈夫在跟前不敢廝認。
若使當日竟出了家,也免了許多醜態。到如今弄得不上不下,難進難退
。」正是:
早知鴛牒難憑信,悔不當初竟出家。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觀音閣冒險相視 文殊庵陶情題詠
詞曰:
事雖難料,細想自然周到。一味慌張,百般鬼跳,哪有些些功效?
也非推調,算將來總是木人無竅。可惜濃情未曾禁受,忽然消耗。
右調《柯梢青》
話說宦氏因翠翹一紙供狀,遂許他入觀音閣寫經錄卷。束生聽了又
喜又恨,喜的是翠翹入觀音閣,等他在那堻薷J乾靜飯,不致受萬般摧
殘,當面凌辱﹔恨的是自此以後,見也不能一見,可不是苦殺人也。想
了一會,又歡喜道:「還是把他去的好。雖是眼前不見,心中到底還放
落些。若日日在我面前,不是打便是罵,莫說我的翠翹,連束守也氣死
了。他若到觀音閣,不過冷靜些,強似在這房帷中,要睡不得睡,要坐
不得坐,要喫不得喫,要穿不得穿。」思思想想,轉轉念念,翻來復去
,終睡不著。宦氏知他心為翠翹,卻也不好說出。
天明起來梳洗,沐浴更衣,同束生送翠翹入觀音閣。翠翹盡換布衣
,黃冠,氅服,佛塵,謁見宦氏,欲行大禮。宦氏道:「出家便為人,
寫經乃替我了願,即是佛門弟子,再不必行這個禮了。」吩咐擺香花燈
燭,送入觀音閣。門公開了後園,四下觀望,是好一座園子也。四時有
不絕之花,八節有長春之景。有四言古詩為證。詩曰:
蕩蕩夷夷,物則由之。
蠢蠢庶類,王亦柔之。
道之既由,化之既柔。
木以秋零,草以春抽。
獸在於草,魚躍淵流。
四時遞謝,八風代扇。
纖阿案咎,星變其躔。
五緯不愆,六氣無易。
愔愔我王,紹文之跡。
進國登樓,樓上塑著一位觀音大士。宦氏、束生雙雙拜了,翠翹也
拜了四拜。宦氏祝道:「弟子束門宦氏,告許手錄《華嚴寶經》一部,
今特……」便住了口,對束生道:「怎好對菩薩說叫花奴代寫,豈不輕
褻了經卷?」束生道:「論名分不該,若論寫經分上,便該說供養了。
」宦氏道:「正是。但花奴二字不好對佛稟得,相公替他取個道號。」
束生深厭那花奴二字,趁他有這個口風,便抬頭一看,見匾上題著:「
濯泉」二字,指著道:「即以名‘濯泉’吧。」宦氏大喜,遂再禱云:
「原許《華嚴寶經》一部,今特供養濯泉道姑,一手寫錄。圓滿之日,
再修功德。」
祝畢,吩咐春花、秋月道:「寫經非等閑事,你二人須伏侍殷勤。
茶喝食用不可斷缺,換水燒香,烹茶掃地,俱你二人職任。若有一毫伏
侍不到,我訪出來,每人定重責三十。」春花、秋月連連應聲。束生同
宦氏下樓,翠翹欲送,宦氏道:「你自寫經,往來之禮不必拘得,須要
小心用意。」說罷,同束生下樓去了。束生當時看他把翠翹凌辱,恨不
得挖個地洞藏過了。如今見把翠翹軟監在樓上,又恨不能搶了他出去。
怎奈計窮力竭。無策救拔,則索心灰腸斷,如醉如呆而已。
且說翠翹見宦氏、束生去了,歎道:「我王翠翹落軟監也。古人以
囹圄為吉地,安知醋海中不開一廣大法門?且前生罪孽深重,故種種魔
難不止。今正好虔誠錄經拜佛,以消孽債。倒放開肚皮,以平心易氣處
之。淡食蔬水,清淨無為,倒也無榮無辱。雖心地不能脫然無罣礙,但
落在其中,也是沒奈何,不得不作見在之相。」見樓臺高曠,池水滄茫
,早朝夜晚,春去秋來,一盞清燈,半床禪榻,感而詠詩一律。詩曰:
平池面起白毫光,高閣當空倒影長。
細雨一階蘭箭發,西風秋月桂花香。
魚驚清磬啣輕浪,雁唳滄溟帶夕陽。
坐對不堪思舊事,琉璃色界護禪床。
不言翠翹在觀音閣修錄經事,且說束生見翠翹軟監在那媦g經,名
色說是供養,其實是牢籠之計。左右思量,救之無策,寢食俱廢。要與
翠翹相見一面那能夠得,初一、十五雖同宦氏去觀音閣上拜佛,相逢不
能一語,愈增悲惋。在家住不安,收拾琴劍書箱,別宦氏往惠山肄業。
宦氏因束生在家,恐他二人通話,倒也要留一分心去待他。自翠翹監在
觀音閣,也省了一半提防,不免還要照管。聽得束生去讀書,順水推船
,也省得去行監坐守。一個人肚皮堣@個主意。
束生去後,宦氏過了半月,思量母親,打轎回宦府去。卻好此日束
生到城中會文回家,問丫頭道:「娘哩?」丫頭道:「望宦夫人去了。
」束生聽了此言,就象久旱逢甘雨,何異金榜題名時!也不問宦氏幾時
去,幾時回,或去幾日,心中要見翠翹念重,一頭竟走入後花園。門公
那奡悸,竟登觀音閣,見了翠翹。
翠翹猶恐宦氏同來,不敢向前。束生見止得翠翹一人,趕上前一把
抱住,大哭道:「我害你!我害你!我祇道你臨淄被焚,哪知你活在這
堥罪。他逼得你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對面不能一語。你監在此,何
日是結局收場?妻,痛殺我肝腸碎,哭得我眼兒枯!那一日不想你到三
更鼓,那一夜不念你到五更天?怎奈計中牢籠,認又不好認,說又不好
說,眼睜睜看你受這活罪孽。疼的是你肉,苦的是我心。我幾欲與爾同
死,以了現前之孽。怎奈我黃金未曾入庫,子嗣尚無,束家一脈,單單
靠我一身。所以欲死不能,忍看你當面受摧殘,忍看你當面受凌辱!我
恨不得魂附你體,魄代你身,恨不得替你受了千般苦。怎奈徒有此心,
沒有此術,祇落得妄想心癡,徒踴徒泣而已。妻,你怎不回我一言?你
恨我麼?妻,誤了你青春年少,誤了你佳期多少,誤了你春花秋月,誤
了你度曲吟詩。你恨我,我也無怨﹔你怨我,我也無辭。妻,可也把一
句言語安慰我安慰,怎絕口不言,祇清汪汪流淚麼?妻!」翠翹看他哭
得悲傷,淚如雨落﹔祇是低著頭流淚。見束生問得急了,道:「叫我講
甚的?咳,人落地頭鐵落爐,木已成舟飯已熟,生死由他,榮辱聽命罷
了。」束生道:「寫經乃軟監之別名,經完必又有不情之使。他明知我
二人情熱如火,卻以冷眼覷之。把你在宦家送來,令我再不好舉齒﹔不
認我從前娶妾,如今難認你為妻。他機深計詭,包藏禍心,我你俱落他
術中。這苦怎生受得了?妻,我有一策,向欲對你密說,人眼多,提防
緊,不敢啟齒。此妒婦如此敢作敢為,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子。他既
擺了絕陣計,是必竟要弄死你的!他主意已定,再不挽回。你在此死了
,我又認不得你,何異於豬犬!此園西去盡多庵院,俱是尼姑。你收拾
微資,逃往他處,暫躲幾時。待事少定,你遠去他方,逃命罷了!你丈
夫恩愛止於此了。」翠翹點頭而已。忽驚問道:「小姐在哪堙A你卻獨
自來此?」束生道:「他回娘家去了,我在惠山讀書,回來見他不在,
偷空來會你一面。」翠翹聽得宦氏不在,方敢開言道:「夫!你妻子喫
得好苦!自到宦府,先打二十下馬威,後到束家,不知受了多少苦惱,
多少煎熬。祇道是薄命紅顏,遭人掠劫,流賣侯門,那知是伊家大娘擺
下的牢籠計較!但我止一身,死亦何難。但可憐我恁的一個人品,不明
不白死在丫頭隊中,心實不甘,故苟延歲月於此。夫,你須念舊時情,
放我一條生路。今生不能補報,來世再填還你罷了。」言畢,哭死於地
。束生一把抱住道:「是我束守不聽你言,至墮妒婦之計。誤得身入牢
寵,陷在孽海,超昇無策,拔救無門。千思萬想,上有十疋一著,還是
逃生保命之方。妻,你不要自誤了前程。」講到傷情處,納頭便拜,翹
亦跪倒。
忽春花上樓道:「相公,娘回來了。」束生、翠翹連忙站開,整衣
收淚,將欲下樓。宦氏已到。祇束生拿著一把汗,翠翹懷著一個鬼胎。
祇見宦氏滿臉堆著笑容道:「相公,幾時回家的?」束生道:「明日乃
文會,方纔回來。」宦氏道:「看寫的經何如?」束生道:「正在這
看,果是寫得好。」宦氏淨手登樓,拜了佛,翠翹上前稽首,宦氏與束
生見了禮,看那寫的經卷道:「果然寫得好,顏筋柳骨,鐵畫銀勾,是
好一筆字。我歸家與夫人說之,夫人也要手錄一部藏經,待我這塈馱F
,便送你過去。」翠翹應道:「是。」因忖道:「計又來突,可憐,可
憐。」宦氏問道:「此經幾時寫完?」翠翹道:「還得兩月。」宦氏道
:「好生用心寫,不要落了字畫,差了旨義,是大家的罪過。」翠翹道
