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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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蓮在房中聽見,如提冷水盆內一般。不一時,西門慶進房來,嚇的戰戰兢兢,渾身無了脈息,小心在旁扶侍接衣服,被西門慶兜臉一個耳刮子,把婦人打了一交。吩咐春梅:“把前後角門頂了,不放一個人進來!”拿張小椅兒,坐在院內花架兒底下,取了一根馬鞭子,拿在手裡,喝令:“淫婦,脫了衣裳跪著!”那婦人自知理虧,不敢不跪,真個脫去了上下衣服,跪在面前,低垂粉面,不敢出一聲兒。西門慶便問:“賊淫婦,你休推夢裡睡里,奴才我已審問明白,他一一都供出來了。你實說,我不在家,你與他偷了幾遭?”婦人便哭道:“天那,天那!可不冤屈殺了我罷了!自從你不在家半個來月,奴白日里只和孟三兒一處做針指,到晚夕早關了房門就睡了。沒勾當,不敢出這角門邊兒來。你不信,只問春梅便了。有甚和鹽和醋,他有個不知道的?”因叫春梅:“姐姐你過來,親對你爹說。”西門慶罵道:“賊淫婦!有人說你把頭上金裹頭簪子兩三根都偷與了小廝,你如何不認?”婦人道:“就屈殺了奴罷了!是那個不逢好死的嚼舌根的淫婦,嚼他那旺跳身子。見你常時進奴這屋裡來歇,無非都氣不憤,拿這有天沒日頭的事壓枉奴。就是你與的簪子,都有數兒,一五一十都在,你查不是!我平白想起甚麼來與那奴才?好成材的奴才,也不枉說的,恁一個尿不出來的毛奴才,平空把我篡一篇舌頭!”西門慶道:“簪子有沒罷了。”因向袖中取出那香囊來,說道:“這個是你的物件兒,如何打小廝身底下捏出來?你還口強甚麼?”說著紛紛的惱了,向他白馥馥香肌上,颼的一馬鞭子來,打的婦人疼痛難忍,眼噙粉淚,沒口子叫道:“好爹爹,你饒了奴罷!你容奴說便說,不容奴說,你就打死了奴,也只臭爛了這塊地。這個香囊葫蘆兒,你不在家,奴那日同孟三姐在花園裡做生活,因從木香棚下過,帶兒系不牢,就抓落在地,我那裡沒尋,誰知這奴才拾了。奴並不曾與他。”只這一句,就合著琴童供稱一樣的話,又見婦人脫的光赤條條,花朵兒般身子,嬌啼嫩語,跪在地下,那怒氣早已鑽入爪窪國去了,把心已回動了八九分,因叫過春梅,摟在懷中,問他:“淫婦果然與小廝有首尾沒有?你說饒了淫婦,我就饒了罷。”那春梅撒嬌撒痴,坐在西門慶懷裡,說道:“這個,爹你好沒的說!我和娘成日唇不離腮,娘肯與那奴才?這個都是人氣不憤俺娘兒們,做作出這樣事來。爹,你也要個主張,好把醜名兒頂在頭上,傳出外邊去好聽?”幾句把西門慶說的一聲兒沒言語,丟了馬鞭子,一面叫金蓮起來,穿上衣服,吩咐秋菊看菜兒,放桌兒吃酒。這婦人滿斟了一杯酒,雙手遞上去,跪在地下,等他鐘兒。西門慶吩咐道:“我今日饒了你。我若但凡不在家,要你洗心改正,早關了門戶,不許你胡思亂想。我若知道,並不饒你!”婦人道:“你吩咐,奴知道了。”又與西門慶磕了四個頭,方纔安坐兒,在旁陪坐飲酒。潘金蓮平日被西門慶寵的狂了,今日討這場羞辱在身上。正是:
為人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
當下西門慶正在金蓮房中飲酒,忽小廝打門,說:“前邊有吳大舅、吳二舅、傅伙計、女兒、女婿,眾親戚送禮來祝壽。”方纔撇了金蓮,出前邊陪待賓客。那時應伯爵、謝希大眾人都有人情,院中李桂姐家亦使保兒送禮來。西門慶前邊亂著收人家禮物,發柬請人,不在話下。
且說孟玉樓打聽金蓮受辱,約的西門慶不在房裡,瞞著李嬌兒、孫雪娥,走來看望。見金蓮睡在床上,因問道:“六姐,你端的怎麼緣故?告我說則個。”那金蓮滿眼流淚哭道:“三姐,你看小淫婦,今日在背地裡白唆調漢子,打了我恁一頓。我到明日,和這兩個淫婦冤仇結得有海深。”玉樓道:“你便與他有瑕玷,如何做作著把我的小廝弄出去了?六姐,你休煩惱,莫不漢子就不聽俺們說句話兒?若明日他不進我房裡來便罷,但到我房裡來,等我慢慢勸他。”金蓮道:“多謝姐姐費心。”一面叫春梅看茶來吃。坐著說了回話,玉樓告回房去了。至晚,西門慶因上房吳大妗子來了,走到玉樓房中宿歇。玉樓因說道:“你休枉了六姐心,六姐並無此事,都是日前和李嬌兒、孫雪娥兩個有言語,平白把我的小廝扎罰了。你不問個青紅皂白,就把他屈了,卻不難為他了!我就替他賭個大誓,若果有此事,大姐姐有個不先說的?”西門慶道:“我問春梅,他也是這般說。”玉樓道:“他今在房中不好哩,你不去看他看去?”西門慶道:“我知道,明日到他房中去。”當晚無話。
到第二日,西門慶正生日。有周守備、夏提刑、張團練、吳大舅許多官客飲酒,拿轎子接了李桂姐並兩個唱的,唱了一日。李嬌兒見他侄女兒來,引著拜見月娘眾人,在上房裡坐吃茶。請潘金蓮見,連使丫頭請了兩遍,金蓮不出來,只說心中不好。到晚夕,桂姐臨家去,拜辭月娘。月娘與他一件雲絹比甲兒、汗巾花翠之類,同李嬌兒送出門首。桂姐又親自到金蓮花園角門首:“好歹見見五娘。”那金蓮聽見他來,使春梅把角門關得鐵桶相似,說道:“娘吩咐,我不敢開。”這花娘遂羞訕滿面而回,不題。
單表西門慶至晚進入金蓮房內來,那金蓮把雲鬢不整,花容倦淡,迎接進房,替他脫衣解帶,伺候茶湯腳水,百般殷勤扶侍。到夜裡枕席歡娛,屈身忍辱,無所不至,說道:“我的哥哥,這一家誰是疼你的?都是露水夫妻,再醮貨兒。惟有奴知道你的心,你知道奴的意。旁人見你這般疼奴,在奴身邊的多,都氣不憤,背地裡駕舌頭,在你跟前唆調。我的傻冤家!你想起甚麼來,中人的拖刀之計,把你心愛的人兒這等下無情的折挫!常言道:家雞打的團團轉,野雞打的貼天飛。你就把奴打死了,也只在這屋裡。就是前日你在院里踢罵了小廝來,早是有大姐姐、孟三姐在跟前,我自不是說了一聲,恐怕他家粉頭掏淥壞了你身子,院中唱的一味愛錢,有甚情節?誰人疼你?誰知被有心的人聽見,兩個背地做成一幫兒算計我。自古人害人不死,天害人才害死了。往後久而自明,只要你與奴做個主兒便了。”幾句把西門慶窩盤住了。是夜與他淫欲無度。
過了幾日,西門慶備馬,玳安、平安兩個跟隨,往院中來。卻說李桂姐正打扮著陪人坐的,聽見他來,連忙走進房去,洗了濃妝,除了簪環,倒在床上裹衾而卧。西門慶走到,坐了半日,老媽才出來,道了萬福,讓西門慶坐下,問道:“怎的姐夫連日不進來走走?”西門慶道:“正是因賤日窮冗,家中無人。”虔婆道:“姐兒那日打攪。”西門慶道:“怎的那日桂卿不來走走?”虔婆道:“桂卿不在家,被客人接去店里。這幾日還不放了來。”說了半日話,才拿茶來陪著吃了。西門慶便問:“怎的不見桂姐?”虔婆道:“姐夫還不知哩,小孩兒家,不知怎的,那日著了惱,來家就不好起來,睡倒了。房門兒也不出,直到如今。姐夫好狠心,也不來看看姐兒。”西門慶道:“真個?我通不知。”因問:“在那邊房裡?我看看去。”虔婆道:“在他後邊卧房裡睡。”慌忙令丫鬟掀帘子。西門慶走到他房中,只見粉頭烏雲散亂,粉面慵妝,裹被坐在床上,面朝里,見了西門慶,不動一動兒。西門慶道:“你那日來家,怎的不好?”也不答應。又問:“你著了誰人惱,你告我說。”問了半日,那桂姐方開言說道:“左右是你家五娘子。你家中既有恁好的迎歡賣俏,又來稀罕俺們這樣淫婦做甚麼?俺們雖是門戶中出身,蹺起腳兒,比外邊良人家不成的貨色兒高好些!我前日又不是供唱,我也送人情去。大娘到見我甚是親熱,又與我許多花翠衣服。待要不請他見,又說俺院中沒禮法。聞說你家有五娘子,當即請他拜見,又不出來。家來同俺姑娘又辭他去,他使丫頭把房門關了。端的好不識人敬重!”西門慶道:“你到休怪他。他那日本等心中不自在,他若好時,有個不出來見你的?這個淫婦,我幾次因他咬群兒,口嘴傷人,也要打他哩!”桂姐反手向西門慶臉上一掃,說道:“沒羞的哥兒,你就打他?”西門慶道: “你還不知我手段,除了俺家房下,家中這幾個老婆丫頭,但打起來也不善,著緊二三十馬鞭子還打不下來。好不好還把頭髮都剪了。”桂姐道:“我見砍頭的,沒見吹嘴的,你打三個官兒,唱兩個喏,誰見來?你若有本事,到家裡只剪下一柳子頭髮,拿來我瞧,我方信你是本司三院有名的子弟。”西門慶道:“你敢與我排手?”那桂姐道:“我和你排一百個手。”當日西門慶在院中歇了一夜,到次日黃昏時分,辭了桂姐,上馬回家。桂姐道:“哥兒,你這一去,沒有這物件兒,看你拿甚嘴臉見我!”
這西門慶吃他激怒了幾句話,歸家已是酒酣,不往別房裡去,逕到潘金蓮房內來。婦人見他有酒了,加意用心伏侍。問他酒飯都不吃。吩咐春梅把床上枕席拭抹乾凈,帶上門出去。他便坐在床上,令婦人脫靴。那婦人不敢不脫。須臾,脫了靴,打發他上床。西門慶且不睡,坐在一隻枕頭上,令婦人褪了衣服,地下跪著。那婦人嚇的捏兩把汗,又不知因為甚麼,於是跪在地下,柔聲痛哭道:“我的爹爹!你透與奴個伶俐說話,奴死也甘心。饒奴終日恁提心吊膽,陪著一千個小心,還投不著你的機會,只拿鈍刀子鋸處我,教奴怎生吃受?”西門慶罵道:“賤淫婦,你真個不脫衣裳,我就沒好意了!”因叫春梅:“門背後有馬鞭子,與我取了來!”那春梅只顧不進房來,叫了半日,才慢條廝禮推開房門進來。看見婦人跪在床地平上,向燈前倒著桌兒下,由西門慶使他,只不動身。婦人叫道:“春梅,我的姐姐,你救我救兒,他如今要打我。”西門慶道:“小油嘴兒,你不要管他。你只遞馬鞭子與我打這淫婦。”春梅道:“爹,你怎的恁沒羞!娘乾壞了你甚麼事兒?你信淫婦言語,平地里起風波,要便搜尋娘?還教人和你一心一計哩!你教人有那眼兒看得上你!倒是我不依你。”拽上房門,走在前邊去了。那西門慶無法可處,倒呵呵笑了,向金蓮道:“我且不打你。你上來,我問你要椿物兒,你與我不與我?”婦人道:“好親親,奴一身骨朵肉兒都屬了你,隨要甚麼,奴無有不依隨的。不知你心裡要甚麼兒?”西門慶道:“我要你頂上一柳兒好頭髮。”婦人道:“好心肝!奴身上隨你怎的揀著燒遍了也依,這個剪頭髮卻依不的,可不嚇死了我罷了。奴出娘胞兒,活了二十六歲,從沒乾這營生。打緊我頂上這頭髮近來又脫了好些,只當可憐見我罷。”西門慶道:“你只怪我惱,我說的你就不依。”婦人道:“我不依你,再依誰?”因問:“你實對奴說,要奴這頭髮做甚麼?”西門慶道:“我要做網巾。”婦人道:“你要做網巾,奴就與你做,休要拿與淫婦,教他好壓鎮我。” 西門慶道:“我不與人便了,要你發兒做頂線兒。”婦人道:“你既要做頂線,待奴剪與你。”當下婦人分開頭髮,西門慶拿剪刀,按婦人頂上,齊臻臻剪下一大柳來,用紙包放在順袋內。婦人便倒在西門慶懷中,嬌聲哭道:“奴凡事依你,只願你休忘了心腸,隨你前邊和人好,只休拋閃了奴家!”是夜與他歡會異常。
到次日,西門慶起身,婦人打發他吃了飯,出門騎馬,逕到院里。桂姐便問:“你剪的他頭髮在那裡?”西門慶道:“有,在此。”便向茄袋內取出,遞與桂姐。打開看,果然黑油也一般好頭髮,就收在袖中。西門慶道:“你看了還與我,他昨日為剪這頭髮,好不煩難,吃我變了臉惱了,他才容我剪下這一柳子來。我哄他,只說要做網巾頂線兒,逕拿進來與你瞧。可見我不失信。”桂姐道:“甚麼稀罕貨,慌的恁個腔兒!等你家去,我還與你。比是你恁怕他,就不消剪他的來了。”西門慶笑道:“那裡是怕他!恁說我言語不的了。”桂姐一面叫桂卿陪著他吃酒,走到背地裡,把婦人頭髮早絮在鞋底下,每日踹踏,不在話下。卻把西門慶纏住,連過了數日,不放來家。
金蓮自從頭髮剪下之後,覺道心中不快,每日房門不出,茶飯慵餐。吳月娘使小廝請了家中常走看的劉婆子來看視,說:“娘子著了些暗氣,惱在心中,不能迴轉,頭疼噁心,飲食不進。”一面打開藥包來,留了兩服黑丸子藥兒:“晚上用薑湯吃。”又說:“我明日叫我老公來,替你老人家看看今歲流年,有災沒災。”金蓮道:“原來你家老公也會算命?”劉婆道:“他雖是個瞽目人,到會兩三椿本事:第一善陰陽算命,與人家禳保;第二會針灸收瘡;第三椿兒不可說,──單管與人家回背。”婦人問道:“怎麼是回背?”劉婆子道:“比如有父子不和,兄弟不睦,大妻小妻爭鬥,教了俺老公去說了,替他用鎮物安鎮,畫些符水與他吃了,不消三日,教他父子親熱,兄弟和睦,妻妾不爭。若人家買賣不順溜,田宅不興旺者,常與人開財門發利市。治病灑掃,禳星告鬥都會。因此人都叫他做劉理星。也是一家子,新娶個媳婦兒是小人家女兒,有些手腳兒不穩,常偷盜婆婆家東西往娘家去。丈夫知道,常被責打。俺老公與他回背,畫了一道符,燒灰放在水缸下埋著,合家大小吃了缸內水,眼看媳婦偷盜,只象沒看見一般。又放一件鎮物在枕頭內,男子漢睡了那枕頭,好似手封住了的,再不打他了。”那金蓮聽見遂留心,便呼丫頭,打發茶湯點心與劉婆吃。臨去,包了三錢藥錢,另外又秤了五錢,要買紙扎信信物。明日早飯時叫劉瞎來燒神紙。那婆子作辭回家。
到次日,果然大清早晨,領賊瞎逕進大門往裡走。那日西門慶還在院中,看門小廝便問:“瞎子往那裡走?”劉婆道:“今日與裡邊五娘燒紙。”小廝道:“既是與五娘燒紙,老劉你領進去。仔細看狗。”這婆子領定,逕到潘金蓮卧房明間內,等了半日,婦人才出來。瞎子見了禮,坐下。婦人說與他八字,賊瞎用手捏了捏,說道:“娘子庚辰年,庚寅月,乙亥日,己醜時。初八日立春,已交正月算命。依子平正論,娘子這八字,雖故清奇,一生不得夫星濟,子上有些防礙。乙木生在正月間,亦作身旺論,不克當自焚。又兩重庚金,羊刃大重,夫星難為,克過兩個才好。”婦人道:“已克過了。”賊瞎子道:“娘子這命中,休怪小人說,子平雖取煞印格,只吃了亥中有癸水,醜中又有癸水,水太多了,衝動了只一重巳土,官煞混雜。論來,男人煞重掌威權,女子煞重必刑夫。所以主為人聰明機變,得人之寵。只有一件,今歲流年甲辰,歲運並臨,災殃立至。命中又犯小耗勾絞,兩位星辰打攪,雖不能傷,卻主有比肩不和,小人嘴舌,常沾些啾唧不寧之狀。”婦人聽了,說道:“累先生仔細用心,與我回背回背。我這裡一兩銀子相謝先生,買一盞茶吃。奴不求別的,只願得小人離退,夫主愛敬便了。”一面轉入房中,拔了兩件首飾遞與賊瞎。賊瞎收入袖中,說道:“既要小人回背,用柳木一塊,刻兩個男女人形,書著娘子與夫主生辰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紅線扎在一處。上用紅紗一片,蒙在男子眼中,用艾塞其心,用針釘其手,下用膠粘其足,暗暗埋在睡的枕頭內。又硃砂書符一道燒灰,暗暗攪茶內。若得夫主吃了茶,到晚夕睡了枕頭,不過三日,自然有驗。”婦人道:“請問先生,這四椿兒是怎的說?”賊瞎道:“好教娘子得知:用紗蒙眼,使夫主見你一似西施嬌艷;用艾塞心,使他心愛到你;用針釘手,隨你怎的不是,使他再不敢動手打你;用膠粘足者,使他再不往那裡胡行。”婦人聽言,滿心歡喜。當下備了香燭紙馬,替婦人燒了紙。到次日,使劉婆送了符水鎮物與婦人,如法安頓停當,將符燒灰,頓下好茶,待的西門慶家來,婦人叫春梅遞茶與他吃。到晚夕,與他共枕同床,過了一日兩,兩日三,似水如魚,歡會異常。看觀聽說:但凡大小人家,師尼僧道,乳母牙婆,切記休招惹他,背地什麼事不乾出來?古人有四句格言說得好:
堂前切莫走三婆,後門常鎖莫通和。院內有井防小口,便是禍少福星多。
第十三回 李瓶姐牆頭密約 迎春兒隙底私窺
詞曰: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 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話說一日西門慶往前邊走來,到月娘房中。月娘告說:“今日花家使小廝拿帖來,請你吃酒。”西門慶觀看帖子,寫著:“即午院中吳銀家一敘,希即過我同往,萬萬!”少頃,打選衣帽,叫了兩個跟隨,騎匹駿馬,先逕到花家。不想花子虛不在家了。他渾家李瓶兒,夏月間戴著銀絲鬏髻,金鑲紫瑛墜子,藕絲對衿衫,白紗挑線鑲邊裙,裙邊露一對紅鴛鳳嘴尖尖趫趫小腳,立在二門裡台基上。那西門慶三不知走進門,兩下撞了個滿懷。這西門慶留心已久,雖故莊上見了一面,不曾細玩。今日對面見了,見他生的甚是白凈,五短身才,瓜子面兒,細灣灣兩道眉兒,不覺魂飛天外,忙向前深深作揖。婦人還了萬福,轉身入後邊去了。使出一個頭髮齊眉的丫鬟來,名喚繡春,請西門慶客位內坐。他便立在角門首,半露嬌容說:“大官人少坐一時。他適纔有些小事出去了,便來也。”丫鬟拿出一盞茶來,西門慶吃了。婦人隔門說道:“今日他請大官人往那邊吃酒去,好歹看奴之面,勸他早些回家。兩個小廝又都跟去了,止是這兩個丫鬟和奴,家中無人。”西門慶便道:“嫂子見得有理,哥家事要緊。嫂子既然吩咐在下,在下一定伴哥同去同來。”
正說著,只見花子虛來家,婦人便回房去了。花子虛見西門慶敘禮說道:“蒙哥下降,小弟適有些不得已小事出去,失迎,恕罪!”於是分賓主坐下,便叫小廝看茶。須臾,茶罷。又吩咐小廝:“對你娘說,看菜兒來,我和西門爹吃三杯起身。今日六月二十四,是院內吳銀姐生日,請哥同往一樂。”西門慶道:“二哥何不早說?”即令玳安:“快家去,討五錢銀子封了來。”花子虛道:“哥何故又費心?小弟到不是了。”西門慶見左右放桌兒,說道:“不消坐了,咱往裡邊吃去罷。” 花子虛道:“不敢久留,哥略坐一回。”少傾,就是齊整餚饌拿將上來,銀高腳葵花鐘,每人三鐘,又是四個捲餅,吃畢收下來與馬上人吃。
少傾,玳安取了分資來,一同起身上馬,逕往吳四媽家與吳銀兒做生日。到那裡,花攢錦簇,歌舞吹彈,飲酒至一更時分方散。西門慶留心,把子虛灌得酩酊大醉。又因李瓶兒央浼之言,相伴他一同來家。小廝叫開大門,扶到他客位坐下。李瓶兒同丫鬟掌著燈燭出來,把子虛攙扶進去。
西門慶交付明白,就要告回。婦人旋走出來,拜謝西門慶,說道:“拙夫不才貪酒,多累看奴薄面,姑待來家,官人休要笑話。”那西門慶忙屈身還喏,說道:“不敢。嫂子這裡吩咐,在下敢不銘心刻骨,同哥一搭里來家!非獨嫂子耽心,顯的在下幹事不的了。方纔哥在他家,被那些人纏住了,我強著催哥起身。走到樂星堂兒門首粉頭鄭愛香兒家,──小名叫做鄭觀音,生的一表人物,哥就要往他家去,被我再三攔住,勸他說道:‘恐怕家中嫂子放心不下。’方纔一直來家。若到鄭家,便有一夜不來。嫂子在上,不該我說,哥也糊塗,嫂子又青年,偌大家室,如何就丟了,成夜不在家?是何道理!”婦人道:“正是如此,奴為他這等在外胡行,不聽人說,奴也氣了一身病痛在這裡。往後大官人但遇他在院中,好歹看奴薄面,勸他早早回家。奴恩有重報,不敢有忘。”這西門慶是頭上打一下腳底板響的人,積年風月中走,甚麼事兒不知道?今日婦人到明明開了一條大路,教他入港,豈不省腔!於是滿面堆笑道:“嫂子說那裡話!相交朋友做甚麼?我一定苦心諫哥,嫂子放心。”婦人又道了萬福,又叫小丫鬟拿了一盞果仁泡茶來。西門慶吃畢茶,說道:“我回去罷,嫂子仔細門戶。”遂告辭歸家。
自此西門慶就安心設計,圖謀這婦人,屢屢安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把子虛掛住在院里飲酒過夜。他便脫身來家,一徑在門首站立。這婦人亦常領著兩個丫鬟在門首。西門慶看見了,便揚聲咳嗽,一回走過東來,又往西去,或在對門站立,把眼不住望門裡睃盼。婦人影身在門裡,見他來便閃進裡面,見他過去了,又探頭去瞧。兩個眼意心期,已在不言之表。一日,西門慶正站在門首,忽見小丫鬟繡春來請。西門慶故意問道:“姐姐請我做甚麼?你爹在家裡不在?”繡春道:“俺爹不在家,娘請西門慶爹問句話兒。”這西門慶得不的一聲,連忙走過來,到客位內坐下。良久,婦人出來,道了萬福,便道:“前日多承官人厚意,奴銘刻於心,知感不盡。他從昨日出去,一連兩日不來家了,不知官人曾會見他來不曾?”西門慶道:“他昨日同三四個在鄭家吃酒,我偶然有些小事就來了。今日我不曾得進去,不知他還在那裡沒在。若是我在那裡,恐怕嫂子憂心,有個不催促哥早早來家的?”婦人道:“正是這般說。奴吃煞他不聽人說、在外邊眠花卧柳不顧家事的虧。”西門慶道:“論起哥來,仁義上也好,只是有這一件兒。”說著,小丫鬟拿茶來吃了。西門慶恐子虛來家,不敢久戀,就要告歸。婦人又千叮萬囑,央西門慶:“不拘到那裡,好歹勸他早來家,奴一定恩有重報,決不敢忘官人!”西門慶道:“嫂子沒的說,我與哥是那樣相交!”說畢,西門慶家去了。
到次日,花子虛自院中回家,婦人再三埋怨說道:“你在外邊貪酒戀色,多虧隔壁西門大官人,兩次三番顧睦你來家。你買分禮兒謝謝他,方不失了人情。”那花子虛連忙買了四盒禮物,一壇酒,使小廝天福兒送到西門慶家。西門慶收下,厚賞來人去了。吳月娘便問說:“花家如何送你這禮?”西門慶道:“花二哥前日請我們在院中與吳銀兒做生日,醉了,被我攙扶了他來家;又見常時院中勸他休過夜,早早來家。他娘子兒因此感我的情,想對花二哥說,故買此禮來謝我。”吳月娘聽了,與他打個問訊,說道:“我的哥哥,你自顧了你罷,又泥佛勸土佛!你也成日不著個家,在外養女調婦,反勸人家漢子!”又道:“你莫不白受他這禮?”因問:“他帖上兒寫著誰的名字?若是他娘子的名字,今日寫我的帖兒,請他娘子過來坐坐,他也只恁要來咱家走走哩。若是他男子漢名字,隨你請不請,我不管你。”西門慶道:“是花二哥名字,我明日請他便了。”次日,西門慶果然治酒,請過花子虛來,吃了一日酒。歸家,李瓶兒說:“你不要差了禮數。咱送了他一分禮,他到請你過去吃了一席酒,你改日還該治一席酒請他,只當回席。”
光陰迅速,又早九月重陽。花子虛假著節下,叫了兩個妓者,具柬請西門慶過來賞菊。又邀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孫天化四人相陪。傳花擊鼓,歡樂飲酒。有詩為證:
烏兔循環似箭忙,人間佳節又重陽。千枝紅樹妝秋色,三徑黃花吐異香。 不見登高烏帽客,還思捧酒綺羅娘。秀簾瑣闥私相覷,從此恩情兩不忘。
當日,眾人飲酒到掌燈之後,西門慶忽下席來外邊解手。不防李瓶兒正在遮槅子邊站立偷覷,兩個撞了個滿懷,西門慶迴避不及。婦人走到西角門首,暗暗使繡春黑影里走到西門慶跟前,低聲說道:“俺娘使我對西門爹說,少吃酒,早早回家。晚夕,娘如此這般要和西門爹說話哩。”西門慶聽了,歡喜不盡。小解回來,到席上連酒也不吃,唱的左右彈唱遞酒,只是裝醉不吃。看看到一更時分,那李瓶兒不住走來廉外,見西門慶坐在上面,只推做打盹。那應伯爵、謝希大,如同釘在椅子上,白不起身。熬的祝實念、孫寡嘴也去了,他兩個還不動。把個李瓶兒急的要不的。西門慶已是走出來,被花子虛再不放,說道:“今日小弟沒敬心,哥怎的白不肯坐?”西門慶道:“我本醉了,吃不去。”於是故意東倒西歪,教兩個扶歸家去了。應伯爵道:“他今日不知怎的,白不肯吃酒,吃了不多酒就醉了。既是東家費心,難為兩個姐兒在此,拿大鐘來,咱每再周四五十輪,散了罷。”李瓶兒在簾外聽見,罵“涎臉的囚根子”不絕。暗暗使小廝天喜兒請下花子虛來,吩咐說:“你既要與這夥人吃,趁早與我院里吃去。休要在家裡聒噪。我半夜三更,熬油費火,我那裡耐煩!”花子虛道:“這咱晚我就和他們院里去,也是來家不成,你休再麻犯我。”婦人道:“你去,我不麻犯便了。”這花子虛得不的這一聲,走來對眾人說:“我們往院里去。”應伯爵道:“真個?休哄我。你去問聲嫂子來,咱好起身。”子虛道:“房下剛纔已是說了,教我明日來家。”謝希大道:“可是來,自吃應花子這等嘮叨。哥剛纔已是討了老腳來,咱去的也放心。”於是連兩個唱的,都一齊起身進院。此時已是二更天氣,天福兒、天喜兒跟花子虛等三人,從新又到後巷吳銀兒家去吃酒不題。
單表西門慶推醉到家,走到金蓮房裡,剛脫了衣裳,就往前邊花園裡去坐,單等李瓶兒那邊請他。良久,只聽得那邊趕狗關門。少傾,只見丫鬟迎春黑影影里扒著牆,推叫貓,看見西門慶坐在亭子上,遞了話。這西門慶就掇過一張桌凳來踏著,暗暗扒過牆來,這邊已安下梯子。李瓶兒打發子虛去了,已是摘了冠兒,亂輓烏雲,素體濃妝,立在穿廊下。看見西門慶過來,歡喜無盡,忙迎接進房中。燈燭下,早已安排一桌齊整酒餚果菜,壺內滿貯香醪。婦人雙手高擎玉斝,親遞與西門慶,深深道個萬福:“奴一向感謝官人,蒙官人又費心酬答,使奴家心下不安。今日奴自治了這杯淡酒,請官人過來,聊盡奴一點薄情。又撞著兩個天殺的涎臉,只顧坐住了,急的奴要不的。剛纔吃我都打發到院里去了。”西門慶道:“只怕二哥還來家麽?”婦人道:“奴已吩咐過夜不來了。兩個小廝都跟去了。家裡再無一人,只是這兩個丫頭,一個馮媽媽看門首,他是奴從小兒養娘心腹人。前後門都已關閉了。”西門慶聽了,心中甚喜。兩個於是並肩疊股,交杯換盞,飲酒做一處。迎春旁邊斟酒,繡春往來拿菜兒。吃得酒濃時,錦帳中香熏鴛被,設放珊瑚,兩個丫鬟撤開酒桌,拽上門去了。兩人上床交歡。
原來大人家有兩層窗寮,外面為窗,裡面為寮。婦人打發丫鬟出去,關上裡面兩扇窗寮,房中掌著燈燭,外邊通看不見。這迎春丫頭,今年已十七歲,頗知事體,見他兩個今夜偷期,悄悄向窗下,用頭上簪子挺簽破窗寮上紙,往裡窺覷。端的二人怎樣交接?但見:
