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奇觀

今古奇觀
Author: Baowenglao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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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dio Length: 13 hr 43 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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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話說西湖景致,山水鮮明。晉朝咸和年間,山水大發,洶湧流入西門。忽然 水內有牛一頭見,渾身金色。後水退,其牛隨行至北山,不知去向。哄動杭州市 上之人,皆以為顯化,所以建立一寺,名曰金牛寺。西門,即今之湧金門,立一 座廟,號金華將軍。當時有一番僧,法名渾壽羅,到此武林郡雲遊,玩其山景, 道:「靈鷲山前小峰一座,忽然不見,原來飛到此處。」當時人皆不信。僧言: 「我記得靈鷲山前峰嶺,喚做靈鷲嶺,這山洞裡有個白猿,看我呼出為驗。」果 然呼出白猿來。山前有一亭,今喚做冷泉亭。又有一座孤山,生在西湖中。先曾 有林和靖先生在此山隱居。使人搬挑泥石,砌成一條走路,東接斷橋,西接棲霞 嶺,因此喚作孤山路。又唐時有刺史白樂天,築一條路,南至翠屏山,北至棲霞 嶺,喚做白公堤,不時被山水沖倒,不只一番,用官錢修理。後宋時,蘇東坡來 做太守,因見有這兩條路,被水沖壞,就買木石,起人夫,築得堅固。六橋上朱 紅欄桿,堤上栽種桃柳,到春景融和,端的十分好景,堪描入畫。後人因此只喚 做蘇公堤。又孤山路畔,起造兩條石橋,分開水勢,東邊喚做斷橋,西邊喚做西 寧橋。真乃:   隱隱山藏三百寺,依稀雲鎖二高峰。   說話的,只說西湖美景,仙人古蹟。俺今日且說一個俊俏後生,只因遊玩西 湖,遇著兩個婦人,直惹得幾處州城,鬧動了花街柳巷。有分教:才人把筆,編 成一本風流話本。單說那子弟,姓甚名誰?遇著甚般樣的婦人?惹出甚般樣事? 有詩為證: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話說宋高宗南渡,紹興年間,杭州臨安府過軍橋黑珠巷內有一個宦家,姓李 名仁,見做南廊閣子庫募事官,又與邵太尉管錢糧。家中妻子,有一個兄弟許宣, 排行小乙。他爹曾開生藥店。自幼父母雙亡,卻在表叔李將仕家生藥鋪做主管, 年方二十二歲。那生藥店開在官巷口。忽一日,許宣在鋪內做買賣,只見一個和 尚來到門首,打個問訊道:「貧僧是保俶塔寺內僧,前日已送饅頭並卷子在宅上。 今清明節近,追修祖宗,望小乙官到寺燒香,勿誤。」許宣道:「小子准來。」   和尚相別去了。許宣至晚歸姐夫家去。原來許宣無有老小,只在姐姐家住。 當晚與姐姐說:「今日保俶塔和尚來請菴子,明日要薦祖宗,走一遭了來。」次 日早起買了紙馬、蠟燭、經幡、錢垛一應等項,吃了飯,換了新鞋襪衣服,把菴 子錢馬使條袱子包了,逕到官巷口李將仕家來。李將仕見了,問許宣何處去,許 宣道:「我今日重去保俶塔燒菴子,追薦祖宗,乞叔叔容暇一日。」李將仕道: 「你去便回。」許宣離了鋪中、人壽安坊、花市街、過井亭橋,往清河街後錢塘 門,行石函橋過放生碑,逕到保俶塔寺。尋見送饅頭的和尚,懺悔過疏頭,燒了 菴子,到佛殿上看眾僧唸經。吃齋罷,別了和尚,離寺迤逶閒走,過西寧橋、孤 山路、四聖觀,來看林和靖墳,到六一泉閒走。不期雲生西北,霧鎖東南,落下 微微細雨,漸大起來。正是清明時節,少不得天公應時,催花雨下,那陣雨下得 綿綿不絕。許宣見腳下濕,脫下了新鞋襪,走出四聖觀來尋船,不見一隻。正沒 擺佈處,只見一個老兒,搖著一隻船過來。許宣暗喜,認時正是張阿公。叫道: 「張阿公,搭我則個。」老兒聽得叫,認時,原來是許小乙。將船搖近岸來,道: 「小乙官,著了雨,不知要何處上岸?」許宣道:「湧金門上岸。」這老兒扶許 宣下船,離了岸,搖近豐樂樓來。搖不上十數丈水面,只見岸上有人叫道:「公 公,搭船則個。」許宣看時,是一個婦人,頭戴孝頭髻,烏雲畔插闃些素釵梳, 穿一領白絹衫兒,下穿一條細麻布裙。這婦人肩下一個丫鬟,身上穿著青衣服, 頭上一雙角髻,戴兩條大紅頭須,插著兩件首飾,手中捧著一個包兒要搭船。那 老張對小乙官道:「『因風吹火,用力不多』,一發搭了他去。」許宣道:「你 便叫他下來。」老兒見說,將船傍了岸邊,那婦人同丫鬟下船,見了許宣,起一 點朱唇,露兩行碎玉,向前道一個萬福。許宣慌忙起身答禮。那娘子和丫鬟艙中 坐定了。娘子把秋波頻轉,瞧著許宣。許宣平生是個老實之人,見了此等如花似 玉的美婦人,旁邊又是個俊俏美女樣的丫鬟,也不免動念。那婦人道:   「不敢動問官人,高姓尊諱?」許宣答道:「在下姓許名宣,排行第一。」 婦人道:「宅上何處?」許宣道:「寒舍住在過軍橋黑珠兒巷,生藥鋪內做買賣。」 那娘子問了一回,許宣尋思道:   「我也問他一問。」起身道:「不敢拜問娘子高姓?潭府何處?」   那婦人答道:「奴家是白三班白殿直之妹,嫁了張官人,不幸亡過了,見葬 在這雷嶺。為因清明節近,今日帶了丫鬟,往墳上祭掃了方回。不想值雨,若不 是搭得官人便船,實是狼狽。」又閒講了一回,迤逶船搖近岸。只見那婦人道: 「奴家一時心忙,不曾帶得盤纏在身邊,萬望官人處借些船錢還了,並不有負。」 許宣道:「娘子自便,不妨,些須船錢,不必計較。」還罷船錢。那雨越不住。 許宣挽了上岸。那婦人道:   「奴家只在箭橋雙茶坊巷口。若不棄時,可到寒舍拜茶,納還船錢。」許宣 道:「小事何消掛懷。天色晚了,改日拜望。」說罷,婦人共丫鬟自去。許宣入 湧金門,從人家屋簷下到三橋街,見一個生藥鋪,正是李將仕兄弟的店。許宣走 到鋪前,正見小將仕在門前。小將仕道:「小乙哥晚了,那裡去?」許宣道:「便 是去保俶塔燒菴子,著了雨,望借一把傘則個。」將仕見說叫道:「老陳把傘來, 與小乙官去。」不多時,老陳將一把雨傘撐開道:「小乙官,這傘是清湖八字橋 老實舒家做的八十四骨紫竹柄的好傘,不曾有一些兒破,將去休壞了!仔細,仔 細!」許宣道:「不必吩咐。」接了傘,謝了將仕,出羊壩頭來,到後市街巷口。 只聽得有人叫道:「小乙官人。」許宣回頭看時,只見沈公井巷口小茶坊屋簷下, 立著一個婦人,認得正是搭船的白娘子。許宣道:「娘子如何在此?」白娘子道: 「便是雨不得住,鞋兒都踏濕了,教青青回家取傘和腳下。   又見晚下來,望官人搭幾步則個。」許宣和白娘子合傘到壩頭道:「娘子到 那裡去?」白娘子道:「過橋投箭橋去。」許宣道:   「小娘子,小人自往過軍橋去,路又近了,不若娘子把傘將去,明日小人自 來取。」白娘子道﹔「卻是不當,感謝官人厚意!」   許宣沿人家屋簷下冒雨回來。只見姐夫家當直王安,拿著釘靴雨傘來接不 著,卻好歸來。到家內吃了飯。當夜思量那婦人,翻來覆去睡不著,夢中共日間 見的一般,情意相濃,不想金雞叫一聲,卻是南柯一夢。正是:   心猿意馬馳千里,浪蝶狂蜂鬧五更。   到得天明,起來梳洗罷,吃了飯,到鋪中心忙意亂,做些買賣也沒心想。到 午時後,思量道:「不說一謊,如何得這傘來還人?」當時許宣見老將仕坐在櫃 上,向將仕說道:「姐夫叫許宣歸早些,要送人情,請假半日。」將仕道:「去 了,明日早些來!」許宣唱個喏,逕來箭橋雙茶坊巷口,尋問白娘子家裡。問了 半日,沒一個認得。正躊躕間,只見白娘子家丫鬟青青,從東邊走來。許宣道: 「姐姐,你家何處住?討傘則個。」青青道:「官人隨我來。」許宣跟定青青, 走不多路,道:   「只這裡便是。」許宣看時,見一所樓房,門前兩扇大門,中間四扇看街槅 子眼,當中掛頂細密朱紅簾子,四下排著十二把黑漆交椅,掛四幅名人山水古畫。 對門乃是秀王府牆。那丫頭轉入簾子內道:「官人請入裡面坐。」許宣隨步入到 裡面,那青青低低悄悄叫道:「娘子,許小乙官人在此。」白娘子裡面應道:「請 官人進裡面拜茶。」許宣心下遲疑。青青三回五次,催許宣進去。許宣轉到裡面, 只見:四扇暗槅子窗,揭起青布幕,一個坐起,桌上放一盆虎鬚菖蒲,兩邊也掛 四幅美人,中間掛一幅神像,桌上放一個古銅香爐花瓶。那小娘子向前深深的道 一個萬福,道:「夜來多蒙小乙官人應付周全,識荊之初,甚是感激不淺!」許 宣道:「些微何足掛齒。」白娘子道:「少坐拜茶。」茶罷,又道:「片時薄酒 三杯,表意而已。」   許宣方欲推辭,青青已自把菜蔬果品流水排將出來。許宣道:   「感謝娘子置酒,不當厚擾。」飲至數杯,許宣起身道:「今日天色將晚, 路遠,小子告回。」娘子道:「官人的傘,舍親昨夜轉借去了,再飲幾杯,著人 取來。」許宣道:「日晚,小子要回。」娘子道:「再飲一杯。」許宣道:「飲 饌好了,多感,多感!」白娘子道:「既是官人要回,這傘相煩明日來取則個。」   許宣只得相辭了回家。至次日,又來店中做些買賣,又推個事故,卻來白娘 子家取傘。娘子見來,又備三杯相款。許宣道:「娘子還了小子的傘罷,不必多 擾。」那娘子道:「既安排了,略飲一杯。」許宣只得坐下。那白娘子篩一杯酒, 遞與許宣,啟櫻桃口,露榴子牙,嬌滴滴聲音,帶著滿面春風,告道:「小官人 在上,真人面前說不得假話。奴家亡了丈夫,想必和官人有宿世姻緣,一見便蒙 錯愛。正是你有心,我有意。   煩小乙官人尋一個媒證,與你共成百年姻眷,不枉天生一對,卻不是好。」 許宣聽那婦人說罷,自己尋思:真個好一段姻緣。   若取得這個渾家,也不枉了。我自十分肯了,只是一件不諧:   思量我日間在李將仕家做主管,夜間在姐夫家安歇,雖有些少東西,只好辦 身上衣服,如何得錢來娶老小?自沉吟不答。   只見白娘子道:「官人何故不回言語?」許宣道:「多感過愛,實不相瞞, 只為身邊窘迫,不敢從命。」娘子道:「這個容易。   我囊中自有餘財,不必掛念。」便叫青青道:「你去取一錠白銀下來。」只 見青青手扶欄桿,腳踏胡梯,取下一個包兒來,遞與白娘子。娘子道:「小乙官 人,這東西將去使用,少欠時再來取。」親手遞與許宣。許宣接得包兒,打開看 時,卻是五十兩雪花銀子。藏於袖中,起身告回。青青把傘來還了許宣。   許宣接得相別,一逕回家,把銀子藏了。當夜無話。明日起來,離家到官巷 口,把傘還了李將仕。許宣將些碎銀子買了一隻肥好燒鵝,鮮魚精肉,嫩雞果品 之類提回家來。又買了一樽酒,吩咐養娘丫鬟安排整下。那日卻好姐夫李募事在 家。   飲饌俱已完備,來請姐夫和姐姐吃酒。李募事卻見許宣請他,倒吃了一驚, 道:「今日做甚麼子壞鈔?日常不曾見酒盞兒面,今朝作怪!」三人依次坐定飲 酒,酒至數杯,李募事道:「尊舅,沒事教你壞鈔做甚麼?」許宣道:「多謝姐 夫,切莫笑話,輕微何足掛齒。感謝姐夫姐姐管僱多時。一客不煩二主人,許宣 如今年紀長成,恐慮後無人養育,不是了處。今有一頭親事在此說起,望姐夫姐 姐與許宣主張,結果了一生終身也好。」   姐夫姐姐聽得說罷,肚內暗自尋思道:「許宣日常一毛不拔,今日壞得些錢 鈔,便要我替他討老小?」夫妻二人,你我相看,只不回話。吃酒了,許宣自做 買賣。過了三兩日,許宣尋思道:「姐姐如何不說起?」忽一日,見姐姐問道: 「曾向姐夫商量也不曾?」姐姐道:「這個事不比別樣的事,倉猝不得,又見姐 夫這幾日面色心焦,我怕他煩惱,不敢問他。」許宣道:   「姐姐你如何不上緊?這個有甚難處,你只怕我教姐夫出錢,故此不理。」 許宣便起身到臥房中開箱,取出白娘子的銀來,把與姐姐道:「不必推故,只要 姐夫做主。」姐姐道:「吾弟多時在姐姐家作主管,積攢得這些私房。可知道要 娶老婆!你且去,我安在此。」   卻說李募事歸來,姐姐道:「丈夫,可知小舅要娶老婆,原來自攢得些私房, 如今教我倒換些零碎使用,我們只得與他完就這親事則個。」李募事聽得說道: 「原來如此,得他積得些私房也好。拿來我看!」做妻的連忙將出銀子遞與丈夫。   李募事接在手中,翻來覆去,看了上面鑿的字號,大叫一聲:   「苦!不好了,全家是死!」那妻吃了一驚,問道:「丈夫有甚麼利害之事?」 李募事道:「數日前邵太尉庫內封記鎖押俱不動,又天地穴得人,平空不見了五 十錠大銀。見今著落臨安府提捉賊人,十分緊急,沒有頭路得獲,累害了多少人。 出榜緝捕,寫著字號錠數,『有人捉獲賊人銀子者,賞銀五十兩﹔   知而不首,及窩藏賊人者,除正犯外,全家發邊遠充軍。』這銀子與榜上字 號不差,正是邵太尉庫內銀子。即今捉捕十分緊急。正是『火到身邊,顧不得親 眷,自可去撥。』明日事露,實難分說。不管他偷的借的,寧可苦他,不要累我。 只得將銀子出首,免了一家之害。」老婆見說了,合口不得,目瞪口呆。當時拿 了這錠銀子,逕到臨安府出首。那大尹聞知這話,一夜不睡。次日,火速差緝捕 使臣何立。何立帶了伙伴並一班眼明手快的公人,逕到官巷口李家生藥店提捉正 賊許宣。到得櫃邊,發聲喊,把許宣一條繩子 縛了,一聲鑼,一聲鼓,解上 臨安府來。正值韓大尹升廳,押過許宣當廳跪下,喝聲「打!」許宣道:「告相 公不必用刑,不知許宣有何罪?」大尹焦躁道:「真贓正賊,有何理說,還說無 罪?邵太尉府中不動封鎖,不見了一號大銀五十錠,見有李募事出首,一定這四 十九錠也在你處。想不動封皮,不見了銀子,你也是個妖人!   不要打,……」喝教:「拿些穢血來!」許宣方知是這事,大叫道:「不是 妖人,待我分說!」大尹道:「且住,你且說這銀子從何而來?」許宣將借傘討 傘的上項事,一一細說一遍。大尹道:「白娘子是甚麼樣人?見住何處?」許宣 道:「憑他說是白三班白殿直的親妹子,如今見住箭橋邊,雙茶坊巷口,秀王牆 對黑樓子高坡兒內住。」那大尹隨即便叫緝捕使臣何立,押領許宣,去雙茶坊巷 口捉拿本婦前來。何立等領了鈞旨,一陣做公的逕到雙茶坊巷口秀王府牆對黑樓 子前看時,門前四扇看階,中間兩扇大門,門外避藉陛,坡前卻是垃圾,一條竹 子橫夾著。何立等見了這個模樣,倒都呆了!當時就叫捉了鄰人,上首是做花的 丘大,下首是做皮匠的孫公。那孫公擺忙的吃他一驚,小腸氣發,跌倒在地。眾 鄰舍都走來道:   「這裡不曾有甚麼白娘子。這屋子五六年前有一個毛巡檢,合家時病死了。 青天白日,常有鬼出來買東西,無人敢在裡頭住。幾日前,有個瘋子立在門前唱 喏。」何立教眾人解下橫門竹竿,裡面冷清清地,起一陣風,卷出一道腥氣來。 眾人都吃了一驚,倒退幾步。許宣看了,則聲不得,一似呆的。做公的數中,有 一個能膽大,排行第二,姓王,專好酒吃,都叫他做好酒王二。王二道:「都跟 我來。」發聲喊一齊哄將入去,看時板壁、坐起、桌凳都有。來到胡梯邊,教王 二前行,眾人跟著,一齊上樓。樓上灰塵三寸厚。眾人到房門前,推開房門一望, 上掛著一張帳子,箱籠都有,只見一個如花似玉穿著白的美貌娘子,坐在 上。眾人看了,不敢向前。眾人道:「不知娘子是神是鬼?我等奉臨安大尹鈞旨, 喚你去與許宣執證公事。」那娘子端然不動。好酒王二道:「眾人都不敢向前, 怎的是了?你可將一壇酒來,與我吃了,做我不著,捉他去見大尹。」眾人連忙 叫兩三個下去提一壇酒來與王二吃。王二開了壇口,將一壇酒吃盡了,道:「做 我不著!」將那空壇望著帳子內打將去。不打萬事皆休,才然打去,只聽得一聲 響,卻是青天裡打一個霹靂,眾人都驚倒了!起來看時, 上不見了那娘子, 只見明晃晃一堆銀子。眾人向前看了道:「好了。」計數四十九錠。眾人道:「我 們將銀子去見大尹也罷。」打了銀子,都到臨安府。何立將前事稟復了大尹。   大尹道:「定是妖怪了。也罷,鄰人無罪寧家。」差人送五十錠銀子與邵大 尉處,開個緣由,一一稟復過了。許宣照「不應得為而為之事」,理重者決杖免 刺,配牢城營做工,滿日疏放。牢城營乃蘇州府管下。李募事因出首許宣,心上 不安,將邵太尉給賞的五十兩銀子盡數付與小舅作為盤費。李將仕與書二封,一 封與押司范院長,一封與吉利橋下開客店的王主人。許宣痛哭一場,拜別姐夫姐 姐,帶上行枷,兩個防送人押著,離了杭州到東新橋,下了航船。不一日,來到 蘇州。先把書去見了范院長,並王主人。王主人與他官府上下使了錢,打發兩個 公人去蘇州府,下了公文,交割了犯人,討了回文,防送人自回。范院長王主人 保領許宣不入牢中,就在王主人門前樓上歇了。許宣心中愁悶,壁上題詩一首:   獨上高樓望故鄉,愁看斜日照紗窗﹔   平生自是真誠士,誰料相逢妖媚娘!   「白白」不知歸甚處?「青青」那識在何方?   拋離骨肉來蘇地,思想家中寸斷腸!   有話即長,無話即短。不覺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又在王主人家住了半年之 上。忽遇九月下旬,那王主人正在門首閒立,看街上人來人往。只見遠遠一乘轎 子,旁邊一個丫鬟跟著,道:「借問一聲:此間不是王主家麼?」王主人連忙起 身道:「此間便是。你尋誰人?」丫鬟道:「我尋臨安府來的許小乙官人。」主 人道:「你等一等,我便叫他出來。」這乘轎子便歇在門前。王主人便入去,叫 道:「小乙哥!有人尋你。」許宣聽得,急走出來,同主人到門前看時,正是青 青跟著,轎子裡坐著白娘子。許宣見了,連聲叫道:「死冤家!自被你盜了官庫 銀子,帶累我吃了多少苦,有屈無伸,如今到此地位,又趕來做甚麼?可羞死人!」 那白娘子道:「小乙官人不要怪我,今番特來與你分辯這件事。我且到主人家裡 面與你說。」   白娘子叫青青取了包裹下轎。許宣道:「你是鬼怪,不許入來。」   擋住了門不放他。那白娘子與主人深深道了個萬福,道:「奴家不相瞞,主 人在上,我怎的是鬼怪?衣裳有縫,對日有影。   不幸先夫去世,教我如此被人欺負!做下的事,是先夫日前所為,非干我事。 如今怕你怨暢我,特地來分說明白了,我去也甘心。」主人道:「且教娘子入來 坐了說。」那娘子道:   「我和你到裡面對主人家的媽媽說。」門前看的人,自都散了。   許宣人到裡面對主人家並媽媽道:「我為他偷了官銀子事,如此如此,因此 教我吃場官司,如今又趕到此,有何理說?」白娘子道:「先夫留下銀子,我好 意把你,我也不知怎的來的。」   許宣道:「如何做公的捉你之時,門前都是垃圾,就帳子裡一響不見了你?」 白娘子道:「我聽得人說你為這銀子捉了去,我怕你說出我來,捉我到官,妝幌 子羞人不好看。我無奈何只得走去華藏寺前姨娘家躲了。使人擔垃圾堆在門前, 把銀子安在 上,央鄰舍與我說謊。」許宣道:「你卻走了去,教我吃官事!」 白娘子道:「我將銀子安在 上,只指望要好,那裡曉得有許多事情?我見你 配在這裡,我便帶了些盤纏,搭船到這裡尋你,如今分說都明白了,我去也。敢 是我和你前生沒有夫妻之分!」那王主人道:「娘子許多路來到這裡,難道就去? 且在此間住幾日,卻理會。」青青道:「既是主人家再三勸解,娘子且住兩日, 當初也曾許嫁小乙官人。」白娘子隨口便道:「羞殺人,終不成奴家沒人要?只 為分別是非而來。」   王主人道:「既然當初許嫁小乙哥,卻又回去﹔且留娘子在此。」   打發了轎子,不在話下。   過了數日,白娘子先自奉承好了主人的媽媽,那媽媽勸主人與許宣說合,選 定十一月十一日成親,共百年偕老。光陰一瞬,早到吉日良時,白娘子取出銀兩, 央王主人辦備喜筵,二人拜堂成親。酒席散後,共入紗廚。白娘子放出迷人聲態, 顛鸞倒鳳,百媚千嬌,喜得許宣如遇神仙,只恨相見之晚。正好歡娛,不覺金雞 三唱,東方漸白。正是:   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自此日為始,夫妻二人如魚似水,終日在王主人家快樂昏迷纏定。日往月來, 又早半年光景。時臨春氣融和,花開如錦,車馬往來,街坊熱鬧。許宣問主人家 道:「今日如何人人出去閒游,如此喧嚷?」主人道:「今日是二月半,男子婦 人,都去看臥佛。你也好去承天寺裡閒走一遭。」許宣見說,道:「我和妻子說 一聲,也去看一看。」許宣上樓來,和白娘子說:「今日二月半,男子婦人都去 看臥佛,我也看一看就來。   有人尋說話,回說不在家,不可出來見人。」白娘子道:「有甚好看,只在 家中卻不好?看他做甚麼?」許宣道:「我去閒耍一遭就回,不妨。」許宣離了 店內,有幾個相識,同走到寺裡看臥佛。繞廊下各處殿上觀看了一遭,方出寺來, 見一個先生,穿著道袍,頭戴逍遥巾,腰繫黃絲縧,腳著熟麻鞋,坐在寺前賣藥, 散施符水。許宣立定了看。那先生道:「貧道是終南山道士,到處雲遊,散施符 水,救人病患災厄,有事的向前來。」那先生在人叢中看見許宣頭上一道黑氣, 必有妖怪纏他,叫道:「你近來有一妖怪纏你,其害非輕!我與你二道靈符,救 你性命。一道符,三更燒,一道符放在自頭髮內。」   許宣接了符,納頭便拜,肚內道:「我也八九分疑惑那婦人是妖怪,真個是 實。」謝了先生,逕回店中。至晚,白娘子與青青睡著了,許宣起來道:「料有 三更了!」將一道符放在自頭髮內,正欲將一道符燒化,只見白娘子歎一口氣道: 「小乙哥和我許多時夫妻,尚兀自不把我親熱,卻信別人言語,半夜三更,燒符 來壓鎮我!你且把符來燒看!」就奪過符來,一時燒化,全無動靜。白娘子道: 「卻如何?說我是妖怪!」許宣道:「不干我事。臥佛寺前一雲遊先生,知你是 妖怪。」白娘子道:「明日同你去看他一看,如何模樣的先生。」次日,白娘子 清早起來,梳妝罷,戴了釵環,穿上素淨衣服,吩咐青青看管樓上。夫妻二人, 來到臥佛寺前。只見一簇人,團團圍著那先生,在那裡散符水。只見白娘子睜一 雙妖眼,到先生面前,喝一聲:「你好無禮!出家人枉在我丈夫面前說我是一個 妖怪,書符來捉我!」那先生回言:「我行的是五雷天心正當,凡有妖怪,吃了 我的符,他即變出真形來。」那白娘子道:「眾人在此,你且書符來我吃看!」 那先生書一道符,遞與白娘子。白娘子接過符來,便吞下去。眾人都看,沒些動 靜。眾人道:「這等一個婦人,如何說是妖怪?」眾人把那先生齊罵,那先生被 罵得口睜眼呆,半晌無言,惶恐滿面。白娘子道:「眾位官人在此,他捉我不得。 我自小學得個戲術,且把先生試來與眾人看。」只見白娘子口內喃喃的,不知念 些甚麼。把那先生卻似有人擒的一般,縮做一堆,懸空而起。眾人看了齊吃一驚。 許宣呆了。娘子道:「若不是眾位面上,把這先生弔他一年。」白娘子噴口氣, 只見那先生依然放下,只恨爹娘少生兩翼,飛也似走了。眾人都散了。夫妻依舊 回來,不在話下。日逐盤纏,都是白娘將出來用度。正是:夫唱婦隨,朝歡暮樂。   不覺光明似箭,又是四月初八日,釋迦佛生辰。只見街市上人抬著柏亭浴佛, 家家佈施。許宣對王主人道:「此間與杭州一般。」只見鄰舍邊一個小的,叫做 鐵頭,道:「小乙官人,今日承天寺裡做佛會,你去看一看。」許宣轉身到裡面, 對白娘子說了。白娘子道:「甚麼好看,休去!」許宣道:「去走一遭,散悶則 個。」娘子道:「你要去,身上衣服舊了不好看,我打扮你去。」叫青青取新鮮 時樣衣服來。許宣著得不長不短,一似像體裁的:戴一頂黑漆頭巾,腦後一雙白 玉環﹔穿一領青羅道袍,腳著一雙皂靴,手中拿一把細巧百折描金美人珊瑚墜上 樣春羅扇。打扮得上下齊整。那娘子吩咐一聲,如鶯聲巧囀道:「丈夫早早回來, 切勿教奴記掛!」許宣叫了鐵頭相伴,逕到承天寺來看佛會。人人喝彩,好個官 人。只聽得有人說道:「昨夜周將仕典當庫內,不見了四五千貫金珠細軟物件。 見今開單告官,挨查沒捉人處。」許宣聽得,不解其意,自同鐵頭在寺。其日燒 香官人子弟男女人等往往來來,十分熱鬧。許宣道:「娘子教我早回,去罷。」 轉身人叢中,不見了鐵頭,獨自個走出寺門來。只見五六個人似公人打扮,腰裡 掛著牌兒。數中一個看了許宣,對眾人道:「此人身上穿的,手中拿的,好似那 話兒?」數中一個認得許宣的道:「小乙官,扇子借我一看。」許宣不知是計, 將扇遞與公人。那公人道:   「你們看這扇子扇墜,與單上開的一般!」眾人喝聲「拿了!」   就把許宣一索子 了,好似:   數隻皂雕追紫燕,一群餓虎啖羊羔。   許宣道:「眾人休要錯了,我是無罪之人。」眾公人道:   「是不是,且去府前週將仕家分解!他店中失去五千貫全珠細軟,白玉縧環, 細巧查折扇,珊瑚墜子,你還說無罪?真贓正賊,有何分說!實是大膽漢子,把 我們公人作等閒看成。見今頭上、身上、腳上,都是他家物件,公然出外,全無 忌憚!」   許宣方才呆了,半晌不則聲。許宣道:「原來如此,不妨,不妨,自有人偷 得。」眾人道:「你自去蘇州府廳上分說。」次日大尹升廳,押過許宣見了。大 尹審問:「盜了周將仕庫內金珠寶物在於何處?從實供來,免受刑法拷打。」許 宣道:「稟上相公作主,小人穿的衣服物件皆是妻子白娘子的,不知從何而來。 望相公明鏡詳辨則個!」大尹喝道:「你妻子今在何處?」   許宣道:「見在吉利橋下王主人樓上。」大尹即差緝捕使臣袁子明押了許宣 火速捉來。差人袁子明來到王主人店中,主人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做甚麼?」 許宣道:「白娘子在樓上麼?」   主人道:「你同鐵頭早去承天寺裡,去不多時,白娘子對我說道:『丈夫去 寺中閒耍,教我同青青照管樓上。此時不見回來,我與青青去寺前尋他去也,望 乞主人替我照管。』出門去了,到晚不見回來。我只道與你去望親戚,到今日不 見回來。」眾公人要王主人尋白娘子,前前後後,遍尋不見。袁子明將王主人捉 了,見大尹回話。大尹道:「白娘子在何處?」王主人細細稟復了,道:「白娘 子是妖怪。」大尹一一問了,道:「且把許宣監了。」王主人使用了些錢,保出 在外,伺候歸結。且說周將仕正在對門茶坊內閒坐,只見家人報道:「金珠等物 都有了,在庫閣頭空箱子內。」周將仕聽了,慌忙回家看時,果然有了。只不見 了頭巾縧環扇子並扇墜。周將仕道:「明是屈了許宣,平白的害了一個人,不好。」 暗地裡到與該房說了,把許宣只問個小罪名。卻說邵太尉使李募事到蘇州幹事, 來王主人家歇。主人家把許宣來到這裡,又吃官事,一一從頭說了一遍。李募事 尋思道:「看自家面上親眷,如何看做落?」   只得與他央人情,上下使錢。一日,大尹把許宣一一供招明白,都做在白娘 子身上,只做「不合不出首妖怪等事」,杖一百,配三百六十里,押發鎮江府牢 城營做工。李募事道:「鎮江去便不妨。我有一個結拜的叔叔,姓李名克用,在 針子橋下開生藥店。我寫一封書,你可去投托他。」許宣只得問姐夫借了些盤纏, 拜謝了王主人並姐夫,就買酒飯與兩個公人吃,收拾行李起程。王主人並姐夫送 了一程,各自回去了。   且說許宣在路,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不則一日,來到鎮江。先尋李克用家, 來到針子橋生藥鋪內,只見主管正在門前賣生藥。老將仕從裡面走出來。兩個公 人同許宣慌忙唱個喏道:「小人是杭州李募事家中人,有書在此。」主管接了, 遞與老將仕。老將仕拆開看了道:「你便是許宣?」許宣道:   「小人便是。」李克用教三人吃了飯。吩咐當直的,同到府中,下了公文, 使用了錢,保領回家。防送人討了回文,自歸蘇州去了。許宣與當直一同到家中, 拜謝了克用,參見了老安人。克用見李募事書,說道:「許宣原是生藥店中主管。」 因此留他在店中做買賣,夜間教他去五條巷賣豆腐的王公樓上歇。克用見許宣藥 店中十分精細,心中歡喜。原來藥鋪中有兩個主管,一個張主管,一個趙主管。 