:「曉得。」喫了幾杯茶,半言不發,歡天喜地同束生下樓而去。
翠翹問春花:「娘來幾時了?」春花道:「你樓上說苦說屈的時候
,娘已在樓下了,不叫我通報,故不敢報耳。」翠翹暗暗道:「好厲害
的女娘也,真有卒然加之不驚、遽然臨之不懼的手段。一肚皮不合時宜
,滿臉上堆著春風和氣。當此光景又未有不怒者,而彼反談笑而道之。
怒者人之常情,笑則其心安可測?如今若再復到宦家,我性命方纔沒了
,如何報得冤仇?我且將經事趕完,逃往他方,又作道理。」自是日夜
不輟,一月之內,經已錄完。收拾些供佛的金銀器皿,打了一個包裹,
到西壁樹上繫了一條索子,自己包了幅巾,竟是道姑打扮。吩咐春花、
秋月睡了,遂題一偈雲。詞曰:
去去去,無生寄,踢倒醋瓶,扯斷孽係。如來八萬四千,獅吼三
十六處。不是腳快得逃生,又被頸套無間室。咦!去得趣,一瓢一缽蕩
天涯,無拘無束隨風住。
大書在門上。攀緣上樹,引繩而下。月色朦朧,背了包裹往西就走
。一路地僻人靜,行至天明,漸有人走動。心中著慌,抬頭忽見「招隱
庵」三字,翠翹大喜道:「此安身之處也。」叩庵門,多時,一道婆唸
佛而出,開門見翠翹是道扮,便問道:「菩薩從那堥茠滿A怎恁般早得
緊?」翠翹道:「雲遊至此,見寶剎清淨,特借一隨喜。」那道婆道:
「我是做不得主的,道菩薩自去問當家的便是。」翠翹隨道婆而入。
在中堂坐了兩個時辰,走出一個尼姑。年紀雖半老,卻是道骨仙風
,替翠翹和南了道:「仙姑從何處到此?」翠翹道:「一言難盡。小道
從師父雲遊至此,要到招隱庵訪一道友,一路同行。不知那媬糷F路頭
,一時找尋不著。小道見寶剎上題‘招隱庵’,我師父不知曾到這塈_
?」那尼姑道:「令師尊號?我小道名叫覺緣,令師可是尋我的麼?」
翠翹便接口道:「正是覺緣師父。我師父道名磽水。」覺緣道:「莫不
是鎮江的恆水師兄麼?」翠翹道:「正是。」覺緣道:「幾年不見,卻
在何方?」翠翹道:「一位夫人帶往京中,住了幾載。小徒也是北京收
的。今備有幾件供佛物件送與師叔,師父不來怎麼處?」尼姑聽了有物
件送他,就象蒼蠅見血的道:「令師既要望我,必然尋來。你年幼路生
,那堨h尋他,不如坐我庵中,等他便是。」翠翹連聲多謝,取出金鐘
,銀磬送上覺緣,覺緣大喜。問翠翹尊號,翠翹道:「小道名濯泉。」
敘話時即整素齋。自此後就在招隱庵中居住。
等了幾日,不見師父來,翠翹故意道:「莫不是還有個招隱庵留住
了麼?」覺緣道:「出家人,安得身處便是家。令師不來,在我庵中住
了便是,不須又起他念。上人不棄,願拜為世外姐妹。」翠翹聽得此言
,將機就計,便拜了覺緣為道兄。兩人甚是莫逆。
一日登玉皇閣,翠翹撫景興懷,高詠一律。詩曰:
帝閣凌空上,登臨豁達心。
索纖分水次,空闊辨山林。
法語鐘聲度,無顏香氣侵。
瞻依方半晌,萬念盡沉沉。
覺緣道:「不知道兄善詩如此,我必須要請教。翠翹道:「這個不
難。」又題《宿招隱庵》。詩曰:
風煙迷四野,林木已蕭然。
鳥散青天外,詩成綠水前。
心隨秋神射,榻共暮雲連。
莫問家何在,凝神看白蓮。
季春,覺緣偕翠翹、肇空、不瑕,四人夜坐昇仙橋。覺緣道:「美
景良宵,不可無詠。我輩俗腸,辜負此景。濯泉道兄無惜珠玉,染翰豪
吟,無令山水笑人不韻。」翠翹笑而允之,乃題三律。
其一:
仙橋長話夜,明月印疏林。
鷺宿汀沙暖,魚翻藻荇深。
臨風開慧想,止水定禪心。
萬慮從茲淨,蛙聲雜梵音。
其二:
涼月映池水,好風吹我懷。
興隨佳境發,詩就慧心裁。
喜共良朋集,因之笑口開。
遊魚聞曲聽,仿佛去還來。
其三:
一時多勝事,千古仰風流。
池水通仙境,山雲覆畫樓。
□禽時靜聽,隊鯉盡空遊。
子夜歌聲發,蓮渠蕩小舟。
大家一齊道:「濯泉道兄真是好才,可惜我們都是村腸俗腑,不能
一和。當滿引大白,以為上人謝。」於是角勝爭奇,飛觴傳斝,直至五
鼓方罷,此後習以為常。正是:
半榻禪單消白日,一聯佳詠度清宵。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盂蘭會突遇魔頭遭墮落 煙花寨重施風月遇英雄
詞曰:
藏瞞漏泄,逃亡失陷,真個不由人。羞殺荊釵,痛傷裙布,依舊畫
眉新。一朝盼入英雄眼,冷暖忽相親。甲兵十萬,相迎歸去,壯氣始能
申。
右調《少年遊》
且說翠翹在招隱庵中,一住半載,且是平安。那束家次早起,當鍋
的送水上樓,叫春花、秋月承值。二人道:「昨夜寫經夜深了,今日還
未起哩,待我去叫聲看。」走到房中,那埵酗H,但見一張空床,四壁
琴書而已。慌了,忙報宦氏。宦氏點頭暗笑道:「這奴才真腳快,被他
走去了。查看失去甚等物件!」報道:「不見了金鐘、銀磬、珠旛、寶
瓶,其他衣物鋪陳,動用器皿,約有二百餘金。」宦氏道:「一邊差人
報相公,一邊著人出招子。」束生知道,心中著了一驚道:「去倒去了
,不知可能走脫麼。」放心不落,走回家中。止見招子貼得遍滿城中城
外。束生道:「宦家不見人,怎將我束家出名?」分著心腹,但見招子
,一齊塗抹乾淨。回見宦氏,宦氏道:「濯泉不知逃往那堨h了,要接
相公來追究一番。」束生道:「此係岳父家人,必將岳父出名方好說話
。若著我這堨X名,就拿他回來,人不認他是個使女,象甚模樣?況既
逃出,難免潔身,拿回留之不雅,殺之何苦。依卑人說,倒置之不問罷
了。」宦氏曉得此計原是丈夫定的,如今人已去了,十分要追究,恐怕
傷了夫妻情義。人去氣散,便接口道:「相公說得有理,把招子揭了,
不必尋他,省得又多一番事體。」束生心中暗喜道:「翠翹造化,放心
前去,無礙了。」所以翠翹在庵中住了半載,沒有一些草動風聲。
一日,庵中設盂蘭大會,仕宦、夫人、小姐,填滿庵中。翠翹推病
不下樓。內中有一位常夫人隨喜到覺緣房中,見他金鐘銀磬,驚道:「
此物何來?祇有束衙觀音大士前有此寶物。聞說此物乃外邦獻宦吏部的
,宦小姐帶到夫家供佛,滿郡以為奇觀。我們是親,方能得見,不意寶
庵也有此物,束衙也不足為奇了。」覺緣驚得心慌意亂,勉強含糊答過
。散了勝會,對翠翹說知此事。翠翹失驚道:「事壞矣,此卻如何是好
?」覺緣忙問何故,翠翹道:「此實束家之物,到如今不得不直告。」
將前事盡述一番,覺緣驚得手足無措。道:「妹子,你害我也,你害我
也!」翠翹道:「姐姐無懮,我有一策可以掩得他們過。但我在此安身
不牢了,卻要先替我尋個安身之處。你到打銅店堙A教他照依這鐘、磬
打造起來,沾上金箔銀箔,依然供在房中。他若有風聲來查,便道是見
貴衙鐘磐照樣打的,實非真物。他念自息矣。」覺緣道:「此計大妙,
我有乾娘薄媽媽處,盡可居住。妹子,你須改了裝束,方可到那堨h。
」翠翹道:「我並沒有俗家人的衣服,怎麼處?」覺緣道:「我去□□
□去賣衣,當中相體買了幾件衣服。」翠翹換了女裝,把那些道服都把
與覺緣道:「此衣宜改過再穿,否則當之,毋為束家人認也。」覺緣道
:「曉得。」遂乘夜送翠翹到薄家。
那薄媽媽是個女中光棍,無風道有的主兒。見了翠翹模樣,又聽他
是避難到此,就起了幾分不良之心。留住了數日,便時常作驚作怪的來
唬嚇翠翹。翠翹原是氣餒之人,未免慌張,遂傾心吐膽,與他商量。薄
媽媽因說道:「我想此地斷斷不可久居,祇有遠嫁一著,可得安穩。本
地人既不可配,遠方之人知他是甚麼主兒,去嫁他,又託膽不得。我有
個侄兒薄幸,年方廿八,人物也還不俗。讀書不深,卻也文理粗曉,尚
未娶妻。向在浙江台州生理,今因回來買貨,王娘不若嫁了他,同往浙
江,倒是全身避害之計。不知王娘意下何如?」翠翹低頭想道:「若不
去,此處不是結局之處﹔若去,知那人是甚肚腸?」
忽一男子走入來,叫嬸娘說話。薄媽媽走出,迎著講談。翠翹偷睛
一看,見那人蘇裝雅扮,盡亦去得。祇是眼光嘴蹺臉無腮,肉雖白淨無
疵,難免僥險無情。看了默默無言,雙淚交注。那人去了,薄媽媽走入
道:「三娘看見麼,這就是我侄兒。若中意,我去請覺緣師父來商議﹔
不肯,聽你主張。」翠翹一言不答,低頭以手理鬢而已。薄媽媽知其有
