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緣

金石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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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慕原夫三偷不就 拷梅香一訊知情

  詞曰:
  主婢相逢,令朝翻轉真悲慟。憑天播弄,墜落釵頭鳳。 還想興戎,巧語將情控。真惶恐,一場春 夢究竟成何用?
  --右調《點絳唇》
  話說愛珠聞知夫人根蒂,遂將自己始未假言說明。便道:
  「夫人既是無瑕,怎麼公然受我磕頭?」春杏道:「他做人最 謙虛,連我們都不當丫鬟看待,何況小姐?昨晚一定不知,我去對他說,看是如何。」遂到房艙對夫人道 :「昨日付來的原 來就是愛珠小姐,夫人可知道麼?」夫人道 :「休得胡說,聞 小姐嫁在利家,公公現任為官,如何賣身?」春杏道 :「他說 公公做官清廉,巡按貪酷,無銀送他,被他拿訪,一門處死,還將他與小燕官賣銀八十兩。夫人不信,喚來一問便知。」夫人道 :「既是小姐,如何說喚,快去請來。」春杏出去,果同 小姐進來。夫人一見,忙道 :「原來果是小姐,奴家不知,多 多得罪。賤體虛弱,不能起牀,望小姐恕罪。快請小姐坐了。
  小姐道 :「彼一時,此一時,只怕不好坐得。」夫人道 :「小姐何出此言?昨晚限於不知,已經開罪,今既知道,奴家倒無坐位,小姐如何反說。一到家即送小姐到員外院君處便了。
  小姐道 :「多蒙夫人厚情,感戴不盡,若說送我回家,我是斷 斷不去的。但願與夫人始終相同罷了。」夫人道 :「小姐果肯 與奴家終身相敘,是極妙的了。奴家情願虛左以讓。
  兩個說話,倒也投機,原來一個是真心,一個是假意。彼時愛珠實無好處去,只得權時騙好了夫人再處。夫人卻是老實人,見小姐如此,便也真心相待。不數日,到蘇州。夫人滿擬林員外一家必來,不想到家兩日,探望者甚多,獨不見林家一人來到,心中疑惑,即刻著人去問候。回來說 :「林家房子已 賣。都說為了官事,產業盡去到別處,完了案,到家帶了妻女一齊出門去了。」又說 :「不知何往。」夫人大驚道 :「員外安分家居,何來有別處?官司既已妥當,為何反又出門?可憐兩個老人家這些年紀,怎受得風霜之苦。」不覺傷感了一會,倒是愛珠聞知心上暗喜,若然相見,必無好處。幸夫人相待甚厚,快活過去。
  光陰迅速,倏忽又經數月,忽報西邊大捷。不數日,又報狀元班師,封鎮西侯,石有光封大將軍,一同欽賜歸裡,然後到任。道全夫婦歡喜,自不待言。夫人更覺大喜,想官人既封侯爵,該有三宮六院,愛珠小姐原是他原聘,雖悔親另嫁,今幸重歸我家,看他口氣,也欲同嫁官人,將來正好使他重續前盟。官人義氣深重,決不戀新忘舊。小姐與我甚好,決不忘情負義。即使讓他作正,亦理所當然。只官人看了節義最重,若與說明,決然不要,莫如只說是我結義姊姊,立誓同歸一處,騙他成了親,慢慢說明便了。主意已定。未幾狀元到家,各官出郭迎接,前呼後擁,八人憲轎,先自回家,然後打發職事轎馬,迎接父母妹子。夫人方知公婆無恙,一同到家,隨與狀元一齊牆門跪接。彥庵夫婦久知媳婦賢德,一見好不歡喜。未幾房族親朋,向來不理他的,今見他富貴封侯,盡來拜賀,狀元極意周旋,無一點驕矜之氣。急急上墳祭祖,設席請人,足足忙了半個多月。夫人每欲勸他娶小姐,奈到家未有半刻之閒,難於開口。直至事情稍定,夫妻閒坐,夫人道 :「妾身有一事 久欲與相公商議,因未閒空,未敢啟齒,萬萬不可違拗。」狀元道 :「夫人說哪裡話,下官的性命、官爵皆係夫人成全,有 甚話說,怎敢違拗?」夫人道 :「如此極妙的了,別事決不敢 越分相強,妾身有個結義姊姊,與奴同庚,曾與立誓生死相同,向因家貧無暇及此,高發後正要對你說,又忽有皇命出徵,今幸得勝封侯。諸侯原該有三宮六院,故將姊姊久已接回,望相公成全,擇日成婚。一則此女終身有托,二則妾身可以朝夕相依,不負前盟,豈不一舉而三得麼?」狀元聽說大驚道 :「夫 人何出此言,我與你夫妻相合,情義最深,終身相守,猶恐報答不盡,雖蒙聖上封侯,不過派得浮名,猶如戲場上的紗帽,一時熱鬧而已,怎麼認起真來,說甚三宮六院。自後切勿再言,下官必不相從,徒傷夫婦之誼。」夫人道 :「妾身與他立誓在 前,今相公決意不從,置此女於何地?」狀元道 :「這有何難, 待下官替他為媒,許他一個好丈夫,夫人既與結義,多贈他些妝資,以後至親往來,豈不情義兼到麼?」夫人道 :「此計雖 好,妾身終要與他同事相公,方得稱心,望相公曲從為妙。
  狀元道 :「這個斷難從命。
  說完竟出去了。夫人見丈夫勸不轉,只得又假設一計,去求公婆。說媳婦有句說話,要求公婆作主,彥庵夫婦道 :「媳 婦有甚說話;我們自然依你的。」夫人道 :「媳婦因身子虛弱, 常常有病,前日將相公與媳婦的八字到星家一算,說相公命硬,該犯重妻,媳婦命薄,不應獨主中饋,當另娶一人幫助,方得齊眉。媳婦自幼原有一個結義姊姊,兩下立誓,終始必要相同適遇。媳婦命又如此,相公又封侯爵,原該有三宮六院,媳婦久已將姊姊接在家中,公婆亦曾看見,今早勸相公成就,苦苦不從。特來懇求公婆作主。」彥庵夫婦道 :「別的事我自然替 你作主,獨此事只怕不妥。」夫人道 :「卻是為何?」彥庵夫 婦道 :「你官人前日曾對我說,當初江中得命,全虧俞德。後到家娶親時,滿身瘋癩,命在呼吸,若非媳婦多方調治,朝夕勤勞,不顧性命,不辭辛苦,性命必然難保。今日功成名遂,父子相逢,皆汝之力,此恩此德,沒世不忘,怎肯重婚另娶,想來說也徒然。」夫人道 :「鋪牀疊被、親操井舀,做妻子的 理當服侍,有甚恩德。但既蒙相公懸念,就該為媳婦算計,倘果依星士所言,一旦喪命,上不能奉事公婆,下不能撫養兒子,有負相公恩情,豈不反害著媳婦了。」彥庵道 :「媳婦既如此 說,我們就對孩兒說便了。只是我見那女子雖生得標緻,嘴口澆薄,面肉橫生,兩眼邪視,行步輕挑,恐是個不情之女,媳婦也須斟酌,不要後來懊悔。」夫人道 :「他就不情,媳婦終 守此義,決無懊侮。」彥庵道 :「賢哉媳婦!我待孩兒進來對 他說便了。
  未幾,雲程進來,彥庵果將媳婦之言一說。雲程必意固辭,說 :「媳婦如此賢德,豈有不壽之理,算命之言,何足為憑。 孩兒向年一病幾死,若非媳婦調治,焉有今日?彼時已在神前立誓,終身斷不二色。況今媳婦已經有子,可免無後之慮。若因富貴而悔誓盟,此心何以對天地而治萬民,故寧受違命之罪,決不敢為負義之人,望爹爹母親相諒。」彥庵夫婦齊道 :「好 媳婦勸夫娶妾,絕無妒忌之心,孩兒立身守義,全無貪色之念,不是媳婦也配不得孩兒,不是孩兒也配不得媳婦,難得,難得,真吾門之幸也。」隨將兒子之言對媳婦說了,夫人也無可奈何,思欲慢慢再勸他。哪知愛珠小姐久已怨之不了,罵之不絕。原來雲程到家時,愛珠先私自偷看,見他相貌堂堂,威風凜凜,絕非利公子輕挑形狀,十分愛慕,思想他係父母自幼許的丈夫,懊悔退了,反作成無瑕這賤人受用,心實不甘。起初還望無瑕撮合,重續前盟,便好慢慢離間了他,不怕不弄到獨主幹坤。
  誰知到家已久,只見他夫妻相好,朝歡暮樂,絕不將他提起。
  至於夫人極意周旋,他卻全然不知,故想一會雲程,便罵一會無瑕。
  一日忍耐不住,知雲程書房在花園中,便私自走進,希圖闖見雲程,便可通情。一直來到書房,見無人在內,台上圖書滿案。走到台前,將書翻看了一會,無情無緒,見旁有榻牀,便去睡倒榻上,恨不得雲程走進,相抱同睡,方才快心。哪知雲程果然來到,見榻牀上睡一少年美貌女子,大吃一驚,說:
  「姑娘何來?如何睡我牀上,莫非花月之妖麼?」愛珠急急立 起,相告道 :「相公堂堂侯府,花妖月魅,誰敢輕入?」雲程 道 :「既非妖魅,男女有別,此是我的書室,難道不怕旁人議 論麼?古語云:『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整冠。』怎麼獨自睡我書房?」愛珠道 :「奴家有許多苦情,來到園中散悶,適見書 室無人,偶爾進來一看,不知相公到來,有失迴避,不厭絮煩,請自坐了,待奴細細告稟。」雲程道 :「有甚苦情,快快說來, 倘可效力,自當為汝伸冤。」愛珠大喜,正要扭捏些話迷惑雲程,誰知口還未開,忽見一個丫頭走進說 :「夫人請侯爺講話。 」雲程便起身對愛珠道:「我進去有事,你有話遲日講罷。
  說完竟同丫頭進去了。弄得愛珠一團高興化為冰冷,又氣又恨。
  原來雲程雖無邪念,愛珠聽他說話竟道有情。夫人來請定出無心,愛珠亦認作有意,如何不恨。只得悶悶回房,將夫人足足咒了三日三夜,恨不得咒死了讓他。又想雲程臨別曾說有話遲日講罷,這明明是厭他,他倒認說約他遲日再去。故念念不忘,時時察訪,訪著雲程獨在書房,竟不顧羞恥闖將進去。