趙主管一生老實本分,張主管一生剋剝奸詐,倚著自老了,欺侮後輩。見又添了 許宣,心中不悅,恐怕退了他﹔反生奸計,要嫉妒他。忽一日,李克用來店中閒 看,問:「新來的做買賣如何?」張主管聽了心中道:「中我機謀了!」應道: 「好便好了,只有一件……」   克用道:「有甚麼一件?」老張道:「他大主買賣肯做,小主兒就打發去了, 因此人說他不好。我幾次勸他,不肯依我。」老員外說:「這個容易,我自吩咐 他便了,不怕他不依。」趙主管在旁聽得此言,私對張主管說道:「我們都要和 氣。許宣新來,我和你照管他才是。有不是寧可當面講,如何背後去說他?他得 知了,只道我們嫉妒。」老張道:「你們後生家,曉得甚麼!」天已晚了,各回 下處。趙主管來許宣下處道:「張主管在員外面前嫉妒你,你如今要愈加用心, 大主小主兒買賣,一般樣做。」許宣道:「多承指教!我和你去閒酌一杯。」   二人同到店中,左右坐下。酒保將要飯果碟擺下,二人吃了幾杯。趙主管說: 「老員外最性直,受不得觸。你便依隨他生性,耐心做買賣。」許宣道:「多謝 老兄厚愛,謝之不盡!」又飲了兩杯,天色晚了。趙主管道:「晚了路黑難行, 改日再會。」   許宣還了酒錢,各自散了。許宣覺道有杯酒醉了,恐怕衝撞了人,從屋簷下 回去。正走之間,只見一家樓上推開窗,將熨鬥播灰下來,都傾在許宣頭上。立 住腳,便罵道:「誰家潑男女,不生眼睛,好沒道理!」只見一個婦人,慌忙走 下來道:   「官人休要罵,是奴家不是,一時失誤了,休怪!」許宣半醉,抬頭一看, 兩眼相觀,正是白娘子。許宣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無明火燄騰騰高起三千 丈,掩納不住,便罵道:「你這賊賤妖精,連累得我好苦!吃了兩場官事!恨小 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正是: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許宣道:「你如今又到這裡,卻不是妖怪?」趕將入去,把白娘子一把拿住 道:「你要官休私休!」白娘子陪著笑面道:   「丈夫,『一夜夫妻百夜恩』,和你說來事長。你聽我說:當初這衣服,都 是我先夫留下的。我與你恩愛深重,教你穿在身上,恩將仇報,反成吳越?」許 宣道:「那日我回來尋你,如何不見了!主人都說你同青青來寺前看我,因何又 在此間?」   白娘子道:「我到寺前,聽得說你被捉了去,教青青打聽不著,只道你脫身 走了。怕來捉我,教青青連忙討了一隻船,到建康府娘舅家去。昨日才到這裡。 我也道連累你兩場官事,也有何面目見你!你怪我也無用了。情意相投,做了夫 妻,如今好端端難道走開了?我與你情似泰山,恩同東海,誓同生死,可看日常 夫妻之面,取我到下處,和你百年偕老,卻不是好!」許宣被白娘子一騙,回嗔 作喜,沉吟了半晌,被色迷了心膽,留連之意,不回下處,就在白娘子樓上歇了。 次日,來上河五條巷王公樓家,對王公說:「我的妻子同丫鬟從蘇州來到這城。」 一一說了,道:「我如今搬回來一處過活。」王公道:「此乃好事,如何用說。」 當日把白娘子同青青搬來王公樓上。次日,點茶請鄰舍。第三日,鄰舍又與許宣 接風。酒筵散了,鄰舍各自回去,不在話下。第四日,許宣早起梳洗已罷,對白 娘子說:「我去拜謝東西鄰舍,去做買賣去也。你同青青只在樓上照管,切勿出 門!」吩咐已了,自到店中做買賣,早去晚回。不覺光陰迅速,日月如梭,又過 一月。忽一日,許宣與白娘子商量,去見主人李員外媽媽家眷。白娘子道:「你 在他家做主管,去參見了他,也好日常走動。」到次日,僱了轎子,逕進裡面請 白娘子上了轎。叫王公挑了盒兒,丫鬟青青跟隨,一齊來到李員外家。下了轎子, 進到裡面,請員外出來。李克用連忙來見,白娘子深深道個萬福,拜了兩拜,媽 媽也拜了兩拜,內眷都參見了。原來李克用年紀雖然高大,卻專一好色,見了白 娘子有傾國之姿,正是:   三魂不附體,七魄在他身。   那員外目不轉睛,看白娘子。當時安排酒飯管待。媽媽對員外道:「好個伶 俐的娘子!十分容貌,溫柔和氣,本分老成。」員外道:「便是杭州娘子生得俊 俏。」飲酒罷了,白娘子相謝自回。李克用心中思想:「如何得這婦人共宿一宵?」 眉頭一簇,計上心來,道:「六月十三是我壽誕之日,不要慌,教這婦人著我一 個道兒。」不覺鳥飛兔走,才過端午,又是六月初間,那員外道:「媽媽,十三 日是我壽誕,可做一個筵席,請親眷朋友閒耍一日,也是一生的快樂。」當日親 眷鄰友主管人等,都下了請帖。次日,家家戶戶都送燭面手帕物件來。十三日都 來赴筵,吃了一日。次日是女眷們來賀壽,也有廿來個。且說白娘子也來,十分 打扮,上著青織金衫兒,下穿大紅紗裙,戴一頭百巧珠翠金銀首飾。帶了青青, 都到裡面拜了生日,參見老安人。東閣下排著筵席。原來李克用是吃蝨子留後腿 的人,因見白娘子容貌,設此一計,大排筵席。各各傳杯弄盞,酒至半酣,卻起 身脫衣淨手。李員外原來預先吩咐心腹養娘道:「若是白娘子登東,他要進去, 你可另引他到後面僻淨房內去。」李員外設計已定,先自躲在後面。正是:   不勞鑽穴逾牆事,穩做偷香竊玉人。   只見白娘子真個要去淨手,養娘便引他到後面一間僻淨房內去。養娘自回, 那員外心中淫亂,捉身不住,不敢便走進去,卻在門縫裡張。不張萬事皆休,則 一張那員外大吃一驚,回身便走,來到後邊望後倒了。   不知一命如何,先覺四肢不舉!   那員外眼中不見如花似玉體態,只見房中蟠著一條弔桶來粗大白蛇,兩眼一 似燈盞,放出金光來。驚得半死,回身便走,一絆一跤。眾養娘扶起看時,面青 口白。主管慌忙用安魂定魄丹服了,方才醒來。老安人與眾人都來看了道:「你 為何大驚小怪做甚麼?」李員外不說其事,說道:「我今日起得早了,連日又辛 苦了些,頭風病發暈倒了。」扶去房裡睡了。   眾親眷再入席飲了幾杯,酒筵散罷,眾人作謝回家。白娘子回到家中思想, 恐怕明日李員外在鋪中對許宣說出本相來。便生一條計,一頭脫衣服,一頭歎氣。 許宣道:「今日出去吃酒,因何回來歎氣?」白娘子道:「丈夫,說不得!李員 外原來假做生日,其心不善。因見我起身登東,他躲在裡面,欲要奸騙我,扯裙 扯褲,來調戲我。欲待叫起來,眾人都在那裡,怕妝幌子。被我一推倒地,他怕 羞沒意思,假說暈倒了。這惶恐那裡出氣!」許宣道:「既不曾奸騙你,他是我 主人家,出於無奈,只得忍了。這遭休去便了。」白娘子道:「你不與我做主, 還要做人?」許宣道:「先前多承姐夫寫書,教我投奔他家。虧他不阻,收留在 家做主管。如今教我怎的好?」白娘子道:「男子漢!我被他這般欺負,你還去 他家做主管?」許宣道:「你教我何處去安身?做何生理?」白娘子道:「做人 家主管,也是下賤之事。不如自開一個生藥鋪。」許宣道:「虧你說,只是那討 本錢?」白娘子道:「你放心,這個容易。我明日把些銀子,你先去賃了間房間 卻又說話。」且說「今是古,古是今」,各處有這等出熱的。間壁有一個人,姓 蔣名和,一生出熱好事。次日,許宣問白娘子討了些銀子,教蔣和去鎮江渡口馬 頭上,賃了一間房子,買下一付生藥廚櫃,陸續收賣生藥。十月前後,俱已完備, 選日開張藥店,不去做主管。   那李員外也自知惶恐,不去叫他。   許宣自開店來,不匡買賣一日興一日,普得厚利。正在門前賣生藥,只見一 個和尚將著一個募緣薄子道:「小僧是金山寺和尚,如今七月初七日是英烈龍王 生日,伏望官人到寺燒香,佈施些香錢!」許宣道:「不必寫名,我有一塊好降 香,舍與你拿去燒罷。」即便開櫃取出遞與和尚。和尚接了道:   「是日望官人來燒香!」打一個問訊去了。白娘子看見道:「你這殺才,把 這一塊好香與那賊禿去換酒肉吃!」許宣道:「我一片誠心舍與他,花費了也是 他的罪過。」不覺又是七月初七日,許宣正開得店,只見街上鬧熱,人來人往。 幫閒的蔣和道:「小乙官前日佈施了香,今日何不去寺內閒走一遭?」許宣道: 「我收拾了,略待略待,和你同去。」蔣和道:「小人當得相伴。」許宣連忙收 拾了,進去對白娘子道:「我去金山寺燒香,你可照管家裡則個。」白娘子道: 「『無事不登三寶殿』,去做甚麼?」許宣道:「一者不曾認得金山寺,要去看 一看﹔二者前日佈施了,要去燒香。」白娘子道:「你既要去,我也擋你不得, 只要依我三件事。」許宣道:「那三件?」白娘子道:「一件,不要去方丈內﹔ 二件,不要與和尚說話﹔三件,去了就回。來得遲,我便來尋你也。」許宣道: 「這個何妨,都依得。」當時換了新鮮衣服鞋襪,袖了香盒,同蔣和逕到江邊, 搭了船,投金山寺來。先到龍王堂燒了香,繞寺閒走了一遍,同眾人信步來到方 丈門前。許宣猛省道:「妻子吩咐我休要進方丈內去。」立住了腳,不進去。蔣 和道:「不妨事,他自在家中,回去只說不曾去便了。」說罷,走入去,看了一 回,便出來。且說方丈當中座上,坐著一個有德行的和尚,眉清目秀,圓頂方袍, 看了模樣,的是真僧。一見許宣走過,便叫侍者:「快叫那後生進來。」侍者看 了一回,人千人萬,亂滾滾的,又不記得他,回說:「不知他走那邊去了?」和 尚見說,持了禪杖,自出方丈來,前後尋不見,復身出寺來看,只見眾人都在那 裡等風浪靜了落船。那風浪越大了,道:「去不得。」   正看之間,只見江心裡一隻船飛也似來得快。許宣對蔣和道:   「這般大風浪過不過渡,那只船如何到來得快?」正說之間,船已將近。看 時,一個穿白的婦人,一個穿青的女子來到岸邊,仔細一認,正是白娘子和青青 兩個,許宣這一驚非小。白娘子來到岸邊,叫道:「你如何不歸?快來上船!」 許宣卻欲上船,只聽得有人在背後喝道:「業畜在此做甚麼?」許宣回頭看時, 人說道:「法海禪師來了!」禪師道:「業畜,敢再來無禮,殘害生靈!老僧為 你特來。」白娘子見了和尚,搖開船,和青青把船一翻,兩個都翻下水底去了。 許宣回身看著和尚便拜:「告尊師,救弟子一條草命!」禪師道:「你如何遇著 這婦人?」許宣把前項事情從頭說了一遍。禪師聽罷道:「這婦人正是妖怪,汝 可速回杭州去。如再來纏汝,可到湖南淨慈寺裡來尋找。有詩四句:   本是妖精變婦人,西湖岸上賣嬌聲﹔   汝因不識遭他計,有難湖南見老僧。   許宣拜謝了法海禪師,同蔣和下了渡船,過了江,上岸歸家。白娘子同青青 都不見了,方才信是妖精。到晚來,教蔣和相伴過夜,心中昏悶,一夜不睡。次 日早起,叫蔣和看著家裡,卻來到針子橋李克用家,把前項事情告訴了一遍。李 克用道:「我生日之時,他登東,我撞將去,不期見了這妖怪,驚得我死去,我 又不敢與你說這話。既然如此,你且搬來我這裡住著,別作道理。」許宣作謝了 李員外,依舊搬到他家。   不覺住過兩月有餘。   忽一日立在門前,只見地方總甲吩咐排門人等,俱要香花燈燭,迎接朝廷恩 赦。原來是宋高宗策立孝宗,降赦通行天下,只除人命大事,其餘小事,盡行赦 放回家。許宣遇赦,歡喜不勝,吟詩一首,詩云:   感謝吾皇降赦文,網開三面許更新﹔   死時不作他邦鬼,生日還不舊土人。   不幸逢妖愁更甚,何期遇宥罪除根?   歸家滿把香焚起,拜謝乾坤再造恩。   許宣吟詩已畢,央李員外衙門上下打點使用了錢,見了大尹,給引還鄉。拜 謝東鄰西舍,李員外媽媽合家大小,二位主管,俱拜別人。央幫閒的蔣和買了些 土物帶回杭州。來到家中,見了姐夫姐姐,拜了四拜。李募事見了許宣焦躁道:   「你好生欺負人,我兩遭寫書教你投托人,你在李員外家娶了老小,不直得 寄封書來教我知道,直恁的無仁無義!」許宣說:   「我不曾娶妻小。」姐夫道:「見今兩日前,有一個婦人帶著一個丫鬟,道 是你的妻子。說你七月初七日去金山寺燒香,不見回來。那裡不尋到,直到如今, 打聽得你回杭州,同丫鬟先到這裡等你兩日了。」教人叫出那婦人和丫鬟見了許 宣。許宣看見,果是白娘子、青青。許宣見了,目睜口呆,吃了一驚。不在姐夫 姐姐面前說這話本,只得任他埋怨了一場。李募事教許宣共白娘子去一間房內去 安身。許宣見晚了,怕這白娘子,心中慌了,不敢向前,朝著白娘子跪在地下道: 「不知你是何神何鬼?可饒我的性命!」白娘子道:「小乙哥是何道理?我和你 許多時夫妻,又不曾虧負你,如何說這等沒力氣的話。」許宣道:「自從和你相 識之後,帶累我吃了兩場官司。我到鎮江府,你又來尋我。前日金山寺燒香,歸 得遲了,你和青青又直趕來。見了禪師,便跳下江裡去了。我只道你死了,不想 你又先到此,望乞可憐見饒我則個!」白娘子圓睜怪眼道:「小乙官,我也只是 為好,誰想倒成怨本!我與你平生夫婦,共枕同衾,許多恩愛,如今卻信別人閒 言語,教我夫妻不睦。我如今實對你說,若聽我言語喜喜歡歡,萬事皆休﹔若生 外心,教你滿城皆為血水,人人手攀洪浪,腳踏渾波,皆死於非命。」驚得許宣 戰戰兢兢,半晌無言可答,不敢走近前去。青青勸道:「官人,娘子愛你杭州人 生得好,又喜你恩情深重。聽我說,與娘子和睦了,休要疑慮。」許宣吃兩個纏 不過,叫道:「卻是苦耶!」只見姐姐在天井裡乘涼,聽得叫苦,連忙來到房前, 只道他兩個兒廝鬧,拖了許宣出來。   白娘子關上房門自睡。許宣把前因後事,一一對姐姐告訴了一遍。卻好姐夫 乘涼歸房,姐姐道:「他兩口兒廝鬧了,如今不知睡了也未,你且去張一張了來。」 李募事走到房前看時,裡頭黑了,半亮不亮。將舌頭舐破紙窗,不張萬事皆休, 一張時,見一條弔桶來大的蟒蛇,睡在 上,伸頭在天窗內乘涼,鱗甲內放出 白光來,照得房內如同白日。吃了一驚,回身便走。來到房中,不說其事,道: 「睡了,不見則聲。」許宣躲在姐姐房中不敢出頭,姐夫也不問他。過一夜,次 日,李募事叫許宣出去到僻靜處問道:「你妻子從何娶來?實實的對我說,不要 瞞我!自昨夜親眼看見他是一條大白蛇,我怕你姐姐害怕,不說出來。」許宣把 從頭事,一一對姐夫說了一遍。   李募事道:「既是這等,白馬廟前,一個呼蛇戴先生,如法捉得蛇。我同你 去接他。」二人取路來到白馬廟前,只見戴先生正立在門口。二人道:「先生拜 揖。」先生道:「有何見諭?」許宣道:「家中有一條大蟒蛇,相煩一捉則個!」 先生道:「宅上何處?」許宣道:「過軍橋黑珠兒巷內李募事家便是。」取出一 兩銀子道:「先生收了銀子,待捉得蛇另又相謝。」先生收了道:「二位先回, 小子便來。」李募事與許宣自回。那先生裝了一瓶雄黃藥水,一直來到黑珠兒巷 內,問李募事家。人指道:「前面那樓子內便是。」先生來到門前,揭起簾子, 咳嗽一聲,並無一個人出來。敲了半晌門,只見一個娘子出來問道:「尋誰家?」 先生道:「此是李募事家第?」小娘子道:「便是。」先生道:「說宅上有一條 大蛇,卻才二位官人來請小子捉蛇。」小娘子道:「我家那有大蛇?你差了。」 先生道:「官人先與我一兩銀子,說捉了蛇後,有重謝。」白娘子道:「沒有, 休信他們哄你。」先生道:「如何作耍?」白娘子三回五次發落不去,焦躁起來, 「你真個會捉蛇?只怕你捉它不得!」戴先生道:「我祖宗七八代呼蛇捉蛇,量 道一條蛇有何難捉!」娘子道:「你說捉得,只怕你見了要走!」先生道:「不 走,不走!   如走,罰一錠白銀。」娘子道:「隨我來。」到天井內,那娘子轉個彎,走 進去了。那先生手中提著瓶兒,立在空地上。不多時,只見颳起一陣冷風,風過 處,只見一條弔桶來大的蟒蛇,速射將來,正是:   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   且說那戴先生吃了一驚,望後便倒,雄黃罐兒也打破了。   那條大蛇張開血紅大口,露出雪白齒,來咬先生。先生慌忙爬起來,只恨爹 娘少生兩腳,一口氣跑過橋來,正撞著李募事與許宣。許宣道:「如何?」那先 生道:「好教二位得知,……」把前項事,從頭說了一遍。取出那一兩銀子付還 李募事道:「若不生這雙腳,連性命都沒了。二位自去照顧別人。」   急急的去了。許宣道:「姐夫,如今怎麼處?」李募事道:「眼見實是妖怪 了,如今赤山埠前張成家欠我一千貫錢。你去那裡靜處,討一間房兒住下。那怪 物不見了你,自然去了。」許宣無計可奈,只得應承。同姐夫到家時,靜悄悄的 沒些動靜。   李募事寫了書帖,和票子做一封,教許宣往赤山埠去。只見白娘子叫許宣到 房中道:「你好大膽,又叫甚麼捉蛇的來!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時, 帶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於非命!」許宣聽得,心寒膽戰,不敢則聲。將了票子, 悶悶不已,來到赤山埠前,尋著了張成。隨即袖中取票時,不見了。只叫得苦, 慌忙轉步,一路尋回來時,那裡見。正悶之間,來到淨慈寺前,忽地裡想起那金 山寺長老法海禪師曾吩咐來:「倘若那妖怪再來杭州纏你,可來淨慈寺內來尋我。   如今不尋,更待何時。」急入寺中,問監寺道:「動問和尚,法海禪師曾來 上剎也未?」那和尚道:「不曾到來。」許宣聽得說不在,越悶。折身便回來長 橋堍下,自言自語道:「『時衰鬼弄人』,我要性命何用?」看著一湖清水,卻 待要跳!正是:   閻王判你三更到,定不容人到四更。   許宣正欲跳水,只聽得背後有人叫道:「男子漢何故輕生?   死了一萬口,只當五千雙,有事何不問我!」許宣回頭看時,正是法海禪師。 背馱衣缽,手提禪杖,原來真個才到。也是不該命盡,再遲一碗飯時,性命也休 了。許宣見了禪師,納頭便拜,道:「救弟子一命則個!」禪師道:「這業畜在 何處?」   許宣把上項事一一訴了。道:「如今又直到這裡,求尊師救度一命。」禪師 於袖中取出一個缽盂,遞與許宣道:「你若到家,不可教婦人得知,悄悄的將此 物劈頭一罩,切勿手輕,緊緊的按住,不可心慌,你便回去。」且說許宣拜謝了 禪師回家,只見白娘子正坐在那裡,口內喃喃的罵道:「不知甚人挑撥我丈夫和 我做冤家,打聽出來,和他理會!」正是有心等了沒心的,許宣張得他眼慢,背 後悄悄的,望白娘子頭上一罩,用盡平生氣力納住。不見了女子之形,隨著缽盂 慢慢的按下,不敢手松,緊緊的按住。只聽得缽盂內道:「和你數載夫妻,好沒 一些兒人情!略放一放!」許宣正沒了結處,報道:「有一個和尚,說道:『要 收妖怪。』」許宣聽得,連忙教李募事請禪師進來。來到裡面,許宣道:「救弟 子則個!」不知禪師口裡念的甚麼,念畢,輕輕的揭起缽盂,只見白娘子縮做七 八寸長,如傀儡人像,雙眸緊閉,做一堆兒,伏在地下。禪師喝道:「是何業畜 妖怪,怎敢纏人?可說備細!」白娘子答道:   「禪師,我是一條大蟒蛇。因為風雨大作,來到西湖上安身,同青青一處。 不想遇著許宣,春心蕩漾,按納不住,一時冒犯天條,卻不曾殺生害命。望禪師 慈悲則個!」禪師又問:   「青青是何怪?」白娘子道:「青青是西湖內第三橋下潭內千年成氣的青魚。 一時遇著,拖他為伴,他不曾得一日歡娛,並望禪師憐憫!」禪師道:「念你千 年修煉,免你一死,可現本相!」白娘子不肯。禪師勃然大怒,口中唸唸有詞, 大喝道:   「揭諦何在?快與我擒青魚怪來,和白蛇現形,聽吾發落!」須臾庭前起一 陣狂風。風過處,只聞得豁刺一聲響,半空中墜下一個青魚,有一丈多長,向地 撥刺的連跳幾跳,縮做尺余長一個小青魚。看那白娘子時,也復了原形,變了三 尺長一條白蛇,兀自昂頭看著許宣。禪師將二物置於缽盂之內,扯下褊衫一幅, 封了缽盂口,拿到雷峰寺前,將缽盂放在地下,令人搬磚運石,砌成一塔。後來 許宣化緣,砌成了七層寶塔。   千年萬載,白蛇和青魚不能出世。且說禪師押鎮了,留偈四句:   西湖水乾,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法海禪師言偈畢,又題詩八句以勸後人:   奉勸世人休愛色!愛色之人被色迷。   心正自然邪不擾,身端怎有惡來欺?   但看許宣因愛色,帶累官司惹是非。   不是老僧來救護,白蛇吞了不留些。   法海禪師吟罷,各人自散。惟有許宣情願出家,禮拜禪師為師,就雷峰塔披 剃為僧。修行數年,一夕坐化去了。眾僧買龕燒化,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臨 去世時,亦有詩八句,留以警世,詩曰:   祖師度我出紅塵,鐵樹開花始見春﹔   化化輪回重化化,生生轉變再生生。   欲知有色還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   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

第七卷 合影樓奇緣留佳話

  世間欲斷鐘情路,男女分開住。掘條深塹在中間,使他終身不度是非關。塹 深又怕能生事,水滿情偏熾。綠波慣會做紅娘,不見御溝流出墨痕香?   這首詞,是說天地間越禮犯分之事,件件可以消除,獨有男女相慕之情、枕 席交歡之誼,只除非禁於未發之先。若到那男子婦人動了念頭之後,莫道家法無 所施,官威不能攝,就使玉皇大帝下了誅夷之詔,閻羅天子出了緝獲的牌,山川 草木盡作刀兵,日月星辰皆為矢石,他總是拼了一死,定要去遂心了願。覺得此 願不了,就活上幾千歲然後飛升,究竟是個鰥寡神仙﹔此心一遂,就死上一萬年 不得轉世,也還是個風流鬼魅。到了這怨生慕死的地步,你說還有甚麼法則可以 防禦得他?所以懲奸遏欲之事,定要行在未發之先。未發之先又沒有別樣禁法, 只是嚴分內外,重別嫌疑,使男女不相親近而已。   儒書云「男女授受不親」,道書云「不見可欲,使心不亂」,這兩句話極講 得周密。男子與婦人親手遞一件東西,或是相見一面,他自他,我自我,有何關 礙,這等防得森嚴?要曉得古聖先賢也是有情有欲的人,都曾經歷過來,知道一 見了面,一沾了手,就要把無意之事認作有心,不容你自家做主,要顛倒錯亂起 來。譬如婦人取一件東西遞與男子,過手的時節,或高或下,或重或輕,總是出 於無意。當不得那接手的人常要畫蛇添足:輕的說他故示溫柔,重的說他有心戲 謔,高的說他提心在手、何異舉案齊眉,下的說他借物丟情、不啻拋球擲果。想 到此處,就不好辜其來意,也要弄些手勢答他。焉知那位婦人不肯將錯就錯?這 本風流戲文,就從這件東西上做起了。至於男女相見,那種眉眼招災、聲音起禍 的利害,也是如此,所以只是不見不親的妙。不信,但引兩對古人做個證驗:李 藥師所得的紅拂妓,當初關在楊越公府中,何曾知道男子面黃面白?崔千牛盜的 紅綃女,立在郭令公身畔,何曾對著男子說短說長?只為家主公要賣弄豪華,把 兩個得意侍兒與男子見得一面,不想他五個指頭一雙眼孔就會說起話來。及至機 心一動,任你銅牆鐵壁,也禁他不住,私奔的私奔出去,竊負的竊負將來。若還 守了這兩句格言,使他「授受不親」,「不見可欲」,那有這般不幸之事!   我今日這回小說,總是要使齊家之人,知道防微杜漸,非但不可露形,亦且 不可露影,不是單闡風情,又替才子佳人辟出一條相思路也。   元朝至正年間,廣東韶州府曲江縣有兩個閒住的縉紳,一姓屠,一姓管。姓 屠的由黃甲起家,官至觀察之職﹔姓管的由鄉貢起家,官至提舉之職。他兩個是 一門之婿,只因內族無子,先後贅在家中。才情學術,都是一般,只有心性各別。   管提舉古板執拗,是個道學先生﹔屠觀察跌蕩豪華,是個風流才子。兩位夫 人的性格起先原是一般,只因各適所天,受了刑於之化,也漸漸的相背起來。聽 過道學的,就怕講風情﹔   說慣風情的,又厭聞道學。這一對連襟、兩個姊妹,雖是嫡親瓜葛,只因好 尚不同互相貶駁,日復一日,就弄做仇家敵國一般。起先還是同居,到了岳丈岳 母死後,就把一宅分為兩院,凡是界限之處,都築瞭高牆,使彼此不能相見,獨 是後園之中有兩座水閣,一座面西的,是屠觀察所得﹔一座面東的,是管提舉所 得,中間隔著池水,正合著唐詩二句:   遥知楊柳是門處,似隔芙蓉無路通。   陸地上的界限都好設立牆垣,獨有這深水之中下不得石腳,還是上連下隔 的。論起理來,盈盈一水,也當得過黃河天塹,當不得管提舉多心,還怕這位姨 夫要在隔水間花之處窺視他的姬妾,就不惜工費,大水底下立了石柱,水面上架 了石板,也砌起一帶牆垣,分了彼此,使他眼光不能相射。從此以後,這兩分人 家,莫說男子與婦人終年不得謀面,就是男子與男子,一年之內也會不上兩遭。   卻說屠觀察生有一子,名曰珍生﹔管提舉生有一女,名曰玉娟。玉娟長珍生 半歲,兩個的面貌竟像一副印極印下來的。只因兩位母親原是同胞姊妹,面容骨 格相去不遠,又且嬌媚異常。這兩個孩子又能各肖其母,在襁褓的時節,還是同 居,辨不出誰珍誰玉。有時屠夫人把玉娟認做兒子,抱在懷中飼奶,有時管夫人 把珍生認做女兒,摟在身邊睡覺。後來竟習以為常,兩母兩兒,互相乳育。有《詩 經》二句道得好:   螟蛉有子,式谷似之。   從來孩子的面貌多肖乳娘,總是血脈相蔭的原故。同居之際,兩個都是孩子, 沒有知識,面貌像與不像,他也不得而知。直到分居析產之後,垂髫總角之時, 聽見人說,才有些疑心,要把兩副面容合來印正一印正,以驗人言之確否。卻又 咫尺之間分了天南地北,這兩副面貌印正不成了。   再過幾年,他兩人的心事就不謀而合,時常對著鏡子賞鑒自家的面容,只管 嘖嘖贊羨道:   「凡系內親,勿進內室。本衙止別男婦,不問親疏,各宜體諒。」   珍生見了,就立住腳跟,不敢進去,只好對了管公,請姨娘表姐出來拜見。 管公單請夫人,見了一面,連「小姐」二字絕不提起。及至珍生再請,他又假示 龍鐘,茫然不答。珍生默喻其意,就不敢固請,坐了一會,即便告辭。   既去之後,管夫人問道:「兩姨姐妹,分屬表親,原有可見之理,為甚麼該 拒絕他?」管公道:「夫人有所不知,『男女授受不親』這句話頭,單為至親而 設。若還是陌路之人,他何由進我的門,何由入我的室?既不進門入室,又何須 分別嫌疑?單為礙了親情,不便拒絕,所以有穿房入戶之事。這分別嫌疑的禮數, 就由此而起。別樣的瓜葛,親者自親,疏者自疏,皆有一定之理。獨是兩姨之子, 姑舅之兒,這種親情,最難分別。說他不是兄妹,又系一人所出,似有共體之情﹔ 說他竟是兄妹,又屬兩姓之人,並無同胞之義。因在似親似疏之間,古人委決不 下,不曾注有定儀,所以涇渭難分,彼此互見,以致有不清不白之事做將出來。 歷觀野史傳奇,兒女私情大半出於中表。皆因做父母的沒有真知灼見,竟把他當 了兄妹,穿房入戶,難以提防,所以混亂至此。我乃主持風教的人,豈可不加辨 別,仍蹈世俗之陋規乎?」夫人聽了,點頭不已,說他講得極是。   從此以後,珍生斷了癡想,玉娟絕了妄念,知道家人的言語印證不來,隨他 像也得,不像也得,丑似我也得,好似我也得,一總不去計論他。   偶然有一日,也是機緣湊巧,該當遇合,岸上不能相會,竟把兩個影子放在 碧波裡面印證起來。有一首現成絕句,就是當年的情景。其詩云:   綠樹陰濃夏日長,樓台倒影入池塘。   水晶簾動微風起,並作南來一味涼。   時當中夏,暑氣困人,這一男一女不謀而合,都到水閣上納涼。只見清風徐 來,水波不興,把兩座樓台的影子,明明白白倒豎在水中。玉娟小姐定睛一看, 忽然驚訝起來,道:   「為甚麼我的影子倒去在他家?形影相離,大是不祥之兆。」疑惑一會,方 才轉了念頭,知道這個影子就是平時想念的人。   「只因科頭而坐,頭上沒有方巾,與我輩婦人一樣,又且面貌相同,故此疑 他作我。」想到此處,方才要印證起來,果然一線不差,竟是自己的模樣。既不 能夠獨擅其美,就未免要同病相憐,漸漸有個怨悵爺娘不該拒絕親人之意。   卻說珍生倚欄而坐,忽然看見對岸的影子,不覺驚喜跳躍,凝眸細認一番, 才知道人言不謬。風流才子的公郎比不得道學先生的令愛,意氣多而涵養少,那 些童而習之的學問,等不到第二次就要試驗出來。