肯意,即去見覺緣說知此事。覺緣道:「此事要他自作主意,我們是強
他不得的。」即便同薄媽媽來見翠翹。
覺緣道:「薄媽媽說的那件事,妹子還是怎的?」翠翹含淚低聲道
:「此事真教我也沒法。若不去,恐此地非可久安之處。萬一做出來,
非惟我身難保,並你招隱庵都不好了。若欲遠去,怎奈少年女流之輩,
行動就要喫人盤住。薄媽媽說的那一著,其實羞人,難以應承,事出無
奈,又不好直拒。搖搖此身,幾不自主。姐姐將何策可以教我?」覺緣
道:「我也捨不得你去。但你在此原算不得局收場,不如隨了薄媽媽侄
兒遠去天邊,也離了這龍潭虎穴。但以他配你,自然屈了你些。」翠翹
道:「這也罷了,但此人油腔滑態,似非忠厚之輩。怕他以我為奇貨,
則翠翹又墮在夜叉手中矣。」覺緣道:「此事惜不得齒牙,你要身子隨
他過日子的,須是講得明白。」覺緣叫薄媽媽道:「王娘這樁事乃出乎
無奈的。承媽媽指引路頭,不得不依。但此身既隨了令侄,便以終身相
託,經不得他日道淫奔女子,半路相拋,或中途棄擲,所以躊躇不決。
」薄媽媽道:「我侄兒極是忠的,叫他寫一張把你就是。」翠翹道:「
這也不消,但他對天盟誓,終身不負我,便隨了他去。」薄媽媽道:「
這個一發使得。要多少財禮?」翠翹道:「我身既屬諸他,要接銀子也
是他的。但我無物陪送,叫他拿廿兩銀子來,以五兩謝媽媽,五兩送庵
中供佛,十兩辦付床鋪便了。」薄媽媽大喜,即忙去叫了薄幸,說知此
事。
薄幸大喜,忙忙的去買了一副紙馬,焚起香來,對天禱祝道:「若
是薄幸負了王翠翹,不替他白頭偕老,等薄幸碎剁千萬!」誓罷,替薄
媽媽商議財禮。薄媽媽道:「他自然接不多,你卻要成個禮。」薄幸點
頭道:「曉得了。」辦了三十兩銀子,四套衣服,一付釵串,叫一小廝
送入。薄媽媽接了,與翠翹打開。翠翹見了這些行徑,暗忖道:「也還
象個人家,事急相隨,則索聽命罷了。」將銀子財禮收下,以五兩謝了
薄媽媽,以五兩與覺緣供佛,十兩銀子央覺緣去辦被鋪,把二兩與薄媽
媽整酒飯。也去洗了個浴,從新理妝。
翠翹自落宦氏計中,兩載之間不曾臨妝。今日復開面膏沭,就象土
埋荊山,一朝寶氣頓發,更覺新鮮,更覺華彩。不一時,薄家喜轎已至
,辭了薄婆,別了覺緣,遂上轎。到薄幸家中贊禮已畢,歸房。薄幸道
:「多感娘行不棄,肯嫁卑人,願永以為好。」翠翹道:「他日不以不
正見棄,受惠多矣。」薄幸道:「盟言在耳,豈敢相負?願卿無疑。」
翠翹泣道:「今日之事實出萬不得已,望郎憐而諒之。」薄幸道:「余
非負心人,卿何慮之深耶?」遂為之拭淚,攜手登床。男乃久慣嫖頭,
女係久曠怨女,兩情既魚水和同。
次日,薄幸買舟同翠翹往浙江進發,一路無詞,竟到台州。薄幸道
:「娘子且在店中,我先去收拾了房屋,就來相接。」去了半日,同一
班人回來道:「娘子,這是同店的夥計,好兄弟們,出來見了禮。」翠
翹自內而出,見那人濃眉大目,黑臉騷鬍,就象個強盜一樣。翠翹忖道
:「怎麼替恁樣的人做生意?」萬福了一聲,便轉身退入。問薄幸道:
「房子怎樣了?」薄幸道:「我許久不至,有一鄰家借居樓上,今晚收
拾搬出,明日就好進屋矣。」那人吩咐店家辦酒,替薄幸接風。同店主
人三個喫了說,說了又喫,直至二更方散。也送一桌到媕Y與翠翹喫。
臨別,薄幸道:「房子須打掃乾淨些。」那漢道:「曉得了。」相別而
去。薄幸回房,翠翹道:「這人倒象個強盜。」薄幸帶了兩分酒,一把
抱住翠翹道:「他是海上人,生來是恁般的,你不消怕他。到店中見過
幾次,就耐看了。我替你睡去吧。」翠翹還要問他,見他有了幾分酒,
便住了口。
原來這薄幸專一做喫人肉的生意,販賣人口,充作客人,討人家女
兒婢妾,名色為妻,帶到碼頭上住落飯店,自然有主人家替他發賣。那
黑臉鬍子,乃人肉行中經紀,替客媽來看人的。議定財禮銀二百四十兩
,二百到薄幸,四十到主人家與中人。
次日早起,叫主人家辦飯,收拾到店。梳洗完,喫了飯,薄幸對翠
翹道:「我先到店著轎子來接你。」翠翹道:「行李哩?」薄幸道:「
我自著人來挑,你祇上轎到店便是。」薄幸去了。翠翹道:「此人好古
怪也。甚是恁的張皇,不要是算計奴家。這不象個到店的光景,好似個
打發我起身的模樣,不要託大了。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且將我隨
身行李、奩妝、衣服,收做一個皮箱,帶在轎上。就是有甚不虞,也好
拿去防身。到別處也好做個入門笑。」即忙將自己物件,俱收拾在皮箱
中,打了一捆鋪蓋,還有二十多兩銀子,縛在手上。
收拾方完,轎夫已到。翠翹道:「將皮箱鋪蓋放在轎上,餘物等腳
夫來挑。」轎夫道:「薄大爺吩咐,行李鋪蓋一些不須擔。」翠翹道:
「別物不必帶,此是隨身動用,要放在轎上的。」就發與轎夫。店主人
道:「薄大爺叫放在我這堙A再來挑哩。」翠翹一發心疑,作怒道:「
我人倒去得,東西倒發不得!況我是主人,有甚不可!」硬主張發在轎
上。辭別店婆,交付行李明白,方纔上轎啟行。轉彎抹角,約有半日,
方到一所樓房前歇下。掇進轎子道:「大娘落轎。」翠翹定睛一看,不
象個店鋪,心娷鉆D:「又不是路了。」竟不下轎,對轎夫道:「請薄
大爺來。」轎夫見他不肯下轎,沒了主意,應了一聲道:「我去尋。」
走入屋中。半晌,薄幸不見來。走出一位婦人,年約三十多歲,走到轎
邊道:「薄大爺就來,王娘請媄銣丑C」翠翹看得他是個水戶的行徑,
便接聲道:「娘收了我的行李,一鋪一箱,我來也。」那婦人滿臉歡喜
,叫發了行李進去。翠翹走下轎道:「怎叫娘來迎我?」那婦人道:「
不妨得。」遂一同進去。翠翹又見內堨萰菑@班女客,一發是心照了。
到中堂道:「娘坐上,容翠翹拜見。」那婦人一發歡悅得無極,道:「
乖兒子,不消拜。」翠翹倒頭四拜。
原來那婦人就是客媽。客媽道:「我兒你怎知他賣你?」翠翹道:
「行動之間大異平昔,是以知之。」客媽道:「兒子好眼睛,我不難為
你,你須用心替我做生意。」翠翹道:「娘費多少銀子討我的?」客媽
道:「二百四十兩。」翠翹道:「十倍利錢。」客媽問其所以,翠翹細
述一番。客媽安慰道:「如此歪人,自有天報。虧你有見識,拿了許多
行李來。」翠翹道:「此兒隨嫁之物,與他無干。他也決不敢來討我的
東西。如此輩既喪良心,自遭橫報,不必說他了。祇求娘凡事寬恕些,
便是翠翹之受用矣。這是我孽障未完,故又到此,翠翹再不妄想了。」
客媽見他這個光景,甚是得意,一下也不打他,一句也不罵他,兩個且
是合得來。
那薄幸得了鈔,躲在別處,等待翠翹起了身,然後回寓。見翠翹行
李發去,頓足道:「便宜了客媽,二百兩銀子討個人,倒有六七十兩首
飾衣服。我本欲上門去取討,恐一時撞著了王翠翹,扯住了要死要活,
教我那時如何擺脫,豈不一發弄得不乾不淨?罷了,丟了吧,祇當送與
婊子了。」遂一口氣收拾起行李,備辦些路上使用盤纏,竟回無錫去了
。
且說翠翹復落娼家,自歎道:「我命何蹇耶!千磨百折得從了良,
又受萬千之苦。今依然落在其中,豈非天之命也!這遭竟不妄想矣。」
便醉酒微歌,人以彼求歡,彼正借人遣興。豪歌徹夜,放飲飛觴,其名
遂振一時。
來了一個好漢,姓徐名海,號明山和尚,越人也。開濟豁達,包含
宏大。等富貴若弁毛,視儔列如草莽。氣節邁倫,高雄蓋世。深明韜略
,善操奇正。曾曰:天生吾才,必有吾用。有才無用,天負我矣。設若
皇天負我,我亦可以負皇天。大丈夫處世,當磊磊落落,建不朽於天壤
,安能隨肉食者老死牖下!縱有才無命,英雄無用武之地,不能流芳百
世,亦當自我造命,弄兵潢池,遺恥萬年。不然這腔子內活潑潑的熱血
,如何得發付也?」早年習儒不就,棄而為商,財用充足,最好結交朋
友。聞翠翹有俠概,因同二三壯士來訪。客媽知道明山是個出頭好漢,
連忙叫翠翹相陪。
四目瞻盼,兩下俱有幾分契愛。明山道:「聞卿來此一載。沒有一
人掛在眼內,可有此說麼?」翠翹道:「人言過矣。妾特因人而交,相
品而遇,但不以肝膽輕寄俗流則有之。若夫眼內賢愚好醜,何所不容!