  雲程一見便喝道 :「你究竟是誰家女子,前日無心到此,這也 罷了,今又如何有意闖入書齋,是何道理?」愛珠道 :「奴家 有多少苦情,前日即欲告知相公,因相公有事進去,未及控訴,今特來細細稟知。」雲程道 :「我與你水米無交,你的苦情何必苦苦要告訴我,況我有夫人在內,他做人最是賢德,你有話只合稟知夫人,等夫人轉述才是,如何竟到書齋?終屬不便,快快出去。」愛珠道 :「奴家到此已經數月,夫人豈不知道。 若肯為我周旋,早早對相公說了,何待今日自來告稟。」雲程道 :「如此說你莫非夫人所說的結義姊妹麼?若果是結義姊姊, 就是我的姨娘了,有話一發該向夫人說了,阿姨怎好與姊夫面談,快請進去。」愛珠道 :「相公你還不知,被人欺瞞哩,我 與夫人哪裡是甚麼結義姊妹。你開口是賢德夫人,閉口是賢德夫人,還不知他的根蒂哩。」雲程道 :「我夫人是林員外的女 兒愛珠小姐,怎不知他的根蒂。」愛珠道 :「尚早哩!我便是 林愛珠小姐,是你幼年原聘的夫人。他是我房中服侍的丫鬟,名喚無瑕,做人最不正氣,常與小廝們頑耍,有了私胎,我爹娘要處死他,是奴相救,怎說是賢德夫人?」雲程道 :「胡說, 你既是林小姐,彼時我來迎娶你,如何不嫁來,倒把丫鬟代替麼?」愛珠假意啼哭道 :「你不提起也罷,提起來,叫我好不 傷心!從來一絲為定,千金不移,奴家自許與君,便是君家的人了。誰知爹娘誤傳公婆凶信,又見相公貧病相連,遂起賴婚之意,逼奴改嫁。奴家決意不從,受了許多打罵,奈係生身父母,拗他不過,只得效錢玉蓮故事,到半塘橋投河自盡,遇著揚州沈媽媽在杭州進香,轉來船泊半塘,將奴救起,見他是個孤身寡居,遂認為母女,隨到淮揚。只道他是好人,誰知住了三年,竟將奴與小燕私自賣銀八十兩,聞說賣與徵西大元帥的夫人。奴家本欲到船依舊投河自盡,直至下船一看,原來就是無瑕。問起根由,方知爹娘見奴死節,難於回你,將他假作奴家嫁你的。我想奴家千貞萬烈,為你守節,他倒現成做了夫人,心中不甘,要等你回來說破。他情極再三求我,情願讓還夫人,自居側室,我倒也罷了。誰知相公到家一月,絕不提起,今日若不自言,此心何日得白。」雲程道 :「此言即真,你也只好 怨父母誤你,我卻不知,今日夫人皇封已受,名分已正,說也遲了。」愛珠走近一步,竟將手搭在雲程肩上,道 :「相公怎 說遲了,皇封雖受,原是封林氏的,他一向冒受,今日理應歸還原主。若說名分,我原是主,他原是婢,今日將他作妾,也不屈了他。若慮他不肯,相公現居侯位,這樣不正氣女子,就將他處死也不為過。」雲程大怒,將他手推去,道 :「休得胡 說,看你這樣形狀,胡言亂道,也不像個貞節女子,快快出去,待我細細訪實再處。
  愛珠還想歪纏,忽見一個小廝進來稟道 :「撫院請酒,已 著中軍官登門三次矣。」雲程道 :「何不早講。」吩咐打轎, 隨即更衣上轎,一面對小廝道 :「以後著你在園門看守,方才 這女人不許放進,若再到我書房,重責三十。」小廝答應看守不提。
  且說愛珠又討了一場惶恐,心猶不死。想兩番都被人闖破,哪有這般不湊巧,必然都是無瑕這賤人有意叫來的,此仇不可不報。只須再將幾句巧語去打動他,諒無不妥。正是,但知利口巧如三尺劍,哪知燈蛾赴大自燒身。
  要知愛珠又思何計,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正綱常法斬淫邪 存厚道強言恩義

  詞曰:
  魚目有時瞇眼,燕石終非難辨。
  識者豈無人,現真形。 孰正孰邪分界,除惡 除淫莫怪,掣劍斬妖魔,不饒他。
  --右調《昭君怨》
  書說愛珠小姐到園中,討了兩次怠慢,心上終放不下雲程,眠思夢想,一夜不曾合眼,又做了許多巧話,思量再去引誘雲程。候至飯後,要到園中。誰知未到園門,正要走進,只見一個小廝,急急阻住。道 :「不要進去,侯爺在書房內有事。」 愛珠道 :「我是進去得的,不要你管。」說完又要跨進,被小 廝一把扯住。道 :「侯爺吩咐,獨不許你進去,若放了你進去, 要打三十板哩。」愛珠道 :「放屁!你道我是何人,如此放肆。 」小廝道:「你不過是夫人的結義姊妹罷了,也不該開口就罵我放肆。」愛珠道 :「我哪裡是甚麼夫人結義的姊妹,我是侯 爺原聘的夫人,如今的夫人是我的使女,你休得聽了他的話來得罪我,我若對侯爺說了,叫你死在我手。」一面說,一面又要走進。被小廝一把又扯出,道 :「呸!我倒為夫人面上,好 好的與你說。若論侯爺,你便想他,他卻不來想你,你這樣要遷就人,不如來就我小廝,倒還用得你著哩。」愛珠大怒,正要發作,只見一個丫鬟,提了一籃花在園中走出,愛珠看見,一發大怒道 :「現在他們進去,怎麼我獨進去不得?」小廝道: 「他是奉夫人之命進去採花,你卻是獻花。侯爺正惱你胡纏, 獨不許你進去,別的原不禁,他請你收了這邪念,向別處去尋人罷。侯爺是纏不上的,休得要討出丑。」愛珠聽了,又羞又惱又恨,欲與小廝爭鬧,又來往之人不絕,都掩口而笑,不好意思,只得悶悶而回。欲要不去,又捨不下雲程;欲要再去,又恐受小廝的氣。千思萬算,忽想道 :「那小廝一定是無瑕這 賤人吩咐了他,獨阻我一人,金郎哪裡知道?我想金郎雖見我的貌,還不曾曉得我的才。那小廝聽了無瑕只阻我一人,丫鬟原不阻擋,我不免做詩一首,再教了小燕的話,叫他送進去,饒他佛菩薩,也不伯他不動心。算計已定,就做詩一首,又詞一首,極言自己為他守節之苦,又責他寵愛丫鬟,負他情義之意。做完就叫小燕來,細細教了他說話。打聽雲程獨在書房,就著他將詩詞送進。原來小廝為雲程吩咐,果然只阻愛珠一人,小燕並不阻擋,一腳竟到書房。見雲程獨自一人在內,便走進去磕了四個頭,呈上詩詞。雲程一手接詩,一面就問道 :「你 是誰家使女,此字是誰人著你送來的?」小燕道 :「小婢是林 家使女,名喚小燕。此字是我家愛珠小姐著我送來的。」雲程道 :「我與你小姐並無瓜葛,如何送字來與我看?你小小年紀, 敢作紅娘的故事麼?可知我卻不是張生,休得認差了人。」小燕道 :「我小姐也不比鶯鶯,小婢也不是紅娘。小姐說他是侯 爺自幼聘定的夫人,為因守節不肯改嫁,受了許多苦楚,要求侯爺不負前盟之意,請侯爺看詩便知。」雲程果將詩詞一看。
  詩曰:
  妾是林家真愛珠,
  為君守節歷崎嶇。
  從今重結鴛鴦帶,
  婢竊夫人應讓吾。
  後又有詞一首。詞曰:
  守貞以俟,不是逢場聊作戲。喜得重圓,猶恨他人占我先。
  當年原聘燈下憑,君仔細認。才貌絕殊,自識林家真愛珠。
  右調是《減字木蘭花》詞。看完大笑,道 :「詩才果好, 只詩意甚是不通。不說他爹娘負我,反說我負了他。且看他如此輕狂舉動,也不像個正經守節之人。且前日對我說夫人許多不正氣的話,我想夫人十六歲嫁來,猶然處子。至今六七年,相處相敬如賓,一言不苟,豈是不正之人?即此一言,可見他的話就不實了。我前日正欲細訪,奈又不好問得夫人,其餘又無人可問。今看小燕必然盡知,但好好問他。必然教了來的,須將刑法嚇他,方能嚇出實情。算計已定,就問小燕道 :「你 還是自幼服侍小姐的,還是遠來隨他的?」小燕道:「我爹娘就是林家的人,小婢生長出來就服侍小姐的。」雲程道 :「既 自幼服侍小姐,則小姐前後事情自然都知道的了,可細細說與 我知道。」原來小姐的一片假話都教了小燕來的。小燕不慌不忙,依小姐先前的話一字不改述了一遍。雲程道 :「據你說, 沈媽媽將小姐與你一同賣來的,難道當初小姐出去投河,你也隨去投河的麼?」此一剝,小燕卻未曾打點,停了一會道 :「 小姐去投河,小婢隨去勸他,幸遇沈媽相救,便隨著去的。
  雲程道 :「這就假話了。小姐說我夫人也在他房中服侍的,那 時你只八九歲,夫人已有十六歲了,怎麼你八九歲的尚知去勸他,難道年長的倒不去勸他麼?」小燕道 :「那時夫人已睡熟 了,實是不知。」雲程道 :「難道你小小年紀倒不想睡?況且 你若無知,決然不去,你果有知,就該報知員外院君,即不然也該對夫人說知,大家勸轉,豈有八九歲的丫頭就能勸他轉來麼?一派都是鬼話,還不從直講來,若再半字支吾,叫你先受我拶指的刑法。」小燕道 :「實是句句真言,並不敢欺瞞侯爺。」雲程道:「還說真言麼?」叫小廝將這小賤人拶起來。小廝便將拶指,扯出小燕兩手套上,輕輕一收,小燕已殺豬一般大叫道 :「小婢實是初進來的,以前之事實是不知,望侯爺饒恕。 」雲程道:「胡說,你方才明明說自幼在他家生長的,如今又說初進來的,這等可惡,收起來!」小廝又狠狠的一收。小燕道 :「侯爺饒命!小婢實是受刑不起。」雲程道 :「只要你細細直講,自然放你,若再支吾,莫說拶斷你手指,我還有寶劍在此,要斲你的頭哩!」小燕道:「若是小婢直說,小姐知道刑法,也當不起,還求侯爺饒命。」雲程道 :「不妨,有我在 此,直說了保你無事。」小燕一想,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索性盡行說明,就死還可稍緩。遂將學師說親時,院君吵鬧,小姐要去尋死,員外情極縊死、救活,當時小姐不肯嫁,侯爺又要娶,退又不能退,只得將如今夫人代嫁的。雲程道 :「夫 人究竟是何等樣人,果是與你一般服侍小姐的麼?」小燕道:
