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喜冤家

歡喜冤家
Author: Xihuyuyinzhu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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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dio Length: 3 hr 37 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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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鐵念三激怒誅淫婦

  自古奸難下手,易因淫婦來偷。見人得意便來兜,倒把巧言相誘。   含笑秋波頻轉,幾番欲去回留。對人便整玉搔頭,都是偷郎情竇。   且說東陽縣中一人姓崔,名喚福來,年已五十,家中獨自過活。其年浙江發去老弱民兵,招募選補。崔福來聞知這個消息,一肩兒挑了家私,竟到杭城投下宿店,到營中打聽。報了花名,試了氣力,免不得衙門使費了些長例,收錄在營。操三歇五,做了個長官,倒也一身快活。   有一個同伍夥伴喚名沈成,排行念三,祇因面貌鐵黑,人呼他為鐵念三。與崔福來賃下一間平房,二人同住。崔福來為人本分,鐵念三為人性直,兩個人倒也志同道合,倒合得來。自古知性可以同居,恰好衙門上宿,輪流每人五夜,正好晚上家中更番看管。   一日,鐵念三往街坊行走,見兩個媒婆在那裏說,這般標致的女人,祇要五兩銀子,偏生一時沒處尋人。念三聽見,說:「二位,為何標致女子價錢這般賤省。」媒婆道:「祇因家主公偷上了,主母吃醋,要瞞主人賣他。祇要一個主兒受領,便再少些,也是肯的。若明日主人一回,就賣不成了。」念三道:「女人多少年紀了?」媒婆道:「實二十五歲了。長官若用得著,倒有些衣服賠嫁,白送一個女人與你。」念三道:「我倒還未。我有一個哥哥也是行伍中人,他年紀四十多歲,也遲不去了。待我同你去與他一講,待他成了,也是一樁美事。」即時同了媒婆竟到家中。見福來,將前後事說了一遍。福來歡喜,慌忙取出五兩銀子遞與念三,道:「你去與我成就便了。」念三即同媒婆去,不多時,祇見一乘轎子,已到門前。念三道:「人已到了,快穿衣服起來,待他好下轎。」念三登時買了香燭紙馬,二人將就燒陌紙兒。又擺著酒,三個人坐在一處而吃。新娘子實然標致,祇是雙足大些,這也不足論了。新娘喚名香娘,看丈夫又老了些,也祇得無不隨緣罷了。到晚來,沈成便去上宿,代崔老在家成親。拴上大門,夫妻上床,也不做腔調,直竟困了。香姐老於世事,竟不在心上,任他舞弄了一番,雙雙睡去。   到次早起來,祇見念三已回在門外,恐叩門驚他困頭,故此不響。福來見了,甚不過意,心下想道:「有了這個東西,便要分個南北了。」與兄弟講道:「教你如此,我心何安。不如待我另尋一間房屋居住,你也好尋個妻室安身,意下如何?」念三便想,必是新婦主意,不可強他,回道:「甚好。」到了午後,福來尋了一間平屋,倒有兩進,門前好做坐起,後邊安歇。又有一間小披做廚房。祇要一兩二錢一年。回來與兄弟說了,二人稱了房錢,竟至新房一看。念三說:「緣何在空地中!兩邊鄰舍俱無,恐有小人。」福來笑道:「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裏,怕他偷我何物?」念三說:「嫂嫂有幾件好衣服。」福來說:「他是不時穿著,自會收藏。沒鄰舍,先省了酒水」。念三說:「也罷,你的主意定了,說他怎的。」尋了房主,交了房錢。到晚,念三相幫他挑桌兒板凳,一齊完了。接香姐過了新屋,燒陌紙錢,請著房主。吃完散訖,念三也作別了。   福來夫妻兩個收拾殘餚,在後邊屋下坐了,吃一杯兒。原來這老崔人雖半百,性格風騷。見香姐有七八分人物,三分喬扮,還有十分騷處,故此實是愛他。況又是新婚燕爾,正在熱頭地裏。兩下一邊吃著酒,一邊便摸摸索索。香姐發幾分騷興起來。福來把他一看,星眸含俏,雲鬢籠情,摟住香腮,他便了香姐送。福來禁不住春情,起身扯褲。香姐自己忙解衣服,上床分股。福來極盡綢繆,香姐十分情動,把腰股亂擺,雙足齊勾。老崔留不住,數點菩提,盡傾入紅蓮兩瓣。夫妻二人穿衣服下床,淨了手腳,收拾碗盞完了,方纔脫衣而睡。   過了幾日,不期又該上宿。與香姐云:「我去上宿,到五更盡則到家矣。你可早睡,叩門方開。」香姐收拾睡了。祇是五更老崔叩著後門,香姐披衣開了。老崔說:「失陪你了。」兩人脫衣而睡。老崔說:「你獨自一個,可睡得著?」香姐道:「獨自一個,沒甚思量,倒好睡哩。」老崔道:「根據你這般說,如今兩人同困,便有思量了。」香姐笑道:「問你個說得不好。」便扒在老崔身上,套將起來。老崔道:「我倒不知有這般妙趣。」香姐道:「春意上面的叫做倒插蠟燭。」把崔老亂墩,亂套。香姐倒先丟了,便扒下來。兩個睡了。祇因香姐太淫,後來老崔力竭,實來不得。輪上宿,直到開了大門纔回。香姐問他,「祇因官府不許早回,故此來遲。」香姐好生悶悶。   一日,老崔在場上挑柴去賣,適值鐵念三來尋哥哥講話。香姐道:「他沒甚麼做,往江頭挑擔柴去賣,賺得幾分銀子也是好的。」念三道:「自古道:家有千貫,不如日進分文。這是做人家法兒。」香姐說:「叔叔可曾有親事麼?」念三道:「想我行伍中,一年之內,這上宿是半年,不必說起。常是點著出汛,或是調去守地方,或是隨征賊寇,幾年不在家內,叫妻兒怎麼過活。