」徐明山道:「這等看起來,你倒是未知肝膽向誰是,令人卻憶平原君
。若鄙人者,可充平原之萬一否?」翠翹道:「英雄大度,應是太原異
人,即平原君殆無此豁達也。」徐明山笑道:「卿塵埃中物色,英雄莫
錯認了也。」翠翹道:「我這雙識英雄的俊俏眼,好不認得真哩。」徐
明山道:「好了,徐海今日遇知己了!卿乃解人,我為卿談解語,偶成
一律請政。」詩曰:
常是逢人氣不平,相看白眼太憨生。
肝膽向來曾寄客,文章況爾復藏名。
抱璞不收和氏璧,閉關羞作蔡生迎。
丈夫自有英雄志,肯與爾曹效諧纓。
翠翹道:「暗啞叱吒,千人自廢,雄則雄矣,可惜少了些王氣。」
徐明山道:「卿可謂知言。然余中心亦未敢以王期也。」因載酒留宿,
翠翹即以終身託徐,徐毅然以為己任也。
次日,即以二百金為翠翹贖身,使之另居,討一婢服侍之。翠翹道
:「君何不攜我歸家,乃又起此爐灶?」徐明山道:「卿此言可謂不如
轉玉。轉玉欲十大朝官為媒,始嫁郝生。吾獨不能以十萬甲兵迎翠翹?
妻且第居此,不越三年吾迎爾於歸。大刀闊斧,劍拔弓張,前呼後擁,
萬馬千軍,此徐海得志之秋也,吾妻其瀝酒東南以賀。今孑然一身,攜
子安歸?如今祇算得為卿贖身從良,尚未可議及也。」翠翹大悟。徐海
乃置屋水隅,而令王翠翹居焉。徐海與翠翹處几五月,乃別翠翹而去。
去三年,杳無音信。
一日,忽聞寇兵大至,居民逃散一空。從人皆勸翠翹遷居,翠翹道
:「我與明山有約,雖兵火不可擅離此地。爾等欲去則去,否則生死同
之。」從人不敢止,相率而去。俄有大兵一隊,帶甲數千,披堅執銳,
將軍十餘人,突至繞其居,大呼曰:「王夫人在麼?奉徐明山千歲令,
迎請夫人。」翠翹因出見道:「祇我便是。」那十數將官,幾千甲兵,
一齊跪下道:「夫人在上,眾將士磕頭。」夫人道:「有勞列位,千歲
爺今在何處?」眾軍道:「千歲屯兵大荒,等候夫人。」夫人道:「既
如此,即發令起身。」眾將士又稟道:「夫人少停,鑾輿即至。」王夫
人下令道:「此地居民俱我鄰佑,毋得據探劫殺,焚屋姦淫,不如令者
斬首示眾。」令下,三軍肅然,一境平安,免於屠毒者,皆王夫人之德
惠也。
俄有大將軍二三十人,單輦宮娥而來。見夫人打躬道:「眾將甲冑
在身,不能全禮,叩參。」夫人道:「重勞列位將軍。」宮娥們磕頭道
:「奉千歲爺命,叩接夫人。」夫人道:「起來。」迎接軍士們俱叩了
頭。事完,眾將稟道:「車駕已齊,請夫人更服登輿。」宮娥獻上珠冠
霞帔,夫人對鏡理妝,宮娥伏侍扶上鑾輿,前呼後擁而行。
約半日,又有大兵來接。接的將官參過,獻上供膳。至第三日方到
大荒,早有二三十騎探馬飛來,護衛的揚聲道:「快報千歲,夫人來矣
。」探馬如飛而去。不一時,炮響連天,營中旗號齊起,帶甲十萬俱拱
立四圍。軍兵個個披金甲,將土人人掛虎頭。中軍杏黃旗展動,鼓樂喧
天,一對對刀槍鞭?,予鐮鉞斧,抓錘钁棍,劍戟干戈,迎將落來。軍
士盡職事,繼之九把描金傘,逍遙馬上坐著一位三山帽、大紅袍、碧玉
帶、皂朝靴、鐵面劍眉,虎頭燕頷,不是別人,就是明山和尚。徐海迎
著翠翹道:「夫人,今日迎你從良,比郝生迎轉玉何如?」翠翹道:「
郝生之迎轉玉,畢竟要借榮十大朝臣﹔大王迎妻,則取諸自己,無牛後
之羞矣。」徐明山道:「夫人深得我心。」迎到營中,覺久別三年,一
朝重會,昔日布衣,今朝富貴,雖非裂土分茅,卻也攻城拔地,威武可
人。王夫人因勸他休燒毀民房,姦淫婦女,恣殺老幼,明山從之。自此
兵到之處,便下令戒妄殺姦淫,皆夫人之賜也。
一日,講起臨淄舊事,明山道:「這有何難?我點兵五千,洗蕩臨
淄,替夫人報了這段深仇就是。」夫人道:「罪人祇得馬不進、秀媽、
楚卿,切莫荼毒他人。」正是:
惟有感恩並積恨,萬年千載不生塵。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王夫人劍誅無義漢 徐明山金贈有恩人
詞曰:
深仇切齒,大恩入骨,便死也難忘。若有相酬,倘能報雪,其快也
非常。從前受盡千般臭,一旦忽遺香。始知天道,加於人事,原自有商
量。
右調《少年遊》
話說徐海發兵五千,來掠臨淄,報王夫人之仇。差健將史昭,領細
作先到臨淄,探訪馬不進等居住行藏,埋伏左右,候兵到日,即便擒拿
。無分老幼,若教走脫一人,定以軍令施行。史昭得令而去。再差健將
雷豐,執令箭一枝,立束家門首,無得驚其老幼。雷豐奉令而行。又差
大將卞豹,領輕兵五千人,倍道兼進,直抵無錫,擒妒婦宦氏、計氏、
束守兩門人等,薄婆、薄幸、招隱庵中覺緣,一干人犯,俱要生擒,不
得走漏一個。限期一月,在臨淄相會。卞豹領兵而去。然後徐海擇定吉
日,約會諸路,一齊出兵。
此時閩、廣、青、徐、吳、越,寇兵縱橫,干戈載道,百姓塗炭,
生民潦倒,苦不可言。到了出兵這日,徐海請王夫人誓師。夫人道:「
妾乃女流,安敢干涉軍政?」徐海道:「今日之兵為夫人發,是夫人報
仇之具也。請夫人瀝酒,卑人然後發兵。」王夫人乃把酒誓師,三軍一
齊跪倒。夫人祝云:皇天后土,同鑒此心﹔名山大川,同昭余念。王翠
翹為父流落娼門,遭馬不進、楚卿、秀媽之陷害。今仗徐公威靈,興兵
報仇,妾不敢過求,祇如進等原立之誓而止。以德報德,以直報怨,聖
人且然,吾何獨否。敢以此心上告天地神明,然後發兵。凡爾三軍,無
惜勤勞,為余振奮。」言罷,奠酒。三軍一齊應道:「大小三軍,願為
夫人效力!」奮怒之聲,山搖海沸。因分隊伍啟行。
不消幾日,已到臨淄地方。一聲炮響,大刀闊斧,殺將上去。地方
雖有幾百守兵,怎敵得這大隊人馬?那敢當先,唯棄甲曳兵,抱頭引頸
而已。一日一夜,直抵臨淄。官府居民,逃亡殆盡。徐海就於空地紮了
營寨。早有健將史昭解馬不進等來請功。徐海吩咐帶在一邊。又有健將
雷豐帶束家父子來見。徐海吩咐道:「帶在偏營,好生看待,不可難為
他。」又報大將卞豹進營繳令,道:「大王在上,卞豹奉大王鈞旨,擒
拿宦、束等犯,俱已滿門拿至。止有束守出外未歸,不曾拿得,特來請
罪。」徐海道:「束守已在這堙A有勞將軍,另行昇賞。人犯且帶一邊
。」卞豹打躬而退。徐海請夫人出營道:「無錫、臨淄一干人犯,俱擒
在此,聽夫人如何發落。」夫人道:「余受束家父子之恩,姥姥、覺緣
之義,欲先酬彼等之德,然後報諸人之怨,大王以為如何?」徐海道:
「言之有理。」叫請束家父子、姥姥、覺緣進見。
不一時,雷豐引束家父子,卞豹引覺緣、姥姥四人進營。跪下,俱
口稱爺爺饒命。徐海吩咐更衣相見。二將引四人更衣。四人不知頭腦,
嚇得膽散魂消。雖則穿了衣服,戰競競進營俯伏,那敢抬頭。徐海道:
「四位起來,休得驚慌。你等與夫人有德,俱以免死。」夫人叫道:「
束生,我便是王翠翹。你當時救我一死,我今全你父子性命。你妻宦氏
,我已擒在這堙A少不得要報當日那些惡況。」吩咐軍士取白銀一千,
綢緞百匹,「送那束生員回去。你要見你妻子,東廊下還可生見一面。
」束生細聽因由,方知是王翠翹報怨。因跪求道:「蠢妻實該萬死。但
束守既蒙夫人恩赦,蠢妻尚望推廣,赦束守之恩,再開一線生路。」夫
人笑道:「你要我饒他麼﹔他當日奈何我,怎不一為挽回?這個似難準
信。」束生道:「觀音閣設策,夫人獨忘之乎?」翠翹沉吟半晌,道:
「賴有此耳,留個活的還你,少刻領人便是。又給你令箭一枝,保全家
門。敢有軍士擅入束家者,梟首示眾。你去。」
束生出來,便著父親先回,自卻到東廊下來見宦氏。祇見宦氏母子
、宦鷹宦犬等人,都在那堙C宦氏遠遠望見丈夫,忙對計氏道:「娘,
那來的不是束郎?」計氏一看,果是女婿,忙叫道:「束郎快來。」束
生走近前,大家抱頭而哭。宦氏道:「郎君怎也在這堙H」束生道:「
都是你帶累我的。」因跌腳道:「小姐,小姐,你那花奴事發作了!」
宦氏聽了,一時想不到,因問道:「這話是怎麼說?」束生道:「有甚
說,王翠翹恨你母子刑害他。他如今嫁了徐大王,特發兵拿你來報仇。
我以當日不知情,故得免死。你們自作自受,卻將奈何?」宦氏聽了此