  「我是他家生的,夫人是外邊討來的,就是石太爺的女兒。」 雲程道 :「哪個石太爺?」小燕道:「就是住在此石將軍的太 爺。」雲程道 :「是幾歲上賣來的?他為何要賣?」小燕道: 「夫人十二歲上,石太爺醫死了人,送在監裡,夫人賣身救父, 員外院君討來服侍小姐的。」雲程道 :「代嫁之後,小姐便怎 麼樣?小燕又要支吾,雲程拔出寶劍就要斲。嚇得小燕就將荷亭避暑,利公子闖入私通,先奸後娶,隨翁上任,直說到巡按拿訪,百姓打鬧,一門俱死,小姐躲避,私通門子,被人捉出,理刑責打,比贓扳父,以至父女成仇。雲程止住,道;「聞員外院君甚是愛他,何不好說,卻去扳他?」小燕又將員外備禮來賀,小姐拒絕不見,又給示封門一番,結怨於前故難好說,後又發沈婆家官賣,夫人不知,討下船認出,如何相待,一一說完。雲程一想道 :「此言一些不差,我在揚州經過,怪不得曾、車二年兄向我請罪,說得罪令親。我心中不解,原來就是此事。這樣惡婦,豈容一刻存留。」吩咐將小燕放了拶,正要算計處治愛珠。
  誰知愛珠見小燕去了許久不來,自己走來打聽。見小廝不在園門,竟走到書房,正聽得將小燕放拶,心中一嚇,恐小燕說破,急急趕進,意欲還去胡纏。誰知雲程正在大怒,一見愛珠走進,不覺怒上加怒,趕上一把頭髮扯倒,提起寶劍就要殺,嚇得愛珠連連哀求,雲程要他自己供招。小燕見勢頭不好,急急趕進求救夫人。夫人聞知也大驚,急急趕到書房,見丈夫扯著愛珠,只是要殺。夫人上前相勸道 :「相公有話好講,為何 提刀弄劍起來?」雲程道 :「夫人我與你相處多年,難道還不 曉得我性情。前日還虧你騙我,說甚麼結義姊妹,勸我收他,幸而我有主意,決意不從。倘然收了,可不被他污辱盡了。快請進去,不要管他,我斷要殺這淫婦。」夫人道 :「相公且請 息怒。小姐即有不是,罪不至於殺身,還宜從容斟酌。」雲程道 :「夫人怎說他罪不至於殺身?若論其罪,萬剮猶輕,今將 他一刀殺死,還便宜了他哩。」愛珠道 :「奴家有甚罪,求相 公講一明白,使奴死也甘心。」雲程道 :「你要我講明白,只 怕你的罪擢髮難數哩。你且聽著:女人最重名節,你也曉得一絲為定,千金不移。你自幼許我,見我貧窮有病,就尋死覓活,不肯嫁我,致父親情極自縊,還騙我說守節投河,你的節在哪裡?罪之一也;女人又最重廉恥,你獨處園中,私通利氏之子,先奸後娶,廉恥喪盡,罪之二也;為人要有仁心,你嫁到利家,隨翁任所,見翁姑丈夫貪財害民,你就該勸諫,怎反助紂為虐,百姓盡皆切齒,仁心何在?罪之三也;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為先,你不見夫人因父有難,情願賣身救父,雖一時有屈,如今現受一品皇封,上天何曾虧負他?你這賤人,公公偶署道印,———————————- Page 144———————————-
  金石緣                              .143.你父親備禮來賀,即使你公公輕薄他,你還該暗地周全,怎反從中阻撓,拒絕不認,即此一端,就該天雷打死,罪之四也;自古說,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與利公子先奸後娶,臭味相投, 也可謂情深義重的了,怎麼丈夫還在獄中,你就私通,下賤忘義,貪淫至此,極矣!罪之五也;人最不可忘本,你被百姓捉出理刑,責比追贓,把父母體面喪盡,他不怨你也罷了,你反扳害親父破家蕩產,奔走他方,罪之六也;為人要知恩義,你發媒婆家官賣,地方上知你淫惡,無人要你,虧夫人討你來家,又待以上賓,還勸我收你,此恩此德,天高地厚,怎反在我面前離間他,恩將仇報,罪之七也;為人要識時務,你已背盟失節,只合安分悔過,如何連次到我書齋,希圖狐媚惑人。豈知我秉燭雲長,焉能受汝狐媚,罪之八也;為人良心不可喪盡,夫人節義自守,忠孝兼全,賣身代嫁,一則為親,二則為你,嫁到我家,見我貧窮惡疾,絕未憎嫌,數年同處,相敬如賓,從未一語入邪。你就說他許多不正,良心喪盡,罪之九也;心腸不可太毒,莫說夫人待你如此恩德,即使有仇,還該稍存厚道,怎就教我殺他,人心惡毒一至於此,罪之十也。即此十罪,死有餘辜矣,還有何辯麼?」嚇得愛珠一字難言,惟有跪地哀求乞命而已。
  夫人急急上前止住,道 :「相公數說小姐十罪,奴家也不 敢與辯,但妾代相公算計,也有三不可殺。」雲程道 :「為何 有三不可殺?」夫人道 :「朝廷特賜尚方寶劍,要你斬除貪官 污吏,勢惡土豪,如何發軔之始,先斬一婦人,可不輕了聖上所賜麼,一不可殺;二則小姐曾許過相公,雖則背盟,原將奴代嫁,後來員外院君,許多厚贈,皆小姐面上來的,相公須看員外院君情面,二不可殺;三則妾身在他家數年,小姐相待甚好,今又是妾身留他在此,若然殺了,知道的還說小姐不好,為相公所殺,不知道的,定然說奴家妒忌,攛掇相公殺的,叫我這妒忌不義之名,何處分辯?還望相公看奴薄面,斷斷不可輕殺。」一面說一面也跪下去代求。雲程看見,急急扶起,道:
  「夫人難道不知,下官豈是刻薄的人?只因此女惡毒已極,若 不早除,必多大害,」說完又要殺下。夫人道 :「相公既不聽 奴所勸,奴家根蒂已露,你堂堂侯府,奴家出身微賤,如何受你的封誥,你須早早另娶,妾身即當退守空門,看經念佛,以終天年便了。」雲程道 :「夫人何出此言。松柏雖好,不遇歲 寒,如何見其獨盛?夫人若不賣身,何由見你的孝?下官若非貧窮生病,何由見你的義?這正是天公要成就你我姻緣,幻出許多更變,使魍魎自現,玉石頓分。至於偶爾屈身,一發無害,不見韓信亦曾受辱於跨下,伍員亦曾吹蕭於吳市,後來各建大功,誰人道他微賤?況你原是舊家,不過救父心急,屈身行孝,正是你的好處,下官正思報答深恩,夫人何反多疑?若必要救這賤人,我就看夫人面上饒他一死,但本境斷難容留,叫小廝將我令箭一枝,著旗牌官押交汛地,捱鋪遞解,逐出境外交令。
  」小廝答應押出,夫人還想再勸,見人已押出,知難挽回,急急進去,取銀十兩、衣裳兩套,送與愛珠,執手寬慰。愛珠此時也知夫人一片真心待他,彼此悲傷而別。
  且說雲程發去愛珠之後,就將前後細情一一稟知父母,請出石道全夫婦兩親翁親母交拜了,然後又同夫人重新拜見岳翁岳母,並與有光拜認了。即就設席,合家歡會,然後擇日起身上任。親族鄰友聞知,家家送禮,個個請酒。又有本地鄉紳官府,俱來送行,雲程一概致謝。因想一路去,各官迎送纏擾,必然耽擱,恐違限期,遂打發家眷從水路慢慢到任,自己先帶了鐵純鋼、石有光並諸將士,從陸路先行。正是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要知一路風光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報深恩破廟重興 逢故舊窮途得志

  詩曰:   書生未遇莫相輕,   到得崢嶸恩怨明。   回想當年受惠處,   萬金不惜答深恩。   堪歎窮途難自支,   忍教骨肉暫分離。   當年勢利今何在,   猶幸他鄉遇故知。   話說夫人等在水路,慢慢而行。且說雲程率領兵將在陸路而行,早到陝西界口。許多兵將迎接,前呼後擁,十分威武。   不覺已到向年養病之所。雲程想起拂塵情義,要思報答,吩咐住轎,走進廟中,拂塵不見。只見許多人扯著無虛要打,還有多少人拿著鋤頭釘耙要拆毀聖像。見有兵將官府進廟,不知何故,只得住手。無虛脫身,忙躲人灶窩中發顫,想道 :「只說 盧太師已死,其勢敗了,徒弟與他爭論,被他捉去,今日竟來拆廟。我還說地方或有公論,不想他又到哪裡請了些兵將來,今番斷要占去的了。」   你道無虛為何如此說,原來那廟是前朝皇帝造與國師住的,廟基有二十餘畝,大殿有六七座,後有花園,山水、池亭、台閣,無糧香火田一千畝,道士數十房。第一興頭的大廟,只因近了盧太師的莊子,漸漸謀去一半,後來勢大,竟全占去了。   道士稍有違拗,非打即罵,嚇得盡行逃散。只存小屋數間,無虛師徒住在內,即雲程養病處也。不想盧太師賜死後,城中大房子盡行籍沒去了,只存這莊子並占廟中的無糧田。虧府尊是他家門生,縣尊是他家長隨出身,替他朋比隱漏,未開籍沒之內。盧公子扶樞歸裡,就住在莊上,請地師看地安葬。地師看到廟基,道 :「此地就是個大地,目下正該興旺,若葬了真穴, 富貴不必說,只怕做到帝王還不止哩。」公子大喜,道 :「此 地總是我家的,悉聽點穴就是。」地師又四邊一看,看到無虛的住屋,便道 :「真穴在此屋內。」公子就對無虛說,要他出 去,拆毀造墳,嚇得無虛開口不得。拂塵道 :「大爺陰地不如 心地好,勸你將就些罷,不要想別人的,連自己的都送去了。」   公子見他說話有因,明明道破他隱漏之意,便大怒道 :「這道 士可惡,送到縣中去,叫知縣送他在監中處死他。」一面就叫做工的拆去神像,老道若放肆,也打他一個死。家人領命,果將拂塵捉去,領了做工的來拆聖像,打老道。