對著影輕輕的喚道:「你就是 玉娟姐姐麼?好一副面容!果然與我一樣,為甚麼不合在一處做了夫妻?」說話 的時節,又把一雙玉臂對著水中,卻像要撈起影子拿來受用的一般。玉娟聽了此 言,看了此狀,那點親愛之心,就愈加歆動起來,也想要答他一句,回他一手。 當不得家法森嚴,逾規越檢的話從來不曾講過,背禮犯分之事從來不曾做過。未 免有些礙手礙口,只好把滿腹衷情付之一笑而已。   屠珍生的風流訣竅,原是有傳受的:但凡調戲婦人,不問他肯不肯,但看他 笑不笑﹔只消朱唇一裂,就是好音,這副同心帶兒已結在影子裡面了。   從此以後,這一男一女,日日思想納涼,時時要來避暑。   又不許丫鬟伏待,伴當追隨,總是孤憑畫閣,獨倚雕欄,好對著影子說話。 大約珍生的話多,玉娟的話少--只把手語傳情,使他不言而喻﹔恐怕說出口來 被爺娘聽見,不但受鞭箠之苦,亦且有性命之憂。   卻說珍生與玉娟自從相遇之後,終日在影裡盤桓,只可恨隔了危牆,不能夠 見面。偶然有一日,玉娟因睡魔纏擾,起得稍遲,盥櫛起來,已是巳牌時候。走 到水閣上面,不見珍生的影子,只說他等我不來,又到別處去了。誰想回頭一看, 那個影子忽然變了真形,立在他玉體之後,張開兩手竟要來摟抱他。這是甚麼原 故?只為珍生蓄了偷香之念,乘他未至,預先赴水過來,藏在隱僻之處,等他一 到,就鑽出來下手。   玉娟是個膽小的人,要說句私情話兒,尚且怕人聽見﹔豈有青天白日對了男 子做那不尷不尬的事,沒有人捉奸之理?就大叫一聲「阿呀」,如飛避了進去。 一連三五日不敢到水閣上來。--看官,要曉得這番舉動,還是提舉公家法森嚴, 閨門謹飭的效驗﹔不然,就有真贓實犯的事做將出來,這段姦情不但在影似之間 而已了。珍生見他喊避,也吃了一大驚,翻身跳入水中,踉蹌而去。   玉娟那番光景,一來出於倉皇,二來迫於畏懼,原不是有心拒絕他。過了幾 時,未免有些懊悔,就草下一幅詩箋,藏在花瓣之內,又取一張荷葉,做了郵筒, 使它入水不濡﹔張見珍生的影子,就丟下水去,道:「那邊的人兒好生接了花瓣!」   珍生聽見,驚喜欲狂,連忙走下樓去,拾起來一看,卻是一首七言絕句。其 詩云:   綠波搖漾最關情,何事虛無變有形?   非是避花偏就影,只愁花動動金鈴。   珍生見了,喜出望外,也和他一首,放在碧筒之上寄過去,道:   惜春雖愛影橫斜,到底如看夢裡花。   但得冰肌親玉骨,莫將修短問韶華。   玉娟看了此詩,知道他色膽如天,不顧生死,少不得還要過來,終有一場奇 禍。又取一幅花箋,寫了幾行小字去禁止他,道:   「初到止於驚避,再來未卜存亡。吾翁不類若翁,我死同於汝死。戒之!慎 之!」   珍生見他回得決裂,不敢再為佻達之詞,但寫幾句懇切話兒,以訂婚姻之約。 其字云:   「實范固嚴,杞憂亦甚。既杜桑間之約,當從冰上之言。   所慮吳越相銜,朱陳難合,尚俟徐覘動靜,巧覓機緣。但求一字之貞,便矢 終身之義。」   玉娟得此,不但放了愁腸,又且合他本念,就把婚姻之事一口應承,復他幾 句道:   「既刪《鄭》《衛》,當續《周南》。願深寤寐之求,勿惜參差之彩。此身 有屬,之死靡他。倘背厥天,有如皎日。」珍生覽畢,欣慰異常。   從此以後,終日在影中問答,形外追隨,沒有一日不做幾首情詩。做詩的題 目總不離一個「影」字。未及半年,珍生竟把唱和的詩稿匯成一帙,題曰《合影 編》,放在案頭。被父母看見,知道這位公郎是個肖子,不惟善讀父書,亦且能 成母志,倒歡喜不過,要替他成就姻緣,只是逆料那個迂儒斷不肯成人之美。   管提舉有個鄉貢同年,姓路,字子由,做了幾任有司,此時亦在林下。他的 心體,絕無一毫沾滯,既不喜風流,又不講道學,聽了迂腐的話也不見攢眉,聞 了鄙褻之言也未嘗洗耳,正合著古語一句:「在不夷不惠之間。」故此與屠管二 人都相契厚。屠觀察與夫人商議,只有此老可以做得冰人。就親自上門求他作伐, 說:「敝連襟與小弟素不相能,望仁兄以和羹妙手調劑其間,使冰炭化為水乳, 方能有濟。」路公道:   「既屬至親,原該締好,當效犬馬之力。」   一日,會了提舉,問他:「令愛芳年?曾否許配?」等他回了幾句,就把觀 察所托的話,婉婉轉轉說去說他。管提舉笑而不答,因有筆在手頭,就寫幾行大 字在幾案之上,道:   「素性不諧,矛盾已久。方著絕交之論,難遵締好之言。   欲求親上加親,何啻夢中說夢!」   路公見了,知道也不可再強,從此以後,就絕口不提。走去回覆觀察,只說 他堅執不允,把書台回覆的狠話,隱而不傳。   觀察夫婦就斷了念頭,要替兒子別娶。又聞得人說,路公有個螟蛉之女,小 字錦雲,才貌不在玉娟之下。另央一位冰人,走去說合。路公道:「婚姻大事, 不好單憑己意,也要把兩個八字合一合婚,沒有刑傷損克,方才好許。」觀察就 把兒子的年庚封與媒人送去。路公拆開一看,驚詫不已:原來珍生的年庚就是錦 雲的八字,這一男一女,竟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的。路公道:「這等看來,分明 是天作之合,不由人不許了,還有甚麼狐疑。」媒人照他的話過來回覆。觀察夫 婦歡喜不了,就瞞了兒子,定下這頭親事。   珍生是個伶俐之人,豈有父母定下婚姻全不知道的理?要曉得這位郎君,自 從遇了玉娟,把三魂七魄倒附在影子上去,影子便活潑不過,那副形骸肢體竟像 死人一般。有時叫他也不應,問他也不答。除了水閣不坐,除了畫欄不倚,只在 那幾尺地方走來走去,又不許一人近身。所以家務事情無由入耳,連自己的婚姻 定了多時還不知道。倒是玉娟聽得人說,只道他背卻前盟,切齒不已,寫字過來 怨恨他,他才有些知覺。   走去盤問爺娘知道委曲,就號啕痛哭起來,竟像小孩子撒賴一般,倒在爺娘 懷裡要死要活,硬逼他去退親。又且痛恨路公,呼其名而辱罵,說:「姨丈不肯 許親,都是他的鬼話!明明要我做女婿,不肯讓與別人,所以借端推托。若央別 個做媒,此時成了好事也未見得。」千烏龜,萬老賊,罵個不了。   觀察要把大義責他,只因驕縱在前,整頓不起。又知道:   「兒子的風流原是看我的樣子,我不能自斷情慾,如何禁止得他?」所以一 味優容,只勸他:「暫緩愁腸,待我替你畫策。」   珍生限了時日,要他一面退親,一面圖謀好事﹔不然,就要自尋短計,關係 他的宗祧。   觀察無可奈何,只得負荊上門,預先請過了罪,然後把兒子不願的話,直告 路公。路公變起色來,道:「我與你是何等人家,豈有結定婚姻又行反覆之理? 親友聞之,豈不唾罵!   令郎的意思,既不肯與舍下聯姻,畢竟心有所屬,請問要聘那一家?」觀察 道:「他的意思,注定在管門,知其必不可得,決要希圖萬一,以俟將來。」路 公聽了,不覺掩口而笑,方才把那日說親,書台回覆的狠話,直念出來。觀察聽 了,不覺淚如雨下,歎口氣道,「這等說來,豚兒的性命,決不能留,小弟他日 必為若敖之鬼矣!」路公道:「為何至此?莫非令公郎與管小姐有了甚麼勾當, 故此分拆不開麼?」觀察道:「雖無實事,頗有虛情,兩副形骸雖然不曾會合, 那一對影子已做了半載夫妻。如今情真意切,實是分拆不開。老親翁何以救我?」 說過之後,又把《合影編》的詩稿遞送與他,說是一本風流孽賬。路公看過之後, 怒了一回,又笑起來,道:   「這樁事情雖然可惱,卻是一種佳話。對影鐘情,從來未有其事,將來必傳。 只是為父母的不該使他至此﹔既已至此,那得不成就他?也罷,在我身上替他生 出法來,成就這樁好事。   寧可做小女不著,冒了被棄之名,替他別尋配偶罷。」觀察道:   「若得如此,感恩不盡!」   觀察別了路公,把這番說話報與兒子知道。珍生轉憂作喜,不但不罵,又且 歌功頌德起來,終日催促爺娘去求他早籌良計,又親自上門哀告不已。路公道: 「這樁好事,不是一年半載做得來的。且去準備寒窗,再守幾年孤寡。」   路公從此以後,一面替女兒別尋佳婿,一面替珍生巧覓機緣,把悔親的來歷 在家人面前絕不提起。一來慮人笑恥,二來恐怕女兒知道,學了人家的樣子,也 要不尷不尬起來,倒說:「女婿不中意,恐怕誤了終身,自家要悔親別許。」那 裡知道兒女心多,倒從假話裡面弄出真事故來。   卻說錦雲小姐未經悔議之先,知道才郎的八字與自己相同,又聞得那副面容 俊俏不過,方且自慶得人,巴不得早完親事。忽然聽見悔親,不覺手忙腳亂。那 些丫鬟侍妾又替他埋怨主人,說:「好好一頭親事,已結成了,又替他拆開!使 女婿上門哀告,只是不許。既然不許,就該斷絕了他,為甚麼又應承作伐,把個 如花似玉的女婿送與別人?」錦雲聽見,痛恨不已,說:「我是他螟蛉之女,自 然痛癢不關。若還是親生自養,豈有這等不情之事!」恨了幾日,不覺生起病來。 俗語講得好:   說不出的,才是真苦。   撓不著的,才是真痛。   他這番心事,說又說不出,只好鬱在胸中,所以結成大塊,攻治不好。   男子要離絕婦人,婦人反思念男子,這種相思,自開闢以來,不曾有人害過。 看官們看到此處,也要略停慧眼,稍掬愁眉,替他存想存想。   卻說管提舉的家范原自嚴謹,又因路公來說親,增了許多疑慮,就把牆垣之 下、池水之中,填以瓦礫,覆以泥土,築起一帶長提﹔又時常著人伴守,不容女 兒獨坐。從此以後,不但形骸隔絕,連一對虛空影子也分為兩處,不得相親。珍 生與玉娟又不約而同做了幾首別影詩,附在原稿之後。   玉娟只曉得珍生別娶,卻不知道他悔親,深恨男兒薄倖,背了盟言,誤得自 己不上不下﹔又恨路公懷了私念,把別人的女婿攘為己有,媒人不做倒反做起岳 丈來,可見說親的話並非忠言,不過是勉強塞責,所以父親不許,一連恨了幾日, 也漸漸的不茶不飯,生起病來。路小姐的相思叫做「錯害」,管小姐的相思叫做 「錯怪」,「害」與「怪」雖然不同,其「錯」一也。   更有一種奇怪的相思,害在屠珍生身上,一半像路,一半像管,恰好在「錯 害」「錯怪」之間。這是甚麼原故?他見水中牆下築了長堤,心上思量道:「他 父親若要如此,何不行在砌牆立柱之先?還省許多工料。為甚麼到了此際,忽然 多起事來?畢竟是他自己的意思,知道我聘了別家,竟要斷恩絕義,倒在爺娘面 前討好,假裝個貞節婦人,故此叫他築堤,以示訣絕之意,也未見得。我為他做 了義夫,把說成的親事都回絕了,依舊要想娶他,萬一此念果真,我這段癡情向 何處著落?聞得路小姐嬌豔異常,他的年庚又與我相合,也不叫做無緣。如今年 庚相合的既回了去,面貌相似的又娶不來,竟做了一事無成,兩相關耽誤,好沒 來由!」只因這兩條錯念橫在胸中,所以他的相思更比二位佳人害得詫異。想到 玉娟身上,就把錦雲當了仇人,說他是起禍的根由,時常在夢中咒罵﹔想到錦雲 身上,又把玉娟當了仇人,說他是誤人的種子,不住在暗裡嘮叨。弄得父母說張 不是,說李不是,只好聽其自然。   卻說錦雲小姐的病體越重,路公擇婿之念愈堅﹔路公擇婿之念愈堅,錦雲小 姐的病體越重。路公不解其意,只說他年大當婚,恐有失時之歎,故此憂鬱成病﹔ 只要選中才郎,成了親事,他自然勿藥有喜。所以吩咐媒婆,引了男子上門,終 朝選擇。誰想引來的男子,都是些魑魅魍魎,丫鬟見了一個,走進去形容體態, 定要驚個半死。驚上幾十次,那裡還有魂靈?止剩得幾莖殘骨,一副枯骸,倒在 褥之間,懨懨待斃。   路公見了,方才有些著忙,細問丫鬟,知道他得病的來歷,就翻然自悔道: 「婦人從一而終,原不該悔親別議。他這場大病,倒害得不差。都是我做爺的不 是,當初屠家來退親,原不該就許﹔如今既許出口,又不好再去強他。況且那樁 好事,我已任在身上,大丈夫千金一諾,豈可自食其言?只除非把兩頭親事合做 一頭,三個病人串通一路,只瞞著老管一個,等他自做惡人。直等好事做成,方 才使他知道。到那時節,生米煮成熟飯,要強也強不去了。只是大小之間有些難 處。」仔細想了一回又悟轉來道:「當初娥皇女英同是帝堯之女,難道配了大舜, 也分個妻妾不成?不過是姊妹相稱而已。」   主意定了,一面叫丫鬟安慰女兒,一面請屠觀察過來商議,說:「有個兩便 之方:既不令小女二天,又不使管門失節﹔   只是令郎有福,忒煞討了便宜,也是他命該如此。」觀察喜之不勝,問他: 「計將安出?」路公道:「貴連襟心性執拗,不便強之以情,只好欺之以理。小 弟中年無子,他時常勸我立嗣,我如今只說立了一人,要聘他女兒為媳,他念想 與之情,自然應許。等他許定之後,我又說小女尚未定人,要招令郎為婿,屈他 做個四門親家,以終夙昔之好。他就要斷絕你,也卻不得我的情面,許出了口, 料想不好再許別人。待我選了吉日,只說一面娶親,一面贅婿,把二女一男並在 一處,使他各暢懷抱,豈不是樁美事?」屠觀察聽了,笑得一聲,不覺拜倒在地, 說他「不但有回天之力,亦且有再造之恩」。感頌不了,就把異常的喜信報與兒 子知道。   珍生正在兩憂之際,得了雙喜之音,如何跳躍得住!他那種詫異相思,不是 這種詫異的方術也醫他不好,錦雲聽了丫鬟的話,知道改邪歸正,不消醫治,早 已拔去病根,只等那一男一婦過來就他,好做女英之姊,大舜之妻,此時三個病 人好了兩位,只苦得玉娟一個,有了喜信,究竟不得而知。   路公會著提舉,就把做成的圈套去籠絡他。管提舉見女兒病危,原有早定婚 姻之意,又因他是契厚同年,巴不得聯姻締好,就滿口應承,不作一毫難色。路 公怕他食言,隔不上一兩日就送聘禮過門。納聘之後,又把招贅珍生的話吐露出 來。管提舉口雖不言,心上未免不快,笑他明於求婚,暗於擇婿,前門進人,後 門入鬼,所得不償所失,只因成事不說,也不去規諫他。   玉娟小姐見說自己的情郎贅了路公之女,自己又要嫁入路門,與他同在一 處,真是羞上加羞,辱中添辱,如何氣憤得了!要寫一封密札寄與珍生,說明自 家的心事,然後去赴水懸樑,尋個自盡。當不得丫鬟廝守,父母提防,不但沒有 寄書之人,亦且沒有寫書之地。   一日,丫鬟進來傳話,說:「路家小姐聞得姐姐有病,要親自過來問安。」 玉娟聞了此言,一發焦躁不已,只說:「他占了我的情人,奪了我的好事,一味 心高氣傲,故意把喜事驕人,等不得我到他家,預先上門來羞辱。這番歹意,如 何依允得他!」就催逼母親叫人過去回覆。那裡知道這位姑娘並無歹意,要做個 瞞人的喜鵲,飛入耳朵來報信的。只因路公要完好事,知道這位小姐是道學先生 的女兒,決不肯做失節之婦,聽見許了別人,不知就裡,一定要尋短計﹔若央別 個寄信,當不得他門禁森嚴,三姑六婆無由而入,只得把女兒權做紅娘,過去傳 消遞息。玉娟見說回覆不住,只得隨他上門。未到之先,打點一副吃虧的面孔, 先忍一頓羞慚,等他得志過了,然後把報仇雪恥話去回覆他。不想走到面前,見 過了禮,就伸出一雙嫩手在他玉臂之上捏了一把,卻像別有衷情不好對人說得, 兩下心照的一般。   玉娟驚詫不已,一茶之後,就引入房中,問他捏臂之故。   錦雲道:「小妹今日之來,不是問安,實來報喜。《合影編》的詩稿,已做 了一部傳奇,目下就要團圓快了。只是正旦之外又添了一腳小旦,你卻不要多心。」 玉娟驚問其故,錦雲把父親作合的始末細述一番,玉娟喜個不了。只消一劑妙藥, 醫好了三個病人。大家設定機關,單騙著提舉一個。   路公選了好日,一面抬珍生進門。一面娶玉娟入室,再把女兒請出洞房,湊 成三美,一齊拜起堂來,真個好看。只見:   男同叔寶,女類夷光。評品姿容,卻似兩朵瓊花,倚著一根玉樹﹔形容態度, 又像一輪皎日,分開兩片輕雲。那一邊,年庚相合,牽來比並,辨不清孰妹孰兄﹔ 這一對,面貌相同,卸去冠裳,認不出誰男誰女。把男子推班出色,遇紅遇綠, 到處成牌﹔用婦人接羽移宮,鼓瑟鼓琴,皆能合調。允矣無雙樂事﹔誠哉對半神 仙!   成親過了三日,路公就準備筵席,請屠管二人會親。又怕管提舉不來,另寫 一幅單箋夾在請帖之內,道:   「親上加親,昔聞戒矣﹔夢中說夢,姑妄聽之。今為說夢主人,屈作加親創 舉﹔勿以小嫌介意,致令大禮不成。再訂。」   管提舉看了前面幾句,還不介懷,直到末後一聯有「大禮」二字,就未免為 禮法所拘,不好借端推托。   到了那一日,只得過去會親。走到的時節,屠觀察早已在座。路公鋪下氈單, 把二位親翁請在上首,自己立在下首,一同拜了四拜。又把屠觀察請過一邊,自 家對了提舉深深叩過四首,道:「起先四拜是會親,如今四拜是請罪。從前以後, 凡有不是之處,俱望老親翁海涵。」管提舉道:「老親翁是個簡略的人,為何到 了今日忽然多起禮數來?莫非因人而施,因小弟是個拘儒,故此也作拘儒之套 麼?」路公道:「怎敢如此。   小弟自議親以來,負罪多端,擢髮莫數。只求念『至親』二字,多方原宥。 俗語道得好:兒子得罪父親,也不過是負荊而已。何況兒女親家?小弟拜過之後, 大事已完,老親翁要施責備也責備不成了。」管提舉不解其意,還只說是謙遜之 詞。   只見說過之後,階下兩班鼓樂一齊吹打起來,竟像轟雷震耳,莫說兩人對語 約不聞聲,就是自己說話也聽不出一字。   正在喧鬧之際,又有許多侍妾擁了對半新人,早已步出畫堂,立在氈單之上, 俯首躬身,只等下拜。管提舉定睛細看,只見女兒一個立在左首,其餘都是外人, 並不見自家的女婿,就對著女兒高聲大喊道:「你是何人,竟立在姑夫左首!   不惟禮數欠周,亦且渾亂不雅,還不快走開去!」他便喊叫得慌,並沒有一 人聽見。這一男二女低頭竟拜。管提舉掉轉身來,正在迴避,不想二位親翁走到, 每人拉住一邊,不但不放他走,亦且不容回拜,竟像兩塊夾板夾住身子的一般, 端端正正受了一十二拜。直到拜完之後,三位新人一齊走了進去,方才吩咐樂工 住了吹打。聽管提舉變色而道:「說小女拜堂,令郎為何不見?令婿與令愛與小 弟並非至親,豈有受拜之禮!這番儀節,小弟不解,老親翁請道其故。」路公道:   「不瞞老親翁說,這位令姨姪,就是小弟的螟蛉,小弟的螟蛉,就是親翁的 令婿,親翁的令婿,又是小弟的東 ,他一身充了三役,所以方才行禮拜了三 四一十二拜。老親翁是個至明至聰的人,難道還懂不著?」   管提舉想了一會,再辨不清,又對路公道:「這些說話,小弟一字不解,纏 來纏去,不得明白。難道今日之來,不是會親,竟在這邊做夢不成?」路公道: 「小柬上面已曾講過『今為說夢主人』,就是為此。要曉得『說夢』二字原不是 小弟創起,當初替他說親,蒙老親翁書台復,那個時節早已種下夢根了。人生一 夢耳,何必十分認真?勸你將錯就錯,完了這場春夢罷!」提舉聽了這些話,方 才醒悟,就問他道:   「老親翁是個正人,為何行此曖昧之事!就要做媒,也只該明講,怎麼設定 圈套,弄起我來?」路公道:「何嘗不來明講?老親翁並不回言,只把兩句話兒 示之以意,卻像要我說夢的一般,所以不復明言,只得便宜行事。若還自家弄巧, 單騙令愛一位,使親翁做了愚人,這重罪案就逃不去了。如今捨得自己,贏得他 人,方才拜堂的進節,還把令愛立在左首,小女甘就下風,這樣公道拐子,折本 媒人,世間沒有第二個。求你把責人之念稍寬一分,全了忠恕之道罷。」   提舉聽到此處,顏色稍和,想了一會,又問他道:「敝連襟舍了小女,怕沒 有別處求親?老親翁除了此子,也另有高門納彩。為甚麼把二女配了一夫,定要 陷人以不義?」路公道:   「其中就裡,只好付之不言。若還根究起來,只怕方才那四拜,老親翁該賠 還小弟,倒要認起不是來。」提舉聽到此處,又從新變起色來道:「小弟有何不 是?快請說來!」路公道:「只因府上的家范過於嚴謹,使男子婦人不得見面, 所以鬱出病來。   別樣的病,只害得自己一個﹔不想令愛的尊恙,與時災疫症一般,一家過到 一家,蔓延不已。起先過與他,後來又過與小女,幾乎把三條性命斷送在一時。 小弟要救小女,只得預先救他。既要救他,又只得先救令愛。所以把三個病人合 來住在一處,才好用藥調理,這就是聯姻締好的原故。老親翁不問,也不好直說 出來。」   提舉聽了,一發驚詫不已,就把自家坐的交椅一步一步挪近前來,就著路公, 好等他說明就理。路公怕他不服,索性說個盡情,就把對影鐘情、不肯別就的始 末,一原二故,訴說出來。氣得他面如土色,不住的咒罵女兒。路公道:「姻緣 所在,非人力之所能為。究竟令愛守貞,不肯失節,也還是家教使然。如今業已 成親,也算做既往不咎了,還要怪他做甚麼!」提舉道:「這等看來,都是小弟 治家不嚴,以致如此。   空講一生道學,不曾做得個完人,快取酒來,先罰我三杯,然後上席。」路 公道:「這也怪不得親翁。從來的家法,只能錮形,不能錮影。這是兩個影子做 出事來,與身體無涉,那裡防得許多?從今以後,也使治家的人知道這番公案, 連影子也要提防,決沒有露形之事了。」又對觀察道:「你兩個的是非曲直,畢 竟要歸重一邊。若還府上的家教,也與貴連襟一般,使令公郎有所畏憚,不敢胡 行,這樁詫事就斷然沒有了。   究竟是你害他,非是他累你。不可因令郎得了便宜,倒說風流的是,道學的 不是,把是非曲直顛倒過來,使人喜風流而惡道學,壞先輩之典型。取酒過來, 罰你三巨斝,以服貴連襟之心,然後坐席。」觀察道:「講得有理,受罰無辭。」 一連飲了三杯,就作揖賠個不是,方才就席飲酒,盡歡而散。   從此以後,兩家釋了芥蒂,相好如初。過到後來,依舊把兩院並為一宅,就 將兩座水閣做了金星,以貯兩位阿嬌,題曰「合影樓」,以成其志。不但拆去牆 垣,掘開泥土,等兩位佳人互相盼望,又架起一座飛橋,以便珍生之來往,使牛 郎織女無天河銀漢之隔。後來珍生聯登二榜,入了詞林,位到侍講之職。   這段逸事出在《胡氏筆談》,但系抄本,不曾刊版行世,所以見者甚少。如 今編做小說,還不能取信於人,只說這一十二座亭台都是空中樓閣也。

第八卷 清安寺開棺續前緣

  詩曰:   聞說氤氳使,專司夙世緣。   豈徒生作合,慣令死重還。   順局不成幻,逆施方見權。   小兒稱造化,於此信其然。   話說人世婚姻前定,難以強求,不該是姻緣的,隨你用盡機謀,壞盡心術, 到底沒收場。及至該是姻緣人,雖是被人扳障,受人離間,卻又散的弄出合來, 死的弄出活來。從來傳奇小說上邊,如《倩女離魂》,活的弄出魂去,成了夫妻﹔   如《崔護謁漿》,死的弄轉魂來,成了夫妻。奇奇怪怪,難以盡述。   只如《太平廣記》上邊說,有一劉氏子,少年任俠,膽氣過人,好的是張弓 挾矢、馳馬試劍、飛觴蹴鞠諸事。交遊的人,總是些劍客、博徒、殺人不償命的 亡賴子弟。一日遊楚中,那楚俗習尚,正與相合。就在那一班兒意氣相投的人, 成群聚黨,如兄若弟往來。有人對他說道:「鄰人王氏女美貌,當今無比。」劉 氏子就央座中人為媒,去求聘他。那王家道:   「雖然此人少年英勇,卻聞得行逕古怪,有些不務實,恐怕後來惹出禍端, 誤了女兒終身。」堅執不肯。那女兒久聞得此入英風義氣,倒有幾分慕他,只礙 著爹娘做主,無可奈何。那媒人回去復了劉氏子,劉氏子是個猛烈漢子,道:「不 肯便罷,大丈夫怕沒有好妻!愁他則甚?」一些不放在心上。又到別處閒游了幾 年,其間也就說過幾家親事,高不湊,低不就,一家也不曾成,仍舊到楚中來。   那鄰人王氏女雖然未嫁,已許下人了。劉氏子聞知也不在心上。這些舊時朋 友見劉氏子來了,都來訪他,仍舊聯肩疊背,日裡合圍打獵,獵得些獐鹿雉兔, 晚間就烹炮起來,成群飲酒,沒有三四鼓不肯休歇。   一日打獵歸來,在郭外十余裡一個林子裡,下馬少憩。只見樹木陰慘,境界 荒涼,有六七個墳堆,多是雨淋泥落,屍棺半露,也有棺木毀壞,屍骸盡見的。 眾人看了道:「此等地面,虧是日間,若是夜晚獨行,豈不怕人!」劉氏子道: 「大丈夫神欽鬼伏,就是黑夜,有何怕懼?你看我今日夜間,偏要到此處走一遭。」 眾人道:「劉兄雖然有膽氣,怕不能如此。」   劉氏子就在古墓上取墓磚一塊,提起筆來,把同來眾人名字多寫在上面,說 道:「我今帶了此磚去,到夜間我獨自送將來。」   指著一個棺木道:「放在此棺上,明日來看便是。我送不來,我輸東道,請 你眾位﹔我送了來,你眾位輸東道,請我。見放著磚上名字,挨名派分,不怕少 了一個。」眾人都笑道:   「使得,使得。」說罷,只聽得天上隱隱雷響,一齊上馬回到劉氏子下處, 又將射獵所得,烹宰飲酒。   霎時間雷雨大作,幾個霹靂,震得屋宇都是動的。眾人戲劉氏子道:「劉兄, 日間所言,此時怕鐵好漢也不敢去。」劉氏子道:「說那裡話?你看我雨略住就 走。」果然陣頭過,雨小了,劉氏子持了日間墓磚出門就走。眾人都笑道:「你 看他那裡演帳演帳,回來搗鬼,我們且落得吃酒。」果然劉氏子使著酒性,一口 氣走到日間所歇墓邊,笑道:「你看這伙懦夫!   不知有何懼怕,便道到這裡來不得。」此時雷雨已息,露出星光微明,正要 將磚放在棺上,只見棺上有一件東西蹲踞在上面。劉氏子摸了一摸道:「奇怪! 是甚物件?」暗中手捻捻看,卻像是衣衾這類裹著甚東西。兩手合抱將來,約有 七八十斤重。笑道:「不拘是甚物件,且等我背了他去,與他們看看,等他們就 曉得,省得直到明日才信。」他自恃膂力,要嚇這班人,便把磚放了,一手拖來, 背在背上,大踏步便走。   到得家來,已是半夜。眾人還在那裡呼紅叫六的吃酒,聽得外邊腳步響,曉 得劉氏子已歸,恰像負著東西走的。正在疑惑間,門開處,劉氏子直到燈前,放 下背上所負在地。燈下一看,卻是一個簇新衣服的女人死屍。可也奇怪,挺然卓 立,更不僵僕。一座之人猛然抬頭見了,個個驚得屁滾尿流,有的逃躲不及。劉 氏子再把燈細細照著死屍面孔,只見臉上脂粉新施,形容甚美,只是雙眸緊閉, 口中無氣,正不知是甚麼緣故。眾人都懷懼怕道:「劉兄惡取笑,不當人子!怎 麼把一個死人背在家裡來嚇人?快快仍背了出去!」劉氏子大笑道:「此乃吾妻 也!我今夜還要與他同衾共枕,怎麼捨得負了出去?」說罷,就裸起雙袖,一抱 抱將上 來,與他做了一頭,口對了口,果然做一被睡下了。他也只要在眾人 面前賣弄膽壯,故意如此做作。眾人又怕又笑,說道:「好無賴賊,直如此大膽 不怕!拼得輸東道與你罷了,何必做出此滲瀨勾當?」   劉氏子憑眾人自說,只是不理,自睡了,眾人散去。   劉氏子與死屍睡到了四鼓,那死屍得了生人之氣,口鼻裡漸漸有起氣來,劉 氏子駭異,忙把手摸他心頭,卻是溫溫的。劉氏子道:「慚愧!敢怕還活轉來?」 正在疑慮間,那女人四肢兀自動了。劉氏子越吐著熱氣接他,果然翻個身活將起 來,道:「這是那裡?我卻在此!」劉氏子問其姓名,只是含羞不說。   須臾之間,天大明瞭。只見昨夜同席這乾人有幾個走來道:「昨夜死屍在那 裡?原來有這樣的事。」劉氏子且把被遮著女人,問道:「有何異事?」那些人 道:「原來昨夜鄰人王氏之女嫁人,梳妝已畢,正要上轎,忽然急心疼死了。未 及殯殮,只聽得一聲雷響,不見了屍首,至今無尋處,昨夜兄背來死屍,敢怕就 是?」劉氏子又大笑道:「我背來是活人,何曾是死屍!」眾人道:「又來調喉!」 劉氏子扯開被與眾人看時,果然是一個活人。眾人道:「又惡來奇怪!」因問道: 「小娘子誰氏之家?」那女子見人多了,便說出話來,道:「奴是此間王家女。 因昨夜一個頭暈,跌倒在地,不知何緣在此?」劉氏子大笑道:「我昨夜原說道 是吾妻,今說將來,但是我昔年求聘的了。我何曾弔謊?」眾人都笑將起來道: 「想是前世姻緣,我等當為撮合。」   此話傳聞出去,不多時王氏父母都來了,看見女兒是活的,又驚又喜。那女 兒曉得就是前日求親的劉生,便對父母說道:「兒身已死,還魂轉來,卻遇劉生。 昨夜雖然是個死屍,已與他同寢半夜,也難另嫁別人了,爹媽做主則個。」眾人 都攛掇道:「此是天意,不可在違!」王氏父母遂把女兒招了劉氏子為婿,後來 偕老。可見天意有定,如此作合。倘若這夜晚不是暴死、大雷,王氏女已是別家 媳婦了。又非劉氏子試膽作戲,就是因雷失屍也有何涉?只因是夙世前緣,故此 奇奇怪怪,顛之倒之,有此等異事。   這是個父母不肯許的,又有一個父母許了又悔的,也弄得死了活轉來,一念 堅貞,終成夫婦。留下一段佳話,名曰《千秋會記》。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貞心不寐,死後重諧。   