言,一似高山頂上塌了腳,又如萬丈深潭覆了舟,連連頓足道:「罷了
,罷了!斷送了,完成了,我宦氏遇著對頭了!今悔之遲矣。我當時曾
道過,斬草不除根,臨春又要發。娘,都是你道‘彼一婦女耳,兒何防
之深也’。我道婦人得遇其權,勝似男子,今果然矣。但郎君與他有德
無怨,今為堂上賓,寧忍視妾為堂下虜,可無半語相援否?妾當日雖獲
罪王娘,並不曾唐突夫君。夫君何不推愛王之餘波及我乎?」因泣數行
下。束生道:「同舟吳越猶相顧,況乎夫妻之間。已於彼處哀求再四,
已蒙開一線生路,但磨滅恐未能少耳。此人恩怨最是分明,我講到觀音
閣一端,他便許我領人。事到不堪處,小姐須善辨之!」語未終,中軍
有令帶各犯進見,一齊推擁而入。
卻說王夫人見束家父子已去,走下位來,以手攙覺緣、姥姥,道:
「覺緣師兄,可認得濯泉麼?姥姥可認得花奴麼?」二人看得呆了。夫
人對覺緣道:「我就是那送你金鐘銀磬,被薄幸謀賺的王翠翹,你難道
就不認得了?」又對姥姥說:「我就是花奴,被計氏打二十,發在你名
下刺繡澆花的,難道相忘了?」覺緣仔細看看,然後道:「妹子你還在
麼?前薄幸回來,道你不服水土死了!我捨不得你,替你起靈座,設道
場,看經唸佛,禮懺持咒,不知道妹子卻在這堸筑Q娘,恭喜恭喜。」
兩人見了禮。姥姥點頭道:「老身嚇癡了,原來就是束家的王娘娘。受
了許多苦,也有今日。我時常掛念你,不知落在何處,原來恁般好!須
看顧我看顧。」夫人道:「特請你來報恩。」徐海因作揖道:「夫人勞
二位庇救,時刻不忘。今幸相逢,大稱闊念。」叫左右取黃金二百、白
銀四千,一半送師父助道修行,以報庇格之德,一半送姥姥養老終身,
以報全命之恩。姥姥叩謝受了。覺緣道:「出家人以慈悲為本,方便為
門,救難全生,乃吾輩本等,何勞千歲如此厚禮?貧道乃方外之人,金
帛亦無所用。承賜轉璧,為軍中支用。」徐海道:「些小微資,不足以
報大德,聊為養道之用,上人幸毋深卻。」夫人道:「道兄寶庵已經兵
火,回去也須修葺,微禮受下莫辭。」覺緣祇得受了。夫人吩咐設座,
道:「暫屈二位一坐,看我王翠翹今日報仇雪恥。」覺緣、姥姥坐在夫
人下首。
一聲鼓響,藍旗手唱名,第一起犯人進。卞豹領宦氏、計氏、宦鷹
、宦犬、薄幸、薄婆等跪下。去了枷鎖。夫人道:「薄婆陷人入井,薄
幸賣良為娼,薄幸依誓,用刀碎其身,喂馬﹔薄婆梟了首級。」刀斧手
應了一聲,將薄婆割下頭來﹔薄幸一條草席捲起,如束薪一樣,用繩索
捆緊。兩人拿定,一人舉剉,從腳上直剉到頭,剉做百餘段。鮮鮮活活
的一個人,立時變做一塊肉泥,看者驚得半死。
報說剉完,夫人吩咐拌入草料中,分開喂馬。叫著宦氏,宦氏唬得
祇是抖,應道:「夫人饒命。」夫人道:「宦小姐,你好計策也,你好
忍耐也,你好惡取笑也!凡事留一線,久後好相見。今日相逢,你不能
活了!」宦氏連連磕頭道:「夫人,賤妾實該萬死,但求夫人念供狀寫
經,去而不究。妾非不知尊敬夫人,但勢不兩立,一念不能割愛分寵,
遂造這段冤家。乞夫人原宥。」夫人低首移時道:「欲餐爾肉,剝爾皮
,以消兩年之恨!所以不死者,去則不追,尚有開籠放鳥之意。爾之活
罪,自不能辭。」宦氏道:「罪自當領,祇求從輕發落。」夫人道:「
臨淄劫我,果屬何人,快些說來,少分你罪。」宦氏道:「行計雖是宦
鷹、宦犬,發縱指示原是賤妾。軍隨將轉,實妾之罪,他們不過依令而
行。若將他來抵妾之罪,妾心何安!」夫人道:「你倒還是個任怨的女
子。叫刀斧手,將宦鷹、宦犬梟了首級,以為宦門豪奴之戒!」刀斧手
應了一聲,將宦鷹、宦犬找下,須臾之間,血淋淋兩顆人頭獻上。王夫
人吩咐將計氏拿下,重責三十。軍卒一齊動手。宦氏抱著道:「願以身
替!」夫人道:「你的祇算你的,他那三十是要還他的,哪媊Дo!」
姥姥看見,連忙跪下道:「老奴願替主母。」夫人道:「這個人情大得
緊,祇得聽了,祇便宜了這老潑婦。姥姥你帶去吧。」姥姥謝了夫人,
扶計氏出營。計氏年登六十,身為一品夫人,何曾受風霜勞碌,衙門苦
楚。自無錫劫來,受了無限苦楚熬煎,又加戰殺寒心,軍門殺人如麻,
年高膽怯,也活活驚殺了。姥姥祇得在營外守著屍等他們出來。
王夫人見姥姥領了計氏去,吩咐宮女將宦氏跣剝衣裳,吊打一百,
發還束生員領去。宮女們應了一聲,將宦氏一把頭髮找起,衣服脫得精
光,剛剛止留一條褲子。頭髮高吊屋梁,一個宮娥扯住一邊手,前後兩
個宮女各執馬鞭,一齊動手。一個從上打下,一個自下打上,打得如鰍
落灰場,鱔逢湯鼎,叫苦連天,祇是亂紐,渾身竟無完膚。報打一百完
,夫人道:「拖出叫那束生員領去。」宦氏放得落來,已是半生不死。
軍士應了一聲,望外就拖,叫束生員領人。束生連連稱謝,接著宦氏。
宦氏祇有一點微氣,束生歎道:「妻,祇因你的神通大,惹得刀刀割自
身。」忙叫手下春花、秋月:「好生扶著小姐,我去謝了夫人,然後抬
他回去。」束生進營謝罪,夫人差人說道:「叫他去吧!」束生一邊收
了計氏屍,一邊扶回宦氏到家,將息了半年方好不題。
且說史昭解馬不進、秀媽、楚卿進營。夫人道:「秀媽,你可認得
我麼?」秀媽道:「奶奶,小娼婦不認得。」夫人道:「抬起他頭來,
叫他看我是甚人!」軍士吆喝一聲,一把找起秀媽頭髮,認得是王翠翹
,連連道:「婦人該萬死,祇求奶奶饒命!」夫人笑道:「你還想要生
哩,你天燈之誓,如何消釋!」吩咐軍士,將秀媽用柏油灌起,頭向地
,腳朝天,倒點天燈,以還當日之願。馬不進四肢用掤子掤開,挑破皮
膚,盡抽其筋,令他支節肢肢分裂,以應彼誓。再用松香煎麻皮一鍋,
大火融化。旁用大缸注水,將楚卿淨剝衣裳,一人滾松香潑其身上,一
人即以冷水澆之,候冷定帶進來。軍人得令,押出去。未多時,祇見眾
軍將秀媽澆成一枝大蠟燭,底下露出頭來,還是活的﹔馬不進已上掤子
,楚卿裝得鐵硬。夫人吩咐點起蠟燭來,軍卒立高點火。剛是秀媽腳板
上,起初倒也死了,這一燒,倒活將轉來,哀哀叫苦。夫人道:「你也
知疼麼?怎將別人皮膚任意摧殘!」秀媽暈死不能答。夫人下令,抽馬
不進筋,屍解其體。再令軍士扯去楚卿身上麻皮。眾軍遵令而行,將尖
刀在馬不進總筋脈處割開皮膚,用鉤子鉤著筋頭,著力扯去,馬不進即
時疼死。連拔三四根總筋,一聲響,馬不進肢體扯得粉碎。夫人吩咐灑
在海中喂魚,以報其漂泊之惡。楚卿被松香麻皮膠定,內媮椄O活的,
外面卻是展動不得。那些軍士走近前,祇揀有些麻皮頭兒的所在,一把
扯著就揭。楚卿皮膚已是滾松香潑爛的,不用氣力,一扯連皮就是一塊
落來。那消半個時辰,將楚卿剝得赤利利一個血塊模樣。皮倒剝去了一
層,人還是有氣的,夫人叫取了石灰水一盆,澆在楚卿身上,登時發起
大泡,倏時腐爛為膿血,肉落骨枯而死。
夫人起謝徐海道:「妾無限深仇,仗大王天威,一朝洗盡,雖肝腦
塗地,不足以報厚德也。」徐海道:「見不平,便起戈矛,遇相知,贈
以頭顱,乃吾徒本色事。況吾與卿夫婦之間,離亂均之,患難均之,死
生均之者乎。卿仇已雪,胸中之氣想亦少平,眉間之峰諒來略減,幾時
得你父母重逢,卑人之願亦慊矣。」夫人再四道謝。
覺緣起身舜行,夫人道:「道兄此去,欲飛錫何方?」覺緣道:「
余慕越水之勝,今將雲遊彼處。」夫人道:「道兄高致,妾不敢留,不
識繼此還有晤期否?」覺緣道:「晤期不遠,祇在五載之間。」夫人道
:「然則道兄通慧矣。」覺緣道:「余實不知,因遇了一位三合道姑,
得聞玄解真詮。他深明體咎,道天子聖明,王氣隆盛,今雖暫動干戈,
久之自歸寧靜。今歲定遇故人於干戈之內,五年間當得再遇。余初未深
信,今見賢妹報仇雪恥,又在干戈擾攘之中,前兆既孚,後事自應。聞
他在越水之濱,我正欲去問他討些消息。」夫人道:「千祈代我問個結
局。」覺緣道:「領命。」夫人吩咐將掠來的行李給還覺緣師父,不得
失落了。軍士交還行李,一件件點明白。夫人吩咐一個軍士:「帶領兵
卒,送到平靜地方,討回書繳。外令箭一枝,令旗一杆,銀牌一面,道
