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香亭

錦香亭
Author: active 18th century Su'anzhu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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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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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問碧秋道:「這雷將軍如何曉得小女是鍾景期的原聘。」碧秋道:「並奴家也不見小姐說起,倒是雷將軍問及才曉得。」太古道:「如何問及?」碧秋道:「他說鍾景期謫貶蜀中,遇著雷將軍。雷將軍要姪女配她為妻,他說有了原配葛小姐,不肯從命,因此,雷將軍將姪女倒贈與他為妾,留著正位以待葛小姐。所以,路引上這般注著。

  太古想道:「這鍾郎真是情癡,如何寸絲未定,便恁般主意。」又想道:「難得衛碧秋母子費盡心機,救脫我女,反帶累她東西飄泊,骨肉分離,如今此女煢煢在此,甚是可憐。她既救我女,我如何不提拔她。況她姿容不在明霞之下,又且慧心淑質,種種可人,不如先收她為養女,再慢慢尋取明霞,卻不是好。」心中計較已定,就向碧秋道:「老夫只有一女,杳無蹤影,老夫甚是淒涼。你又失去了令堂,舉目無親,意欲收你為螟嶺之女,你意下如何?」碧秋道:「蒙大人盛意,只恐蓬蓽寒微,難侍貴人膝下。」妙香道:「葛大人既有此心,你索性從命吧。」碧秋道:「既如此,爹爹請坐了,待孩兒拜見。」說罷,拜了四拜。太古道:「兒且在此住下,待我回了衙門,差人抬轎子來接你。」碧秋應聲曉得。

  太古別了妙香,出靜室上馬,衙役隨著又到各處巡行幾日。回至衙門,吩咐軍士人役,抬著轎子到慈航靜室,迎接小姐,又封香金三十兩,送與妙香。承差人役領命而去。接了碧秋到衙,太古又教人著媒婆在外買丫環十名,進來伏侍碧秋。雖是貧女,卻也知書識字,太古甚是愛她。買了許多古今書籍,與她玩讀。碧秋雖未精通。一向與明霞、妙香談論,如今又有葛太古指點,不覺心領神會,也就能吟詩作賦。太古一發喜歡。

  隔了數日,門上傳報說,河北經略公鍾景期在此經過,特地到門拜訪。葛太古心下躊躇道:「鍾郎才貌並美,年少英奇。他屬意我女。我前日又向他說死了,倘他別結良緣,可不錯過了這個佳婿。莫若對他說知我女尚在,只說已尋取回來,就與他訂了百年之約,後日尋著明霞,不消說得,就是尋不著,好歹將碧秋嫁與他,卻不是好。」一頭想,一頭已走至堂前,一聲雲板,吹打開門,接入鍾景期上堂敘禮,分賓主坐下。

  兩人先敘了些寒溫,茶過一通,太古道:「老夫有一喜信,報知經略公。」景期道:「有何喜信?」太古道:「原來小女不曾死,一向逃避在外,前日老夫已尋取回來了。」景期忙問道:「老先生在何處相逢令愛的?」太古道:「老夫因踏勘災荒,偶到慈航靜室中歇馬,卻有虢國夫人在彼出家,小女恰好亦避難庵中,與老夫一時相會,方知前日所聞之誤。」景期道:「如此說那范陽死節的,又是哪一個?

  太古便將紅子代死,摯伴同逃的話兒,一一說完了。景期不勝嗟歎。太古道:「如今小女既在,經略公可酬宿願矣。」景期道:「千里暌違,三年夢寐,好逑之念,何日忘之。今學生種玉有緣,老先生金諾無吝,當即遣媒納采,豈敢有負初心。」太古笑道:「經略公與老夫今日始訂姻盟,如何預先在人前說曾經聘定小女。」景期道:「我並不曾向人說甚話兒,這話從何處來?」太古道:「小女逃難經過睢陽,副將雷萬春承她路引,說當日要將姪女相配,因你說有了原聘葛明霞,故他將姪女倒送與你為側室,所以路引尚在小女名下,就注定是鍾景期原聘室。老夫見了,不覺好笑。」景期道:「彼時我意中但知有明霞小姐,不知有別人,只恐鵲巢鳩居,故設以推卻。現今尚虛中間,以待令愛。」說罷,二人大笑。

  忽見中軍官來稟道:「有翰林學士李白老爺來拜。」景期暗喜道:「今日正少一個媒人,他來得恰好。」太古就出去迎接進來。各相見坐定,太古道:「李兄為何不在朝廷,卻來此處?」太白道:「小弟已經告休林下,在各處遊玩,近欲往高山縱覽,經過貴治,特來相訪。」景期道:「李大人來得湊巧,葛老先生一位令愛,蒙不棄學生鄙陋,許結絲蘿,敢求李大人執柯。」李白道:「好!好!別的事體,學生誓不饒舌,做媒是有酒吃的,自當效勞。」景期道:「既如此,學生當擇日行聘,待討平逆賊,便來迎娶。」李白道:「說得有理。」一齊起身作別。太古送出衙門,回身進來,心上忽然猛省,跌足道:「適才不該說她是慈航靜室中尋著的,倘他到彼處,問明端的,不道是我的好意,倒說我謊騙他了。」又想道:「看景期一心苦渴,今日方且喜不自勝,何暇去問,只索由他罷了。」便進內去說與碧秋知道不題。

  卻說,鍾景期回至館,歡喜欲狂,忙與雷天然說知此事,天然不惟不加忌,倒還替景期稱賀。鍾景期吩咐軍兵,也暫住數日,一面去教著陰陽官擇了吉日,一面發銀子去買辦行聘禮物。
  忙了一日,景期向雷天然道:「葛公說虢國夫人在慈航靜室中出家,我明日清早要去見她。」天然道:「相公帶著馮元隨往。」次早,景期吩咐馮元跟著,又帶幾個侍從,喚土人領路上馬,竟投慈航靜室中來。到得山門首,只見裡面一個青衣女童出來道:「來的可是鍾狀元麼?」景期大驚下馬,問道:「你如何曉得下官到此?」女童道:「家師妙香姑姑,原是虢國夫人。三日前說有故人鍾狀元來訪,恐相見又生魔障,昨日亡入終南山修道去了。教我多多拜上鍾老爺。說宦海微茫,好生珍重,功成名就,及早回頭,留下詩箋一紙在此。」景期接來一看,上面寫道:
  割斷塵緣悟本真,蓬山絕頂返香魂。
  如今了卻風流願,一任東風啼烏聲。

  景期看罷,泫然淚下,怏怏上馬而回,到了吉期,準備元寶、彩緞、釵環禮物,牽羊擔酒,大吹大擂送去。景期穿了吉服,自己上門納聘。李白是媒人,面兒吃得紅紅,雙花雙紅,坐在馬上。軍士吹吹打打,一齊來到安撫衙門裡。葛太古出堂迎接,大擺喜筵,一則待媒人,一則請新婿,好不熱鬧。但見:   喜氣迎門,瑞煙滿室,喜氣盈門,門上盡懸紅綵﹔瑞煙滿室,室中盡掛紗燈。笙歌鼎沸,吹一派鸞鳳和鳴﹔錦褥平鋪,繡幾對紅鴛鴦交頸。風流學士做媒人,瀟灑狀元為女婿。佳餚美酒,異果奇花,玉振金杯,玳瑁筵前光燦爛,搖箏檀板,琉璃屏外韻悠揚。