適遇雲程到來,住手細問,方知是鎮西侯,曉得是太師的對頭,急急趕回報知公子去了,無虛哪裡知道,還疑盧家教來的兵將。   誰知雲程進廟,先問拂塵,眾人不敢答應,去扯無虛出來,嚇得無虛竟要鑽入灶堂中去。雲程見無人答應,自己走進。見眾人亂扯無虛,無虛驚慌躲避,便喝退眾人,笑對無虛道 :「 老道不須害怕,你當初說死了百十年來做護法的金雲程在此。」   無虛聽說,舉眼一看,雖然氣象不同,聲音面貌還認得,見他蟒袍玉帶,知已做了大官,只得起來磕頭乞命。雲程扶起道:   「我昔年在此受你徒弟大恩,又吵鬧了聖像,曾許重修廟宇, 再塑金身。今日特來報謝還願,誰來計較你。你徒弟在哪裡,快請出來相會。」無虛聞言,方大喜道 :「如此說,神聖果然 有靈。」隨將廟宇始未,盧家以前謀占,今欲拆毀造墳,將徒弟捉去送監,一一稟知。雲程道 :「盧家已經籍沒,如何他鬼子還敢如此橫行,難道地方官不畏王法,敢助他作惡麼?」無虛道 :「府太爺是他家門生,縣太爺是他家長隨出身,誰敢拗 他。」雲程道 :「原來如此。」叫旗牌將令箭一枝,速著府縣 官立拿盧公子。並請拂塵師立刻到來,毋得遲誤。   旗牌官得令,先到府,後到縣,宣說令旨,嚇得府縣魂魄俱無,知鎮西侯是盧家對頭,怎敢還顧情面。一面就差人盧家拿人,一面就親到監中請出拂塵,求他在鎮西侯面前方便。拂塵竟摸不著頭腦,不知鎮西侯是何人,如何反要他方便?未幾,差人來回復,盧公子先有家人報知,投河身死,屍首現在。其餘家屬盡行逃散,不知去向。府縣更覺驚慌,只得同了拂塵到廟回復。只見鎮西侯遠遠望見拂塵,親自下階,一把手扯了,道 :「老師可還認得本爵麼?十年前在此蒙你收留大恩,今日 特來奉謝。」拂塵舉眼一看,方知鎮西侯就是金公子,心中大喜,連忙跪下磕頭,道 :「原來是金侯爺,向日多多得罪,怎 敢雲謝。」雲程急急扶起,命他同坐。拂塵決意不敢,被強不過,只得在旁坐了。雲程就喚府縣來,罵道 :「你這兩個狗官, 朝廷命你做府縣,叫你替百姓申冤理枉,不曾叫你替盧家做鷹犬。盧公子何在?」府縣官連連磕頭,道 :「盧公子先有家人 報知,侯爺要拿他,情極投河身死,家人盡皆逃散,獲到解上。   」雲程道:」明明是你放走了,敢來欺瞞本爵麼?左右拿下,帶到衙門重究。」拂塵慌忙跪下,道 :「在府縣官徇情,固當 重究,但他二人,實受盧家大恩,見他勢敗尚不有負,也是一點好處。況公子實係身死屍首可驗,望侯爺寬恕。」雲程道:   「既師父討饒,造化了他,好好回衙去罷。」打發府縣去後, 對拂塵道 :「方才你師父說你廟基地有二十餘畝,無糧田有一 千畝,都被盧家占去,本爵到任,即仰藩司清理付還。」還說:   「廟貌尚有圖樣可查,可叫各匠公估照式造起。要費多少錢糧,本爵先著俞德送萬金來,將就造起。慢慢收下田租,本爵再當湊來,恢復舊業便了。」拂塵連連磕頭稱謝。雲程當付銀一百兩為香燭之資,然後拜辭神像,起身到任去了。嚇得地方上向來欺道士的盡來請罪賀喜,將一個窮道士登時抬在九霄雲上。   連無虛也把徒弟奉承得了不得,道他「眼力如何這般好,這般一個窮病鬼,留他住在此三年,早晚燒茶送水服侍他,我心上厭他不過,只怪徒弟多事,零星碎語不知說了多少。臨去時虧你還說將來全仗他護法,我說等他護法好死了百十年了。那知未及十年,就做了侯爺。若不是他來,此時聖像也毀去了,我與你性命也難保了。看起來竟是一個大護法,以後我再不作主了。」拂塵道 :「落難之人,原不可輕賤他的,從來與人方便, 自己方便,彼時不救他的難,今天誰來救我的難?」無虛就取 出廟圖,叫名匠估了作料。一月後,俞德果將一萬銀子送來。   拂塵接著大喜,彼此稱謝,擇日興工,不半年已草草成局,三年之後竟依式造完。當初逃散的道士盡來歸附,比以前更興旺,竟成了一個聖境。拂塵一無所事,日夜打坐修真,直活得一百餘歲,無疾而終。死時香聞數里,一月而散。此是後話。   且說金夫人隨即也就同了翁姑父母,下船起身,一路趁便遊山玩景。一日,船到漢口,停前正要查點人夫,只見岸上有幾個花子,捉著一個老花子在那裡廝打,口中道 :「你既不當 官,就不該到此地來叫化,奪我們的生意。」又聽得老者道:   「叫化天下去得,我是別處人,暫時流落在此討飯,又不吃你 驛裡的錢糧,如何要我扯摔。」眾花子道 :「放你娘的臭屁! 你既是別處人,只該在別處討飯吃,誰許你在我地方上來討?」   齊齊扯住要打,適值俞德上岸出恭,下船看見,心中不平,上前喝住。眾花子見是鎮西侯船上大叔,便不敢動手,要上前告訴。那老者也要上前告訴,把俞德一相,道 :「大爺好似蘇州俞大叔麼?」俞德也將他一相,道 :「你莫非是林員外麼?」 老者道 :「我正是蘇州林攀貴。大叔因何到此?」俞德道 :「原來果是員外。夫人一到家,就著人相請,說員外為了官司,家產變賣,出門去了。夫人不勝懸念?怎麼流落在此?」員外道 :「夫人一向好麼?大老爺可曾回來了?」俞德道:「員外 還不知麼?大老爺久已得勝還朝,封為鎮西侯,已經上任去了。   夫人與太老爺、太夫人從水路上任,都在船內。」員外大喜,又大驚,道 :「原來夫人在此,請問太老爺是誰?」俞德道: 「就是我家太老爺了。」遂將彥庵被盜留住,父子相逢同歸的 話說了,便道 :「員外請少待,我下船去稟知太老爺與夫人, 拿衣服來換了,請下船相會。」說完,急急下船去了。那些眾花子聽說,盡皆嚇死。早有一人報知驛丞,驛丞也嚇慌,趕來問員外道:「你與鎮西侯有親麼?」員外道:「鎮西侯是我嫡嫡親親的女婿,我女兒夫人現在船中,方才大叔已下船去說了。   」嚇得驛丞連忙跪倒,眾花子齊齊磕頭,道:「有眼不識泰山,望太爺饒恕。」員外道 :「要我饒你們也不難,只是你們方才 把我衣服都扯破了,我身邊積聚幾兩銀子都搶去了,快快賠還了我便罷。」驛丞明知他要詐銀子,急取出兩錠銀子,叫眾花子也急急湊出,共成四兩,送與員外方住。   只見俞德已拿了衣帽靴襖上來,與員外換了,一同下船。   先到彥庵船上,彥庵已在艙門迎接,道 :「親翁久違了。」員 外一拱直打到地,道 :「親翁太老爺,恭喜,賀喜!末親沒有 一日不想念?今日幸會,使末親與有榮矣。」彥庵道 :「小弟 江中遇盜,小兒患病顛連,久已不齒於儔類,幸賴媳婦賢德,石親翁醫治,僥倖得有今日,怎如令愛才貌雙全,令婿貴介公子,令親翁本省上台共榮,更當何如?小弟正要恭賀。」員外聽說,嚇得開口不得,惟有連連打拱,侷促不安。彥庵方呵呵大笑,道 :「親翁不必如此,以前之事,我已盡知,不關親翁 薄情,都是令愛看事不破,只道貧窮的終是貧窮,富貴的終於富貴。哪知總有命在,幸虧替身甚好,小兒倒因禍得福,遇此佳偶,連性命功名都是他成就的。然亦虧親翁屢次厚贈,方有盤費考試,小兒也決不相負的。請問親翁何故遠出?近況若何?   寶眷何在?」員外道 :「一言難盡。小女不肖,親翁盡知,末 親也不敢相瞞。末親家中也頗頗遇得,都是這賤人起初興頭不認,後來扳害累賠,害得寸草無存,安身無地。多蒙令郎以前家信回來,約我進京共享榮華。彼時有事未去,後來無處安身,帶了敝房小女,意欲到令郎處暫且安身。不想到京令郎出徵去了,夫人又回來了,只得依舊回家。來到此地,盤費已盡,至親三口,進退無門,幸遇白衣庵女僧留敝房小女相幫,末親係男人不便留住,獨自一個,只得求乞度日。今遇太老爺,猶如絕處逢生了。」彥庵道 :「好說。既是親母、小令愛在庵,可 一齊接下船,同到西安再處。」員外連連叩謝。   夫人在那邊船上聞員外與公公會過,即著人請過船相會,重訴苦情。夫人十分傷感,就著俞德帶了秋桂、春杏、喚兩乘轎子並衣服首飾,隨員外到庵迎接院君、小姐。   且說院君、小姐在庵,那些尼姑好不惡刻,一日只與他幾碗薄粥,粗重生活都要他做,還道做得不好,不時打罵趕逐,二人苦無去處,只得隱忍。那日正因扛水,偶然失腳,潑濕地上,尼姑等齊齊打罵,要趕他出來。院君、小姐跪著相求,適值員外等叩門進去看見,便道 :「院君、女兒快起來,有出頭 日了。」院君抬頭一看,見員外大帽烏靴,身穿華服,後隨兩 個女子,滿身綢絹,急與小姐立起,上前一看,認得是秋桂、春杏。急問 :「你們從何到此?」二人道:「小婢奉夫人之命, 特來迎接院君、小姐。氈包內首飾衣服,請院君、小姐更換。   轎子在外,快請下船。」院君道 :「夫人回家已久,怎麼船才 到此?」春杏道 :「夫人京中到家已半年多了,如今大老爺得 勝還朝,封鎮西侯已上任去了。今夫人到陝西任上去哩。」院君大喜道 :「原來如此,可喜,可喜!」即打開氈包,見衣服 首飾甚是齊整,母女二人換了。正要上轎,只見眾尼姑問明來歷,各各驚慌,齊向院君、小姐請罪。院君不理,小姐道 :「 人情世態,個個如此。我們向日流落無依,也虧師父們收留,母親決不計較,快快請起,不要使我們反覺不安。」尼姑俱磕頭道 :「小姐如此大量,將來定然宏福齊天。」母女二人上轎, 不片刻已到船中。夫人迎接下船,說 :「母親、小姐來了麼, 我前日一到家,就著人奉候,說一家都出門去了,甚是懸念。」   院君道 :「多謝我兒夫人,恭喜賢婿高封顯爵,我兒誥封一品, 方知相士之言一些不差。只我那大狐狸不知怎麼樣了?如今小女兒終身尚無著落,相士曾說他有夫人之分,全仗我兒夫人提攜。」夫人道 :「小姐之事,一到任所,與相公商議,包他一 位夫人便了。只大小姐說起,實是可傷。」院君道 :「我兒夫 人,你曉得他的下落麼?」夫人便從官賣討回,直說到他自己說破,被殺被逐而住。院君道 :「真正天下第一個賤人了。夫 人如此待他,他反自己說破,難怪賢婿要殺他。那時夫人不該勸,這樣賤人,忘廉喪恥,殺了倒乾淨,如今到別處去,又不知怎樣害人哩。」   正說間,只聽得外邊掌號開船。在路迅速,不久已到西安。   雲程已著諸將等遠遠迎接,自己也擺了半朝鑾駕出來相迎。正是一子受皇恩,合家食天祿。未知到任後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宮殿上四美成婚 孤城中兩忠遇難