兄帶在身旁,倘遇亂兵,以此示照,可免擄掠之苦。」覺緣深謝而去。
徐海下令,大犒三軍,為夫人作洗冤會。三軍人人有賞,個個有賜
。喫了三日賀功酒,然後一聲炮響,三軍啟行。但見:
喜孜孜鞭敲金鐙響,笑吟吟齊唱凱歌聲。
劍誅無義金酬德,萬恨千仇一旦伸。
明山率兵回大荒,四方寇掠,兵威日盛。督府遣遊擊裘饒、參將卜
濟領兵一萬,前來迎敵,與徐兵遇於途。徐明山對夫人道:「我兵到處
,未曾有一人敢來迎戰,今日僥幸,遇著這支官軍。待我與他親見一陣
,以探甲兵如何,將士強弱。夫人督陣,待孤家斬將搴旗,以振我軍英
武。」三通鼓罷,兩陣既開,明山出馬,怎生打扮,但見:
三山帽,金光蕩漾﹔猊鎧,砌就龍鱗。大紅袍,團花燦爛﹔金醮斧
,烈烈征雲。雉毛貂尾英雄樣,劍眉鐵臉似閻君。一部虯髯飄腦後,翻
山攪海是徐公。
大喝道:「官兵強者出戰,弱者免來。」裘、卜二將見徐明山威風
凜凜,殺氣騰騰,搖斧躍馬在陣前,一往一來,一衝一撞,宛如天神下
界,一似惡煞臨凡。卜濟令裘饒見陣,道:「爾為遊擊將軍,正宜拔距
先登。」裘饒道:「你係正將,何獨推我向前?」二人你推我阻,不敢
迎戰。徐明山見那樣光景,大喝道:「這樣官兵也叫你來迎敵!待我踹
你營!」拍坐下馬,搖手中斧,大吼一聲,渾如空中放個霹靂﹔叫聲眾
兒郎跟我踹營,一馬當先,飛奔裘饒。裘饒不敢抵敵,令守備空混迎敵
。空混沒奈何,挺槍躍馬來迎。徐明山喝聲鳥官受死,飛馬鎗至。空混
一個寒噤,倒撞馬下。明山趕上,分頂一斧,劈為兩段,揮兵大殺。官
軍裘饒、卜濟抱頭逃生,那敢迎敵。敗軍之景,其實可憐,但見:
衝開隊伍,砍倒旌旗。馬聞金鼓心驚,軍聽喊聲膽怯。刀槍亂刺,
那知上下交鋒﹔將士相迎,難辨東西南北。衝鋒將如同猛虎,踹營軍一
似飛熊。初起時,兩下抖擻精神﹔次後來,彼此頓分勝負。敗了的,似
傷弓之鳥,見曲木而高飛﹔得勝的,如餓虎登崖,闖群羊而弄猛。著刀
的連肩削背,撞斧的斷首開胸。遭劍的甲中腸出,中槍的袍上流紅。人
撞人,自相踐踏﹔馬撞馬,遍地屍橫。傷殘軍士哀哀叫,帶箭兒郎戚戚
悲。棄金鼓滿地,拋糧草沙堤。追奔逐北,喋血屍橫。將士斃於原野,
牛馬填於谷坑。昨者客從戰場過,嗚嗚鬼哭又吞聲。
官軍既敗,徐海乘得勝之兵,長驅直進。不三日,連破五縣,軍威
大振。忽報督府兵至,徐明山方下令收軍。見王夫人道:「我向藐中國
無人,亦不料撮空如此。早知如此,吾出兵不待今日矣。」夫人道:「
大王天威,非人授也。妾思朝廷甲兵,亦非全弱。但太平已久,人不知
兵。武弁習為奉承,文官習為夤緣。主帥不習兵戈,不嫻戰鬥。一聞金
鼓之聲,一見殺伐之威,便手足無措,救死不瞻,誰敢角勝爭奇乎?但
廟堂之上,雖無豪傑,而草莽之中,實有英雄。天下苦兵已久,必勤招
慕,岩穴間豈無奇才異能應募而起者!大王威名遠播,聞者莫不喪膽。
妾謂大王不患無威,但患大勝之後忽起驕心。將驕則兵懈,兵懈則勝負
難必矣。願大王臨事而懼,好謀而成,量敵而進,慮勝而會,則霸王事
業可卜矣。」徐海大喜道:「夫人言之有理!」傳令大小三軍,嚴明刁
鬥,肅整隊伍,敢有攙越前後、交頭接耳、大驚小怪、旗號不明、兵甲
不利、夜巡不謹、探事不實者,俱以軍法從事。令下,三軍肅然,是好
兵勢也。但見:
滿空殺氣,橫浮鐵馬金戈﹔萬朵征雲,飄蕩高旗大纛。千枝畫戟,
豹尾侵天﹔萬口鋼刀,龍頭吞日。屬屬斧鉞,密密標槍。精明刀鬥,悠
悠畫角龍吟﹔燦爛銀盔,凜凜冰霜雪練。錦衣繡襖,簇擁走馬先行﹔玉
帶徵夫,侍聽中軍元帥。衝鋒將士,英雄勇猛﹔打將兒郎,鬼哭神欽。
正是:蓮花帳內將軍吟,細柳營中天子驚﹔祇因兵法通天地,龍虎深藏
不敢行。
忽報督府差人招降,徐海吩咐綁進來。軍校得令,綁一老人進來,
跪在地下。徐海道:「你是何人,敢來虎穴捋須!講得通,饒你這顆頭
顱﹔講得不中講,須知我劍會喫人肉。」那老人戰兢兢道:「小老兒姓
華,狗名叫做華仁。督府老爺久知大王乃當今豪傑,不勝羨慕,意欲為
朝廷招降,恨無人通好。要差官將來,又恐觸大王之怒。因見小老兒居
上在大王帡幪之下,久沐恩波,故差小老兒前來。」徐海道:「你且說
督府有甚話講。」華仁道:「督府說大王擁兵於此,雖雄振一時,然終
非結局。莫若上順天心,下恤民命,歸順朝廷,自當封侯裂土,顯祖榮
宗,妻承誥命,子佩王章,異日名標青史,豈不美哉?何苦不生而殺,
以亂為安,為天下萬世指目也?願大王熟思之。」徐海大怒道:「這老
賊怎敢來引誘孤家!某在化外,雖不能開疆展土,也不失道寡稱孤。你
卻叫我投降,甘為走狗,搖尾乞憐,受那文官的鳥氣!言語可惡,惱人
心耳。」叫刀斧手:「替我去了這老饒舌的頭!」刀斧手應了一聲,抓
住華老人頭,便欲開刀。王夫人急止道:「刀下留人!」因從容對徐海
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降不降在我,何於來使事。若殺了他,恐
天下謂大王不能容物也。且華老人乃一小民,即有不堪,亦當免死。彼
以招降至,有功無過,殺之不祥,又閉了後來賢路。妾聞成大事者,有
容天下之量,藐宇宙之雄。今一老人至,不令生還,無乃自示隘怯乎?
願大王免其死,勞以酒食,令老人歸去,揚佈恩威,宣言德勇,使他們
既怯吾之威勇,又服我之恩德。留一無用之老人,為我播無窮之色澤,
所得不亦多乎!」徐海稱謝道:「夫人之言是也。」乃命解了華仁的綁
,道:「本當殺汝,使督府知威。夫人道你是無用之物,不足辱吾刀斧
,故饒你命。且賞你酒食,快喫了回去。拜上督府,可說投降非細務,
未可以口舌誘也。必欲某降,除非干戈戰勝。余惟不甘牛後之羞,以至
於此。督府若不能快某以雞口之任,雖欲速降,豈可得哉!難得你拼死
遠來,白金百兩,賞為壓驚之具。」華老連連叩頭,那奡惆。夫人道
:「大王美意,華翁可受下。」華老人方叩頭拜謝而去。
歸報督府,細述徐海之言,督府聽了,懮形於色。華老人道:「老
爺且寬心,尚有一機會可圖。」督府道:「有甚機會?」老人道:「徐
賊雖未可料,而徐賊所愛幸的王夫人,我看他語言之間頗有歸降之意。
若通得一線,便可借以磔賊耳。」督府道:「既有此機會,不可坐失也
。」因重賞華老人,遣出。
遂集幕下眾官,問道:「吾欲遣一官去說徐海來降,誰人敢去?」
羅中軍應聲而出,跪下道:「中軍官願往。」督府大喜道:「你去極好
,但要善覷方略。我聞徐海勇而多智,善戰而得軍心,橫行十載,未曾
遇一對手。從前幾番招撫,不但不得成功,且俱遭其殺戮。我不以官將
招降,而以華老人去者,以彼曾與徐海識面,冀其軍中或有熟者,然後
好乘間而入。今華老人言徐海夫人王氏,有束甲歸降之意,而徐海又昵
愛之。這一功祇在此婦身上可成。我這堻げ尷髐T千,白銀五萬,彩緞
千端,玉帶二條,寶珠一斗,犀杯四十對,錦袍二套,珠冠一頂,絨帳
一床,你去誘以歸降,則朝廷賜爵,夫榮妻貴,福祿終身。外選女使二
人,送去服侍王氏,勸他來降。我聞他乃北京女子,為父陷身娼戶,流
落臨淄,善新聲,能胡琴,鄉國父母之念甚重。便囑使女以此動之,大
約事成八九矣。」乃招能事婦女入軍中行計。
有一罪人女宣義娘,又有一罪人婦喻恩娘,俱願捨身入寇,代父代
夫贖罪。督府問其父其夫得甚罪,一云:「父是人命干連。」一云:「
夫絞罪當死。」督府乃仰牌取其夫與父至道:「爾二人罪犯,俱在不赦
,爾妻、女以身代爾入賊營行計,其情志可矜,免爾之死。」二人叩頭
謝罪。當時劈了長板,督府給二婦衣囊與白銀二百,教他帶入賊營使用
。二人私以一百與其父、夫。父、夫叩稟督府,願隨送行,督府許之。
羅中軍帶二十名健步,並宣義、喻恩二女,竟往徐營而來。
行了兩月,健步報徐營紮寨在前。羅中軍一馬當先,早有巡邏軍喝
道:「何方官將,敢到此處驅馳?」羅中軍道:「我乃督府麾下中軍官
,奉撫爺命求見大王。」巡邏軍道:「少待。」便去通報徐明山。徐明
山問有幾多人?巡邏軍道:「祇有一官,隨行不過二十人。有一車輛,