燈光影里,鮫綃帳中,一來一往,一撞一衝。一個玉臂忙搖,一個金蓮高舉。一個鶯聲嚦嚦,一個燕語喃喃。好似君瑞遇鶯娘,猶若宋玉偷神女。山盟海誓,依稀耳中;蝶戀蜂恣,未能即罷。戰良久,被翻紅浪,靈犀一點透酥胸;鬥多時,帳構銀鉤,眉黛兩彎垂玉臉。
正是:被翻紅浪,靈犀一點透酥胸;帳輓銀鉤,眉黛兩彎垂玉臉。三次親唇情越厚,一酥麻體與人偷。這房中二人雲雨,不料迎春聽了個不亦樂乎。
房中二人雲雨,不料迎春在窗外,聽看得明明白白。聽見西門慶問婦人多少青春。李瓶兒道:“奴今年二十三歲。”因問:“他大娘貴庚?”西門慶道:“房下二十六歲了。”婦人道:“原來長奴三歲,到明日買分禮兒過去,看看大娘,只怕不好親近。”西門慶道:“房下自來好性兒。”婦人又問:“你頭裡過這邊來,他大娘知道不知?倘或問你時,你怎生回答?”西門慶道:“俺房下都在後邊第四層房子里,惟有我第五個小妾潘氏,在這前邊花園內,獨自一所樓房居住,他不敢管我。”婦人道:“他五娘貴庚多少?”西門慶道:“他與大房下同年。”婦人道:“又好了,若不嫌奴有玷,奴就拜他五娘做個姐姐罷。到明日,討他大娘和五娘的腳樣兒來,奴親自做兩雙鞋兒過去,以表奴情。”說著,又將頭上關頂的金簪兒撥下兩根來,替西門慶帶在頭上,說道:“若在院里,休要叫花子虛看見。”西門慶道:“這理會得。”當下二人如膠似漆,盤桓到五更時分。窗外雞叫,東方漸白,西門慶恐怕子虛來家,整衣而起,照前越牆而過。兩個約定暗號兒,但子虛不在家,這邊就使丫鬟在牆頭上暗暗以咳嗽為號,或先丟塊瓦兒,見這邊無人,方纔上牆,這邊西門慶便用梯凳扒過牆來。兩個隔牆酬和,竊玉偷香,不由大門行走,街房鄰舍怎的曉得?有詩為證:
月落花陰夜漏長,相逢疑是夢高唐。夜深偷把銀缸照,猶恐憨奴瞰隙光。
卻說西門慶扒過牆來,走到潘金蓮房裡。金蓮還睡未起,因問:“你昨日也不知又往那裡去了這一夜?也不對奴說一聲兒。”西門慶道:“花二哥又使小廝邀我往院里去,吃了半夜酒,才脫身走來家。”金蓮雖故信了,還有幾分疑影在心。一日,同孟玉樓飯後在花園亭子上做針指,猛可見一塊瓦兒打在面前。那孟玉樓低著頭納鞋,沒看見。這潘金蓮單單把眼四下觀看,影影綽綽只見隔壁牆頭上一個白面探了一探,就下去了。金蓮忙推玉樓,指與他瞧,說道:“三姐姐,你看這個,是隔壁花家那大丫頭,想是上牆瞧花兒,看見俺們在這裡,他就下去了。”說畢,也就罷了。到晚夕,西門慶自外赴席來家,進金蓮房中。金蓮與他接了衣裳,問他。飯不吃,茶也不吃,趔趄著腳兒,只往前邊花園裡走。這潘金蓮賊留心,暗暗看著他。坐了好一回,只見先頭那丫頭在牆頭上打了個照面,這西門慶就踏著梯凳過牆去了。那邊李瓶兒接入房中,兩個廝會不題。
這潘金蓮歸到房中,翻來覆去,通一夜不曾睡。將到天明,只見西門慶過來,推開房門,婦人睡在床上,不理他。那西門慶先帶幾分愧色,挨近他床上坐下。婦人見他來,跳起來坐著,一手撮著他耳朵,罵道:“好負心的賊!你昨日端的那裡去來?把老娘氣了一夜!你原來乾的那繭兒,我已是曉得不耐煩了!趁早實說,從前已往,與隔壁花家那淫婦偷了幾遭?一一說出來,我便罷休。但瞞著一字兒,到明日你前腳兒過去,後腳我就吆喝起來,教你負心的囚根子死無葬身之地!你安下人標住他漢子在院里過夜,卻這裡要他老婆。我教你吃不了包著走!嗔道昨日大白日里,我和孟三姐在花園裡做生活,只見他家那大丫頭在牆那邊探頭舒腦的,原來是那淫婦使的勾使鬼來勾你來了。你還哄我老娘!前日他家那忘八,半夜叫了你往院里去,原來他家就是院里!”西門慶聽了,慌的裝矮子,只跌腳跪在地下,笑嘻嘻央及說道:“怪小油嘴兒,禁聲些!實不瞞你,他如此這般問了你兩個的年紀,到明日討了鞋樣去,每人替你做雙鞋兒,要拜認你兩個做姐姐,他情願做妹子。”金蓮道:“我是不要那淫婦認甚哥哥姐姐的。他要了人家漢子,又來獻小殷勤兒,我老娘眼裡是放不下砂子的人,肯叫你在我跟前弄了鬼兒去!”說著一隻手把他褲子扯開,只見那話軟仃當,銀托子還帶在上面,問道:“你實說,與淫婦弄了幾遭?”西門慶道:“弄到有數兒的,只一遭。”婦人道:“你指著旺跳的身子賭個誓,一遭就弄的他恁軟如鼻涕濃如醬,卻如風癱了一般的!有些硬朗氣兒也是人心。”說著把托子一揪,掛下來,罵道:“沒羞的,黃貓黑腸的強盜,嗔道教我那裡沒尋,原來把這行貨子悄地帶出,和那淫婦[入日]搗去了。”西門慶滿臉兒陪笑說道:“怪小淫婦兒,麻犯人死了,他再三教我捎了上覆來,他到明日過來與你磕頭,還要替你做鞋。昨日使丫頭替了吳家的樣子去了。今日教我捎了這一對壽字簪兒送你。”於是除了帽子,向頭上拔將下來,遞與金蓮。金蓮接在手內觀看,卻是兩根番石青填地、金玲瓏壽字簪兒,乃御前所制,宮裡出來的,甚是奇巧。金蓮滿心歡喜,說道:“既是如此,我不言語便了。等你過那邊去,我這裡與你兩個觀風,教你兩個自在[入日]搗。你心下如何?”那西門慶歡喜的雙手摟抱著說道:“我的乖乖的兒,正是如此。不枉的養兒,──不在屙金溺銀,只要見景生情。我到明日梯己買一套妝花衣服謝你。”婦人道:“我不信那蜜嘴糖舌,既要老娘替你二人周旋,要依我三件事。”西門慶道:“不拘幾件,我都依。”婦人道:“頭一件不許你往院里去;第二件要依我說話;第三件你過去和他睡了,來家就要告我說,一字不許你瞞我。”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都依你便了。”
自此為始,西門慶過去睡了來,就告婦人說:“李瓶兒怎的生得白凈,身軟如綿花,好風月,又善飲。俺兩個帳子里放著果盒,看牌飲酒,常玩耍半夜不睡。”又向袖中取出一個物件兒來,遞與金蓮瞧,道:“此是他老公公內府畫出來的,俺兩個點著燈,看著上面行事。”金蓮接在手中,展開觀看。有詞為證:
內府衢花綾裱,牙簽錦帶妝成。大青小綠細描金,鑲嵌斗方乾凈。女賽巫山神女,男如宋玉郎君,雙雙帳內慣交鋒。解名二十四,春意動關情。
金蓮從前至尾看了一遍,不肯放手,就交與春梅道:“好生收在我箱子內,早晚看著耍子。”西門慶道:“你看兩日,還交與我。此是人的愛物兒,我借了他來家瞧瞧,還與他。”金蓮道:“他的東西,如何到我家?我又不曾從他手裡要將來。就是打也打不出去。”西門慶道:“怪小奴才兒,休要耍問”趕著奪那手卷。金蓮道:“你若奪一奪兒,賭個手段,我就把他扯得稀爛,大家看不成。”西門慶笑道:“我也沒法了,隨你看完了與他罷麽。你還了他這個去,他還有個稀奇物件兒哩,到明日我要了來與你。”金蓮道:“我兒,誰養得你恁乖?你拿了來,我方與你這手卷去。”兩個絮聒了一回。晚夕,金蓮在房中香薰鴛被,款設銀燈,艷妝澡牝,與西門慶展開手卷,在錦帳之中效“於飛”之樂。看觀聽說:巫蠱魘昧之物,自古有之。金蓮自從叫劉瞎子回背之後,不上幾時,使西門慶變嗔怒而為寵愛,化憂辱而為歡娛,再不敢制他。正是:饒你姦似鬼,也吃洗腳水。有詞為證:
記得書齋乍會時,雲蹤雨跡少人知。曉來鸞鳳棲雙枕,剔盡銀燈半吐輝。 思往事,夢魂迷,今宵喜得效於飛。顛鸞倒鳳無窮樂,從此雙雙永不離。
第十四回 花子虛因氣喪身 李瓶兒迎姦赴會
詩曰:
眼意心期未即休,不堪拈弄玉搔頭。春回笑臉花含媚,黛蹙娥眉柳帶愁。 粉暈桃腮思伉儷,寒生蘭室盼綢繆。何如得遂相如意,不讓文君詠白頭。
話說一日吳月娘心中不快,吳大妗子來看,月娘留他住兩日。正陪在房中坐的,忽見小廝玳安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吳大妗子便往李嬌兒房裡去了。西門慶進來,脫了衣服坐下。小玉拿茶來也不吃。月娘見他面色改常,便問:“你今日會茶,來家恁早?”西門慶道:“今該常二哥會,他家沒地方,請俺們在城外永福寺去耍子。有花二哥邀了應二哥,俺們四五個,往院里鄭愛香兒家吃酒。正吃著,忽見幾個做公的進來,不由分說,把花二哥拿的去了。把眾人嚇了一驚。我便走到李桂姐躲了半日,不放心,使人打聽。原來是花二哥內臣家房族中告家財,在東京開封府遞了狀子,批下來,著落本縣拿人。俺們才放心,各人散歸家來。”月娘聞言,便道:“這是正該的,你整日跟著這夥人,不著個家,只在外邊胡撞;今日只當丟出事來,才是個了手。你如今還不心死。到明日不吃人掙鋒廝打,群到那日是個爛羊頭,你肯斷絕了這條路兒!正經家裡老婆的言語說著你肯聽?只是院里淫婦在你跟前說句話兒,你到著個驢耳朵聽他。正是:家人說著耳邊風,外人說著金字經。”西門慶笑道:“誰人敢七個頭八個膽打我!”月娘道:“你這行貨子,只好家裡嘴頭子罷了。”
正說著,只見玳安走來說:“隔壁花二娘使天福兒來,請爹過去說話。”這西門慶聽了,趔趄腳兒就往外走。月娘道:“明日沒的教人講你把。”西門慶道:“切鄰間不防事。我去到那裡,看他有甚麼話說。”當下走過花子虛家來,李瓶兒使小廝請到後邊說話,只見婦人羅衫不整,粉面慵妝,從房裡出來,臉嚇的蠟渣也似黃,跪著西門慶,再三哀告道:“大官人沒奈何,不看僧面看佛面,常言道:家有患難,鄰裡相助。因他不聽人言,把著正經家事兒不理,只在外邊胡行。今日吃人暗算,弄出這等事來。這時節方對小廝說將來,教我尋人情救他。我一個婦人家沒腳的,那裡尋那人情去。發狠起來,想著他恁不依說,拿到東京,打的他爛爛的,也不虧他。只是難為過世老公公的姓字。奴沒奈何,請將大官人過來,央及大官人,把他不要提起罷,千萬看奴薄面,有人情好歹尋一個兒,只不教他吃凌逼便了。” 西門慶見婦人下禮,連忙道:“嫂子請起來,不妨,我還不知為了甚勾當。”婦人道:“正是一言難盡。俺過世老公公有四個侄兒,大侄兒喚做花子由,第三個喚花子光,第四個叫花子華,俺這個名花子虛,都是老公公嫡親的。雖然老公公掙下這一分錢財,見我這個兒不成器,從廣南迴來,把東西只交付與我手裡收著。著緊還打倘棍兒,那三個越發打的不敢上前。去年老公公死了,這花大、花三、花四,也分了些床帳家伙去了,只現一分銀子兒沒曾分得。我常說,多少與他些也罷了,他通不理一理兒。今日手暗不通風,卻教人弄下來了。”說畢,放聲大哭。西門慶道:“嫂子放心,我只道是甚麼事來,原來是房分中告家財事,這個不打緊。既是嫂子吩咐,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一般,隨問怎的,我在下謹領。”婦人說道:“官人若肯時又好了。請問尋分上,要用多少禮兒,奴好預備。”西門慶道:“也用不多,聞得東京開封府楊府尹,乃蔡太師門生。蔡太師與我這四門親家楊提督,都是當朝天子面前說得話的人。拿兩個分上,齊對楊府尹說,有個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師用些禮物。那提督楊爺與我舍下有親,他肯受禮?”婦人便往房中開箱子,搬出六十錠大元寶,共計三千兩,教西門慶收去尋人情,上下使用。西門慶道:“只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許多!”婦人道:“多的大官人收了去。奴床後還有四箱櫃蟒衣玉帶,帽頂絛環,都是值錢珍寶之物,亦發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裡,奴用時來取。趁這時,奴不思個防身之計,信著他,往後過不出好日子來。眼見得三拳敵不得四手,到明日,沒的把這些東西兒吃人暗算了去,坑閃得奴三不歸!”西門慶道:“只怕花二哥來家尋問怎了?”婦人道:“這都是老公公在時,梯己交與奴收著之物,他一字不知。大官人只顧收去。”西門慶說道:“既是嫂子恁說,我到家教人來取。”於是一直來家,與月娘商議。月娘說:“銀子便用食盒叫小廝抬來。那箱籠東西,若從大門裡來,教兩邊街坊看著不惹眼?必須夜晚打牆上過來方隱密些。”西門慶聽言大喜,即令玳安、來旺、來興、平安四個小廝,兩架食盒,把三千兩銀子先抬來家。然後到晚夕月上時分,李瓶兒那邊同迎春、繡春放桌凳,把箱櫃挨到牆上。西門慶這邊,止是月娘、金蓮、春梅,用梯子接著。牆頭上鋪襯氈條,一個個打發過來,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了。正是:
富貴自是福來投,利名還有利名憂。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西慶收下他許多細軟金銀寶物,鄰舍街坊俱不知道。連夜打點馱裝停當,求了他親家陳宅一封書,差家人來保上東京。送上楊提督書禮,轉求內閣蔡太師柬帖下與開封府楊府尹。這府尹名喚楊時,別號龜山,乃陝西弘農縣人氏,由癸未進士升大理寺卿,今推開封府尹,極是清廉。況蔡太師是他舊時座主,楊戩又是當道時臣,如何不做分上!當日楊府尹升廳,監中提出花子虛來,一干人上廳跪下,審問他家財下落。此時花子虛已有西門慶捎書知會了,口口只說:“自從老公公死了,發送念經,都花費了。止有宅舍兩所、莊田一處見在,其餘床帳家火物件,俱被族人分散一空。”楊府尹道:“你們內官家財,無可稽考,得之易,失之易。既是花費無存,批仰清河縣委官將花太監住宅二所、莊田一處,估價變賣,分給花子由等三人回繳。”花子由等又上前跪稟,還要監追子虛,要別項銀兩。被楊府尹大怒,都喝下來,說道:“你這廝少打!當初你那內相一死之時,你每不告做甚麼來?如今事情已往,又來騷擾。”於是把花子虛一下兒也沒打,批了一道公文,押發清河縣前來估計莊宅,不在話下。
來保打聽這消息,星夜回來,報知西門慶。西門慶聽見分上準了,放出花子虛來家,滿心歡喜。這裡李瓶兒請過西門慶去計議,要叫西門慶拿幾兩銀子,買了這所住的宅子:“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西門慶歸家與吳月娘商議。月娘道:“你若要他這房子,恐怕他漢子一時生起疑心來,怎了?”西門慶聽記在心。那消幾日,花子虛來家,清河縣委下樂縣丞丈估:太監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慶坊,值銀七百兩,賣與王皇親為業;南門外莊田一處,值銀六百五十兩,賣與守備周秀為業。止有住居小宅,值銀五百四十兩,因在西門慶緊隔壁,沒人敢買。花子虛再三使人來說,西門慶只推沒銀子,不肯上帳。縣中緊等要迴文書,李瓶兒急了,暗暗使馮媽媽來對西門慶說,教拿他寄放的銀子兌五百四十兩買了罷。這西門慶方纔依允。當官交兌了銀兩,花子由都畫了字。連夜做文書回了上司,共該銀一千八百九十五兩,三人均分訖。
花子虛打了一場官司出來,沒分的絲毫,把銀兩、房舍、莊田又沒了,兩箱內三千兩大元寶又不見蹤影,心中甚是焦躁。因問李瓶兒查算西門慶使用銀兩下落,今還剩多少,好湊著買房子。反吃婦人整罵了四五日,罵道:“呸!魎魎混沌,你成日放著正事兒不理,在外邊眠花卧柳,只當被人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將人來教我尋人情。奴是個女婦人家,大門邊兒也沒走,曉得甚麼?認得何人?那裡尋人情?渾身是鐵打得多少釘兒?替你添羞臉,到處求爹爹告奶奶。多虧了隔壁西門大官人,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颳得那黃風黑風,使了家下人往東京去,替你把事兒幹得停停噹噹的。你今日了畢官司,兩腳站在平川地,得命思財,瘡好忘痛,來家到問老婆找起後帳兒來了,還說有也沒有。你寫來的帖子現在,沒你的手字兒,我擅自拿出你的銀子尋人情,抵盜與人便難了!”花子虛道:“可知是我的帖子來說,實指望還剩下些,咱湊著買房子過日子。”婦人道:“呸!濁蠢才!我不好罵你的。你早仔細好來,咊頭兒上不算計,圈底兒下卻算計。千也說使多了,萬也說使多了,你那三千兩銀子能到的那裡?蔡太師、楊提督好小食腸兒!不是恁大人情,平白拿了你一場,當官蒿條兒也沒曾打在你這忘八身上,好好兒放出來,教你在家裡恁說嘴!人家不屬你管轄,你是他甚麼著疼的親?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下走跳,使錢教你!你來家也該擺席酒兒,請過人來,知謝人一知謝兒,還一掃帚掃得人光光的,到問人找起後帳兒來了!”幾句連搽帶罵,罵的子虛閉口無言。
到次日,西門慶使玳安送了一分禮來與子虛壓驚。子虛這裡安排了一席,請西門慶來知謝,就要問他銀兩下落。依著西門慶,還要找過幾百兩銀子與他湊買房子。到是李瓶兒不肯,暗地使馮媽媽過來對西門慶說:“休要來吃酒,只開送一篇花帳與他,說銀子上下打點都使沒了。”花子虛不識時,還使小廝再三邀請。西門慶躲的一徑往院里去了,只回不在家。花子虛氣的發昏,只是跌腳。看觀聽說:大凡婦人更變,不與男子漢一心,隨你咬折鐵釘般剛毅之夫,也難測其暗地之事。自古男治外而女治內,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婦人壞了者為何?皆由御之不得其道。要之在乎容德相感,緣分相投,夫唱婦隨,庶可保其無咎。若似花子虛落魄飄風,謾無紀律,而欲其內人不生他意,豈可得乎!正是:
自意得其墊,無風可動搖。
話休饒舌。後來子虛只擯湊了二百五十兩銀子,買了獅子街一所房屋居住。得了這口重氣,剛搬到那裡,又不幸害了一場傷寒,從十一月初旬,睡倒在床上,就不曾起來。初時還請太醫來看,後來怕使錢,只挨著。一日兩,兩日三,挨到二十頭,嗚呼哀哉,斷氣身亡,亡年二十四歲。那手下的大小廝天喜兒,從子虛病倒之時,就拐了五兩銀子走的無蹤。子虛一倒了頭,李瓶兒就使馮媽媽請了西門慶過去,與他商議買棺入殮,念經發送,到墳上安葬。那花大、花三、花四一般兒男婦,也都來弔孝送殯。西門慶那日也教吳月娘辦了一張桌席,與他山頭祭奠。當日婦人轎子歸家,也設了一個靈位,供養在房中。雖是守靈,一心只想著西門慶。從子虛在日,就把兩個丫頭教西門慶耍了,子虛死後,越發通家往還。
一日,正值正月初九,李瓶兒打聽是潘金蓮生日,未曾過子虛五七,李瓶兒就買禮物坐轎子,穿白綾襖兒,藍織金裙,白紵布鬏髻,珠子箍兒,來與金蓮做生日。馮媽媽抱氈包,天福兒跟轎。進門先與月娘磕了四個頭,說道:“前日山頭多勞動大娘受餓,又多謝重禮。”拜了月娘,又請李嬌兒、孟玉樓拜見了。然後潘金蓮來到,說道:“這位就是五娘?”又要磕下頭去,一口一聲稱呼:“姐姐,請受奴一禮兒。”金蓮那裡肯受,相讓了半日,兩個還平磕了頭。金蓮又謝了他壽禮。又有吳大妗子、潘姥姥一同見了。李瓶兒便請西門慶拜見。月娘道:“他今日往門外玉皇廟打醮去了。”一面讓坐了,喚茶來吃了。良久,只見孫雪娥走過來。李瓶兒見他妝飾少次於眾人,便起身來問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請見得。”月娘道:“此是他姑娘哩。”李瓶兒就要行禮。月娘道:“不勞起動二娘,只是平拜拜兒罷。”於是彼此拜畢,月娘就讓到房中,換了衣裳,吩咐丫鬟,明間內放桌兒擺茶。須臾,圍爐添炭,酒泛羊羔,安排上酒來。讓吳大妗子、潘姥姥、李瓶兒上坐,月娘和李嬌兒主席,孟玉樓和潘金蓮打橫。孫雪娥回廚下照管,不敢久坐。月娘見李瓶兒鐘鐘酒都不辭,於是親自遞了一遍酒,又令李嬌兒眾人各遞酒一遍,因嘲問他話兒道:“花二娘搬的遠了,俺姊妹們離多會少,好不思想。二娘狠心,就不說來看俺們看見?”孟玉樓便道:“二娘今日不是因與六姐做生日還不來哩!” 李瓶兒道:“好大娘,三娘,蒙眾娘抬舉,奴心裡也要來,一者熱孝在身,二者家下沒人。昨日才過了他五七,不是怕五娘怪,還不敢來。”因問:“大娘貴降在幾時?”月娘道:“賤日早哩。”潘金蓮接過來道:“大娘生日是八月十五,二娘好歹來走走。”李瓶兒道:“不消說,一定都來。”孟玉樓道:“二娘今日與俺姊妹相伴一夜兒,不往家去罷了。”李瓶兒道:“奴可知也要和眾位娘敘些話兒。不瞞眾位娘說,小家兒人家,初搬到那裡,自從他沒了,家下沒人,奴那房子後牆緊靠著喬皇親花園,好不空!晚夕常有狐狸拋磚掠瓦,奴又害怕。原是兩個小廝,那個大小廝又走了,止是這個天福兒小廝看守前門,後半截通空落落的。倒虧了這個老馮,是奴舊時人,常來與奴漿洗些衣裳。”月娘因問:“老馮多少年紀?且是好個恩實媽媽兒,高大言也沒句兒。”李瓶兒道:“他今年五十六歲,男花女花都沒,只靠說媒度日。我這裡常管他些衣裳。昨日拙夫死了,叫過他來與奴做伴兒,晚夕同丫頭一炕睡。”潘金蓮嘴快,說道:“既有老馮在家裡看家,二娘在這裡過一夜也不妨,左右你花爹沒了,有誰管著你!”玉樓道:“二娘只依我,叫老馮回了轎子,不去罷。”那李瓶兒只是笑,不做聲。話說中間,酒過數巡。潘姥姥先起身往前邊去了。潘金蓮隨跟著他娘往房裡去了。李瓶兒再三辭道:“奴的酒夠了。”李嬌兒道:“花二娘怎的,在他大娘、三娘手裡肯吃酒,偏我遞酒,二娘不肯吃?顯的有厚薄。”遂拿個大杯斟上。李瓶兒道:“好二娘,奴委的吃不去了,豈敢做假!”月娘道:“二娘,你吃過此杯,略歇歇兒罷。”那李瓶兒方纔接了,放在面前,只顧與眾人說話。孟玉樓見春梅立在旁邊,便問春梅:“你娘在前邊做甚麼哩?你去連你娘、潘姥姥快請來,就說大娘請來陪你花二娘吃酒哩。”春梅去不多時,回來道:“姥姥害身上疼,睡哩。俺娘在房裡勻臉,就來。”月娘道:“我倒也沒見,他倒是個主人家,把客人丟了,三不知往房裡去了。諸般都好,只是有這些孩子氣。”有詩為證:
倦來汗濕羅衣徹,樓上人扶上玉梯。歸到院中重洗面,金盆水裡發紅泥。
正說著,只見潘金蓮走來。玉樓在席上看見他艷抹濃妝,從外邊搖擺將來,戲道:“五丫頭,你好人兒!今日是你個驢馬畜,把客人丟在這裡,你躲到房裡去了,你可成人養的!”那金蓮笑嘻嘻向他身上打了一下。玉樓道:“好大膽的五丫頭!你還來遞一鐘兒。”李瓶兒道:“奴在三娘手裡吃了好少酒兒,也都夠了。”金蓮道:“他手裡是他手裡帳,我也敢奉二娘一鐘兒。”於是滿斟一大鐘遞與李瓶兒。李瓶兒只顧放著不肯吃。月娘因看見金蓮鬢上撇著一根金壽字簪兒,便問:“二娘,你與六姐這對壽字簪兒,是那裡打造的?倒好樣兒。到明日俺每人照樣也配恁一對兒戴。”李瓶兒道:“大娘既要,奴還有幾對,到明日每位娘都補奉上一對兒。此是過世老公公御前帶出來的,外邊那裡有這樣範!”月娘道:“奴取笑鬥二娘耍子。俺姐妹們人多,那裡有這些相送!”眾女眷飲酒歡笑。
看看日西時分,馮媽媽在後邊雪娥房裡管待酒,吃的臉紅紅的出來,催逼李瓶兒道:“起身不起身?好打發轎子回去。”月娘道:“二娘不去罷,叫老馮回了轎子家去罷。”李瓶兒說:“家裡無人,改日再奉看眾位娘,有日子住哩。”孟玉樓道:“二娘好執古,俺眾人就沒些兒分上?如今不打發轎子,等住回他爹來,少不的也要留二娘。”自這說話,逼迫的李瓶兒就把房門鑰匙遞與馮媽媽,說道:“既是他眾位娘再三留我,顯的奴不識敬重。吩咐轎子回去,教他明日來接罷。你和小廝家去,仔細門戶。”又教馮媽媽附耳低言:“教大丫頭迎春,拿鑰匙開我床房裡頭一個箱子,小描金頭面匣兒里,拿四對金壽字簪兒。你明日早送來,我要送四位娘。”那馮媽媽得了話,拜辭了月娘,一面出門,不在話下。
少頃,李瓶兒不肯吃酒,月娘請到上房,同大妗子一處吃茶坐的。忽見玳安抱進氈包,西門慶來家,掀開帘子進來,說道:“花二娘在這裡!”慌的李瓶兒跳起身來,兩個見了禮,坐下。月娘叫玉簫與西門慶接了衣裳。西門慶便對吳大妗子、李瓶兒說道:“今日門外玉皇廟聖誕打醮,該我年例做會首,與眾人在吳道官房裡算帳。七擔八柳纏到這咱晚。”因問:“二娘今日不家去罷了?”玉樓道:“二娘再三不肯,要去,被俺眾姐妹強著留下。”李瓶兒道:“家裡沒人,奴不放心。”西門慶道:“沒的扯淡,這兩日好不巡夜的甚緊,怕怎的!但有些風吹草動,拿我個帖兒送與周大人,點到奉行。”又道:“二娘怎的冷清清坐著?用了些酒兒不曾?”孟玉樓道:“俺眾人再三勸二娘,二娘只是推不肯吃。”西門慶道:“你們不濟,等我勸二娘。二娘好小量兒!”李瓶兒口裡雖說:“奴吃不去了。”只不動身。一面吩咐丫鬟,從新房中放桌兒,都是留下伺候西門慶的嗄飯菜蔬、細巧果仁,擺了一張桌子。吳大妗子知局,推不用酒,因往李嬌兒房裡去了。當下李瓶兒上坐,西門慶關席,吳月娘在炕上跐著爐壺兒。孟玉樓、潘金蓮兩邊打橫。五人坐定,把酒來斟,也不用小鐘兒,都是大銀衢花鐘子,你一杯,我一盞。常言:風流茶說合,酒是色媒人。吃來吃去,吃的婦人眉黛低橫,秋波斜視。正是:
兩朵桃花上臉來,眉眼施開真色相。
月娘見他二人吃得餳成一塊,言頗涉邪,看不上,往那邊房裡陪吳大妗子坐去了,由著他四個吃到三更時分。李瓶兒星眼乜斜,立身不住,拉金蓮往後邊凈手。西門慶走到月娘房裡,亦東倒西歪,問月娘打發他那裡歇。月娘道:“他來與那個做生日,就在那個房兒里歇。”西門慶道:“我在那裡歇?”月娘道:“隨你那裡歇,再不你也跟了他一處去歇罷。”西門慶忍不住笑道:“豈有此理!”因叫小玉來脫衣:“我在這房裡睡了。”月娘道:“就別要汗邪,休要惹我那沒好口的罵出來!你在這裡,他大妗子那裡歇?”西門慶道:“罷,罷!我往孟三兒房裡歇去罷於是往玉樓房中歇了。