  詩曰:   姻緣難逆料,造化常顛倒。   才貌自矜誇,一敗如秋草。   曾笑妹無才,容顏欠姣好。   豈敢嫁公卿,只堪樂綦鎬。   誰知賦桃夭,居然一大老。   雖非美而文,統兵守豐鎬。   海寇猝難平,朝廷命徵討。   一戰又成功,合門加旌表。   孰謂相無憑,於今分白皂。   女子別貞淫,配偶天然巧。   話說金雲程接進父母、妻子並岳父母、員外、院君、小姐等,到得衙署。眾人一看,只見堂高數丈,屋字深沉,房屋百間,盡是雕樑畫棟;園庭一座,無非台閣亭池,左右數間公館,鐵、石二將分居門前。一帶班房,書皂輸班各守,贊堂的都是文臣武將,袍甲鮮明;守門的盡皆劊子軍牢,刀槍森列。內堂中一派笙簫鼓樂,華筵上早陳海味珍羞。接風家宴已畢,外邊賀禮紛紛。雲程一概不受,足足又忙半月。   一日,理事稍暇,雲程到父母處問候了一會,來到夫人房中閒坐。夫人就說起林家二小姐,道:「他才貌雖則中平,恭容德性色色俱全,大非阿姊輕狂體態。那年李鐵嘴曾相他有夫人之分,看來是像一位夫人之相。我曾許他到任後與相公商議,替他為媒,不知相公可有處成全他否?」雲程道 :「夫人既看中意,許他為媒,下官倒想著一人在此,年又相當,嫁去實是一位夫人了。」夫人道 :「是誰?」雲程道:「就是令弟尚未 有親,說成豈不是一位夫人?」夫人道 :「好便甚好,只恐家 寒,兄弟粗蠢,員外、院君未必肯。」雲程道 :「夫人說哪裡 話,岳父原是舊家,大舅一身本事,已受皇封,將來正未可量。   員外、院君有甚不肯,只不知小姐可有此福否?夫人且去與岳父母、大舅商酌,下官先稟明了父母,就與員外、院君說便了。   」夫人道:「多謝相公盛情,妾身就對爹娘兄弟說知。候相公回音定奪。」雲程隨即到父母處,將此事稟知,要代林小姐與大舅做媒。彥庵聽說大贊道 :「二人正當男婚女嫁之時,門戶 又相當,年紀又相若,實是一對好姻緣。我兒正該速速為媒才是。我也有一事正要與你說知,你妹子年紀也長成了,還未許人。我看來沒有個中意的女婿,只有鐵純鋼年紀相當。原與我家世誼,又是我的學生,且一家性命全虧他母子保全,算來甚好,只自己不便啟齒,須得一個媒人便好。」雲程道 :「果然 甚好,要媒人不若就煩岳父便了。」彥庵道 :「我兒之言有理, 你可先與員外說妥,去回復你岳父,就好煩他為媒了。」雲程領命,就到員外處請出員外、院君,見禮畢,院君道 :「賢婿 喚愚夫婦出來,不知有何話說?」雲程道 :「有一頭親事,小 婿要代小姨作伐,不知岳父母尊意若何?」員外、院君齊道:   「賢婿作伐,自然極妙的了,有甚不從。但不知是哪家?」雲 程道 :「就是石家大舅,他年紀與小姨同庚,正當婚嫁之時。 小婿方才與夫人商議,夫人說只恐大舅生得粗蠢,岳父母不願。   小婿特來請教。」員外、院君大喜,道 :「夫人怎說這話,只 恐小女醜陋,不堪為將軍之配,倘蒙不棄,是小女之福,聽憑擇日成婚便了。」雲程就別了員外,來到石道全處,夫人已先說妥,道全夫婦亦甚歡喜。雲程又將父親之言,托道全到鐵純鋼處為媒,道全隨即過去與純鋼說知。純鋼更覺歡喜,一則向來看見元姑小姐美貌端莊,心中久已愛慕,只為自己難於啟齒;二則因雲程已封侯爵,他的品級相懸,誠恐不肯,不敢開口。   今見道全一說,正合己懷。便道 :「小姐係侯府千金,金枝玉 葉,小將係標下將士,怎敢仰攀?」道全道 :「小婿曾說將軍 原係世誼,況敝親翁全仗將軍保全,感恩不淺,彼此相德,何必過謙。」道全遂即回復了雲程。又請出彥庵說了,就擇吉成親。四個新人,恰好都是同年,就選了十一月初三日大吉。雲程急急備辦妹子妝奩,並代林小姐也一色備完。到初三日,兩對新人齊齊打扮,堂前金鼓喧天,席上笙歌迭奏,眾官送禮慶賀,諸將備酒送房,兩邊俱十分熱鬧。當夜合衾成歡,夫妻恩愛不言。可知自此以後,有光就將員外夫婦接到自己署中居住,安閒快樂。鐵嘴所言半子之靠卻又應了。   且說雲程到任一年,治民察吏,井井有條,考將練兵,時時不倦。軍民相得,百姓歡娛,正是一載化成,中外悅服,且按下不題。   且說學師金誠齋那年丁憂到家,守孝三年,起服補了江寧府學教授。未及一年,特舉了卓異,升任錢塘縣尹,清廉正直,撫字心勞,萬民歡慶。方及兩載,就升了湖州府同知,駐紮烏鎮。剛則到任,適遇海塘衝倒,撫院就差他料理修治。一則他官運亨通,二則他才略原好,不上一年,工程告完,塘岸修起。   上台因他有功,就題了府。又未幾,轉了道,鎮守台灣等處要缺。到任之時,四方平靜,民安物阜,甚是安閒。地方還有一個總兵鎮守,那總兵姓李,武藝高強,手下參游千把不計其數,馬步軍兵數萬有餘。海中雖常有賊盜竊發,總兵不過差幾個兵卒殺出,便望風逃避去了,從來不以為意。所以守道衙門雖兼武備,從無驚擾。所入也有限,在誠齋原非貪利之人,見衙門清淡,倒喜安閒快樂,自謂得所。誰知一年之後,海船造反,報到總兵衙門,總兵也不以為意,差一個千總兩個把總,帶了兵將迎敵。剛剛一陣,被他殺死者一半,活捉者一半,只逃得幾個回來報知,嚇得總兵大驚,道 :「向來海賊最是無用,我 軍從未失利,今日如何全軍覆沒,卻是何故?」報子道 :「大 老爺不知,向來海賊不過各恃武藝相殺,諒他在水中強橫,登陸地就完了。如今不知哪裡來了一個賊頭陀,好生利害。頭帶一個金箍,發披數尺餘長,兩耳四個金環大如茶杯,面如鍋底,手似烏鴉,身穿一領火烈袈裟,頸掛一串骷髏念珠,手持兩口喪門寶劍,對人念咒,稟氣不足的,一咒便死,稟氣強盛的,被他一咒也就癡呆了。所以我軍廝殺並未弱他,都被這賊頭陀念咒咒死了一半,一半被他捉去,以致全軍覆沒。小的若非見機早走,也被咒死了。望大老爺早作準備,不可輕看了他。」   總兵道 :「胡說!天下哪有咒得死的人,還是他們玩敵致敗, 你可再去打聽,我這裡一面知會道爺,一面親自領兵徵剿便了。   」   報子領命自去。總兵當即通知誠齋,傳齊諸將,即日祭旗起兵,來到海邊。只見海船一字擺開,旌旗蔽日,金鼓喧天,船頭上個個金盔亮甲,槍刀密布,大非向日光景。總兵恃著武藝高強,兵多將廣,也不在心上,遣將擺開陣勢,殺上前去。   賊兵見官兵殺來,也齊齊上岸對敵,兩軍相殺三十餘合,賊兵槍法已亂,急急收兵。總兵恐果有頭陀念咒,不敢追上前去,也嗚金收軍,得勝回城。著人打聽賊船猶然擺開,並不逃去,心中疑惑道 :「向來這班海賊一敗就望風逃去了,如今不逃, 心有所恃。倘果頭陀邪術咒人,我軍為之惶惑,如何是好?」   急到守道署中商議。誠齋出接,道 :「聞得海賊橫行,邪術咒 人,昨差兵將徵剿,都入其術中,本道亦甚惶惑。今幸老總戎親臨監陣,一戰得勝。足見小鬼跳樑,只欺得無名小將。頭陀邪術,亦只咒得軟弱軍兵,一遇老總戎英雄武藝,正直行兵,邪術何能相犯?本道亦蒙覆庇,可喜,可賀!」總兵道:「道爺休得過獎。小弟此來,正是為此,要求道爺斟酌一個禦敵之法。」誠齋道 :「以老總戎之英雄武藝,諒這海賊一戰潛蹤, 何須本道商酌。況本道雖備員分守,實係起家學博,武事未諳。   向年同事姑蘇老總戎所素知,不識有何斟酌?」總兵道:「道爺不知,那些賊子,莫說武藝平常,即使十分強勇,也能抵敵得過。只是他向來竊發,一戰而逃,今已大敗,仍然耀武揚威,必有所恃,想來頭陀之言信不謬矣。弟雖係武夫,但知一徵直入,那邪術咒詛,無由破法,兵書有云:『將在謀而不在勇。』昔年諸葛武侯,原不過草蘆中一個書生,後來先主請出,拜為軍師,鼎分天下,全係武侯掌略之中。故上陣廝殺雖用武將當先,帳中經略,實賴書生妙計。請道爺算一妙策,弟依計而行,豈不全美。」   誠齋細細一想,忽大笑道 :「老總戎方才說武侯神算,倒 觸著了本道一個小計,不知有濟否?」總兵道 :「道爺妙計, 必然不差,請道其詳。」誠齋道 :「吾聞武侯曾有木牛流馬之 法,如今頭陀必要對面咒人,不若吩咐軍中,連夜趕做數百木人木馬,人用金盔亮甲,馬足都用車盤,馬腹可以藏人,馬口俱藏火炮。老總戎調兵出戰,待他殺敗逃去,須大震金鼓,喊叫追趕,就將木人木馬撥動機關,假作人馬追在海邊,使彼一時莫辨。頭陀必在船頭弄撥,那時馬口火炮齊發,不怕頭陀賊船不彈為齏粉,此計不知可好,請老總戎商酌定奪。」