或是那好的,寄些銀子回來與他盤費,守著丈夫便好。有那等不三不四的,尋起漢子來,非惟貼著人,連人也逃了去。我在外邊,那裏知他心下的事。」香姐說:「這般防疑,終身沒個人兒伴你。」念三說:「極不難。我那營中,常有出汛的,出征的,竟有把妻子典與人用。或半年,或一載,或幾月,憑你幾時。還有出外去,對敵不過那話兒了,白白得他的妻子盡多。」香姐說道:「這倒好。祇是原夫取贖去了,兩下畢竟還有藕絲不斷之意,奈何?」念三說:「畢竟有心,預先約了,何待把人知之。」道:「嫂嫂,我去了,明日再來。」香姐說:「請吃茶去。」念三說:「明日來罷。」竟自去了。   香姐想道:「看這黑蠻子不出,倒要想白白得人妻子。若前日不移開,畢竟他也難分黑白了。」又想道:「我丈夫已是告消乏的了。便和這黑蠻來消消白晝,倒也好。」想道:「有計了。有的是金華酒在此,待他明日來,我學一出潘金蓮調叔的戲文,看看何妨。」又想道:「這黑漢子,要像武二那般做作起來,怎生像樣。」又想一下道:「差了,那是親嫂嫂,做出來兩下都要問死罪的。為怕死,假道學的。我與他有何掛礙,有何妨!」又笑道:「潘金蓮有一句曲兒,甚是合題:『任他鐵漢也魂銷,終落圈套。』」   到了次日,老崔又去挑柴賣。這香姐煮了一塊大肉,擺下些豆腐乾之類,都是金華土產,等著念三。不期起一陣大風,有詩為證:   善聚亭前草,能開水上萍。   動簾深有意,滅燭太無情。   入寺傳鐘響,高樓送鼓聲。   繡裙輕揭起,僧帽落尿坑。   風過處,那雲一陣堆將起來。香姐看了一看,笑一聲道:「天都要雲雨起來,而況我乎。」有風雨欲來,極說得好:   環閣皆山,入村有徑。闌風伏雨,徒吟杜甫之詩;石執峰文,酷肖米顛之筆。頓而花枝變幻,紫綠之色盡藏。族羽翱翔,悲鳴之音不再。十葉飄如落雁,萬松響似龍吟。白晝寒空,隱隱村人歸去;青蕪際海,濛濛潮水推來。窗簾吹開,沾書溫案。圓扇撼動,擺柳搖花。湖頭且罷垂綸,樓上應無吹笛。漁人釣艇,繫於蘆葦叢中,牧子牛衣,避在豆棚陰裏。蟬琴淒斷,蛛網摧殘。堂坳之莽為舟,行瓦之檐飛瀑。如逢春月,可以漚絲。及我公田,何殊兩菜。二崤可避,五松就封。襄王正坐披襟,神女猶能行暮。斜陽蔽樹,桑榆忽爾無光;白雲在天,丘陵因而不見。豈惟足淨塵埃,且復頓消殘暑。   正在油然作雲、沛然下雨之際,鐵念三忙忙而來。香姐見了,滿面堆下笑來,道:「略遲一步,便著雨了。」念三道:「正是,正是。」那雨來得快,一聲響處,如瀉銀河,落一個傾盆不住。香姐道:「叔叔,外邊雨打進來,裏面來坐。」念三進到後邊,祇見壁上掛一柄刀。念三除下一看,道:「好刀。」香姐說:「掛在此防賊的。」念三道:「正是。」回頭見桌上擺著物件,念三說:「嫂嫂打點做夜宵了麼?」香姐說:「昨日因叔叔不曾吃得茶去,你約今日又來,故此是我備在此間,等你來當茶的。」念二道:「何須嫂嫂這般費心。」便坐下了道:「哥哥不知在那裏著雨了。」香姐道:「今日他正該上宿。晴也不回,而況這般大雨。」念三道:「我倒忘了。早知他上宿,我再遲一日,就見他了,何必趕來。遇了這般大雨,怎生回去。」香姐道:「雨落天留客,正好吃酒吃醉了,就在此睡了,何必憂他。」念三道:「怎好打攪嫂嫂。」香姐說:「原是一家人,如今倒說起客話來。」   篩了酒,勸念三吃,一連吃了六七杯,兩下裏都有些酒意了。香姐說:「叔叔昨日說的典婦人一事,我到在心,與你尋下一個了,他竟不要你破費半厘。」念三說:「多承嫂嫂留意。那裏有個不要銀子的婦人,敢是個醜兒。」香姐說:「比著我好得多哩。」念三笑道:「像得嫂嫂已有二十四分,還好如嫂嫂高些,便是西施了。望嫂嫂指引我看看。」香姐道:「這樣性急,怎好去得?你且吃酒,後生家說了,便這般高興。」念三說:「我被嫂嫂說得心熱起來。」香姐道:「看你蠻子,好上鉤的。說得幾句,便動起火來。」道:「叔叔多吃幾杯,有這酒興,與你完就麼。」念三祇說真個,一連又吃了幾杯。那雨一發大了,天又黑將下來。說:「嫂嫂,天晚了,怎好?」香姐說:「夜深些,方好與你去。終不然,偷婦人,可是青天白日做的?」念三說:「這雨不住點奈何?」香姐說:「不妨,少不得有住的時節。」祇顧笑嘻嘻哄那念三,弄得念三存坐不安。欲待要回,香姐說沒有雨傘,欲要一睏,又無所在,就靠在桌上。香姐撫了背脊道:「這床上不睡,靠在這裏,豈不冷了成病!」念三道:「嫂嫂的床,我怎生睡!」香姐道:「沒人在此,便把你睡一次兒也不妨。」念三見說沒人在此四個字,起了他一點念頭,方纔哪有個婦人!明是個假的了。待我再挑一句,看他怎生答我,便知他心事了。道:「嫂嫂,你許了我那人,又教我睡在這裏,莫非哄我!」香姐說:「不教你落空便了。十分去不得,賠也賠你一個。」念三笑道:「若是賠我一個,祇是嫂嫂。難道嫂嫂肯賠?」香姐說:「我也賠得你。」鐵念三大喜,近前拘住,去亂扯他褲子。香姐說:「待我自解。」去了裙褲在床裏。念三扯下自己褲子,挺著身子就弄。何見得:   武士單矛,直入貔貅之帳,騷人閣筆,裁成雲雨文章。這黑蠻似鐵羅漢投齋,何曾歇口;那騷貨如粉骷髏弄陣,慣會長槍。津津舌送過來,留而不返;洋洋水入出去,難似遮藏。楊柳腰不住的無風舞擺。秋波眼頻頻轉含俏窺郎。你看雪白一個婦人,乘著一個烏黑漢子,比似:   玉簪斜插鬢雲旁,一點烏雲映日光。   烏中鶴髮年高士,黑筆淋漓畫粉牆。   薛仁貴坐烏椎馬,硯臺跌下石灰缸。   白扇素羅畫黑竹,月裏嫦娥嫁灶王。   一番大戰,須臾罷手。念三歡喜,叫道:「好嫂嫂,快活死我也。」香姐道:「好叔叔,真好手段也。」兩個走來,俱淨了手腳,閉好門兒,重行坐在一條凳上,摟了吃酒。笑笑說說,調得火熱,把念三做了個親老公一般看待。收拾物件,二人脫衣而睡。不免復陣。   