這本話乃是元朝大德年間的事。那朝有個宣徽院使叫做孛羅,是個色目人, 乃故相齊國公之子。生自相門,窮極富貴,第宅宏麗,莫與為此。卻又讀書能文, 敬禮賢士,一進公卿間,多稱誦他好處。他家住在海子橋西,與僉判奄都刺、經 歷東平王榮甫三家相聯,通家往來。宣徽私居後,有花園一所,名曰杏園,取「春 色滿園關不住,一支紅杏出牆來」之意。那杏園中花卉之奇,亭榭之好,諸貴人 家所不能仰望。每年春,宣徽諸妹諸女,邀院判、經歷兩家宅眷,於園中設鞦韆 之戲,盛陳飲宴,歡笑竟日。各家亦隔一日設宴還答,自二月末至清明後方罷, 謂之「秋行會」。   於時有個樞密院同僉帖木兒不花的公子,叫做拜住,騎馬在花園牆外走過。 只聞得牆內笑聲,在馬上欠身一望,正見牆內鞦韆競就,歡哄方濃。遥望諸女, 都是絕色。拜住勒住了馬,潛身在柳陰中,恣意偷覷,不覺多時。那管門的老園 公聽見牆外有馬鈴響,走出來看,只見這一個騎馬郎君呆呆地對牆裡覷著。園公 認得是同僉公子,走報宣徽,宣徽急叫人趕出來。那拜住才撞見園公時,曉得有 人知覺,恐怕不雅,已自打上了一鞭,去得運了。   拜住歸家來,對著母誇說此事,盛道宣徽諸女個個絕色,母親解意,便道: 「你我正是門當戶對只消遣媒來說親,自然應允,何必望空羨慕?」就央個媒婆 到宣徽家來說親。宣徽笑道:「莫非是前日騎馬看鞦韆的?吾正要擇婿,教他到 吾家來看看。才貌若果好,便當許親。」媒婆婦報同僉,同僉大喜,便叫拜住盛 飾儀服,到宣徽家來。   宣徽相見已畢,看他丰神俊美,心裡已有幾分喜歡。但未知內蘊才學如何, 思量試他,遂對拜住道:「足下喜看鞦韆,何不以此為題,賦《菩薩蠻》一調? 老夫要請教則個。」拜住請筆硯出來,一揮而就。詞曰:   紅繩畫板柔荑指,東風燕子雙雙起。誇俊要爭高,更將裙系牢。牙 和困 睡,一任多釵墜。推起枕來遲,紗窗月上時。   宣徽見他才思敏捷,韻句鏗鏘,心下大喜,吩咐安排盛席款待。筵席完備, 待拜住以子姪之禮,送他側首坐下,自己坐了主席。飲酒中間,宣徽想道:「適 間詠鞦韆詞,雖是流麗,或者是那日看過鞦韆,便已有此題詠,今日偶合著題目 的。不然如何恁般來得快?真個七步之才也不過如此。待我再試他一試看。」恰 好聽得樹上黃鶯巧囀,就對拜住道:「老夫再欲求教,將《滿江紅》調賦《鶯》 一首,望不吝珠玉,意下如何?」拜住領命,即席賦成,拂拭剡藤,揮灑晉字, 呈上宣徽。詞曰:   嫩日舒晴,韶光豔,碧天新霽。正桃腮半吐,鶯聲初試。孤枕乍聞弦索悄, 曲屏時聽笙簧細,愛綿蠻柔舌韻東風,愈嬌媚。幽夢醒,閒愁泥。殘杏褪,重門 閉。巧音芳韻,十分流麗。入柳穿花來又去,欲求好友真無計。望上林,何日得 又棲?心迢遞。   宣徽看見詞翰兩工,心下已喜,及讀到末句,曉得是見道理情,暗藏著求婚 之意。不覺拍案大叫道:「好佳作!真吾婿也!老夫第三夫人有個小女,名喚速 哥失裡,堪配君子,待老夫喚出相見則個。」就傳雲板請三夫人與小姐上堂。當 下拜住拜見了岳母,又與小姐速哥失裡相見了,正是鞦韆會裡女伴中最絕色者。 拜住不敢十分抬頭,已自看得較切,不比前日牆外影響,心中喜樂不可名狀。   相見罷,夫人同小姐回步。卻說內宅女眷,聞得堂上請夫人、小姐時,曉得 是看中了女婿。別位小姐都在門背後縫裡張著看,見拜住一表非俗,個個稱羨。 見速哥失裡進來,私下與他稱道:「可謂門闌多喜氣,女婿近乘龍也。」合家贊 美不置。拜住辭謝了宣徽,回到家中,與父母說知,就擇吉日行聘。禮物之多, 詞翰之雅,喧傳都下,以為盛事。   誰知好事多磨,風雲不測,台諫官員看見同僉富貴豪宕,上本參論他贓私。 奉聖旨發下西台御史勘問,免不得收下監中。那同僉是個受用的人,怎吃得牢獄 之苦?不多幾日生起病來。原來元朝大臣在獄中有病,例許提請釋放。同僉幸得 脫獄,歸家調治,卻病得重了,百藥無效,不上十日,嗚呼哀哉,舉家號痛。誰 知這病是惹的牢瘟,同僉既死,闔門染了此症,沒幾日就斷送一個,一月之內弄 個盡絕,止剩得拜住一個不死。卻又被西台追贓入官,家業不夠賠償,真個轉眼 間冰消瓦解,家破人亡。   宣徽好生不忍,心裡要收留拜住回家成親,教他讀書,以圖出身。與三夫人 商議,那三夫人是個女流之輩,只曉得炎涼世態,那裡管甚麼大道理?心理怫然 不悅。原來宣徽別房雖多,惟有三夫人是他最寵愛的,家裡事務都是他主持。所 以前日看上拜住,就只把他的女兒許了,也是好勝處。今日見別人的女兒,多與 了富貴之家,反他女婿家裡凋弊了,好生不服氣,一心要悔這頭親事,便與女兒 速哥失裡說知。速哥失裡不肯,哭諫母親道:「結親結義,一言訂盟,終不可改。   兒見諸姊妹榮盛,心裡豈不羨慕?但寸絲為定,鬼神難欺。豈可因他貧賤, 便想悔賴前言?非人所為。兒誓死不敢從命!」   宣徽雖也道女兒之言有理,怎當得三夫人撒嬌癡,把宣徽的耳朵掇了轉來, 那裡管女兒肯不肯,別許了平章闊闊出之子僧家奴。拜住雖然聞得這事,心中懊 惱,自知失勢,不敢相爭。   那平章家擇日下聘,比前番同僉之禮更覺隆盛。三夫人道:「爭得氣來,心 下方才快活。」只見平章家,揀下吉期,花轎到門。速哥失裡不肯上轎,眾夫人、 眾姊妹各來相勸。速哥失裡大哭一場,含著眼淚,勉強上轎。到得平章家裡,儐 相念了詩賦,啟請新人出轎。伴娘開簾,等待再三,不見抬身。攢頭轎內看時, 叫聲:「苦也!」原來速哥失裡在轎中偷解纏腳紗帶,縊頸而死,已此絕氣了。 慌忙報與平章,連平章沒做道理處,叫人去報宣徽。那三夫人見說,兒天兒地哭 將起來,急忙叫人追轎回來,急解腳纏,將姜湯灌下去,牙關緊閉,眼見得不醒。 三夫人哭得昏暈了數次,無可奈何,只得買了一副重價的棺木,盡將平日房奩首 飾珠玉及兩番夫家聘物,盡情納在棺內入殮,將棺木暫寄清安寺中。   且說拜住在家,聞得此變,情知小姐為彼而死。曉得柩寄清安寺中,要去哭 他一番。是夜來到寺中,見了棺柩,不覺傷心,撫膺大慟,真是哭得三生諸佛都 垂淚,滿屋禪侶盡長吁。哭罷,將雙手扣棺道:「小姐陰靈不遠,拜住在此。」 只聽得棺內低低應道:「快開了棺,我已活了。」拜住聽得明白,欲要開時,將 棺木四週一看,漆釘牢固,難以動手。乃對本房主僧說道:「棺中小姐,原是我 妻屈死。今棺中說道已活,我欲開棺,獨自一人難以著力,須求師父們幫助。」 僧道:   「此宣徽院小姐之棺,誰敢私開?開棺者須有罪。」拜住道:   「開棺之罪,我一力當之,不致相累,況且暮夜無人知覺。若小姐果活了, 放了出來,棺出所有,當與師輩共分﹔若是不活,也等我見他一面。仍舊蓋上, 誰人知道?」那些僧人見說共分所有,他曉得棺中隨殮之物甚厚,也起了利心。 亦且拜住頭時與這些僧人也是門徒施主,不好違拗,便將一把斧頭,把棺蓋撬將 開來。只見划然一聲,棺蓋開處,速哥失裡便在棺內坐了起來。見了拜住,彼此 喜極。拜住便說道:「小姐再生之慶,真是冥數,也虧得寺內僧助力開棺。」小 姐便脫下手上金釧一對及頭上首飾一半,送與僧人,剩下的還值數萬兩。   拜住與小姐商議道:「本該報宣徽得知,只是恐怕有變。而今身邊有財物, 不如瞞著遠去,只央寺僧買睦漆來,把棺木仍舊漆好,不說出來。神不知,鬼不 覺,此為上策。」寺僧受了賄,無有不依,照舊把棺木漆得光淨牢固,並不露一 些風聲。   拜住遂挈了速哥失裡,走到上都尋房居住,那時身邊豐厚,拜住又尋了一館, 教著蒙古生數人,復有月俸,家道從容,盡可過日。夫妻兩個,你恩我愛,不覺 已過一年,也無人曉得他的事,也無人曉得甚麼宣徽之女、同僉之子。   卻說宣徽自喪女後,心下不快,也不去問拜住下落。好些日不見了他,只說 是流離顛沛,連存亡不可保了。一日旨意下來,拜宣徽做開平尹,宣徽帶了家眷 赴任,那府中事體煩雜,宣徽要請一個館官做記室,代筆札之勞。爭奈上都是個 極北夷方,那裡尋得個儒生出來?訪有多日,有人對宣徽道:「近有個士人,自 大都挈家寓此,也是個色目人,設帳民間,極有學問,府君若要覓西賓,只有此 人可以充得。」宣徽大喜,差個人拿帖去,快請了來。   拜住見了名帖,心知正是宣徽,忙對小姐說知了。穿著整齊,前來相見。宣 徽看見,認得是拜住,吃了一驚,想道:   「我幾時不見了他,道是流落死亡了,如何得衣服濟楚,容色充盛如此?」 不覺追念女兒,有些傷感起來,便對拜住道:   「昔年有負足下,反累愛女身亡,慚恨無極。今足下何因在此?   曾有親事未曾?」拜住道:「重蒙垂念,足見厚情。小婿不敢相瞞,令愛不 亡,見同在此。」宣徽大驚道:「那有此話!小女當日自縊,今屍棺見寄清安寺 中,那得有個活的在此聞?」   拜住道:「令愛小姐與小婿實是夙緣未絕,得以重生。今見在寓所,可以即 來相見,豈敢有誑!」宣徽忙走進去與三夫人說了,大家不信。拜住又叫人去對 小姐說了,一乘轎竟抬入府衙裡來,驚得合家人都上前爭看,果然是速哥失裡。 那宣徽與三夫人不管是人是鬼,且抱著頭哭做了一團。哭罷,定睛再看,看去身 上穿戴的,還是殮時之物,行步有影,衣衫有縫,言語朋聲,料想真是個活人了。 那三夫人道:「我的兒,就是鬼,我也捨不得放你了。」   只有宣徽是個讀書人見識,終是不信。疑心道:「此是屈死之鬼,所以假托 人形,幻惑年少。」口裡雖不說破,卻暗地使人到大都清安寺問僧家的緣故。僧 家初時抵賴,後見來人說道已自相逢廝認了,才把心話一一說知。來人不肯便言, 僧家把棺木撬開與他看,只見是個空棺,一無所有。回來報知宣徽道:「此情是 實。」宣徽道:「此乃宿世前緣也!難得小姐一念不移,所以有此異事。早知如 此,只該當初依我說,收養了女婿,怎見得有此多般?」三夫人見說,自覺沒趣, 懊悔無極,把女婿越看待得親熱,竟熬他在家中終身。   後來速哥失裡與拜住生了三子。長子教化,仕至遼陽等處行中省左丞﹔次子 忙古歹、幼子黑廝,俱為內怯薛帶御器械。教化與忙古歹先死,黑廝直做到樞密 院使。天兵至燕,元順帝御清寧殿,集三宮皇太后太子同議避兵。黑廝與丞相失 列門哭諫道:「天下者,世祖之天下也,當以死守。」順帝不聽,夜半開建德門 遁去,黑廝隨入沙漠,不知所終。   平章府轎抬死女,清安寺漆整空棺。   若不是生前分定,幾曾有死後重歡!

第九卷 劉翠翠長恨情難圓

  詩云:   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四句乃是白樂天《長恨歌》中之語。當日只為唐明皇與楊貴妃七月七日夜, 在長生殿前對天發了私願:「願生生世世得為夫婦!」後來馬嵬之難,楊貴妃自 縊﹔明皇心中不捨,命鴻都道士求其魂魄。道士凝神御氣,見之玉真仙宮,道是 「因為長生殿前私願,還要復降人間,與明皇做來生的夫婦。」   所以白樂天述其事,做一篇《長恨歌》,有此四句。蓋謂世間惟有願得成雙 的,隨你天荒地老,此情到底不泯也。   小子而今先說一個不願成雙的古怪事,做個得勝頭回。宋時,唐州比陽有個 富人王八郎,在江淮做大商,與一個娼妓往來得密。相與日久,勝似夫妻。每要 娶他回家,家中先已有妻子,甚是不得意。既有了娶娼之意,歸家見了舊妻時, 一發覺得厭憎。只管尋是尋非,要趕逐妻子出去。那妻子是個乖巧的,見不是頭, 也就懷著二心,無心戀著夫家。欲待要去,只可惜先前不曾留心積攢得些私房, 未好便輕易走動。其時身畔有一女兒,年只數歲,把他做了由頭,婉辭哄那丈夫 道:「我嫁你已多年了﹔女兒又小,你趕我出去,叫我那裡去好?我決不走路的。」 口裡如此說,卻日日打點出動的計較。   後來王生竟到淮上,帶了娼婦回來。且未到家,在近巷另賃一所房子,與他 一同住下。妻子知道,一發堅意要去了,把家中細軟盡情藏過﹔狼犺傢伙什物多 將來賣掉。等得王生歸來,家裡椅桌多不完全﹔箸長碗短,全不似人家模樣,訪 知盡是妻子敗壞了,一時發怒道:「我這番決留你不得了,今日定要決絕!」妻 子也奮然攘臂道:「我曉得到底容不得我。只是要我去,我也在去得明白。我與 你當官休去!」當下扭住了王生雙袖,一直嚷到縣堂上來。知縣問著備細,乃是 夫妻兩人彼此願離,各無系戀。取了口詞,畫了手模,依他斷離了。   家事對半分開,各自度日。妻若再嫁,追產還夫。所生一女,兩下爭要。妻 子訴道:「丈夫薄倖,寵娼棄妻,若留女兒與他,日後也要流落為娼了。」知縣 道他說得是,把女兒斷與妻子領去,各無詞說。出了縣門,自此兩人各自分手。   王生自去接了娼婦,到家同住。妻子與女兒另在別村去買一所房子住了。買 些瓶罐之類,擺在門前,做些小經紀。他手裡本自有錢,恐怕丈夫他日還有別是 非,故意妝這個模樣。   一日,王生偶從那裡經過,恰好妻子在那裡搬運這些瓶罐。王生還有些舊情 不忍,好言對他道:「這些東西能進得多少利息,何不別做些什麼生意?」其妻 大怒,趕著罵道:「我與你決絕過了,便同路人。要你管我怎的!來調甚麼喉嗓。」 王生老大沒趣,走了回來,自此再不相問了。   過了幾時,其女及笄,嫁了方城田家。其妻方將囊中蓄積搬將出來,盡數與 了女婿,約有十來萬貫,皆在王家時瞞了丈夫所藏下之物。也可見王生固然薄倖 有外好,其妻原也不是同心的了。   後來王生客死淮南,其妻在女家亦死。既已殯殮,將去埋葬。女兒道:「生 前與父不合,而今既同死了,該合做了一處,也是我女兒每孝心。」便叫人去淮 南迎了喪柩歸來,重複開棺,一同母屍,各加洗滌,換了衣服,兩屍同臥在一榻 之上,等天明時辰到了,下了棺,同去安葬。安頓好了,過了一會,女兒走來看 看,吃了一驚:兩屍先前同是仰臥的,今卻東西相背,各向了一邊。叫聚合家人 多來看著,盡都駭異。   有的道:「眼見得生前不合,死後還如此相背。」有的道:「偶然那個移動 了,那裡有死屍會掉轉來的?」女兒啼啼哭哭,叫爹叫娘,仍舊把來仰臥好了。 到得明日下棺之時,動手起屍,兩個屍骸仍舊多是側眠著,兩背相向的。方曉得 果然是生前怨恨所臻也。女兒不忍,畢竟將來同葬了。要知他們陰中也未必相安 的。此是夫婦不願成雙的榜樣,比似那生生世世願為夫婦的差了多少!   而今說一個做夫妻的被拆散了,死後精靈還歸一處,到底不磨滅的話本。可 見世間的夫婦,原自有這般情種。有詩為證:   生前不得同衾枕,死後圖他共穴藏。   信是世間情不泯,韓憑冢上有鴛鴦。   這個話本,在元順帝至元年間。淮南有個民家姓劉,生有一女,名喚翠翠。 生來聰明異常,見字便認,五六歲時便能讀詩書。父母見他如此,商量索性送他 到學堂去,等他多讀些在肚裡,做個不帶冠的秀才。鄰近有個義學,請著個老學 究,有好些生童在裡頭從他讀書。劉老也把女兒送去入學。   學堂中有個金家兒子,名叫金定,生來俊雅,又兼賦性聰明,與翠翠一男一 女,算是這一堂中出色的了。況又是同年生的。   學堂中諸生多取笑他道:「你們兩個一般的聰明,又是一般的年紀,後來畢 竟是一對夫妻。」金定與翠翠雖然口裡不說,心裡也暗地有些自認。兩下相愛。 金生曾做一首詩贈與翠翠,以見相慕之意。詩云:   十二欄桿七寶台,春見到處豔陽開。   東園桃樹西園柳,何不移來一處栽。   翠翠也依韻和一首,答他詩云:   平生有恨祝英台,懷抱何為不肯開。   我願東君勤用意,早移花樹向陽栽。   在學堂一年有餘。翠翠過目成誦,讀過了好些書。以後年已漸長,不到學堂 中來了。   十六歲時,父母要將他許聘人家。翠翠但聞得有人議親,便關了房門,只是 啼哭,連粥飯多不肯吃了。父母初時不在心上。後來見每次如此,心中曉得有些 尷尬,仔細問他,只不肯說。再三委曲盤問,許他說了出來,必定依他。翠翠然 後說道:「西家金定,與我同年。前日同學堂讀書時,心裡已許下了他。今若不 依我,我只是死了,決不去嫁別人的!」父母聽罷,想道:「金家兒子雖然聰明 俊秀,卻是家道貧窮,豈是我家當門對戶!」然見女兒說話堅決,動不動哭個不 住,又不肯飲食,恐怕違逆了他,萬一做出事來,只得許他道:「你心裡既然如 此,卻也不難,我著媒人替你說去。」劉老尋將一個媒媽來,對他說女兒翠翠要 許西邊金家定哥的說話。媒媽道:「金家貧窮,怎對得宅上起?」劉媽道:「我 家翠小娘與他家定哥同年,又曾同學,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出嫁,故此要許他。」 媒媽道:「只怕宅上嫌貧不肯。既然肯許,卻有何難?老媳婦一說便成。」媒媽 領命竟到金家來說親。金家父母見說了,慚愧不敢當,回覆媒媽道:「我家甚麼 家當敢去扳他?」媒媽道:「不是這等說!劉家翠翠小娘子心裡一定要嫁小官人, 幾番啼哭不食。別家來說的,多回絕了。難得他父母見女兒立志如此,已許下他, 肯與你家小官人了。今你家若把貧來推辭,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緣,亦且辜負那 小娘子這一片志誠好心。」金老夫妻道:「據著我家定哥才貌,也配得他翠小娘 過。只是家下委實貧難,那裡下得起聘定,所以容易應承不得。」媒媽道:「應 承由不得不應承,只好把說話放婉曲些。」   金老夫妻道:「怎的婉曲?」媒媽道:「而今我替你傳去,只說道:『寒家 有子,頗知詩書。貴宅見諭,萬分盛情,敢問婚娶諸儀,力不能辦。是必見亮, 毫不責備,方好應承。』如此說去,他家曉得你每下禮不起的,卻又違女兒意思 不得,必然是件將就了。」金老夫妻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勞周全則個。」   媒媽果然把這番話到劉家來復命。劉家父母愛女過甚,心下只要成事,見媒 媽說了金家自揣家貧,不能下禮,便道:「自古道:『婚姻論財,夷虜之道。』 我家只要許得女婿好,那在財禮!但是一件,他家既然不足,我女到他家裡,只 怕難過日子。除非招入我每家裡做個贅婿,這才使得。」媒媽再把此意到金家去 說。這是倒在金家懷裡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托。   千歡萬喜,應允不迭。遂憑著劉家揀個好日,把金定招將過去。凡是一應幣 帛羊酒之類,多是嫁自備過來。從來有這話的:「入舍女婿只帶著一張卵袋走。」 金家果然不費分毫,竟成了親事。只因劉翠翠堅意看上了金定,父母拗他不得, 只得曲意相從了。當日過門交拜,夫妻相見,兩下裡各稱心懷。   是夜翠翠於枕上口占一詞,贈與金生道:   曾向書齋同筆硯,故人今作新人。洞房花燭十分春,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 塵。雨尤雲渾未慣,枕邊眉黛羞顰。輕憐痛惜莫辭頻。願郎從此始,日近日相親。 (事調《臨江仙》)   金生也依韻和一闋道:   記得書齋同筆硯,新人不是他人。扁舟來訪武陵春,仙居鄰紫府,人世隔紅 塵。誓海盟山心已許,幾番淺笑深顰。向人猶自語頻頻,意中無別意,親後有誰 親?(調同前)   兩人相得之樂,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鴛鴦之游碧沼,無以過也。   誰料樂極悲來!快活不上一年,撞著元政失綱,四方盜起。鹽徒張士誠兄弟 起兵高郵,沿海一帶郡縣盡所陷。部下有個李將軍,領兵為先鋒,到民間擄掠美 色女子,兵至淮安,聞說劉翠翠之名,率領一隊家丁打進門來。看得中意,劫了 就走。此時合家只好自顧性命,抱頭鼠竄,那個敢向前爭得一句,眼盼盼看他擁 著去了。金定哭得個死而復生。欲待跟著軍兵蹤跡尋訪他去,爭奈元將官兵北來 征討,兩下爭持,干戈不息,路斷行人。恐怕沒來由走去,撞在亂兵之手死了, 也沒說處。只得忍酸含苦,過了日子。   至正末年,張士誠氣概弄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吳兩浙,直拓至兩廣益州, 盡歸掌握。元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議招撫。士誠原沒有統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 滿足,也要休兵。   因遂通款元朝,奉其正朔,封為王爵,各守封疆。民間始得安靜,道路方可 通行。金生思念翠翠,時刻不能去心。看見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尋訪。收拾了幾 兩盤纏,結束了一個包裹,來別了自家父母。對丈人母道:「此行必要訪著妻子 蹤跡,若不得見,誓不還家了。」痛哭而去。   路由揚州過了長江,進了潤州,風餐水宿,夜住曉行,來到平江。聽得路上 人說,李將軍見在紹興守禦。急忙趕到臨安,過了錢塘江,趁著西興夜船到得紹 興,去問人時,李將軍已調在安豐屯兵了。又不辭辛苦,問到安豐,安豐人說:   「早來兩日,也還在此,而今回湖州駐紮,才起身去的。」金生道:「只怕 到湖州時,又要到別處去。」安豐人道:「湖州是駐紮地方,不到別處去了。」 金生道:「這等,便遠在天邊,也趕得著。」於是一路向湖州來。算來金生東奔 西走,腳下不知有萬千里路跑過來。在路上也守了好兩個年頭,不能夠見妻子一 見,卻是此心再不放懈。於路沒了盤纏,只得乞丐度日﹔   沒有房錢,只得草眠露宿。真正心堅鐵石,萬死不辭。   不則一日,到了湖州。去訪問時,果然有個李將軍開府在那裡。那將軍是張 王得力之人,貴重用事,勢燄赫奕。走到他門前去看時,好不威嚴。但見:   門牆新彩,棨戟森嚴。獸面銅環,並銜而宛轉﹔   彪彤鐵漢,對峙以巍峨。門闌上貼著兩片不寫字的桃符,坐墩邊列著一雙不 吃食的獅子。雖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間富貴家。   金生到了門首,站立了一回,不敢進去,又不好開言。只是舒頭探腦,望裡 邊一望,又退立了兩步,躊躇不決。正在沒些起倒之際,只見一個管門的老蒼頭 走出來,問道:「你這秀才有甚麼事幹?在這門前探頭探腦的,莫不是奸細麼? 將軍知道了,不是耍處。」金生對他唱個喏道:「老丈拜揖。」老蒼頭回了半揖 道:「有甚麼話?」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   前日亂離時節,有一妹子失去,聞得在貴府中,所以不遠千里尋訪到這個所 在,意欲求見一面,未知確信,要尋個人問一問。且喜得遇老丈。」蒼頭道:「你 姓甚名誰?你妹子叫名甚麼?多少年經?說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將出來,回覆 你。」   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說著妻子的姓道:「小生姓劉,名喚金定。妹子叫 名翠翠,識字通書。失去時節,年方十七歲。   算到今年,該有二十四歲了。」老蒼頭點點頭道:「是呀,是呀。我府中果 有一個小娘子姓劉,是淮安人,今年二十四歲。   識得字,做得詩,且是做人乖巧周全。我本官專房之寵,不比其他。你的說 話,不差,不差。依說是你妹子,你是舅爺了。你且在門房裡坐一坐,我去報與 將軍知道。」蒼頭急急忙忙奔了進去。金生在門房等著回話不提。   且說劉翠翠自那年擄去,初見李將軍之時,先也哭哭啼啼,尋死覓活,不肯 隨順。李將軍嚇他道:「隨順了,不去難為你合家老小﹔若不隨順,將他家寸草 不留。」翠翠惟恐累及父母與丈夫家裡,只能勉強依從。李將軍見他聰明伶俐, 知書曉事,愛得他如珠似玉一般,十分抬舉,百順千隨。翠翠雖是支陪笑語,卻 是無不思念丈夫,沒有快活的日子。心裡癡想:「緣分不斷,或者還有時節相會。」 爭奈日復一日,隨著李將軍東征西戰,沒個定蹤,不覺已是六七年了。   此日李將軍見老蒼頭來稟,說有他的哥劉金定在外邊求見。李將軍問翠翠 道:「你家裡有個哥哥麼?」翠翠心裡想道:   「我那得有甚麼哥哥來?多管是丈夫尋到此間,不好說破,故此托名。」遂 轉口道:「是有個哥哥,多年隔別了,不知是也不是,且問他甚麼名字才曉得。」 李將軍道:「管門的說『是甚麼劉金定。』」翠翠聽得金定二字,心下痛如刀割, 曉得是丈夫冒了劉姓來訪問的了!說道:「這果然是我哥哥,我要見他。」李將 軍道:「待我先出去見過了,然後來喚你。」將軍吩咐蒼頭:「去請那劉秀才進 來。」蒼頭承命出來,領了金生進去。李將軍武夫出身,妄自尊大,走到廳上, 居中坐下。金生只得向上再拜。將軍受了禮,問道:「秀才何來?」金生道:   「金定姓劉,淮安人。先年亂離之中,有個妹子失散。聞得在將軍府中,特 自本鄉到此,叩求一見。」將軍見他儀度斯文,出言有序,喜動顏色道:「舅舅 請起。你令妹無恙,即當出來相見。」旁邊站著一個童兒,叫名小豎。就叫他進 去傳命道:   「劉官人特自鄉中遠來。叫翠娘可快出來相見!」起初翠翠見說了,正在心 癢難熬之際,聽得外面有請,恨不得兩步做一步移了,急趨出廳中來。抬頭一看, 果然是丈夫金定!礙著將軍眼睜睜在上面,不好上前相認。只得將錯就錯,認了 妹子,叫聲:「哥哥!」以兄妹之禮在廳前相見。看官聽說,若是此時說話的在 旁邊一把把那將軍扯了開來,讓他每講一程話,敘一程闊,豈不是湊趣的事。爭 奈將軍不做美,好像個監場的御史,一眼不煞,坐在那裡。金生與翠翠雖然夫妻 相見,說不得一句私房話,只好問問:「父母安否?」彼此心照,眼淚從肚裡落 下罷了。   昔為同林鳥,今作分飛燕。   相見難為情,不如不相見。   又昔日樂昌公主在楊越公處見了徐德言,做一首詩道:   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難。   今日翠翠這個光景頗有些相似。然樂昌與徐德言,楊越公曉得是夫妻的。此 處金生與翠翠只認做兄妹,一發要遮遮飾飾,恐怕識破,意思更難堪也。還虧得 李將軍是武夫粗鹵,看不出機關,毫沒甚麼疑心,只道是當真的哥子,便認做舅 舅,親情的念頭重起來。對金生道:「舅舅既是遠來,道途跋涉,心力勞困,可 在我門下安息幾時。我還要替舅舅計較。」   吩咐拿出一套新衣服來與舅舅穿了,換下身上塵污的舊衣。又令打掃西首一 間小書房,安設牀帳被席,是件整備,請金生在裡頭歇宿。金生巴不得要他留住, 尋出機會與妻子相通。今見他如此認帳,正中心懷,欣然就書房裡宿了。只是心 裡想著妻子就在裡面,好生難過。   過了一夜,明早起來,小豎來報道:「將軍請秀才廳上講話。」將軍相見已 畢,問道:「令妹能認字,舅舅可通文墨麼?」   金生道:「小生在鄉中以儒為業,那詩書是本等,就是經史百家,也多涉獵 過的,有甚麼不曉得的勾當?」將軍喜道:「不瞞舅舅說,我自小失學,遭遇亂 世,靠著長槍大戟掙到此地位。幸得吾王寵任,趨附我的盡多。日逐賓客盈門, 沒個人替我接待,往來書札堆滿,沒個人替我裁答。我好些不耐煩。   今幸得舅舅到此。既然知書達禮,就在我門下做個記室,我也便當了好些, 況關至親,料舅舅必不棄嫌的。舅舅心下何如?」金生是要在裡頭的,答道:「只 怕小生才能淺薄,不稱將軍任使,豈敢推辭。」將軍見說大喜。連忙在裡頭去取 出十來封書啟來,交與金生道:「就煩舅舅替看詳裡面意思,回他一回。我正為 這些難處,而今卻好了。」金生拿到書房裡去,從頭至尾,逐封逐封備審來意, 一一回答停當。將稿來與將軍看。將軍就叫金生讀一遍。就帶些解說在裡頭。聽 罷,將軍拍手道:「妙,妙,句句像我肚裡要說的話。好舅舅,是天送來幫我的 了。」從此一發看待厚得甚厚。   金生是個聰明的人。在他門下,知高識低,溫和待人。自內至外沒一個不喜 歡他的。他又愈加謹慎,說話也不敢聲高。   將軍面前只有說他好處的。將軍得意自不必說。