潘金蓮引著李瓶兒凈了手,同往他前邊來,就和姥姥一處歇卧。到次日起來,臨鏡梳妝,春梅伏侍。他因見春梅靈變,知是西門慶用過的丫頭,與了他一副金三事兒。那春梅連忙就對金蓮說了。金蓮謝了又謝,說道:“又勞二娘賞賜他。”李瓶兒道:“不枉了五娘有福,好個姐姐!”梳妝畢,金蓮領著他同潘姥姥,叫春梅開了花園門,各處游看。李瓶兒看見他那邊牆頭開了個便門,通著他那壁,便問:“西門爹幾時起蓋這房子?”金蓮道:“前者陰陽看來,說到這二月間興工動土,要把二娘那房子打開,通做一處,前面蓋山子捲棚,展一個大花園;後面還蓋三間玩花樓,與奴這三間樓做一條邊。”這李瓶兒聽了在心。只見月娘使了小玉來請後邊吃茶。三人同來到上房。吳月娘、李嬌兒、孟玉樓陪著吳大妗子,擺下茶等著哩。眾人正吃點心,只見馮媽媽進來,向袖中取出一方舊汗巾,包著四對金壽字簪兒,遞與李瓶兒。李瓶兒先奉了一對與月娘,然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每人都是一對。月娘道:“多有破費二娘,這個卻使不得。”李瓶兒笑道:“好大娘,甚麼稀罕之物,胡亂與娘們賞人便了。”月娘眾人拜謝了,方纔各人插在頭上。月娘道:“聞說二娘家門首就是燈市,好不熱鬧。到明日我們看燈,就往二娘府上望望,休要推不在家。”李瓶兒道:“奴到那日,奉請眾位娘。”金蓮道:“姐姐還不知,奴打聽來,這十五日是二娘生日。”月娘道:“今日說過,若是二娘貴降的日子,俺姊妹一個也不少,來與二娘祝壽。”李瓶兒笑道:“蝸居小室,娘們肯下降,奴一定奉請。”不一時吃罷早飯,擺上酒來飲酒。看看留連到日西時分,轎子來接,李瓶兒告辭歸家。眾姐妹款留不住。臨出門,請西門慶拜見。月娘道:“他今日早起身,出門與人家送行去了。”婦人千恩萬謝,方纔上轎來家。正是:
合歡核桃真堪愛,裡面原來別有仁。
第十五回 佳人笑賞玩燈樓 狎客幫嫖麗春院
詩曰:
樓上多嬌艷,當窗並三五。爭弄游春陌,相邀開繡戶。 轉態結紅裾,含嬌入翠羽。留賓乍拂弦,托意時移住。
話說光陰迅速,又早到正月十五日。西門慶先一日差玳安送了四盤羹菜、一壇酒、一盤壽桃、一盤壽麵、一套織金重絹衣服,寫吳月娘名字,送與李瓶兒做生日。李瓶兒才起來梳妝,叫了玳安兒到卧房裡,說道:“前日打攪你大娘,今日又教你大娘費心送禮來。”玳安道:“娘多上覆,爹也上覆二娘,不多些微禮,送二娘賞人。”李瓶兒一面吩咐迎春罷四盤茶食管待玳安。臨出門與二錢銀子、一方閃色手帕:“到家多上覆你家列位娘,我這裡就使老馮拿帖兒來請。好歹明日都要光降走走。”玳安磕頭出門,兩個抬盒子的與一百文錢。李瓶兒隨即使老馮拿著五個柬帖兒,十五日請月娘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又捎了一個帖兒,暗暗請西門慶那日晚夕赴席。
月娘到次日,留下孫雪娥看家,同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四頂轎子出門,都穿著妝花錦繡衣服,來興、來安、玳安、畫童四個小廝跟隨著,竟到獅子街燈市李瓶兒新買的房子里來。這房子門面四間,到底三層:臨街是樓;儀門內兩邊廂房,三間客坐,一間梢間;過道穿進去,第三層三間卧房,一間廚房。後邊落地緊靠著喬皇親花園。李瓶兒知月娘眾人來看燈,臨街樓上設放圍屏桌席,懸掛許多花燈。先迎接到客位內,見畢禮數,次讓入後邊明間內待茶,不必細說。到午間,客位內設四張桌席,叫了兩個唱的──董嬌兒、韓金釧兒,彈唱飲酒。前邊樓上設著細巧添換酒席,又請月娘眾人登樓看燈玩耍。樓檐前掛著湘簾,懸著燈彩。吳月娘穿著大紅妝花通袖襖兒,嬌綠段裙,貂鼠皮襖。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都是白綾襖兒,藍段裙。李嬌兒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樓是綠遍地金比甲,潘金蓮是大紅遍地金比甲,頭上珠翠堆盈,鳳釵半卸。俱搭伏定樓窗觀看。那燈市中人煙湊集,十分熱鬧。當街搭數十座燈架,四下圍列諸般買賣,玩燈男女,花紅柳綠,車馬轟雷。但見:
山石穿雙龍戲水,雲霞映獨鶴朝天。金屏燈、玉樓燈見一片珠璣;荷花燈、芙蓉燈散千圍錦繡。繡球燈皎皎潔潔,雪花燈拂拂紛紛。秀才燈揖讓進止,存孔孟之遺風;媳婦燈容德溫柔,效孟姜之節操。和尚燈月明與柳翠相連,判官燈鐘馗共小妹並坐。師婆燈揮羽扇假降邪神,劉海燈背金蟾戲吞至寶。駱駝燈、青獅燈馱無價之奇珍;猿猴燈、白象燈進連城之秘寶。七手八腳螃蟹燈倒戲清波,巨大口髯鯰魚燈平吞綠藻。銀蛾鬥彩,雪柳爭輝。魚龍沙戲,七真五老獻丹書;吊掛流蘇,九夷八蠻來進寶。村裡社鼓,隊隊喧闐;百戲貨郎,樁樁鬥巧。轉燈兒一來一往,吊燈兒或仰或垂。琉璃瓶映美女奇花,雲母障並瀛州閬苑。王孫爭看小欄下,蹴鞠齊雲;仕女相攜高樓上,嬌嬈炫色。卦肆雲集,相幙星羅:講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榮枯有準。又有那站高坡打談的,詞曲楊恭;到看這扇響鈸游腳僧,演說三藏。賣元宵的高堆果餡,粘梅花的齊插枯枝。剪春娥,鬢邊斜插鬧東風;禱涼釵,頭上飛金光耀日。圍屏畫石崇之錦帳,珠簾繪梅月之雙清。雖然覽不盡鰲山景,也應豐登快活年。
月娘看了一回,見樓下人亂,就和李嬌兒各歸席上吃酒去了。惟有潘金蓮、孟玉樓同兩個唱的,只顧搭伏著樓窗子望下觀看。那潘金蓮一徑把白綾襖袖子兒摟著,顯他那遍地金掏袖兒,露出那十指春蔥來,帶著六個金馬鐙戒指兒,探著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兒,把嗑的瓜子皮兒都吐落在人身上,和玉樓兩個嘻笑不止。一回指道:“大姐姐,你來看,那家房檐下掛的兩盞繡球燈,一來一往,滾上滾下,倒好看。”一回又道:“二姐姐,你來看,這對門架子上,挑著一盞大魚燈,下面還有許多小魚鱉蟹兒,跟著他倒好耍子。”一回又叫:“三姐姐,你看,這首里這個婆兒燈,那個老兒燈。”正看著,忽然一陣風來,把個婆兒燈下半截割了一個大窟窿。婦人看見,笑個不了,引惹的那樓下看燈的人,挨肩擦背,仰望上瞧,通擠匝不開,都壓[足羅][足羅]兒。內中有幾個浮浪子弟,直指著談論。一個說道: “一定是那公侯府里出來的宅眷。”一個又猜:“是貴戚王孫家艷妾,來此看燈。不然如何內家妝束?”又一個說道:“莫不是院中小娘兒?是那大人家叫來這裡看燈彈唱。”又一個走過來說道:“只我認的,你們都猜不著。這兩個婦人,也不是小可人家的,他是閻羅大王的妻,五道將軍的妾,是咱縣門前開生藥鋪、放官吏債西門大官人的婦女。你惹他怎的?想必跟他大娘來這裡看燈。這個穿綠遍地金比甲的,我不認的。那穿大紅遍地金比甲兒,上戴著個翠面花兒的,倒好似賣炊餅武大郎的娘子。大郎因為在王婆茶坊內捉姦,被大官人踢死了。把他娶在家裡做妾。後次他小叔武鬆告狀,誤打死了皂隸李外傳,被大官人墊發充軍去了。如今一二年不見出來,落的這等標緻了。”正說著,吳月娘見樓下圍的人多了,叫了金蓮、玉樓席坐下,聽著兩個粉頭彈唱燈詞,飲酒。
坐了一回,月娘要起身,說道:“酒夠了,我和二娘先行一步,留下他姊妹兩個再坐一回兒,以盡二娘之情。今日他爹不在家,家裡無人,光丟著些丫頭們,我不放心。”這李瓶兒那裡肯放,說道:“好大娘,奴沒盡心也是的。今日大節間,燈兒也沒點,飯兒也沒上,就要家去,就是西門爹不在家中,還有他姑娘們哩,怕怎的?待月色上來,奴送四位娘去。”月娘道:“二娘,不是這等說。我又不大十分用酒,留下他姊妹兩個,就同我一般。”李瓶兒道:“大娘不用,二娘也不吃一鐘,也沒這個道理。想奴前日在大娘府上,那等鐘鐘不辭,眾位娘竟不肯饒我。今日來到奴這湫窄之處,雖無甚物供獻,也盡奴一點勞心。”於是拿大銀鐘遞與李嬌兒,說道:“二娘好歹吃一杯兒。大娘,奴不敢奉大杯,只奉小杯兒罷。”於是滿斟遞與月娘。兩個唱的,月娘每人與他二錢銀子。待的李嬌兒吃過酒,月娘就起身,又囑咐玉樓、金蓮道:“我兩個先去,就使小廝拿燈籠來接你們,也就來罷。家裡沒人。”玉樓應諾。李瓶兒送月娘、李嬌兒到門首,上轎去了。歸到樓上,陪玉樓、金蓮飲酒,看看天晚,樓上點起燈來,兩個唱的彈唱飲酒,不在話下。
卻說西門慶那日同應伯爵、謝希大兩個,家中吃了飯,同往燈市裡游玩。到了獅子街東口,西門慶因為月娘眾人都在李瓶兒家吃酒,恐怕他兩個看見,就不往西街去看大燈,只到賣紗燈的跟前就回了。不想轉過灣來,撞遇孫寡嘴、祝實念,唱喏說道:“連日不會哥,心中渴想。”見了應伯爵、謝希大罵道:“你兩個天殺的好人兒,你來和哥游玩,就不說叫俺一聲兒!”西門慶道:“祝兄弟,你錯怪了他兩個,剛纔也是路上相遇。”祝實念道:“如今看了燈往那裡去?”西門慶道:“同眾位兄弟到大酒樓上吃三杯兒,不是也請眾兄弟家去,今日房下們都往人家吃酒去了。”祝實念道:“比是哥請俺每到酒樓上,何不往裡邊望望李桂姐去?只當大節間拜拜年,去混他混。前日俺兩個在他家,他望著俺們好不哭哩!說他從臘里不好到如今,大官人通影邊兒不進去看他看。哥今日倒閑,俺們情願相伴哥進去走走。” 西門慶因記掛晚夕李瓶兒有約,故推辭道:“今日我還有小事,明日去罷。”怎禁這夥人死拖活拽,於是同進院中去。正是:
柳底花陰壓路塵,一回游賞一回新。不知買盡長安笑,活得蒼生幾戶貧?
西門慶同眾人到了李家,桂卿正打扮著在門首站立,一面迎接入中堂相見了。祝實念就高叫道:“快請三媽出來!還虧俺眾人,今日請的大官人來了。”少頃,老虔婆扶拐而出,與西門慶見禮畢,說道:“老身又不曾怠慢了姐夫,如何一向不進來看看姐兒?想必別處另敘了新表子來。”祝實念插口道:“你老人家會猜算,俺大官人近日相了個絕色的表子,每日只在那裡走,不想你家桂姐兒。剛纔不是俺二人在燈市裡撞見,拉他來,他還不來哩!媽不信,問孫伯修就是了。”因指著應伯爵、謝希大說道:“這兩個天殺的,和他都是一路神祇。”老虔婆聽了,哈哈笑道:“好應二哥,俺家沒惱著你,如何不在姐夫面前美言一句兒?雖故姐夫裡邊頭絮兒多,常言道:好子弟不嫖一個粉頭,天下錢眼兒都一樣。不是老身誇口說,我家桂姐也不醜,姐夫自有眼,今也不消人說。”孫寡嘴道:“我是老實說,哥如今新敘的這個表子,不是裡面的,是外面的表子。”西門慶聽了,趕著孫寡嘴只顧打,說道:“老媽,你休聽這天災人禍的老油嘴,老殺才!”孫寡嘴和眾人笑成一塊。西門慶向袖中掏出三兩銀子來,遞與桂卿:“大節間,我請眾朋友。”桂卿不肯接,遞與老媽。老媽說道:“怎麼的?姐夫就笑話我家,大節下拿不出酒菜兒管待列位老爹?又教姐夫壞鈔,拿出銀子。顯的俺們院裡人家只是愛錢了。”應伯爵走過來說道:“老媽,你依我收了,快安排酒來俺們吃。”那虔婆說道:“這個理上卻使不得。”一壁推辭,一壁把銀子接來袖了,深深道了個萬福,說道:“謝姐夫的佈施。”應伯爵道:“媽,你且住。我說個笑話兒你聽:一個子弟在院中嫖小娘兒。那一日做耍,裝做貧子進去。老媽見他衣服襤縷,不理他。坐了半日,茶也不拿出來。子弟說:‘媽,我肚飢,有飯尋些來吃。’老媽道:‘米囤也曬,那討飯來?’子弟又道:‘既沒飯,有水拿些來,我洗臉。’老媽道:‘少挑水錢,連日沒送水來。’這子弟向袖中取出十兩一錠銀子,放在桌上,教買米雇水去。慌的老媽沒口子道:‘姐夫吃了臉洗飯,洗了飯吃臉!’”把眾人都笑了。虔婆道:“你還是這等快取笑,可可兒的來,自古有恁說沒這事。”應伯爵道:“你拿耳朵來,我對你說:大官人新近請了花二哥表子──後巷的吳銀兒了,不要你家桂姐哩!”虔婆笑道:“我不信,俺桂姐今日不是強口,比吳銀兒還比得過。我家與姐夫是快刀兒割不斷的親戚。姐夫是何等人兒?他眼裡見得多,著緊處,金子也估出個成色來!”說畢,入去收拾酒菜去了。
少頃,李桂姐出來,家常輓著一窩絲杭州攢,金縷絲釵,翠梅花鈿兒,珠子箍兒,金籠墜子,上穿白綾對襟襖兒,下著紅羅裙子,打扮的粉妝玉琢,望下道了萬福,與桂卿一邊一個打橫坐下。須臾,泡出茶來,桂卿、桂姐每人遞了一盞,陪著吃畢。保兒就來打抹春台,才待收拾擺放案酒,忽見帘子外探頭舒腦,有幾個穿襤縷衣者──謂之架兒,進來跪下,手裡拿著三四升瓜子兒:“大節間,孝順大老爹。”西門慶只認頭一個叫於春兒,問:“你們那幾個在這裡?”於春道:“還有段綿紗、青聶鉞,在外邊伺候。”段綿紗進來,看見應伯爵在里,說道:“應爹也在這裡。”連忙磕了頭。西門慶吩咐收了他瓜子兒,打開銀包兒,捏一兩一塊銀子掠在地下。於春兒接了,和眾人扒在地下磕了個頭,說道:“謝爹賞賜。”往外飛跑。有《朝天子》單道架兒行藏:
這家子打和,那家子撮合。他的本分少,虛頭大,一些兒不巧又騰挪,繞院里都踅過。席面上幫閑,把牙兒閑嗑。攘一回才散伙,賺錢又不多。歪廝纏怎麼?他在虎口裡求津唾。
西門慶打發架兒出門,安排酒上來吃。桂姐滿泛金杯,雙垂紅袖,餚烹異品,果獻時新,倚翠偎紅,花濃酒艷。酒過兩巡,桂卿、桂姐一個彈箏,一個琵琶,兩個彈著唱了一套《霽景融和》。正唱在熱鬧處,見三個穿青衣黃板鞭者──謂之圓社,手裡捧著一隻燒鵝,提著兩瓶老酒,大節間來孝順大官人,向前打了半跪。西門慶平昔認的,一個喚白禿子,一個喚小張閑,一個是羅回子,因說道:“你們且外邊候候,待俺們吃過酒,踢三跑。”於是向桌子上拾了四盤嗄飯、一大壺酒、一碟點心,打發眾圓社吃了,整理氣毬伺候。西門慶吃了一回酒,出來外面院子里,先踢了一跑。次教桂姐上來,與兩個圓社踢。一個揸頭,一個對障,勾踢拐打之間,無不假喝彩奉承。就有些不到處,都快取過去了。反來向西門慶面前討賞錢,說:“桂姐的行頭,就數一數二的,強如二條巷董官女兒數十倍。”當下桂姐踢了兩跑下來,使的塵生眉畔,汗濕腮邊,氣喘吁吁,腰肢睏乏。袖中取出春扇兒搖涼,與西門慶攜手,看桂卿與謝希大、張小閑踢行頭。白禿子、羅回子在旁虛撮腳兒等漏,往來拾毛。亦有《朝天子》一詞,單表這踢圓的始末:
在家中也閑,到處刮涎,生理全不乾,氣毬兒不離在身邊,每日街頭站。窮的又不趨,富貴他偏羡。從早晨只到晚,不得甚飽餐。轉不得大錢,他老婆常被人包占。
西門慶正看著眾人在院內打雙陸、踢氣毬,飲酒,只見玳安騎馬來接,悄悄附耳低言道:“大娘、二娘家去了。花二娘叫小的請爹早些過去哩!”這西門慶聽了,暗暗叫玳安:“把馬弔在後門邊,等著我。”於是酒也不吃,拉桂姐到房中,只坐了一回兒,就出來推凈手,於後門上馬,一溜煙走了。應伯爵使保兒去拉扯,西門慶只說:“我家裡有事。”那裡肯轉來!教玳安兒拿了一兩五錢銀子打發三個圓社。李家恐怕他又往後巷吳銀兒家去,使丫鬟直跟至院門首方回。應伯爵等眾人,還吃到二更才散。正是:
笑罵由他笑罵,歡娛我且歡娛。
第十六回 西門慶擇吉佳期 應伯爵追歡喜慶
詩曰:
傾城傾國莫相疑,巫水巫雲夢亦痴。紅粉情多銷駿骨,金蘭誼薄惜蛾眉。 溫柔鄉裡精神健,窈窕風前意態奇。村子不知春寂寂,千金此夕故踟躕。
話說當日西門慶出離院門,玳安跟馬,逕到獅子街李瓶兒家,見大門關著,就知堂客轎子家去了。玳安叫馮媽媽開了門,西門慶進來。李瓶兒在堂中秉燭,花冠齊整,素服輕盈,正倚簾櫳盼望。見西門慶來,忙移蓮步,款促湘裙,下階迎接,笑道:“你早來些兒,他三娘、五娘還在這裡,只剛纔起身去了。今日他大娘去的早,說你不在家。那裡去了?”西門慶道:“今日我和應二哥、謝子純早晨看燈,打你門首過去來。不想又撞見兩個朋友,拉去院里,撞到這咱晚。我恐怕你這裡等候,小廝去時,教我推凈手,打後門跑了。不然必吃他們掛住了,休想來的成。”李瓶兒道:“適間多謝你重禮。他娘們又不肯坐,只說家裡沒人,教奴到沒意思的。”於是重篩美酒,再整佳餚,堂中把花燈都點上,放下暖簾來。金爐添獸炭,寶篆爇龍涎。婦人遞酒與西門慶,磕下頭去說道:“拙夫已故,舉眼無親。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與奴作個主兒,休要嫌奴醜陋,奴情願與官人鋪床疊被,與眾位娘子作個姊妹,奴自己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說著滿眼淚落。西門慶一手接酒,一手扯他道:“你請起來。既蒙你厚愛,我西門慶銘刻於心。待你孝服滿時,我自有處,不勞你費心。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咱每且吃酒。”西門慶吃畢,亦滿斟一杯回奉。婦人吃畢,安席坐下。馮媽媽單管廚下。須臾,拿面上來吃。西門慶因問道:“今日唱的是那兩個?”李瓶兒道:“今日是董嬌兒、韓金釧兒兩個。臨晚,送他三娘、五娘家中討花兒去了。”兩個在席上交杯換盞飲酒,繡春、迎春兩個在旁斟酒下菜伏侍。只見玳安上來,與李瓶兒磕頭拜壽。李瓶兒連忙起身還了個萬福,吩咐迎春教老馮廚下看壽麵點心下飯,拿一壺酒與玳安吃。西門慶吩咐:“吃了早些回家去罷。”李瓶兒道:“到家裡,你娘問,休說你爹在這裡。”玳安道:“小的知道,只說爹在裡邊過夜。明日早來接爹就是了。”西門慶點了點頭兒,當下把李瓶兒喜歡的要不的,說道:“好個乖孩子,眼裡說話。”又叫迎春拿二錢銀子與他節間買瓜子兒嗑:“明日你拿個樣兒來,我替你做雙好鞋兒穿。”那玳安連忙磕頭說:“小的怎敢?”走到下邊吃了酒飯,帶馬出門。馮媽媽把大門關上了拴。
李瓶兒同西門慶猜枚吃了一回,又拿一副三十二扇象牙牌兒,桌上鋪茜紅苫條,兩個抹牌飲酒。吃一回,吩咐迎春房裡秉燭。原來花子虛死了,迎春、繡春都已被西門慶耍了,以此凡事不避,教他收拾鋪床,拿果盒杯酒。又在床上紫錦帳里,婦人露著粉般身子,西門慶香肩相並,玉體廝挨。兩個看牌,拿大鐘飲酒。因問西門慶:“你那邊房子幾時收拾?”西門慶道:“且待二月間興工,連你這邊一所通身打開,與那邊花園取齊。前邊起蓋個山子捲棚,花園耍子。後邊還蓋三間玩花樓。”婦人因指道:“奴這床後茶葉箱內,還藏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蠟、兩罐子水銀、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來,替我賣了銀子,湊著你蓋房子使。你若不嫌奴醜陋,到家好歹對大娘說,奴情願與娘們做個姊妹,隨問把我做第幾個也罷。親親,奴舍不的你。”說著,眼淚紛紛的落將下來。西門慶忙把汗巾兒抹拭,說道:“你的情意,我已盡知。待你這邊孝服滿,我那邊房子蓋了才好。不然娶你過去,沒有住房。”婦人道:“既有實心娶奴家去,到明日好歹把奴的房蓋的與他五娘在一處,奴舍不的他好個人兒,與後邊孟家三娘,見了奴且親熱。兩個天生的打扮,也不象兩個姊妹,只象一個娘兒生的一般。惟有他大娘性兒不是好的,快眉眼裡掃人。”西門慶說道:“俺吳家的這個拙荊,他到是好性兒哩。不然手下怎生容得這些人?明日這邊與那邊一樣,蓋三間樓與你居住,安兩個角門兒出入。你心下如何?”婦人道:“我的哥哥,這等才可奴的意!”於是兩個顛鸞倒鳳,淫欲無度。狂到四更時分,方纔就寢。枕上並肩交股,直睡到次日飯時不起來。
婦人且不梳頭,迎春拿進粥來,只陪著西門慶吃了半盞粥兒,又拿酒來,二人又吃。原來李瓶兒好馬爬著,教西門慶坐在枕上,他倒插花往來自動。兩個正在美處,只見玳安兒外邊打門,騎馬來接。西門慶喚他在窗下問他話。玳安說:“家中有三個川廣客人,在家中坐著。有許多細貨要科兌與傅二叔,只要一百兩銀子押合同,約八月中找完銀子。大娘使小的來請爹家去理會此事。”西門慶道:“你沒說我在這裡?”玳安道:“小的只說爹在桂姨家,沒說在這裡。”西門慶道:“你看不曉事!教傅二叔打發他便了,又來請我怎的?”玳安道:“傅二叔講來,客人不肯,直等爹去,方纔批合同。”李瓶兒道:“既是家中使孩子來請,買賣要緊,你不去,惹的大娘不怪麽?”西門慶道:“你不知,賊蠻奴才,行市遲,貨物沒處發兌,才上門脫與人。若快時,他就張致了。滿清河縣,除了我家鋪子大,發貨多,隨問多少時,不怕他不來尋我。”婦人道:“買賣不與道路為仇,只依奴到家打發了再來。往後日子多如柳葉兒哩。”西門慶於是依李瓶兒之言,慢慢起來,梳頭凈面,戴網巾,穿衣服。李瓶兒收拾飯與他吃了,西門慶一直帶著個眼紗,騎馬來家。
鋪子里有四五個客人,等候秤貨兌銀。批了合同,打發去了。走到潘金蓮房中,金蓮便問:“你昨日往那裡去來?實說便罷,不然我就嚷的塵鄧鄧的。”西門慶道: “你們都在花家吃酒,我和他們燈市裡走了走,就同往裡邊吃酒,過一夜。今日小廝接我方纔來家。”金蓮道:“我知小廝去接,那院里有你魂兒?罷麽,賊負心,你還哄我哩!那淫婦昨日打發俺們來了,弄神弄鬼的。晚夕叫了你去,[入日]搗了一夜,[入日]搗的了,才放來了。玳安這賊囚根子,久慣兒牢成,對著他大娘又一樣話兒,對著我又是一樣話兒。先是他回馬來家,他大娘問他:‘你爹怎的不來?在誰家吃酒哩?’他回說:‘和傅二叔眾人看了燈回來,都在院里李桂姨家吃酒,叫我明早接去哩。”落後我叫了問他,他笑不言語。問的急了,才說:‘爹在獅子街花二娘那裡哩!’賊囚根,他怎的就知我和你一心一話!想必你叫他說來。”西門慶道:“我那裡教他?”於是隱瞞不住,方纔把李瓶兒“晚夕請我去到那裡,與我遞酒,說空過你們來了。又哭哭啼啼告訴我說,他沒人手,後半截空,晚夕害怕,一心要教我娶他。問幾時收拾這房子。他還有些香燭細貨,也值幾百兩銀子,教我會經紀,替他打發。銀子教我收,湊著蓋房子。上緊修蓋,他要和你一處住,與你做個姊妹,恐怕你不肯。”婦人道:“我也不多著個影兒在這裡,巴不的來總好。我這裡也空落落的,得他來與老娘做伴兒。自古舡多不礙港,車多不礙路,我不肯招他,當初那個怎麼招我來?攙奴甚麼分兒也怎的?倒只怕人心不似奴心。你還問聲大姐姐去。”西門慶道:“雖故是恁說,他孝服未滿哩。”說畢,婦人與西門慶脫白綾襖,袖子里滑浪一聲掉出個物件兒來,拿在手裡沉甸甸的,彈子大,認了半日,竟不知甚麼東西。但見:
原是番兵出產,逢人薦轉在京。身軀小內玲瓏。得人輕借力,輾轉作蟬鳴。解使佳人心顫,慣能助腎威風。號稱金面勇先鋒。戰降功第一,揚名勉子鈴。
婦人認了半日,問道:“是甚麼東西兒?怎和把人半邊胳膊都麻了?”西門慶笑道:“這物件你就不知道了,名喚做勉鈴,南方勉甸國出來的。好的也值四五兩銀子。”婦人道:“此物使到那裡?”西門慶道:“先把他放入爐內,然後行事,妙不可言。”婦人道:“你與李瓶兒也乾來?”西門慶於是把晚間之事,從頭告訴一遍。說得金蓮淫心頓起,兩個白日里掩上房門,解衣上床交歡。正是:
不知子晉緣何事,才學吹簫便作仙。
話休饒舌。一日西門慶會了經紀,把李瓶兒的香蠟等物,都秤了斤兩,共賣了三百八十兩銀子。李瓶兒只留下一百八十兩盤纏,其餘都付與西門慶收了,湊著蓋房使。教陰陽擇用二月初八日興土動工。將五百兩銀子委付大家人來招並主管賁四,卸磚瓦木石,管工計帳。這賁四名喚賁第傳,年少生的浮浪囂虛,百能百巧。原是內相勤兒出身,因不守本分,被趕出來。初時跟著人做兄弟,次後投入大人家做家人,把人家奶子拐出來做了渾家,卻在故衣行做經紀。琵琶簫管都會。西門慶見他這般本事,常照管他在生藥鋪中秤貨討人錢使。以此凡大小事情,少他不得。當日賁四、來招督管各作匠人興工。先拆毀花家那邊舊房,打開牆垣,築起地腳,蓋起捲棚山子、各亭台耍子去處。非止一日,不必盡說。
光陰迅速,日月如梭。西門慶起蓋花園,約個月有餘。卻是三月上旬,乃花子虛百日。李瓶兒預先請過西門慶去,和他計議,要把花子虛靈燒了:“房子賣的賣,不的,你著人來看守。你早把奴娶過去罷!隨你把奴作第幾個,奴情願伏侍你鋪床疊被。”說著淚如雨下。西門慶道:“你休煩惱。我這話對房下和潘五姐也說過了,直待與你把房蓋完,那時你孝服將滿,娶你過門不遲。”李瓶兒道:“你既有真心娶奴,先早把奴房攛掇蓋了。娶過奴去,到你家住一日,死也甘心。省得奴在這裡度日如年。”西門慶道:“你的話,我知道了。”李瓶兒道:“再不的,我燒了靈,先搬在五娘那邊住兩日。等你蓋了新房子,搬移不遲。你好歹到家和五娘說,我還等你的話。這三月初十日,是他百日,我好念經燒靈。”西門慶應諾,與婦人歇了一夜。
到次日來家,一五一十對潘金蓮說了。金蓮道:“可知好哩!奴巴不的騰兩間房與他住。你還問聲大姐姐去。我落得河水不洗船。”西門慶一直走到月娘房裡來,月娘正梳頭。西門慶把李瓶兒要嫁一節,從頭至尾說一遍。月娘道:“你不好娶他的。他頭一件,孝服不滿;第二件,你當初和他男子漢相交;第三件,你又和他老婆有連手,買了他房子,收著他寄放的許多東西。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我聞得人說,他家房族中花大是個刁徒潑皮。倘一時有些聲口,倒沒的惹虱子頭上搔。奴說的是好話。趙錢孫李,你依不依隨你!”幾句說的西門慶閉口無言。走出前廳來,坐在椅子上沉吟:又不好回李瓶兒話,又不好不去的。尋思了半日,還進入金蓮房裡來。金蓮問道:“大姐姐怎麼說?”西門慶把月娘的話告訴了一遍。金蓮道:“大姐姐說的也是。你又買了他房子,又娶他老婆,當初又與他漢子相交,既做朋友,沒絲也有寸,交官兒也看喬了。”西門慶道:“這個也罷了。到只怕花大那廝沒圈子跳,知道挾制他孝服不滿,在中間鬼渾。怎生計較?我如今又不好回他的。”金蓮道:“呸!有甚難處的事?你到那裡只說:‘我到家對五娘說來,他的樓上堆著許多藥料,你這家伙去到那裡沒處堆放,亦發再寬待些時,你這邊房子也七八蓋了,攛掇匠人早些裝修油漆停當,你這裡孝服也將滿。那裡娶你過去,卻不齊備些。強似搬在五娘樓上,葷不葷,素不素,擠在一處甚麼樣子!’管情他也罷了。”