次日念三見雨住,道:「我且去,晚上我拿酒來請你。」開了後門去了。香姐想著道:「念三面貌雖黑,原來此物這般雄偉,火一般熱的,又且耐久,早知嫁了他,倒是一生快活。如今弄得濕手惹乾麵,怎得潔淨?且住,少不得做個法兒,定要與念三做了夫妻,方稱我心。」   正在存想間,老崔回了,道:「昨晚雨大,我記念你獨自個困,必然害怕。」香姐說:「我倒涼快得緊,一夜直睡到天亮。竟不怕。」老崔說:「這般還好。」忙忙取火燒了臉湯,與娘子洗面,香姐自去梳頭。老崔煮飯。香姐打扮得十分俏麗,叫老崔去外邊買幾枝茉莉花來。老崔說:「你這般標致了,再戴茉莉,是錦上添花了。十分打扮得嬌美,有人要看你想你。」香姐說:「我尋個二老幫助你,省得你這般強支撐。」老崔說:「若得如此方好,不然我要改名字了。」香姐道:「改甚麼名字?」崔福來道:「改作崔命去了。」香姐笑了一聲道:「崔得你的命去,我方好去嫁人。」老崔說:「仔細打聽,不要嫁的與我一般。」香姐說:「此事那裏打聽,必須面試方知。那些膽怯的,必然不敢上陣。」老崔說:「畢竟還說出自家本相來了。」   正說間,賣花聲近。香姐買了兩枝,道:「你要花戴麼?」老崔笑道:「好花不上老人頭。若戴了,便不成詩意了。」香姐說:「那逢花插一枝,這也不拘老少。」老崔說:「你的好心,祇取一朵兒香香便了。」又笑道:「你不要又說出臨老入花叢來,不然不敢領命。」閑話之間,飯也熟了,夫妻兩個用過。老崔說:「我去做生意,明早方回,你無事困困消遣罷。」說聲去了。   香姐一心祇望著念三;走來走去,在那裏間想。祇聽得一聲「賣水哩」,香姐聽見,道:「又奇了,這般大雨,緣何賣水哩。」不免叫住他,問他緣故:「賣水的老人家,你賣的是甚麼水?」那賣水的把眼一看,歇下水擔,道:「小娘子,你不知道這水:   不從地長,卻自天來。難消白日如年,能了黃昏幾個。及時始降,農歡舉趾之晨。連月累日累夜,隨接隨來。消受積多,既取之而無禁;封題已固,亦用之而不窮。亦如積穀防飢,不減兒孫暴富。明月入懷,破尚書之睡夢;清風生翼,佐學士之談鋒。一盞可消病骨,七碗頓自生風。   香姐乃大人家出身,慣用梅水的,與三十文錢:「買了你這一擔,待用完了,再問你買。」那老人家見他在行,挑進門來。香姐把淨壇藏了,道:「老人家,你高姓?」賣水的道:「我姓何,名禮,人皆稱我老何。」道:「娘子,幾時再挑來與你?」香姐道:「過幾時,你來問一聲便了。」何禮取了錢,竟去了。香姐取了梅水煎起茶來,果然可口,正是:   吹雲潑雪,視之尚可除煩。   滴露流香,嗅之已能脫骨。   一連吃了三碗,放下道:「虧殺這幾碗茶兒,纔把我心中之火,挫下些去。」睡了一會,起來一看,天色傍晚光景。   念三忽到,手裏拿了些酒果餚餅。香姐說:「為何不早來?令我望這一日。」念三說:「我的鄰家央我幹事,原說過晚上來的。」慌忙擺出物件,都是現成熟的。那二人並坐,笑嘻嘻三杯兩盞,你愛我憐。念三祇聞得花香,更覺助情。香姐說:「當初你到我家,我祇說是你娶我,到晚來換了老崔。如今試起本事,他竟沒帳了。怎生得與你做了夫妻,方中我意?」念三說:「如今來了五夜,哥哥去了五夜。哥去得我又來,你倒夜夜不空。我與你若做夫妻,到祇得半月在家了。」香姐說:「那老頭兒不在床中倒好,厭答答,來又來不得,倒弄得動人乾火,倒不喜他。」念三說:「譬如我昨日不與你相好也罷了。」香姐說:「人是不知足的,得隴望蜀,那肯心厭。」念三說:「明日教他買些春方藥,弄弄便是。」香姐說:「你不知道那春方藥,是本質好的越好,本質不如意,藥便不如意。與世上為人一般,祇扶起,不扶倒的。」念三笑道:「你緣何知道?」香姐說:「我那主人不濟,見了我,正待行事,那物軟了。後邊又買了藥兒一弄,剛剛抽到二千,便完事。」念三說:「你祇為癢得緊,故此想弄,何不燒些熱湯,泡洗他一泡洗?」香姐笑道:「有支吳歌兒,單指熱湯泡洗此物:   姐兒介星癢來沒藥醫,跑過東來跑過西,   要介弗要燒構熱湯來豁豁,熱湯祇豁得外頭皮。念三笑了道:「我與你猜一杯,不可吃這悶酒。」被香姐贏了一拳,道:「猜拳也有一個吳歌:「郎和姐來把拳猜,郎問嬌娘有幾個來。祇得郎一個,若還兩個你先開。」   念三大喜,把香姐親個嘴道:「騷肉兒,我與你兩人如此,也有一支歌兒麼?」香姐說:「有:   古人說話不中聽,哪有一個嬌娘生許嫁一個人。若得武則天,世人那敢捉奸情。」   念三聽罷道:「真騷得有趣。」也等不得到晚,忙忙把他推倒。香姐急忙解開裙帶。念三那物如鐵,弄將起來。那香姐做出萬千情態,念三被他哄得意亂魂迷,把他那半大腳兒搭上肩頭直聳,那水兒一陣陣流將出來。香姐叫道:「心肝來了。」念三道:「我還未完。」香姐道:「待我脫了衣服再弄。」念三走起。香姐淨了手腳,收拾閉門,脫衣上床。念三未曾完事,重整戈矛,再三急殺。香姐之興又高,任念三搗弄,果然暢心。直至三更,方纔住手。次早遁去。自此五日一來,五日一去,再也不遇一人。直至仲冬之際,天色大冷。   一日,正遇老崔上宿,念三與香姐睡至三更天氣。香姐醒來,念三猶然夢裏。他興高騷發。捻念三之物一把,火熱而堅,道:「果是妙人。」遂扒上念三之身,做一個陰覆陽套了一會,念三醒了,道:「癢否?」香姐道:「正在癢處。」念三把他翻下身,著實抽送,弄得香姐正在魂迷之際,聽得叩大門響。二人吃了一驚,香姐問道:「是誰?」福來道:「是我。」二人吃一大驚,香姐道:「你可拿一床被裹了,坐在灶下去,不可做聲。」   香姐披衣而出,開了大門,道:「為何半夜三更,來擾我睡!」言罷,竟脫衣上床,把被四周塞緊睡了。老崔說:「城上風冷得緊,身上如火燒一般,特特回來望你,與我被中略溫一溫兒。」香姐道:「我被裏也冷,休要指望,快快上城去。」老崔道:「今夜都司看城,將次來了,恐點不到,明日又要打。