卻是金生主意:「只要安得 身牢,尋個空,便見見妻子,剖訴苦情﹔亦且妻子隨著別人已經多年,不知他心 腹怎麼樣了?也要與他說個倒斷。」誰想自廳前一見之後,再不能夠相會。欲要 與將軍說那要見的意思,又恐怕生出疑心來,反為不美。私下要用些計較通個消 息,怎當得閨閣深邃,內外隔絕,再不得一個便處。   日挨一日,不覺已是幾個月了。時值交秋天氣,西風夜起,白露為霜。獨處 人房,感歎傷悲,終夕不寐。思量妻子翠翠這個時節,繡圍錦帳,同人臥起,有 甚不快活處?不知心裡還記念著我否?怎知我如此冷落孤淒,時刻難過?乃將心 事作成一詩道:   好花移入玉欄杆,春色無緣得再看。   樂處豈知愁處苦,別時雖易見時難。   何年塞上重歸馬?此夜庭中獨舞鸞。   霧閣雲窗深幾許,可憐辜負月團團!   詩成,寫在一張箋紙上了,要寄進去與翠翠看,等他知其心事。但恐怕泄漏 了風聲。生出一個計較來。把一件布袍拆開了領線,將詩藏在領內了,外邊仍舊 縫好。叫那書房中伏侍的小豎來,說道:「天氣冷了。我身上單薄。這件布袍垢 穢不堪,你替我拿到裡間去,交付我家妹子,叫他拆洗一拆洗,補一補,好拿來 與我穿。」再把出百來個錢與他道:「我央你走走,與你這錢買果兒吃。」小豎 見了錢,千歡萬喜,有甚麼推托,拿了布袍一逕到裡頭去,交與翠翠道:「外邊 劉官人叫拿進來,付與翠娘整理的。」翠翠曉得是丈夫寄進來的,必有緣故,叫 他放下了,過一日來拿。小豎自去了。   翠翠把布袍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想道:「是丈夫著身的衣服,我多時不與他 縫紉了!」眼淚索珠也似的掉將下來。又想道:「丈夫到此多時,今日特地寄衣 與我,決不是為要拆洗,必有甚麼機關在裡面。」掩了門,把來細細拆將開來。 剛拆得領頭,果然一張小小字紙縫在裡面,卻是一首詩。翠翠將來細讀。一頭讀, 一頭哽哽咽咽,只是流淚。讀罷,哭一聲道:   「我的親夫呵!你怎知我心事來?」噙著眼淚,慢慢把布袍洗補好。也做一 詩縫在衣領內了。仍叫小豎拿出來,付與金生。   金生接得,拆開衣領看時,果然有了回信,也是一首詩。金生試淚讀其詩道:   一自鄉關動戰鋒,舊愁新恨幾重重。   腸雖已斷情難斷,生不相從死亦從!   長使德言藏破鏡,終教子建賦游龍。   綠珠碧玉心中事,今日誰知也到儂。   金生讀罷其詩,才曉得翠翠出於不得已,其情已見。又想:「他把死來相許, 料道今生無有完聚的指望了!」感切傷心,終日鬱悶涕泣,茶飯懶進,遂成痞鬲 之疾。   將軍也著了急,屢請醫生調治。又道是:「心病還須心上醫。」你道金生這 病可是醫生醫得好的麼?看看日重一日,只待不起。裡頭翠翠聞知此信,心如刀 刺。只得對將軍說了,要到書房中來看看哥哥的病症。將軍看見病勢已凶,不好 阻他,當下依允。翠翠才到得書房中來。這是他夫妻第二番相見了。   可憐金生在牀上一絲兩氣,轉動不得。翠翠見了十分傷情,噙著眼淚,將手 去扶他的頭起來,低低喚道:「哥哥!掙扎著!   你妹子翠翠在此看你。」說罷淚如泉湧。金生聽得聲音,撐開雙眼,見是妻 子翠翠扶他,長歎一聲道:「妹妹,我不濟事了,難得你出來見這一面!趁你在 此,我死在你手裡了,也得瞑目。」但叫翠翠坐在牀邊,自家強抬起頭來,枕在 翠翠膝上,奄然長逝。   翠翠哭得個發昏章第十一。報與將軍知道。將軍也著實可憐他,又恐怕苦壞 了翠翠,吩咐從厚殯殮,替他在道場山腳下尋得一塊好平坦地面,將棺木送去安 葬。翠翠又對將軍說了,自家親去送殯。直看墳塋封閉了,慟哭得幾番死去叫醒, 然後回來。自此精神恍惚,坐臥不寧,染成一病。李將軍多方醫救。翠翠心裡巴 不得要死,並不肯服藥。輾轉牀席,將及兩月。一日,請將軍進房來,帶著眼淚 對他說道:「妾自從十七歲上拋家相從,已得八載。流離他鄉,眼前並無親人, 只有一個哥哥,今又死了。妾病若畢竟不起,切記我言,可將我屍骨埋在哥旁邊, 庶幾黃泉之下,兄妹也得相依,免做了他鄉孤鬼,便是將軍不忘賤妾之大恩也。」 言畢大哭。將軍好生不忍,把好言安慰他,叫他休把閒事縈心,且自將息。說不 多幾時,昏沉上來,早已絕氣。將軍慟哭一番。念其臨終叮囑之言,不忍違他, 果然將去葬在金生冢旁。可憐金生翠翠二人生前不能成雙,虧得詭認兄妹,死後 倒得做一處了!   已後國朝洪武初年,於時張士誠已滅,天下一統,路途平靜。翠翠家裡淮安 劉氏有一舊僕到湖州來販絲綿。偶過道場山下,見有一所大房子,綠戶朱門,槐 柳掩映。門前有兩個人,一男一女打扮,並肩坐著。僕人道大戶人家家眷,打點 遠避而過,忽聽得兩人聲喚,走近前去看時,卻是金生與翠翠。翠翠開口問父母 存亡,及鄉裡光景,僕人一一回答已畢。僕人問道:「娘子與郎君離了鄉裡多年, 為何到在這裡住家起來?」翠翠道:「起初兵亂時節,我被李將軍擄到這裡﹔後 來郎君遠來尋訪,將軍好意,仍把我歸還郎君,所以就僑居在此了。」僕人道: 「小人而今就回淮安。娘子可修一封家書帶去,報與老爹安人知道,省得家中不 知下落,終日懸望。」   翠翠道:「如此最好。」就領了這僕人進去,留他吃了晚飯,歇了一夜。明 日將出一書來,叫他多多拜上父母。僕人謝了,帶了書來到淮安,遞與劉老。   此時劉金兩家久不見二人消耗,自然多道是兵戈死亡了﹔   忽見有家書回來,問是湖州寄來的,道兩人見住在湖州了,真個是喜從天降。 叫齊了一家骨肉,盡來看這家書。原來是翠翠出名寫的,乃是長篇四門之書。書 上寫道:   伏以父生母育,難酬罔極之恩﹔夫唱婦隨,夙著三從之義。在人倫而已定, 何時事之多艱!曩者漢日將傾,楚氛甚惡,倒持太阿之柄,擅弄潢池之兵。封豕 長蛇,互相吞並﹔雄蜂雌蝶,各自逃生。不能玉碎於亂離,乃至瓦全於倉猝。驅 馳戰馬,隨逐征鞍。望高天而八翼莫飛,思故國而三魂屢散。良辰易邁,傷青鸞 之伴木雞﹔怨耦為仇,懼烏鴉之打丹鳳。雖應酬而為樂,終感激以生悲。夜月杜 鵑之啼,春風蝴蝶之夢,時移事往,苦盡甘來。今則楊素覽鏡而歸妻,王敦開閣 而放妓。蓬島距當時之約,瀟湘有故人之逢。自憐賦命之屯,不恨尋春之晚。章 台之柳,雖已折於他人﹔玄都之花,尚不改於前度。   將謂瓶沈而簪折,豈期璧返而珠還。殆同玉簫女兩世姻緣,難比紅拂妓一時 配合。天與其便,事非偶然。煎鸞膠而續斷弦,重諧繾綣﹔托魚腹而傳尺素,謹 致叮嚀。未奉甘旨,先此申覆。   讀罷,大家歡喜。劉老問僕人道:「你記得那裡住的去處否?」僕人道:「好 大房子!我在裡頭歇了一夜,打發了家書來的,怎不記得?」劉老道:「既如此, 我同你湖州去走一遭,會一會他夫妻來。」   當下劉老收拾盤纏,別了家裡,一同僕人逕奔湖州。僕人領至道場山下前日 留宿之處,只叫得聲:「奇怪!」連房屋影響多沒有,那裡說起高堂大廈?惟有 些野草荒煙,狐蹤兔跡。茂林之中,兩個墳堆相連。劉老道:「莫不錯了?」僕 人道:「前日分明在此,與我吃的是湖州香稻米飯,苕溪中鮮鯽魚,烏程的酒。 明明白白,住了一夜去的,怎會得錯?」   正疑怪間,恰好有一個老僧杖錫而來。劉老與僕人問道:   「老師父,前日此處有所大房子,有個金官人同一個劉娘子在裡邊居住,今 如何不見了?」老僧道:「此乃李將軍所葬劉生與翠翠兄妹兩人之墳,那有甚麼 房子來?敢是見鬼了?」劉老道:「見有寫的家書寄來,故此相尋。今家書見在, 豈有是鬼之理!」急在纏袋裡摸出家書來一看,乃是一幅白紙。才曉得果然是鬼, 這裡正是他墳墓。因問老僧道:「適間所言李將軍何在?我好去問他詳細。」老 僧道:「李將軍是張士誠部下的,已為天朝誅滅。骨頭不知落在那裡了?怎得有 這樣墳土堆埋呢,你到何處尋去?」劉老見說,知是二人已死,不覺大慟。   對著墳墓道:「我的兒,你把一封書賺我千里遠來,本是要我見一面的意思。 今我到此地了,你們卻潛蹤隱跡,沒處追尋,叫我怎生過得!我與你父子之情, 人鬼可以無間,你若有靈,千萬見我一見,放下我的心罷!」老僧道:「老檀越 不必傷悲!   此二位官人娘子,老僧定中時得相見。老僧禪捨去此不遠。老檀越,今日已 晚,此間露立不便,且到禪舍中一宿,待老僧定中與他討個消息回你,何如?」 劉老道:「如此極感老師父指點。」遂同僕人隨了老僧行不上半里,到了禪舍中, 老僧將素齋與他主僕吃用,收拾房臥,安頓好。老僧自入定去了。   劉老進得禪房,正要上牀,忽聽得門響處,一對少年的夫妻走到面前。仔細 看來,正是翠翠與金生。一同拜跪下去,悲啼宛轉,說不出話來。劉老也揮著眼 淚,撫摸著翠翠道:   「兒,你有說話只管說來。」翠翠道:「向者不幸,遭值亂兵。   忍恥偷生,離鄉背井。叫天無路,度日如年。幸得良人不棄,特來相訪﹔托 名兄妹,暫得相見。隔絕夫婦,彼此含冤。以致良人先亡,兒亦繼沒。猶喜許我 附葬,今得魂魄相診。惟恐家中不知,故特托僕人寄此一信。兒與金郎生雖異處, 死卻同歸。兒願已畢,父母勿以為念!」劉老聽罷,哭道:「我今來此,只道你 夫妻還在,要與你們同回故鄉。今卻雙雙去世,我明日只得取汝骸骨歸去,遷於 先壟之下,也不辜負來這一番。」翠翠道:「向者因顧念雙親,寄此一書。今承 父親遠至,足見慈愛。故不避幽冥,敢與金郎同來相見。骨肉已逢,足慰相思之 苦。若遷骨之命,斷不敢從。」劉老道:「卻是為何?」翠翠道:「兒生前不得 侍奉親闈,死後也該依傍祖壟。只是陰道尚靜,不宜勞擾。況且在此溪山秀麗, 草木榮華,又與金郎同棲一處。因近禪室,時聞妙理。不久就與金郎托生,重為 夫婦。在此已安,再不必提起。」他說了抱住劉老,放聲大哭。寺裡鐘鳴,忽然 散去。劉老哭將醒來,乃是南柯一夢。老僧走到面前道:「夜來有所見否?」劉 老一一述其夢中這言。老僧道:「賢女輩精靈未泯,其言可信也。幽冥之事,老 檀越既已見得如此明白,也不必傷悲了。」劉老再三謝別了老僧。一同僕人到城 市中,辦了些牲醴酒饌,重到墓間澆奠一番,哭了一場,返棹歸淮安去了。   至今道場山有金翠之墓。行人多指為佳話。此乃生前隔別,死後成雙,猶自 心願滿足,顯出這許多靈異來,真乃是情之所鐘也。有詩為證:   連理何須一處栽,多情只願死同埋。   試看金翠當年事,憒憒將軍更可哀。

第十卷 輕佻女私奔落風塵

  香逕留煙,蹀廊籠霧,個是蘇台春墓。翠袖紅妝,銷得人亡國故。開笑靨夷 光何在,泣秦望夫差誰訴?歎古來傾國傾城,最是蛾眉把人誤。丈夫崚嶒俠骨, 肯靡靡繞指,醉紅酣素。劍掃情魔,任笑儒生酸腐。女雖相如綠綺閒挑,陋宋玉 彩箋偷賦。   須信是子女柔腸,不向英雄譜。   右調《綺羅香》吾家尼父道:「血氣未定,戒之在色。」正為少年不諳世故, 不知利害,又或自矜自己人材,自奇自家的學問,當著鰥居消索,旅館淒其,怎 能寧奈?況遇著偏是一個奇妙女,嬌吟巧吟,入耳牽心﹔媚臉嬌姿,刺目掛膽, 我有情,他有意,怎不做出事來?不知古來私情,相如與文君是有終的,人都道 他無行。元微之、鶯鶯是無終的,人都道他薄情。人只試想一想,一個女子,我 與他苟合,這時你愛色,我愛才,惟恐不得上手,還有什麼話說?只是後邊想起 當初鼠竊狗偷的,是何光景?又或夫婦稍有釁隙,道這婦人當日曾與我私情,莫 不今日又有外心麼?至於兩下雖然成就,卻撞了一個事變難料,不復做得夫婦, 你絆我牽,何以為情?又或事覺,為人嘲笑,致那婦人見薄於舅姑,見惡於夫婿, 我以怎麼為情?故大英雄見得定,識得破,不偷一時之歡娛,壞自己與他的行止。   話說弘治間有一士子,姓陸名容,字仲含,本貫蘇州府崑山縣人。少喪父, 與寡母相依,織纖自活。他生得儀容俊逸,舉止端詳,飄飄若神仙中人,卻又勤 學好問,故此胸中極其該博,諸子百家,無不貫通。他父在時,已聘了親,尚未 畢姻。十八歲進了崑山縣學。凡人少年進學,未經折挫,看得功名容易,便易懈 於研墨,入於游逸,他卻少年老成,志向遠大。若論作文講學,也不辭風雨,不 論遠近。若是尋花問柳,飲酒遊山,他便裹足不入。當時有笑他迂的,他卻率性 而行,不肯改易。進學之後,有個父親相好的友人,姓謝名琛,號度城,住在馬 鞍山下,生有一子一女,女名芳卿,年可十八歲,生得臉如月滿,目若星輝,翠 黛初舒楊柳,朱唇半吐櫻桃。又且舉止輕盈,丰神飄逸。他父親是個老白相起家, 吹簫、鼓琴、彈棋、做歪詩也都會得,常把這些教他,故此這女子無體不通。倒 是這兄弟謝鵬,十一歲卻懵懂癡愚,不肯讀書。謝老此時有了幾分家事,巴不得 兒子讀書進學。來賀陸仲含時,見他家事蕭條,也有憐他之意,道:「賢契家事 清淡,也處館麼?」陸仲含道:「小姪淺學,怎堪為人師。」謝老道:「賢契著 此念頭,但前程萬里,自家見得不足,常常有餘。老夫有句相知話奉瀆:家下有 個小犬,年已十一歲了,未遇明師,尚然頑愚,若賢姪不棄,薄有幾間書房,敢 屈在寒舍作個西席,只恐粗茶淡飯,有慢賢姪。束修不多,不成一個禮,只當自 讀書罷。」陸仲含道:「極承老伯培植,只恐短才不勝任。」謝老起身道:「不 要過謙,可對令堂一說,學生就送關書來。」仲含隨與母親計議,母親道:「家 中斗室,原難讀書,若承他好意,不唯可以潛心書史,還可省家中供給,這該去。 只是通家教書要當真,他飲食伏侍不到處,也將就些,切不可做腔。」果然隔了 兩日,謝老送來一個十二兩關,就擇日請他赴館。陸仲含此時收拾了些書史,別 了母親,來到謝家,只見好一個庭院:   迷戶溪流蕩漾,覆牆柳影橫斜。   簾捲滿庭草色,風來隔院殘花。   到得門,謝老與兒子出來相迎,延入中堂相揖,請仲含上坐。仲含再三謙讓, 謝老道:「今日西賓,自應上坐了。」茶罷,叫兒子拜了,送了贄,延入書房。 此老是在行人,故此收拾得極其精雅:   小檻臨流出,疏窗傍竹開。   花陰依曲逕,清影落長槐。   細草含新色,卷峰帶古苔。   纖塵驚不到,啼鳥得頻來。   三間小坐憩,上掛著一幅小單條。一張花梨小幾,上供著一個古銅瓶,插著 幾枝時花。側邊小桌上,是一盆細葉菖蒲,中列太湖石。黑漆小椅四張,臨窗小 癭木桌,上列棋枰、磁爐。天井內列兩樹茉莉,一盆建蘭。側著過一小環洞門, 又三間小書房,是先生坐的,曲欄綺窗,清幽可人。來館伏侍的卻是一個十一二 歲小丫鬟。謝老道:「家下有幾畝薄田,屋後又有個小圃,有兩個小廝,都在那 邊做活,故此著小鬟伏侍,想在通家不礙。」   晚間開宴,似有一二女娘窺笑的,仲含並不窺視他。自此之後,只是盡心在 那廂教書。這謝鵬雖是愚鈍,當不得他朝夕講說,漸漸也有亮頭。每晚謝老因是 愛子,叫入內室歇宿,陸仲含倒越得空齋獨扃,恣意讀書。十餘日一回家,不提 了。   只是謝老的女兒芳卿,他性格原是瀟灑的,又學了一身技藝,嘗道是:「蘇 小妹沒我的色,越西施少我的才。」幾頭有本朱淑真《斷腸集》,看了,每為他 歎息道:「把這段才色配個庸流,豈不可恨?倒不如文君得配著相如,名高千古!」   況且又因謝老擇配,高不成,低不就,把歲月蹉跎。看他冬夜春宵,好生悒 怏,曾記他和《斷腸集》韻,有詩道:   初日暉暉透綺窗,細尋殘夢未成妝。   柳腰應讓當時好,繡帶驚看漸漸長。   平日也是無聊無賴。自那日請陸仲含時,他在屏風後蹴來蹴去看他,見他丰 神秀爽,言語溫雅,暗想:「他外貌已是如此,少年進學,內才畢竟也好,似這 樣人可是才貌兩絕了。   只不知我父親今日揀,明日擇,可得這樣個人麼?」以此十分留意。   自謝老上年喪了妻,中饋之事,俱是芳卿管。那芳卿備得十分精潔,早晚必 取好天池松蘿苦茗與他。那陸仲含道他家好清的,也是常事,並不問他,芳卿倒 向丫頭彩菱問道:   「先生曾道這茶好麼?」彩菱道:「這先生是村的,在那廂看了這兩張紙, 鳴鳴的,有時拿去便吃,有時擱做冰冷的,何曾把眼睛去看一看青的、黃的,把 鼻子聞一聞香的不香的。」芳卿道:「癡丫頭,這他是一心在書上,是一個狠讀 書秀才。」彩菱道:「狠是狠的,來這一向,不曾見他笑一笑。」芳卿道:   「你不曉的,做先生要是這樣。若是對著這頑皮,與他戲顛顛的,便沒怕懼 了。這也是沒奈何,那一個少年不要頑耍風月的?」彩菱道:「這樣說起來是假 狠了。」   處館數月,芳卿嘗時在樓上調絲弄竹,要引動他,不料陸仲含少年老成得緊, 卻似不聽得般,並不在彩菱、謝鵬面前問一聲是誰人吹彈。那芳卿見他之光景, 道他至誠可托終身,偏要來惹他,父親不在時,常到小坐憩邊彩花來頑耍,故意 與彩菱大驚小怪的,使他得知。有時,直到他環洞門外,聽他講書。仲含卻不走 出來。即或撞著,避嫌,折身轉了去。謝鵬要來說姐姐時,自娘沒後,都是姐姐 看管,不敢惹他﹔卻又書講不出時,又虧姐姐把竊聽的教道他,他也巴不得姐姐 來聽。芳卿又要顯才,把自己做就的詩,假做父親的,叫兄弟拿與他看。那陸仲 含道:「這詩是戴了紗帽,或是山人墨客做的,我們儒生只可用心在八股頭上。 脫有餘工,當博通經史,若這些吟詩作賦,彈琴著棋,多一件是添一件累,不可 看他。」謝鵬一個掃興而止。芳卿道:「怎小小年紀,這樣腐氣!」幾番要寫封 情書著彩菱送去,又怕兄弟得知﹔要自乘他歸省時到房中留些詩句,又恐怕被他 人或父親到館中看見,不敢。   一日,又到書房中來聽講書,卻見他窗外曬著一雙紅鞋兒,正是陸仲含的。 芳卿道:「看他也是好華麗的人,怎不耽風月。」忙回房中寫了首詩道:   日倚東牆盼落暉,夢魂夜夜繞書幃。   何緣得遂生平願,化作鸞鳥相對飛。   叫彩菱道:「你與我將來藏在陸相公鞋內,不可與大叔見。」又怕彩菱哄他 又自隨著他,遠遠的看他藏了方轉。   綺閣痛形孤,牆東有子都。   深心憐只鳳,寸緘托雙鳧。   又著彩菱借茶名色,來看動靜。那彩菱看見天色陰,故意道一句:「天要下 雨了!」只見陸仲含走出來,將鞋子彈了兩彈,正待收拾,卻見鞋內有一幅紙在, 扯出來時,上面是一首詩。他看了又看,想道:「這筆仗柔媚,一定是個女人做 的,怎落在我鞋內?」拿在手中想了幾回也援筆寫在後首道:   陰散閒庭墜晚暉,一經披玩靜垂幃。   有琴怕作相如調,寄語孤凰別向飛。   一時高興寫了,又想道:「我詩是拒絕他的,卻不知是何人作,又倩何人與 他,留在書中,反覺不雅。」竟將來扯得粉碎。彩菱在窗外張見,忙去回覆。   芳卿已在那邊等信,道:「怎麼了?」彩菱道:「我在那邊等了半日,不見 動靜,被我哄道天雨了,他卻來收這鞋子,見了詩兒,復到房中,一頭走,一頭 點頭播腦,輕輕的讀,讀了半日,也在紙上寫了幾句,後邊又將來扯碎了。想是 做姐姐不過,故此扯壞。」芳卿道:「他扯是惱麼?」彩菱道:「也不歡喜,也 不惱。」芳卿道:「他若是無情的,一定上手扯壞。   他又這等想看,又和,一定也有些動情。扯壞時,他怕人知道,欲滅形跡了, 還是個有心人。」不知那陸仲含在那邊廢了好些心,道:「我嘗聞得謝老在我面 前說兒子愚蠢,一女聰明,吹彈寫作,無所不能。這一定是他做的。詩中詞意似 有意於我,但謝老以通家延我,我卻淫其女,於心何安?況女子一生之節義,我 一生之行簡,皆系於此,豈可苟且!只是我心如鐵石,可質神明,但恐此女不喻, 今日詩來,明日字到,或至泄漏,連我也難自白。不若棄此館而回,可以保全兩 下,卻又沒個明目。」正在擺划不下時,不期這日值謝老被一個大老契往虎丘, 不在家中,那芳卿幸得有這機會,待至初更,著彩菱伴了兄弟,自卻明妝豔飾, 逕至書房中來。   走至洞門邊,又想道:「他若見拒,如何是好?」便縮住了。又想道:「天 下沒有這等膠執的,還去看。」乘著月光到書房門首,輕輕的彈了幾彈。那陸仲 含讀得高興,一句長,一句短,一句高,一句低,那裡聽得?芳卿只得咬著指頭 等了一回,又下階看了回月,不見動靜,又彈上幾彈,偏又撞他響讀時,立了一 個更次,意興索然。正待回步,忽聽得「呀」地一聲,開出房來,卻是陸仲含出 來解手,遇著芳卿,吃了一驚,定睛一看,好一個女子:   肌如聚雪,鬢若裁雲。彎彎翠黛,巫峰兩朵入眉頭﹔的的明眸,天漢雙星來 眼底。乍啟口,清香滿座﹔半含羞,秀色撩人。白團斜掩賽班姬,翠羽輕投疑漢 女。   仲含道:「那家女子?到此何干?」那芳卿閃了臉,逕往房中一闖。仲含便 急了,道:「我是書館之中,你一個女流走將來,又是暮夜,教人也說不清,快 去!」芳卿道:「今日原也說不清了。陸郎,我非他人,即主人之女芳卿也。我 自負才貌,常恐陷村人之手,願得與君備箕帚。前芳心已見於鞋中之詞,今值老 父他往,舍弟熟睡,特來一見。」仲含道:   「如此,學生失瞻了。但學生已聘顧氏,不能如教了。」芳卿即淚下道:「妾 何薄命如此?但妾素慕君才貌,形同寢寐,今日一見,後會難期,願借片時,少 罄款曲,即異日作妾,亦所不惜。」遂牽仲含之衣。仲含道:「父執之女,斷無 辱為妾之理。請自尊重,請回。」芳卿道﹔「佳人難得,才子難逢,情之所鍾, 正在我輩,郎何恝然?」眉眉吐吐,越把身子捱近來。   陸仲含便作色道:「女郎差矣!『節義』二字不可虧。若使今日婦郎失身, 便是失節。我今日與女郎苟合,便是不義。請問女郎,設使今日私情,明日洩露, 女郎何以對令尊?異日何以對夫婿?那時非逃則死,何苦以一時貽千秋之臭。」 芳卿道:「陸郎,文君相如之事,千古美談,怎少年風月襟期,作這腐儒酸態?」 仲含道:「寧今日女郎酸我腐我,後日必思吾言。負心這事,斷斷不為!」遂踏 步走出房外。   芳卿見了,滿面羞慚,道:「有這等拘儒,我才貌作不得你的妾?不識好! 不識好!」還望仲含留他,不意仲含藏入花陰去了,只得怏怏而回。一到房中, 和衣睡下,一時想起好羞,怎兩不相識,輕易見他?被他拒絕,成何光景?一時 好惱:「天下不只你一個有才貌的,拿甚班兒?」又時自解道:「留得五湖明月 在,不愁無處下金鉤,好歹要尋個似他的!」   思量半夜,到天明反睡了去。   彩菱到來,道:「姐姐辛苦!」芳卿道:「撞著呆物,我就回了。」彩菱道: 「姐姐謊我,那個肯呆?」芳卿道:「真是。」   把夜來光景說與他。彩菱道:「有這等不識抬舉的。姐姐捱半年,怕不嫁出 個好姐夫?要這等呆物,料也不溜亮的。」芳卿點了點頭。   仲含這廂怕芳卿又來纏,托老母抱病,家中無人,不便省親,要辭館回家。 謝度城道:「怎令堂一時老病起來?莫不小兒觸實,家下伏侍不週?」仲含道: 「並不是,實實是為老母之故。」謝度城見他忠厚,兒子也有光景,甚是戀戀不 釋。   問女兒道:「你一向供看他,何如?」芳卿道:「想為館谷少,一個學生不 住他身子。」謝度城見仲含意堅,只得聽他,道:   「先生若可脫身,還到舍下來終其事。」仲含唯唯。   到家,母親甚是驚訝,道:「你莫不有甚不老成處,做出事回來?」仲含道: 「並沒甚事,只為家中母親獨居,甚是懸念,故此回來。」母親道:「固是你好 意,但你處館,身去口去,如今反要吃自己的了。」   過幾時,謝度城著人送束修,且請赴館。仲含只在附近僧寺讀書。次年聞得 謝老女隨人逃走,不知去向,後又聞得謝老檢女兒箱中,見有情書一紙,卻是在 他家伴讀的薄喻義。   謝度城執此告官,此時薄喻義已逃去,家中只一母親,拖出來見了幾次官, 追不出,只得出牌廣捕。陸仲含聽了,歎息道:「若是我當日有些苟且,若有一 二字腳,今日也不得辨白了。」   荏苒三年,恰當大比。陸仲含遺才進場,到揭曉之夕,他母親忽然夢見仲含 之父道:「且喜孩兒得中了,他應該下科中式,因有陰德,改在今科,還得聯捷。」 母親覺來,門前報的已是來了。此時仲含尚在金陵,隨例飲宴參謁,耽延月余。 這些同年也有在新院耍,也有舊院耍,也有挾了妓女桃葉渡、燕子磯游船的,也 有乘了轎在雨花台、牛首山各處觀玩的,他卻無事靜坐,蕭然一室,不改寒儒舊 態。這些同年都笑他。事畢,到家謁母親、親友,也去拜謝度城。度城出來相見, 道及:「小兒得先生開導,漸已能文,只是擇人不慎,誤延輕薄,遂成家門之丑。 若當日先生在此,當不至此。」十分悽愴。   仲含在家中,母親道及得夢事,仲含道:「我寒儒有甚陰德及人?」十月, 啟行北上,謝老父子也來相送。   一路無辭。抵京,與吳縣舉人陸完、太倉舉人姜昂同在東江米巷作寓。兩個 扯了陸仲含到前門朝窩內玩耍,仲含道:   「素性怕到花叢。」兩個笑了笑,道:「如今你才離家一月,還可奈哩!」 也不強他。兩個東撞西撞,撞到一家梁家,先是鴇兒見客,道:「紅兒有客!」 只見一個妓者出來,年紀約有十七、八歲,生得豐膩,一口北音。陪吃了茶,問 了鄉貫姓字。   須臾,一個妓女送客出來,約有二十模樣,生得眉目疏秀,舉止輕盈。姜舉 人問紅兒道:「這是何人?」紅兒道:「是我姐姐慧哥,他曉得一口你們蘇州鄉 譚,琴棋詩寫,無件不通。」正說時,慧兒送客已回,向前萬福。紅兒道:「這 一位太倉姜相公,這位吳縣陸相公,都是來會試的。」慧兒道:「在那廂下?」   姜舉人道:「就在東江米巷。」慧兒道:「兩位相公俱在姑蘇,崑山有一位 陸仲含,與陸相公不是同宗麼?」姜舉人道:「近來,同宗。」陸舉人道:「他 與我們同來會試,同寓。慧哥可與有交麼?」慧哥覺得容貌慘然,道:「曾見來。」 姜舉人道:   「這等,我停會契他同來。」姜舉人叫小廝取一兩銀子與他治酒,兩個回到 下處,尋陸仲含時,拜客不在。等了一會來人,姜舉人便道:「陸仲含,好個素 性懶入花叢,卻日日假拜客名頭去打獨坐!」陸仲含道:「並不曾打甚獨坐。」 陸舉人道:   「梁家慧哥托我致意。」仲含道:「並不曾曉得甚梁家慧哥。」姜舉人道: 「他卻曉得你崑山陸仲含。」仲含道:「這是怪事。」姜舉人道:「何怪之有? 離家久,旅邸蕭條,便適與一適興,何訪?」陸仲含道:「這原不妨,實是不曾 到娼家去。」正說間,又是一個同年王舉人來,聽了,把陸仲含肩上拍了拍,道:   「老呆,何妨事?如今同去,若是陸兄果不曾去,姜兄輸一東道請陸兄﹔如 果是舊相與,陸兄輸一個東道請姜兄,何如?」   姜舉人連道:「使得,使得!」陸仲含道:「這一定你們要激我到娼家去了, 我不去。」姜舉人便拍手道:「辭餒了。」只見王舉人在背後把陸仲含推著道: 「去,去!飲酒宿娼,提學也管不著。就是不去的,也不曾見賞德行,今日便帶 契我吹一個木屑罷!」三個人簇著便走。   走到梁家,紅兒出來相迎,不見慧哥。王舉人道:「慧哥呢?」紅兒便叫: 「請慧哥!姜相公眾位在這裡!」去了一會,道:「身子不快,不來。」蓋因觸 起陸仲含事,不覺淒惻,況又有些慚愧,不肯出來。姜舉人道:「這樣病得快? 定要接來!」   王舉人道:「我們今日東道都在他一見上,這決要出來的。」姜舉人道:「若 不是陸相公分上,就要撏毛了!」逼了一會,只得出來,與王舉人、陸仲含相見 了。陸仲含與他彼此相視,陸仲含也覺有些面善,慧兒卻滿面痛紅,低頭不語。 姜舉人道:   「賊、賊、賊!」一個眼色丟大家,都不做聲了。王舉人道:   「兩個不相識,這東道要姜兄做。」姜舉人道:「東道我已做在此了,實是 適才原問陸仲含。」須臾酒到,姜舉人道:「慧娘,你早間道曾見陸仲含,果是 何處見來?」只見慧哥兩淚交零,哽咽不勝,正是:   一身飄泊似游絲,未語情份淚兩垂。   今日相逢白司馬,重抱琵琶訴昔時。   向著陸仲含道:「陸相公,你曾在馬鞍山下謝家處館來麼?」陸仲含道:「果 曾處來。」慧兒不覺失聲哭道:「妾即謝度城之女芳卿也。記當日曾以詩投君, 君不顧﹔復乘夜奔君,君不納。且委曲訓諭,妾不能用。未幾,君辭館去,繼之 者為洪先生,契一伴讀薄生來。妾見其年少,亦以挑君者挑之,不意其欣然與妾 相好。夜去明來,垂三月而妾已成孕矣。懼老父見憂,商之薄生墮胎計,不意薄 生愚妾以逃,駭妾謂予弟聞之予父,將以毒藥殺予,不逃難免。因令予盡契予妝 奩,並竊父銀十余許兩,逃之吳江伊表兄於家。不意於利其有,偽被盜,盡竊予 衣裝,薄生方疑而蹤跡之,予遽蹴鄰人欲以拐帶執薄生。予駭,謂所竊銀尚在枕 中,可以少資饘粥,遂走金陵。生傭書以活,予寄居斗室。鄰有少惡,時窺予, 生每以此疑,始之詬罵,繼以捶楚,曰:『爾故態復萌耶?』雖力辨之,不我聽。 尋以貧極,暗商之媒,賣予娼家,詭曰偕予往揚投母舅。