西門慶聽言大喜,那裡等的時分,就走到李瓶兒家。婦人便問:“所言之事如何?”西門慶道:“五娘說來,一發等收拾油漆你新房子,你搬去不遲。如今他那邊樓上,堆的破零零的,你這些東西過去那裡堆放?還有一件打攪,只怕你家大伯子說你孝服不滿,如之奈何?”婦人道:“他不敢管我的事。休說各衣另飯,當官寫立分單,已倒斷開了,只我先嫁由爹娘,後嫁由自己。常言:嫂叔不通問,大伯管不的我暗地裡事。我如今見過不的日子,他顧不的我。他但若放出個屁來,我教那賊花子坐著死不敢睡著死。大官人你放心,他不敢惹我。”因問:“你這房子,也得幾時方收拾完備?”西門慶道:“我如今吩咐匠人,先替你蓋出這三間樓來,及至油漆了,也到五月頭上。”婦人道:“我的哥哥,你上緊些。奴情願等到那時候也罷。”說畢,丫鬟擺上酒,兩個歡娛飲酒過夜。西門慶自此,沒三五日不來,俱不必細說。
光陰迅速,西門慶家中已蓋了兩月房屋。三間玩花樓,裝修將完,只少捲棚還未安磉。一日,五月蕤賓時節,正是:
家家門插艾葉,處處戶掛靈符。
李瓶兒治了一席酒,請過西門慶來,一者解粽,二者商議過門之事。擇五月十五日,先請僧人念經燒靈,然後西門慶這邊擇娶婦人過門。西門慶因問李瓶兒道:“你燒靈那日,花大、花三、花四請他不請?”婦人道:“我每人把個帖子,隨他來不來!”當下計議已定,單等五月十五日,婦人請了報恩寺十二眾僧人,在家念經除靈。
西門慶那日封了三錢銀子人情,與應伯爵做生日。早晨拿了五兩銀子與玳安,教他買辦置酒,晚夕與李瓶兒除服。卻教平安、畫童兩個跟馬,約午後時分,往應伯爵家來。那日在席者謝希大、祝實念、孫天化、吳典恩、雲理守、常峙節連新上會賁第傳十個朋友,一個不少。又叫了兩個小優兒彈唱。遞畢酒,上坐之時,西門慶叫過兩個小優兒,認的頭一個是吳銀兒兄弟,名喚吳惠。那一個不認的,跪下說道:“小的是鄭愛香兒的哥,叫鄭奉。”西門慶坐首席,每人賞二錢銀子。吃到日西時分,只見玳安拿馬來接,向西門慶耳邊悄悄說道:“二娘請爹早些去。”西門慶與了他個眼色,就往下走。被應伯爵叫住問道:“賊狗骨頭兒,你過來實說。若不實說,我把你小耳朵擰過一邊來,你應爹一年有幾個生日?恁日頭半天里就拿馬來,端的誰使你來?或者是你家中那娘使了你來?或者是裡邊十八子那裡?你若不說,過一百年也不對你爹說,替你這小狗禿兒娶老婆。”玳安只說道:“委的沒人使小的。小的恐怕夜緊,爹要起身早,拿馬來伺候。”應伯爵奈何了他一回,見不說,便道:“你不說,我明日打聽出來,和你這小油嘴兒算帳。”於是又斟了一鐘酒,拿了半碟點兒,與玳安下邊吃去。
良久,西門慶下來更衣,叫玳安到僻靜處問他話:“今日花家有誰來?”玳安道:“花三往鄉裡去了。花四家裡害眼,都沒人來。只有花大家兩口子來。吃了一日齋飯,他漢子先家去了,只有他老婆,臨去,二娘叫到房裡,與了他十兩銀子,兩套衣服。還與二娘磕了頭。”西門慶道:“他沒說什麼?”玳安道:“他一字沒敢題甚麼,只說到明日二娘過來,他三日要來爹家走走。”西門慶道:“他真個說此話來?”玳安道:“小的怎敢說謊。”西門慶聽了,滿心歡喜。又問:“齋供了畢不曾?”玳安道:“和尚老早就去了,靈位也燒了。二娘說請爹早些過去。”西門慶道:“我知道了,你處邊看馬去。”這玳安正往外走,不想應伯爵在過道內聽,猛可叫了一聲,把玳安嚇了一跳。伯爵罵道:“賊小骨頭兒!你不對我說,我怎的也聽見了?原來你爹兒們乾的好繭兒!”西門慶道:“怪狗才,休要倡揚。”伯爵道:“你央我央兒,我不說便了。”於是走到席上,如此這般,對眾人說了一回。把西門慶拉著說道:“哥,你可成個人!有這等事,就掛口不對兄弟們說聲兒?就是花大有些話說,哥只吩咐俺們一聲,等俺們和他說,不怕他不依。他若敢道個不字,俺們就與他結下個大疙瘩。端的不知哥這親事成了不曾?哥一一告訴俺們。比來相交朋友做甚麼?哥若有使令去處,兄弟情願火里火去,水裡水去。弟兄們這等待你,哥還只瞞著不說。”謝希大接過說道:“哥若不說,俺們明日倡揚的裡邊李桂姐、吳銀兒知道了,大家都不好意思的。”西門慶笑道:“我教眾位得知罷,親事已都停當了。”謝希大道:“哥到明日娶嫂子過門,俺們賀哥去。哥好歹叫上四個唱的,請俺們吃喜酒。”西門慶道:“這個不消說,一定奉請列位兄弟。”祝實念道:“比時明日與哥慶喜,不如咱如今替哥把一杯兒酒,先慶了喜罷。”於是叫伯爵把酒,謝希大執壺,祝實念捧菜,其餘都陪跪。把兩個小優兒也叫來跪著,彈唱一套《十三腔》“喜遇吉日”,一連把西門慶灌了三四鐘酒。祝實念道:“哥,那日請俺們吃酒,也不要少了鄭奉、吳惠兩個。”因定下:“你二人好歹去。”鄭奉掩口道:“小的們一定伺候。”須臾,遞酒畢,各歸席坐下。又吃了一回。看看天晚,那西門慶那裡坐的住,趕眼錯起身走了。應伯爵還要攔門不放,謝希大道:“應二哥,你放哥去罷。休要誤了他的事,教嫂子見怪。”
那西門慶得手上馬,一直走了。到了獅子街,李瓶兒摘去孝髻,換上一身艷服。堂中燈火熒煌,預備下一桌齊整酒席,上面獨獨安一張交椅,讓西門慶上坐。丫鬟執壺,李瓶兒滿斟一杯遞上去,磕了四個頭,說道:“今日靈已燒了,蒙大官人不棄,奴家得奉巾櫛之歡,以遂於飛之願。”行畢禮起來。西門慶下席來,亦回遞婦人一杯,方纔坐下。因問:“今日花大兩口子沒說什麼?”李瓶兒道:“奴午齋後,叫他進到房中,就說大官人這邊親事。他滿口說好,一句閑話也無。只說明日三日里,教他娘子兒來咱家走走。奴與他十兩銀子,兩套衣服,兩口子歡喜的要不的。臨出門,謝了又謝。”西門慶道:“他既恁說,我容他上門走走也不差甚麼。但有一句閑話,我不饒他。”李瓶兒道:“他若放辣騷,奴也不放過他。”於是銀鑲鐘兒盛著南酒,繡春斟了送上,李瓶兒陪著吃了幾杯。真個是年隨情少,酒因境多。李瓶兒因過門日子近了,比常時益發歡喜,臉上堆下笑來,問西門慶道:“方纔你在應家吃酒,玳安來請你,那邊沒人知道麽?”西門慶道:“又被應花子猜著,逼勒小廝說了幾句,鬧混了一場。諸弟兄要與我賀喜,喚唱的,做東道,又齊攢的幫襯,灌上我幾杯。我趕眼錯就走出來,還要攔阻,又說好歹,放了我來。”李瓶兒道:“他們放了你,也還解趣哩。”西門慶看他醉態顛狂,情眸眷戀,一霎的不禁胡亂。兩個口吐丁香,臉偎仙杏,李瓶兒把西門慶抱在懷裡叫道:“我的親哥!你既真心要娶我,可趁早些。你又往來不便,休丟我在這裡日夜懸望。”說畢翻來倒去,攪做一團,真個是:
情濃胸湊緊,款洽臂輕籠;倦把銀缸照,猶疑是夢中。
第十七回 宇給事劾倒楊提督 李瓶兒許嫁蔣竹山
詩曰:
早知君愛歇,本自無容妒;誰使恩情深,今來反相誤。 愁眠羅帳曉,泣坐金閨暮;獨有夢中魂,猶言意如故。
話說五月二十日,帥府周守備生日。西門慶封五星分資、兩方手帕,打選衣帽齊整,騎匹大白馬,四個小廝跟隨,往他家拜壽。席間也有夏提刑、張團練、荊千戶、賀千戶一班武官兒飲酒,鼓樂迎接,搬演戲文。玳安接了衣裳,回馬來家。到日西時分,又騎馬去接,走到西街口上,撞見馮媽媽,問道:“馮媽媽那裡去?”馮媽媽道:“你二娘使我來請你爹。雇銀匠整理頭面完備,今日送來,請你爹那裡瞧去。你二娘還和你爹說話哩!”玳安道:“俺爹今日在守備府周老爺處吃酒,我如今接去。你老人家回罷。等我到那裡,對爹說就是了。”馮媽媽道:“累你好歹說聲,你二娘等著哩!”這玳安打馬逕到守備府。眾官員正飲酒間,玳安走到西門慶席前,說道:“小的回馬家來時,在街口撞遇馮媽媽,二娘使了來說,雇銀匠送了頭面來了,請爹瞧去,還要和爹說話哩。”西門慶聽了,就要起身,那周守備那裡肯放,攔門拿巨杯相勸。西門慶道:“蒙大人見賜,寧可飲一杯,還有些小事,不能盡情,恕罪,恕罪!”於是一飲而盡,辭周守備上馬,逕到李瓶兒家。
婦人接著,茶湯畢,西門慶吩咐玳安回馬家去,明日來接。玳安去了。李瓶兒叫迎春盒兒內取出頭面來,與西門慶過目。黃烘烘火焰般一副好頭面,收過去,單等二十四日行禮,出月初四日準娶。婦人滿心歡喜,連忙安排酒來,和西門慶暢飲開懷。吃了一回,使丫鬟房中搽抹涼席乾凈。兩個在紗帳之中,香焚蘭麝,衾展鮫綃,脫去衣裳,並肩疊股,飲酒調笑。良久,春色橫眉,淫心蕩漾。西門慶先和婦人雲雨一回,然後乘著酒興,坐於床上,令婦人橫躺於衽席之上,與他品簫。但見:
不竹不絲不石,肉音別自唔咿。流蘇瑟瑟碧紗垂,辨不出宮商角徵。 一點櫻桃欲綻,纖纖十指頻移。深吞添吐兩情痴,不覺靈犀味美。 [紗帳香飄蘭麝,娥眉輕把蕭吹。雪白玉體透香帷,禁不住魂飛魄揚。 一點櫻桃小口,兩隻手賽柔荑,才郎情動囑奴知,不覺靈犀味美。]
西門慶醉中戲問婦人:“當初花子虛在時,也和他乾此事不乾?”婦人道:“他逐日睡生夢死,奴那裡耐煩和他乾這營生!他每日只在外邊胡撞,就來家,奴等閑也不和他沾身。況且老公公在時,和他另在一間房睡著,我還把他罵的狗血噴了頭。好不好,對老公公說了,要打倘棍兒。奴與他這般頑耍,可不硶殺奴罷了!誰似冤家這般可奴之意,就是醫奴的藥一般。白日黑夜,教奴只是想你。”兩個耍一回,又幹了一回。旁邊迎春伺候下一個小方盒,都是各樣細巧果品,小金壺內滿泛瓊漿。從黃昏掌上燈燭,且乾且歇,直耍到一更時分。只聽外邊一片聲打的大門響,使馮媽媽開門瞧去,原來是玳安來了。西門慶道:“我吩咐明日來接,這咱晚又來做甚麼?”因叫進來問他。那小廝慌慌張張走到房門首,因西門慶與婦人睡著,又不敢進來,只在簾外說道:“姐姐、姐夫都搬來了,許多箱籠在家中。大娘使我來請爹,快去計較話哩。”這西門慶聽了,只顧猶豫:“這咱晚,端的有甚緣故?須得到家瞧瞧。”連忙起來。婦人打發穿上衣服,做了一盞暖酒與他吃。
打馬一直到家,只見後堂中秉著燈燭,女兒女婿都來了,堆著許多箱籠床帳家伙,先吃了一驚,因問:“怎的這咱來家?”女婿陳敬濟磕了頭,哭說:“近日朝中,俺楊老爺被科道官參論倒了。聖旨下來,拿送南牢問罪。門下親族用事人等,都問擬枷充軍。昨日府中楊乾辦連夜奔來,透報與父親知道。父親慌了,教兒子同大姐和些家伙箱籠,且暫在爹家中寄放,躲避些時。他便起身往東京我姑娘那裡,打聽消息去了。待事寧之日,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西門慶問:“你爹有書沒有?” 陳敬濟道:“有書在此。”向袖中取出,遞與西門慶。折開觀看,上面寫道:
眷生陳洪頓首書奉大德西門慶親家台覽:餘情不敘。茲因北虜犯邊,搶過雄州地界,兵部王尚書不發救兵,失誤軍機,連累朝中楊老爺,俱被科道官參劾太重。聖旨惱怒,拿下南牢監禁,會同三法司審問。其門下親族用事人等,俱照例發邊衛充軍。生一聞消息,舉家驚惶,無處可投,先打發小兒、令愛,隨身箱籠家活,暫借親家府上寄寓。生即上京,投在姐夫張世廉處,打聽示下。待事務寧帖之日,回家恩有重報,不敢有忘。誠恐縣中有甚聲色,生令小兒外具銀五百兩,相煩親家費心處料,容當叩報沒齒不忘。燈下草書,不宣。 仲夏二十日 洪再拜
西門慶看了,慌了手腳,教吳月娘安排酒飯,管待女兒、女婿。就令家下人等,打掃廳前東廂房三間,與他兩口兒居住。把箱籠細軟都收拾月娘上房來。陳敬濟取出他那五百兩銀子,交與西門慶打點使用。西門慶叫了吳主管來,與他五百兩銀子,教他連夜往縣中承行房裡,抄錄一張東京行下來的文書邸報來看。上面端的寫的是甚言語:
兵科給事中宇文虛中等一本,懇乞宸斷,亟誅誤國權姦,以振本兵,以消虜患事:臣聞夷狄之禍,自古有之。周之獫狁,漢之匈奴,唐之突厥,迨及五代而契丹浸強,至我皇宋建國,大遼縱橫中原者已非一日。然未聞內無夷狄而外萌夷狄之患者。語云:霜降而堂鐘鳴,雨下而柱礎潤。以類感類,必然之理。譬若病夫,腹心之疾已久,元氣內消,風邪外入,四肢百骸,無非受病,雖盧扁莫之能救,焉能久乎?今天下之勢,正猶病夫[兀王]羸之極矣。君猶元首也,輔臣猶腹心也,百官猶四肢也。陛下端 拱於九重之上,百官庶政各盡職於下。元氣內充,榮衛外扞,則虜患何由而至哉?今招夷虜之患者,莫如崇政殿大學士蔡京者:本以憸邪姦險之資,濟以寡廉鮮恥之行,讒諂面諛,上不能輔君當道,贊元理化;下不能宣德布政,保愛元元。徒以利祿自資,希寵固位,樹黨懷姦,矇蔽欺君,中傷善類。忠士為之解體,四海為之寒心。聯翩朱紫,萃聚一門。邇者河湟失議,主議伐遼,內割三郡,郭藥師之叛,卒使金虜背盟,憑陵中原。此皆誤國之大者,皆由京之不職也。王黼貪庸無賴,行比俳優。蒙京汲引,薦居政府,未幾謬掌本兵。惟事慕位苟安,終無一籌可展。乃者張達殘於太原,為之張皇失散。今虜犯內地,則又挈妻子南下,為自全之計。其誤國之罪,可勝誅戮?楊戩本以紈絝膏粱叨承祖蔭,憑籍寵靈典司兵柄,濫膺閫外,大姦似忠,怯懦無比。此三臣者,皆朋黨固結,內外矇蔽,為陛下腹心之蠱者也。數年以來,招災致異,喪本傷元,役重賦煩,生民離散,盜賊猖獗,夷虜犯順,天下之膏腴已盡,國家之綱紀廢弛,雖擢發不足以數京等之罪也。臣等待罪該科,備員諫職,徒以目擊姦臣誤國,而不為皇上陳之,則上辜君父之恩,下負平生所學。伏乞宸斷,將京等一干黨惡人犯,或下廷尉,以示薄罰;或致極典,以彰顯戮;或照例枷號;或投之荒裔,以御魑魅。庶天意可回,人心暢快,國法以正,虜患自消。天下幸甚!臣民幸甚!
奉聖旨:“蔡京姑留輔政。王黼、楊戩著拿送三法司,會問明白來說。欽此欽遵。”續該三法司會問過,並黨惡人犯王黼、楊戩,本兵不職,縱虜深入,荼毒生民,損兵折將,失陷內地,律應處斬。手下壞事家人、書辦、官掾、親家董升、盧虎、楊盛、龐宣、韓宗仁、陳洪、黃玉、劉盛、趙弘道等,查出有名人犯,俱問擬枷號一個月,滿日發邊衛充軍。
西門慶不看,萬事皆休;看了耳邊廂只聽颼的一聲,魂魄不知往那裡去了。就是:
驚傷六葉連肝肺,嚇壞三毛七孔心。
當下即忙打點金銀寶玩,馱裝停當,把家人來保、來旺叫到卧房中,悄悄吩咐,如此這般:“雇頭口星夜上東京打聽消息。不消到你陳親家老爹下處。但有不好聲色,取巧打點停當,速來回報。”又與了他二人二十兩銀子。絕早五更雇腳夫起程,上東京去了,不在話下。
西門慶通一夜不曾睡著,到次日早,吩咐來昭、賁四,把花園工程止住,各項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將大門緊閉,家下人無事亦不許往外去。西門慶只在房裡走來走去,憂上加憂,悶上加悶,如熱地蜒蚰一般,把娶李瓶兒的勾當丟在九霄雲外去了。吳月娘見他愁眉不展,面帶憂容,只得寬慰他,說道:“他陳親家那邊為事,各人冤有頭債有主,你也不需焦愁如此。”西門慶道:“你婦人都知道些甚麼?陳親家是我的親家,女兒、女婿兩個孽障搬來咱家住著,平昔街坊鄰舍惱咱的極多,常言:機兒不快梭兒快,打著羊駒驢戰。倘有小人指搠,拔樹尋根,你我身家不保。”正是:關門家裡坐,禍從天上來。這裡西門慶在家納悶,不題。
且說李瓶兒等了一日兩日,不見動靜,一連使馮媽媽來了兩遍,大門關得鐵桶相似。等了半日,沒一個人牙兒出來,竟不知怎的。看看到二十四日,李瓶兒又使馮媽媽送頭面來,就請西門慶過去說話。叫門不開,立在對過房檐下等。少頃,只見玳安出來飲馬,看見便問:“馮媽媽,你來做甚麼?”馮媽媽說:“你二娘使我送頭面來,怎的不見動靜?請你爹過去說話哩。”玳安道:“俺爹連日有些事兒,不得閑。你老人家還拿頭面去,等我飲馬回來,對俺爹說就是了。”馮媽媽道:“好哥哥,我這在里等著,你拿進頭面去和你爹說去。你二娘那裡好不惱我哩!”這玳安一面把馬拴下,走到裡邊,半日出來道:“對爹說了,頭面爹收下了,教你上覆二娘,再待幾日兒,我爹出來往二娘那裡說話。”這馮媽媽一直走來,回了婦人話。婦人又等了幾日,看看五月將盡,六月初旬,朝思暮盼,音信全無,夢攘魂勞,佳期間阻。正是:
懶把蛾眉掃,羞將粉臉勻。滿懷幽恨積,憔悴玉精神。
婦人盼不見西門慶來,每日茶飯頓減,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轉躊躕。忽聽外邊打門,仿佛見西門慶來到。婦人迎門笑接,攜手進房,問其爽約之情,各訴衷腸之話。綢繆繾綣,徹夜歡娛。雞鳴天曉,便抽身回去。婦人恍然驚覺,大呼一聲,精魂已失。馮媽媽聽見,慌忙進房來看。婦人說道:“西門他爹剛纔出去,你關上門不曾?”馮媽媽道:“娘子想得心迷了,那裡得大官人來?影兒也沒有!”婦人自此夢境隨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攝其精髓。漸漸形容黃瘦,飲食不進,卧床不起。馮媽媽向婦人說,請了大街口蔣竹山來看。其人年不上三十,生的五短身材,人物飄逸,極是輕浮狂詐。請入卧室,婦人則霧鬢雲鬟,擁衾而卧,似不勝憂愁之狀。茶湯已罷,丫鬟安放褥墊。竹山就床診視脈息畢,因見婦人生有姿色,便開口說道:“學生適診病源,娘子肝脈弦出寸口而洪大,厥陰脈出寸口久上魚際,主六欲七情所致。陰陽交爭,乍寒乍熱,似有鬱結於中而不遂之意也。似瘧非瘧,似寒非寒,白日則倦怠嗜卧,精神短少;夜晚神不守舍,夢與鬼交。若不早治,久而變為骨蒸之疾,必有屬纊之憂矣。可惜,可惜!”婦人道:“有累先生,俯賜良劑。奴好了,重加酬謝。”竹山道:“學生無不用心,娘子若服了我的藥,必然貴體全安。”說畢起身。這裡送藥金五星,使馮媽媽討將藥來。婦人晚間吃了藥下去,夜裡得睡,便不驚恐。漸漸飲食加添,起來梳頭走動。那消數日,精神複舊。
一日,安排了一席酒餚,備下三兩銀子,使馮媽媽請過竹山來相謝。蔣竹山自從與婦人看病,懷覬覦之心已非一日。一聞其請,即具服而往。延之中堂,婦人盛妝出見,道了萬福,茶湯兩換,請入房中。酒餚已陳,麝蘭香藹。小丫鬟繡春在旁,描金盤內托出三兩白金。婦人高擎玉盞,向前施禮,說道:“前日,奴家心中不好,蒙賜良劑,服之見效。今粗治了一杯水酒,請過先生來知謝知謝。”竹山道:“此是學生分內之事,理當措置,何必計較!”因見三兩謝禮,說道:“這個學生怎麼敢領?”婦人道:“些須微意,不成禮數,萬望先生笑納。”辭讓了半日,竹山方纔收了。婦人遞酒,安下坐次。飲過三巡,竹山偷眼睃視婦人,粉妝玉琢,嬌艷驚人,先用言以挑之,因道:“學生不敢動問,娘子青春幾何?”婦人道:“奴虛度二十四歲。”竹山道:“似娘子這等妙年,生長深閨,處於富足,何事不遂,而前日有此鬱結不足之病?”婦人聽了,微笑道:“不瞞先生,奴因拙夫棄世,家事蕭條,獨自一身,憂愁思慮,何得無病!”竹山道:“原來娘子夫主歿了。多少時了?”婦人道:“拙夫從去歲十一月得傷寒病死了,今已八個月。”竹山道:“曾吃誰的藥來?”婦人道:“大街上胡先生。”竹山道:“是那東街上劉太監房子住的胡鬼嘴兒?他又不是我太醫院出身,知道甚麼脈,娘子怎的請他?”婦人道:“也是因街坊上人薦舉請他來看。還是拙夫沒命,不乾他事。”竹山又道:“娘子也還有子女沒有?”婦人道:“兒女俱無。”竹山道:“可惜娘子這般青春妙齡之際,獨自孀居,又無所出,何不尋其別進之路?甘為幽悶,豈不生病!”婦人道: “奴近日也講著親事,早晚過門。”竹山便道:“動問娘子與何人作親?”婦人道:“是縣前開生藥鋪西門大官人。”竹山聽了道:“苦哉,苦哉!娘子因何嫁他?學生常在他家看病,最知詳細。此人專在縣中包攬說事,廣放私債,販賣人口,家中丫頭不算,大小五六個老婆,著緊打倘棍兒,稍不中意,就令媒人領出賣了。就是打老婆的班頭,坑婦女的領袖。娘子早是對我說,不然進入他家,如飛蛾投火一般,坑你上不上,下不下,那時悔之晚矣。況近日他親家那邊為事乾連,在家躲避不出,房子蓋的半落不合的,都丟下了。東京關下文書,坐落府縣拿人。到明日他蓋這房子,多是入官抄沒的數兒。娘子沒來由嫁他做甚?”一篇話把婦人說的閉口無言。況且許多東西丟在他家,尋思半晌,暗中跌腳:“嗔怪道一替兩替請著他不來,他家中為事哩!”又見竹山語言活動,一團謙恭:“奴明日若嫁得恁樣個人也罷了,不知他有妻室沒有?”因說道:“既蒙先生指教,奴家感戴不淺,倘有甚相知人家,舉保來說,奴無有個不依之理。”竹山乘機請問:“不知要何等樣人家?學生打聽的實,好來這裡說。”婦人道:“人家到也不論大小,只要象先生這般人物的。”這蔣竹山不聽便罷,聽了此言,歡喜的滿心癢,不知搔處,慌忙走下席來,雙膝跪下告道:“不瞞娘子說,學生內幃失助,中饋乏人,鰥居已久,子息全無。倘蒙娘子垂憐,肯結秦晉之緣,足稱平生之願。學生雖銜環結草,不敢有忘。”婦人笑笑,以手攜之,說道:“且請起,未審先生鰥居幾時?貴庚多少?既要做親,須得要個保山來說,方成禮數。”竹山又跪下哀告道:“學生行年二十九歲,正月二十七日卯時建生,不幸去年荊妻已故,家緣貧乏,實出寒微。今既蒙金諾之言,何用冰人之講。”婦人笑道:“你既無錢,我這裡有個媽媽姓馮,拉他做個媒證。也不消你行聘,擇個吉日良時,招你進來,入門為贅。你意下若何?”這蔣竹山連忙倒身下拜:“娘子就如同學生重生父母,再長爹娘。夙世有緣,三生大幸矣!”一面兩個在房中各遞了一杯交歡酒,已成其親事。竹山飲至天晚回家。
婦人這裡與馮媽媽商議說:“西門慶如此這般為事,吉凶難保。況且奴家這邊沒人,不好了一場,險不喪了性命。為今之計,不如把這位先生招他進來,有何不可?”到次日,就使馮媽媽遞信過去,擇六月十八日大好日子,把蔣竹山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妻。過了三日,婦人湊了三百兩銀子,與竹山打開兩間門面,店內煥然一新。初時往人家看病只是走,後來買了一匹驢兒騎著,在街上往來,不在話下。正是:
一窪死水全無浪,也有春風擺動時。
第十八回 賂相府西門脫禍 見嬌娘敬濟銷魂
詞曰:
有個人人,海棠標韻,飛燕輕盈。酒暈潮紅,羞蛾一笑生春。 為伊無限傷心,更說甚巫山楚雲!鬥帳香銷,紗窗月冷,著意溫存。
話分兩頭。不說蔣竹山在李瓶兒家招贅,單表來保、來旺二人上東京打點,朝登紫陌,暮踐紅塵,一日到東京,進了萬壽門,投旅店安歇。到次日,街前打聽,只聽見街談巷議,都說兵部王尚書昨日會問明白,聖旨下來,秋後處決。止有楊提督名下親族人等,未曾拿完,尚未定奪。來保等二人把禮物打在身邊,急來到蔡府門首。舊時幹事來了兩遍,道路久熟,立在龍德街牌樓底下,探聽府中消息。少頃,只見一個青衣人,慌慌打府中出來,往東去了。來保認得是楊提督府里親隨楊乾辦,待要叫住問他一聲事情如何,因家主不曾吩咐,以此不言語,放過他去了。遲了半日,兩個走到府門前,望著守門官深深唱個喏:“動問一聲,太師老爺在家不在?”那守門官道:“老爺朝中議事未回。你問怎的?”來保又問道:“管家翟爺請出來,小人見見,有事稟白。”那官吏道:“管家翟叔也不在了。”來保見他不肯實說,曉得是要些東西,就袖中取出一兩銀子遞與他。那官吏接了便問:“你要見老爺,要見學士大爺?老爺便是大管家翟謙稟,大爺的事便是小管家高安稟,各有所掌。況老爺朝中未回,止有學士大爺在家。你有甚事,我替你請出高管家來,稟見大爺也是一般。”這來保就借情道:“我是提督楊爺府中,有事稟見。”官吏聽了,不敢怠慢,進入府中。良久,只見高安出來。來保慌忙施禮,遞上十兩銀子,說道:“小人是楊爺的親,同楊乾辦一路來見老爺討信。因後邊吃飯,來遲了一步,不想他先來了。所以不曾趕上。”高安接了禮物,說道:“楊乾辦只剛纔去了,老爺還未散朝。你且待待,我引你再見見大爺罷。”一面把來保領到第二層大廳旁邊,另一座儀門進去。坐北朝南三間敞廳,綠油欄桿,朱紅牌額,石青鎮地,金字大書天子御筆欽賜“學士琴堂”四字。
原來蔡京兒子蔡攸,也是寵臣,見為祥和殿學士兼禮部尚書、提點太乙宮使。來保在門外伺候,高安先入,說了出來,然後喚來保入見,當廳跪下。蔡攸深衣軟巾,坐於堂上,問道:“你是那裡來的?”來保稟道:“小人是楊爺的親家陳洪的家人,同府中楊乾辦來稟見老爺討信。不想楊乾辦先來見了,小人趕來後見。”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遞上。蔡攸見上面寫著“白米五百石”,叫來保近前說道:“蔡老爺亦因言官論列,連日迴避。閣中之事並昨日三法司會問,都是右相李爺秉筆。楊老爺的事,昨日內里有消息出來,聖上寬恩,另有處分了。其手下用事有名人犯,待查明問罪。你還到李爺那裡去說。”來保只顧磕頭道:“小的不認的李爺府中,望爺憐憫,看家楊老爺分上。”蔡攸道:“你去到天漢橋邊北高坡大門樓處,問聲當朝右相、資政殿大學士兼禮部尚書諱邦彥的你李爺,誰是不知道!也罷,我這裡還差個人同你去。”即令祗候官呈過一緘,使了圖書,就差管家高安同去見李爺,如此替他說。