總兵大喜道 :「人說讀書人胸藏甲冑,信不謬也。弟雖有武藝,只知 上陣相殺,哪有這些神機妙算。今聞道爺妙策,諒這賊頭陀指日可破矣。望道爺畫一圖樣,連夜著木匠做就便了。」誠齋當即畫就木人木馬圖,送到總兵處。總兵果叫木匠連夜做就,肚內果可藏人,撥動機關,走如飛馬,遠至百步,便看不出是真是假。馬口俱藏火炮,一一妥當,正要出兵,算來神出鬼沒,雖有奸惡頭陀,怎逃馬口神炮。誰知不應木馬成功,點兵時,忽有一個馬兵鄒狗兒酒醉不到,總兵大怒道 :「行兵之際,豈 容臨點不到,發令箭一技,速速綁赴轅門,斬首示眾。」 內有 一兵與狗兒有親,急急報知。狗兒自知難免,趁令箭未到,先逃到海船,將木人木馬之計,一一報知,以為進身之地。頭陀海賊聞知,盡吃一驚,道 :「此計果然利害,幸鄒狗兒報知, 不然我軍盡入局中矣。為今之計,只有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速點兵將百員,埋伏海口,候他木馬來時,可將木馬盡行撥轉,使向彼軍跑去,火炮一發,豈不反皆彈死。」算計已定,就發兵對敵。   總兵哪裡知道,原用前計,將木人木馬追去,誰知將近海口,被伏兵撥轉木馬,反向本陣趕回,火炮齊發,嚇得兵將急急躲避,已彈死大半。總兵急急收兵人城。知為鄒狗兒所賣,無可如何,惟有閉城固守,與守道連夜做就文書報知。督撫達部又修成疏章,奏知皇上,請發救兵。皇上見疏,大驚道 :「 台灣係江浙門戶,台灣若失,江浙危矣。」速命大臣會議,發兵救應要緊。當有兵部尚書啟奏道 :「臣昨觀來文云:海賊屢 戰屢敗,甚是無用,即一總兵李紹基足堪抵敵,無用救兵接應。   所慮者頭陀邪術利害,無人敢當,故請兵相助。今觀在朝諸將,武藝高強者雖多,能滅邪破法者鮮有,只有鎮西侯金玉與左右二將鐵純鋼、石有光,昔年蕭化龍造反,道人妖法更比頭陀利害,皆賴彼三人之力,一朝破法斬除,今若要破頭陀,除此三人,無人可去,不識聖意若何?」皇上遲疑半晌,道 :「卿所 舉雖是,但西安亦係要地,況平定未久,若將兵馬撤回,誠恐餘賊乘機竊發,為害不淺,必要想一兩全之策為妙。」早有左丞相出班 :「啟奏吾皇,臣聞聖慮果是不差,但尚書所舉,亦 不為謬。依臣愚見,將軍鐵純鋼久居西安,民情地理素所熟悉,不若使他權護鎮西侯印信,鎮守西安。將軍石有光武藝甚好,可命徵海之任,鎮西侯金玉正直無私,邪魅不能相犯,可為監軍之職,前往破法,豈不一舉而三得乎。不識聖意若何?」皇上道 :「卿言甚是有理,可速傳旨鎮西侯金玉,加封靖海公, 帶領兵馬,速徵台灣,監軍破法。其鎮西侯印信著將軍鐵純鋼署理,鎮守西安。將軍石有光封徵海大將軍,帶領兵馬前往台灣,征伐海寇。有功之日,另行升賞。旨意一出,兵部即刻著人飛馬齎到西安。   金玉聞知,同鐵、石二將接過聖旨,見旨意緊急,又知台灣守道就是誠齋,危在旦夕,遂即將印信、兵符、令箭交與純鋼署理,自同有光拜別父母,急要點將起身。彥庵知道,立刻寫書一封寄候誠齋。夫人道 :「妾身向年曾許天竺香願,至今 未還。今相公既往浙江,妾可好同到杭州,還了香願,何如?」   金玉道 :「救兵如救火,一則旨意緊急,二則伯父有難,刻不 容緩,豈能帶得家眷。夫人既要還願,可稟知公婆前去便了。   我若僥倖成功,或者在彼相會也不可知。」說完,遂同有光領兵去了。正是欲報君恩又兼私誼,未知此去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破妖術故舊相逢 宴太平恩情聚義

  詞曰:
  蕩平東海亂,天竺酬香願。
  會合證前因,眼前休認真。
  人生難預料,禍福由心召。
  論相縱無訛,其如陰騭何。
  --右調《醉公子》
  話說金玉與有光拜別父母、夫人,連夜進兵馬不停蹄,人不著枕,早到浙江界內。有光在前,金玉壓後,只見高崗上一個道者迎將下來,對著有光道 :「將軍一向好麼?可還認得貧 道否?」有光仔細一看,雖略有些面善,一時再想不起。道者道 :「貧道十五年前,曾在尊府談相,原說過尊相到十年之後 必然前程遠大,哪時富貴了,不要不認得我。如今將軍果應吾言,卻又果然不認得貧道了。」有光一想道 :「如此說來,師 父是鐵嘴先生麼?幾時出了家,如此打扮,叫我如何認得?
  鐵嘴道 :「貧道的師父原是道家之祖,今在天竺修真練性,貧 道隨著學些內養功夫,所以也出了家。今日將軍兵馬匆匆,無暇細談。連日在天竺相候一會罷。」有光道 :「師父且請稍緩, 我如今領兵討賊,不知勝負若何,請為我看一看氣色何如?
  鐵嘴道 :「不消看得,此去馬到成功,還有故人相會,我當初 許你二三品前程,今觀尊相,滿面陰騭紋,只怕功名還不止一品哩。只是一說此去頭陀咒法利害,須當預作準備。」有光道:
  「便聞得頭陀法術利害,不知如何準備好?」鐵嘴道:「靖海 公現有我師父贈他的萬去教主玉印在身,邪術原不能相犯,至於將軍與兵將等,可書太上老君四字,藏於盔內,邪術亦不能相犯矣。只須將兵馬分調,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包管他一人不及。只旁邊另有海船三隻,內中俱係所擒官將,不可有傷,牢牢記著,後邊監軍來了,速速前去。貧道在天竺奉候便了。
  將手一拱,飄然而去。有光還要再問,已不知去向。
  適遇監軍到來,有光就將遇見鐵嘴之言,一一稟知。金玉深悔來遲,未得一見,然所聞破術之法,心中大喜。幸印衣原帶在此,將近台灣,立刻親書太上老君四字數千餘張,散與眾兵將,各藏盔內,然後依計調發兵馬殺上不題。
  且說李總兵、金守道自從拜了告急請兵疏章,閉城固守。
  匝月以來,城中糧草將盡,民間柴米俱無。賊兵見城中不敢出戰,愈覺鐵桶一般圍住,日夜攻打,勢甚危迫。總兵見內無糧草,外無救兵,想守也是死,戰也是死,不如趁糧草未絕之時,出城一戰,倘僥倖成功,固然甚好,即使戰敗身亡,也盡我為臣一點報國之心。算計已定,急點兵將,開城殺出。賊兵見官兵突然殺出,恐又有計,倒吃一驚,只得上前迎敵,戰未數十餘合,賊兵大敗逃去。誰知總兵預知他殺敗就逃,恃著頭陀在船念咒,便先撥兵馬半路埋伏,阻其去路,首尾夾攻,不使到船。賊兵哪裡知道,果入局中,官兵大勝回城。誠齋開城門進,各各歡喜慶賀。滿擬此番海賊必然逃去,誰知探子來報,海船依然不動,又復聚眾要來。總兵見說賊兵仍復殺到,思量糧草將完,不如乘勝殺出,決一死戰。開城領兵殺出,兩軍對敵數十餘合,賊兵望後又退。總兵原照前已有兵將埋伏,放心追趕。
  原想兩面夾攻,哪知頭陀預知半路有伏兵,先在半路相候,見伏兵一出,先行術咒倒,追兵一到,仍用此術,被他殺的殺,活捉的活捉,連總兵都掙不住,一時頭昏眼暗,兩手軟弱,動彈不得。兵器已失,亦被捉去。只存幾個小兵逃脫,投到城中。
  誠齋聽說大驚,急急吩咐閉城。賊兵已到,仍然鐵桶一般團團圍住,攻打更甚。誠齋一想:糧草已盡,兵將盡失,城池指日必破,性命豈能保全,上不能報答朝廷,下不能覆庇百姓,不如速速自盡,聽憑他們歸降,免得攻破城池,百姓遭其荼毒。
  便對眾人道 :「本道受朝廷厚祿,不能為國殺賊,保護爾等, 若待攻破城池,爾等必共遭屠戮,本道有何顏面苟存性命,不如一死以報朝廷。爾等可將吾頭投獻海賊,庶免百萬生靈。
  說完拔劍欲刎,嚇得眾人齊齊將劍奪住,道 :「大老爺固受朝 廷的厚祿,難道我們就不是朝廷的子民麼?情願與大老爺生則同生,死則同死,決無異心的。吉人自有天相,或者救兵一到,殺退賊兵亦未可知。
  正說間,只聽得城外炮聲震天,眾人又齊吃一驚。向城外一望,見賊兵紛紛退去,不知何故。又遠遠望見一派火光沖天,更是疑惑。急著人打聽來報,方知救兵已到,賊將聞知,退去抵敵。頭陀亦隨往行術,哪知都有正法解禳,頭陀咒得極凶,官兵殺得更興。頭陀見咒不靈,望後逃走。賊兵全仗頭陀之術,見他咒已不靈,望風先遁,如何還敢對敵?且戰且走,還望逃下船去,誰知將到海邊,海船盡被火燒,岸上還有許多官兵,殺人放火。見旁邊三隻船無恙,急逃到船邊,見船頭都是官兵,各持器械,指點殺人。頭陀也嚇慌,東奔西躲,口中還念咒不住,被有光趕上,一把拿住,將鐵索鎖了。琵琶骨狗血當頭一淋,將他上了囚車,解進城中監禁。其餘賊將圍在中間,亂刀砍去,不曾走了一個。然後將所擒官將,一一查點。你道那岸上指點燒船的官將是誰?船上指點殺人者又是誰?原來都是鐵嘴傳授的妙法。有光領兵對敵,監軍領兵放火箭燒船,絕其歸路。又著人到旁邊船上放出所擒兵將,各與器械,共殺逃兵,所以賊兵一個不曾走脫。事平之後,監軍著將被捉放出官將,一一直點報名。點到總兵李紹基,金玉將他一看,見他漢仗魁梧,英雄氣概,便道 :「李總兵,我向聞你英雄蓋世,武藝高 強,如何也被所捉。」總兵道 :「海賊造反已非一次,小將從 未一陣輸他,前日只因糧草將完,救兵未到,只得與他決一死戰,使伏兵首尾夾攻,賊兵不曾走脫一個。昨日又用此法,誰知頭陀半路行術,先把伏兵咒倒,後來追去,亦被用術擒拿,實是有力難施。」金玉道 :「我也知你為國為民,捨身死戰, 雖被捉獲,皆係妖術利害,非失機可比。本爵面聖,必當保舉。