不知是甚緣故。」徐笑道:「此必以利誘我降也。」令軍士設油鼎以待
。著藍旗手,召中軍進見。羅中軍自外而入,見營中戈甲森森,刀鎗密
密,中置百滾油罐,旁列五百梟刀手。徐明山端坐在上,手撫長劍,疾
視中軍。羅中軍自下而上,長揖道:「羅某拜見。」徐明山大怒道:「
何物鳥官,如此無禮!叫軍士替我烹了這廝!」羅中軍唬得雙膝連連跪
倒,口稱大王饒命。徐明山笑道:「你恁的膽量,怎敢來作說客!殺你
徒污我劍。你直說來,我免你烹。」羅中軍嚇得呆了半晌,方開口說道
:「奉督撫爺命,道久慕大王高義,著小官薄獻不腆,以為大王壽。使
女二人,送侍夫人。」王夫人從旁道:「如此是督府差來送禮的官兒,
須把他個體面。」徐明山方笑一笑,攙起羅中軍道:「孤與中軍取笑,
何著驚如此。」羅中軍道:「大王天威,小官幾乎唬死。」
徐明山與中軍見禮坐下,問道:「督府著中軍到此,有何見諭?」
羅中軍道:「督府聞大王乃豪傑之士,不受贓官污吏之困辱,故弄兵潢
池,其情實可原諒。今特差小官獻黃金三千,白銀五萬,玉帶二圍,錦
袍二套,彩緞千匹,寶珠一斗,犀杯四十對,珠冠一頂,絨帳一床,使
女二人,望乞笑納。徐明山道:「某與督府素昧生平,如何好受恁般厚
禮。必有甚事,請中軍直言。」中軍道:「官有一言,大王不責,方敢
啟齒。督府爺多多拜上大王道,大王乃高明之傑,願與交歡。為寇非長
久之計,化外非久處之地。皇運方隆,英雄並出。以天下之大,士民之
眾,苟殲一方,何異舉太山以壓壘卵!但聖明體好生之德,敕諭招安﹔
督府推仁人之心,躬勤撫順。願大王束甲歸降。改邪歸正,為皇家之於
城﹔揆亂除殘,作大國之柱石。同享富貴,共勵山河。願大王少留意焉
。」徐明山道:「多謝督府厚意,中軍明教。此事非一朝一夕之故,關
係甚大,一有不到,身命難保。中軍請回,厚禮亦不敢受,另日再商議
回話。」中軍道:「納降不決,小官不敢苦強。撫爺之禮,專為大王,
望乞收下。」徐明山道:「怎好受他禮物?」王夫人道:「彼以禮來、
受之無害,卻之反有形跡。莫若受其來禮,亦以寶物答之。兩軍對壘,
不妨交際,庸何傷乎?」徐明山然之。對中軍道:「盛禮本欲不受,恐
辜你撫爺雅意。」叫軍士把送來的禮物收了。軍士得令出營,須臾獻上
金珠玉帛,二女子宮妝艷服,磕了頭。徐明山道:「到後宮服侍夫人去
。」外以夜明珠兩顆、珊瑚樹四對,轉答督府﹔黃金一百、白銀一千,
送羅中軍。其餘隨來士卒,每人賞銀十兩,致意而別。
卻說二女見王夫人磕了頭,並道撫爺招降意:「夫人若勸得大王投
降,則夫榮妻貴,衣錦還鄉,為朝廷之命婦,豈不光顯?若在化外,勝
負終未可必。夫人原是孝女,今若與國家出力,勸得大王歸降,蘇君國
之宵旰,救生民之塗炭,功莫大焉,德莫厚焉。昔為孝女,今為忠臣,
當題請天子,旌獎夫人,榮歸故里,父女團圓。生則列鼎,死則血食。
望夫人以君國為重,以生民為念。朝夕圖維,以成乃功。」夫人點頭不
語。正是:
世間多少不平事,盡在低頭不語中。
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假招安明山殞命 真斷腸翠翹消劫
詞曰:
道寡稱孤,豈是英雄之正度。細究深圖,招安有何負。死縱無辜,
亦滿世辜教,君休怒。一還一報,自是天子故。
右調《點絳脣》
話說王夫人低頭暗想:「朝廷為尊,生靈為重,報私恩為小,負一
人為輕,且為賊不順,從逆當誅。」正費躊躇,忽徐海退入後營,夫人
吩咐設筵對酌。
道起投降一事,夫人道:「大王所主見何如?」徐海道:「寧為雞
口,毋為牛後,祇是不降的好。不降其便有三,一降其害有五。攻城掠
地,無人拘束,一便也﹔金帛女子,唯吾所欲,二便也﹔勝則長驅直進
,不勝則捲甲退守,三便也。降則必受天子誥命,官有官箴,少失守則
問罪,一害也﹔大明重文輕武,降則要受文官驅使,略不遂意則加彈劾
,二害也﹔在化外則其威在我,降則調往他方,其勢在彼,三害也﹔兵
權在手,雖天子亦不得輕,權去則一力士擒之足矣,降則不能復擁重兵
,四害也﹔江南之地,為吾等荼毒殆盡,士民恨不能啖吾肉,官府恨不
活嚼吾心,以吾兵強將勇,或望風而逃竄,或資金以買命,降則此輩欲
還報於吾,五害也。以五害之凶,揆三便之利,其不宜降也必矣。」
夫人道:「大王所見亦是。但知五害而權宜之,亦未見其不利也。
受天子之詔命,而不任其官守,罪將奚問?受大明之官職,不受其驅使
,彈劾安加?為天朝之臣子,而不離險要,勢安在彼?名歸順,而身不
入廟堂,力士何所施其擒?按兵不動,束甲以待,勢仍在我,彼雖欲還
報,其能之乎!以妾言之,降則不惟有三便,而且有五利。況不良非久
親之輩,寇盜乃不得已之為,惡何終身戀戀於此?且我與大王祖父,皆
世受天子平成之福。今者殘彼疆場,塗彼生民,掠其金帛,掠其子女,
天子懮惶,食不下咽﹔宰臣悲憫,眉不自舒。江南之苦兵,非一日矣。
屢屢招撫,皆體上天好生之德,以無事為榮者也。萬一天子振怒,召六
師以薄伐,大王能保其必勝乎?若欲圖王定伯,非德、位、時俱可,智
、仁、勇足備不能也。德、位、時三者俱在天朝,而智、仁、勇又未全
在大王。區區以甲兵之利,遠人之助,而欲圖大事,必不可成者也。又
聞,識時務者為俊傑。乘此兵精威盛之日,因其招撫而降之,必將高官
終身,共享富貴。此上策也。」徐明山遂決意道:「夫人言之有理。今
督府兩次人來,未得降意,我且進兵,料他必又有人來招撫。」次日發
兵前進。
且說羅中軍回見督府,道徐明山之言,王夫人之語,獻上明珠、珊
瑚。督府道:「他雖不肯歸降,受我禮物,便有通好之意。再得一能事
的陳說利害,辯言邪正,方可圖矣。」
忽報徐明山大兵長驅直進,州城俱不能守,忽求援兵救助。督府幕
賓利便道:「小生不才,領大人命,憑三寸舌,說徐明山來降,以解蘇
州城之困。」督府大喜,令旗牌官四員。伏侍利生去說徐明山。先著遊
軍飛馬知會徐明山。明山有心歸降,駐兵以待。利生到營,藍旗手報過
,徐明山吩咐請入。利生進營,見其甲兵之盛,將士之雄,中國無其匹
,暗暗稱賞。徐明山迎入,禮畢,分賓主坐下。
徐明山道:「久聞先生督府嘉賓,今日光降,必有明示。」利生道
:「小生聞大王高風,願求一晤。向因無物為贄,不敢空見。今特以生
富貴為贄見大王,不知大王肯叱留否?」徐明山道:「承先生高情意,
又擲孤以富貴,孤豈不心悅誠服,以聽先生之教乎?」利生道:「別人
送大王之富貴,必令大王進一步﹔小生送來的富貴,祇要大王退一步。
大王肯退,則一生富貴在手矣。」徐明山道:「請問先生退步之方。」
利生道:「退無他法,唯歸降而已。歸降則有榮無辱,有貴無賤,富貴
不可勝用矣。」徐明山道:「孤亦思及於此,但其間不便甚多,故躊躇
未決。」利生道:「願聞大王所以不便處。」徐明山道:「孤紮兵化外
以來,道寡稱孤有日。今一旦舉兵降順,位不過總兵,爵不過二品,帳
下軍士稱王已久,一朝頓改名色,雖受皇封,未免削色,一不便也﹔國
家重文輕武,蔭襲之家尚不難加以凌辱,況孤乃新降之人,孤立無援,
構兵日久,此輩積怨自深,事權一落彼手,能必其不謀孽乎?二不便也
﹔將士相隨,多年化外,狂放已慣,稱降則必削我兵威,分我大眾,調
我別任,我等狂夫,安能復受此輩愚弄!三不便也。」利生笑道:「大
王過慮,似覺未便。若以小生論之,極便無疑。目今盜寇橫行,天子明
詔,能平寇者萬戶侯。今大王肯束甲歸朝而殲盜寇,則封侯立至,稱孤
道寡何以異也?國家雖重文,大王非無用之蔭襲。兵權在手,求為交歡
而不可得,敢謀孽乎?大王之兵,自歸之大王,散與不散,皆由我,彼
惡能愚弄也?大王中心肯降,小生即以大王高論申諸督府,轉達天子,
為請三事,然後議降何如?」徐明山大喜道:「誠如先生言,孤願歸降
無二念也。」吩咐設筵,款待利生。酒完,托出黃金五百,白銀五千,
道:「有勞先生遠教,敬具不腆,略表微意,事成當圖厚報。」利生道
:「多謝大王厚意,卻之不恭,謹登尊賜。望大王且按兵莫動,小生回