那高安承應下了,同來保去了府門,叫了來旺,帶著禮物,轉過龍德街,逕到天漢橋李邦彥門首。正值邦彥朝散才來家,穿大紅縐紗袍,腰系玉帶,送出一位公卿上轎而去,回到廳上,門吏稟報說:“學士蔡大爺差管家來見。”先叫高安進去說了回話,然後喚來保、來旺進見,跪在廳臺下。高安就在旁邊遞了蔡攸封緘,並禮物揭帖,來保下邊就把禮物呈上。邦彥看了說道:“你蔡大爺分上,又是你楊老爺親,我怎麼好受此禮物?況你楊爺,昨日聖心回動,已沒事。但只手下之人,科道參語甚重,一定問發幾個。”即令堂候官取過昨日科中送的那幾個名字與他瞧。上面寫著:“王黼名下書辦官董升,家人王廉,班頭黃玉,楊戩名下壞事書辦官盧虎,乾辦楊盛,府掾韓宗仁、趙弘道,班頭劉成,親黨陳洪、西門慶、胡四等,皆鷹犬之徒,狐假虎威之輩。乞敕下法司,將一干人犯,或投之荒裔以御魍魎,或置之典刑,以正國法。”來保見了,慌的只顧磕頭,告道:“小人就是西門慶家人,望老爺開天地之心,超生性命則個!”高安又替他跪稟一次。邦彥見五百兩金銀,只買一個名字,如何不做分上?即令左右抬書案過來,取筆將文捲上西門慶名字改作賈廉,一面收上禮物去。邦彥打發來保等出來,就拿回帖回學士,賞了高安、來保、來旺一封五兩銀子。
來保路上作辭高管家,回到客店,收拾行李,還了房錢,星夜回清河縣。來家見西門慶,把東京所乾的事,從頭說了一遍。西門慶聽了,如提在冷水盆內,對月娘說:“早時使人去打點,不然怎了!”正是,這回西門慶性命有如──
落日已沉西嶺外,卻被扶桑喚出來。
於是一塊石頭方纔落地。過了兩日,門也不關了,花園照舊還蓋,漸漸出來街上走動。
一日,玳安騎馬打獅子街過,看見李瓶兒門首開個大生藥鋪,裡邊堆著許多生熟藥材。朱紅小櫃,油漆牌匾,吊著幌子,甚是熱鬧。歸來告與西門慶說──還不知招贅蔣竹山一節,只說:“二娘搭了個新伙計,開了個生藥鋪。”西門慶聽了,半信不信。
一日,七月中旬,金風淅淅,玉露泠泠。西門慶正騎馬街上走著,撞見應伯爵、謝希大。兩人叫住,下馬唱喏,問道:“哥,一向怎的不見?兄弟到府上幾遍,見大門關著,又不敢叫,整悶了這些時。端的哥在家做甚事?嫂子娶進來不曾?也不請兄弟們吃酒。”西門慶道:“不好告訴的。因舍親陳宅那邊為些閑事,替他亂了幾日。親事另改了日期了。”伯爵道:“兄弟們不知哥吃驚。今日既撞遇哥,兄弟二人肯空放了?如今請哥同到裡邊吳銀姐那裡吃三杯,權當解悶。”不由分說,把西門慶拉進院中來。正是:
高榭樽開歌妓迎,漫誇解語一含情。纖手傳杯分竹葉,一簾秋水浸桃笙。
當日西門慶被二人拉到吳銀兒家,吃了一日酒。到日暮時分,已帶半酣,才放出來。打馬正走到東街口上,撞見馮媽媽從南來,走得甚慌。西門慶勒住馬,問道: “你那裡去?”馮媽媽道:“二娘使我往門外寺里魚籃會,替過世二爺燒箱庫去來。”西門慶醉中道:“你二娘在家好麽?我明日和他說話去。”馮媽媽道:“還問甚麼好?把個見見成成做熟了飯的親事,吃人掇了鍋兒去了。”西門慶聽了失聲驚問道:“莫不他嫁人去了?”馮媽媽道:“二娘那等使老身送過頭面,往你家去了幾遍不見你,大門關著。對大官兒說進去,教你早動身,你不理。今教別人成了,你還說甚的?”西門慶問:“是誰?”馮媽媽悉把半夜三更婦人被狐狸纏著,染病看看至死,怎的請了蔣竹山來看,吃了他的藥怎的好了,某日怎的倒踏門招進來,成其夫婦,見今二娘拿出三百兩銀子與他開了生藥鋪,從頭至尾說了一遍。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氣的在馬上只是跌腳,叫道:“苦哉!你嫁別人,我也不惱,如何嫁那矮王八!他有甚麼起解?”於是一直打馬來家。
剛下馬進儀門,只見吳月娘、孟玉樓、潘金蓮並西門大姐四個,在前廳天井內月下跳馬索兒耍子。見西門慶來家,月娘、玉樓、大姐三個都往後走了。只有金蓮不去,且扶著庭柱兜鞋,被西門慶帶酒罵道:“淫婦們閑的聲喚,平白跳甚麼百索兒?”趕上金蓮踢了兩腳。走到後邊,也不往月娘房中去脫衣裳,走在西廂一間書房內,要了鋪蓋,那裡宿歇。打丫頭,罵小廝,只是沒好氣。眾婦人同站在一處,都甚是著恐,不知是那緣故。吳月娘埋怨金蓮:“你見他進門有酒了,兩三步叉開一邊便了。還只顧在跟前笑成一塊,且提鞋兒,卻教他蝗蟲螞蚱一例都罵著。”玉樓道:“罵我們也罷,如何連大姐姐也罵起淫婦來了?沒槽道的行貨子!”金蓮接過來道:“這一家子只是我好欺負的!一般三個人在這裡,只踢我一個兒。那個偏受用著甚麼也怎的?”月娘就惱了,說道:“你頭裡何不叫他連我踢不是?你沒偏受用,誰偏受用?恁的賊不識高低貨!我到不言語,你只顧嘴頭子嘩哩[口薄]喇的!”金蓮見月娘惱了,便把話兒來摭,說道:“姐姐,不是這等說。他不知那裡因著甚麼頭由兒,只拿我煞氣。要便睜著眼望著俺叫,千也要打個臭死,萬也要打個臭死!”月娘道:“誰教你只要嘲他來?他不打你,卻打狗不成!”玉樓道:“大姐姐,且叫小廝來問他聲,今日在誰家吃酒來?早晨好好出去,如何來家恁個腔兒!”不一時,把玳安叫到跟前,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不實說,教大小廝來拷打你和平安兒,每人都是十板。”玳安道:“娘休打,待小的實說了罷。爹今日和應二叔們都在院里吳家吃酒,散了來在東街口上,撞遇馮媽媽,說花二娘等爹不去,嫁了大街住的蔣太醫了。爹一路上惱的要不的。”月娘道:“信那沒廉恥的歪淫婦,浪著嫁了漢子,來家拿人煞氣。”玳安道:“二娘沒嫁蔣太醫,把他倒踏門招進去了。如今二娘與他本錢,開了好不興的生藥鋪。我來家告爹說,爹還不信。”孟玉樓道:“論起來,男子漢死了多少時兒?服也還未滿,就嫁人,使不得的!”月娘道:“如今年程,論的甚麼使的使不的。漢子孝服未滿,浪著嫁人的,才一個兒?淫婦成日和漢子酒里眠酒里卧的人,他原守的甚麼貞節!”看官聽說:月娘這一句話,一棒打著兩個人──孟玉樓與潘金蓮都是孝服不曾滿再醮人的,聽了此言,未免各人懷著慚愧歸房,不在話下。正是: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卻說西門慶當晚在前邊廂房睡了一夜。到次日早,把女婿陳敬濟安在他花園中,同賁四管工記帳,換下來招教他看守大門。西門大姐白日里便在後邊和月娘眾人一處吃酒,晚夕歸到前邊廂房中歇。陳敬濟每日只在花園中管工,非呼喚不敢進入中堂,飲食都是內里小廝拿出來吃。所以西門慶手下這幾房婦人都不曾見面。一日,西門慶不在家,與提刑所賀千戶送行去了。月娘因陳敬濟一向管工辛苦,不曾安排一頓飯兒酬勞他,向孟玉樓、李嬌兒說:“待要管,又說我多攬事;我待欲不管,又看不上。人家的孩兒在你家,每日早起睡晚,辛辛苦苦,替你家打勤勞兒,那個與心知慰他一知慰兒也怎的?”玉樓道:“姐姐,你是個當家的人,你不上心誰上心!”月娘於是吩咐廚下,安排了一桌酒餚點心,午間請陳敬濟進來吃一頓飯。這陳敬濟撇了工程教賁四看管,逕到後邊參見月娘,作揖畢,旁邊坐下。小玉拿茶來吃了,安放桌兒,拿蔬菜按酒上來。月娘道:“姐夫每日管工辛苦,要請姐夫進來坐坐,白不得個閑。今日你爹不在家,無事,治了一杯水酒,權與姐夫酬勞。”敬濟道:“兒子蒙爹娘抬舉,有甚勞苦,這等費心!”月娘陪著他吃了一回酒。月娘使小玉:“請大姑娘來這裡坐。”小玉道:“大姑娘使著手,就來。”少頃,只聽房中抹得牌響。敬濟便問:“誰人抹牌?”月娘道:“是大姐與玉簫丫頭弄牌。”敬濟道:“你看沒分曉,娘這裡呼喚不來,且在房中抹牌。”一不時,大姐掀帘子出來,與他女婿對面坐下,一周飲酒。月娘便問大姐:“陳姐夫也會看牌不會?”大姐道:“他也知道些香臭兒。”月娘只知敬濟是志誠的女婿,卻不道這小伙子兒詩詞歌賦,雙陸象棋,拆牌道字,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正是:
自幼乖滑伶俐,風流博浪牢成。愛穿鴨綠出爐銀,雙陸象棋幫襯。 琵琶笙箏簫管,彈丸走馬員情。只有一件不堪聞:見了佳人是命。
月娘便道:“既是姐夫會看牌,何不進去咱同看一看?”敬濟道:“娘和大姐看罷,兒子卻不當。”月娘道:“姐夫至親間,怕怎的?”一面進入房中,只見孟玉樓正在床上鋪茜紅氈看牌,見敬濟進來,抽身就要走。月娘道:“姐夫又不是別人,見個禮兒罷。”向敬濟道:“這是你三娘哩。”那敬濟慌忙躬身作揖,玉樓還了萬福。當下玉樓、大姐三人同抹,敬濟在旁邊觀看。抹了一回,大姐輸了下來,敬濟上來又抹。玉樓出了個天地分;敬濟出了個恨點不到;吳月娘出了個四紅沉八不就,雙三不搭兩么兒,和兒不出,左來右去配不著色頭。只見潘金蓮掀帘子進來,銀絲鬏髻上戴著一頭鮮花兒,笑嘻嘻道:“我說是誰,原來是陳姐夫在這裡。”慌的陳敬濟扭頸回頭,猛然一見,不覺心盪目搖,精魂已失。正是:五百年冤家相遇,三十年恩愛一旦遭逢。月娘道:“此是五娘,姐夫也只見個長禮兒罷。”敬濟忙向前深深作揖,金蓮一面還了萬福。月娘便道:“五姐你來看,小雛兒倒把老鴉子來贏了。”這金蓮近前一手扶著床護炕兒,一隻手拈著白紗團扇兒,在旁替月娘指點道:“大姐姐,這牌不是這等出了,把雙三搭過來,卻不是天不同和牌?還贏了陳姐夫和三姐姐。”眾人正抹牌在熱鬧處,只見玳安抱進氈包來,說:“爹來家了。”月娘連忙攛掇小玉送姐夫打角門出去了。
西門慶下馬進門,先到前邊工上觀看了一遍,然後踅到潘金蓮房中來。金蓮慌忙接著,與他脫了衣裳,說道:“你今日送行去來的早。”西門慶道:“提刑所賀千戶新升新平寨知寨,合衛所相知都郊外送他來,拿帖兒知會我,不好不去的。”金蓮道:“你沒酒,教丫鬟看酒來你吃。”不一時,放了桌兒飲酒,菜蔬都擺在面前。飲酒中間,因說起後日花園捲棚上梁,約有許多親朋都要來遞果盒酒掛紅,少不得叫廚子置酒管待。說了一回,天色已晚。春梅掌燈歸房,二人上床宿歇。西門慶因起早送行,著了辛苦,吃了幾杯酒就醉了。倒下頭鼾睡如雷,齁齁不醒。那時正值七月二十頭天氣,夜間有些餘熱,這潘金蓮怎生睡得著?忽聽碧紗帳內一派蚊雷,不免赤著身子起來,執燭滿帳照蚊。照一個,燒一個。迴首見西門慶仰卧枕上,睡得正濃,搖之不醒。其腰間那話,帶著托子,累垂偉長,不覺淫心輒起,放下燭臺,用纖手捫弄。弄了一回,蹲下身去,用口吮之。吮來吮去,西門慶醒了,罵道:“怪小淫婦兒,你達達睡睡,就摑掍死了。”一面起來,坐在枕上,亦發叫他在下盡著吮咂;又垂首玩之,以暢其美。正是:怪底佳人風性重,夜深偷弄紫簫吹。又有蚊子雙關《踏莎行》詞為證:
我愛他身體輕盈,楚腰膩細。行行一派笙歌沸。黃昏人未掩朱扉,潛身撞入紗廚內。款傍香肌,輕憐玉體。嘴到處,胭脂記。耳邊廂造就百般聲,夜深不肯教人睡。
婦人頑了有一頓飯時,西門慶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叫春梅篩酒過來,在床前執壺而立。將燭移在床背板上,教婦人馬爬在他面前,那話隔山取火,托入牡中,令其自動,在上飲酒取樂。婦人罵道:“好個刁鑽的強盜!從幾時新興出來的例兒,怪剌剌教丫頭看答著,甚麼張致!”西門慶道:“我對你說了罷,當初你瓶姨和我常如此乾,叫他家迎春在旁執壺斟酒,到好耍子。”婦人道:“我不好罵出來的,甚麼瓶姨鳥姨,題那淫婦做甚,奴好心不得好報。那淫婦等不的,浪著嫁漢子去了。你前日吃了酒來家,一般的三個人在院子里跳百索兒,只拿我煞氣,只踢我一個兒,倒惹的人和我辨了回子嘴。想起來,奴是好欺負的!”西門慶問道:“你與誰辨嘴來?”婦人道:“那日你便進來了,上房的好不和我合氣,說我在他跟前頂嘴來,罵我不識高低的貨。我想起來為甚麼?養蝦蟆得水蟲兒病,如今倒教人惱我!”西門慶道:“不是我也不惱,那日應二哥他們拉我到吳銀兒家,吃了酒出來,路上撞見馮媽媽子,這般告訴我,把我氣了個立睜。若嫁了別人,我到罷了。那蔣太醫賊矮忘八,那花大怎不咬下他下截來?他有甚麼起解?招他進去,與他本錢,教他在我眼面前開鋪子,大剌剌的做買賣!”婦人道:“虧你臉嘴還說哩!奴當初怎麼說來?先下米兒先吃飯。你不聽,只顧來問大姐姐。常言:信人調,丟了瓢。你做差了,你埋怨那個?”西門慶被婦人幾句話,沖得心頭一點火起,雲山半壁通紅,便道:“你由他,教那不賢良的淫婦說去。到明日休想我理他!”看官聽說:自古讒言罔行,君臣、父子、夫婦、昆弟之間,皆不能免。饒吳月娘恁般賢淑,西門慶聽金蓮衽席睥睨之間言,卒致於反目,其他可不慎哉!自是以後,西門慶與月娘尚氣,彼此覿面,都不說話。月娘隨他往那房裡去,也不管他;來遲去早,也不問他;或是他進房中取東取西,只教丫頭上前答應,也不理他。兩個都把心冷淡了。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到了亦如然。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
且說潘金蓮自西門慶與月娘尚氣之後,見漢子偏聽,以為得志。每日抖擻著精神,妝飾打扮,希寵市愛。因為那日後邊會著陳敬濟一遍,見小伙兒生的乖猾伶俐,有心也要勾搭他。但只畏懼西門慶,不敢下手。只等西門慶往那裡去,便使了丫鬟叫進房中,與他茶水吃,常時兩個下棋做一處。一日西門慶新蓋捲棚上梁,親友掛紅慶賀,遞果盒。許多匠作,都有犒勞賞賜。大廳上管待客官,吃到午晌,人才散了。西門慶因起得早,就歸後邊睡去了。陳敬濟走來金蓮房中討茶吃。金蓮正在床上彈弄琵琶,道:“前邊上梁,吃了這半日酒,你就不曾吃些甚麼,還來我屋裡要茶吃?”敬濟道:“兒子不瞞你老人家說,從半夜起來,亂了這一五更,誰吃甚麼來!”婦人問道:“你爹在那裡?”敬濟道:“爹後邊睡去了。”婦人道:“你既沒吃甚麼,”叫春梅:“揀籹里拿我吃的那蒸酥果餡餅兒來,與你姐夫吃。”這小伙兒就在他炕桌兒上擺著四碟小菜,吃著點心。因見婦人彈琵琶,戲問道:“五娘,你彈的甚曲兒?怎不唱個兒我聽。”婦人笑道:“好陳姐夫,奴又不是你影射的,如何唱曲兒你聽?我等你爹起來,看我對你爹說不說!”那敬濟笑嘻嘻,慌忙跪著央及道:“望乞五娘可憐見,兒子再不敢了!”那婦人笑起來了。自此這小伙兒和這婦人日近日親,或吃茶吃飯,穿房入屋,打牙犯嘴,挨肩擦背,通不忌憚。月娘托以兒輩,放這樣不老實的女婿在家,自家的事卻看不見。正是:
只曉採花成釀蜜,不知辛苦為誰甜。
第十九回 草里蛇邏打蔣竹山 李瓶兒情感西門慶
詩曰:
人靡不有初,想君能終之。別來歷年歲,舊恩何可期。 重新而忘故,君子所猶譏。寄身雖在遠,豈忘君須臾。 既厚不為薄,想君時見思。
話說西門慶起蓋花園捲棚,約有半年光陰,裝修油漆完備,前後煥然一新。慶房的整吃了數日酒,俱不在話下。
一日,八月初旬,與夏提刑做生日,在新買莊上擺酒。叫了四個唱的、一起樂工、雜耍步戲。西門慶從巳牌時分,就騎馬去了。吳月娘在家,整置了酒餚細果,約同李嬌兒、孟玉樓、孫雪娥、大姐、潘金蓮眾人,開了新花園門游賞。裡面花木庭台,一望無際,端的好座花園。但見:
正面丈五高,周圍二十板。當先一座門樓,四下幾間臺榭。假山真水,翠竹蒼松。高而不尖謂之台,巍而不峻謂之榭。四時賞玩,各有風光:春賞燕游堂,桃李爭妍;夏賞臨溪館,荷蓮鬥彩;秋賞疊翠樓,黃菊舒金;冬賞藏春閣,白梅橫玉。更有那嬌花籠淺徑,芳樹壓雕欄,弄風楊柳縱蛾眉,帶雨海棠陪嫩臉。燕游堂前,燈光花似開不開;藏春閣後,白銀杏半放不放。湖山側才綻金錢,寶檻邊初生石筍。翩翩紫燕穿簾幕,嚦嚦黃鶯度翠陰。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閣風亭。木香棚與荼蘼架相連,千葉桃與三春柳作對。松牆竹徑,曲水方池,映階蕉棕,嚮日葵榴。游漁藻內驚人,粉蝶花間對舞。正是:芍藥展開菩薩面,荔枝擎出鬼王頭。
當下吳月娘領著眾婦人,或攜手游芳徑之中,或鬥草坐香茵之上。一個臨軒對景,戲將紅豆擲金鱗;一個伏檻觀花,笑把羅紈驚粉蝶。月娘於是走在一個最高亭子上,名喚卧雲亭,和孟玉樓、李嬌兒下棋。潘金蓮和西門大姐、孫雪娥都在玩花樓望下觀看。見樓前牡丹花畔,芍藥圃、海棠軒、薔薇架、木香棚,又有耐寒君子竹、欺雪大夫松。端的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有長春之景。觀之不足,看之有餘。不一時擺上酒來,吳月娘居上,李嬌兒對席,兩邊孟玉樓、孫雪娥、潘金蓮、西門大姐,各依序而坐。月娘道:“我忘了請姐夫來坐坐。”一面使小玉:“前邊快請姑夫來。”不一時,敬濟來到,頭上天青羅帽,身穿紫綾深衣,腳下粉頭皂靴,向前作揖,就在大姐跟前坐下。傳杯換盞,吃了一回酒,吳月娘還與李嬌兒、西門大姐下棋。孫雪娥與孟玉樓卻上樓觀看。惟有金蓮,且在山子前花池邊,用白紗團扇撲蝴蝶為戲。不妨敬濟悄悄在他背後戲說道:“五娘,你不會撲蝴蝶兒,等我替你撲。這蝴蝶兒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滾。”那金蓮扭回粉頸,斜瞅了他一眼,罵道:“賊短命,人聽著,你待死也!我曉得你也不要命了。”那敬濟笑嘻嘻撲近他身來,摟他親嘴。被婦人順手只一推,把小伙兒推了一交。卻不想玉樓在玩花樓遠遠瞧見,叫道:“五姐,你走這裡來,我和你說話。”金蓮方纔撇了敬濟,上樓去了。原來兩個蝴蝶到沒曾捉得住,到訂了燕約鶯期,則做了蜂須花嘴。正是:
狂蜂浪蝶有時見,飛入梨花沒尋處。
敬濟見婦人去了,默默歸房,心中怏怏不樂。口占《折桂令》一詞,以遣其悶:
我見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似有私情,未見私情。欲見許,何曾見許!似推辭,本是不推辭。約在何時?會在何時?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且不說吳月娘等在花園中飲酒。單表西門慶從門外夏提刑莊子上吃了酒回家,打南瓦子巷裡頭過。平昔在三街兩巷行走,搗子們都認的──宋時謂之搗子,今時俗呼為光棍。內中有兩個,一名草里蛇魯華,一名過街鼠張勝,常受西門慶資助,乃雞竊狗盜之徒。西門慶見他兩個在那裡耍錢,就勒住馬,上前說話。二人連忙走到跟前,打個半跪道:“大官人,這咱晚往那裡去來?”西門慶道:“今日是提刑所夏老爹生日,門外莊上請我們吃了酒來。我有一椿事央煩你們,依我不依?”二人道:“大官人沒的說,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有使令,雖赴湯蹈火,萬死何辭!”西門慶道:“既是恁說,明日來我家,我有話吩咐你。”二人道:“那裡等的到明日!你老人家說與小人罷,端的有甚麼事?”西門慶附耳低言,便把蔣竹山要了李瓶兒之事說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這口氣兒便了!”因在馬上摟起衣底順袋中,還有四五兩碎銀子,都倒與二人。便道:“你兩個拿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幹得停當,還謝你二人。”魯華那裡肯接,說道:“小人受你老人家恩還少哩!我只道教俺兩個往東洋大海裡拔蒼龍頭上角,西華岳山中取猛虎口中牙,便去不的,這些小之事,有何難哉!這個銀兩,小人斷不敢領。”西門慶道:“你不收,我也不央及你了。”教玳安接了銀子,打馬就走。又被張勝攔住說:“魯華,你不知他老人家性兒?你不收,恰似咱每推脫的一般。”一面接了銀子,扒到地下磕了頭,說道:“你老人家只顧家裡坐著,不消兩日,管情穩抇抇教你笑一聲。”張勝道:“只望大官人到明日,把小人送與提刑夏老爹那裡答應,就夠了小人了。”西門慶道:“這個不打緊。”後來西門慶果然把張勝送在守備府做了個親隨。此系後事,表過不題。那兩個搗子,得了銀子,依舊耍錢去了。
西門慶騎馬來家,已是日西時分。月娘等眾人,聽見他進門,都往後邊去了,只有金蓮在捲棚內看收家活。西門慶不往後邊去,逕到花園裡來,見婦人在亭子上收家伙,便問:“我不在,你在這裡做甚麼來?”金蓮笑道:“俺們今日和大姐姐開門看了看,誰知你來的恁早。”西門慶道:“今日夏大人費心,莊子上叫了四個唱的,只請了五位客到。我恐怕路遠,來的早。”婦人與他脫了衣裳,因說道:“你沒酒,教丫頭看酒來你吃。”西門慶吩咐春梅:“把別的菜蔬都收下去,只留下幾碟細果子兒,篩一壺葡萄酒來我吃。”坐在上面椅子上,因看見婦人上穿沉香色水緯羅對襟衫兒,五色縐紗眉子,下著白碾光絹挑線裙兒,裙邊大紅段子白綾高低鞋兒。頭上銀絲鬏髻,金鑲分心翠梅鈿兒,雲鬢簪著許多花翠。越顯得紅馥馥朱唇、白膩膩粉臉,不覺淫心輒起,攙著他兩隻手兒,摟抱在一處親嘴。不一時,春梅篩上酒來,兩個一遞一口兒飲酒咂舌。婦人一面摳起裙子,坐在身上,噙酒哺在他口裡,然後纖手拈了一個鮮蓮蓬子,與他吃。西門慶道:“澀剌剌的,吃他做甚麼?”婦人道:“我的兒,你就吊了造化了,娘手裡拿的東西兒你不吃!”又口中噙了一粒鮮核桃仁兒,送與他,才罷了。西門慶又要玩弄婦人的胸乳。婦人一面摘下塞領子的金三事兒來,用口咬著,攤開羅衫,露出美玉無瑕、香馥馥的酥胸,緊就就的香乳。揣摸良久,用口舐之,彼此調笑,曲盡“於飛”。
西門慶乘著歡喜,向婦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訴你,到明日,教你笑一聲。你道蔣太醫開了生藥鋪,到明日管情教他臉上開果子鋪來。”婦人便問怎麼緣故。西門慶悉把今日門外撞遇魯、張二人之事,告訴了一遍。婦人笑道:“你這個眾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業。”又問:“這蔣太醫,不是常來咱家看病的麽?我見他且是謙恭,見了人把頭只低著,可憐見兒的,你這等做作他!”西門慶道:“你看不出他。你說他低著頭兒,他專一看你的腳哩。”婦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腳?我不信,他一個文墨人兒,也乾這個營生?”西門慶道:“你看他迎面兒,就誤了勾當,單愛外裝老成內藏姦詐。”兩個說笑了一回,不吃酒了,收拾了家活,歸房宿歇,不在話下。
卻說李瓶兒招贅了蔣竹山,約兩月光景。初時蔣竹山圖婦人喜歡,修合了些戲藥,買了些景東人事、美女想思套之類,實指望打動婦人。不想婦人在西門慶手裡狂風驟雨經過的,往往幹事不稱其意,漸生憎惡,反被婦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碎丟掉了。又說:“你本蝦鱔,腰裡無力,平白買將這行貨子來戲弄老娘!把你當塊肉兒,原來是個中看不中吃臘槍頭,死王八!”常被婦人半夜三更趕到前邊鋪子里睡。於是一心只想西門慶,不許他進房。每日聐聒著算帳,查算本錢。
這竹山正受了一肚氣,走在鋪子小櫃里坐的,只見兩個人進來,吃的浪浪蹌蹌,楞楞睜睜,走在凳子上坐下。先是一個問道:“你這鋪中有狗黃沒有?”竹山笑道: “休要作戲。只有牛黃,那有狗黃?”又問:“沒有狗黃,你有冰灰也罷,拿來我瞧,我要買你幾兩。”竹山道:“生藥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國地道出的,那討冰灰來?”那一個說道:“你休問他,量他才開了幾日鋪子,那裡有這兩椿藥材?只與他說正經話罷。蔣二哥,你休推睡里夢裡。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兒,問這位魯大哥借的那三十兩銀子,本利也該許多,今日問你要來了。俺們才進門就先問你要,你在人家招贅了,初開了這個鋪子,恐怕喪了你行止,顯的俺們沒陰騭了。故此先把幾句風話來教你認範。你不認範,他這銀子你少不得還他。”竹山聽了,嚇了個立睜,說道:“我並沒有借他甚麼銀子。”那人道:“你沒借銀,卻問你討?自古蒼蠅不鑽那沒縫的蛋,快休說此話!”竹山道:“我不知閣下姓甚名誰,素不相識,如何來問我要銀子?”那人道:“蔣二哥,你就差了!自古於官不貧,賴債不富。想著你當初不得地時,串鈴兒賣膏藥,也虧了這位魯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這田地來。”這個人道:“我便姓魯,叫做魯華,你某年借了我三十兩銀子,發送妻小,本利該我四十八兩,少不的還我。”竹山慌道:“我那裡借你銀子來?就借你銀子,也有文書保人。”張勝道:“我張勝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書,與他照了照。把竹山氣的臉臘查也似黃了,罵道:“好殺才狗男女!你是那裡搗子,走來嚇詐我!”魯華聽了,心中大怒,隔著小櫃,颼的一拳去,早飛到竹山面門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邊,一面把架上藥材撒了一街。竹山大罵:“好賊搗子!你如何來搶奪我貨物?”因叫天福兒來幫助,被魯華一腳踢過一邊,那裡再敢上前。張勝把竹山拖出小櫃來,攔住魯華手,勸道:“魯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寬他兩日兒,教他湊過與你便了。蔣二哥,你怎麼說?”竹山道:“我幾時借他銀子來?就是問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講,如何這等撒野?”張勝道:“蔣二哥,你這回吃了橄欖灰兒──回過味來了。你若好好早這般,我教魯大哥饒讓你些利錢兒,你便兩三限湊了還他,才是話。你如何把硬話兒不認,莫不人家就不問你要罷?”那竹山聽了道:“氣殺我,我和他見官去!誰借他甚麼錢來!”張勝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提防魯華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交,險不倒栽入洋溝里,將發散開,巾幘都污濁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來,被保甲上來,都一條繩子拴了。李瓶兒在房中聽見外邊人嚷,走來簾下聽覷,見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氣的個立睜。使出馮媽媽來,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藥材,被人搶了許多。一面關閉了門戶,家中坐的。