  飲宴已畢,李白、景期作別。景期回至驛庭。雷天然接著道:「相公聘已下了,軍情緊急,不可再遲。」鍾景期道:「二夫人言之有理。」便吩咐發牌起馬,傳各營齊備行裝。次日辰時,放炮拔營。葛太古、李白同來相送到長亭拜別。景期領了兵馬,浩浩蕩蕩,往河北去了,葛太古別了太白,自回衙門,退人私署,走進碧秋房中,見碧秋獨坐下淚,太古問道:「我兒為何憂愁?」碧秋道:「孩兒蒙爹爹收養,安居在此,不知我母親與明霞姐姐,卻在何處?」太古道:「正是,我因連日匆忙,倒忘了這要緊事體。待我差人四去尋訪便了。」碧秋道:「差人尋也不中用,須多寫榜文,各處黏貼,或者有人知風來報。」太古道:「我兒說得是。」就寫起來。榜文上寫著報信的謝銀三十兩,收留的謝銀五十兩,將避難緣由、姓名、年紀,一一開明。寫完,發出去,連夜刊刻,印了幾百張,差了十數個人,往四處去黏貼。

  差人拿了榜文,分頭去了。一個差人到西京,一路尋訪,一張榜文,貼在長安城門上,又往別處貼去了。那一些百姓,皆來看榜,內中一個人,頭戴氈帽,身穿短布衫,在人叢裡鑽出來,拍手笑道:「好快活!好快活!我造化今日到了。」又有一個老婆子向前將那人一把扯住,扯到僻靜處間道:「你是賣魚的沉蛇兒,在這裡自言自語說什麼?」沉蛇兒道:「你是慣做中人的,白媽媽問我怎的。」白婆道:「才聽見你說什麼造化到了,故問你?」蛇兒道:「有個緣故。我前日在逕河打魚,夜裡泊船在岸邊,與我老婆子在那裡吃酒,忽聽見蘆葦叢中有人啼哭,我上岸看時,見一個老嫗,一個絕標緻的女子避難到那邊,迷失了路,放聲啼哭,我便叫她倆個到漁船裡來,問她名姓,那老的叫做衛嫗,後生叫做葛明霞。她父親做官,我故收留在船裡,要等人來尋,好討些賞。誰想養了她一百三四十日,並無人來問,方才見街上榜文,卻有著落。我如今送到她父親處,報事人三十兩也是我的,收留人五十兩也是我的,豈不是個造化。

  白婆道:「那女子生得何?」蛇兒道:「妙啊!生得甚然標緻,烏油油的髮兒,白堂堂的臉兒,曲彎彎的眉兒,俏生生的眼兒,直隆隆的鼻兒,細纖纖的口兒,小尖尖的腳兒。只是自從在船裡,並不曾看見她笑。但是哭起來,那嬌聲兒便要叫人魂飛魄散,不知笑將起來怎樣有趣哩。」白婆道:「可識幾個字否?」蛇兒道:「豈但識字,據那衛嫗向我老婆說,她琴棋書畫,件件都會哩。」白婆道:「你這蠢才,不是遇著我這樁大財,卻錯過了,這裡不好講話,隨我到家裡來。」兩個轉彎,來到白婆家裡。蛇兒道:「有甚話說?」白婆道:「目今汾陽王郭老爺,起建凝芳閣,閣下造院子十所,每一院中有歌舞侍女十名,又要十個能詩善賦的絕色美人,分居十院,統領諸姬。如今有了紅絹紫苑等九個,單單少著第十院美人,遍處訪覓,並沒好的。你方才說那個女子,甚是標緻,何不將她賣與郭府,最少也得它二、三百兩銀子,可不勝如拿去那個八十兩的謝儀。」蛇兒道:「那葛明霞不肯去怎麼好?

  白婆道:「這樣事體,不可明白做的。如今你先回去,我同郭府管家,到你船邊來相看,只說是你的女兒,如此如此。做定圈套,那葛明霞哪裡曉得。」蛇兒道:「倘然她在郭府裡說出情由,根究起來,我與你如何是好?」白婆道:「你是做水面上生意的,我的傢伙連鍋灶也沒有一擔,一等交割了人,我也搬到你船裡來,一溜兒掉到別處去了,她們哪裡去尋。」蛇兒道:「好計!好計!我的船泊在長安門外,我先去,你就來!

  說罷,回到船上。見明霞、衛嫗坐在前窗,心裡暗自喜歡,也不與她說話,竟到後梢,與老婆討好。歇不多時,早見白婆領著三、四個管家到船邊叫道:「沈蛇兒,我們郭府中要買幾尾金色大鯉魚,你可拿上來,稱銀子與你。」蛇兒道:「兩日沒有鯉魚,別處去買吧!」管家道:「老爺宴客立等要用,你故不賣麼?」蛇兒道:「實是沒有。

  管家道:「我不信,到他船上去搜著。」說著,一齊跳上船來,那艘小船險些兒跳翻了。管家鑽進船裡,假意掀開平基搜魚,那三、四雙眼睛,卻射定在葛明霞身上,骨碌碌的看上看下,驚得葛明霞嬌羞滿面。奈船小,又沒處躲避,只得低著頭,將衣袖來遮掩,誰想已被這幾個人看飽了。說著:「果然沒有鯉魚,幾乎錯怪了他,只是我們不認得別個船上,你可領我們去買?」蛇兒道:「這個當得。」便隨著眾人上岸,與白婆一齊進城。   來到白婆家裡,管家道:「那女子果然生得齊正,老爺一定中意的。」白婆便瞞了蛇兒,私自議定身價三百兩,自己打了一百兩後手,將二百兩與蛇兒。管家又道:「方在同坐的那個老嫗是什麼人?」蛇兒道:「也是親戚,只為無男無女,在我船頭陪伴老婆。」白婆對管家道:「郭老爺每娶一位美人,便要一個保母作伴,老嫗既無男女,何不同那女子到郭府中,好倆熟人在一處,倒也使得。

  蛇兒道:「只要添些銀子,有何不可。」白婆又向管家說了,添了二十兩銀子,叫沉蛇兒寫起文書。只說自己親女沉明霞同衛嫗,因衣食不敷,情願賣到郭府,得身價三百二十兩,其餘幾句套話,不消說得。寫完,畫了花押,兌了銀子,權將銀子放在白婆家裡,叫起兩乘轎子,沉蛇兒先奔到船上,向葛明霞、衛嫗道:「昨日聖上差一員官,但有逃難迷失女子,造著冊子,設一公所居住,如有親戚認的,即便領回,大家都到彼處尋領,你倆人也該到那邊去住,好等家裡人來認,可要叫轎來來抬你們。」明霞道:「如此甚好,只是在你船上打擾多時,沒甚謝你,只有金簪一枝,與你少嘗薪不,待我見了親人,再尋你奉謝。」蛇兒收了簪子。