人甫入舟,生遽契銀去, 予竟落此,倚門獻笑,何以為情於君,昔日之言俱驗。使予當日早從君言,嫁一 村莊癡漢,可為有父兄、夫妻之樂,豈至飄泊東西,辱親虧體?   老父弱弟相見何期?即此微驅淪異地。」言罷,淚如雨注。   四人亦為悒怏。姜舉人道:「陸兄,此人誠亦可憐,兄試宿此,以完宿緣。」 陸仲含道:「不可,我不亂之於始,豈可亂之於終?」陸舉人道:「昔東人之女, 今陌上之桑,何礙?」   陸仲含俯首道:「於心終不安。」亦躊躇,殊有不能釋然光景。   芳卿又對陸仲含道:「妾當日未辱之身,尚未能當君子,況今日既垢之後敢 污君子?但欲知別來鄉園景色,願秉達旦之燭,得盡未罄,斷不敢有邪想也。」 眾共贊成。陸仲含道:「今日姜兄有紅哥作伴,陸兄、王兄無偶,可共我三人清 譚。」   酒闌,姜舉人自擁紅兒同宿,二陸與王舉人俱集芳卿房中。芳卿因叩其父與 弟,仲含道:「我上京時,令尊與弟俱來相送。令尊其健,令弟亦能文。」芳卿 因開篋出詩數首,曰:   「妾之愧悔,不在今日,但恨脫身無計。」三人因讀其自艾詩,有曰:   月滿空廓恰夜時,書窗清話盡堪思。   無端不作韋弦佩,飄泊東西無定期。   又客窗風雨只生愁,一落青樓更可羞。   惆悵押衙誰個是,白雲重見故園秋。   憶父白髮蕭森入夢新,別時色哭儼然真。   何緣得以當壚女,重向臨笻謁老親。   憶弟喁喁笑語一燈前,玉樹瓊葩各自妍。   塞北江南難再合,怕看雁陣入寒煙。   王舉人道:「觀子之詩,怨悔已極,倒思親想弟,令人憐憫。但只恐脫得身 去,又悔不若青樓快樂。」芳卿道:「憶昔吳江逃時,備極驚怖﹔金陵流寓,受 盡饑寒。今入風塵,腼顏與賈商為伍,遭他輕侮,所不忍言。略有厭薄,假母又 鞭策相逼,真進退不得自決。惟恨脫之不早,怎還有戀他之意?」   此時夜已三鼓,王、陸兩人已被酒,陸伏幾而臥,王倚於椅上,亦鼾聲如雷。 惟陸仲含自斟苦茗,時飲時停,與芳卿相向而坐。芳卿因蹙膝至仲含道:「妾有 一言相懇,亦必難望之事。妾之落此,心甚厭苦,每求自脫,故常得人私贈,都 密緘藏,約五十金。原欲遘有俠氣或致誠人,托之離此陷井。但當日薄生所得只 五十金,電子從中尚有所費,恐五十金尚不足。君能為我,使得返故園,生死啣 結。」仲含道:「僕亦有此意,但以罄行囊不過五十金,恐不足了事。芳卿若有 此,僕不難任之。」仲含因與圍棋達曙。   早歸,命僕人把一拜匣,內藏包頭並線縧及梳掠送芳卿。   芳卿遂將所蓄銀密封放匣中,且與僕人一百錢,令與仲含,勿令人見。陸仲 含使央姜、陸兩人與龜子說,要為芳卿贖身,那龜子道:「我為他費銀三百多兩, 到我家不上一年,怎容他贖?」   王舉人知道,也來為他說,自八十兩講到一百兩,只是不肯。   陸仲含意思要贖他,向同年親故中又借銀百兩湊與他,龜子還作腔,虧得姜 舉人發惡道:「這奴才!他是崑山謝家女子,被鄰人薄喻義誆騙出來,你買良為 娼,他現告操江廣捕,如今先送他在鋪裡,明日我們四個與城上講,著他要薄喻 義,問他一個本等充軍!」王、陸二人在中兜收,只一百六十兩贖了。   眾同年都來與他作慶,他卻於寓中另出一小房,與他居住,僱一個婆子伏侍, 自己並不近他。陸舉人道:「陸兄,既來之,則安之,豈有冷落他在這邊之理?」 仲含道:「陸兄,當日此女奔我時,也願為我妾,我道父執之女,豈可辱之為妾, 所以拒絕。若今日納之,是負初心了。但謝翁待我厚,此女於我鍾情,今日又有 悔過之意,豈可使之淪落風塵?正欲乘便寄書,令其父取回耳。」姜舉人聽了暗 笑道:「強辭,且看後來。」陸舉人與他同寓,果然見他一無苟且。   將及月余,各處朝覲官來。忽然一日,有個江山縣典史來賀陸仲含,且送卷 子錢。仲含去答拜,卻是同鄉人,曾於謝老家會酒,姓楊名春,是謝老之舅,芳 卿母舅。說話之間,仲含道:「令甥女在此,老先生知道麼?」楊典史道:「不 知。」   仲含道:「已失身娼家,學生助他贖身,見在敝旅。」楊典史道:「學生來 時,曾見家姐夫。他為此女又思又惱,已致成病。   老先生如此救他,不惟出甥女於風塵,抑且救謝度城於垂死,感謝不盡!」 仲含道:「這何足謝。但是目下要寫書達他令尊,教他來接去,未得其便。如今 老先生與他是甥舅,不若帶回去,使他父子相逢。」楊典史道:「以學生言之, 甥女已落娼家,得先生捐金贖他,不若學生作主,送老先生為妾,如今一中舉, 娶妾常事。」仲含道:「豈有此理!即刻就送來。」回寓,對芳卿說了,叫了一 乘轎,連他箱籠,一一都交與楊典史。又將芳卿所與贖身五十金也原封不動交還。 芳卿道:「前日先生為我費銀一百六十余金,尚未足償,先生且收此,待賤妾回 家補足。」仲含道:「前銀不必償還,此聊為卿歸途用費。」芳卿謝了再三,別 去。   這番姜、陸兩人與各同年都贊他不為色慾動心,又知他前日這段陰德。未幾, 聯捷,殿在二甲,做了兵部部屬。告假省親,一到家中,此時謝鵬已進學,芳卿 已嫁與一附近農家,父子三人來拜謝,將田產寫契一百六十兩,送還他贖身之銀。 陸仲含道:「當日取贖,初無求償之意。」畢竟不收。芳卿因設一生位在家,祝 他功名顯大。後轉職方郎,嘗阻征安南之師,止內監李良請乞。與內閣庸輔劉吉 相忤,轉參政。也都是年少時持守定了。若使他當時少有苟且,也竟如薄生客死 異地,貽害老親,還可望功名顯大麼?正是:   煦煦難斷是柔情,須把貞心暗裡盟。   明有人非幽鬼責,可教旦夕昧平生。 第十一卷 宋小官團圓破氈笠

  不是姻緣莫強求,姻緣前定不須憂﹔   任從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穩渡舟。   話說正德年間,蘇州府崑山縣大街,有一居民,姓宋名敦,原是宦家之後。 渾家盧氏,夫妻二口,不做生理,靠著祖遺田地,見成收些租課為活。年過四十, 並不曾生得一男半女。宋敦一日對渾家說:「自古道:『養兒待老,積穀防饑。』 你我年過四旬,尚無子嗣。光陰似箭,眨眼頭白。百年之事,靠著何人?」說罷, 不覺淚下。盧氏道:「宋門積祖善良,未曾作惡造業﹔況你又是單傳,老天決不 絕你祖宗之嗣。招子也有早晚,若是不該招時,便晃養得長成,半路上也拋撇了, 勞而無功,枉添許多悲泣。」宋敦點頭道:「是。」方才拭淚未乾,只聽得坐啟 中有人咳嗽,叫喚道:「玉峰在家麼?」原來蘇州風俗,不論大家小家,都有個 外號,彼此相稱。玉峰就是宋敦的外號。宋敦側耳而聽,叫喚第二句,便認得聲 音,是劉順泉。那劉順泉又名有才,積祖駕一隻大船,攬載客貨,往各省交卸。 趁得好些水腳銀兩,一個十全的家業,團團都做在船上。就是這只船本,也值幾 百金,渾身是香楠木打造的。   江南一水之地,多有這行生理。那劉有才是宋敦最契之友,聽得是他聲音, 連忙趨出坐啟,彼此不須作揖,拱手相見,分坐看茶,自不必說。宋敦道﹔「順 泉今日如何得暇?」劉有才道:「特來與玉峰借件東西。」宋敦笑道:「寶舟缺 什麼東西,到與寒家相借?」劉有才道:「別的東西不來乾瀆,只這件,是宅上 有餘的,故此敢來啟口。」宋敦道:「果是寒家所有,決不相吝。」劉有才不慌 不忙,說出這件東西。正是:   背後並非擎詔,當前不是圍胸,鵝黃細布密針縫,淨手將來供奉。還願曾裝 冥鈔,祈神並襯威容,名山古剎幾相從,染下爐香浮動。   原來宋敦夫妻二口,因難於得子,各處燒香祈嗣,做成黃布袱、黃布袋,裝 裹佛馬楮錢之類。燒過香後,懸掛於家中佛堂之內,甚是志誠。劉有才長於宋敦 五年,四十六歲了。   阿媽徐氏亦無子息。聞得徽州有鹽商求嗣,新建陳州恰好有個方便,要駕船 往楓橋接客,意欲進一炷香,卻不曾做得布袱布袋,特與宋家告借。其時說出緣 故,宋敦沉思不語。劉有才道:「玉峰莫非有吝借之心麼?若污壞時,一個就賠 兩個。」   宋敦道:「豈有此理!只是一件,既然娘娘廟靈星,小子亦欲附舟一往。只 不知幾時去?」劉有才道:「即刻便行。」宋敦道:   「布袱布袋,拙荊另有一副,共是兩副,盡要分用。」劉有才道:「如此甚 好。」宋敦入內,與渾家說知,欲往郡城燒香之事。劉氏也歡喜。宋敦於佛堂掛 壁上取下兩副布袱布袋,留下一副自用,將一副借與劉有才。劉有才道:「小子 先往舟中伺候,玉峰可快來。船在北門大阪橋下,不嫌怠慢時,吃些見成素飯, 不消帶來。」宋敦應允。當下忙忙的辦下些香燭紙馬阡張定段,打疊包裹,穿了 一件新聯就的潔白湖綢道袍,趕出北門下船。趁著順風,不夠半日,七十里之程, 等閒到了。   舟泊楓橋,當晚無話。有詩為證:   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   次日起個黑早,左船中洗盥罷,吃了些素食,淨了口手,一對兒黃布袱馱了 冥財,黃布袋安插紙馬文疏,掛於項上,步到陳州娘娘殿前,剛剛天曉。廟門雖 開,殿門還關著。二人在兩廊游繞,觀看了一遍,果然造得齊整。正在贊歎,呀 的一聲,殿門開了,就有廟祝出來迎接進殿。其時香客未到,燭架尚虛,廟祝放 下琉璃燈來,取火點燭,討文疏替他通陳禱告。二人焚香禮拜已畢,各將幾十文 錢,酬謝了廟祝,化紙出門。劉有才再要邀宋敦到船,宋敦不肯。當下劉有才將 布袱布袋交還宋敦,各各稱謝而別。劉有才自往楓橋接客去了。   宋敦看天色尚早,要往婁門趁船回家。剛欲移步,聽得牆下呻吟之聲。近前 看時,卻是矮矮一個蘆席棚,搭在廟垣之側,中間臥著個有病的老和尚,懨懨欲 死,呼之不應,問之不答。   宋敦心中不忍,停眸而看。旁邊一人走來說道:「客人,你只管看他則甚? 要便做個好事了去。」宋敦道:「如何做個好事?」   那人道:「此僧是陝西來的,七十八歲了,他說一生不曾開葷。   每日只誦《金剛經》。三年前在此募化建庵,沒有施主。搭這個蘆席棚兒住 下,誦經不輟。這裡有個素飯店,每日只上午一餐,過午就不用了。也有人可憐 他,施他些錢米,他就把來還了店上的飯錢,不留一文。近日得了這病,有半個 月不用飲食了。兩日前還開口說得話,我們問他:『如此受苦,何不早去罷』他 說:『因緣未到,還等兩日。』今早連話也不出了,早晚待死。客人若可憐他時, 買一口薄薄棺材,焚化了他,便是做好事。他說『因緣未到』,或者這因緣就在 客人身上。」宋敦想道:「我今日為求嗣而來,做一件好事回去,也得神天知道。」 便問道:「此處有棺材店麼?」那人道:「出巷陳三郎家就是。」宋敦道:「煩 足下同往一看。」那人引路到陳家來。陳三郎正在店中支分■匠鋸木。那人道: 「三郎,我引個主顧作成你。」三郎道:「客人若要看壽板,小店有真正婺源加 料雙軿的在裡面。若要見成的,就店中但憑揀擇。」宋敦道:「要見成的。」陳 三郎指著一副道:「這是頭號,足價三兩。」   宋敦未及還價,那人道:「這個客官是買來舍與那蘆席棚內老和尚做好事的, 你也有一半功德,莫要討虛價。」陳三郎道:   「既是做好事的,我也不敢要多,照本錢一兩六錢罷,分毫少不得了。」宋 敦道:「這價錢也是公道了。」想起汗巾角上帶得一塊銀子,約有五六錢重,燒 香剩下,不上一百銅錢,總湊與他,還不夠一半。「我有處了,劉順泉的船在楓 橋不遠。」便對陳三郎道:「價錢依了你,只是還要到一個朋友處借辦,少頃便 來。」陳三郎倒罷了,說道:「任從客便。」那人咈然不樂道:「客人既發了個 好心,卻又做脫身之計。你身邊沒有銀子,來看則甚?……」說猶未了,只見街 上人紛紛而過,多有說這老和尚,可憐半月前還聽得他唸經之聲,今早嗚呼了。 正是:   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   那人道:「客人不聽得說麼?那老和尚已死了,他在地府睜眼等你斷送哩!」 宋敦口雖不語,心下復想道:「我既是看定了這具棺木,倘或往楓橋去,劉順泉 不在船上,終不然呆坐等他回來。況且常言得『價一不擇主』,倘別有個主顧, 添些價錢,這副棺木買去了,我就失信於此僧了。罷罷!」便取出銀子,剛剛一 塊,討等來一稱,叫聲慚愧。原來是塊元寶,看時像少,稱時便多,倒有七錢多 重。先教陳三郎收了,將身上穿的那一件新聯就的潔白湖綢道袍脫下道:「這一 件衣服,價在一兩之外,倘嫌不值,權時相抵,待小子取贖,若用得時,便乞收 算。」陳三郎道:「小店大膽了,莫怪計較。」   將銀子衣服收過了。宋敦又在髻上拔下一根銀簪,約有二錢之重。交與那人 道:「這枝簪,相關煩換張銅錢,以為殯殮雜用。」當下店中看的人都道:「難 得這位做好事的客官,他擔當了大事去。其餘小事,我們地方上也該湊出些錢鈔 相助。」   眾人都湊錢去了。宋敦又復身到蘆席邊,看那老僧,果然化去,不覺雙眼垂 淚,分明如親戚一般,心下好生酸楚,正不知什麼緣故,不忍再看,含淚而行。 到婁門時,航船已開,乃自喚一隻小船,當日回家。渾家見丈夫黑夜回來,身上 不穿道袍,面又帶憂慘之色,只道與人爭競,忙忙的來問。宋敦搖首道:「話長 哩!」一逕走到佛堂中,將兩副布袱布袋掛起,在佛前磕了個頭,進房坐下,討 茶吃了,方才開談,將老和尚之事備細說知。渾家道:「正該如此。」也不嗔怪。 宋敦見渾家賢慧,倒也回愁作喜。是夜夫妻二口睡到五更,宋敦夢見那老和尚登 門拜謝道:「檀越命合無子,壽數亦止於此矣。   因檀越心田慈善,上帝命延壽半紀。老僧與檀越又有一段因緣,願投宅上為 兒,以報蓋棺之德。」盧氏也夢見一個金身羅漢走進房裡,夢中叫喊起來,連丈 夫也驚醒了。各言其夢,似信似疑,嗟歎不已。正是:   種瓜還得瓜,種豆還得豆﹔   勸人行好心,自作還自受。   從此盧氏懷孕,十月滿足,生下一個孩兒。因夢見金身羅漢,小名金郎,官 名就叫宋金。夫妻歡喜,自不必說。此時劉有才也生一女,小名宜春。各各長成, 有人攛掇兩家對親。劉有才倒也心中情願。宋敦卻嫌他船戶出身,不是名門舊族, 口雖不語,心中有不允之意。那宋金方年六歲,宋敦一病不起,嗚呼哀哉了。自 古道:「家中百事興,全靠主人命。」   十個婦人,敵不得一個男子。自從宋敦故後,盧氏掌家,連遭荒歉,又裡中 欺他孤寡,科派戶役,盧氏撐持不定,只得將田房漸次賣了,賃屋而居。初時, 還是詐窮,以後坐吃山崩,不上十年,弄做真窮了。盧氏亦得病而亡。斷送了畢, 宋金只剩得一雙赤手,被房主趕逐出屋,無處投奔。且喜從幼學得一件本事,會 寫會算。偶然本處一個范舉人選了浙江衢州府江山縣知縣,正要尋個寫算的人。 有人將宋金說了,范公就教人引來。見他年紀幼小,又生得齊整,心中甚喜。叩 其所長,果然書通真草,算善歸除。當日就留於書房之中,取一套新衣與他換過, 同桌而食,好生優待。擇了吉日,范知縣與宋金下了官船,同往任所。正是:   鼕鼕畫鼓催征棹,習習和風蕩錦帆。   卻說宋金雖然貧賤,終是舊家子弟出身。今日做范公門館,豈肯卑污苟賤, 與童僕輩和光同塵,受其戲侮。那些管家們欺他年幼,見他做作,愈有不然之意。 自崑山起程,都是水路,到杭州便起旱了。眾人攛掇家主道:「宋金小廝家,在 此寫算服事老爺,還該小心謙遜,他全不知禮。老爺優待他忒過分了,與他同坐 同食﹔舟中還可混帳,到陸路中火歇宿,老爺也要存個體面。小人們商議,不如 教他寫一紙靠身文書,方才妥帖。到衙門時,他也不敢放肆為非。」范舉人是棉 花做的耳朵,就依了眾人言語,喚宋金到艙,要他寫靠身文書。宋金如何肯寫。 逼勒了多時,范公發怒,喝教剝去衣服,喝出船去。眾蒼頭拖拖拽拽,剝的乾乾 淨淨,一領單布衫,趕在岸上,氣得宋金半晌開口不得。只見轎馬紛紛伺候范知 縣起陸。宋金噙著雙淚,只得迴避開去。身邊並無財物,受餓不過,少不得學那 兩個古人:   伍相吹簫於吳門,韓王寄食於漂母。   日間街坊乞食,夜間古廟棲身。還有一件,宋金終是舊家子弟出身,任你十 分落泊,還存三分骨氣,不肯隨那叫街丐戶一流,奴言婢膝,沒廉沒恥。討得來 便吃了,討不過忍餓,有一頓沒一頓。過了幾時,漸漸面黃肌瘦,全無昔日丰神。 正是:   好花遭雨紅俱褪,芳草經霜綠盡凋。   時值暮秋天氣,金風催冷,忽降下一場大雨。宋金食缺衣單,在北新關關王 廟中擔饑受凍,出頭不得。這雨自辰牌直下至午牌方止。宋金將腰帶收緊,挪步 出廟門來,未及數步,劈面遇著一人。宋金睜眼一看,正是父親宋敦的最契之友, 叫做劉有才,號順泉的。宋金無面目「見江東父老」,不敢相認,只得垂眼低頭 而走。那劉有才早已看見,從背後一手挽住,叫道:「你不是宋小官麼?為何如 此模樣?」宋金兩淚交流,叉手告道:「小姪衣衫不齊,不敢為禮了,承老叔垂 問。」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將范知縣無禮之事,告訴了一遍。   劉翁道:「『惻隱之心,人皆有之。』你肯在我船上相幫,管教你飽暖過日。」 宋金便下跪道:「若得老叔收留,便是重生父母。」當下劉翁引著宋金到於河下。 劉翁先上船,對劉嫗說知其事。劉嫗道:「此乃兩得其便,有何不美。」劉翁就 在船頭上招宋小官上船。於自身上脫下舊布道袍,教他穿了。引他到後艄,見了 媽媽徐氏,女兒宜春在旁,也相見了。宋金走出船頭。劉翁道:「把飯與宋小官 吃。」劉嫗道:「飯便有,只是冷的。」宜春道:「有熱茶在鍋內。」宜春便將 瓦罐子舀了一罐滾熱的茶。劉嫗便在廚櫃內取了些醃菜,和那冷飯,付與宋金道: 「宋小官!船上買賣,比不得家裡,胡亂用些罷!」   宋金接得在手。又見細雨紛紛而下,劉翁叫女兒:「後稍有舊氈笠,取下來 與宋小官戴。」宜春取舊氈笠看時,一邊已自綻開。宜春手快,就盤髻上拔下針 線將綻處縫了,丟在船篷之上,叫道:「拿氈笠去戴。」宋金戴了破氈笠,吃了 茶淘冷飯。   劉翁教他收拾船上傢伙,掃抹船隻,自往岸上接客,至晚方回,一夜無話。 次日,劉翁起身,見宋金在船頭上閒坐,心中暗想:「初來之人,莫慣了他。」 便吆喝道:「個兒郎吃我家飯,穿我家衣,閒時搓些繩,打些索,也有用處,如 何空坐?」   宋金連忙答應道:「但憑驅使,不敢有違。」劉翁便取一束麻皮,付與宋金, 教他打索子。正是:   在他矮簷下,怎敢不低頭。   宋金自此朝夕小心,辛勤做活,並不偷懶。兼之寫算精通,凡客貨在船,都 是他記帳,出入分毫不爽,別船上交易,也多有央他去拿算盤,登帳簿,客人無 不敬而愛之,都誇道好個宋小官,少年伶俐。劉翁劉嫗見他小心得用,另眼相待, 好衣好食的管顧他。在客人面前,認為表姪。宋金亦自以為得所,心安體適,貌 日豐腴。凡船戶中無不欣羨。光陰似箭,不覺二年有餘。劉翁一日暗想:「自家 年紀漸老,只有一女,要求個賢婿以靠終身,似宋小官一般,倒也十全之美,但 不知媽媽心下如何?」是夜與媽媽飲酒半醺,女兒宜春在旁,劉翁指著女兒對媽 媽道:「宜春年紀長成,未有終身之托,奈何?」   劉嫗道:「這是你我靠老的一樁大事,你如何不上緊?」劉翁道:「我也日 常在念,只是難得個十分如意的。像我船上宋小官恁般本事人才,千中選一,也 就不能夠了。」劉嫗道:「何不就許了宋小官?」劉翁假意:「媽媽說那裡話! 他無家無倚,靠著我船上吃飯。手無分文,怎好把女兒許他?」劉嫗道:   「宋小官是宦家之後,況系故人之子。當初他老子存時,也曾有人議過親來, 你如何忘了?今日雖然薄,看他一表人材,又會寫,又會算,招得這般女婿,須 不辱了門面。我兩口兒老來也得所靠。」劉翁道:「媽媽,你主意已定否?」劉 嫗道:   「有什麼不定?」劉翁道:「此甚好。」原來劉有才平昔是個怕婆的,久已 看上了宋金,只愁媽媽不肯。今見媽媽慨然,十分歡喜。當下便喚宋金,對著媽 媽面許了他這頭親事。宋金初時也謙遜不當,見劉翁夫妻一團美意,不要他費一 分錢鈔,只索順從劉翁。往陰陽生家選擇周堂吉日,回覆了媽媽,將船駕回崑山。 先與宋小官上頭,做一套綢絹衣服與他穿了,渾身新衣、新帽、新鞋、新襪,妝 扮得宋金一發標緻。   雖無子建才八斗,勝似潘安貌十分。   劉嫗也替女兒備辦些衣飾之類。吉日已到,請下兩家親戚,大設喜筵,將宋 金贅入船上為婿。次日,諸親作賀,一連吃了三日喜酒。宋金成親之後,夫妻恩 愛,自不必說。從此船上生理,日興一日。   光陰似箭,不覺過了一年零兩個月。宜春懷孕日滿,產下一女。夫妻愛惜如 金,輪流懷抱。期歲方過,此女害了痘瘡,醫藥不效,十二朝身死。宋金痛念愛 女,哭泣過哀,七情所傷,遂得了個癆瘵之疾。朝涼暮熱,飲食漸減,看看骨露 肉消,行遲走慢。劉翁劉嫗初時還指望他病好,替他迎醫問卜。延至一年之外, 病勢有加無減,三分人,七分鬼,寫也寫不動,算也算不動。倒做了眼中之釘, 巴不得他死了乾淨﹔卻又不死。兩個老人家懊悔不迭,互相抱怨起來。當初只指 望半子靠老,如今看這貨色,不死不活,分明一條爛死蛇纏在身上,擺脫不下。 把個花枝般女兒,誤了終身,怎生是了?為今之計,如何生個計較,送開了那冤 家,等女兒另招個佳婿,方才稱心。兩口商量了多時,定下個計策,連女兒都瞞 過了。只說有客貨在於江西,移船入載。行至池州五溪地方,到一個荒僻的所在, 但見孤山寂寂,遠水滔滔,野岸荒崖,絕無人跡。是日小小逆風,劉公故意把舵 使歪,船便向沙岸擱住,卻教宋金下水推舟。宋金手遲腳慢,劉公就罵道:「癆 病鬼!沒氣力使船時,岸上野柴也砍些來燒燒,省得錢買。」宋金自覺惶愧,取 了砟刀,掙扎到岸上砍柴去了。   劉公乘其未回,把舵用力撐動,撥轉船頭,掛起滿風帆,順流而下。   不愁骨肉遭顛沛,且喜冤家離眼睛。   且說宋金上岸打柴,行到茂林深處,樹木雖多,那有氣力去砍伐,只得拾些 兒殘柴,割些敗棘,抽取枯藤,束做兩大捆,卻又沒有氣力背負得去。心生一計, 再取一條枯藤,將兩捆野柴穿做一捆,露出長長的藤頭,用手挽之而行,如牧童 牽牛之勢。行了一時,想起忘了砟刀在地,又復身轉去,取了砟刀,也插入柴捆 之內,緩緩的拖下岸來,到於泊舟之處,已不見了船。但見江煙沙島,一望無際。 宋金沿江而上,且行且看,並無蹤影,看看紅日西沉,情知為丈人所棄。上天無 路,入地無門,不覺痛切於心,放聲大哭。哭得氣咽喉乾,悶絕於地,半晌方蘇。 忽見岸上一老僧,正不知從何而來,將拄杖卓地,問道:「檀越伴侶何在?此非 駐足之地也!」宋金忙起身作禮,口稱姓名:「被丈人劉翁脫賺,如今孤苦無歸, 求老師父提挈,救取微命。」老僧道:「貧僧茅庵不遠,且同往暫住一宵,來日 再做道理。」宋金感謝不已,隨著老僧而行。   約莫裡許,果見茅庵一所。老僧敲石取火,煮些粥湯,把與宋金吃了。方才 問道:「令岳與檀越有何仇隙?願問其詳。」宋金將入贅船上,及得病之由,備 細告訴了一遍。老僧道:「老檀越懷恨令岳乎?」宋金道:「當初求乞之時,蒙 彼收養婚配,今日病危見棄,乃小生命薄所致,豈敢懷恨他人?」老僧道:   「聽子所言,真忠厚之士也。尊恙乃七情所傷,非藥餌可治。   惟清心調攝可以愈之。平日間曾奉佛法誦經否?」宋金道:   「不曾。」老僧於袖中取出一卷相贈,道:「此乃《金剛般若經》,我佛心 印。貧僧今教授檀越,若日誦一遍,可以息諸妄念,卻病延年,有無窮利益。」 宋金原是陳州娘娘廟前老和尚轉世來的,前生專誦此經,今日口傳心受,一遍便 能熟誦,此乃是前因不斷。宋金和老僧打坐,閉眼誦經,將次天明,不覺睡去。 及至醒來,身坐荒草坡間,並不見老僧及茅庵在那裡,《金剛經》卻在懷中,開 卷能誦。宋金心下好生詫異,遂取池水淨口,將經朗誦一遍。覺萬慮消釋,病體 頓然健旺。方知聖僧顯化相救,亦是夙因所致也。宋金向空叩頭,感謝龍天保佑。 然雖如此,此身如大海浮萍,沒有著落,信步行去,早覺腹中饑餒。望見前山林 木之內,隱隱似有人家,不免再溫舊稿,向前乞食。只因這一番,有分教宋小官 凶中化吉,難過福來。正是:   路逢盡處還開逕,水到窮時再發源。   宋金走到前山一看,並無人煙,但見槍刀戈戟,遍插林間。宋金心疑不決, 放膽前去,見一所敗落土地廟,廟中有大箱八隻,封鎖甚固,上用松茅遮蓋。宋 金暗想:「此必大盜所藏,佈置槍刀,乃惑人之計。來歷雖則不明,取之無礙。」   心生一計,乃折取松枝插地,記其路徑,一步步走出林來,直至江岸。也是 宋金時亨運泰。恰好有一隻大船,因逆浪衝壞了舵,泊於岸下修舵。宋金假作慌 張之狀,向船上人說道:   「我陝西錢金也,隨吾叔父走湖廣為商,道經於此,為強賊所劫。叔父被殺, 我只說是跟隨的小郎,久病乞哀,暫容殘喘。   賊乃遣伙內一人,與我同住土地廟中,看守貨物,他又往別處行劫去了。天 幸同伙之人,昨夜被毒蛇咬死,我得脫身在此。幸方便載我去。」舟人聞言,不 甚信。宋金又道:「見有八巨箱在廟內,皆我家財物。廟去此不遠,多央幾位上 岸,抬歸舟中,願以一箱為謝,必須速往。萬一賊徒回轉,不惟無及於事,且有 禍患。」眾人都是千里求財的,聞說有八箱貨物。   一個個欣然願往。當時聚起十六籌後生,準備八副繩索槓棒,隨宋金往土地 廟來。果見巨箱八隻,其箱甚重。每二人抬一箱,恰好八槓。宋金將林子內槍刀 收起藏於深草之內,八個箱子都下了船,舵已修好了。舟人問宋金道:「老客今 欲何往?」   宋金道:「我且往南京省親。」舟人道:「我的船正要往瓜州,卻喜又是順 便。」當下開船,約行五十余裡方歇。眾人奉承陝西客有錢,倒湊出銀子,買酒 買肉,與他壓驚稱賀。次日西風大起,掛起帆來,不幾日,到了瓜州停泊。那瓜 州到南京只隔十來裡江面。宋金另喚了一隻渡船,將箱籠只揀重的抬下七個,把 一個箱子送與舟中眾人以踐其言。眾人自去開箱分用,不在話下。宋金渡到龍江 關口,尋了店主人家住下,喚鐵匠對了匙鑰。打開箱看時,其中充牣,都是金玉 珍寶之類。   原來這伙強盜積之有年,不是取之一家,獲之一時的。宋金先把一箱所蓄, 鬻之於市,已得數千金。恐主人生疑,遷寓於城內,買家奴伏侍,身穿羅綺,食 用膏粱。余六箱,只揀精華之物留下,其他都變賣,不下數萬金。就於南京儀鳳 門內買下一所大宅,改造廳堂園亭,制辦日用傢伙,極其華整。   門前開張典鋪,又置買田莊數處,家僮數十房,出色管事者千人。又畜美童 四人,隨身答應。滿京城都稱他為錢員外,出乘輿馬,入押金資。自古道:「居 移氣,養移體。」宋金今日財發身發,肌膚充悅,容採光澤,絕無向來枯瘠之容, 寒酸之氣。正是:   人逢運至精神爽,月到秋來光彩新。   話分兩頭。且說劉有才那日哄了女婿上岸,撥轉船頭,順風而下,瞬息之間, 已行百里。老夫婦兩口暗暗歡喜。宜春女兒猶然不知,只道丈夫還在船上,煎好 了湯藥,叫他吃時,連呼不應,還道睡著在船頭,自要去喚他,卻被母親劈手奪 過藥甌,向江中一潑,罵道:「癆病鬼在那裡?你還要想他!」   宜春道:「真個在那裡?」母親道:「你爹見他病害得不好,恐沾染他人, 方才哄他上岸打柴,逕自轉船來了。」宜春一把扯住母親,哭天哭地叫道:「還 我宋郎來。」劉公聽得艄內啼哭,走來勸道:「我兒,聽我一言,婦道家嫁人不 著,一世之苦。   那害癆的死在早晚,左右要拆散的,不是你姻緣了,倒不如早些開交乾淨, 免致耽誤你青春。待做爹的另揀個好郎君,完你終身,休想他罷!」宜春道:「爹 做的是什麼事!都是不仁不義,傷天理的勾當。宋郎這頭親事,原是二親主張﹔ 既做了夫妻,同生同死,豈可翻悔?就是他病勢必死,亦當待其善終,何忍棄之 於無人之地?宋郎今日為奴而死,奴決不獨生。爹若可憐見孩兒,快船上水,尋 取宋郎回來,免被旁人譏謗。」劉公道:「那害癆的不見了船,定然轉往別處村 坊乞食去了,尋之何益?況且下水順風,相去已百里之遥,一動不如一靜,勸你 息了心罷!」宜春見父親不允,放聲大哭,走出船舷,就要跳水。喜得劉媽手快, 一把拖住。宜春以死自誓,哀哭不已。兩個老人家不道女兒執性如此,無可奈何, 准准的看守了一夜。次早只得依順他,開船上水。風水俱逆,弄了一日,不夠一 半之路。這一夜啼啼哭哭又不得安穩。第三日申牌時分,方到得先前擱船之處。 宜春親自上岸尋取丈夫,只見沙灘上亂柴二捆,砟刀一把,認得是船上的刀。