沒奈何,夫妻之情虧你下得。」香姐說:「甚麼夫妻,現世報的夫妻!我是花枝般一個人,嫁你柴根樣一個老子,還虧你說夫妻之情。」老崔無言,又一會道:「你既不肯把我到被中來睡,火取一個,與烘一烘。」那香姐恐他著了火去點起燈來,照見念三如何是好,便一骨碌暗中扒上床來,往那盛梅水壇中兜出一碗水,往爐中一澆。那一缸旺火通澆隱了。老崔見了,嘆一口氣出門去了。   香姐隨出,把門拴上,叫出念三道:「心肝,你不要凍壞了。」念三為人直氣的,聽見香姐如此薄情,好生忿恨,故不應他。上床睡了,道:「你既不與他睡,那一缸火是現成的,為何澆隱了?」香姐說:「那是我怕他有了火,點起燈來暖酒吃,一時間被他看見,故此澆隱的。」念三道:「這也罷了,祇是這情分太薄,你日後怎麼與他好得到老。」香姐說:「到老!我如今主意已定的了。前日老鼠藥我已買了,不在明朝,定在後日,結果了他,我便要嫁你了。怎麼還說個到老!」念三道:「此事祇好取笑。那毒藥謀死親夫,要問剮罪的。」香姐說:「我祇和你說,再有何人知道!把他一把火燒了,就完事,誰來剮我。」念三道:「祇怕上天不肯饒你。」香姐說:「我祇為你要謀死他,怎生你倒話不投機起來。」   念三心下細想道:「看此淫婦果然要謀死哥哥了。那夥伴中知道體訪出來,知我和他有好,雙雙問成死罪了。不必言矣。就是不知道,淫婦斷要隨我。那時稍不如意,如哥哥樣子一般待我,我鐵念三可是受得氣的!必然不是好開交了。我想不過這五兩銀子討的,值得甚麼!不如殺了淫婦,大家除了一害,又救了哥一命,有何不好。」   正在躊躇之際,香姐祇想那樣文章,去把他那物摸弄。激得念三往床下一跳,取了壁上掛的刀,一把頭髮,扯到床沿,照著脖下一刀,頭已斷了。丟在地下,穿好衣服,開了大門竟自去了。   念三走在路上,想道:「一時在氣頭上,把他殺了,叫哥哥把甚麼收殮他。也罷,我曾積下幾兩銀子在家,拿一半去,祇說我告假往外府公幹,放在家恐被人取去,寄在嫂嫂處。他回家見妻子殺了,沒有銀子使用,自然救急。這是暗中幫他一臂之力。」卻早到他自己門首。   有一個人見他問道:「你有差了,著你往溫州押解火藥。即刻便要起程。」念三見了票子,道:「知道了。」開了鎖推門進去,取一包銀子,恰好六兩,稱為兩處,流水取出一包。鎖上大門,竟到城中。尋見福來道:「哥,今日兄弟差往溫州一行。」竟往補貼中取出票子,與福來一看。福來道:「即日就要起身?」福來道:「同你到家,叫嫂嫂安排些小菜,與你送行。」念三道:「這不消哥哥費心。兄弟日長積攢得三兩銀子在此,放在家中恐被人竊取了去,寄在嫂嫂處,若哥要用,竟自用罷。我今歸家梳洗了就去,不得向哥嫂處別了,恕罪罷。」竟自去了。老崔道:「不想兄弟如此好心。把這銀子說要用,竟自用了,好人。」   且說是日,那賣水的何禮,挑了一擔水,叫:「賣雪水哩。」不見香姐喚他,想道:「不曾用完。」向門首走過。見大門開的,把水歇下道:「往後邊去叫一聲。」走到二進,恰好床邊,正開口叫大娘子,腳下踏著香姐的頭,一滑一跤,跌做血人。連連走起一看,見床上一個沒頭婦人,驚得一跳,往外挑水便走。一起人走來,見何禮一身鮮血,喝道:「慢走,你為何上身鮮血?」兩個人竟往崔家這去看,見殺死一個婦人在床,一開叫起地方「殺人!」一時間,走攏幾百人來,都說是何禮所殺。何禮有口難分。   老崔一徑回來,見門首許多人,忙跑到門首。眾人說:「你妻子被賣水的何禮殺了。」福來呆了,走近床前,果見屍首異處。便哭起來道:「是了,我昨夜回來取火,把大門不曾開去。今朝賣水的看見門是開的,走至床前,見我妻子睡著,要去奸他。我妻子不肯,算來認得你是賣水的老何,恐我妻叫起來,見我壁上掛的利刀殺了是實。」眾人道:「是了,是了!你不須與他說,扯他到府哩,與太爺問便了。」一夥人同著何禮去了。福來去央著房主人家內,幾個人看守死屍,自己拖到府衙。   恰好太爺在坐。眾人將前情一稟,大爺叫何禮上去,說:「這好是真的了?」何禮說:「太爺,實是先殺死在地下,小人走進裏邊見的。」太爺說:「胡說!你賣水是高聲叫的,怎生要走到裏邊!你走到裏邊,就懷奸了,與我夾起來。」何禮叫道:「太爺可憐,若是小人一身,這般苦命,死也罷了。家中尚有七十五歲母親,小人一日不賺錢,則二人無食。今小人屈屈招了不打緊,可憐母親在家,定然餓死。祇求太爺天恩。況小人是個至賤愚人,那奸字自也羞了,怎生人肯!求太爺詳情。」太爺道:「且放了夾棍。」叫崔福來:「你妻子日常有外情麼?」福來道:「太爺在上,若論小人的妻子,滿杭州城裏算來,是算一個貞潔的。」太爺道:「怎見得?」福來道:「不要說別的,祇小人昨夜歸去,要與如此,他執意不肯。小人說謊,天地不容。」太爺道:「親夫不肯,必有了奸夫了,看來此人說話是個匹夫。」道:「把何禮收監。眾人且出去,待後再審。那婦人屍首崔福來自收殮,不得干涉地方。」眾人謝太爺出來。   老崔歸家,把念三銀子買了棺材,央人抬至萬松嶺上寄了。家中免不得打掃一番,設立個靈位兒供著。福來早晚哭哭啼啼,好生愁悶。   且說念三溫州已回,夥伴中與他說知崔家之事,假意嘆息一番,不免往崔家插支燭兒。折了一錢銀子,往崔家而來。見過了哥哥,往靈前作幾個揖:「何禮這廝可惡,這番審對,待我執證他。」說罷,祇見靈前一聲響,驚得念三仆倒,罵道:「好負心賊子!就是我不與丈夫來睡,也是為你這賊子;不與火,也為你這賊子。你倒把我殺死!怎生害那賣水的窮人母子二命!」祇見街坊上鬧哄了幾百人,那一班地方道:「是他殺的無疑矣,把他拿去見官。」扯起念三身子。念三猶在夢中,並不知這番說話,尚自抵賴。眾人不由分說,扯到府中。等太爺昇堂,眾人將前情稟上,太爺道:「這個人自然是個兇人形狀。」道:「取出何禮來,放了。」念三猶自抵賴。