  少頃,轎子到了,明霞、衛嫗別了蛇兒夫婦,一齊上岸入轎。蛇兒跟著轎子,送到郭府門首。見凡個管家並白婆站著,蛇兒打了個照面,竟自回去。白婆接明霞、衛嫗出轎,管家領入府中。明霞慌慌張張,不知好歹,只管跟著走,白婆直引至第十院中,便道:「你倆人住在此間,我去了再來看你。」說著,竟自抽身出去。那明霞、衛嫗舉目一看,見雕檻畫欄,奇花異木,擺列的金彝寶鼎,精細牙籤。掛著琵琶笙笛,瑤琴錦瑟,富麗異常。心中正在疑惑,那本院十個歌姬齊來接見。又有九院美人,紅綃紫苑等,都來拜望。早有女侍捧首飾、衣裳,來叫明霞梳妝打扮。

  明霞驚問道:「這裡叫做什麼所在?」紅綃笑道:「原來姐姐尚不知,我這裡是汾陽王郭老爺府中凝芳十院,特請你來為第十院美人,統領本院歌姬,今日是老爺壽誕,你快快梳妝,同去侍宴。」明霞聽罷,大驚哭道:「我乃官家之女,如何陷我於此,快送我出去便罷。不然,我誓以一死,自明心跡。」紅綃便扯著紫苑,背地說道:「今日是老爺壽誕,這女子如此光景,萬一宴上啼哭起來,反為不美,不如今日不要她拜見,待慢慢勸她安心了,方始入侍,才為恰當。」紫苑道:「姐姐所見極是。」吩咐諸姬好生伏侍照管。別了明霞,集了眾歌姬,到凝芳閣伺候。

  到得黃昏時分,只聽得吆喝之聲。九對紗燈引子儀到閣上坐席,九個美女叩頭稱賀。子儀道:「適才家人報道,第十院美人有了,何不來見我。」紅綃稟道:「她乃貧家女子,不曉理數,誠恐在老爺面前失儀,因此故不敢來見。侍妾等教習規矩,方始叩見老爺。」子儀道:「說得有理。」一時奏樂,九院美女輪流把盞,諸姬吹彈歌舞,直到夜分。子儀醉了,吩咐撤宴,就到第三院房裡住了。次早起來,外面報有駕帖下來,子儀忙出迎接,展開駕帖來看,原來是景期攻圍安慶緒不下,奏請添兵。聖旨著子儀部下僕固懷恩前去助戰。子儀看了,就差人請僕固懷恩來吩咐。懷恩領命,點了本部三萬雄兵,往范陽進發,協助景期。   不知勝負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司禮監奉旨送親

  詩曰:
  蒼桑變幻何窮,報復未始不公,
  昨夜愁雲慘霧,今宵霽月光風。

  話說僕固懷恩領了天子聖旨,汾陽王令旨統著兵馬來協助鍾景期征討安慶緒。是夜進發,來到范陽地界。只見前面立著兩個大寨,上首通是絳紅旗號,中軍一面大黃旗,繡著「奉旨征討逆賊」六個大金字,下首通是白素旗幡,中軍一面大白旗,繡著。「誓報父叔大仇」六個大金字。懷恩見了,心中疑惑,想朝廷只差鍾景期,那白旗的營寨,又是誰的?就差健卒先去打探。健卒去了一會,回來稟道:「上首紅旗營裡是鍾經略的帳房,下首白旗營裡就是經略二夫人雷氏的帳房,因賊兵勢大,不能破城,故紮營在此。」懷恩聽了,便叫軍兵扎住,自己領著親隨,來到景期營門道,著人通報進去。景期吩咐大開轅門,接入相見。景期命懷恩坐下,懷恩問道:「賊勢如何?連日曾交戰否?」景期道:「賊鋒尚銳,連日交戰,勝負未決,下官因與小妾分兵結營河上,為猗角之勢。今將軍到來,可大奮武威,滅此反叛。」懷恩道:「待小將與他交戰一番,看他光景。

  正說間,外面報進來道:「賊將楊朝宗挑戰。」懷恩道:「待小將出去,立斬此賊。」說罷,提刀上馬,飛跑出營。景期在帳上,聽得外面金鼓齊鳴,喊聲大振。沒半刻時辰,鑾鈴響處,僕固懷恩提著血淋淋的人頭,擲在帳前,下馬欠身道:「賴大人之威,與楊朝宗交馬,只三合,便斬那廝了。」景期大喜,吩咐整備筵席,款待懷恩。一則洗塵,二則賀功。懷恩領了宴,作別回本營。

  景期便請雷夫人進營議事。不多時,雷天然騎著白馬來到,馬前十個侍女,盡穿著錦緞織的軟甲,手中執著明晃晃的刀兒,這都是雷天然選買來的,盡是筋雄力壯的女將。命勇兒教演了武藝,名為護衛青衣女,一對對引著天然而來。天然下馬入帳,與景期相見坐定。雷天然道:「今朝廷差僕固將軍來此助戰,方才即斬一員賊將,已折他的銳氣了,但賊人城壕堅固,糧草充足,彼利於守,我利於戰,相公可出一計。誘賊大戰一場,乘勢搶過壕塹,方好攻打。」景期道:「我意如此,故請二夫人來籌畫。

  正在商議,只見轅門上報道:「安慶緒差人下戰書。」天然喜道:「來得甚好。」便教將戰書投進來,景期折開細看,見詞語傲慢,大怒道:「這廝欺我是個書生,不嫻軍旅,將書來奚落下官,快將下書人斬訖報來。」天然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相公不鬚髮怒,可示期決戰便了。」景期怒猶未息,就在書尾用硃筆批道:「安慶緒速正兵馬,來日大戰。」批完,叫將官付與來人去了。一面差人知會僕固懷恩,一面下令各營準備廝殺。天然也回自己營中打點。

  次日,景期、天然、懷恩三隊大軍合做一處,擺列陣勢以待。門旗裡,旌旄節鉞畫戟銀爪,黃羅傘下罩著。鍾景期頭戴金盔,身穿金甲,斜披紅錦戰袍,穩坐雕鞍駿馬,手執兩把青鋒寶劍。僕固懷恩在旁,頭戴兜鑾,身掛連環甲,腰懸羽箭雕弓,橫刀立馬。軍中搭起一座將台。雷天然穿 著素袍銀甲,親自登台擂鼓。勇兒也全身披掛,手執令字旗,侍立在將台之上,一一整齊。那范陽城裡許多軍馬,開門殺出。兩陣對壘,賊陣上僭用白旄黃鉞,擁著安慶緒出馬,護駕是尹子奇,左有史朝義,右有孫孝哲,史思明在後接應。門旗開處,鍾景期與僕固懷恩出到陣前。安慶緒大叫道:「安皇帝在此,鍾景期敢來交戰麼?」景期大怒,拍馬舞劍而出。慶緒舉戟來迎。雷天然在將台上大擂戰鼓。看官你道,景期是個書生,略曉得些劍法,一時交戰起來,怎不為險。虧得慶緒的武藝原低,又且酒色過度,氣力不甚雄猛,所以景期還招架得住,兩個戰有十合,僕固懷恩恐景期有失,便閃在旗後,拔出箭來,拽滿雕弓,颶的一聲射去,正中安慶緒的戰馬,那馬負痛,前蹄一失,把慶緒掀下馬來。景期正欲舉劍來砍,那尹子奇大叫如雷,殺將過來。