眼 見得這捆柴,是宋郎馱來的,物在人亡,愈加疼痛,不肯心死,定要往前尋覓, 父親只索跟隨同去。走了多時,但見樹黑山深,杳無人跡。劉公勸他回船,又啼 哭了一夜。第四日黑早,再教父親一同上岸尋覓,都是曠野之地,更無影響。只 得哭下船來,想道:「如此荒郊,教丈夫何處乞食?況久病之人,行走不動,他 把柴刀拋棄沙崖,一定是赴水自盡了。」哭了一場,望著江心又跳,早被劉公攔 住。宜春道:「爹媽養得奴的身,養不得奴的心。孩兒左右是要死的,不如放奴 早死,以見宋郎之面。」兩個老人家見女兒十分痛苦,甚不過意。叫道:   「我兒,是你爹媽不是了,一時失於計較,乾出這事。差之在前,懊悔沒用 了。你可憐我年老之人,只生得你一人,你若死時,我兩口兒性命也都難保。願 我兒恕了爹媽之罪,寬心度日,待做爹的寫一招子,於沿江市鎮各處黏貼。倘若 宋郎不死,見我招帖,定可相逢。若過了三個月無言,憑你做好事,追薦丈夫。 做爹的替你用錢,並不吝惜。」宜春方才收淚謝道:「若得如此,孩兒死也瞑目。」 劉公即時寫個尋婿的招帖,黏於沿江市鎮牆壁觸眼之處。過了三個月,絕無音耗。 宜春道:「我丈夫果然死了。」即忙制備頭梳麻衣,穿著一身重孝,設了靈位祭 奠,請九個和尚,做了三晝夜功德。自將簪珥佈施,為亡夫祈福。劉翁劉嫗愛女 之心無所不至,並不敢一些違拗,鬧了數日方休。兀自朝哭五更,夜哭黃昏。鄰 船聞之,無不感歎。有一班相熟的客人,聞知此事,無不可惜宋小官,可憐劉小 娘者。宜春整整的哭了半年六個月方才住聲。劉公對阿媽道:「女兒這幾日不哭, 心下漸漸冷了,好勸他嫁人,終不然我兩個老人家守著個孤孀女兒,緩急何靠?」   劉嫗道:「阿老見得是。只怕女兒不肯,須是緩緩的偎他。」又過了月余, 其時十二月二十四日,劉翁回船到崑山過年,在親戚家吃醉了酒,乘其酒興來勸 女兒道:「新春將近,除了孝罷!」宜春道:「丈夫是終身之孝,怎樣除得?」 劉翁睜著眼道:   「什麼終身之孝!做爹的許你帶時便帶,不許你帶時,就不容你帶。」劉嫗 見老兒口重,便來收科道:「再等女兒帶過了殘歲,除夜做碗羹飯起了靈,除孝 罷!」宜春見爹媽話不投機,便啼哭起來道:「你兩口兒合計害了我丈夫,又不 容我帶孝,無非要我改嫁他人,我豈肯失節以負宋郎,寧可帶孝而死,決不除孝 而生。」劉翁又待發作,被婆子罵了幾句,劈頸的推向船艙睡了。宜春依先又哭 了一夜。到月盡三十日,除夜,宜春祭奠了丈夫,哭了一會,婆子勸住了。三口 兒同吃夜飯。爹媽見女兒葷酒不聞,心中不樂。便道:「我兒!你孝是不肯除了, 略吃點葷腥,何妨得?少年人不要弄弱了元氣。」宜春道:   「未死之人,苟延殘喘,連這碗素飯也是多吃的,還吃甚葷菜?」   劉嫗道:「既不用葷,吃杯素酒兒,也好解悶。」宜春道:「一滴何曾到九 泉,想著死者,我何忍下咽。」說罷,又哀哀的哭將起來,連素飯也不吃就去睡 了。劉翁夫婦料道女兒志不可奪,從此再不強他。後人有詩贊宜春之節。詩曰:   閨中節烈古今傳,船女何曾閱簡編?   誓死不移金石志,《柏舟》端不愧前賢。   話分兩頭,再說宋金住在南京一年零八個月,把家業掙得十全了,卻教管家 看守門牆,自己帶了三千兩銀子領了四個家人,兩個美童,僱了一隻航船,逕至 崑山來訪劉翁劉嫗。   鄰舍人家說道:「三日前往儀真去了。」宋金將銀兩販了布匹,轉至儀真, 下個有名的主家,上貨了畢。次日,去河口尋著了劉家船隻,遥見渾家在船艄麻 衣素妝,知其守節未嫁,傷感不已。回到下處,向主人王公說道:「河下有一舟 婦,帶孝而甚美,我已訪得是崑山劉順泉之船,此婦即其女也。吾喪偶已將二年, 欲求此女為繼室。」遂於袖中取出白金十兩,奉與王公道:「此薄意權為酒資, 煩老翁執伐。成事之日,更當厚謝。若問財禮,雖千金吾不吝。」王公接銀歡喜, 逕往船上邀劉翁到一酒館,盛設相款,推劉翁於上坐。劉翁大驚道:   「老漢操舟之人,何勞如此厚待?必有緣故。」王公道:「且吃三杯,方敢 啟齒。」劉翁心中愈疑道:「若不說明,必不敢坐。」   王公道:「小店有個陝西錢員外,萬貫家財,喪偶將二載,慕令愛小娘子美 貌,欲求為繼室。願出聘禮千金,物央小子作伐,望勿見拒。」劉翁道:「舟女 得配富室,豈非志願。但吾兒守節甚堅,言及再婚,便欲尋死。此事不敢奉命, 盛意亦不敢領。」便欲起身。王公一手扯住道:「此設亦出錢員外之意,托小子 做個主人,既已費了,不可虛之,事雖不諧,無害也。」劉翁只得坐了。飲酒中 間,王公又說起:「員外相求,出於至誠,望老翁回舟,從容商議。」劉翁被女 兒幾遍投水唬壞了,只是搖頭,略不統口。酒散各別。王公回家,將劉翁之語, 述與員外。宋金方知渾家守志之堅,乃對王公說道:   「姻事不成也罷了,我要僱他的船載貨往上江出脫,難道也不允?」王公道: 「天下船載天下客,不消說,自然從命。」王公即時與劉翁說了僱船之事,劉翁 果然依允。宋金乃吩咐家童,先把鋪陳行李發下船來,貨且留岸上,明日發也未 遲。宋金錦衣貂帽,兩個美童,各穿綠絨直身,手執熏爐如意跟隨。劉翁夫婦認 做陝西錢員外,不復相識。到底夫婦之間,與他人不同。宜春在艄尾窺視,雖不 敢便信是丈夫,暗暗的驚怪道:   「有七八分廝像。」只見那錢員外才上得船,便向船艄說道:   「我腹中饑了,要飯吃,若是冷的,把些熱茶淘來罷。」宜春已自心疑。那 錢員外又吆喝童僕道:「個兒郎吃我家飯,穿我家衣,閒時搓些繩,打些索,也 有用處,不可空坐!」這幾句分明是宋小官初上船時劉翁吩咐的話。宜春聽得, 愈加疑心。   少頃,劉翁親自捧茶奉錢員外,員外道:「你船艄上有一破氈笠,借我用之。」 劉翁愚蠢,全不省事,逕與女兒討那破氈笠。   宜春取氈笠付與父親,口中微吟四句:   氈笠雖然破,經奴手自縫﹔   因思戴笠者,無復舊時容。   錢員外聽艄後吟詩,嘿嘿會意,接笠在手,亦吟四句:   仙凡已換骨,故鄉人不識,雖則錦衣還,難忘舊氈笠。   是夜宜春對翁嫗道:「艙中錢員外,疑即宋郎也。不然何以知吾船有破氈笠。 且面龐相肖,語言可疑,可細叩之。」劉翁大笑道:「癡女子!那宋家癆病鬼, 此時骨肉俱消矣。就使當年未死,亦不過乞食他鄉,安能致此富盛乎?」劉嫗道:   「你當初怪爹娘勸你除孝改嫁,動不動跳水求死,今見客人富貴,便要認他 是丈夫,倘你認他不認,豈不可羞。」宜春滿面羞慚,不敢開口。劉翁便招阿媽 到背處道:「阿媽你休如此說,姻緣之事,莫非無數。前日王店主請我到酒館中 飲酒,說陝西錢員外,願出千多聘禮,求我女兒為繼室。我因女兒執性,不曾統 口。今日難得女兒自家心活,何不將機就機,把他許配錢員外,落得你我下半世 受用。」劉嫗道:「阿老見得是。那錢員外來僱我家船隻,或者其中有意。阿老 明日可往探之。」   劉翁道:「我自有道理。」次早,錢員外起身,梳洗已畢,手持破氈笠於船 頭上翻覆把玩。劉翁啟口而問道:「員外,看這破氈笠則甚?」員外道:「我愛 那縫補處,這行針線,必出自妙手。」劉翁道﹔「此乃小女所縫,有何妙處。前 日王店主傳員外之命,曾有一言,未知真否?」錢員外故意問道:「所傳何言?」 劉翁道:「他說員外喪了孺人,已將二載,未曾繼娶,欲得小女為婚。」員外道: 「老翁願也不願?」劉翁道:「老漢求之不得,但恨小女守節甚堅,誓不再嫁, 所以不敢輕諾。」   員外道:「令婿為何而死?」劉翁道:「小婿不幸得了個癆瘵之疾,其年因 上岸打柴未還,老漢不知,錯開了船,以後曾出招帖尋訪了三個月,並無動靜, 多是投江而死了。」員外道:   「令婿不死,他遇了個異人,病都好了,反獲大財致富,老翁若要會令婿時, 可請令愛出來。」此時宜春側耳而聽,一聞此言,便哭將起來,罵道:「薄倖錢 郎,我為你帶了三年重孝,受了千辛萬苦,今日還不說實話,待怎麼?」宋金也 墮淚道:   「我妻!快來相見!」夫妻二人抱頭大哭。劉翁道:「阿媽,眼見得不是什 麼錢員外了,我與你須索去謝罪。」劉翁劉嫗走進艙來,施禮不迭。宋金道:「丈 人丈母!不須恭敬,只是小婿他日有病痛時,莫再脫嫌。」兩個老人家羞慚滿面。 宜春便除了孝服,交靈位拋向水中。宋金便喚跟隨的童僕來與主母磕頭。翁嫗殺 雞置酒,管待女婿,又當接風,又是慶賀筵席。安席已畢,劉翁敘起女兒自來不 吃葷酒之意,宋金慘然下淚。親自與渾家把盞,勸他開葷,隨對翁嫗道:「據你 們設心脫嫌,欲絕吾命,恩斷義絕,不該相認了。今日勉強吃你這杯酒,都看你 女兒之面。」宜春道:「不因這番脫嫌,你何由發跡?況爹媽日前也有好處,今 後但記恩,莫記怨。」宋金道:「謹依賢妻遵命。我已立家於南京,田園富足, 你老人家可棄了駕舟之業,隨我到彼,同享安樂,豈不美哉!」翁嫗再三稱謝, 是夜無話。次日,王店主聞知此事,登船拜賀,又吃了一日酒。宋金留家童三人 於王店主家發布取帳,自己開船先往南京大宅子,住了三日,同渾家到崑山故鄉 掃墓,追薦亡親。宗族親黨各有厚贈。此時范知縣已罷官在家,聞知宋小官發跡 還鄉,恐怕街坊撞見沒趣,躲向鄉裡,有月余不敢入城。宋金完了故鄉之事,重 回南京,闔家歡喜,安享富貴,不在話下。再說宜春見宋金每早必進佛堂中拜佛 誦經,問其緣故。宋金將老僧所傳《金剛經》卻病延年之事,說了一遍。宜春亦 起信心,要丈夫教會了,夫妻同誦,到老不衰,後享壽各九十余,無疾而終。子 孫為南京世富之家,亦有發科第者。後人評云:   劉老兒為善不終,宋小官因禍得福。   《金剛經》消除災難,破氈笠團圓骨肉。 第十二卷 柳春蔭百磨存氣骨

  詩曰:   世間冤苦是誰深,痛剎天涯孤子心。   勸我解眉偏有淚,向人開口卻無音。   惡言似毒還須受,美色如花不敢侵。   動喜成功仇盡報,芳名留得到而今。   話說貴州貴陽府,有一個小公子,姓柳,名春蔭,年方一十六歲。父親是當 國大臣,忽一日,為奸臣所誣,有旨全家抄斬,家業籍沒入官。報到貴州,貴州 撫按人速差兵圍宅擒斬。這一日,柳春蔭正在城外館中讀書目,有人報知此信, 他嚇得膽魂俱失,不敢少停,忙將館童一件舊青衣罩在身上,急急往萬山中去逃 命,又不認得路徑,只撿無人荒僻處便走。   走了許多野路,天色漸晚,正無安身之處,忽然撞見一個祖上用的舊老家人, 叫做劉恩,一向在外。陡然見了著驚道:   「你是大相公耶,為何這等模樣,獨自到此?」柳春蔭認得是自家人,便大 哭起來。劉恩再三細問,方知是朝廷抄斬緣故。   因說道:「既是這等,哭不得了!為今之計,須要逃命他方才好,恐有人知 覺,其禍不小!」遂領了柳春蔭,到家中悄悄宿了一夜。因商量道:「此處耳目 多,住不得,須逃出境外方有生機。」收拾了些盤纏,次日,領著柳春蔭躲躲藏 藏,直走了兩個多月,方到湖廣地面。主僕二人見無人知覺,才放下了心。喜得 柳春蔭穿戴的巾帽、衣服皆有金珠嵌綴在上,除下來兑換與人,尚足充盤纏之用。   二人在湖廣住了數日,柳春蔭因與劉恩商量道:「柳氏一脈想還未該絕滅, 我此身幸虧你扶持出了虎穴,但父母俱遭大變,家業盡空,我若後來沒個出頭日 子,與父母報仇,倒不如隨父母以死,也完了一樁罪案!今既倖存,須得一個好 地方發憤讀書,異日成名,洗冤削恨,方不負男兒志氣。」劉恩道:「大相公年 又輕,資性又高,心堅志牢,何患不成!但此湖廣衝要地方,非讀書之處,必須 另尋一個去處方好。」柳春蔭道:「我聞得浙中稱人文淵藪,又兼西湖名勝,秀 甲天下,若讀書其中,必有妙處,但路遠,恐未易到。」劉恩道:「任他遠,未 必在天上?」主僕二人算計定了,遂搭了一隻船,竟往浙中而來。又走了月余, 方到了杭州,就在西湖上租了一個幽僻寓處住下,終日瀏覽那西湖六橋之勝,讀 書倒甚快活,只可恨資斧不繼,漸覺有飲食之憂,未免要攪亂心曲。   一夜,月明如水,柳春蔭閉門苦讀,讀到得意忘情之時,不覺高吟朗讀,恍 如孤鶴之唳長空。忽想道:「柴米欠缺,隻身無涯,無個親密好友。」又不禁長 吁短歎、吐氣如雲。忽想道:「父母遭刑,宗祀莫保!」又不禁放聲大哭,淚如 雨下。哭而又讀,讀而又哭,哭讀無歇,因驚動門外一位高賢。你道這位高賢是 誰?卻是紹興府會稽縣的商尚書。這商尚書是紹興有名的宦族人家,族中冠蓋如 雲,讀書子弟成對成行。這商尚書因起官進京,打從湖上過,為愛湖上風景,就 留連了半月。這夜見月明如晝,兩堤上山色湖光十分可愛,因住船斷橋,帶了兩 個家人,沿著長堤一帶步月賞玩。忽步到柳春蔭的門前,聽見裡面朗朗讀書,甚 是可愛,便立住腳細聽。聽他讀了一回,又放聲痛哭,哭的淒淒切切,令人心傷。 哭了又讀,讀了又哭。商尚書聽了半晌,心下驚訝道:「我聽此人如此哭,又如 此讀,其人決非尋常!胸中定有大冤大苦之事。」   因吩咐家人道:「你可輕輕敲開門,問是何人讀書,我要見他一面。」家人 領命,忙將門敲響。原來劉恩服侍柳春蔭讀書,一刻不離,任柳春蔭讀到三更四 更,他便伺候到三更四更,要茶要水,十分盡心,只等柳春蔭睡了,方才去睡。 這夜正點茶伺候,劉恩忽聽見敲門聲響,連忙開門,看見是兩個齊整家人,因問 道:「你們有甚事故?」家人道:「我們是紹興商尚書老爺,偶步月到此,聽見 你們相公讀書有興,欲請出來會一會!」   劉恩聽了,忙進去與柳春蔭說知。柳春蔭想一想道:「此時步月,定有高人, 便見一見也無妨。」因走了出來,只見一個長髯老者立於月明之下,看見柳春蔭 青年俊秀,因舉舉手道:「兄年正輕,怎肯這等用功?」柳春蔭忙躬身答道:「晚 生小子資質愚魯,不能默會潛通,以致呫嗶有聲,驚動高賢,殊覺可愧,怎敢煩 老先生大人垂青!」商尚書道:「讀書是士人之常,但兄讀得一似悲泣,一似激 烈,一似苦而帶憂、有懷莫吐者,聲響異於常人,故我學生疑而動問。不知兄何 處人,姓甚名誰,有何冤苦?不妨一一告我,或可為兄稍寬萬一。」   柳春蔭見商尚書語語道著他的心事,不覺撲簌簌掉下淚來,道:「老先生在 上,別人冤苦可以告人,惟我書生的冤苦只好暗暗自受,上不可以告君、告臣, 下不可以告親、告友,知我此情者,其惟天地鬼神乎!」商尚書見柳春蔭話中有 話,因攜著他的手道:「此處不便講話,可到小舟一談。」柳春蔭吩咐劉恩看門, 因自隨商尚書到船上來。到得船上,只見許多家人林立,船中錦屏玉案,銀燭輝 煌,擺設得甚是富麗。柳春蔭蔽衣頹冠,與商尚書酬酢其中,絕無羞澀之態。商 尚書看在眼裡,又見他眉清目秀,體骨豐厚,知是個貴介落難之人,心甚憐愛。 因吩咐取酒與他對坐而飲,柳春蔭也不推辭,就坐竟舉杯而飲。飲了數杯,商尚 書道:「我學生姓商,現待罪卿貳,雖不敢以賢豪自命,然亦非有胸無心,不堪 與語之人!兄有何隱衷,何不並姓名、家世而我言之?我斷非無益於兄者。」柳 春蔭道:「若姓名可言、家世可言,則晚生之冤苦不為冤苦矣!在他人見問,則 可托姓,權辭以對,而老先生殷殷垂愛,汲汲見憐,真不啻天地父母!而晚生小 子再以世俗之偽言以進,是自外於天地父母也,吾何敢焉?惟望老先生察晚生不 得已冤苦之心,而恕其不告之罪,則晚生不告之告,猶告也!」商尚書聽了,不 勝浩歎道:「聞兄之言,使我心惻!家世、姓名兄既不肯言,且請問尊公、尊堂 無恙否?   故園松菊猶存否?」柳春蔭見問及此,不覺雙淚交流,放聲痛哭道:「蒼天, 蒼天!兩大人若不遭變,我晚生小子何冤、何苦?故鄉若有片土可歸,則我晚生 小子何冤、何苦?惟予小子無父無母,如累累喪家之狗!惟予小子有冤有仇,為 煢煢無告之人!老先生縱有帡幪萬物之功,恐不能令我哀哀孤子,再復庇於椿庭 萱堂之下矣!」說罷,涕流滿面,聲淒氣咽。商尚書看了甚是不忍,再三勸解道: 「古來英雄多遭坎坷,須堅忍以勝之!兄今青年,前程甚遠,就有冤仇,當圖後 報,須寬心徐俟,不必如此痛苦。一恐傷生,二恐短氣,三恐為奸人所窺,又開 是非之門!」柳春蔭聽了,因拭淚正容,躬身謝道:「老先生金石藥言,敢不銘 佩!」商尚書道:「兄既兩親遭變,無家可歸,今隻身於此,將欲何為?」柳春 蔭低頭無語可答,因見案頭筆硯,遂展開一幅箋紙,題詩一首,送與商尚書道: 「晚生之志,如斯而已,無能為也。」商尚書接了一看,只見上寫著:   苦心如咽石,啞口似茹荼。   不敢通姓名,但願乞為奴。   商尚書看了兩遍,殊覺慘然。因說道:「兄雖遭難,然寫作俱佳,資性不凡, 異日功名不在老夫之下。兄不可因眼前落魄,便自待輕了!」柳春蔭道:「晚生 天涯一身,無親無友,就使異日功名可唾手而得,試問眼前衣食卻從何來?叫我 晚生小子雖欲不自輕,又安得不自輕乎?」商尚書聽說,沉吟半晌道:「我學生 倒有一處,不識兄肯從否?」柳春蔭道:「老先生有何處法,萬望見教!」商尚 書道:「兄既上無父母,遠失家鄉,我這生年已六十余,叼居父執之班,你莫若 結義我學生為父,則是無父母而有父母矣,無姓名而有姓名矣,無家鄉而有家鄉 矣!此雖非真,然亦舍經行權之道,不識兄肯為之否?」柳春蔭聽了,忙立起身 道:「老先生若肯卵翼晚生,便是再生之真父母矣!何以為假?但有一言,須先 稟明。」商尚書道:「何言?」柳春蔭道:「倘不肖異日風雲之會,皇家有赦罪 之恩,則報仇削恨,終當複姓,以慰先人於泉下。乞老先生鑒不肖苦衷,毋深罪 不肖為負心也!」商尚書道:「我已有四子,非憂乏嗣。今此之舉,為兄起見耳! 異日歸宗,情理允合,老夫與兄原非承嗣之舉,有何不可!」柳春蔭道:「既蒙 大人收養,請大人尊坐,容不肖子拜於膝下!」商尚書倒不推辭,因立在上面, 受柳春蔭恭恭敬敬拜了八拜。拜畢,便不敢對坐,就移坐側邊。商尚書因問道: 「你今年幾何?」柳春蔭答道:「孩兒今年一十七歲。」商尚書道:「我有四子, 論起年來,兩為汝兄,兩為汝弟。他四人俱是春字排來,一名春茂,一名春芳, 一名春薈,一名春蔚。我今取汝叫做春蔭,你道如何?」柳春蔭聽了恰又取名春 蔭,與舊名相同,便滿心歡喜道:「春蔭最好!」自此,柳春蔭改為商春蔭了。 商尚書道:「你既拜我為父,你可將寓中書籍移到船中,不消去了。」   「且請問大人,此來何事?」商尚書道:「我是奉召進京。」商春蔭道:「大 人既奉召進京,孩兒還是隨大人北上,還是寄居於此?」商尚書道:「你隨我北 上固好,但恐你新遭家難,京中耳目多,倘有是非,便為不美!莫若我叫人送你 回家讀書。   過得一二年,事情冷了,那時再接你進京未為遲也。」商春蔭道:「大人識 見深遠,可謂善於保全孩兒,且回家讀書,尤為百分美事。但念孩兒萍梗之身, 為世所棄,蒙大人施恩於天高地厚之中,故得留於膝下,今大人又進京矣,孩兒 回家,但恐兩兄兩弟久安貴介,視孩兒孤寒,未必相容,為之奈何?」   商尚書道:「我雖進京,有汝母在堂,他為人慈善,我再寫信囑咐,他自能 為你作主。我四子縱使有些驕矜習氣,有母親在上,決不敢轉薄於你。況他四人, 我已請曹孝廉作先生在家教他,我再寫字與曹先生,托他看你,他四人自然不敢 放肆。那曹先生雖是舉人,文才也只中中,你看可從,便從他也好,如不可從, 便另請明師也可,不必拘定。」商春蔭應喏罷,就起身回寓,與劉恩說知此事, 劉恩也十分歡喜,遂忙將行李、書籍都收拾到船上來。商尚書就叫商春蔭與他父 子同榻而寢。到次日,商尚書又討商春蔭文章看,見他資性穎慧,才情頗敏,不 勝歡喜。留他在湖上共住了四、五日,因進京的欽限甚迫,不敢久留,只得懇懇 切切寫了兩封書,一封與夫人,一封與曹先生,都是叫他好生看管商春蔭之事。 又吩咐一個老家人道:「你可拿了這兩封書,送三相公回去,他雖是我認義之子, 但才學甚高,今雖暫屈,後來功名不小。我就托你在家用心看管、服侍,不可怠 慢!倘家中四位相公有甚說話處,你可就稟知太太與曹相公,要他拘管。」老家 人領命,遂同商春蔭拜辭了商尚書,先回紹興家裡來。商尚書方才發牌進京,不 提。   且說商春蔭同老家人,不數日到了商府,老家人先將商尚書二信,送與商夫 人與曹先生看了,商夫人就叫四個兒子接了商春蔭,進到內廳相見。商春蔭先拜 見了母親,隨即與二兄、二弟同列對拜。拜畢,商夫人就留在內裡吃飯,飯罷, 就吩咐收拾一間書房與他宿歇,又取出許多華麗衣服叫他更換。商春蔭只取了幾 件淡素布衣穿在身上,華麗衣服一件也不穿。又去館中拜見曹先生,曹先生見他 氣清骨秀,又因商尚書信中再三托他看管,也十分用情。只是四個兄弟見父親信 中說他許多好處,又再三吩咐不許欺負他,他四兄弟心下暗暗不服,道:「他一 個流來之子,得與我們認做兄弟,孰輕孰重,憑你論情論理,也該奉承我們三分, 怎倒先戒我們欺負他?終不成倒讓他來欺負我們!再看他在我們面上何如,倘有 不遜之處,便須慢慢弄他。」四弟兄暗暗各懷妒忌之心不提。   且說商春蔭自到商府之後,以為棲身有地,可以安心讀書,又見有人服侍, 劉恩無甚用處,因思量故園不知怎生光景,遂打發劉恩回貴州,去打探家中消息。 心安身閒,百慮俱無,得以專力盡心讀書。曹先生初意料他,以為必定要拜他為 師。不期過了許多時,商春蔭只是自讀,並不提起。曹先生心下想道:「他年幼, 尚不知,只道書就是這等讀,不知講解、做文尚有許多難處。商老先生又不在家, 無人指教,我又不便自說,卻如何處?」因再四尋思,忽想道:「有算計來,我 到明日定一文會之期,叫他來學做,他若做不來,便不妨叫他拜我為師了!」到 了次日,因對商春茂兄弟四人說道:   「讀書不可怠惰,做文要訂一日期,不可亂做。如今限定每逢二、六日做文 二篇,我便好考較優劣。」商春茂道:「老師嚴命,敢不敬從!」到了初二日, 就大家都到書館大廳上來做文章。原來商府這書館甚大,商尚書曾請了三個飽學 秀才做先生,凡是商門子姪願讀書的,都任他來讀。這曹先生卻是另請了來教他 四個親子的。這日,曹先生到了廳上,因說道:   「今日既是大會之期,凡在館者雖非我教,亦該傳與他知,有願做文者,不 妨來同做。」商春茂忙叫書童會傳,就有十數個願來同做。曹先生又說道:「你 三弟新來,亦當通他知道。」商春茂又叫館童去說,商春蔭便也走來。大家分位 而坐,坐定,曹先生出了兩個題目,眾子姪各各拈毫構思。原來商府這些子弟, 雖出眾之才少,然都靠著尚書門第,倒有大半是進過學的,也都完得兩篇來。曹 先生滿肚皮只認商春蔭未必會做,時時偷眼看他。誰知他接了題目到手,略沉想 一想,便提起筆來,一揮而就,第一個交卷的便是他。曹先生展開一看,真是言 言錦繡,字字珠璣,大有會於聖賢之旨。心下暗驚道:   「原來此子是個異才,怪道商老先生這等慇懃相托,我必須要收他做個門生 方妙。」又候了多時,眾子弟方次第交完卷子。   曹先生一一評閱,便都覺庸庸腐腐,俱看不上眼,只得勉強各批評些勉勵之 語。獨喚商春蔭到面前說道:「你資性盡高、才情盡妙,但學力有不到處,尚欠 指點,你須細細講究一番,異日自成大器,萬萬不可任自家言性,而不虛心求益, 便可惜自棄了。」商春蔭只應得一聲「是」,半字也不說甚麼,竟走了直來。曹 先生又與眾子弟論論文字,方才散去。   到次日,曹先生只說商春蔭定來拜他為師。等了一日,卻不見動靜。因又對 商春茂說道:「你三兄弟到是個讀書的資質,只可惜無人指點,可與他說,叫他 也拜在我門下,我便好盡心與他講究。」商春茂因將此話與商春蔭說知,商春蔭 道:   「拜師固好,但俗語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個事體甚大,安可輕 易為之?曹先生叫我拜他為師,固是美意,但不知他的學力、文章可以作得我之 師範否?」商春茂說道:「他一個孝廉,難道做不得你一個童生之師?」商春蔭 道:「文章一道,那裡是如此說?煩大兄可將曹先生的文章,借幾篇與兄弟看看, 果然有前輩風氣,我便自然與你看,你便知道了。」   因取了幾篇來,遞與商春蔭,商春蔭細細看了一遍,因笑說道:「曹先生這 等文字,麻麻木木、不痛不癢,騙得一個舉人到手,造化他了﹔他若要中進士, 須要拜我為師,怎倒叫我去拜他為師?」商春茂含怒道:「三弟小小年紀,怎說 這等狂妄之語!他文字不好,已發鄉科,終不然你一個童生,倒好叫他拜你為 師?」商春蔭道:「大兄不必怒,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今日與大兄說也徒 然,久當自知。」商春茂道:   「小小年紀,一味會說大話,你既說他文字不好,你有本事,明指出他那裡 不好來我看,莫要這等狂言無實,壞了我商府讀書體面!」商春蔭道:「要我指 出,這有何難?」因取筆將幾篇文字細細批評、塗抹道:「此處庸腐,此處泛常, 此處不該如此做,此處卻該如此做。」將篇篇橫一豎,又直一豎,都涂得花花綠 綠,遞與商春茂道:「大兄請細細一看,便知兄弟非妄言。」商春茂原不喜歡商 春蔭,今又見他將先生文字批壞,又見說此大話,愈加不悅。因拿了文章來與曹 先生看,只因這一看,有分教:   滿懷怒氣三千丈,一日陰謀十二時。   卻說商春茂深怪商春蔭狂妄,便拿了涂壞的文章與曹先生看,又將叫曹先生 拜他為師的話都說了。曹先生不勝大怒道:「敢如此無知,若不看尊公面上,就 該計較他才是!」自此之後,凡遇做文,便不來叫他。商春蔭見眾人才只平平, 卻也不願來同做,只在自家書戶中朝夕苦讀。商春茂見他苦讀,心下暗想道:「他 資姓又高,文章又好,又肯如此苦讀,明日自然會中。我商家四個親子不中,倒 讓他一個螟蛉之子中去,何以為顏?莫若將花酒誘他,他一個窮乏之人,自然要 著迷。」   算計定了,便時時尋個清客朋友,引誘他到花柳叢中去玩耍,爭耐他少年老 成,見了婦人睬也不睬。商春茂又想道:「少年人血氣未定,那有個不好色的, 這都是在人面前假老成。」因又借看花名色,騙他到城外館中歇宿,卻令一個絕 美的娼妓假扮做良家婦女,到夜靜更深,悄悄來纏他道:「妾乃鄰家之女,因窺 見郎君風流俊秀,十分動情,故不羞越禮相從,不識郎君亦有意乎?」商春蔭抬 頭一看,見是個美貌女子,因拒他道:「小娘子來差了,我商春蔭雖是一個少年 人形,卻是一段槁木,一塊死灰,絕不知道人間有情趣事,空勞枉駕,勿罪,勿 罪!」那妓女裝出許多妖態,笑說道:「妾聞古之美色,魚沉雁落、花羞月閉, 豈有風流俊秀如郎君,而不一動心者乎?還是郎君嫌妾醜陋,不足薦衾枕,故出 此不情之言以拒之?但妾貌醜陋,而情實真切,萬望郎君略貌而言情可乎?」   商春蔭道:「小娘子美自如花,情自如水,奈我商春蔭心如鐵石何?」那妓 女一面說,一面就捱近身旁,當不得商春蔭正顏厲色,毫不苟且,見女子只管苦 纏,便乘空避出房外去了。那妓女沒趣,只得空回。正是:   碧草自春色,黃鸝空好音。   誰知美人意,不動君子心。   商春茂見美人局弄他不動,心下十分不快。兄弟春芳說道:「大哥不必不快, 我聞不愛色者,定然愛財。前日京中會了一千兩銀子在杭州,母親叫我拿會票去 取,我如今推病不去,你可攛掇母親,叫他去取。他是個窮人,見了許多銀子自 然動心,若是拐了去,便再來不得了。明日父親知道,是他無行,卻怪我們不得。」 商春茂歡喜道:「這個妙!因與母親說知,果然商夫人聽信,就叫商春蔭吩咐道:」 前日京中會了一千兩銀子在杭州,我昨日叫他二兄去取。他因身子不爽去不得, 你可拿這會票,帶兩個家人,往杭州去取。商春茂兄弟二人在家,暗暗商量道: 「包管他有去無來矣。」過了三五日,不見消息,二人愈加歡喜。到了第十日, 沒些影響,商春芳便來見母親放話道:「前日是那個的主意,叫商春蔭去取銀子?」 商夫人道:「是你大哥說的身子懶,叫我叫他去的。你問怎的?」商春芳道:「一 千兩銀子也不少,他又不是親兒子,一個外人便托他去取,倘有差池,豈不可惜!」 商夫人道:   「你三兄弟,你父親既認他為義子,必然看他有些好處,難道為此千金小事, 便拐了去?不要多言,明日使他聞知,傷了弟兄和氣!」商春芳笑道:「母親不 要發怒,且看他來了,再發怒也不遲。」正說不了,只見商春蔭忽然回來,叫家 人將一千兩銀子一一交明與商夫人。商春芳看了,大覺沒趣,只得走了出來,與 商春茂計較道:「如今說不得了,一不做,二不休,昨日聞得南莊上瘟疫盛行, 做田的男婦不知死了多少。