早有人把這件事報與西門慶知道,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這裡又拿帖子,對夏大人說了。次日早,帶上人來,夏提刑升廳,看了地方呈狀,叫上竹山去,問道:“你是蔣文蕙?如何借了魯華銀子不還,反行毀打他?甚情可惡!”竹山道:“小人通不認的此人,並沒借他銀子。小人以理分說,他反不容,亂行踢打,把小人貨物都搶了。”夏提刑便叫魯華:“你怎麼說?”魯華道:“他原借小的銀兩,發送喪妻,至今三年,延挨不還。小的今日打聽他在人家招贅,做了大買賣,問他理討,他倒百般辱罵小的,說小的搶奪他的貨物。見有他借銀子的文書在此,這張勝就是保人,望爺察情。”一面懷中取出文契,遞上去。夏提刑展開觀看,寫道:
立借票人蔣文蕙,系本縣醫生,為因妻喪,無錢發送,憑保人張勝,借到魯華名下白銀三十兩,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約至次年,本利交還,不致少欠。恐後無憑,立此借票存照。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道:“可又來,見有保人、借票,還這等抵賴。看這廝咬文嚼字模樣,就象個賴債的。”喝令左右:“選大板,拿下去著實打。”當下三、四個人,不由分說,拖翻竹山在地,痛責三十大板,打的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一面差兩個公人,拿著白牌,押蔣竹山到家,處三十兩銀子交還魯華。不然,帶回衙門收監。
那蔣竹山打的兩腿剌八著,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兒,問他要銀子,還與魯華。又被婦人噦在臉上,罵道:“沒羞的忘八,你遞甚麼銀子在我手裡,問我要銀子?我早知你這忘八砍了頭是個債椿,就瞎了眼也不嫁你這中看不中吃的忘八!”那四個人聽見屋裡嚷罵,不住催逼叫道:“蔣文蕙既沒銀子,不消只管挨遲了,趁早到衙門回話去罷。”竹山一面出來安撫了公人,又去裡邊哀告婦人。直蹶兒跪在地上,哭哭啼啼說道:“你只當積陰騭,四山五舍齋佛佈施這三十兩銀子罷!不與這一回去,我這爛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罷了。”婦人不得已拿出三十兩雪花銀子與他,當官交與魯華,扯碎了文書,方纔完事。
這魯華、張勝得了三十兩銀子,逕到西門慶家回話。西門慶留在捲棚下,管待二人酒飯。把前事告訴了一遍。西門慶滿心大喜說:“二位出了我這口氣,足夠了。” 魯華把三十兩銀子交與西門慶,西門慶那裡肯收:“你二人收去,買壺酒吃,就是我酬謝你了。後頭還有事相煩。”二人臨起身謝了又謝,拿著銀子,自行耍錢去了。正是:
常將壓善欺良意,權作尤雲殢雨心。
卻說蔣竹山提刑院交了銀子,歸到家中。婦人那裡容他住,說道:“只當奴害了汗病,把這三十兩銀子問你討了藥吃了。你趁早與我搬出去罷!再遲些時,連我這兩間房子,尚且不夠你還人!”這蔣竹山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著兩腿疼,自去另尋房兒。但是婦人本錢置的貨物都留下,把他原舊的藥材、藥碾、藥篩、藥箱之物,即時催他搬去,兩個就開交了。臨出門,婦人還使馮媽媽舀了一盆水,趕著潑去,說道:“喜得冤家離眼睛!”當日打發了竹山出門。這婦人一心只想著西門慶,又打聽得他家中沒事,心中甚是懊悔。每日茶飯慵餐,娥眉懶畫,把門兒倚遍,眼兒望穿,白盼不見一個人兒來。正是:
枕上言猶在,於今恩愛淪。房中人不見,無語自消魂。
不說婦人思想西門慶,單表一日玳安騎馬打門首經過,看見婦人大門關著,藥鋪不開,靜落落的,歸來告訴與西門慶。西門慶道:“想必那矮忘八打重了,在屋裡睡哩,會勝也得半個月出不來做買賣。”遂把這事情丟下了。一日,八月十五日,吳月娘生日,家中有許多堂客來,在大廳上坐。西門慶因與月娘不說話,一逕來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吩咐玳安:“早回馬去罷,晚上來接我。”旋邀了應伯爵、謝希大來打雙陸。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妹兩個陪侍勸酒。良久,都出來院子內投壺耍子。玳安約至日西時分,勒馬來接。西門慶正在後邊出恭,見了玳安問:“家中無事?”玳安道:“家中沒事。大廳上堂客都散了,止有大妗子與姑奶奶眾人,大娘邀的後邊去了。今日獅子街花二娘那裡,使了老馮與大娘送生日禮來:四盤羹果、兩盤壽桃面、一匹尺頭,又與大娘做了一雙鞋。大娘與了老馮一錢銀子,說爹不在家了。也沒曾請去。”西門慶因見玳安臉紅紅的,便問:“你那裡吃酒來?”玳安道:“剛纔二娘使馮媽媽叫了小的去,與小的酒吃。我說不吃酒,強說著叫小的吃了兩鐘,就臉紅起來。如今二娘到悔過來,對著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說,爹還不信。從那日提刑所出來,就把蔣太醫打發去了。二娘甚是懊悔,一心還要嫁爹,比舊瘦了好些兒,央及小的好歹請爹過去,討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兒,還教小的回他一聲。”西門慶道:“賊賤淫婦,既嫁漢子去罷了,又來纏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閑去。你對他說,甚麼下茶下禮,揀個好日子,抬了那淫婦來罷。”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裡還等著小的去回他話哩,教平安、畫童兒這裡伺候爹就是了。”西門慶道:“你去,我知道了。”這玳安出了院門,一直走到李瓶兒那裡,回了婦人話。婦人滿心歡喜,說道:“好哥哥,今日多累你對爹說,成就了此事。”於是親自下廚整理蔬菜,管待玳安,說道:“你二娘這裡沒人,明日好歹你來幫扶天福兒,著人搬家伙過去。”次日雇了五六副扛,整抬運四五日。西門慶也不對吳月娘說,都堆在新蓋的玩花樓上。擇了八月二十日,一頂大轎,一匹段子紅,四對燈籠,派定玳安、平安、畫童、來興四個跟轎,約後晌時分,方娶婦人過門。婦人打發兩個丫鬟,教馮媽媽領著先來了,等的回去,方纔上轎。把房子交與馮媽媽、天福兒看守。
西門慶那日不往那裡去,在家新捲棚內,深衣幅巾坐的,單等婦人進門。婦人轎子落在大門首,半日沒個人出去迎接。孟玉樓走來上房,對月娘說:“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門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兒,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捲棚內坐著,轎子在門首這一日了,沒個人出去,怎麼好進來的?”這吳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惱,又不下氣;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門慶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半晌,於是輕移蓮步,款蹙湘裙,出來迎接。婦人抱著寶瓶,徑往他那邊新房去了。迎春、繡春兩個丫鬟,又早在房中鋪陳停當,單等西門慶晚夕進房。不想西門慶正因舊惱在心,不進他房去。到次日,叫他出來後邊月娘房裡見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擺大酒席,請堂客會親吃酒,只是不往他房裡去。頭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蓮房中。金蓮道:“他是個新人兒,才來頭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門慶道:“你不知淫婦有些眼裡火,等我奈何他兩日,慢慢的進去。”到了三日,打發堂客散了,西門慶又不進他房中,往後邊孟玉樓房裡歇去了。這婦人見漢子一連三夜不進他房來,到半夜打發兩個丫鬟睡了,飽哭了一場,可憐走到床上,用腳帶弔頸懸梁自縊。正是:
連理未諧鴛帳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兩個丫鬟睡了一覺醒來,見燈光昏暗,起來剔燈,猛見床上婦人吊著,嚇慌了手腳。忙走出隔壁叫春梅說:“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蓮起來這邊看視,見婦人穿一身大紅衣裳,直掇掇弔在床上。連忙和春梅把腳帶割斷,解救下來。過了半日,吐了一口清涎,方纔蘇醒。即叫春梅:“後邊快請你爹來。”西門慶正在玉樓房中吃酒,還未睡哩。先是玉樓勸西門慶說道:“你娶將他來,一連三日不往他房裡去,惹他心中不惱麽?恰似俺們把這椿事放在頭裡一般,頭上末下,就讓不得這一夜兒。”西門慶道:“待過三日兒我去。你不知道,淫婦有些吃著碗里,看著鍋里。想起來你惱不過我。未曾你漢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麼話兒沒告訴我?臨了招進蔣太醫去!我不如那廝?今日卻怎的又尋將我來?”玉樓道:“你惱的是。他也吃人騙了。”正說話間,忽一片聲打儀門。玉樓使蘭香問,說是春梅來請爹:“六娘在房裡上吊哩!”慌的玉樓攛掇西門慶不迭,便道:“我說教你進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當弄出事來。”於是打著燈籠,走來前邊看視。落後吳月娘、李嬌兒聽見,都起來,到他房中。見金蓮摟著他坐的,說道:“五姐,你灌了他些薑湯兒沒有?”金蓮道:“我救下來時,就灌了些了。”那婦人只顧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聲。月娘眾人一塊石頭才落地,好好安撫他睡下,各歸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後,李瓶兒才吃些粥湯兒。西門慶向李嬌兒眾人說道:“你們休信那淫婦裝死嚇人。我手裡放不過他。到晚夕等我到房裡去,親看著他上個弔兒我瞧,不然吃我一頓好馬鞭子。賊淫婦!不知把我當誰哩!”眾人見他這般說,都替李瓶兒捏著把汗。到晚夕,見西門慶袖著馬鞭子,進他房去了。玉樓、金蓮吩咐春梅把門關了,不許一個人來,都立在角門首兒外悄悄聽著。
且說西門慶見他睡在床上,倒著身子哭泣,見他進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幾分不悅。先把兩個丫頭都趕去空房裡住了。西門慶走來椅子上坐下,指著婦人罵道:“淫婦!你既然虧心,何消來我家上吊?你跟著那矮忘八過去便了,誰請你來!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甚麼緣故,流那毴尿怎的?我自來不曾見人上吊,我今日看著你上個弔兒我瞧!”於是拿一條繩子丟在他面前,叫婦人上吊。那婦人想起蔣竹山說西門慶是打老婆的班頭,降婦女的領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氣,今日大睜眼又撞入火坑裡來了,越發煩惱痛哭起來。這西門慶心中大怒,教他下床來脫了衣裳跪著。婦人只顧延挨不脫,被西門慶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來抽了幾鞭子,婦人方纔脫去上下衣裳,戰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門慶坐著,從頭至尾問婦人:“我那等對你說,教你略等等兒,我家中有些事兒,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蔣太醫那廝?你嫁了別人,我倒也不惱!那矮忘八有甚麼起解?你把他倒踏進門去,拿本錢與他開鋪子,在我眼皮子跟前,要撐我的買賣!”婦人道:“奴不說的悔也是遲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見來,朝思暮想,奴想的心斜了。後邊喬皇親花園裡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變做你,來攝我精髓,到天明雞叫就去了。你不信只要問老馮、兩個丫頭便知。後來看看把奴攝得至死,才請這蔣太醫來看。奴就象弔在麴糊盆內一般,吃那廝局騙了。說你家中有事,上東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幹下這條路。誰知這廝斫了頭是個債椿,被人打上門來,經動官府。奴忍氣吞聲,丟了幾兩銀子,吃奴即時攆出去了。”西門慶道:“說你叫他寫狀子,告我收著你許多東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來了!”婦人道:“你可是沒的說。奴那裡有這話,就把奴身子爛化了。”西門慶道:“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說你有錢,快轉換漢子,我手裡容你不得!我實對你說罷,前者打太醫那兩個人,是如此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計,教那廝疾走無門,若稍用機關,也要連你掛了到官,弄倒一個田地。”婦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術兒。還是可憐見奴,若弄到那無人煙之處,就是死罷了。”看看說的西門慶怒氣消下些來了。又問道:“淫婦你過來,我問你,我比蔣太醫那廝誰強?” 婦人道:“他拿甚麼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說你這等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年還沒曾看見哩!他拿甚麼來比你!莫要說他,就是花子虛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時,奴也不恁般貪你了。你就是醫奴的藥一般,一經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自這一句話,把西門慶舊情兜起,歡喜無盡,即丟了鞭子,用手把婦人拉將起來,穿上衣裳,摟在懷裡,說道:“我的兒,你說的是。果然這廝他見甚麼碟兒天來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兒,後邊取酒菜兒來!”正是: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有詩為證:
碧玉破瓜時,郎為情顛倒。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第二十回 傻幫閑趨奉鬧華筵 痴子弟爭鋒毀花院
詞曰:
步花徑,闌干狹。防人覷,常驚嚇。荊刺抓裙釵,倒閃在荼蘼架。 勾引嫩枝咿啞,討歸路,尋空罅,被舊家巢燕,引入窗紗。
話說西門慶在房中,被李瓶兒柔情軟語,感觸的回嗔作喜,拉他起來,穿上衣裳,兩個相摟相抱,極盡綢繆。一面令春梅進房放桌兒,往後邊取酒去。
且說金蓮和玉樓,從西門慶進他房中去,站在角門首竊聽消息。他這邊又閉著,止春梅一人在院子里伺候。金蓮同玉樓兩個打門縫兒往裡張覷,只見房中掌著燈燭,裡邊說話,都聽不見。金蓮道:“俺到不如春梅賊小肉兒,他倒聽的伶俐。”那春梅在窗下潛聽了一回,又走過來。金蓮悄問他房中怎的動靜,春梅便隔門告訴與二人說:“俺爹怎的教他脫衣裳跪著,他不脫。爹惱了,抽了他幾馬鞭子。”金蓮道:“打了他,他脫了不曾?”春梅道:“他見爹惱了,才慌了,就脫了衣裳,跪在地平上。爹如今問他話哩。”玉樓恐怕西門慶聽見,便道:“五姐,咱過那邊去罷。”拉金蓮來西角門首。此時是八月二十頭,月色才上來。兩個站立在黑頭裡,一處說話,等著春梅出來問他話。潘金蓮向玉樓道:“我的姐姐,只說好食果子,一心只要來這裡。頭兒沒過動,下馬威早討了這幾下在身上。俺這個好不順臉的貨兒,你若順順兒他倒罷了。屬扭孤兒糖的,你扭扭兒也是錢,不扭也是錢。想著先前吃小婦奴才壓枉造舌,我陪下十二分小心,還吃他奈何得我那等哭哩。姐姐,你來了幾時,還不知他性格哩!”
二人正說話之間,只聽開的角門響,春梅出來,一直逕往後邊走。不防他娘站在黑影處叫他,問道:“小肉兒,那去?”春梅笑著只顧走。金蓮道:“怪小肉兒,你過來,我問你話。慌走怎的?”那春梅方纔立住了腳,方說:“他哭著對俺爹說了許多話。爹喜歡抱起他來,令他穿上衣裳,教我放了桌兒,如今往後邊取酒去。” 金蓮聽了,向玉樓說道:“賊沒廉恥的貨!頭裡那等雷聲大雨點小,打哩亂哩。及到其間,也不怎麼的。我猜,也沒的想,管情取了酒來,教他遞。賊小肉兒,沒他房裡丫頭?你替他取酒去!到後邊,又叫雪娥那小婦奴才毴聲浪顙,我又聽不上。”春梅道:“爹使我,管我事!”於是笑嘻嘻去了。金蓮道:“俺這小肉兒,正經使著他,死了一般懶待動旦。若干貓兒頭差事,鑽頭覓縫乾辦了要去,去的那快!現他房裡兩個丫頭,你替他走,管你腿事!賣蘿葡的跟著鹽擔子走──好個閑嘈心的小肉兒!”玉樓道:“可不怎的!俺大丫頭蘭香,我正使他做活兒,他便有要沒緊的。爹使他行鬼頭兒,聽人的話兒,你看他走的那快!”
正說著,只見玉簫自後邊驀地走來,便道:“三娘還在這裡?我來接你來了。”玉樓道:“怪狗肉,唬我一跳!”因問:“你娘知道你來不曾?”玉簫道:“我打發娘睡下這一日了,我來前邊瞧瞧,剛纔看見春梅後邊要酒果去了。”因問:“俺爹到他屋裡,怎樣個動靜兒?”金蓮接過來伸著手道:“進他屋裡去,齊頭故事。” 玉簫又問玉樓,玉樓便一一對他說。玉簫道:“三娘,真個教他脫了衣裳跪著,打了他五馬鞭子來?”玉樓道:“你爹因他不跪,才打他。”玉簫道:“帶著衣服打來,去了衣裳打來?虧他那瑩白的皮肉兒上怎麼挨得?”玉樓笑道:“怪小狗肉兒,你倒替古人耽憂!”正說著,只見春梅拿著酒,小玉拿著方盒,逕往李瓶兒那邊去。金蓮道:“賊小肉兒,不知怎的,聽見乾恁勾當兒,雲端里老鼠──天生的耗。”吩咐:“快送了來,教他家丫頭伺候去。你不要管他,我要使你哩!”那春梅笑嘻嘻同小玉進去了。一面把酒菜擺在桌上,就出來了,只是繡春、迎春在房答應。玉樓、金蓮問了他話。玉簫道:“三娘,咱後邊去罷。”二人一路去了。金蓮叫春梅關上角門,歸進房來,獨自宿歇,不在話下。正是:
可惜團圓今夜月,清光咫尺別人圓。
不說金蓮獨宿,單表西門慶與李瓶兒兩個相憐相愛,飲酒說話到半夜,方纔被伸翡翠,枕設鴛鴦,上床就寢。燈光掩映,不啻鏡中鸞鳳和鳴;香氣薰籠,好似花間蝴蝶對舞。正是:今宵勝把銀缸照,只恐相逢是夢中。有詞為證:
淡畫眉兒斜插梳,不忻拈弄倩工夫。雲窗霧閣深深許,蕙性蘭心款款呼。 相憐愛,倩人扶,神仙標格世間無。從今罷卻相思調,美滿恩情錦不如。
兩個睡到次日飯時。李瓶兒恰待起來臨鏡梳頭,只見迎春後邊拿將飯來。婦人先漱了口,陪西門慶吃了半盞兒,又教迎春:“將昨日剩的金華酒篩來。”拿甌子陪著西門慶每人吃了兩甌子,方纔洗臉梳妝。一面開箱子,打點細軟首飾衣服,與西門慶過目。拿出一百顆西洋珠子與西門慶看,原是昔日梁中書家帶來之物。又拿出一件金鑲鴉青帽頂子,說是過世老公公的。起下來上等子秤,四錢八分重。李瓶兒教西門慶拿與銀匠,替他做一對墜子。又拿出一頂金絲鬏髻,重九兩。因問西門慶: “上房他大娘眾人,有這鬏髻沒有?”西門慶道:“他們銀絲鬏髻倒有兩三頂,只沒編這鬏髻。”婦人道:“我不好戴出來的。你替我拿到銀匠家毀了,打一件金九鳳墊根兒,每個鳳嘴銜一溜珠兒,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金鑲玉觀音滿池嬌分心。”西門慶收了,一面梳頭洗臉,穿了衣服出門。李瓶兒又說道:“那邊房裡沒人,你好歹委付個人兒看守,替了小廝天福兒來家使喚。那老馮老行貨子,啻啻磕磕的,獨自在那裡,我又不放心。”西門慶道:“我知道了。” 袖著鬏髻和帽頂子,一直往外走。不妨金蓮鬅著頭,站在東角門首,叫道:“哥,你往那去?這咱才出來?”西門慶道:“我有勾當去。”婦人道:“怪行貨子,慌走怎的?我和你說話。”那西門慶見他叫的緊,只得回來。被婦人引到房中,婦人便坐在椅子上,把他兩隻手拉著說道:“我不好罵出來的,怪火燎腿三寸貨,那個拿長鍋鑊吃了你!慌往外搶的是些甚的?你過來,我且問你。”西門慶道:“罷麽,小淫婦兒,只顧問甚麼!我有勾當哩,等我回來說。”說著,往外走。婦人摸見袖子里重重的,道:“是甚麼?拿出來我瞧瞧。”西門慶道:“是我的銀子包。”婦人不信,伸手進袖子里就掏,掏出一頂金絲鬏髻來,說道:“這是他的鬏髻,你拿那去?”西門慶道:“他問我,知你每沒有,說不好戴的,教我到銀匠家替他毀了,打兩件頭面戴。”金蓮問道:“這鬏髻多少重?他要打甚麼?”西門慶道: “這鬏髻重九兩,他要打一件九鳳甸兒,一件照依上房娘的正面那一件玉觀音滿池嬌分心。”金蓮道:“一件九鳳甸兒,滿破使了三兩五六錢金子夠了。大姐姐那件分心,我秤只重一兩六錢,把剩下的,好歹你替我照依他也打一件九鳳甸兒。”西門慶道:“滿池嬌他要揭實枝梗的。”金蓮道:“就是揭實枝梗,使了三兩金子滿頂了。還落他二三兩金子,夠打個甸兒了。”西門慶笑罵道:“你這小淫婦兒!單管愛小便宜兒,隨處也捏個尖兒。”金蓮道:“我兒,娘說的話,你好歹記著。你不替我打將來,我和你答話!”那西門慶袖了鬏髻,笑著出門。金蓮戲道:“哥兒,你幹上了。”西門慶道:“我怎的幹上了?”金蓮道:“你既不幹上,昨日那等雷聲大雨點小,要打著教他上吊。今日拿出一頂鬏髻來,使的你狗油嘴鬼推磨,不怕你不走。”西門慶笑道:“這小淫婦兒,單隻管胡說!”說著往外去了。
卻說吳月娘和孟玉樓、李嬌兒在房中坐的,忽聽見外邊小廝一片聲尋來旺兒,尋不著。只見平安來掀帘子,月娘便問:“尋他做甚麼?”平安道:“爹緊等著哩。” 月娘半日才說:“我使他有勾當去了。”原來月娘早晨吩咐下他,往王姑子庵里送香油白米去了。平安道:“小的回爹,只說娘使他有勾當去了。”月娘罵道:“怪奴才,隨你怎麼回去!”平安慌的不敢言語,往外走了。月娘便向玉樓眾人說道:“我開口,又說我多管。不言語,我又憋的慌。一個人也拉剌將來了,那房子賣掉了就是了。平白扯淡,搖鈴打鼓的,看守甚麼?左右有他家馮媽媽子,再派一個沒老婆的小廝,同在那裡就是了,怕走了那房子也怎的?巴巴叫來旺兩口子去!他媳婦子七病八痛,一時病倒了在那裡,誰扶侍他?”玉樓道:“姐姐在上,不該我說。你是個一家之主,不爭你與他爹兩個不說話,就是俺們不好主張的,下邊孩子每也沒投奔。他爹這兩日隔二騙三的,也甚是沒意思。姐姐依俺每一句話兒,與他爹笑開了罷。”月娘道:“孟三姐,你休要起這個意。我又不曾和他兩個嚷鬧,他平白的使性兒。那怕他使的那臉[疒各],休想我正眼看他一眼兒!他背地對人罵我不賢良的淫婦,我怎的不賢良?如今聳七八個在屋裡,才知道我不賢良!自古道,順情說好話,乾直惹人嫌。我當初說著攔你,也只為好來。你既收了他許多東西,又買他房子,今日又圖謀他老婆,就著官兒也看喬了。何況他孝服不滿,你不好娶他的。誰知道人在背地裡把圈套做的成成的,每日行茶過水,只瞞我一個兒,把我合在缸底下。今日也推在院里歇,明日也推在院里歇,誰想他只當把個人兒歇了家裡來,端的好在院里歇!他自吃人在他跟前那等花麗狐哨,喬龍畫虎的,兩面刀哄他,就是千好萬好了。似俺每這等依老實,苦口良言,著他理你理兒!你不理我,我想求你?一日不少我三頓飯,我只當沒漢子,守寡在這裡。隨我去,你每不要管他。”幾句話說的玉樓眾人訕訕的。