  懷恩看他驍勇,怕景期不是對手,便舞刀躍馬接住廝殺。孫孝哲上前救安慶緒回去,景期自回本陣。看尹子奇與僕固懷恩戰了二百餘合,不分勝負,懷恩心生一計,虛掠一刀,撥馬便走。尹子奇大叫:「休走!」拍馬趕上。懷恩視他來較近,暗將寶刀挾在鞍轎上,卻取著弓,搭著箭,忙轉身子往尹子奇射去。只聽得一聲響,望見尹子奇兩腳朝天,翻身落馬,恰射中他右眼。他的左眼先被雷萬春射瞎,兩眼卻成雙瞽,只管在地下亂爬。懷恩忙回馬來捉,被史朝義上前救了回去,景期鞭稍一指,將台上戰鼓大擂,官軍乘勢奮勇衝殺過去,賊軍大敗,但見:   刀砍的腦漿齊迸,槍戳的鮮血亂流,人和馬盡為肉泥,骨與皮俱成齏粉。棄甲拋戈,奔走的墮坑落塹﹔斷頭破腦,死亡的橫野填溝。耳聽數聲吶喊,驚的個鬼哭神號﹔眼觀一派旌旗,遮得那天昏地慘。正是:   勸君莫說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

  官兵見賊兵退了,一齊趕殺前來,卻被史思明領著三千鐵甲軍馬衝來救應。那馬匹匹是駿馬,馳驟處勇敢如飛。雷天然望見,急叫鳴金收軍,將士各回營寨。景期道:「二夫人為何鳴金收軍?」天然道:「我望見賊人軍馬厲害,故此收兵。」景期道:「你怎的見他厲害?」天然道:「人倒不打緊,只是那駿馬,我營一匹也不如他,他方才用此驊騮為前部,先擾亂我的陣腳,我軍不能得勝矣。」景期稱服,在營犒賞將士。

  隔了兩日,有人來報,史思明縱放好馬二十餘匹,在河上北岸飲水。天然聽了大喜,便叫勇兒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勇兒依計出去,叫各營揀選騾馬千匹,放在河上南岸飲水。又差馮元領兵趕馬。那騾馬到了河上,打滾吃草,往來馳驟,望著隔岸的公馬,只管昂頭嘶喊。那賊人的馬,原來大半是公的,見了騾馬嘶跳,也都到河邊來。這河又不淺,又不深,那些馬又通有騰空入海的本事。望著隔河騾馬,忽耐不住,也有一躍而過的,也有赴水而過者。自古道:「物以類聚。」一匹走動了頭,紛紛的都過河來。那看馬的賊兵,哪裡攔喝得住,南岸上,馮元叫軍士盡速趕回營中。計點共得好馬一千三百八十二匹。景期歡喜,向天然道:「我今有一事用著馮元。

  天然道:「有何事用他?」景期道:「差他范陽城下,只說還他馬匹,賺開城門,帶一封書信進去,送與史思明,這般這般而行,二夫人意下如何?」天然道:「有理。此時君臣各自為心,正該行此反間之計。」景期就寫一封書信來喚馮元,吩咐了密計,教他一等有便,便在城中放火為號。又令將搶來的馬,留了一千,將零頭的三百八十二匹,又選自己營中老疲病馬五百餘匹,雜在裡頭。叫幾個軍士趕著,跟了馮元來到城下。馮元高聲道:「經略鍾景期老爺送還你們馬匹,可速速開門。」城上看果然有馬送來,便開門放人。賊兵不問好歹,一齊將馬趕入槽內去了。

  馮元竟到史思明衙門上,差人投了書,抽身自去藏避行事,門上將書送進。史思明拆開一看,上面寫道:「大唐兵部尚書領河北經略使鍾景期再拜,致書於史將軍麾下。愚聞寧為雞口,無為牛後。大丈夫當南面稱孤,揚威四海,何能抑久居人下。況將軍人才蓋世,而安慶緒荒淫暴虐,豈得為將軍之主,將軍何不乘間殺之。自踞范陽稱霸主,長安大唐,必與聯合,平分南北,永不相侵,彼此受益,惟將軍圖之。」思明看了,心中躊躇。次早,只見將官來稟道:「昨夜不知何人遍貼榜文,有人揭去送與皇爺看了,小將也揭得一張在此。」史思明接來一看,上寫道:   「史思明已降大唐,約定本日晌午,唐兵入城,只擒安慶緒,凡你百姓,不必驚惶,先此諭知。

  史思明看了,大驚失色。早見門外刀槍密密,戈戟森森,把衙門圍住,許多將士聲聲說道:「皇爺召將軍入朝議事,即便請行。」思明見勢頭不好,道:「一不做,二不休,顧不得什麼了。」點起家丁百名,披掛上馬,衝出衙門。軍士們皆退後,思明一逕搶入宮內。安慶緒見了,嚇得魂不附休,便叫道:「史將軍,孤家有何負你,你卻降了唐朝?」史思明更不答話,趕上前來,將慶緒一槍刺死。

  外面孫孝哲、史朝義趕上來看見大驚,史朝義道:「好啊,殺君大逆,當得何罪?」思明喝道:「我誅無道昏君,有何罪過,你是我的兒子,怎生說出那樣話來。」朝義道:「你既無君,我亦無父,與你拼三百合。」思明大怒,挺槍戳來。朝義拔刀來迎。父子兩個在宮門交戰,孫孝哲也不來管閒事,只顧縱兵搶掠,城中大亂。

  馮元躲在城內,看見光景,便跑到一個浮園上去,取出身邊硫黃燄硝,引火之物,放起火來。城外唐兵望見,僕固懷恩當先領兵,砍開城門殺進。隨後,景期、天然也殺入城來。思明聽見外面聲息不好,便丟了史朝義,殺出宮門,正遇雷天然,舉槍直刺,天然用劍隔住,就接著交戰。那天然如何抵擋得思明,左遮右架,看看力怯。正在危急,忽見半空中隱隱現出雷萬春陰魂,襆頭紅蟒,手執鋼鞭,大叫道:「賊將休傷吾姪女。」舉起鞭來,向史思明背上狠打一下,史思明口吐鮮血,翻落在地。天然就叫軍士,上前捉了,緊緊綁縛。景期殺入宮中,見安慶緒死在地上,便割了首級。吩咐將許多宮女,盡數放出。把安慶緒僭造的宮殿,放火燒燬。那孫孝哲、史朝義都被僕固懷恩殺了。