何禮跪在地下,見念三賴,何禮上前把念三一認道:「大爺,小人認得了。他常在崔家往來。」念三說:「你眼花了,敢不是我。」何禮道:「別人的面貌或認差池,你這黑臉怎認差了。前番雪水銅錢,還是你領我到自己家中付我的。怎生差了!」念三閉口無言。福來道:「你這般巧掩飾。你殺了我妻子,還要賴是何禮,忒心狠些!」太爺吩咐打了四十,上了枷鎖。將家中物件,俱付崔福來抵作燒埋,秋後取決便了。   何禮得了命,歸家見了母親,悉道其詳:「若不是崔娘子顯靈,險些兒害了性命。」母子二人都道:「願崔娘子女轉男身,早昇蓮界。」何禮道:「同母親往靈前拜他。」   且說崔福來取了念三的零碎,回到家中。向妻子靈前道:「人說,為人變了生性就要死的。七月裏叫我帶花的生性,到那晚待我的生性,大不同了,果然就死了。你今放靈感些,轉世為人。這生性再不要改纔是。我在大爺面前,說你第一個貞潔婦女,那牌匾打點送來,又跳出這個送死的來,又失了節,把名頭又壞了。」祇見老崔正在那裏禱鬼,一個鄰舍取笑他道:「鬼來了。」福來大驚,跑出門外。祇見何禮母子,要到靈前拜禱福來道:「活鬼出現了,不可進去。」何禮道:「不妨。」福來害怕,何禮道:「你這般害怕,不若我母子移來伴你可好麼?」福來大喜道:「你快來,我們三口兒渾著過日,報你前番這般受苦。」何禮道:「當時受得苦中苦,今日方為人上人。」果然何禮把小小家私移在崔家同住。住過了幾年,鐵念三斬於南曹。細觀此回,淫婦狠心,已遭荼毒。念三移禍於何禮,畢竟皇天有眼,使陰魂說出,致念三不成漏網。世人當慎行謹身,方成君子。   總評:   香姐不親夫而親異姓之叔,固所當誅。念三既盜嫂而終殺其身,希圖漏網,駕禍於何禮。自非怨鬼顯靈,則何氏母子覆盆之冤,無由自白矣。卒之念三殺諸市曹,誠報應不爽矣。

第九回 乖二官騙落美人局

  幾句俚言當作詩,實為知足不為癡。   祇將酒藥開眉鎖,莫把心機藏鬢絲。   蘭友知心三四個,梅花得意兩三枝。   焚香煮茗觀新史,猶勝乘霜拜鳳墀。   話說天啟辛酉年間,杭州府餘杭縣裏,有一樁故事。這人姓王名之臣,號曰小山,年紀足足五十了。因結髮娘子沒了,憑媒說合,續娶了本縣一個室女,正得二十二歲,喚名方二姑。這二姑生得風流出眾,月貌花容,尚未嫁人。忽聞京裏點選秀女,一時人家有未嫁之女,祇要有人承召就送與他了,那裏說起年紀大小、貧富不等。人家聽了這話,處處把女兒爛賤送了。那雞鵝魚肉、果品酒米,動用之物,無一物不加倍看將起來。自此一年上起直至如今,那裏肯賤。   有詩為證:   一紙黃封出紫寰,三杯淡酒便成親。   夜來明月樓頭望,祇有嫦娥不嫁人。   那王小山娶這位娘子,財禮止得二十兩。置辦酒筵,開費倒去了三十餘金,原開著香燭紙馬油鹽雜貨一個小店兒,去了這塊銀子,乏本添生,以致店中有張沒李,看看不像起來了。那妻子看不過,把些衣衫首飾與丈夫添補。不想日用之物高貴,又沒甚大來頭生意,不過一日賣了二三百文低錢,止好度日。至於人情交際,冬夏衣服,房錢食用,委實難支。況餘杭雞鵝場上的房屋極其貴的。過得幾時,又這般不像起來。一日與妻說道:「當時有一人家為生意蕭條,請仙卜問幾時通泰,那乩上寫出字道:   桂花正發雨方來,華堂請客點燈臺。   一幅鸞箋都寫盡,上陣將軍把轎抬。那請仙之人一時不能解悟,求大仙明言。那帖上寫道:「首句無香,次句無燭。三句無紙,四句無馬。」那人拜道:「果然店中香燭紙馬沒了,不成店矣。不知大仙尊姓?這般靈感,乞留姓名。」帖上又寫出詩迷,極容易猜的迷,極容易猜的:   面如重棗美髯飛,黑面周倉性氣豪。   擅騎赤兔胭脂馬,慣使青龍偃月刀。眾人都道:「是關公。」那人道:「香燭紙馬都無了,不怕不關。」我們如今祇好關店了。」二娘道:「自古懶店強如健漢,貨雖少,還開著是個店面。寂然關了,便被人笑話了。」小山道:「我有個計議,要用著你,不知你可肯否?」二娘道:「要我那裏用?」   小山走到廚後,悄俏說道:「左邊鄰居有一張二官,為人極風流有鈔,今年也是廿二歲了。祇因他年紀雖小,做事極乖,故此人人稱他為乖二官。他父母亡過,自家定了一個妻室,正待完婚,又望門寡了。這幾日在妓家走動。我如今故意扯他閑話,你可廚後邊眼角傳情,丟他幾眼。他是個風流人物,自然動心。得他日遂來調著你,待我與他說上,或借十兩半斤,待掙起了家事還他便了。」二娘道:「他既是乖人,未必便肯。」小山說:「人是乖的,見了標致婦人,便要渾了。」   正說問,恰好二官拿著一本書走過。小山叫道:「二叔,是甚麼書?借我一看。」二官笑嘻嘻的拿著走進店來,放在櫃上:「恰是一本劉二姐偷情的山歌。」小山說:「這山歌不是帶巾兒人看的。」乖二道:「若論偷情,還是帶巾兒人在行。」祇見裏面一個二十三歲的女使,捧出兩碗香香的茶來。小山道:「請茶。」乖二道:「多謝。向時尊嫂在日,我終日在此閑耍,並無茶吃。想如今這位新嫂,來得這般賢慧得緊。一坐下,茶飯來了。」拿起茶杯正待要吃,祇見二娘在廚後露出那付標致臉兒,把二官一看,乖二一見,便如見了珍寶一般,不住的往裏瞧。小山故意祇做不知,把那一本劉二姐在櫃臺上翻看。二官便放心和二娘調得火熱,祇恨走不攏身。   乖二留心把店中上下一看,道:「寶舖裏這一會竟沒人來買東西。」小山道:「也沒貨買得。有一銀會明年六月方有,是坐定的銀子,倒有一百的。祇是遠水難救近火。可惜這間興處店面沒有貨賣。」二官說:「正是。這開店面,須得幾百兩銀子放在裏邊,不論南北雜貨,一應人家用得著的,都放些在裏面,便興起來了。」小山說:「我諸色在行,正要尋個夥,二叔你與我做一個中。想你交遊極廣的,尋一個與我,斷不有負。」乖二說:「我事已老大無成,把書本已丟開了,正要尋生意做,以定終身。但不知可習得君這貴行否?」