  」總兵拜謝,正要過去,只見有光將他一看,問道:「將軍好生面善,想在哪裡會過?」總兵也將有光一看,卻記不起。有光又道 :「你且將從前做官履歷說與我知道。」總兵道 :「小將武舉出身,初任鎮江千總,後升蘇州守備。」有光道 :「且 住。你在蘇州做守備,到今有幾年了?」總兵道 :「有十餘年 了。」有光道 :「一些不差,我記起來了。」就對金玉道 :「此人是小將的恩師,一向要訪他,誰知在此。」就將昔年在教場教武,代父申冤,一一稟知。金玉道 :「如此說,果是你的 恩人了。恩怨不可不明,你且與他說明相見。」有光隨即下堂,扯住總兵道 :「我的恩師李老爺,弟子哪一日不想念,再不料 此地相逢,難道不認得了。快請台坐,容弟子拜謝。」總兵道:
  「元帥莫非認錯了,快請自重,不要折殺了小將。」有光道: 「怎得有錯?十五年前,弟子到教場玩耍,蒙恩師教我騎射武 藝,後因家父有難,又蒙四府申冤。此恩此德,沒世難忘。
  說完跪下就拜。嚇得總兵急急跪下,道 :「原來就是石元帥, 長得如此威武,小將竟一時不認得了。元帥自幼天生將才,小將不過偶爾指點,怎敢當元帥如此懸念。在小將被賊所擒,自分必死,今蒙元帥殺賊相救,活命之恩,殺身難報。」有光道:
  「這是為國殺賊,並非有意相救。至於弟子的武藝,若非恩師教誨,焉能殺賊成功。」二人彼此稱謝,叫請上堂,道 :「二 位彼此感恩,將來仕途正好共相輔助,為朝廷出力。本爵也有一個恩人在此,分守道員不知今在何處?」總兵道 :「莫非是 金道爺麼?」金玉道 :「然也!」總兵道 :「現在城中。那道爺終日與小將共守城池,他雖是個文官,足智多謀,竟有諸葛之才,可惜為奸人所賣,未得成功。」遂將木馬之計,一一稟知,盡皆贊賞。未幾兵將點完,擺道進城。
  且說誠齋打聽的實知靖海公將人城,即率眾官百姓,香花酒果,半途跪接。金玉馬上遠遠望見眾官跪接,第一個正是誠齋。急急下馬,上前一把扶起,道 :「恩伯一向好麼?如何行 這個禮?」誠齋抬頭一看,還有些認得。忙立起道 :「莫非就 是雲程賢姪麼?」金玉道 :「小姪正是。」誠齋道 :「聞老姪封鎮西侯,鎮守西安,何由到此?」金玉就將聖上特命救應台灣,加封靖海公,一一說完。誠齋聞言大喜。又忽感歎道 :「 記得那年與賢姪分別時節,只望你病癒成名,身登翰院,就不負尊公訓子之心了。誰知一飛沖天,名登甲首,又兩地建功,立列公侯,將來復命,必然還有恩典。功名至此,可為顯榮極矣。只可惜令尊、令堂不能目睹其盛,只好受你的榮贈了。
  金玉道 :「原來恩伯還不知家父家母現在。」便將西安父子重 逢,一家完聚,許多原故,一一說知。並云 :「家父現有書札 奉候。」誠齋聽說,更加大喜。道 :「原來還有如此大喜,真 做夢也不想有此,不識幾時可得一會否?」金玉道:「家父久欲到家祭祖,會晤諒亦不遠。」說完各各上馬進城,同到公堂,太平宴兩席已經擺設。金玉吩咐再添兩席,推誠齋上坐。誠齋道 :「這是太平公宴,朝廷序爵,不必過謙,老夫旁坐奉陪。」 金玉道 :「如此老伯台坐了。」次及有光,又推總兵,總兵也 不肯,與誠齋左右旁坐了。酒過三杯,誠齋道 :「昨日老總戎失利之後,賊兵仍復圍城,城中兵將已無,糧草又缺,想來孤城難保,思欲自盡,以報朝廷,以救百姓,被眾勸住,適遇賢姪救兵到來,一戰成功,真出意外。」金玉道 :「此係恩伯忠 心貫日,天相吉人。小姪來遲,使恩伯受驚,多多有罪。」彼此談論了一會,誠齋又問 :「令岳林員外一向好麼?」金玉道: 「恩伯還不知,其中還有許多笑話哩。少停慢慢稟知。」說話 之間,早已食供三套,樂奏八音。華筵已畢,金玉要與誠齋說明林家之事,待席散之後,兩人攜手進內坐定,將愛珠賴婚,無暇代嫁,直說到驅愛珠,收留員外,代伊次女為媒,嫁與有光,有光即代嫁夫人之弟,細細說明。誠齋道 :「原來有這許 多更變,那愛珠見你貧窮有病,只道終無好日,誰知今日這般顯榮,反讓別人受用。真是君子樂得為君子,小人枉自為小人。
  此時愛珠不知流落何處,更作何狀。」說罷天色已晚,各歸安寢。明早安撫軍民,慰勞父老,發令箭急提糧草。得勝表先奏朝廷,然後拜別誠齋,有光也拜辭總兵,齊敲金鼓,共唱凱歌,班師進京。
  一路來到杭州,只見有三隻小座船,停泊岸邊,候著金玉住船,就有人過船來,卻是俞德。原來夫人送丈夫起身後,就稟知公婆,要往天竺進香。太夫人道 :「我們遇盜幾死,今得 一門完聚,皆賴大王陰空保佑也。」要去進一炷香,少酬心願。
  隨叫船同了石道全夫婦、林員外夫婦並石有光的夫人,一同起身。先到家中,各家上墳祭祖,耽擱了月餘。就叫小座船三隻,太老爺、太夫人一隻;石道全夫婦與夫人一隻;林員外夫婦與女兒石夫人一隻。一路遊山玩景,來到杭州。早已見報說台灣海寇已平,金玉等班師在即。遂吩咐住船候兒子到來,一同到天竺進香。故金玉船一到,即著俞德過船通知。金玉隨即過去拜見父母。彥庵說起等他同往天竺進香。雲程道 :「父親、母親同媳婦去總是一般的了,孩兒不同去罷。」彥庵道 :「既同 在此也無甚耽擱,一家同去,方見誠心。」正說間,有光也進來求見。聞彥庵要兒子同去,便上前稟道:」公爺斷該同去。
  前日授法破敵,皆鐵嘴先生之力,他說在天竺候我們班師一會,並說贈衣的仙師也在那邊,如何不親去謝他一謝。」俞德聽說,也稟道 :「老奴倒忘了,那年沙灘上仙師贈衣時節,曾道十五 年後到天竺來見我,我著徒弟鐵嘴道人指點行藏便了。如今算來齊頭十五年了,仙師決不誑言,公爺斷該同去。還好問一問將來的前程結果,也未嘗不可。」金玉道 :「果有此言,我也 幾乎錯過。」吩咐快備轎馬,明日絕早一同上天竺便了。當時又同有光到夫人船上見了岳父母,會了夫人。又到林員外船上相會了。
  次日清晨,擺了半朝鑾駕,四乘八人大轎,六乘四人大轎,又十數乘小轎,百十騎馬,前呼後擁到天竺進香。正是功成名就朝天竺,富貴榮華一滿門。要知到天竺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小結局淫邪現世 大團圓富貴登仙

  詞曰:   戲到團圓萬事了。離合悲歡,一一從頭繳。報應只爭遲與早,何曾善惡無分曉。   試看那姦淫弄巧。自取滅亡,要得收成好。忠孝不求溫與飽,天恩隆重頻旌表。   --右調《蝶戀花》   話說金公爺同了夫人、父母,並石、林兩家眷屬,前呼後擁,同上天竺,且按下不表。今先將一個人的行止,一一敘明,然後再接續進香。你道是誰?就是那愛珠小姐,被雲程逐出境外,卻好逐至杭州,幸巧夫人贈銀贈衣,不至凍餓。然終無著落,東奔西闖,街坊上人見他標緻,調戲他的甚多,收留他的卻沒有。一日到一衙內,只見一個老媽媽,立在門首,見愛珠標緻,獨自一人,便問道 :「女娘何往?」愛珠道 :「奴家是落難女子,無家可歸,偶爾到此,往無定所。」老媽道 :「難道沒有翁姑、父母、丈夫麼?」愛珠道 :「都死了。」老媽道: 「你不像這邊人,因何到此?」愛珠道:「我是蘇州人。因孤身一人,特來尋一親戚,指望依靠他,誰知遍尋不見,不知搬往何處去了。」老媽道 :「既有親戚在此,慢慢尋訪不遲。且請到我家來吃箸便飯,與你商量。」愛珠口說「怎好相擾」,身已隨了進去。老媽取出飯來,卻是六碗菜,都是海味魚肉之類。吃完了,老媽道 :「女娘既無去處,可肯承繼我,做個女兒,住在我家麼?」愛珠道:「若蒙收留,奴家就得生了。莫說做女兒,就做丫鬟,服侍你老人家,也是好的,有甚不肯。」   老媽道 :「你既肯做我女兒,我自然另眼相看,只有句話要與你說明。我本是個門戶人家,專靠女兒養家的,你可情願麼?」   愛珠停了一會道 :「事已至此,也說不得了,只聞得人說妓女是最下賤的。」老媽道 :「你但知妓女下賤,還不知妓女的尊貴哩。你且坐了,我細細說與你知道。有一等粗蠢丫頭,頭蓬腳大,牙黃口臭,無人要他,這便是個下賤。若才貌俱全的,名聞四海,價值連城,吃的是珍羞美味,穿的是錦繡綾羅,戴的是珍珠瑪瑙,睡的是錦帳牙牀;來往的全是王孫公子,伴宿的無非俊雅郎君;金銀財寶日積月多,綢緞簪釵,日新月異。   錦帳中我奉他三分,他還要奉我十分。枕頭邊我說的假話,他必當我真言。倘相與了皇親國戚,即使大臣官員,還要個個低頭。若結識了風流天子,就是皇后娘娘,尚思讓我三分。只怕到興頭時節,就封你做一品夫人,也不屑去做哩。」愛珠聽了,眉歡眼笑,就要下拜。老媽扯住道 :「且住,可洗了浴,換了 衣裳,先拜了我的家堂神聖,要他保佑你無災無難,千人見千人喜,萬人見萬人愛哩。」就叫了丫頭 :「快取香湯與你姐姐 洗澡,再將我上等衣服首飾,與你姐姐滿身都換了來拜神聖爺爺。」 丫頭答應,同愛珠到後邊洗了浴,梳了頭,將白綾腳帶包了腳,取出衣服首飾穿戴了。到家堂前先拜了,然後拜見老媽。老媽一看大喜道 :「我的兒換了幾件衣服,竟是嫦娥下降, 仙子臨凡。不要說男人見了要愛殺,就是老娘見了也動火哩。   