  景期下令,救滅了城中的火,出榜安民。將思明的宅子,改為經略衙門。景期與天然進內坐下,差人去捉了尹子奇,不一時捉到。可憐尹子奇有萬夫不擋之勇,到此時一雙眼睛,俱被射瞎,好象木偶人一般,縛來與史思明一齊跪在堂前。雷天然叫供起雷海青、雷萬春的牌位,將尹、史二賊,綁在庭中柱上。吩咐刀斧手,先割開胸膛,取出兩付熱騰騰、血滴滴的心肝,斬了兩個首級獻上來,供在案上。景期、天然一齊向靈跪拜大哭。祭畢,撤開牌位,又設宴與僕固懷恩並一班將佐論功。諸將把盞稱賀,宴完各散。

  次日,景期出堂,一面令僕固懷恩領兵往潞洲、魏搏二處討賊黨薛嵩、田承嗣,一面將慶緒、子奇、思明的三顆首級,用木桶封貯好了,又傳令拿反賊的嫡系家屬,上了囚車,寫起本章。先寫破賊的始未,後面寫著紅子代死的一段緣由,請將原封葛明霞位號,移贈紅子。寫完了表,差傳賚了本章,領兵二百,帶著首級,押著囚車,解到長安,獻俘報捷。

  來到京中,將本送入通政司掛號。通政司進呈御覽。天子大喜,即宣李泌、郭子儀入朝計議,封賞功臣,李泌、郭子儀齊奏道:「鍾景期、僕固懷恩功大,宣封公侯之爵。」天子准奏。鍾景期封平北公,加升太保,即使攻復了附近城池,方始班師。僕固懷恩,封大寧侯,開府儀同三司。其餘將佐、升賞不等,又將原封葛明霞純靜夫人位號,移封紅子,立廟祭亭,命李泌草誥。李泌、子儀領旨出朝。

  子儀別了李泌,自回府中,到凝芳閣上來。九位美人,齊來接見。子儀道:「范陽反賊,俱已平復,老夫今日始無憂矣,可大開筵宴,盡醉方休。」眾美人齊聲應諾。子儀道:「那第十院美人來有二月餘了,禮數想已習熟,今夜可喚來見我。」紅綃稟道:「第十院美人,自從來此,並不肯梳妝打扮,只是終日啼哭,連同來的保姆,也是如此,必有緣故,不敢不稟知老爺。」子儀道:「既如此,可喚來,我親問她。

  紅綃恐怕諸姬去喚,驚嚇了她,激出事來,便自己去叫明霞上閣,連衛嫗也喚來。子儀抬頭,把明霞一看。見她雖是粗服亂髮,那娉婷的態度,綽約可人。明霞上前道了萬福,背轉身立著。眾皆大驚,子儀道:「你是何等人?在王侯面前,不行全禮?」明霞哭道:「念奴家非是下流,乃是御史葛太古之女葛明霞,避難流落,誤入奸人圈套,賺到此處,望大王憐救。

  子儀聽了道:「葛太古之女葛明霞三字,好生熟分,在那裡曾聞見來。」衛嫗就跪下道:「是在洛陽經過,曾將雷萬春路引送與老爺掛號的。」子儀道:「正是,我一時想不起呀。且住,我見路引上,注著鍾景期原聘室,你可是的麼?」明霞道:「正是。」子儀忙立起身來道:「如此說來,是平北公的夫人了,快看坐來。」諸姬便擺下繡墩,明霞告坐了。

  方始坐下,郭子儀問道:「看你香閨弱質,如何恁地飄蓬,你可把根由細細說與我聽。」明霞遂將自從在范陽遭安慶緒之難說起,直說到沉蛇兒被他騙了,賣在此處的話,說了一遍,不覺淚如雨下。   子儀道:「夫人不必悲傷,令尊已升御史中丞,奉旨在東京安撫。尊夫鍾景期做了兵部尚書,討平了安慶緒,適才聖旨,封為平北公,現在駐紮范陽。老夫明日奏聞聖上,送你到彼處成親便了。」明霞拜謝。子儀又道:「吩咐就在第十院中,擺設筵席,款待鍾夫人。去請老夫人出來相陪。我這裡只留諸姬侑酒。紅綃等九院美人也去陪侍鍾夫人飲宴。」九院美人領命,擁著明霞,同衛嫗去了。

  子儀飲完了宴,次早入朝,將葛明霞的事奏聞天子。天子龍顏大喜道:「好一段奇事,好一段佳話。如今葛明霞既在卿家,也不必通知她父親,卿就與她備辦妝奩,待朕再加一道詔旨,欽賜鍾景期完姻。就著司禮監高力士,並封贈的詔書,一齊齎送前去。」高力士叩頭領旨,連忙移會著禮部,開賜婚儀,在兵部撥兵護送,工部備應用車馬,鑾儀衛備隨行儀仗,各衙門自去料理。郭子儀出朝回府,著家人置備妝奩,將第十院歌姬十名,就為贈嫁。那衛嫗不消說得,自然要隨去了。此時,葛明霞真是錦上添花,自古道: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子儀在府忙忙準備,又寫起一封書,將明霞始未備細寫明,差個差官送到范陽去通報鍾景期。差官領書,即便起身,在路餐風宿露,星夜趕行。是日,到了黃河岸邊,尋覓渡船,見一艘漁舟,泊在柳陰下。差官叫道:「船上人渡我過去,送你酒錢。」漁船上人便道:「總是閒在此,就渡你一渡,只是要一百文大錢。」差官道:「自然不虧你的。」說罷,跳下了船。

  漁人解纜,撐入河中。差官好好把漁人一看,便道:「你可就是長安城下賣魚的沉蛇兒麼?」沉蛇兒道:「我正是,官人怎生認得?」差官道:「我在長安時常見你的。」正說明,只見後梢兩個婆子伸起頭來一張。差官看見問道:「你是做中人的白婆,為何在他船上?」白婆道:「官人是哪裡來的,卻認得我?」差官道:「我是汾陽王的差官,常見你到府門首,領著丫環來賣,如何不認得。

  只這句話,沉蛇兒不聽便罷,聽見不覺心頭小鹿兒亂撞,暗想道:「我與白婆做下此事,逃到這裡,不期被他認著,莫非葛明霞說出情由,差他來拿我倆人。他如今在船裡不敢說,到了岸邊是他大,不如搖到僻靜處,害了他的性命吧。」心裡正想,霎時,烏雲密布,狂風大作,刮得河中白浪掀天,將那艘小船顛得好象滾湯裡浴雞子一般,豁刺一聲響亮,三倆個浪頭,打將過來。那船底早向著天了。