良久,只見李瓶兒梳妝打扮,上穿大紅遍地金對襟羅衫兒,翠蓋拖泥妝花羅裙,迎春抱著銀湯瓶,繡春拿著茶盒,走來上房,與月娘眾人遞茶。月娘叫小玉安放座兒與他坐。落後孫雪娥也來到,都遞了茶,一處坐地。潘金蓮嘴快,便叫道:“李大姐,你過來,與大姐姐下個禮兒。實和你說了罷,大姐姐和他爹好些時不說話,都為你來!俺每剛纔替你勸了恁一日。你改日安排一席酒兒,央及央及大姐姐,教他兩個老公婆笑開了罷。”李瓶兒道:“姐姐吩咐,奴知道。”於是向月娘面前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月娘道:“李大姐,他哄你哩。”又道:“五姐,你每不要來攛掇。我已是賭下誓,就是一百年也不和他在一答兒哩。”以此眾人再不敢復言。金蓮在旁拿把抿子與李瓶兒抿頭,見他頭上戴著一副金玲瓏草蟲兒頭面,並金累絲松竹梅歲寒三友梳背兒,因說道:“李大姐,你不該打這碎草蟲頭面,有些抓頭髮,不如大姐姐戴的金觀音滿池嬌,是揭實枝梗的好。”這李瓶兒老實,就說道:“奴也照樣兒要教銀匠打恁一件哩!”落後小玉、玉簫來遞茶,都亂戲他。先是玉簫問道:“六娘,你家老公公當初在皇城內那衙門來?”李瓶兒道:“先在惜薪司掌廠。”玉簫笑道:“嗔道你老人家昨日挨得好柴!”小玉又道:“去年許多里長老人,好不尋你,教你往東京去。”婦人不省,說道:“他尋我怎的?”小玉笑道:“他說你老人家會告的好水災。”玉簫又道:“你老人家鄉裡媽媽拜千佛,昨日磕頭磕夠了。”小玉又說道:“昨日朝廷差四個夜不收,請你往口外和番,端的有這話麽?”李瓶兒道:“我不知道。”小玉笑道:“說你老人家會叫的好達達!”把玉樓、金蓮笑的不了。月娘罵道:“怪臭肉每,乾你那營生去,只顧奚落他怎的?”於是把個李瓶兒羞的臉上一塊紅、一塊白,站又站不得,坐又坐不住,半日回房去了。
良久,西門慶進房來,回他雇銀匠家打造生活。就計較發柬,二十五日請官客吃會親酒,少不的請請花大哥。李瓶兒道:“他娘子三日來,再三說了。也罷,你請他請罷。”李瓶兒又說:“那邊房子左右有老馮看守,你這裡再教一個和天福兒輪著上宿就是,不消叫旺官去罷。上房姐姐說,他媳婦兒有病,去不的。”西門慶道: “我不知道。”即叫平安,吩咐:“你和天福兒兩個輪,一遞一日,獅子街房子里上宿。”不在言表。
不覺到二十五日,西門慶家中吃會親酒,安排插花筵席,一起雜耍步戲。四個唱的,李桂姐、吳銀兒、董玉仙、韓金釧兒,從晌午就來了。官客在捲棚內吃了茶,等到齊了,然後大廳上坐席。頭一席花大舅、吳大舅;第二席吳二舅、沈姨夫;第三席應伯爵、謝希大;第四席祝實念、孫天化;第五席常峙節、吳典恩;第六席雲里守、白賚光。西門慶主位,其餘傅自新、賁第傳、女婿陳敬濟兩邊列坐。樂人撮弄雜耍數回,就是笑樂院本。下去,李銘、吳惠兩個小優上來彈唱,間著清吹。下去,四個唱的出來,筵外遞酒。應伯爵在席上先開言說道:“今日哥的喜酒,是兄弟不當斗膽,請新嫂子出來拜見拜見,足見親厚之情。俺每不打緊,花大尊親,並二位老舅、沈姨丈在上,今日為何來?”西門慶道:“小妾醜陋,不堪拜見,免了罷。”謝希大道:“哥,這話難說。當初有言在先,不為嫂子,俺每怎麼兒來?何況見有我尊親花大哥在上,先做友,後做親,又不同別人。請出來見見怕怎的?”西門慶笑不動身。應伯爵道:“哥,你不要笑,俺每都拿著拜見錢在這裡,不白教他出來見。”西門慶道:“你這狗才,單管胡說。”吃他再三逼迫不過,叫過玳安來,教他後邊說去。半日,玳安出來回說:“六娘道,免了罷。”應伯爵道:“就是你這小狗骨禿兒的鬼!你幾時往後邊去,就來哄我?”玳安道:“小的莫不哄應二爹!二爹進去問不是?”伯爵道:“你量我不敢進去?左右花園中熟徑,好不好我走進去,連你那幾位娘都拉了出來。”玳安道:“俺家那大猱獅狗,好不利害。倒沒有把應二爹下半截撕下來。”伯爵故意下席,趕著玳安踢兩腳,笑道:“好小狗骨禿兒,你傷的我好!趁早與我後邊請去。請不將來,打二十欄桿。”把眾人、四個唱的都笑了。玳安走到下邊立著,把眼只看著他爹不動身。西門慶無法可處,只得叫過玳安近前,吩咐:“對你六娘說,收拾了出來見見罷。”那玳安去了半日出來,復請了西門慶進去。然後才把腳下人趕出去,關上儀門。孟玉樓、潘金蓮百方攛掇,替他抿頭,戴花翠,打發他出來。廳上鋪下錦氈繡毯,四個唱的,都到後邊彈樂器,導引前行。麝蘭靉靆,絲竹和鳴。婦人身穿大紅五彩通袖羅袍,下著金枝線葉沙綠百花裙,腰裡束著碧玉女帶,腕上籠著金壓袖。胸前纓落繽紛,裙邊環佩叮噹,頭上珠翠堆盈,鬢畔寶釵半卸,粉面宜貼翠花鈿,湘裙越顯紅鴛小。正是:
恍似姮嫦離月殿,猶如神女到筵前。
當下四個唱的,琵琶箏弦,簇擁婦人,花枝招展,繡帶飄搖,望上朝拜。慌的眾人都下席來,還禮不迭。
卻說孟玉樓、潘金蓮、李嬌兒簇擁著月娘都在大廳軟壁後聽覷,聽見唱“喜得功名遂”,唱到“天之配合一對兒,如鸞似鳳”,直至“永團圓,世世夫妻”。金蓮向月娘說道:“大姐姐,你聽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該唱這一套,他做了一對魚水團圓,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裡?”那月娘雖故好性兒,聽了這兩句,未免有幾分惱在心頭。又見應伯爵、謝希大這夥人,見李瓶兒出來上拜,恨不得生出幾個口來誇獎奉承,說道:“我這嫂子,端的寰中少有,蓋世無雙!休說德性溫良,舉止沉重,自這一表人物,普天之下,也尋不出來。那裡有哥這樣大福?俺每今日得見嫂子一面,明日死也得好處。”因喚玳安兒:“快請你娘回房裡,只怕勞動著,倒值了多的。”吳月娘眾人聽了,罵扯淡輕嘴的囚根子不絕。良久,李瓶兒下來。四個唱的見他手裡有錢,都亂趨奉著他,娘長娘短,替他拾花翠,疊衣裳,無所不至。
月娘歸房,甚是不樂。只見玳安、平安接了許多拜錢,也有尺頭、衣服並人情禮,盒子盛著,拿到月娘房裡。月娘正眼也不看,罵道:“賊囚根子!拿送到前頭就是了,平白拿到我房裡來做甚麼?”玳安道:“爹吩咐拿到娘房裡來。”月娘叫玉簫接了,掠在床上去。不一時,吳大舅吃了第二道湯飯,走進後邊來見月娘。月娘見他哥進房來,連忙與他哥哥行禮畢,坐下。吳大舅道:“昨日你嫂子在這裡打攪,又多謝姐夫送了桌面去。到家對我說,你與姐夫兩下不說話。我執著要來勸你,不想姐夫今日又請。姐姐,你若這等,把你從前一場好都沒了。自古痴人畏婦,賢女畏夫。三從四德,乃婦道之常。今後他行的事,你休要攔他,料姐夫他也不肯差了。落的做好好先生,才顯出你賢德來。”月娘道:“早賢德好來,不教人這般憎嫌。他有了他富貴的姐姐,把我這窮官兒家丫頭,只當忘故了的算帳。你也不要管他,左右是我,隨他把我怎麼的罷!賊強人,從幾時這等變心來?”說著,月娘就哭了。吳大舅道:“姐姐,你這個就差了。你我不是那等人家,快休如此。你兩口兒好好的,俺每走來也有光輝些!”勸月娘一回。小玉拿茶來。吃畢茶,只見前邊使小廝來請,吳大舅便作辭月娘出來。當下眾人吃至掌燈以後,就起身散了。四個唱的,李瓶兒每人都是一方銷金汗巾兒,五錢銀子,歡喜回家。自此西門慶連在瓶兒房裡歇了數夜。別人都罷了,只有潘金蓮惱的要不的,背地唆調吳月娘與李瓶兒合氣。對著李瓶兒,又說月娘容不的人。李瓶兒尚不知墮他計中,每以姐姐呼之,與他親厚尤密。正是:
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西門慶自娶李瓶兒過門,又兼得了兩三場橫財,家道營盛,外莊內宅,煥然一新。米麥陳倉,騾馬成群,奴僕成行。把李瓶兒帶來小廝天福兒,改名琴童。又買了兩個小廝,一名來安兒,一名棋童兒。把金蓮房中春梅、上房玉簫、李瓶兒房中迎春、玉樓房中蘭香,一般兒四個丫頭,衣服首飾妝束起來,在前廳西廂房,教李嬌兒兄弟樂工李銘來家,教演習學彈唱。春梅琵琶,玉簫學箏,迎春學弦子,蘭香學胡琴。每日三茶六飯,管待李銘,一月與他五兩銀子。又打開門面兩間,兌出二千兩銀子來,委傅伙計、賁第傳開解當鋪。女婿陳敬濟只掌鑰匙,出入尋討。賁第傳只寫帳目,秤發貨物。傅伙計便督理生藥、解當兩個鋪子,看銀色,做買賣。潘金蓮這邊樓上,堆放生藥。李瓶兒那邊樓上,廂成架子,擱解當庫衣服、首飾、古董、書畫、玩好之物。一日也當許多銀子出門。
陳敬濟每日起早睡遲,帶著鑰匙,同伙計查點出入銀錢,收放寫算皆精。西門慶見了,喜歡的要不的。一日在前廳與他同桌兒吃飯,說道:“姐夫,你在我家這等會做買賣,就是你父親在東京知道,他也心安,我也得托了。常言道:有兒靠兒,無兒靠婿。我若久後沒出,這分兒家當,都是你兩口兒的。”那敬濟說道:“兒子不幸,家遭官事,父母遠離,投在爹娘這裡。蒙爹娘抬舉,莫大之恩,生死難報。只是兒子年幼,不知好歹,望爹娘耽待便了,豈敢非望。”西門慶聽見他說話兒聰明乖覺,越發滿心歡喜。但凡家中大小事務、出入書柬、禮帖,都教他寫。但凡客人到,必請他席側相陪。吃茶吃飯,一時也少不的他。誰知道這小伙兒綿里之針,肉里之刺。
常向繡簾窺賈玉,每從綺閣竊韓香。
光陰似箭,不覺又是十一月下旬。西門慶在常峙節家會茶散的早,未掌燈就起身,同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個並馬而行。剛出了門,只見天上彤雲密佈,又早紛紛揚揚飄下一天雪花來。應伯爵便道:“哥,咱這時候就家去,家裡也不收。我每許久不曾進裡邊看看桂姐,今日趁著落雪,只當孟浩然踏雪尋梅,望他望去。”祝實念道:“應二哥說的是。你每月風雨不阻,出二十銀子包錢包著他,你不去,落的他自在。”西門慶吃三人你一言我一句,說的把馬逕往東街勾欄來了。來到李桂姐家,已是天氣將晚。只見客位里掌著燈,丫頭正掃地。老媽並李桂卿出來,見禮畢,上面列四張交椅,四人坐下。老虔婆便道:“前者桂姐在宅里來晚了,多有打攪。又多謝六娘,賞汗巾花翠。”西門慶道:“那日空過他。我恐怕晚了他們,客人散了,就打發他來了。”說著,虔婆一面看茶吃了,丫鬟就安放桌兒,設放案酒。西門慶道:“怎麼桂姐不見?”虔婆道:“桂姐連日在家伺候姐夫,不見姐夫來。今日是他五姨媽生日,拿轎子接了與他五姨媽做生日去了。”原來李桂姐也不曾往五姨家做生日去。近日見西門慶不來,又接了杭州販綢絹的丁相公兒子丁二官人,號丁雙橋,販了千兩銀子綢絹,在客店里,瞞著他父親來院中嫖。頭上拿十兩銀子、兩套杭州重絹衣服請李桂姐,一連歇了兩夜。適纔正和桂姐在房中吃酒,不想西門慶到。老虔婆忙教桂姐陪他到後邊第三層一間僻靜小房坐去了。當下西門慶聽信虔婆之言,便道:“既是桂姐不在,老媽快看酒來,俺每慢慢等他。”這老虔婆在下面一力攛掇,酒餚蔬菜齊上,須臾,堆滿桌席。李桂卿不免箏排雁柱,歌按新腔,眾人席上猜枚行令。正飲時,不妨西門慶往後邊更衣去。也是合當有事,忽聽東耳房有人笑聲。西門慶更畢衣,走至窗下偷眼觀覷,正見李桂姐在房內陪著一個戴方巾的蠻子飲酒。由不的心頭火起,走到前邊,一手把吃酒桌子掀翻,碟兒盞兒打的粉碎。喝令跟馬的平安、玳安、畫童、琴童四個小廝上來,把李家門窗戶壁床帳都打碎了。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向前拉勸不住。西門慶口口聲聲只要採出蠻囚來,和粉頭一條繩子墩鎖在門房內。那丁二官又是個小膽之人,見外邊嚷鬥起來,慌的藏在裡間床底下,只叫:“桂姐救命!”桂姐道:“呸!好不好,還有媽哩!這是俺院中人家常有的,不妨事,隨他發作叫嚷,你只休要出來。”老虔婆見西門慶打的不象模樣,還要架橋兒說謊,上前分辨。西門慶那裡還聽他,只是氣狠狠呼喝小廝亂打,險些不曾把李老媽打起來。多虧了應伯爵、謝希大、祝實念三人死勸,活喇喇拉開了手。西門慶大鬧了一場,賭誓再不踏他門來,大雪裡上馬回家。正是:
宿盡閑花萬萬千,不如歸家伴妻眠。雖然枕上無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錢。
第二十一回 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
詞曰:
並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錦幄初溫,獸煙不斷,相對坐調笙。 低聲問向誰行宿,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至少人行。
話說西門慶從院中歸家,已一更天氣,到家門首,小廝叫開門,下了馬,踏著那亂瓊碎玉,到於後邊儀門首。只儀門半掩半開,院內悄無人聲。西門慶心內暗道: “此必有蹺蹊。”於是潛身立於儀門內粉壁前,悄悄聽覷。只見小玉出來,穿廊下放桌兒。原來吳月娘自從西門慶與他反目以來,每月吃齋三次,逢七拜鬥焚香,保佑夫主早早回心,西門慶還不知。只見小玉放畢香桌兒。少頃,月娘整衣出來,向天井內滿爐炷香,望空深深禮拜。祝曰:“妾身吳氏,作配西門。奈因夫主留戀煙花,中年無子。妾等妻妾六人,俱無所出,缺少墳前拜掃之人。妾夙夜憂心,恐無所托。是以發心,每夜於星月之下,祝贊三光,要祈佑兒夫,早早回心。棄卻繁華,齊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見嗣息,以為終身之計,乃妾之素願也。”正是:
私出房櫳夜氣清,一庭香霧雪微明。拜天訴盡衷腸事,無限徘徊獨自惺。
這西門慶不聽便罷,聽了月娘這一篇言語,不覺滿心慚感道:“原來我一向錯惱了他。他一篇都是為我的心,還是正經夫妻。”忍不住從粉壁前叉步走來,抱住月娘。月娘不防是他大雪裡來到,嚇了一跳,就要推開往屋裡走,被西門慶雙關抱住,說道:“我的姐姐!我西門慶死也不曉的,你一片好心,都是為我的。一向錯見了,丟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月娘道:“大雪裡,你錯走了門兒了,敢不是這屋裡。我是那不賢良的淫婦,和你有甚情節?那討為你的來?你平白又來理我怎的?咱兩個永世千年休要見面!”西門慶把月娘一手拖進房來。燈前看見他家常穿著:大紅[糹路]綢對衿襖兒,軟黃裙子;頭上戴著貂鼠卧兔兒,金滿池嬌分心,越顯出他:
粉妝玉琢銀盆臉,蟬髻鴉鬟楚岫雲。
那西門慶如何不愛?連忙與月娘深深作了個揖,說道:“我西門慶一時昏昧,不聽你之良言,辜負你之好意。正是有眼不識荊山玉,拿著頑石一樣看。過後方知君子,千萬饒恕我則個。”月娘道:“我又不是你那心上的人兒,凡是投不著你的機會,有甚良言勸你?隨我在這屋裡自生自活,你休要理他。我這屋裡也難安放你,趁早與我出去,我不著丫頭攆你。”西門慶道:“我今日平白惹一肚子氣,大雪裡來家,逕來告訴你。”月娘道:“惹氣不惹氣,休對我說。我不管你,望著管你的人去說。”西門慶見月娘臉兒不瞧,就摺疊腿裝矮子,跪在地下,殺雞扯脖,口裡姐姐長,姐姐短。月娘看不上,說道:“你真個恁涎臉涎皮的!我叫丫頭進來。” 一面叫小玉。那西門慶見小玉進來,連忙立起來,無計支出他去,說道:“外邊下雪了,一張香桌兒還不收進來?”小玉道:“香桌兒頭裡已收進來了。”月娘忍不住笑道:“沒羞的貨,丫頭跟前也調個謊兒。”小玉出去,那西門慶又跪下央及。月娘道:“不看世人面上,一百年不理才好。”說畢,方纔和他坐在一處,教玉簫捧茶與他吃。西門慶因他今日常家茶會,散後同邀伯爵到李家如何嚷鬧,告訴一遍:“如今賭了誓,再不踏院門了。”月娘道:“你踹不踹,不在於我。你拿響金白銀包著他,你不去,可知他另接了別個漢子?養漢老婆的營生,你拴住他身,拴不住他心。你長拿封皮封著他也怎的?”西門慶道:“你說的是。”於是打發丫鬟出去,脫衣上床,要與月娘求歡。月娘道:“教你上炕就撈食兒吃,今日只容你在我床上就夠了,要思想別的事,卻不能夠。”西門慶把那話露將出來,向月娘戲道: “都是你氣的他,中風不語了。”月娘道:“怎的中風不語?”西門慶道:“他既不中風不語,如何大睜著眼就說不出話來?”月娘罵道:“好個汗邪的貨,教我有半個眼兒看的上你!”西門慶不由分說,把月娘兩隻白生生腿扛在肩膀上,那話插入牝中,一任其鶯恣蝶採,殢雨尤雲,未肯即休。正是得多少:
海棠枝上鶯梭急,翡翠梁間燕語頻。
不覺到靈犀一點,美愛無加,麝蘭半吐,脂香滿唇。西門慶情極,低聲求月娘叫達達;月娘亦低聲睥幃睨枕,態有餘妍,口呼親親不絕。是夜,兩人雨意雲情,並頭交頸而睡。正是:
亂髩雙橫興已饒,情濃猶復厭通宵。晚來獨向妝臺立,淡淡春山不用描。
當夜夫妻交歡不題。卻表次日清晨,孟玉樓走到潘金蓮房中,未曾進門,先叫道:“六丫頭,起來了不曾?”春梅道:“俺娘才起來梳頭哩。三娘進屋裡坐。”玉樓進來,只見金蓮正在梳台前整掠香雲。因說道:“我有椿事兒來告訴你,你知道不知?”金蓮道:“我在這背哈喇子,誰曉的!”因問:“甚麼事?”玉樓道:“他爹昨夜二更來家,走到上房裡,和吳家的好了,在他房裡歇了一夜。”金蓮道:“俺們何等勸著,他說一百年二百年,又怎的平白浪著,自家又好了?又沒人勸他!”玉樓道:“今早我才知道。俺大丫頭蘭香,在廚房內聽見小廝們說,昨日他爹同應二在院里李桂兒家吃酒,看出淫婦的甚麼破綻,把淫婦門窗戶壁都打了。大雪裡著惱來家,進儀門,看見上房燒夜香,想必聽見些甚麼話兒,兩個才到一搭哩。硶死了。象他這等就沒的話說。若是別人,又不知怎的說浪!”金蓮接說道: “早是與人家做大老婆,還不知怎樣久慣牢成!一個燒夜香,只該默默禱祝,誰家一徑倡揚,使漢子知道了。又沒人勸,自家暗裡又和漢子好了。硬到底才好,乾凈假撇清!”玉樓道:“也不是假撇清,他有心也要和,只是不好說出來的。他說他是大老婆不下氣,到叫俺們做分上,怕俺們久後玷言玷語說他,敢說你兩口子話差,也虧俺們說和。如今你我休教他買了乖兒去。你快梳了頭,過去和李瓶兒說去。咱兩個每人出五錢銀子,叫李瓶兒拿出一兩來,原為他的事起。今日安排一席酒,一者與他兩個把一杯,二者當家兒只當賞雪,耍戲一日,有何不可?”金蓮道:“說的是。不知他爹今日有勾當沒有?”玉樓道:“大雪裡有甚勾當?我來時兩口子還不見動靜,上房門兒才開,小玉拿水進去了。”這金蓮慌忙梳畢頭,和玉樓同過李瓶兒這邊來。李瓶兒還睡著在床上,迎春說:“三娘、五娘來了。”玉樓、金蓮進來,說道:“李大姐,好自在。這咱時懶龍才伸腰兒。”金蓮說舒進手去被窩裡,摸見薰被的銀香球兒,道:“李大姐生了蛋了。”就掀開被,見他一身白肉。那李瓶兒連忙穿衣不迭。玉樓道:“五姐,休鬼混他。李大姐,你快起來,俺們有椿事來對你說。如此這般,他爹昨日和大姐姐好了,咱每人五錢銀子,你便多出些兒,當初因為你起來。今日大雪裡,只當賞雪,咱安排一席酒兒,請他爹和大姐姐坐坐兒,好不好?”李瓶兒道:“隨姐姐教我出多少,奴出便了。”金蓮道: “你將就只出一兩兒罷。你秤出來,俺好往後邊問李嬌兒、孫雪娥要去。”這李瓶兒一面穿衣纏腳,叫迎春開箱子,拿出銀子。拿了一塊,金蓮上等子秤,重一兩二錢五分。玉樓叫金蓮伴著李瓶兒梳頭:“等我往後邊問李嬌兒和孫雪娥要銀子去。”金蓮看著李瓶兒梳頭洗面,約一個時辰,只見玉樓從後邊來說道:“我早知也不乾這營生。大家的事,象白要他的。小淫婦說:‘我是沒時運的人,漢子再不進我房裡來,我那討銀子?’求了半日,只拿出這根銀簪子來,你秤秤重多少?”金蓮取過等子來秤,只重三錢七分。因問:“李嬌兒怎的?”玉樓道:“李嬌兒初時只說沒有,‘雖是錢日逐打我手裡使,都是叩數的。使多少交多少,那裡有富餘錢? ’我說:‘你當家還說沒錢,俺們那個是有的?六月日頭,沒打你門前過也怎的?大家的事,你不出罷!’教我使性子走了出來,他慌了,使丫頭叫我回去,才拿出這銀子與我。沒來由,教我恁惹氣剌剌的!”金蓮拿過李嬌兒銀子來秤了秤,只四錢八分。因罵道:“好個姦滑的淫婦!隨問怎的,綁著鬼也不與人家足數,好歹短幾分。”玉樓道:“只許他家拿黃捍等子秤人的。人問他要,只象打骨禿出來一般,不知教人罵了多少!”一面連玉樓、金蓮共湊了三兩一錢;一面使繡春叫了玳安來。金蓮先問他:“你昨日跟了你爹去,在李家為什麼著了惱來?”玳安悉把在常家會茶散的早,邀應二爹和謝爹同到李家,他鴇子回說不在家,往五姨媽家做生日去了。“不想落後爹凈手,到後邊親看見粉頭和一個蠻子吃酒,爹就惱了。不由分說,叫俺眾人把淫婦家門窗戶壁儘力打了一頓,只要把蠻子、粉頭墩鎖在門上。多虧應二爹眾人再三勸住。爹使性騎馬回家,在路上發狠,到明日還要擺佈淫婦哩。”金蓮道:“賊淫婦!我只道蜜罐兒長年拿的牢牢的,如何今日也打了?”又問玳安:“你爹真個恁說來?”玳安道:“莫是小的敢哄娘!”金蓮道:“賊囚根子,他不揪不採,也是你爹的婊子,許你罵他?想著迎頭兒我們使著你,只推不得閑, ‘爹使我往桂姨家送銀子去哩!’叫的桂姨那甜!如今他敗落了來,你主子惱了,連你也叫他淫婦來了!看我明日對你爹說不說。”玳安道:“耶樂!五娘這回日頭打西出來,從新又護起他家來了!莫不爹不在路上罵他淫婦,小的敢罵他?”金蓮道:“許你爹罵他罷了,原來也許你罵他?”玳安道:“早知五娘麻犯小的,小的也不對五娘說。”玉樓便道:“小囚兒,你別要說嘴。這裡三兩一錢銀子,你快和來興兒替我買東西去。今日俺們請你爹和大娘賞雪。你將就少落我們些兒,我教你五娘不告你爹說罷。”玳安道:“娘使小的,小的敢落錢?”於是拿了銀子同來興兒買東西去了。
且說西門慶起來,正在上房梳洗。只見大雪裡,來興買了雞鵝嗄飯,逕往廚房裡去了。玳安又提了一壇金華酒進來。便問玉簫:“小廝的東西,是那裡的?”玉簫回道:“今日眾娘置酒,請爹娘賞雪。”西門慶道:“金華酒是那裡的?”玳安道:“是三娘與小的銀子買的。”西門慶道:“啊呀!家裡見放著酒,又去買!”吩咐玳安:“拿鑰匙,前邊廂房有雙料茉莉酒,提兩壇攙著這酒吃。”於是在後廳明間內,設錦帳圍屏,放下梅花暖簾,爐安獸炭,擺列酒席。不一時,整理停當。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來到,請西門慶、月娘出來。當下李嬌兒把盞,孟玉樓執壺,潘金蓮捧菜,李瓶兒陪跪,頭一鐘先遞了與西門慶。西門慶接酒在手,笑道:“我兒,多有起動,孝順我老人家常禮兒罷!”那潘金蓮嘴快,插口道:“好老氣的孩兒!誰這裡替你磕頭哩?俺們磕著你,你站著。羊角蔥靠南牆──越發老辣!若不是大姐姐帶攜你,俺們今日與你磕頭?”一面遞了西門慶,從新又滿滿斟了一盞,請月娘轉上,遞與月娘。月娘道:“你們也不和我說,誰知你們平白又費這個心。”玉樓笑道:“沒甚麼。俺們胡亂置了杯水酒兒,大雪,與你老公婆兩個散悶而已。姐姐請坐,受俺們一禮兒。”月娘不肯,亦平還下禮去。玉樓道:“姐姐不坐,我們也不起來。”相讓了半日,月娘才受了半禮。金蓮戲道:“對姐姐說過,今日姐姐有俺們面上,寬恕了他。下次再無禮,衝撞了姐姐,俺們也不管了。”望西門慶說道:“你裝憨打勢,還在上首坐,還不快下來,與姐姐遞個鐘兒,陪不是哩!”西門慶又是笑。良久,遞畢,月娘轉下來,令玉簫執壺,亦斟酒與眾姊妹回酒。惟孫雪娥跪著接酒,其餘都平敘姊妹之情。
於是西門慶與月娘居上座,其餘李嬌兒、孟玉樓、潘金蓮、李瓶兒、孫雪娥並西門大姐,都兩邊打橫。金蓮便道:“李大姐,你也該梯己與大姐姐遞杯酒兒,當初因為你的事起來,你做了老林,怎麼還恁木木的!”那李瓶兒真個就就走下席來要遞酒。被西門慶攔住,說道:“你休聽那小淫婦兒,他哄你。已是遞過一遍酒罷了,遞幾遍兒?”那李瓶兒方不動了。當下春梅、迎春、玉簫、蘭香一般兒四個家樂,琵琶、箏、弦子、月琴,一面彈唱起來,唱了一套《南石榴花》“佳期重會”。西門慶聽了,便問:“誰叫他唱這一套詞來?”玉簫道:“是五娘吩咐唱來。”西門慶就看著潘金蓮說道:“你這小淫婦,單管胡枝扯葉的!”金蓮道:“誰教他唱他來?沒的又來纏我。”月娘便道:“怎的不請陳姐夫來坐坐?”一面使小廝前邊請去。不一時,敬濟來到,向席上都作了揖,就在大姐下邊坐了。月娘令小玉安放了鐘箸,合家歡飲。西門慶把眼觀看簾前那雪,如撏綿扯絮,亂舞梨花,下的大了。端的好雪。但見:
初如柳絮,漸似鵝毛。唰唰似數蟹行沙上,紛紛如亂瓊堆砌間。但行動衣沾六齣,只頃刻拂滿蜂鬢。襯瑤臺,似玉龍翻甲繞空舞;飄粉額,如白鶴羽毛連地落。正是: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燭生花。
吳月娘見雪下在粉壁間太湖石上甚厚。下席來,教小玉拿著茶罐,親自掃雪,烹江南鳳團雀舌牙茶與眾人吃。正是:
白玉壺中翻碧浪,紫金杯內噴清香。