家人沒一個敢去看看。大哥明日見母親,可瞞起此情, 只說南莊租米久不交納,可叫三弟去催催。他若去,落了瘟疫,縱不死,也要害 一場病!」商春茂道:「有理,有理,我明日就與母親去說。」   次日,果然來見商夫人說道:「南莊租糧久不來交納,孩兒欲自去催討,館 中又離身不得,欲叫二弟春芳去,又怕他不的當,倒是三弟做事老成,母親可叫 春蔭替孩兒去走一遭,免得只管拖欠下。」商夫人道「你三兄弟果是老成,等我 叫他去。」因又叫商春蔭來吩咐道:「南莊糧租久不來交,你可去催討一遍。」 商春蔭不敢違拗,只得應喏而出。要帶兩個家人跟去,家人們都知南莊瘟疫盛行, 便你推我辭,沒一個肯去。   商春茂恐怕露了風聲,便坐名叫個不知事的蠢家人跟去。商春蔭毫不知覺, 竟坐了一隻小船,搖到南莊中門口,天色已晚。上了岸,那蠢家人領著,步行到 莊上來。只見莊門半開,並無一人,商春蔭只得挨身走將進去。到了莊內堂上, 也不見一人。此時天已昏黑,又無燈火,商春蔭看了,驚訝道:   「莊裡人都到那裡去了?」遂同蠢家人走到後堂來叫喚。蠢家人叫喚了半晌, 方見影影的一個人,慢騰騰的走來。蠢家人因問道:「你們躲在裡面做甚麼?府 裡三相公來了,半晌怎不見一人?」那管莊人低低說道:「我一莊人俱害時疫, 七死八活,那有一個好的?我正在昏沉之際,虧你們叫,方才爬得起來。」商春 蔭聽了道:「既是這等,你且不要走動!」因叫蠢家人道:「你可自去點起燈來。」 蠢家人正尋到灶前去吹火,只見各房許多男婦,俱漸漸爬起來,蠢家人方才沒尋 火處,虧一個婦人取了火刀、火石遞與,蠢家人敲出火來,點上燈,移到堂中來 照。商春蔭因問莊人道:「你們病害幾時了?」管莊人道:「每日被疫鬼魔弄, 連人事都不知道,那裡曉得害了幾時?」商春蔭道:「你既不省人事,為何又能 爬將起來?」管莊人道:「我正在昏沉之際,影影聽得有些鬼說道:『不好了, 有大貴人來了,我們存身不得了!』忽被你們叫喚,那些鬼一時蹤跡全無,我所 以才爬得起來。這一會,病都好了,他說大貴人,想就是三相公了。」正說不了, 只見許多男婦都已走到堂中,來見三相公,商春蔭問他如何得能起來,眾莊人都 是一般說話。商春蔭暗暗尋思道:「蒼天,蒼天!我商春蔭既是大貴人,如何連 父母俱保全不得?」又自感歎了一回。莊內眾人一時病好,都歡喜不過,忙收拾 夜飯,請商春蔭吃,吃完飯,就收拾內房請商春蔭安寢。到次日,村中傳知此事, 便都來請商春蔭去逐疫鬼,真是一貴能壓百邪,說也奇怪,商春蔭到各草堂,那 些疫鬼便都散了,病人便都好了。故這家來請,那家來請,商春蔭倒像一個行時 的郎中,好不熱鬧。按下不提。   且說那老家人自奉商尚書之命,叫他看管三相公,故每日或早或晚,必到書 房中來看視一遍。這日到書房來,不見了商春蔭,心下著忙,問人方知到南莊去 催租。他久知南莊瘟疫之事,著了一驚,忙來稟商夫人道:「南莊瘟疫盛行,纏 染之人,十死八九,太太為何叫三相公去催租?」商夫人也著驚道:「我那裡知 道南莊瘟疫之事?都是大相公誤我,你可快快備了轎馬,去請他回來!」老家人 不敢怠慢,速往南莊。將到村口,早有人傳說,「村中疫鬼,虧三相公驅逐散了, 合村人家病都好,如今要做戲酬謝他哩!」老家人聞知,方才放了心。到了莊上, 見商春蔭好端端的,果有驅鬼之事,知他後來定是個大貴之人,滿心歡喜。因說 太太趕來請他回去之意。   商春蔭已聞知租糧皆完,只因病,尚未曾交納,他就要回去。   爭奈合村人感他驅鬼之德,要做戲請他,死不肯放,只得先打發家人回覆商 夫人,自家又遲了三五日,方才得脫身回來。   商春茂與商春芳聞知此事,驚訝不已,便也不敢再來謀算他。   商春蔭自此得以安心讀書。   過了年余,忽紹興又有一位大鄉宦,姓孟,名學孔,官拜春坊學士,因有病 告致仕回家。他有一個小姐,生得才德兼全,百分美貌。孟學士要擇一個佳婿配 他,一時難得。思想商尚書家子姪最多,定有佳者,要自來一選。又聞知他館中 西席是曹先生,孟學士與曹先生又是鄉科同年,因寫一書與曹先生,達知此意, 約了日期,只說琰拜曹先生,便暗暗一選。曹先生得了信,便回書約了日期,又 暗暗透風與商家這些子姪知道,凡是沒有娶親的,都叫他打點齊整,以待孟學士 來選。到了這日,果然孟學士投一帖來拜曹先生。曹先生留他吃過茶。遂捻手相 攙,假說游賞,便領他到各處書房去相看。這學生們聞知此事,俱華巾美服、修 眉畫眼,打扮得齊齊整整,或逞弄風流,或賣弄波俏,或裝文人面目,或作富貴 行藏。孟學士一一看在眼裡,都不中意。忽登樓下看,只見隔牆一間小軒子中, 一個少年手持一本書,依著一株松樹在那裡看書,孟學士與曹先生在樓上笑語多 時,那少年只沉思看書,並不抬頭一顧。孟學士看在眼裡,倒有幾分歡喜,因暗 暗指問曹先生道:「此少年為誰?」曹先生道:「此商老先生螟蛉之子,狂士也, 不足與語!老年翁不必問他。」孟學士道:「此子吾正賞其沉靜,年兄為何反曰 狂士,不大相刺謬乎?」   曹先生道:「遠觀則靜,近看則狂矣。」孟學士道:「我不信如此,年兄同 我去當面一決。」遂要同曹先生下樓一看,曹先生忙止住道:「既要見他,不須 自去,我著人喚他來就是了。」因吩咐一個家人道:「你去對三相公說,孟老爺 在此,請他來拜見。」家人領命,轉到軒子樹下,對商春蔭說道:「孟老爺在樓 上,曹先生叫請去會一會。」商春蔭低著頭看書,就像不曾聽見的一般,竟不答 應。家人立了一歇,只得又說一遍,商春蔭方回說道:「我有事,沒工夫,你去 回了罷!」家人道:   「孟老爺在樓上看見的,怎好回?」商春蔭發怒道:「叫你回,就該去回了, 甚麼不好回,只管在此攪擾,亂人讀書之興!」   家人道:「孟老爺官尊,又是老爺的好朋友,三相公不去見,恐怕惹他見怪! 商春蔭聽了一發大怒道:「他官尊關我甚事?   我看書要緊,誰奈煩去見他!」一面說,一面就走進軒子去了。   家人沒法,只得上樓回覆道:「三相公不肯來。」曹先生因笑說道:「我就 對老年翁說,此子狂士也,不足與語,何如?」孟學士已在樓上看見商春蔭這段 光景,因笑說道:「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猖乎!年兄不必在世法著眼,不妨 同我去一會。」   因用手攜著曹先生的手,同下樓來。曹先生只得同他下瞭樓,轉到軒子中來。 二人走進軒中,商春蔭尚默默看書不放,曹先生因叫道:「孟老伯在此,可過來 見禮!」商春蔭方抬頭,看見孟學士豐度昂藏,是個先輩,因放下書,不慌不忙 與他見禮。禮畢分坐,孟學士因笑問曹先生道:「四書中,名實亦有不合者?」 曹先生道:「怎見得不相合?」孟學士道:「我觀曾點舍瑟而對一段,實是一個 謙謙君子人,為何反稱他做狂士?」   曹先生一時答不來,商春蔭因答道:「見夫子安得不謙退?遇子路與童冠輩, 又不得不狂矣!豈一人有異,賢愚使然耳。」   孟學士聽了,再三稱贊道:「名言,名言!」又談論了半晌,孟學士方起身 辭出,悄與曹先生道:「此子乃吾佳婿也,乞年兄留意。」曹先生低頭不語,半 晌方說道:「老年翁還須斟酌,不可一時造次,作伐甚易。」孟學士道:「小弟 一眼已決,不必再商,年兄須上緊為妙。」曹先生道:「這個容易。」孟學士遂 別回。正是:   伯樂只一顧,已得千里神。   丈夫遇知己,肝膽自有真。   曹先生因孟學士再三囑托,只得與商春茂商量道:「你家這許多子弟,孟學 士皆不中意,單單看上了你三弟,要我與他為媒,這事卻如何區處?」商春茂道: 「老師就該說他不是我商家子姪。」曹先生道:「我已說明,他道勿論。」商春 茂又想一想道:「既是這等,老師且對他說說,看看他如何回答,老師再於中點 綴幾句,回覆孟學士可也!」曹先生遂走到軒子中來,對商春蔭說道:「你造化 到了!」商春蔭道:「學生窮困乃爾,有甚造化?」曹先生道﹔「孟學士有一千 金小姐,要托我招你為婿,豈不是造化?」商春蔭道:「男子漢但患不能成名耳, 何患無妻?先生以為造化,無乃見小乎?」曹先生道:   「得妻不為造化,得學士之女為妻,豈非造化乎?」商春蔭道:   「學士亦人耳,何足重輕!且春蔭未當受室之年,尚在困窮之際,此事煩曹 先生為晚生敬辭為感!」曹先生見他推辭,便就著說道:「你既不願,我怎好強 你,但孟學士明日或央別人來說,你莫要又應承了,使他怪我。」商春蔭道:「這 個斷然不敢!」曹先生遂寫了一封書回覆孟學士,內中就說商春蔭不看他學士在 眼裡,不希罕他女兒為妻,許多狂妄之言,要觸孟學士之怒。爭奈孟學士是個巨 眼之人,沉吟道:「此子沉潛堅忍,有英雄氣骨,決非孟浪之人,怎肯出此不遜 之語?大都曹先生與彼氣味不投,故如此也!」因想了一回道:「我有道理,明 日遂設一酌,邀他來,自與他說方妥。」因發帖請曹先生與商春蔭一敘,又寫一 字與曹先生說道:「姻事不諧當聽之,但我愛賞其少年英拔,欲與晤對終日,以 慰老懷。乞年兄致之,偕來為感!」曹先生沒奈何,到臨期,只得邀商春蔭同往。   商春蔭還要推辭,曹先生道:「他一個父輩,特特請你,你若不去,得罪於 他,明日令尊知道,未免見怪爾!」商春蔭不得已,方與同來。孟學士接入,十 分歡喜。相見過,敘了許多寒溫,方才入席。孟學士與商春蔭談今論古,見商春 蔭言詞慷慨、議論雄偉,更加歡喜。到換席時,又同他到書房各處閒步,因攜手 與他說道:「商兄年少才高,學生有一小女,中不敢自稱賢淑,若論工容,也略 備一二,我學生最所鐘愛,意欲結褵賢豪,以托終身。前煩曹年兄道意,曹年兄 回說商兄不願,學生不知何故,恐其中或有流間,故今不惜抱慚自白,商兄可否, 不妨面決。」商春蔭道:「小姪天涯萍梗,蒙老伯垂青,不啻伯樂之知!晚生雖 草木為心,亦當知感!但婚姻大事,上有老父在京,非兒女輩所敢自主,乞老伯 諒之,勿罪!」孟學士道:「若論娶而必告父母之理,我學生自當致之尊翁,不 消商兄慮得。但商兄願與不願,不妨一言,便生死一決矣!」商春蔭沉吟半晌道: 「一言何難?但小姪苦衷,實有難於口舌言者。古雲『詩言志』,竊有小詩一首 獻與老伯,望老伯細察,便可想見小姪這苦衷矣!」孟學士道:「這個尤妙。」 遂同到書房中來,取文房四寶與他,商春蔭遂題詩一律,題完,雙手獻與孟學士, 孟學士展開一看,只見上寫著:   落落天涯游子魂,乾坤許大恨無門。   九原蔓草方緘涕,百歲絲蘿何忍言。   兒女風流花弄影,丈夫肝膽雪留痕。   窮途若遂陽春願,穠李夭桃敢負恩?   孟學士看了數遍,滿口稱贊道:「商兄幽冤未伸,不敢先父母而言親,孝子 也,志士也!愈令我學生起敬。然而此詩不言之言,不許之許,我學生留付小女, 以為江臯之佩。」商春蔭深深一躬道:「謝知己矣!」曹先生見他二人說話含含 吐吐,不甚分明,只微微而笑。大家又說些閒話,方又坐席。又飲了一會,然後 曹先生與商春蔭起身,謝別而歸。孟學士送了二人出門,進到內堂,就將商春蔭 這首詩交付與女兒道:   「商春蔭雖非商家的派,然少年有志,異日自當顯達,我將你許嫁與他,他 因有宿恨在心,不敢明明應承,聊題詩見志,已默默許下。你可將此詩收好,便 可做他一縷紅絲之聘也!」孟小姐領父命,便終身捧誦、佩帶不題。正是:   雖非一縷江臯贈,已是三生石上來。   卻說商春蔭在商府過了兩年,適值鄉試之期,宗師發牌到紹興彔科,凡是秀 才都要去考科舉,童生都要到府縣去考,以求進學。商春茂與商春蔭說,叫他到 縣裡報名。商春蔭道:   「我又不考,報名何用?」商春茂道:「你既不考,讀書為甚?」   商春蔭道:「考是終須要考,但此時尚早。」商春茂道:「四弟、五弟也都 要去,你大似他,反說是早?」商春蔭道:「人各有志,何必一概拘定?」商春 茂與曹先生說知,大家以為笑話。   遂單報了春薈、春蔚之名去考。不月余,縣取送府,府取送道,道里雙雙都 取進了會稽縣學。到送學這日,兩弟兄披紅掛彩,鼓樂迎送來家,親戚朋友都來 稱賀,十分熱鬧。人都笑商春蔭沒志氣,若肯去考,騙一個秀才做做,也強如這 等落落莫莫,為人輕薄。   又過了幾日,商春茂與商春芳俱有了科舉,要到省下去鄉試。忽有一個朋友 到他館中來拜他弟兄,因留他小飯。飲酒中間,說起他能懸筆請仙,商春茂弟兄 就要求他請仙,問問功名。那朋友說道:「須得一潔淨之處,方好請仙降壇。」 商春茂道:「西邊佛堂裡甚是潔淨。」遂同那朋友到佛堂中來。只見佛堂上面一 碗琉璃,供養許多佛像,果然清淨。那朋友叫備香燭,又叫取黃紙、筆、硯、又 叫取一根細繩,將一枝大判筆系了,倒懸於桌上,因將一張黃紙鋪在桌上,與懸 筆相湊,一面書符結起壇來。眾人聽見懸筆請仙,都走了來看,凡有科舉的,都 拜禱求判。那朋友正書符念咒,忽大仙降壇,大風大雨,懸筆自動。那朋友因拜 祝道:「蒙大仙降壇,請大仙留名!」那懸筆忽寫出兩行大字道:「我非仙也, 乃神也。」那朋友道:「既系尊神,亦求尊神留名!」懸筆又寫兩個大字道:   「雷公。」眾人看見,都笑將起來。那懸筆又寫道:「諸生不必笑,吾神雖 非文人,今偶有一對,諸生能對否?」商春茂道:   「尊神有對,乞求賜教!」懸筆就寫出一句道:   琉璃底下數枝香眾星捧月下寫一行道:「諸生可對,對得來者,功名有分。」 商春茂與眾人細想道:「此乃看見琉璃並爐中線香,觸景之句,一時如何有得對?」 大家思索半晌,再對不來。商春茂只得又拜祝道:「弟子輩此時意在功名,無心 作對,再求尊神明功名有無,容弟子再慢慢對句何如?」那懸筆忽又寫出數行道:   蕭蕭風,颯颯雨,諸子請我問科舉。一對尚然不能對,功名之事可知矣!   下面又寫一行道:「此對諸生不能對,能對人外面來矣。   吾神有事,要退。」那朋友道:「尊神有何事?再求少留!」懸筆又寫道: 「吾神要過江行雨,不能留矣!」忽霹靂一聲,懸筆便再不動矣。眾人正驚訝不 已,忽商春蔭聽得請仙,也走來看,及走到佛堂,仙已退矣。商春茂看見商春蔭 走來,正合著雷公說,「對對人外面來矣!」因將雷公之對與他看道:   「三弟能對否?」商春蔭道:「對此易耳!」那朋友道:「三兄既以為易, 何不見教!」商春蔭遂提筆對一句道:   明鏡中間一口氣尺霧障天。   大家看了,又工又雅,都連聲贊歎,以為奇才。那朋友道:「雷神寫著:對 得來,功名有分,三兄高發不必言矣。」商春蔭道:「小弟不預考,事從何而發?」 那朋友道:「今日不發,定在異日,神聖豈有妄言!」商春蔭也付之一笑。轉是 商春茂愈加嫉妒。這一科,果然商家子姪並不中一人。   卻說商尚書在京中,到了秋試,自知他四子不能中舉,但有幾分指望春蔭要 中,及見試彔,卻也無名,心下躊躇。過了些時,家中人到,問起:「大相公、 二相公不中也罷了,怎麼三相公也不中?」家人稟道:「三相公連童生未曾出來 考,鄉試如何得中?」商尚書驚問:「為甚不考?」家人稟道:「大相公再三勸 他去考,他只是不肯,不知為甚?」商尚書暗想道:   「他不出赴考,必然有故,想是家中有甚說話。我原許一二年接他進京,今 已二年,料來也無礙矣!」因寫信叫一個家人去接三相公進京。家人領命到家, 將信送上商夫人。商夫人看知來意,就叫商春蔭說道:「你父親有信,著人接你 進京,你還是去也不去?」商春蔭道:「父親嚴命,安敢有違!」商夫人道:「既 如此,可收拾行李,擇日起身!」商春蔭不敢怠慢,遂擇一個吉日,拜別商夫人 並四兄弟,竟同家人進京而來。   到得京中,拜見商尚書。商尚書見他氣宇軒昂,比舊時更覺英發,十分歡喜, 就先問道:「前日鄉試,我日日望你登科,你抱負既足,為何不考?」商春蔭道: 「孩兒苦衷,原不敢泄漏,大人前又不敢隱諱。孩兒父母遭變,雖未能成服,然 心喪三年尚未滿足,既不敢冒喪以暗欺父母,又不敢匿喪以明欺朝廷,故寧甘非 笑,以負大人之望也!」商尚書聽了,大加歎賞道:「賢者之所為,眾人固不識 也!汝真孝子也,汝真忠臣也,可愛,可敬!還有一事要問你,前日孟學士有書 來說,他有一女要配與你,此亦最美之事,為何你不允?」商春蔭道:「孩兒非 是不允,一來婚姻大事,理應大人作主,孩兒焉敢自專?二來親喪未滿,何忍及 此?」商尚書道:「你事事不以闇昧廢禮,誠君子也!今既言明,我當寫信復之 就應允了他,也不負他一段美意。」商春蔭道:「孩兒心喪再三月滿矣,求大人 少緩三月再復他,未為遲也!」商尚書道:「汝言是也。」因收拾一間書房與他 讀書。   時光易過,倏然又是三年,此時商春蔭是二十二歲。又值鄉試之期,商尚書 恐他回省考費力,就替他援例北監赴考。   到了場中,商春蔭學力養到,文章如萬選青錢,榜發時,高高中了第一名經 魁。商尚書聞報大喜,以為鑒拔不差。報到紹興家裡,商夫人也十分歡喜,只有 曹先生與商春茂弟兄不快,欲要奈何他,卻又沒法。過了幾日,曹先生也收拾進 京會試,到了京中,就寓在商尚書府中,見了商春蔭,滿肚皮不歡喜,因他中了, 只得改弦易轍,滿面春風。到了會試,二人一同入場,誰知場中取士,只論文才, 不論老少,商春蔭又高高中了第三名。曹先生依舊孫山之外。商尚書無限歡喜。   到了殿試,商春蔭又是二甲第一,傳臚就選入翰林,十分榮耀。曹先生甚是 沒趣,心下尚有許多不服,悄悄到場中討出他的落卷來看,見上面塗抹的批語, 就與商春蔭在家看的一般,心下方有幾分軟了。固辭了商尚書,回去家中,再將 舊時商春蔭批抹的文字,又細細一見,始覺道:「甚是有理!」再將商春蔭中舉、 中進士的文章一看,真是理明學正,詞彩焕然,十分可愛,不覺虛心歎服道:「才 學安可論年!」因此在家苦讀不提。   卻說商春蔭既入了翰林,就要與父親報仇,因見對頭勢尚嚴嚴,只得又忍耐 住了。商尚書因自家年老,已告致仕回家,也要他告假同回,就孟學士之親。商 春蔭苦苦不肯道:   「大仇未報,安忍言此!」商尚書只得聽他,就先回去。   倏忽又是三年,又當會試。商春蔭翰林,例入分房,曹先生依舊到京會試, 商春蔭因分房避嫌,便不來相見。誰知三場畢,到揭曉時,曹先生這番僥倖,半 中腰搭了一名進士,十分歡喜。再細查房師,恰在商春蔭房裡,只得先來謁見。 商春蔭見中了他,也自歡喜,便破例就見。二人相見,都覺歡喜,曹先生置椅子 上,請拜見老師。商春蔭辭謝道:「我學生雖不曾執經受業,然曹先生於家兄、 舍弟有西席之尊,卻與他人不同,怎好如此?」曹先生道:「老師與門生雖有一 日之雅,然老師鴻鵠大志,已蟻視門生,並不小屈﹔況門生今日親辱門牆之下, 名分具在,安可紊亂?且門生實不瞞老師說,門生前科下第,回家因將老師向日 塗抹門生之文,細細改悔,今日方得遭際,則老師於門生,不獨為一時榮遇之恩 師,實耳提面命之業師也,敢不執弟子之禮!」商春蔭聽了道:「不意賢契如此 虛心,殊為可敬!」因照常以師生禮相見。自此之後,不常往來。又虧了商春蔭 之力,將曹先生殿在二甲,就選了行人,曹先生甚是感激。商春蔭因收了許多門 生,腳跟立定,因將父親受害之處、與奸臣誣謗之事細細辨了一本,就求改姓歸 宗。喜得天子聖明,將他父親追復原官,欽賜祭葬,籍沒家產,著府縣給還,誣 謗奸臣,盡皆削奪問罪,商春蔭准複姓歸宗。命下,商春蔭仍改做柳春蔭,喜不 自勝,謝了聖恩。又上一本,請給假還鄉塋葬,聖旨又准了。曹先生與在京眾門 生都來賀喜,柳春蔭辭謝去了,獨留曹先生說道:   「我不日要出京,今有一事要問賢契。」曹先生道:「老師不知有何事見諭?」 柳春蔭道:「就是向日孟學士老伯所許的的姻事,我一向因父仇未復,雖不敢應 承,然私心已許諾久矣,此賢契所知。但別來許久,不知孟老伯近作何狀?賢契 定知其詳。」曹先生聽了慘然道:「原來老師尚不聞知,孟年兄已作古年余矣!」 柳春蔭聽了,大驚道:「果是真麼?」曹先生道:   「門生怎敢妄言!」柳春蔭不禁慘然淚下道:「蒼天,蒼天!何奪之速?我 柳春蔭又失卻一知己矣!」因又問道:「他令愛如今還是已適他姓,還是待字閨 中?」曹先生道:「孟年兄在日,貴家求娶日盈於門,孟年兄一味苦拒,必不應 承。自孟年兄死後,不期他令愛純孝,因父親沒了,日夜痛哭,竟雙目俱已喪明! 又兼幼子才三兩歲,門庭冷落,昔日強求者,今過門不問矣!故他令愛猶然未嫁 也。」柳春蔭聽了,忽歡喜道:   「既是他令愛未嫁,這還好!」因對曹先生說道:「此事須煩賢契給一假, 為我先歸告老父,申明前約,以全孟老伯向日一段高誼!」曹先生道:「老師台 命,門生焉敢辭勞!但此事雖是老師不忘故舊之義,但夫婦為人倫所重、宗祀所 關,今孟小姐雙目已瞽,既成廢人,恐不堪為玉堂金馬之配。老師還須上裁!」 柳春蔭道:「孟老伯識我於窮困之日,何等心眼!他令愛若非有待於我,此時已 為侯門之婦久矣,豈至喪明無偶?   況孟老伯雖逝,而高風如山鬥﹔孟小姐雖瞽於目,未瞽於心,有何害也?賢 契須為我周旋勿疑,我決不做負心之輩!此時縱有宋子、齊姜,吾不願與易也!」 曹先生見柳春蔭意決,不敢再言,只得應道:「老師高義,真古人不及也!門生 明日即當討差南還,為老師執柯。」柳春蔭道:「如此甚感!」   曹先生辭出,果然就討了一差,先回紹興家裡,就將此事報知商尚書。商尚 書道:「孟小姐哭父喪明久矣,曹先生就該與三小犬說知,別作權變!」曹先生 道:「門晚生已經再三攔阻,令郎老師執意不從,故不得不受命也。」商尚書道:   「吾兒立身修己,真不愧古人,吾輩不及也!曹先生既受其托,須往孟宅一 言。」曹先生應諾,遂到孟學士家來。原來孟學士大夫人死久,只有一妾生得個 三歲公子,並無弟兄子姪。自從學士死後,家產盡皆孟小姐掌管,喜得孟小姐雖 是一個閨中女子,卻胸中大有經緯,治家嚴肅,大家人俱在廳外聽命,雖三尺小 童無敢入內。外面人並不知內裡之事,有甚說話,只憑一個老家人媳婦傳說。這 日曹先生來到廳上,對家人說道:   「你家老爺在日,曾將你家小姐面許與商老爺家第三公子為配,此事想你小 姐也是知道的。一向因商三公子未曾發科,又因你家老爺變故,故耽擱起來了。 今商三公子已登第,為翰林侍講,又蒙聖恩欽賜複姓還鄉,他今不忘你老爺舊日 之好,特央我來再申前盟,與你家小姐作伐。商太老爺已擇了吉日要行聘,特央 我來通信,你可稟知小姐,好臨期預備。」家人主曹先生坐了,因入到後廳稟知 小姐,復出來說道:「家小姐說,先老爺在日,這段姻事雖是有的,但先老爺不 幸淪亡,今非昔比。況商三老爺已是貴人,家小姐又帶有疾病,這段姻親恐不相 宜,還求曹老爺斟酌回覆為上!」曹先生道:「此呈乃商三老爺感你老爺昔日高 誼,不忍負心之舉。就是你家小姐新遭尊恙,他俱已知之。在京時,多少豪門求 配,他俱辭脫,情願尋舊日之好,意在敦倫重義,有甚麼不宜!」家人又說道: 「既是商三老爺如此重義,家小姐怎敢負盟?但還有一說,小姐說,先老爺歿後, 只存得小主一人,今才三歲。雖是小主母所生,實賴小姐撫養,若出嫁與人,小 主無人看管,倘有疏虞,便絕了孟氏一脈,故此不敢應承!」曹先生道:   「親事這斷然要應承的了,但所說之事,甚是有理,我回去與商太老爺商量, 再來回覆。」曹先生遂辭了。回來與商尚書說知此事,商尚書道:「這也慮得是, 除非就親方為兩便。」曹先生道:「就親最為有理!」因再回覆孟小姐,孟小姐 只得應承。商尚書遂擇日行過聘來,紹興城中聞知此事,都笑說道:   「商尚書一發老呆了,兒子一個簇簇新的少年翰林,怕沒有大官家標緻小姐 為親?卻去定一個死學士的瞎小姐為妻!」又有人笑說道:「想是過繼的兒子, 終不像自養的親切,故娶一個瞎小姐與他!」外面紛紛議論、訕笑不提。   過不多時,柳春蔭早已到家,先拜謝了商尚書夫妻收養之恩,又拜請了複姓 之罪。然後與商春茂弟兄拜見,商春茂雖舊日與他做對頭,今見他官居翰苑,只 得變轉面孔,十分趨奉,對父親說道:「向日曹先生再三要三弟拜他為師,三弟 彼時就有大志,說道論起舉業來,曹先生還當拜他為師,孩兒只以為三弟少年誇 口,不期今日,曹先生果出三弟門下,方知三弟不為妄言!」商尚書道:「學無 老少,達者為師,豈不信然!」因對柳春蔭說道:「孟家這頭親事,雖是你不忍 負心一段義舉,但結親這日,合郡觀瞻,娶了個瞽目之婦進門,也未免惹人恥笑。 他小姐前日借說兄弟小,無人看管,不欲嫁出門,恐他也只為雙目不見,到人家 有許多不便,故此推脫。   我已許他,著你去就親,他方才允了。」柳春蔭道:「就親固好,但孩兒為 本生父母複姓,已負大人收養之恩矣!今大人父母在堂,孩兒又因藏婦之拙,就 親他人之室,是全者小,失者大,不更重為得罪乎?況婦人從夫,當論賢愚,豈 在好丑!   孟學士存日,與孩兒已有盟言,今日孩兒只知娶孟學士之女,不知其瞽也, 任人恥笑,孩兒自安之!孟小姐若慮兄弟幼小,滿月之後,聽憑回家料理可也。」 商尚書見柳春蔭說得有理,只得又叫曹先生將這一段說話到孟衙來說,孟小姐知 是柳春蔭之意,便也允了。商尚書歡喜,就擇了吉日做親。到了吉期先一日,孟 衙發過嫁裝來,十分齊整,卻像是幾年前打點的,端端正正,一件也不缺少。眾 親友見了,都大驚道:「孟學士死後,兩下說親不久,說成後,並不見他家置辦 嫁裝,為何這等齊整?這個瞎婦兒倒也有些手段!」到了正日,商府親戚滿堂, 都要看這瞎女兒怎生拜堂?不多時,鼓樂喧闐,柳春蔭身穿翰林大紅袍服,騎馬 親迎回來。到了廳上,燈燭煒煌,商尚書與商夫人並立在廳上,眾媒婆、伴娘攙 扶著孟小姐拜堂。拜堂已畢,伴娘揭起方巾一看,且莫說他翠翹金鳳,裝束之盛, 只見:   芙蓉嬌面柳雙娥,鬒鬒烏雲結一窩。   更有奪人魂魄處,目涵秋水欲橫波。   商尚書、商夫人與眾親眷一齊看見他花容月貌,如天仙一般,尚不為奇異, 只見一雙俊眼,似兩點寒星,百分波俏。   眾親友俱大驚大喜,暗說道:「新人這等一雙好眼,怎傳說是個瞽目?」俱 踴躍稱快。不多時,拜堂畢,送入洞房。柳春蔭與孟小姐對飲含巹之卮,柳春蔭 雖是他不忘故舊一段義舉,然心下明打帳一個瞽女,到此忽然變做個一雙俏眼美 人,怎不歡喜?因問道:「夫人雙睛無恙,為何人皆傳說夫人哭父喪明?」   孟小姐微微笑道:「妾目原未嘗損,只因先學士存日,與良人有盟,遂命妾 靜俟閨中。後以強娶者多,以先學士之力,百般拒辭,尚費支持,今先學士見背, 妾弟甚幼,妾一孤子,如何撐答?靜處以思,恐為有力者所算,因假稱喪明,這 些世情豪貴,果過門不問。故妾得以靜處閨中,以俟君子之命也!」   柳春蔭聽了,歎羨不已道:「夫人不動聲色,能消絕強暴之妄想,所謂明哲 保身,夫人實有之矣!但還有一說,我在京時,許多親友皆以夫人瞽目阻予踐盟, 幸我感泰山之恩,不敢有負。設或渝盟,夫人又將奈何?」孟小姐道:「先學士 選婿亦雲眾矣,而獨屬意良人,蓋深知良人君子也。豈有君子而以盛衰、好丑背 盟者乎?良人背盟,猶世俗之人,則一世俗人之人而已矣!妾雖遭棄,獨處終身, 不猶愈乎?」柳春蔭大喜道:「孟光稱千古之賢,未聞有此高論,夫人過之多矣! 我非梁鴻,今得偶夫人,雖大有愧,實大幸也!」孟小姐道:「自妾以瞽目相傳, 君子知而不棄,這段高義,當在古人之上,不獨使妾甘心巾櫛,即先學士九泉亦 含笑矣!」夫妻二人說得投機,彼此相敬相愛,飲罷合巹,同入鴛幃,百分得意。 到了次日,柳春蔭就將孟小姐恐怕豪貴求親,招惹是非,故假說喪明之事,對商 尚書並眾人說知,大家俱鼓掌稱奇,贊歎不已!不數日,傳得合郡皆知,無一人 不道柳春蔭有情有義,孟小姐明哲保身。   柳春蔭在紹興成親了月余,因奉旨歸葬,不敢久停,就將孟小姐送回孟衙, 照管小兄弟。自家拜別了商尚書,竟回貴州,將父母棺櫬移葬。貴州有司皆來祭 奠,好不光耀!葬事已畢,回朝復命。後來柳春蔭由翰林直做到侍郎,他不貪仕 宦,二年間,即告終養回紹興,侍奉商尚書夫妻,二人終天之後,哀慟居喪。教 服滿後,與孟夫人另卜宅,與孟尚書家相鄰,撫育孟公子成人。後生二子,俱成 偉器,其功名顯大,皆貧賤能守而成。 第十三卷 杜十娘怒沉百寶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