  兩岸的人齊叫道:「翻了船了,快些救人!」上流頭一艘漁船,忙來搭救。那差官抱住一塊平基,在水底滾出,划船上慌救起來。再停一會,只見沈蛇兒夫婦並白婆三個人,直條條泡出水面上,看時已是淹死了。可惜騙賣明霞的身價二百二十兩,並白婆後手一百兩,都原封不動, 沉在水裡。那蛇兒夫婦與白婆昧心害理,不惟不能受用,到折了性命。正是: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且說划船上人,且不去打撈三個死屍,忙忙的救醒差官,將船攏岸。扶到岸上,眾人齊來看那差官嘔出了許多水,漸漸能言,便問道:「我的鋪蓋可曾撈得?」眾人道:「這人好不知足,救得性命也夠了,又要鋪蓋,這等急水,一百付鋪蓋也不知滾到哪裡去了。」差官跌足道:「鋪蓋事小,有汾陽王郭老爺書在裡邊,如今失落了,如何了得。」眾人道:「遭風失水,皆由天命,稟明了,自然沒事的。」就留在近處人家,去曬乾了濕衣,吃了飯,借鋪蓋歇了一夜。明日,眾人又湊些盤纏與他。差官千恩萬謝,別了眾人,踉踉蹌蹌往驛中僱了一個腳力,往范陽進發。   不知此去怎生報知與鍾景期?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平北公承恩完配

  詞曰:   俊俏佳人,風流才子,天然吩咐成雙。看蘭堂綺席,燭影燦煌。數幅紅羅繡帳,氤氳看寶鴨焚香。分明是,美果浪裡,交頸鴛鴦。細留心,這回算也,千萬遍相思,到此方償。念宦波風險,回首微茫。惟有花前月下,盡教我、對酒疏狂。繁華處,清歌妙舞,醉擁紅妝。

       --右調《風凰台上憶吹蕭》   話說汾陽王差官在黃河翻了船,失了郭子儀原書,又沒處打撈,無可奈何,只得懷著鬼胎,走了幾日,到范陽城裡經略衙門上來。還未開門,差官在轅門上站了一會,只聽得裡面一聲鼓響,外邊鼓停,一派吹打,放起三個大炮,齊聲吆喝開門。

  等投文領文事畢,差官央個旗牌報進去。不多時,旗牌喚入,報門而進。差官到堂下稟道:「汾陽王府差官叩見老爺。」鍾景期間道:「郭老爺差你至此何幹?」差官道:「郭老爺差小官送信來此,不期在黃河覆舟,只拾得一條性命,原書卻失落了,求老爺憐耍」鍾景期道:「但不知書中有何話說?」差官道:「沒有別的話,是特來報老爺的喜信。」景期道:「有何喜信?」差官道:「聖上欽賜一位夫人與老爺完姻,因此,差小官特來通報。

  景期驚道:「可曉得是誰家女?」差官道:「就是郭府中第十院美人。小官也不曉得姓名。」景期大驚道:「聖上好沒分曉,怎麼將郭府歌姬賜於大臣為命婦?」心中怏怏不悅,吩咐中軍,將白銀十兩賞與差官,也無心再理堂事。即令繳了牌簿,放炮封門,退入後衙來。

  雷天然問道:「相公今日退堂,為何有些不樂?」景期道:「可笑得很。適才京中有差官來報,說聖上要將郭汾陽府中一個歌姬賜與下官為配,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天然道:「相公作何區處?」景期道:「下官正在此委決不下,想她既是聖上賜婚的,一定不肯做偏房的了。若把她做了正室,那明霞小姐一段姻緣如何發付。就是二夫人與下官同甘共苦,到今日榮華富貴,難道倒叫你屈在歌姬之下。曉得的還說下官出於無奈,不曉得的,只道下官是薄倖人了。展轉躊躇,甚難區處,如何是好?

  天然道:「相公不須煩惱,妾身倒有計較在此。」景期道:「願聞二夫人良策。」天然道:「賜婚大典,決不敢潦草從事,京中想必有幾日料理,一路乘傳而來,頒詔的逢州過縣,必要更換夫馬,取索公應,自然遲延月日。我想東京到此,比西京路近,相公可修書一封,差人連夜到東京,報知葛公,叫他將明霞小姐兼程送到范陽,先成了親。那時賜婚到來,相公便可推卻,說已經娶有正室,不敢停妻再娶,作傷風敗俗之事。又不敢辜負聖恩,將欽賜夫人為妾。上表辭婚,名正言順,豈不是兩全之策。

  景期大喜,連忙寫起書來。就差馮元齎書前去。馮元領命,將書藏在懷中,騎著快馬,連夜出城,往東京進發。五日五夜已到東京,進城逕投安撫使衙門上來,恰值關門,馮元焦躁起來。方要向前傳鼓,有巡捕官扯住道:「老爺與學士李老爺在內飲酒,吩咐一應事體,不許傳報。你什麼人敢這般大膽?」馮元道:「你這巡捕,眼睛也不帶的,我是河北鍾老爺差來的,內有要緊事,要見你家老爺。你若不傳,倘誤了大事,就提你到范陽,砍下你的頭顱來。」巡捕官沒奈何,只得替他傳鼓稟報。

  不多時,裡面一聲雲板,發出鑰匙來開門,放馮元進去。早有內班門子,領馮元到川堂後花亭上來。見葛太古與李太白兩個對坐飲酒,馮元向前叩頭,呈上主人的書。太古接來一看,大驚道:「如何聖上卻有這個旨意?」馮元道:「他使著皇帝性子,生巴巴的要把別人的姻緣奪去。家老爺著小的多多拜上,老爺道:『一見了書,即連夜送小姐,先到范陽成親,然後好上表辭婚。』」太古心內思量道:「爭奈明霞女兒,沒有尋著,只得把碧秋充做明霞,先去便了。』」就向李白道:「小女遣嫁范陽,李兄原是媒人,敢煩一行。」大白道:「我是原媒,理應去的,何須說得。」太古大喜,就差人出去僱船。因要趕路,不用坐船。只僱大官船三艘,並划船六艘,裝載妝奩。

  原來葛太古因景期下聘時,只說平賊之後,就要成親,所以,衣服、首飾、器皿傢伙,都件件預備,故此一時就著人盡搬下船,先請李太白去坐了一艘浪船,又發銀子僱了五、六十名人夫扯牽。一一安排了,進來叫碧秋打點,連夜下船。碧秋下淚道:「這正是姐姐良緣,孩兒怎好閨中奪取,況爹爹桑榆暮景,孩兒正宜承歡膝下,何敢遠離。」太古也掉下眼淚道:「做了女子,生成要適人的,這話說他怎的,只是日後倘尋著明霞孩兒,須善為調處。事情急迫,不必多言了。」碧秋道:「孩兒蒙爹爹如此大恩,怎敢有負姐姐,倘尋見姐姐,孩兒即當避位側室,以讓姐姐便了。」太古道:「若得如此,我心安矣。」說罷,就叫十個丫環贈嫁前去。又著管家婆四人,在船伏侍。

  各人領命收拾起身,太古便催碧秋上轎,碧秋向太古拜了四拜,哽咽而別。上了轎,那十個丫環並四個管家婆,也都上了小轎,簇擁而去。下船,太古也擺導到船邊,各船上檢點傢伙,差幾個家人隨去。又到太白船上作別了,又下碧秋船內叮嚀一回,揮淚依舊上岸回去。馮元就在李太白船內。李太白吩咐就此開船,各船一齊解纜,由汾河入汴河,往北,晝夜前往。