你可還會些技藝麼?」愛珠道 :「詩詞歌賦,棋琴書畫,色色 俱精,就是吹彈歌舞,也略知一二。」老媽道 :「如此說,竟是個寶貝了。」次日就有同行中並杭州城中的蔑片,都送份來慶賀,老媽設席請酒。一傳出去,就有許多豪華公子,風流名。   士,盡來要梳籠她。老媽高抬身價,要索厚禮,從十兩說起,直講到百金方允。還斷過只住一夜,自後總要八兩一夜。誰知聞名來嫖者,一日定有十數起,老媽只揀多的允了,其餘回得口乾。那些人見捱不上,都願增價弄到十二兩一夜。見還熱鬧,竟分起晝夜來。一日八兩,一夜十二兩,一日一夜竟至二十兩,足足鬧了三年,老媽趁了數萬金。誰知愛珠貪淫,不顧性命,老媽貪財,也不顧他。嫖客出了許多銀子,也不肯草草完事,定用了春藥,晝夜不息。愛珠起初快活,後來竟弄到害怕,然已落在其中,哪由他做主?到得三年,身子也壞了,春藥也用多了,毒氣攻心,忽發一身楊梅瘡,破爛起來,臭氣難聞。老媽急急請醫調治,不但不好,且滿身滿頭,遍發無空,又兼了癆弱之症。老媽還恐他過了別的妓女,嫖客知道,久已沒得上門。老媽情急,翻轉面皮,不說虧他趁了多少銀子,反說白養了他三年,將他衣服首飾盡行拿去,仍是舊時打扮,趕逐出門。   當初還有夫人贈的衣銀,不至凍餓。如今身子有病,滿身惡瘡,腰無半文,衣無替換,無可奈何,只得求乞度日。幸有一班少年花子,不怕腌臢,聞他向日之名,願與親近。且見他這般形狀,騙得動燒香的善男信女,可以借他做個討飯的招牌。便日中背他到熱鬧處討飯,夜間扶他到孤廟內同眠。   那一日,眾花子又將他扛到天竺山門口,放下求乞。只見地方總甲,急急趕來道 :「公爺同家眷到此進香,即刻就到, 閒人走開,快些打掃潔淨,不是兒戲的。」和尚聞知,急將蘆席氈單,從山門直鋪到大殿,將眾花子俱趕開了。只因愛珠是個女人,又兼有病,扶他山門側邊,金剛腳下睡倒,又吩咐不許做聲,驚動公爺,不是兒戲的。   言之未已,鋪兵開道,鑾駕已到,合寺和尚,盡跪山門外迎接。只見四乘大轎到得山門,出轎步行進殿。先是太老爺、太夫人,後是公爺與夫人。愛珠偷眼一看,見前面的分明是金雲程父母,後面隨著的確是雲程與夫人。身上都是蟒袍玉帶,頭上沖天冠,夫人是金鳳冠,好不齊整。一時忍不住文,幾步爬上去,將夫人一把扯住,正要說明哀求,被軍牢幾鞭,嚇得和尚急急扯開。還虧夫人吩咐,為燒香到此,不許打入,愛珠方才得免。又見四轎六乘走出,認得是石道全夫妻父子,後又三人,卻是父母與妹子,也是蟒袍鳳冠。欲再上前,已被打怕,只叫一聲 :「父親、母親、妹子,救我一救!」和尚又急急亂喝,員外等也不解其意,竟進去了。後又小轎十數乘,齊齊下轎,身上都是綾羅綢緞,大家笑嘻嘻,一同走進。愛珠一看,只有幾個不認得,其餘都是金林兩家,一向最惱的黃髮大腳粗蠢丫頭,不覺長歎一聲道 :「罷了!罷了!才貌原來一些沒用 的,我父母把我許了一個絕好的丈夫,偶然落難,只合安分自守,如何便料他再無好日,強生生不肯嫁他,把一個丫鬟代夫。   至於妹子,雖生得粗俗,也是同胞姊妹,怎就笑他無出息,事事欺他。還有生身父母,愛我最深,如何拒絕於前,招扳於後,使他破家蕩產,恨我如仇。就是這些丫頭,雖然生得醜陋,服侍總是一般,如何一見如仇,說他只好服侍妹子,如今果然都隨著他。我的好丫頭何在?就是石道全薦來相士,我與無暇改扮,他又不知,不過據相直言,如何便要打他,還遷怒到無瑕身上。他相無瑕是極品夫人,如今隨了公爺,豈不已經極品麼?   他說妹子是二、三品夫人,我也不服,如今這般打扮,豈不也應了他說。我靠了無瑕弘福,還有小小收成,若一離心,不作青樓之女,定為乞丐之妻。又說我氣短色浮,難過三九,如今句句應了,卻好今年是三九之年,一病至此,大約三九之說,又要應了。還有何顏再見他們,不如尋個自盡,等他們出來看見,或者施一口棺木掩埋,庶可免拋屍露骨,便是我的好收成了。」想罷,逐向金剛座上幾撞,登時血流滿地,死於金剛腳下。   且說公爺等進寺燒香畢,到山後遊玩,只見鐵嘴道人迎上。   只彥庵夫婦與雲程從未會過,其餘都是見過的,因改了道妝,都不認得。有光說起,方大家知道,齊齊相見。雲程急問 :「 仙師安在?」鐵嘴指著上邊一尊老君,道 :「此不是仙師麼?」 雲程與俞德上前一看,果與沙灘上賜衣賜丹的一毫不差。雲程道 :「原來仙師就是老君。」齊齊下拜,拜畢向鐵嘴道 :「彼時仙師曾說十五年後天竺相見,再著鐵嘴道人指引行藏,今日果見仙師。又適遇老師在此,請問弟子等將來收成結果,卻是如何?」鐵嘴道 :「公爺等此去前程遠大,一路平安,無煩貧 道饒舌。既蒙下問,且將公爺等本原來歷,略道一二。幸各留心,以期反本歸原,無忘故我。」雲程道 :「正要請教,乞道 其詳。」鐵嘴道 :「公爺是仙師座前守燈仙史,夫人係添油仙 女,只因偶起凡情,被鼠精偷吃燈油,罰降下界一晝夜,以了宿緣。復歸仙界,算來還有七十餘年,那時貧道再來接引。牢記牢記。」雲程道 :「據老師說,只有一晝夜,今已二十七年, 如何還有七十餘年?」鐵嘴道 :「仙家一晝夜,人間已百年。」 雲程道 :「原來如此。只是那鼠精偷了燈油,難道倒罷了?」 鐵嘴道 :「如何罷得,現在人間受了多少苦楚,今已死在金剛腳下,押赴酆都去了,少停便見仙師。還有兩個煉丹弟子,兩個守丹童女,也因起了凡情,罰降人間,配為夫婦,輔佐公爺同歸仙界,乃鐵、石二將軍是也。」雲程又問父母,鐵嘴道:   「受朝廷極品榮封,還有四十餘年同諧到老。」有光亦問父母 並岳父母,鐵嘴道 :「尊翁令岳十五年前已經說過,壽元都有八旬上下,只令岳母少些,亦不脫古稀之年。公爺與將軍復命要緊,夫人等還有故人在外候他相送,速速起行罷,貧道不敢相留了。」雲程道 :「老師既是仙師,徒弟因何也降凡間。」 鐵嘴道 :「我乃仙師執拂弟子,已經歸班五載矣。如今在仙師左邊,執拂的就是。」眾人齊齊向上一看,果有一執拂弟子,儼然鐵嘴無二,回頭鐵嘴已不知去向。問和尚,方知鐵嘴已於五年前在天竺屍解了。眾人大驚,重複下拜,拜完起身來到山門,見了金剛,想起鐵嘴之言,將金剛腳下一看,忽見一個女人睡倒,滿頭鮮血。急喚地方來問,說是一個名妓,名喚愛珠,才貌雙全,且嫖多了人,生了一身惡瘡,被鴇兒趕出,靠著眾花子日日在此討飯,不知方才為何忽然撞死在此。夫人聽說,對石夫人道 :「難道是大小姐不成?」石夫人道:「只怕有些像,我進來時聽得好像有人叫妹子救我一救,我也不解其意。」   夫人道 :「如此一些不差。怪道我進來時,他爬上一把扯住我, 只說是花子求乞,不曾理她。方才仙師又說山門口有故人候我們相送,一定無疑了。」叫丫頭上前細認,都說果是大小姐。   夫人與石夫人聽說,只得稟知翁姑父母與丈夫,商議買具棺木,各取衣裳首飾,替她滿身換了。親自看她入殮,扛到野外擇地埋葬了,方開船起身。雲程又吩咐地方官將鴇兒重處。地方官役知他趁了大銀,立刻拿來打了二十枷號。在彼鴇兒只得買上買下,將所趁金銀用完,方得釋放回家。這也是天理當然。更有愛珠人殮時,土工看見衣服首飾甚是動火,候公爺開船後,夜間盜開棺木盡剝一光,連棺木都不曾蓋好,將就掩埋,此亦刻薄人遇著刻薄之報。   且說雲程同有光等進京復命,龍顏大喜,賜坐賜茶,各賜御酒三杯。光祿寺擺宴,命東宮出陪。宴罷,雲程又將金守道、李總兵為國為民一片妙算苦心,細細奏知。皇上發典部議,封金玉平定王,妻石氏封平定後,榮封三代,子孫世襲。即命蘇州起造王府,賜為宅第。命一年巡視川陝等處,一年巡視浙閩等處。封石有光靖海侯,妻林氏封靖海夫人。封鐵純鋼實受鎮西侯,妻金氏封鎮西夫人。兩家三代俱封贈侯爵,子孫世襲。   金誠齋升福建巡視撫,李紹基升福建提督、全省水師兼轄澎台水師官兵左都提督,俞德賜五品祿,聽金玉調用。一一封賜已畢,各各到任受事,海賊外邦盡皆畏懼深服,一路太平無事。   各生子女,五家互相婚聘。光陰迅速,倏忽已四一餘年,金彥庵、石道全、林員外夫婦六人俱已相繼去世,金玉與有光極盡孝道,見兒孫都已婚配,功名盡皆顯達,各將王侯之位傳與長子,尋收拾一所靜室,塑老君、鐵嘴仙師聖像,三對夫婦在內修真。又經三十年,一日,忽見鐵嘴來迎,那時王侯之位都傳與長孫,兒媳安居在家,立刻喚齊,從容話別,霎時飛升,盡見半空中五色祥雲,長幡寶蓋引接而去。香聞數里,一月而散。   兒孫等媳輩亦皆悲痛,急喚塑匠,就在老君座前塑就六位神像,至今廟貌猶存,合地傳為美談。尚有能言其事者,無不稱頌夫人賢德,痛罵愛珠淫賤。正是,好的流芳百世,壞的遺臭萬年。   今之賴婚改嫁欺貧重富者,看此能不觸目驚心,汗流浹背乎!   何人肯就惡姻緣,係定紅絲莫怨天。   才子每遭嫫母配,巧妻常伴拙夫眠。   若言貧富輪流轉,說到窮途倏變遷。   試看貧窯驟顯達,休輕寒士附腥羶。   人生何事太匆忙,百歲悠悠夢一場。   留點仁慈終受福,多行不義定遭殃。   思趨炎日如駒過,欲靠冰山豈久長。   張眼紅塵多碌碌,何如一枕樂羲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