正吃茶中間,只見玳安進來,說道:“李銘來了,在前邊伺候。”西門慶道:“教他進來。”不一時,李銘進來向眾人磕了頭,走在旁邊。西門慶問道:“你往那裡去來?來得正好。”李銘道:“小的沒往那裡去,北邊酒醋門劉公公那裡,教了些孩子,小的瞧了瞧。記掛著爹娘內姐兒們,還有幾段唱未合拍,來伺候。”西門慶就將手內吃的那一盞木樨茶,遞與他吃。說道:“你吃了休去,且唱一個我聽。”李銘道:“小的知道。”一面下邊吃了茶上來,把箏弦調定,頓開喉音,並足朝上,唱了一套《冬景•絳都春》。唱畢,西門慶令李銘近前,賞酒與他吃,教小玉拿壺滿斟,傾在銀琺琅桃兒鐘內。那李銘跪在地下,滿飲三杯。西門慶又叫在桌上拿了四碟菜,用盤子托著與李銘。那李銘走到下邊吃了,用絹兒把嘴抹了,走到上邊,直豎豎的靠著槅子站立。西門慶因把昨日桂姐家之事,告訴一遍。李銘道: “小的並不知道,一向也不過那邊去。想起來不乾桂姐事,都是俺三媽乾的營生。爹也別要惱他,等小的見他說他便了。”當日飲酒到一更時分,妻妾俱各歡樂。先是陳敬濟、大姐往前邊去了。落後酒闌,西門慶又賞李銘酒,打發出門,分咐:“你到那邊,休說今日在我這裡。”李銘道:“爹吩咐,小的知道。”西門慶令左右送他出門,於是妻妾各散。西門慶還在月娘上房歇了。有詩為證:
赤繩緣分莫疑猜,扊扅夫妻共此懷。魚水相逢從此始,兩情願保百年諧。
卻說次日雪晴,應伯爵、謝希大受了李家燒鵝瓶酒,恐怕西門慶擺佈他家,逕來邀請西門慶進裡邊陪禮。月娘早晨梳妝畢,正和西門慶在房中吃餅,只見玳安來說: “應二爹和謝爹來了。”西門慶放下餅,就要往前走。月娘道:“兩個勾使鬼,又不知來做甚麼。你亦發吃了出去,教他外頭等著去。慌的恁沒命的一般往外走怎的?大雪裡又不知勾了那去?”西門慶道:“你叫小廝把餅拿到前邊,我和他兩個吃罷。”說著,起身往外來。月娘吩咐:“你和他吃了,別要信著又勾引的往那裡去了。今日孟三姐晚夕上壽哩。”西門慶道:“我知道。”於是與應、謝二人相見聲喏,說道:“哥昨日著惱家來了,俺們甚是怪說他家:‘從前已往,在你家使錢費物,雖故一時不來,休要改了腔兒才好,許你家粉頭背地偷接蠻子?冤家路兒窄,又被他親眼看見,他怎的不惱!休說哥惱,俺們心裡也看不過!’儘力說了他娘兒幾句,他也甚是沒意思。今日早請了俺兩個到家,娘兒們哭哭啼啼跪著,恐怕你動意,置了一杯水酒兒,好歹請你進去陪個不是。”西門慶道:“我也不動意。我再也不進去了。”伯爵道:“哥惱有理。但說起來,也不乾桂姐事。這個丁二官原先是他姐姐桂卿的孤老,也沒說要請桂姐。只因他父親貨船搭在他鄉裡陳監生船上,才到了不多兩日。這陳監生號兩淮,乃是陳參政的兒子。丁二官拿了十兩銀子,在他家擺酒請陳監生。才送這銀子來,不想你我到了他家,就慌了,躲不及,把個蠻子藏在後邊,被你看見了。實告不曾和桂姐沾身。今日他娘兒們賭身發咒,磕頭禮拜,央俺二人好歹請哥到那裡,把這委屈情由也對哥表出,也把惱解了一半。”西門慶道:“我已是對房下賭誓,再也不去,又惱甚麼?你上覆他家,到不消費心。我家中今日有些小事,委的不得去。”慌的二人一齊跪下,說道:“哥,甚麼話!不爭你不去,顯的我們請不得哥去,沒些面情了。到那裡略坐坐兒就來也罷。”當下二人死告活央,說的西門慶肯了。不一時,放桌兒,留二人吃餅。須臾吃畢,令玳安取衣服去。月娘正和孟玉樓坐著,便問玳安:“你爹要往那去?”玳安道:“小的不知,爹只叫小的取衣服。”月娘罵道:“賊囚根子,你還瞞著我不說!今日你三娘上壽哩。你爹但來晚了,我只打你這個賊囚根子。”玳安道:“娘打小的,管小的甚事?”月娘道:“不知怎的,聽見他這老子每來,恰似奔命的一般,吃著飯,丟下飯碗,往外不迭。又不知勾引游魂撞屍,撞到多咱才來!”家中置酒等候不題。
且說西門慶被兩個邀請到李家,又早堂中置了一席齊整酒餚,叫了兩個妓女彈唱。李桂姐與桂卿兩個打扮迎接。老虔婆出來,跪著陪禮。姐兒兩個遞酒。應伯爵、謝希大在旁打諢耍笑,向桂姐道:“還虧我把嘴頭上皮也磨了半邊去,請了你家漢子來。就連酒兒也不替我遞一杯兒,只遞你家漢子!剛纔若他撅了不來,休說你哭瞎了你眼,唱門詞兒,到明日諸人不要你,只我好說話兒將就罷了。”桂姐罵道:“怪應花子,汗邪了你!我不好罵出來的。可可兒的我唱門詞兒來?”應伯爵道: “你看賊小淫婦兒!念了經打和尚,他不來慌的那腔兒,這回就翅膀毛兒幹了。你過來,且與我個嘴溫溫寒著。”於是不由分說,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桂姐笑道:“怪攮刀子的,看推撒了酒在爹身上。”伯爵道:“小淫婦兒,會喬張致的,這回就疼漢子。‘看撒了爹身上酒!’叫你爹那甜。我是後娘養的?怎的不叫我一聲兒?”桂姐道:“我叫你是我的孩兒。”伯爵道:“你過來,我說個笑話兒你聽:一個螃蟹與田雞結為兄弟,賭跳過水溝兒去便是大哥。田雞幾跳,跳過去了。螃蟹方欲跳,撞遇兩個女子來汲水,用草繩兒把他拴住,打了水帶回家去。臨行忘記了,不將去。田雞見他不來,過來看他,說道:‘你怎的就不過去了?’螃蟹說: ‘我過的去,倒不吃兩個小淫婦捩的恁樣了!’”桂姐兩個聽了,一齊趕著打,把西門慶笑的要不的。
不說這裡調笑頑耍,且說家中吳月娘一者置酒回席,二者又是玉樓上壽,吳大妗子、楊姑娘並兩個姑子,都在上房裡坐的。看看等到日落時分,不見西門慶來家,急的月娘要不的。金蓮拉著李瓶兒,笑嘻嘻向月娘說道:“大姐姐,他這咱不來,俺們往門首瞧他瞧去。”月娘道:“耐煩瞧他怎的!”金蓮又拉玉樓說:“咱三個打夥兒走走去。”玉樓道:“我這裡聽大師父說笑話兒哩,等聽說了笑話兒咱去。”那金蓮方住了腳,圍著兩個姑子聽說笑話兒,因說道:“大師父,你有,快些說。”那王姑子坐在坑上,就說了一個。金蓮道:“這個不好。再說一個。”王姑子又道:“一家三個媳婦兒,與公公上壽。先是大媳婦遞酒說:‘公公好象一員官。’公公雲:‘我如何象官?’媳婦雲:‘坐在上面,家中大小都怕你,如何不象官?’次該二媳婦上來遞酒,說:‘公公象虎威皂隸。’公公曰:‘我如何象虎威皂隸?’媳婦雲:‘你喝一聲,家中大小都吃一驚,怎不象皂隸?’公公道:‘你說的我好!’該第三媳婦遞酒,上來說:‘公公也不象官,也不象皂隸。’公公道:‘卻象甚麼?’媳婦道:‘公公象個外郎!’公公道:‘我如何象個外郎?’媳婦道:‘不象外郎,如何六房裡都串到?’”把眾人都笑了。金蓮道:“好禿子!把俺們都說在裡頭。那個外郎敢恁大膽!”說罷,金蓮、玉樓、李瓶兒同來到前邊大門首,瞧西門慶。玉樓問道:“今日他爹大雪裡那裡去了?”金蓮道:“我猜他一定往院中李桂兒那淫婦家去了。”玉樓道:“打了一場,賭誓再不去,如何又去?咱每賭甚麼?管情不在他家。”金蓮道:“李大姐做證見,你敢和我拍手麽?我說今日往他家去了。前日打了淫婦家,昨日李銘那忘八先來打探子兒。今日應二和姓謝的,大清早晨,勾使鬼勾了他去。我猜老虔婆和淫婦鋪謀定計叫了去,不知怎的撮弄,陪著不是,還要回爐復帳,不知涎纏到多咱時候。有個來的成來不成,大姐姐還只顧等著他!”玉樓道:“就不來,小廝也該來家回一聲兒。”正說著,只見賣瓜子的過來,兩個正在門首買瓜子兒,忽然西門慶從東來了,三個往後跑不迭。
西門慶在馬上,教玳安先頭裡走:“你瞧是誰在大門首?”玳安走了兩步,說道:“是三娘、五娘、六娘在門首買瓜子哩。”西門慶到家下馬,進入後邊儀門首。玉樓、李瓶兒先去上房報月娘去了。獨有金蓮藏在粉壁背後黑影里。西門慶撞見,嚇了一跳,說道:“怪小淫婦兒,猛可唬我一跳!你們在門首做甚麼來?”金蓮道: “你還敢說哩。你在那裡?這時才來,教娘們只顧在門首等著你。”西門慶進房中,月娘安排酒餚,教玉簫執壺,大姐遞酒。先遞了西門慶,然後眾姊妹都遞了,安席坐下。春梅、迎春下邊彈唱,吃了一回,都收下去。從新擺上玉樓上壽的酒,並四十樣細巧各樣的菜碟兒上來。壺斟美醞,盞泛流霞。讓吳大妗子上坐。吃到起更時分,大妗子吃不多酒,歸後邊去了。止是吳月娘同眾人陪西門慶擲骰猜枚行令。輪到月娘跟前,月娘道:“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譜上飲酒:一個牌兒名,兩個骨牌名,合《西廂》一句。”月娘先說:“六娘子醉楊妃,落了八珠環,游絲兒抓住荼蘼架。”不遇。該西門慶擲,說:“虞美人,見楚漢爭鋒,傷了正馬軍,只聽耳邊金鼓連天震。”果然是個正馬軍,吃了一杯。該李嬌兒,說:“水仙子,因二士入桃源,驚散了花開蝶滿枝,只做了落紅滿地胭脂冷。”不遇。次該金蓮擲,說道: “鮑老兒,臨老入花叢,壞了三綱五常,問他個非姦做賊拿。”果然是三綱五常,吃了一杯。輪該李瓶兒擲,說:“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晝夜停,那時節隔牆兒險化做望夫山。”不遇。該孫雪娥,說:“麻郎兒,見群鴉打鳳,絆住了折足雁,好教我兩下里做人難。”不遇。落後該玉樓完令,說:“念奴嬌,醉扶定四紅沉,拖著錦裙襴,得多少春風夜月銷金帳。”正擲了四紅沉。月娘滿令,叫小玉:“斟酒與你三娘吃。”說道:“你吃三大杯才好!今晚你該伴新郎宿歇。”因對李瓶兒、金蓮眾人說:“吃畢酒,咱送他兩個歸房去。”金蓮道:“姐姐嚴令,豈敢不依!”把玉樓羞的要不的。
少頃酒闌,月娘等相送西門慶到玉樓房首方回。玉樓讓眾人坐,都不坐。金蓮便戲玉樓道:“我兒,好好兒睡罷。你娘明日來看你,休要淘氣!”因向月娘道:“親家,孩兒小哩,看我面上,凡是擔待些兒罷。”玉樓道:“六丫頭,你老米醋,挨著做。我明日和你答話。”金蓮道:“我媒人婆上樓子──老娘好耐驚耐怕兒。” 於是和李瓶兒、西門大姐一路去了。剛走到儀門首,不想李瓶兒被地滑了一交。這金蓮遂怪喬叫起來道:“這個李大姐,只象個瞎子,行動一磨子就倒了。我[扌芻]你去,倒把我一隻腳踩在雪裡,把人的鞋兒也踹泥了!”月娘聽見,說道:“就是儀門首那堆子雪。我吩咐了小廝兩遍,賊奴才,白不肯抬,只當還滑倒了。” 因叫小玉:“你拿個燈籠送送五娘、六娘去。”西門慶在房裡向玉樓道:“你看賊小淫婦兒!他踹在泥里把人絆了一交,他還說人踹泥了他的鞋,恰是那一個兒,就沒些嘴抹兒。恁一個小淫婦!昨日叫丫頭們平白唱‘佳期重會’,我就猜是他乾的營生。”玉樓道:“‘佳期重會’是怎的說?”西門慶道:“他說吳家的不是正經相會,是私下相會。恰似燒夜香,有心等著我一般。”玉樓道:“六姐他諸般曲兒到都知道,俺們卻不曉的。”西門慶道:“你不知,這淫婦單管咬群兒。”
不說西門慶在玉樓房中宿歇。單表潘金蓮、李瓶兒兩個走著說話,走到儀門,大姐便歸前邊廂房去了。小玉打著燈籠,送二人到花園內。金蓮已帶半酣,拉著李瓶兒道:“二娘,我今日有酒了,你好歹送到我房裡。”李瓶兒道:“姐姐,你不醉。”須臾,送到金蓮房內。打發小玉回後邊,留李瓶兒坐,吃茶。金蓮又道:“你說你那咱不得來,虧了誰?誰想今日咱姊妹在一個跳板兒上走,不知替你頂了多少瞎缸,教人背地好不說我!奴只行好心,自有天知道罷了。”李瓶兒道:“奴知道姐姐費心,恩當重報,不敢有忘。”金蓮道:“得你知道,好了。”不一時,春梅拿茶來吃了,李瓶兒告辭歸房。金蓮獨自歇宿,不在話下。正是:
空庭高樓月,非復三五圓。何須照床里,終是一人眠。
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閑邪
詞曰:
今宵何夕?月痕初照。等閑間一見猶難,平白地兩邊湊巧。向燈前見他,向燈前見他,一似夢中來到。何曾心料,他怕人瞧。驚臉兒紅還白,熱心兒火樣燒。
話說次日,有吳大妗子、楊姑娘、潘姥姥眾堂客,因來與孟玉樓做生日,月娘都留在後廳飲酒,其中惹出一件事兒。那來旺兒,因他媳婦癆病死了,月娘新又與他娶了一房媳婦,乃是賣棺材宋仁的女兒,也名喚金蓮。當先賣在蔡通判家房裡使喚,後因壞了事出來,嫁與廚役蔣聰為妻。這蔣聰常在西門慶家答應,來旺兒早晚到蔣聰家叫他去,看見這個老婆,兩個吃酒刮言,就把這個老婆刮上了。一日,不想這蔣聰因和一般廚役分財不均,酒醉廝打,動起刀杖來,把蔣聰戳死在地,那人便越牆逃走了。老婆央來旺兒對西門慶說了,替他拿帖兒縣裡和縣丞說,差人捉住正犯,問成死罪,抵了蔣聰命。後來,來旺兒哄月娘,只說是小人家媳婦兒,會做針指。月娘使了五兩銀子,兩套衣服,四匹青紅布,並簪環之類,娶與他為妻。月娘因他叫金蓮,不好稱呼,遂改名為蕙蓮。這個婦人小金蓮兩歲,今年二十四歲,生的白凈,身子兒不肥不瘦,模樣兒不短不長,比金蓮腳還小些兒。性明敏,善機變,會妝飾,就是嘲漢子的班頭,壞家風的領袖。若說他底的本事,他也曾:
斜倚門兒立,人來側目隨。托腮並咬指,無故整衣裳。 坐立頻搖腿,無人曲唱低。開窗推戶牖,停針不語時。 未言先欲笑,必定與人私。
初來時,同眾媳婦上竈,還沒甚麼妝飾。後過了個月有餘,因看見玉樓、金蓮打扮,他便把鬏髻墊的高高的,頭髮梳的虛籠籠的,水髩描的長長的,在上邊遞茶遞水,被西門慶睃在眼裡。一日,設了條計策,教來旺兒押了五百兩銀子,往杭州替蔡太師製造慶賀生辰錦繡蟒衣,並家中穿的四季衣服,往回也有半年期程。從十一月半頭,搭在旱路車上起身去了。西門慶安心早晚要調戲他這老婆,不期到此正值孟玉樓生日,月娘和眾堂客在後廳吃酒。西門慶那日沒往那去,月娘分咐玉簫: “房中另放桌兒,打發酒菜你爹吃。”西門慶因打簾內看見蕙蓮身上穿著紅綢對襟襖、紫絹裙子,在席上斟酒,問玉簫道:“那個是新娶的來旺兒的媳婦子蕙蓮?怎的紅襖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樣?到明日對你娘說,另與他一條別的顏色裙子配著穿。”玉簫道:“這紫裙子,還是問我借的。”說著就罷了。
須臾,過了玉樓生日。一日,月娘往對門喬大戶家吃酒去了。約後晌時分,西門慶從外來家,已有酒了,走到儀門首,這蕙蓮正往外走,兩個撞個滿懷。西門慶便一手摟過脖子來,就親了個嘴,口中喃喃吶吶說道:“我的兒,你若依了我,頭面衣服,隨你揀著用。”那婦人一聲兒沒言語,推開西門慶手,一直往前走了。西門慶歸到上房,叫玉簫送了一匹藍緞子到他屋裡,如此這般對他說:“爹昨日見你穿著紅襖,配著紫裙子,怪模怪樣的不好看,才拿了這匹緞子,使我送與你,教你做裙子穿。”這蕙蓮開看,卻是一匹翠藍兼四季團花喜相逢緞子。說道:“我做出來,娘見了問怎了?”玉簫道:“爹到明日還對娘說,你放心。爹說來,你若依了這件事,隨你要甚麼,爹與你買。今日趕娘不在家,要和你會會兒,你心下如何?”那婦人聽了,微笑不言,因問:“爹多咱時分來?我好在屋裡伺候。”玉簫道:“爹說小廝們看著,不好進你屋裡來的。教你悄悄往山子底下洞兒里,那裡無人,堪可一會。”老婆道:“只怕五娘、六娘知道了,不好意思的。”玉簫道:“三娘和五娘都在六娘屋裡下棋,你去不妨事。”當下約會已定,玉簫走來回西門慶說話。兩個都往山子底下成事,玉簫在門首與他觀風。正是:
解帶色已戰,觸手心愈忙。那識羅裙內,銷魂別有香。
不想金蓮、玉樓都在李瓶兒房裡下棋,只見小鸞來請玉樓,說:“爹來家了。”三人就散了,玉樓回後邊去了。金蓮走到房中,勻了臉,亦往後邊來。走入儀門,只見小玉立在上房門首。金蓮問:“你爹在屋裡?”小玉搖手兒,往前指。金蓮就知其意,走到前邊山子角門首,只見玉簫攔著門。金蓮只猜玉簫和西門慶在此私狎,便頂進去。玉簫慌了,說道:“五娘休進去,爹在裡頭有勾當哩!”金蓮罵道:“怪狗肉,我又怕你爹了?”不由分說,進入花園裡來,各處尋了一遍。走到藏春塢山子洞兒里,只見他兩個人在裡面才了事。婦人聽見有人來,連忙繫上裙子往外走,看見金蓮,把臉通紅了。金蓮問道:“賊臭肉,你在這裡做甚麼?”蕙蓮道: “我來叫畫童兒。”說著,一溜煙走了。金蓮進來,看見西門慶在裡邊系褲子,罵道:“賊沒廉恥的貨,你和奴才淫婦大白日里在這裡,端的乾這勾當兒,剛纔我打與淫婦兩個耳刮子才好,不想他往外走了。原來你就是畫童兒,他來尋你!你與我實說,和這淫婦偷了幾遭?若不實說,等住回大姐姐來家,看我說不說。我若不把奴才淫婦臉打的脹豬,也不算。俺們閑的聲喚在這裡,你也來插上一把子。老娘眼裡卻放不過!”西門慶笑道:“怪小淫婦兒,悄悄兒罷,休要嚷的人知道。我實對你說,如此這般,連今日才第一遭。”金蓮道:“一遭二遭,我不信。你既要這奴才淫婦,兩個瞞神謊鬼弄刺子兒,我打聽出來,休怪了,我卻和你們答話!”那西門慶笑的出去了。
金蓮到後邊,聽見眾丫頭們說:“爹來家,使玉簫手巾裹著一匹藍緞子往前邊去,不知與誰。”金蓮就知是與蕙蓮的,對玉樓也不題起此事。這婦人每日在那邊,或替他造湯飯,或替他做針指鞋腳,或跟著李瓶兒下棋,常賊乖趨附金蓮。被西門慶撞在一處,無人,教他兩個苟合,圖漢子喜歡。蕙蓮自從和西門慶私通之後,背地與他衣服、首飾、香茶之類不算,只銀子成兩家帶在身邊,在門首買花翠胭脂,漸漸顯露,打扮的比往日不同。西門慶又對月娘說,他做的好湯水,不教他上大竈,只教他和玉簫兩個,在月娘房裡後邊小竈上,專頓茶水,整理菜蔬,打發月娘房裡吃飯,與月娘做針指,不必細說。看官聽說:凡家主,切不可與奴僕並家人之婦苟且私狎,久後必紊亂上下,竊弄姦欺,敗壞風俗,殆不可制。
一日,臘月初八日,西門慶早起,約下應伯爵,與大街坊尚推官家送殯。叫小廝馬也備下兩匹,等伯爵白不見到,一面李銘來了。西門慶就在大廳上圍爐坐的,教春梅、玉簫、蘭香、迎春一般兒四個,都打扮出來,看著李銘指撥、教演他彈唱。女婿陳敬濟,在旁陪著說話。正唱《三弄梅花》,還未了,只見伯爵來,應保夾著氈包進門。那春梅等四個就要往後走,被西門慶喝住,說道:“左右只是你應二爹,都來見見罷,躲怎的!”與伯爵兩個相見作揖,才待坐下,西門慶令四個過來: “與應二爹磕頭。”那春梅等朝上磕頭下去,慌的伯爵還喏不迭,誇道:“誰似哥有福,出落的恁四個好姐姐,水蔥兒的一般,一個賽一個。卻怎生好?你應二爹今日素手,促忙促急,沒曾帶的甚麼在身邊,改日送胭脂錢來罷。”春梅等四人,見了禮去了。陳敬濟向前作揖,一同坐下。西門慶道:“你如何今日這咱才來?”應伯爵道:“不好告訴你的。大小女病了一向,近日才好些。房下記掛著,今日接了他家來散心住兩日。亂著,旋叫應保叫了轎子,買了些東西在家,我才來了。”西門慶道:“教我只顧等著你。咱吃了粥,好去了。”隨即吩咐後邊看粥來吃。只見李銘,見伯爵打了半跪。伯爵道:“李日新,一向不見你。”李銘道:“小的有。連日小的在北邊徐公公那裡答應來。”說著,小廝放桌兒,拿粥來吃。西門慶陪應伯爵、陳敬濟吃了。就拿小銀鐘篩金華酒,每人吃了三杯。壺裡還剩下上半壺酒,吩咐畫童兒:“連桌兒抬去廂房內,與李銘吃。”就穿衣服起身,同伯爵並馬而行,與尚推官送殯去了。只落下李銘在西廂房,吃畢酒飯。
玉簫和蘭香眾人,打發西門慶出了門,在廂房內廝亂,頑成一塊。一回,都往對過東廂房西門大姐房裡摑混去了,止落下春梅一個,和李銘在這邊教演琵琶。李銘也有酒了。春梅袖口子寬,把手兜住了。李銘把他手拿起,略按重了些。被春梅怪叫起來,罵道:“好賊忘八!你怎的捻我的手,調戲我?賊少死的忘八,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哩!一日好酒好肉,越發養活的你這忘八聖靈兒出來了,平白捻我的手來了。賊忘八,你錯下這個鍬撅了。你問聲兒去,我手裡你來弄鬼!爹來家等我說了,把你這賊忘八,一條棍攆的離門離戶!沒你這忘八,學不成唱了?愁本司三院尋不出忘八來?撅臭了你這忘八了!”被他千忘八,萬忘八,罵的李銘拿著衣服,往外走不迭。正是:
兩手劈開生死路,翻身跳出是非門。
當下春梅氣狠狠,直罵進後邊來。金蓮正和孟玉樓、李瓶兒並宋蕙蓮在房裡下棋,只聽見春梅從外罵將來。金蓮便問道:“賊小肉兒,你罵誰哩,誰惹你來?”春梅道:“情知是誰,叵耐李銘那忘八!爹臨去,好意吩咐小廝,留下一桌菜並粳米粥兒與他吃。也有玉簫他們,你推我,我打你,頑成一塊,對著忘八,呲牙露嘴的,狂的有些褶兒也怎的。頑了一回,都往大姐那邊去了。忘八見無人,儘力把我手上捻一下。吃的醉醉的,看著我嗤嗤呆笑。那忘八見我吆喝罵起來,他就夾著衣裳往外走了。剛纔打與賊忘八兩個耳刮子才好!賊忘八,你也看個人兒行事,我不是那不三不四的邪皮行貨,教你這個忘八在我手裡弄鬼。我把忘八臉打綠了!”金蓮道:“怪小肉兒,學不學沒要緊,把臉氣的黃黃的,等爹來家說了,把賊忘八攆了去就是了。那裡緊等著供唱撰錢哩,怎的教忘八調戲我這丫頭!我知道賊忘八業罐子滿了。”春梅道:“他就倒運,著量二娘的兄弟。那怕他!二娘莫不挾仇打我五棍兒?”宋蕙蓮道:“論起來,你是樂工,在人家教唱,也不該調戲良人家女子!照顧你一個錢,也是養身父母,休說一日三茶六飯兒扶侍著。”金蓮道:“扶侍著,臨了還要錢兒去了。按月兒,一個月與他五兩銀子。賊忘八,錯上了墳。你問聲家裡這些小廝們,那個敢望著他呲牙笑一笑兒,吊個嘴兒?遇喜歡罵兩句;若不歡喜,拉倒他主子跟前就是打。賊忘八,造化低,你惹他生薑,你還沒曾經著他辣手!”因向春梅道:“沒見你,你爹去了,你進來便罷了,平白只顧和他那房裡做甚麼?卻教那忘八調戲你!”春梅道:“都是玉簫和他們,只顧還笑成一塊,不肯進來。”玉樓道:“他三個如今還在那屋裡?”春梅道:“都往大姐房裡去了。”玉樓道:“等我瞧瞧去。”那玉樓起身去了。良久,李瓶兒亦回房,使繡春叫迎春去。至晚,西門慶來家,金蓮一五一十告訴西門慶。西門慶吩咐來興兒,今後休放進李銘來走動。自此斷了路兒,不敢上門。正是:
習教歌妓逞家豪,每日閑庭弄錦槽。不是朱顏容易變,何由聲價競天高。
第二十三回 賭棋枰瓶兒輸鈔 覷藏春潘氏潛蹤
詞曰:
心中難自泄,暗裡深深謝。未必娘行,恁地能賢哲。衷腸怎好和君說? 說不願丫頭,願做官人的侍妾。他堅牢望我情真切。豈想風波,果應了他心料者。
話說一日臘盡春回,新正佳節,西門慶賀節不在家,吳月娘往吳大妗子家去了。午間孟玉樓、潘金蓮都在李瓶兒房裡下棋。玉樓道:“咱們今日賭甚麼好?”金蓮道:“咱們賭五錢銀子東道,三錢銀子買金華酒兒,那二錢買個豬頭來,教來旺媳婦子燒豬頭咱們吃。說他會燒的好豬頭,只用一根柴禾兒,燒的稀爛。”玉樓道: “大姐姐不在家,卻怎的計較?”存下一分兒,送在他屋裡,也是一般。”說畢,三人下棋。下了三盤,李瓶兒輸了五錢。金蓮使繡春兒叫將來興兒來,把銀子遞與他,教他買一壇金華酒,一個豬首,連四隻蹄子,吩咐:“送到後邊廚房裡,教來旺兒媳婦蕙蓮快燒了,拿到你三娘屋裡等著,我們就去。”玉樓道:“六姐,教他燒了拿盒子拿到這裡來吃罷。在後邊,李嬌兒、孫雪娥兩個看著,是請他不請他?”金蓮遂依玉樓之言。
不一時,來興兒買了酒和豬首,送到廚下。蕙蓮正在後邊和玉簫在石台基上坐著,撾瓜子耍子哩。來興兒便叫他:“蕙蓮嫂子,五娘、三娘都上覆你,使我買了酒、豬頭連蹄子,都在廚房裡,教你替他燒熟了,送到前邊六娘房裡去。”蕙蓮道:“我不得閑,與娘納鞋哩。隨問教那個燒燒兒罷,巴巴坐名兒教我燒?”來興兒道: “你燒不燒隨你,交與你,我有勾當去。”說著,出去了。玉簫道:“你且丟下,替他燒燒罷。你曉的五娘嘴頭子,又惹的聲聲氣氣的。”蕙蓮笑道:“五娘怎麼就知道我會燒豬頭,栽派與我!”於是起到大廚竈里,舀了一鍋水,把那豬首蹄子剃刷乾凈,只用的一根長柴禾安在竈內,用一大碗油醬,並茴香大料,拌的停當,上下錫古子扣定。那消一個時辰,把個豬頭燒的皮脫肉化,香噴噴五味俱全。將大冰盤盛了,連薑蒜碟兒,用方盒拿到前邊李瓶兒房裡,旋打開金華酒來。玉樓揀齊整的,留下一大盤子,並一壺金華酒,使丫頭送到上房裡,與月娘吃。其餘三人坐定,斟酒共酌。
正吃中間,只見蕙蓮笑嘻嘻走到跟前,說道:“娘們試嘗這豬頭,今日燒的好不好?”金蓮道:“三娘剛纔誇你倒好手段兒!燒的且是稀爛。”李瓶兒問道:“真個你只用一根柴禾兒?”蕙蓮道:“不瞞娘們說,還消不得一根柴禾兒哩!若是一根柴禾兒,就燒的脫了骨。”玉樓叫繡春:“你拿個大盞兒,篩一盞兒與你嫂子吃。”李瓶兒連忙叫繡春斟酒,他便取碟兒揀了一碟豬頭肉兒遞與蕙蓮,說道:“你自造的,你試嘗嘗。”蕙蓮道:“小的自知娘們吃不的咸,沒曾好生加醬,胡亂罷了。下次再燒時,小的知道了。”便磕了三個頭,方纔在桌頭旁邊立著,做一處吃酒。
到晚夕月娘來家,眾婦人見了月娘,小玉悉將送來豬頭,拿與月娘看。玉樓笑道:“今日俺們下棋耍子,贏的李大姐豬頭,留與姐姐吃。”月娘道:“這般有些不均了。各人賭勝,虧了一個就不是了。咱們這等計較:只當大節下,咱姊妹這幾人每人輪流治一席酒兒,叫將鬱大姐來,晚間耍耍,有何妨礙?強如賭勝負,難為一個人。我主張的好不好?”眾人都說:“姐姐主張的是!”月娘道:“明日初五日,就是我起先罷。”李嬌兒占了初六,玉樓占了初七,金蓮占了初八。金蓮道:“只我便宜,那日又是我的壽酒,卻一舉而兩得。”問著孫雪娥,孫雪娥半日不言語。月娘道:“他罷,你們不要纏他了,教李大姐挨著罷。”玉樓道:“初九日又是六姐生日,只怕有潘姥姥和他妗子來。”月娘道:“初九日不得閑,教李大姐挪在初十罷了。”眾人計議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