小山一口搭上道:「若二叔肯青目,包你兩年之間,隨你本利多少,足足一本一利還你,不須求簽買卦的。」二官說。「雖然如此,有心合夥,少也不像樣。我有三百兩銀子,在家和你斷定了,擇日成了文書便是。」把二娘丟了一眼道:「今日且別,明日巳牌奉覆便了。」請了一聲去了。   小山走進廚後道:「哄得他好麼?」二娘笑道:「你教我哄他,自然用心的。祇是一件,地方纔說明日巳牌奉復,因你說了不須求簽買卦得的,提醒了他的頭。明日清晨,決去間卜。你可想,大橋邊有幾家術士,預先去說一聲,朋日倘有一姓張的帶巾後主,來求卜合伴之事,卦若不好,亦須贊助說是上好的,倘事成許他一百文錢送他便了。」小山道:「共有三處,倒要三百文。」二娘道:「他問了一家便是了。難道有一百家也都去問!那卜士有人家問,方來問你取錢。那不去的,難道:也問你要!」小山穿了長衣,先在卜卦之家如此說了。正是:   由你奸似鬼,也要吃老娘洗腳水。   乖二雖乖,卻被這婦人猜定了。果然次早到大橋邊陳家問課。那先生問了姓名,便心照了。便道:「通誠。」把卦象起了一個天風姤,原是好的,心裏想道:「落得嫌他一百文錢。」道:「姤,遇也。為甚麼事?」二乖道:「欲出這本錢與人合夥,不知好否?」道:「十足!撿也撿不出這般好卦來。財喜兩旺!」二官道:「不折本麼?」先生說:「本錢那裏會折,還有非常之喜。」乖二道:「有口舌麼?」道:「六合課主和美,如意,有甚麼口舌。」送了卦金,便拿走了這一張卦紙籠在袖裏,竟到王家。卻好巳牌光景。   小山一見,道:「真是信人,所事如何?」乖二道:「我去陳家卜得一卦,十分大利,錢財旺相。特來與兄一議。」小山堆下笑來,道:「有幸有幸。」那香茶兒又出來。劉二娘一閃,比昨日不同了,打扮得俏麗得緊。昨日乃一時間無心的,不曾留意,今日算他必來的,故此十分裝束起來。祇說那三寸金蓮上,那一雙大紅鞋,一看了便也要渾了。   二官把上下一看,恨不得一碗水吞他在肚裏。想道:「卦上分明說非常之喜,若與他摟一會也值了千金。這三百銀子滿拼沒了,也自甘心。」道:「今日皇曆上宜會親友,可尋一位中人,立了文書。」小山道:「就是今日,你有相知,接一二位做證便了。」祇見那二娘,故意放出那嬌滴滴聲音道:「既然如此,快些買下物件,好早整酒。」二官聽見,一發動火,道:「我去把銀子兌好了,拿來便是。」一徑回家。   這小山說:「等他拿銀子來時,方可去買。」二娘道:「若如此做事,被他看出馬腳來了。我有兩件衣服在此,速上解當,買辦起來,寧可豐富些。這是小事。」小山即將衣服當了,登時買了食物。二娘脫下長衣,去廚下整理。須臾,兩桌酒餚齊整整的端正了。   恰好二官同了一個母舅,叫名韓一楊,乃是本縣學中一個秀才。又扯了一個朋友姓朱,也是同學生員。叫家中一個老僕,捧了一個拜匣走進店來。小山道:「請進後邊坐罷。」進到店後,又有一重門裏邊,有一個坐起,十分精潔。見了禮坐下。吃了茶,那韓一楊道:「舍甥年幼無知,全仗足下攜帶,倘得後來興時,終身不忘。」朱朋友道:「自古夥計如夫妻,要和氣為主,不可因小事便變臉了。」小山道:「自然自然。」韓一楊道:「如今把銀子買甚麼貨物來賣?」小山道:「在下愚意,此間通著臨安、於潛、昌化、新城、富陽,缺少一個南貨店。如今這幾縣人家要用,直到杭州官巷口郭果家裏去買。此間開店,著實有生意的。」朱朋友道:「好,說起來,必然有主意了。」韓舅道:「這貨物店中藏不得這許多。」小山指著右邊一間樓房道:「這間樓屋盡好放貨。」朱友道:「十足。」   大家一齊到屋中一看,倒也乾淨。有地板的,正好堆貨。道:「祇是後門外是一條溪,恐有小人麼。」二官道:「待我晚間在此睡,管著便了。」小山道:「樓上有一張空床在上面,祇少舖陳。」二官道:「我的拿來便是。還得一個人走動方好,我家這老僕,著他來上門下門,晚上店中睡,可好麼?」小山道:「一發好,恐府上沒人。」二官道:「家中還有一對老夫妻,看管足矣。」計議停當,一齊到原所在坐了。韓一楊袖中摸出一張紙稿,教王小山看過了。上道有利均分不得欺心,無非都是常套的說法。小山取了筆,一一寫完。大家看一遍,各各著了花押,把銀子一封一封的看過,都是紋銀,交與小山收起。小山把拜匣拿了,竟與二娘藏了。斟了酒遜位坐下。   正吃酒之間,那大橋陳卜士走到王家,來要那一百文銅錢。恰好二官劈頭走將出來,見了卜士道:「你來何幹?」那卜士見了心照,拔轉話來道:「我有一個人家,今晚要我燒香,買幾位紙馬香燭。想裏邊有事,我去了再來罷。」人人都說這張二乖,又被乖的來弄得眼著著的這般呆了。   須臾,天晚了,各人散訖。張二也要回家,小山說:「如今是夥計了,少不得要穿房入戶。今晚在此見了房下,就把殘餚再坐坐兒,不可如此客氣了。」張二巴不得他留住,便道:「哥哥說得有理。」竟復進了內邊。   祇見二娘點了一枝紅燭,正將整的嘎飯留下,把殘的拿兩碗與那女使去吃;看見二人進來,假意退避。小山道:「從今不可避了,出來見了禮,好日日相見。」二娘走上前叫道:「叔叔。」張二作下一揖,叫道:「嫂嫂,打攪了。」二娘道:「正當。」小山去把三祇酒杯三處兒擺下,道:「二娘你可來同坐了。」二娘道:「我便罷。」小山說:「趁今日大家坐下,日久正要一堆兒打火哩。」二娘見說,坐在桌橫頭。小山拿壺篩酒。張二又道:「我篩。」吃得兩杯酒,二官道:「我要回了。」二娘道:「聞知在側樓上安歇,為何倒要回去?」二官道:「待有了貨物方來照管,如今不消來得。」二娘曉得丈夫是個算小的,便道:「今日趁這一個好日就來了罷,免得後來又要費事。」小山見說道:「正是。你打發管家拿了舖蓋來,等他來好吃酒。」二官回頭道:「把我舖陳羅帳一應衣服且拿來,餘者明日去取。」又道:「你也要在此幫著我們了,也是今日來罷。拿完了,吩咐拴好門戶,小心火燭。」