見督府,細陳大王之意,訂三事之約,再來回復大王。」徐明山道:「
先生之為某慮,可謂周旋曲備也。」利生道:「以一人之身,係兩軍之
重,不得不競業也。」作別。
回見督府,道徐明山之意。督府道:「如此則名為歸順,實則抗衡
也。萬一稍不如意,則梟張狼顧之心復發,罪將誰歸?此事似覺未便。
」利生道:「時者難得而易失,機者可遇不可求。今徐明山擁十萬之兵
,橫行東南,無有對手。若以兵力,未知勝負誰在。幸以三番招撫之勤
,王氏於中之說,慨然以歸降許。今因其所約而敗之,彼必以從前招諭
亦屬牢籠。約八路之兵,奮三軍之武,以薄我師,誠未見其強弱也。莫
若將計就許之以三事,令佐貳官與之定盟,約日發兵迎降,外張鼓樂,
內伏大兵,乘其無備而攻之,徐明山可擄也。兵不厭詐,小生之計如此
,不知大人之意何如。」督府大喜,道:「先生之計,國家之福也。」
乃令通判權宜,遊擊紐合,同利生復往徐明山營中定盟。
徐明山迎入,賓主禮畢。權宜道:「學生奉督府大人命,特來與大
王定盟,大王有何高論?」徐明山道:「某以三事,浼利先生轉達督府
公,未知肯俯允否?」權宜道:「督府公多多致意大人。此三事極便利
無礙,大人歸降,祟隆名號,以為歸順之榜樣,收拾未附之人心,大人
雖降,化外猶未平,正欲借大人威武,鎮壓外邦,招撫亡命。大人欲內
仕,猶煩章奏抗疏,若祇在外土,為東南之藩屏,此可一力保奏也。」
徐明山道:「化外狂夫,不堪與天朝文武趨蹌,得為海外波臣足矣。」
因與之歃血定盟,盡歡而散。
徐明山退入後營,對王夫人道:「始講歸降,吾深覺其不便,今為
卿苦勸,行之反覺便於為寇也。受大明之封誥,則不與父母之邦為仇,
且可以榮耀宗祖﹔握兵外境,則兵權在我﹔實受其爵祿,而不蒙文官之
凌辱。外可得志,內亦順情。非夫人之良論,徐海之見終不及此。」夫
人道:「此天子之福,國家之幸,大王之威,督府之德,將士之功,妾
何力焉。」因舉觴為壽云:「今朝化外波臣,明日天朝輔弼。恭喜大王
去逆效順,萬年福祿。」徐亦回祝道:「賢哉夫人,忠君愛國。委蜿曲
成,令徐海免為萬世之罪人者,夫人之賜也。願與夫人共享富貴。」此
日大勞三軍,諭以歸降之意,且云得官榮歸鄉里。各軍歡呼震地,竟無
鬥志,俱收拾行囊,作歸家之想。器械衣甲,竟置不理﹔刁鬥不嚴,隊
伍不肅,旌旗不整,巡邏不謹,飲酒自樂,交頭接耳,殊非昔日之軍營
矣。徐明山亦以既歸天朝,不必嚴兵肅伍,亦與王夫人寬袍大袖,放心
暢飲,略不為備。
細作打聽得這個消息,忙報與督府。督府道:「兩軍對壘,一面虛
詞,而遽不設備,此自送死也!」令遊擊張能,領雄兵五千,從東路殺
進﹔參將李進,領雄兵五千,從西路殺進﹔總兵陰謀,領雄兵五千,暗
伏迎降軍中,斬營突入,要取徐明山首級,方為大功﹔王氏有功朝廷,
誤傷者斬不赦。
張、李二將領兵先行,督府下令,大張旗鼓,高扯代天招撫杏黃旗
。馬上鼓樂,隊隊鮮明﹔地下旌旗,人人齊整。先著利生同羅中軍見徐
明山,道迎降之意。徐明山大喜,吩咐擺香案迎接。又對王夫人道:「
莫非其中有詐,我整兵以防,不然何如?」夫人道:「彼以迎降來,設
兵反開疑端。莫若示之誠,令招撫者好安心上奏。」徐明山深然之。乃
令軍士大開營門,焚香以待。輕袍寬帶,悉除武備,伺候天朝玉音。又
令利生、羅中軍報知督府。督府聞報大喜,催軍前進。徐兵見南兵鼓樂
喧天,軍中高扯代天招撫旗號,以報徐明山。
明山同夫人到營前觀望,徐明山著了一驚,對夫人道:「夫人,中
計了!此非迎降之兵,乃襲營之計!你看他殺氣激揚,士卒憤怒。」急
忙傳令,三軍整備廝殺。軍士聽得迎降,捲甲束戈,何曾打點戰鬥?忽
聞此令,慌得有鞍無馬,有兵無甲,忙做一團。徐明山披掛不及,急叫
備馬,馬已卸鞍,怎來得及?忙叫抬斧來,斧未抬至,大兵已到。一聲
炮響,戰鼓頻催。陰謀一馬當先,舞刀突入,徐明山上馬不及,斧又不
在手中,往後就走,奪得官軍一把樸刀,奮威步戰,抵住陰謀。馬步相
交,大戰十餘合,被徐明山一刀搠傷陰謀馬腿,翻身落馬。徐明山飛步
來取陰謀首級,忽張能殺至,救了陰謀,接著徐明山廝殺,鎗刀並舉,
馬步縱橫。徐明山身中數鎗,全無懼怯。紐合一軍又至,並力來攻。徐
明山提刀拔步就走,紐合飛馬趕來,徐明山回手一刀削去,正中紐合胸
膛,落馬而死。張能趕至,陰謀一馬又到,徐明山手無寸鐵,一手抓著
一個軍士頭髮沖鋒迎戰,打出營外,勇不可當。陰謀道:「此賊勇而耐
戰,若能一得兵馬,其鋒難敵矣。」即令攢箭手三千,困而射之。箭手
得令,三千強弩齊發。徐明山提著兩個人在亂箭中橫衝直撞,猶然不屈
。約有一時,身之中箭,幾無完膚,遍身疼痛,漸漸不振。大叫道:「
夫人誤我!夫人誤我!」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長歎而死
,立而不撲。兩三個時辰,諸軍方敢近前,猶聞歎息聲,退走者數十步
。見死屍不動,然後知其真死,即報陰謀、張能。二將見此光景,令軍
士推之,如石鑿成,如金鑄就,那堭彌o倒?
忽翠翹為諸邏擁至,見徐明山立死不撲,翠翹泣道:「彼英雄士也
,以妾言苦勸,歸降不得,其死怨氣不散,故雖死猶然骨立,待妾親拜
慰之。」對死屍拜祝道:「明山大王,妾實誤你!然終不敢獨生,以辜
大王厚德!」言畢,放聲大哭。徐明山立的屍首,把眼一睜,淚如雨落
,屍亦隨撲。翠翹以頭觸地求死,軍士急救之,得免。
是後也,賊兵被殲五萬,甲士之偕亡者十萬,而寇之聲勢煞矣。歸
而獻凱督府,督府因召翠翹,吩咐道:「是功實成於爾,爾有甚說?」
翠翹道:「徐海亦英傑士,以信撫爺之過,乃致敗亡。幸憐此點肫誠,
以一杯浮土,掩其骸骨,妾願足矣。」言訖,咽哽不能語。督府亦側然
,令收徐海屍葬。吩咐設大饗於轅門賀功,諸將士俱有犒勞。
酒半酣,督府道:「吾聞王翠翹能胡琴,善新聲,今日賀功,當令
之行歌侑酒,以助筵中之樂。」諸大參皆曰善。乃召翠翹,翹不敢不從
,含淚提琴,撫今思昔,乃所作《薄命怨》,心戚於中,聲形干外。愀
愀唧唧,咽咽嗚嗚,一人向隅,滿堂人皆為不樂。停杯以聽,有賦為證
。賦曰:
徘徊顧慕,擁鬱仰按。
盤桓毓養,從容秘翫。
闥爾奮逸,風駭雲亂。
牢落凌厲,布獲半散。
豐融披離,斐韡奐爛。
間聲錯糅,狀若詭赴。
雙美並進,駢馳翼驅。
初若時乖,後卒同趨。
曲而不屈,直而不倨。
相凌不亂,相離不殊。
劫犄慷慨,怨妒躊躇。
飄遙輕邁,留連扶疏。
參譚繁促,復疊攢反。
縱橫絡繹,奔遁相遇。
拊吹累贊,間不容息。
環艷奇偉,殫不可識。
閑舒都雅,洪纖有宜。
清和條昶,案衍陸離。
溫柔怡懌,婉順委蛇。
乘險投會,邀隙趨危。
鶤鳴清池,鴻翔會崖。
紛若斐尾,慊縿離纚。
微風靡靡,餘音猗猗。
督府正襟靜聽,候彈完,問翠翹道:「此是何曲,令人聞之淒慘如
此?」翠翹道:「此犯婦幼時所作《薄命怨》。今事到其間,果應此詞
。撫今追昔,不覺興念及此,情愈不堪耳。」督府道:「眼底興亡,其
不可逆料者,大約如此。然以子才色,豈無問奇之人,而必戀戀於亡賊
乎?」翠翹低頭不語,微微流淚。時督府酒酣心動,降階以手拭翹淚道
:「卿無自傷,我將與偕老。」因以酒戲彈之道:「此雨露恩也,卿獨
不為我一色笑乎?」翠翹凝眸熟視,移時道:「亡命犯婦,怎敢奉侍上
臺。」但見兩行清淚,生既去之波﹔一轉秋波,奪騷人之魄。督府益心
屬之,乃以酒強翠翹飲,翠翹低頭受之。體雖未親,但嫩蕊嬌音,已泌
入督府肺肝矣。諸參佐俱起為壽。督府攜翠翹手受飲,殊失官度。夜深
,席大亂,翠翹知道禍必及己,辭之不得脫身,直至五更乃散。
次日天明,督府以問門官,門官悉陳其顛末。督府暗悔道:「昨夜
之事,豈是我大臣所為。若收此婦,又礙官箴﹔欲縱此婦,又失我信,
不如殺之,以滅其跡。」又轉思道:「三次招撫,誰人不知?因彼平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