  不上半月,已到范陽,早有人報知。鍾景期出來拜望李太白,太白接入艙中施禮坐了。先敘寒溫,後談衷曲。正說話時,飛馬來報道:「司禮監高公公捧著聖旨,護送欽賜的夫人已到三十里之外,請老爺去接詔。」景期跌足道:「再遲來一日,我這裡好事成了。」便愁眉苦臉,別了太白,登岸上轎。來到皇華亭,只見軍士、侍從,引著高力士的馬而來。後面馬上一個小太監背著龍鳳包袱的詔書。再望著後邊許多從人,銀瓜黃傘,擁著一輛珠寶香車,陪著許多小轎,又有無數人夫,扛的扛,抬的抬。也有車子上載的,也有牲口上馱的,盡插小黃旗上寫:「欽賜妝奩」四字。金銀燦爛朱碧輝煌。景期接了,沒做裡會處,只得接著高力士下馬,到皇華亭施禮。力士叫安排龍亭香燭,將詔書供好,伺侯景期開讀。景期吩咐打掃館驛,請欽賜夫人在內安轎,高力士就在皇華亭暫歇。一一停當,景期也沒心緒與高力士說話,忙忙的作別入城,吩咐立時在衙門備辦筵席,發帖請高力士、李太白。

  不一時,筵席已完,高力士、李太白齊到,景期接入坐定。說了幾句閒話,堂候官稟請上席,景期把盞送位。李太白從來不肯讓高力士的,這日因是天使,故此推他坐第一位,李太白第二位,景期主席相陪,方才入席。那太白也不等稟報上酒,便叫取大斛杯來,一連吃了二十多杯,方才抹抹嘴,而後與力士一般上酒舉筋。酒過數懷,力士問道:「為何學士公,恰好也在此?」太白道:「我特來奪你的媒錢。」力士笑道:「學士公休取笑,咱是來送親,不是媒人哩!」太白道:「若是送親的,只怕要勞你送回去。」力士道:「這是怎麼說?」太白道:「鍾經略公已曾聘定御史葛太古之女葛明霞為正室,學生就是原媒,今日送來成親。我想聖天子以名教治天下,豈可使臣子做那棄妻易妻的勾當,所以經略公還不敢奉詔。」力士道:「學士又來耍咱家了,請教葛明霞只有一個還是有兩個?」太白道:「自然是一個。」力士道:「這又奇了。如今聖上差來的夫人,正是葛明霞,哪裡有第二個?

  李太白笑道:「虧你在真人面前來說謊了。皇上賜的是汾陽府中歌姬,如何說是葛明霞?」高力士又道:「學士公有所不知,葛明霞逃難,誤落奸人之手,騙得賣與郭汾陽府中。郭公問她來歷,奏聞皇上,因此,欽賜來完姻。」太白道:「如此說,那個葛明霞,只怕是假的。」力士道:「那汾陽作事精細,若是假的,豈肯作欺君之事?只怕學士公送來的那一位葛明霞是假的。」太白笑道:「不差,不差,別人送來的是真的,她嫡嫡親親的父親而托我送來,難道是假的不成?」高力士道:「這等說起來,連咱也尋思不來了。」太白道:「不妨,少不得有個明白。今晚可吃個大醉,明日再講。」力士笑道:「學士公吃醉了,不要又叫咱脫靴。」太白又笑道:「此是我醉後狂放,不要介意。」高力士笑道:「咱若介意,今日不說了。

  兩個相對大笑。只有鍾景期呆呆坐著,聽他倆人說話,如在夢中,開口不得,倒象做新娘的一般,勉強舉杯勸解。李太白、高力士又飲了一會,起身作別。高力士自回皇華亭,李太白回船內去了。景期送了二人,轉入內衙,與雷天然說上項事情,雷天然道:「這怎麼處,葛公又不在此,誰人辨斷真假?」鍾景期坐一會,左思右想,沒個頭緒,只得與雷天然就寢了。

  次早起來,天然向景期道:「此事真是難處,莫若待妾身去拜望她倆個,問他可有什麼憑據,取了一看,便知真假了。」景期道:「二夫人言之有理。」天然一面梳妝,景期一面傳令出去,著人役伺候。天然打扮停當,到後堂上了四人大轎,勇兒並十個護衛青衣女,一齊隨著。前面人役吆喝而去,景期在署中獨自坐下,專等雷天然回來,便知分曉。正是:   混濁不分鰱共鯉,水清方見兩般魚。

  景期悶坐下了半天,見天然回來,景期接著忙問道:「事體如何?」天然道:「若論其姿容,兩個也不相上下,只是事體一發不明白了。」景期道:「怎麼不明白?」天然道:「妾身先到船上,見葛公送來那位明霞小姐,她將范陽逃難在路經過許多苦楚,後來遇見父親的話,一一說與妾身聽了。後又問他可有憑據,她便將我先叔贈她的路引為據取得在此。」景期接過路引來看道:「這不消說是真的了。」天然道:「聖上賜來那位明霞小姐,也難就說是假的。」景期道:「為何呢?」天然道:「妾身次到館驛中見了她,她的說話,句句與葛公送來那位說的相合,只多得被人騙到郭府中這一段。奴討她的憑據來看,卻又甚是作怪。」景期道:「她有什麼憑據?」天然道:「她取出白綾帕,有相公與她唱和的詩兒在上,妾身也取在此。

  景期接來看了,大驚道:「這是下官與葛小姐始訂姻盟時節做的,如此看起來,那個也是真的了。」天然笑道:「有一真必有一假,如何說倆個通是真的?」景期道:「下官在千軍萬馬中,方寸未常小亂。今日竟如醉如癡,不知天地為何物了。我想古來多有佳人才子,成就良緣,偏是我鍾景期有這許多魔障。」天然道:「相公且免怨悶,妾又有一計在此。」景期道:「又有何計?」天然道:「不如待妾設一大宴,請她二人赴席,並當面自己去值辨一個明白,可不是好?」景期道:「此計甚妙!」雷天然道:「若在衙門裡不便,可請到公所便好。」鍾景期道:「南門外一個大花園,是安祿山蓋造的離宮,地名萬花宮,我改為春明園,內中也有錦香亭一座,甚是寬敞,可設宴在內。我想當初在錦香亭上,訂葛小姐的婚盟,如今這裡恰好又有一席錦香亭,可不是合著前次佳兆。」天然道:「如此甚妙。」鍾景期就發銀子,著馮元出去,到春明園中安排筵宴。天然寫了二個請啟,差勇兒到二處去投送。