那人應著一聲去了。   二娘與丈夫道:「去上了門再來。」小山起身便走。那婦人雖然是丈夫教嗅著他,實實的動著真火了,把二官看上一眼,二官十分自意,倒不敢動手動腳。二娘道:「叔叔,吃乾了這一杯,換上熱的吃。」二官道:「多謝二嫂美意。」說罷,竟吃乾了。二娘拿起酒壺來篩,二官道:「豈有此理,待我斟方是。」見二娘白鬆的手兒可愛之極,便把他手臂捻了一下。二娘笑了一聲,把酒篩了道:「吃這熱的。」二官十分之喜道:「嫂嫂,我心裏火熱,倒是冷些的好。」祇見小山上完門,走將進來。二娘早已瞧見,忙忙的走到裏邊去了。   小山道:「你獨自在此,失陪。」道:「二娘,怎不出來!」答應道:「來了。」祇見拿了幾碗餚撰,放在盤內道:「張管家來時,點一枝蠟燭與他吃酒。」小山道:「就在側樓同吃罷。」恰好管家收了舖陳到家,上樓舖整好了,自去吃酒。小山便與二官猜拳,一連輸了七個大杯,竟自醉了,呼呼的睡去。二娘出來看見,朝著二官笑了一聲,叫道:「去睡罷。」便扶了小山上樓去。一會,下來道:「叔叔,你酒又不醉,為何不吃?」二官微微笑道:「待嫂嫂來同吃,方有興趣。」二娘道:「我沒工夫,你自己家快些吃罷。」竟走進去。二官那色膽便大了,跑上前,一把摟住道:「嫂嫂,十分愛你得緊了,沒奈何救我一救。」二娘恐怕女使張見,叫道:「三女,快煎起茶來,我來取了。」二官見他一叫,慌張起來,流水放了。   那老僕名叫張仁,也收了盆碗下來,去到廚下。見了二娘道:「多謝二娘,打攪你。」二娘道:「你老人家辛苦,多吃一杯便好。」張仁說:「多謝,夠了。」乖二道:「樓上床帳完備,好去睡了。」二娘道:「叔叔再吃一杯吃飯罷。」二官道:「多謝嫂嫂,都不用了。」竟自上樓,十分之情,洋洋得意而睡了。張仁也到店中打舖兒睡著。二娘收拾完了,方上樓去安寢。心下想著:「張二道,此人年紀與我相同,做人有趣,慢慢的少不得要嘗他的滋味哩。」吃了些酒,祇好放倒頭兒睡了。   到了五更,小山醒了,二娘也翻一個身道:「你如今有了銀子了,著實留心置貨來,掙得大大的一個人家,也待你為妻的快活幾年。」小山道:「就是不去掙,也有三百兩了,有甚麼不快活。」二娘道:「這是別人的。除了本,趁得一百兩,你止得五十兩,難道就是已物了。」小山道:「我已計議定了,還要用著你。」二娘道:「怎麼還要用我?」小山道:「我祇因把你嗅他來的,他既來了,怎肯放你!我如今要你依先與他調著,祇不許到手。待等半年之後,那時先約了我知道你可與他欲合未合之間,我撞見了,聲怒起來。要殺要告,他自然無顏在此。疏疏兒退了這三百兩,豈非已物。」二娘道:「你看他兩個中人都是秀才,怎麼將他下這局面,他怎肯歇了?必然告起狀來。難道好說出此樣話來,勸你還是務本做生意,趁的銀子長久。若這般騙局,恐人不容,還有天理。今年五十歲了,積得個兒子接續宗枝,也是好的。」小山道:「祇是我心上放不下,籌來他要來,看上你的,多少得他些,方氣得他過。」   二娘道:「我倒有個計策,聽不聽由你。原是你教嗅他來的,他自然想著天鵝肉吃。與他在此多則三年、少則兩載,其間事兒也要與他個甜頭兒。那時節尋些事故,不必嚷鬧,待我做好做歹,勸他丟開倒是善開交。又沒有官司,又不出這醜名,此為上計。」小山道:「據你說起來,要與他到手了。」二娘道:「癡貨,肯不肯由我,你那裏有這般長眼睛。十分不依,我說趁銀子未動,打發他去罷。我日後決不把名頭出醜的。」小山道:「且慢些依你。也罷,我如今起去,要同他往杭州發貨去也。」即時下樓梳洗。同了二官取著銀子,一竟買看貨物。   過得兩日,那果品物件都挑來了,即時擺在店中,十分茂盛起來。小山祇好在門首收著銅錢銀子,二官祇好到側樓稱著果品,那老兒祇好包裹。一日到晚,那得半刻工夫,空到得曉間辛苦。這日逐賣的銀子,都是小山把二娘收著,那貨流水挑來,銀子不時兌去。不上一月之間,增了許多物件。那二娘日日打扮得十分俏麗,每每看著二官,二官把不得,立住了腳,兩下調上兒,心忙了不由人做主矣。   一日,二娘見二官冷落他,立在果子樓下,拿一隻紅鞋在手中做。祇見二官忙忙進來取果子。二娘道:「叔叔,你果忙耶?」二官看他手中做鞋兒,道:「嫂嫂,你真忙那耶?」二娘道:「你真是果忙,我來幫你。」二官道:「嫂嫂果有真心,你來貼我。」二娘笑道:「我說的是幫字。」二官道:「幫與貼一個道理。」二娘道:「把這話且耐著些兒。」二官道:「為何?」二娘道:「豈不知《千字文》上有一句,道:『果珍李奈』?」二官道:「原來嫂嫂記得《千字文》。我如今未得工夫,待今晚把《千字文》顛倒錯亂了,做出個笑話兒來與嫂嫂看看。」祇見店中叫道:「快些出來。」二官連忙取了果子,竟到店中去了。果然晚上二官把《千字文》一想,寫在一張紙上,有一百三十四句,道:   偶說起果珍李奈,因此上畫彩仙靈。   祇為著交友投分,一時間悅感武丁。   議幾款何遵約法,並不許甲帳對楹。   第一要史魚秉直,兩夥計造次弗離。   到久後信使可覆,方信道篤初誠美。   自然的世祿侈富,方是個孔懷兄弟。   說得好桓公匡合,兩依從始制文字。   即時的肆筵設席,未免得亦聚群英。   便托我右通廣內,巧相逢路俠槐卿。   一見了毛施淑姿,便起心趙魏困橫。   兩下裏工顰妍笑,顧不得殆辱近恥。   頓忘了堅持雅操,且丟開德建名立。   多感得仁慈隱側,恰千金遇這一體。   摟住了上和下睦,脫下了乃服衣裳。   出了些金生麗水,便把他辰宿列張。   急忙的雲騰致雨,慢慢的露結為霜。   捧住了愛育黎首,真可愛寸陰是竟。   委實不罔談彼短,且幸喜四大五常。   難說道尺壁非寶,且喜配鉅野洞庭。   弄得他恭惟鞠養,輕輕的豈敢毀傷。   漬漬的空谷傳聲,兩個人並皆佳妙。   上下親同氣連枝,賽過了夫唱婦隨。   