  次日,天然戴著玲瓏碧玉鳳頭冠,穿著大紅盤金團鳳袍,月白瀟花湘水裙,叫勇兒隨著。又有二十名女樂,原是史思明家的,景期收在署中,這日也令隨到園中侑酒。一乘大轎,抬著天然,許多人役跟隨,到得春明園裡。天然叫人役在園外伺候,只帶勇兒女樂進園。來到錦香亭上,觀看筵宴,上掛錦障,下鋪絨草,屏開孔雀,褥隱芙蓉,銀盤金瓶,玉杯象箸,甚是整齊。忽見一陣鼓樂,早報道:「東京葛小姐到了。」只見十數個侍女,引著轎子進來。碧秋冉冉出轎,見她頭戴綴珠貼翠花冠,身穿五彩妝花紅蟒,好似天仙模樣。天然降階迎入亭中,敘禮送坐。丫環跪下獻茶。

  茶罷,又見外面報道:「欽賜的葛小姐到了。」天然起身下階立候了。許多侍婢擁著八人大轎,前面擺著兩扇「奉旨賜婚」的朱紅金字牌,後面又隨著一乘小轎。碧秋在亭中,心裡憤憤的,只等她來,便要將葛太古家中事來盤倒她。那轎子到了庭中歇下,有女使將黃傘遮著轎門。這明霞出來,雷天然一看,見她頭戴五鳳朝陽的寶冠,身穿九龍盤舞的錦袍,原來碧秋站在亭上,因黃傘遮了轎子,所以看不見明霞。那明霞恰早看見了碧秋,便驚問道:「亭中可是我衛碧秋妹子麼?卻為何在此?

  碧秋聽見,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大驚道:「我只道是誰,原來正是明霞姐 姐。」二人方走進來,那後面小轎裡大叫道:「我那碧秋的兒呀,我哪一日不思著你,誰知你在這裡相逢。」碧秋聽見是母親衛嫗的聲音,便連忙走下亭來。小轎走出一個婆子來,果然是衛嫗。母女二人,抱頭大哭。明霞也與碧秋揮手拭淚。

  雷天然看的呆了,便與她三人重新敘禮送坐。碧秋道:「家慈母在此,奴應當隅坐了。」明霞道:「若如此,倒不穩便,不如請衛媽媽台坐了吧?」這碧秋依允。第一位明霞,第二位碧秋,雷天然主位,衛嫗向上台坐。茶過一通,天然開言細問端的。她三人各將前後事情,細細說出。天然如夢方覺,連她二人也各自明白了。勇兒稟道:「筵席已定,請各位夫人上席。

  雷天然猛省道:「我倒忘了,今日衛老夫人在此,吩咐快去再備一桌宴來。」衛嫗笑道:「今日之宴。非老婦所可與席,況且坐位不便。雷夫人不必費心,老身且先回去,只是今日三位須要停妥坐位。老身斗膽,僭為主盟,與三位定下坐次,日後共事經略公,如今日席間次序便了。」天然道:「奴家恭聽大教。」衛嫗道:「以前葛小姐與小女,不知分曉,並驅中原,不知誰得誰失。今已明白,那經略公原聘既是葛明霞。葛御史送來,也是葛明霞﹔聖上賜婚的,又是葛明霞。這第一座正位,不消說是葛小姐了。小女雖以李代桃,但既已來此,萬無他適之理,少不得同事一人。只是雷夫人已早居其次,難道小女晚來,到好僭越,第二位自然是雷夫人。第三個是小女便了。

  三人大家悅服。衛嫗道:「今日老身暫別,只不要到館驛中去了,竟到小女船上,待她回來,好敘闊情。」說罷,作別上轎而去。天然就叫勇兒傳諭馮元,教他備一席酒送到船上去,勇兒領命而行。

  天然吩咐作樂定席。碧秋道:「若論賓主該是雷夫人定席,若照適才家母這等說,就不敢獨勞雷夫人了。我們三人何不向天一拜,依次而坐。令侍兒們把盞吧!」葛明霞、雷天然齊聲說道:「有理!有理!」三人一齊向天拜了,然後入席。葛明霞居中,雷天然居左,衛碧秋居右,侍女們輪流奉酒。亭前女樂吹彈歌舞,宴完一齊起身作別,各自回去。

  天然到署中,將席間事體說與鍾景期聽了。景期大喜,就請高力士、李太白來說明了。擇了黃道吉日,先迎詔書開讀了,方才發轎到二處娶親。花燈簇擁,鼓樂喧鬧。不多時,兩處花轎齊到,掌禮人請出兩位新人。景期穿了平北公服色,蟒袍玉帶,出來與明霞、碧秋拜了堂,掌燈進內,雷天然也來相見了,飲過花燭喜筵。

  是夜,景期就在明霞房裡睡。次夜,在碧秋房裡睡。以後先葛次雷後衛,永遠為例。到得七朝,連衛嫗也接來了。又吩咐有司,尋著紅子的塚,掘去李豬兒誤立的石碑,重新建造純靜夫人的牌坊、廟宇,安排祭禮。景期與三位夫人,一齊親臨祭奠。祭畢回來,恰好有報,說僕固懷恩招降了賊將薛嵩、田承嗣等,河北、山東悉平。景期遂領了家眷,班師回京。先朝拜了天子,即就去拜謝郭子儀。

  是日,聖旨拜鍾景期紫微省大學士,平章軍國大事。景期謝恩出來,選了祭祀吉期,同三位夫人到父母墳上祭掃拜謁。   朝廷將虢國夫人的空宅,賜與鍾景期為第。那葛太古也回京復命,與葛明霞相見,悲喜交集。景期就將宅子打通了葛家園,每日與三位夫人在內作樂。她三個各有所長,葛明霞賢淑,雷天然英武,衛碧秋巧慧,與景期唱隨和好。妻妾之間,相親相愛。後來葛夫人連生二子,雷、衛二夫人各生一子。到長大時節,景期將明霞生的長子立為應襲,取名鍾紹烈,恩陰為左贊善﹔將次子姓了葛,承接葛太古的宗祀,取名葛鍾英。因葛太古的勛勞,蔭為五經博士。將天然生的一子,姓了雷,承續雷海青,雷萬春的宗脈,取名雷鍾武,以海青、萬春功績恩蔭為金吾將軍。碧秋生的一子,姓了衛,承頂衛氏宗祧,取名衛鍾美,後中探花。景期在朝做了二十年宰相。

  一日,同三位夫人在錦香亭上檢書,檢出虢國夫人遺贈的詩箋看了,忽然猛省道:「宦海風波,豈宜貪戀?下官意欲告休林下,三位夫人意下如何?」明霞、碧秋齊道:「曾記慈航靜室中達摩點化之言,說得意濃時,急須回首。相公之言,甚合此意。」天然道:「急流勇退,正是英雄手段。相公所見極是。」景期遂上表辭官,天子准奏,命長子鍾紹烈襲封了平北公。葛太古已先告老在家,與景期終日賦詩飲酒。景期與三位夫人。歡和偕老,潛心修養,高壽而終。後來子孫繁衍,官爵連綿,豈非忠義之報!有詩為證:
  乾坤正氣賦流形,往事從頭說與君。
  昧理權奸徒作巧,全忠豪傑自流名。
  玷毛寫出鴛鴦譜,潑墨書成鸞鳳文。
  聚別悲歡轉眼去,皇天到底不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