有人來屬耳垣牆,說與夫顧答審詳。   便罵著圖寫禽獸,十分的器欲難量。   拿一枝鳴鳳在樹,驚得今宇宙洪荒。   任憑他日月盈昃,祇落得驚懼恐慌。   沒奈何稽顙再拜,情願做猶子比兒。   我如今知過必改,氣得他矯手頓足。   無計策勉其祗植,那裏肯沉默寂寥。   要送官吊民伐罪,兩個人東西二京。   忙扯到存以甘棠,跪下地背邙面洛。   那官兒坐朝問道,並不許賴及萬方。   你犯了蓋此身發,累夫做率賓歸王。   為婦的女慕貞潔,怎與人墨悲絲染。   肯地裏心動神疲,全不思守真志滿。   終目裏律呂調陽,自然的骸垢想浴。   果然的佈射遼九,落得個白駒食場。   合著夥濟弱扶傾,全不想外受傅訓。   你自合勞謙謹敕,人敬你似蘭斯馨。   今日裏禍因惡積,再不能感謝歡詔。   你若再寒來暑往,你便要園莽抽條。   他家有諸姑伯叔,說與那親戚故舊。   都走來寓目囊箱,怎免得愚蒙等消。   親見在丙舍傍啟,舖一張藍笥象床。   不防閑禮別尊卑,大著膽晝眠夕寐。   他恨你用軍最精,兩人兒俯仰廊廟。   不住的璇璣懸斡,弄一個川流不息。   不又要入奉母儀,弄得他焉哉乎也。   那問官聆音察理,仔細的鑒貌辨色。   打你個釣巧任鉤,方與你釋紛利俗。   你若肯省躬譏誠,開汝罪臨深履薄。   你快快兩疏見幾,你自想解組誰逼。   兩分開節義廉退,自一身性靜情邀。   從今後索居閑處,放奸夫散慮追逐。   夫不可飢厭糟糠,還用他嫡後嗣續。   若有了祭祀蒸嘗,你方是孝當竭力。   為婦的侍巾帷房,早晚問妾御績紡。   你意兒容止若思,斷開時孤陋寡聞。   那丈夫執熱願涼,拜在地臣伏戎羌。   願老爺忠則盡命,感爺恩得能莫忘。   免得我逐物意移,完聚了形端表正。   願老爺推位讓國,即便去勒碑刻銘。   把妻兒矩步引領,到家中接杯舉觴。   莫嫌著海咸河淡,家常用菜重芥薑。   兩句話化被草木,做妻的垂拱平章。   上床去言辭安定,再休想靡恃已長。   我與你年矢每催,問到老天地玄黃。   寫完,從頭看了一遍。   次早,見二娘叫道:「嫂嫂,昨日千字文寫完了。嫂嫂請看一看,笑笑兒耍子。」二娘接了,到果子樓下,看罷笑道:「這個油花,看了倒也其實好笑。」祇見二官又來稱果子道:「嫂嫂,看完了還我罷!」二娘道:「沒得還你了,留與哥哥看,說你要盜嫂。」二官說:「這是遊戲三昧,作耍而已,何必當真。」二娘道:「既然如此,且罷若下次再如此,二罪俱發。」二官道:「自古罪無重科。若嫂嫂肯見憐,今日便把我得罪一遭兒,如何?」正說得熱鬧,外邊又叫。應道:「來了。」又走了出去。   祇因正是中元之際,故此店中實實忙的。二官著張仁歸家,打點做羹飯,接祖宗。二娘也在家忙了一日。到晚來,小山拜了祖宗,打點一桌請二官。二官往自己家中去,忙著來得便來。小山與二娘先吃了。小山酒又醉了,正要上樓去睡,祇聽得叩門響。急忙開門,見主僕二人來了,道:「等你吃酒,緣何纔來?我等不得,自偏用了。如今留這一桌請你。」二官道:「我在家忙了一會,身上汗出,洗了一個浴方來。故此衣巾都除了。」小山道:「我上樓正要洗浴,浴完就睡了,不及下來陪你。你可自吃一杯兒。得罪了。」二官道:「請便。」祇見二娘著三女拿湯上去,又叫張管家吃酒。張仁道:「二娘,我吃來的。」說罷,就去自睡了。二娘把中門拴上,道:「叔叔,請吃酒。」二官道:「嫂嫂,可同來坐坐。」二娘說:「我未洗浴哩。」竟上樓去。   須臾下樓,往灶前取火煽茶。二官道:「哥哥睡未?」回道:「睡熟了,我著三女坐在地下伴他。恐他要茶吃,特下來煎哩。」二官想道:「今朝正好下手了。」輕輕的走到廚房。   祇見二娘彎了腰煽火,他走到桌子邊,把燈一口吹滅了。二娘想道:「又沒有風,為何隱了?」二官上前一把摟住道:「恐怕嫂嫂動火,是我吹隱的。」二娘假意道:「我叫起來,你今番盜嫂了。」二官道:「滿拼二罪俱發,也說不得了。」不期二娘浴過,不穿褲的。二官也是單裙,實是省力。把二娘推在一張椅兒上,將兩腳擱上肩頭便聳。二娘亦不推辭,便道:「你當初一見,便有許多光景,緣何在此一月,反覺冷淡,是何意思?」二官道:「心肝,非我倒不上緊。祇因杭州買貨轉來,遇見韓母舅。他道:『我聞王家娘子十分標致,你是後生家,不可不老成。一來本錢在彼,二來性命所繫。我姊姊祇生得一個人,尚未有後代。不可把千金之軀不保重。別的你不知道祇把那朱三與劉二姐故事你想一想,怎麼結果的。因他說了這幾句,故此敢而不敢。」   二娘道:「你今晚為何忘了?」二官道:「我想他的話畢竟是頭巾氣的。人之生死窮通,都是前生注定的,那裏怕得這許多。」二娘道:「我也說道為著甚的倒淡了。」二娘騷興發了,把二官抱緊了,在下湊將上來,二官十分動火,著實奉承。二個人一齊丟了,二娘把裙幅揩淨了道:「你且出去吃些酒。我茶煎久了,拿了上去。再下來與你說說兒去睡。」   二娘洗了手,拿了茶上樓。祇見三女睡著在樓板上,小山酣聲如雷。二娘忙叫:「三女,到舖裏睡去。」自己又下樓來,坐在二叔身邊道:「酒冷了。」又說:「天氣熱,便不暖也罷。」二官道:「哥哥醒未?」二娘道:「正在陽臺夢裏。」二官抱二娘坐在膝上,去摸他兩乳,又親著嘴兒道:「你這般青年標致,為何配著這老哥哥?」二娘道:「也為那點宮女一節,那時祇要一個人承召,便得了命一般,那裏還揀得老少。」二叔又去摸著下邊,濕漬漬的。二官那物又昂然起來。二娘順腳兒湊著道:「怎生得和你常常相會,也不在人生一世。我聞他說,人人說你極乖,這些事便不乖了。」二官道:「夜間待我想個法兒起來,與你長會便是。」把二娘就放在一條春凳上,兩個又幹起來。正在熱鬧時,王小山道:「拿茶水。」二娘應道:「來了。」忙推起了二官,跑上去,將茶遞與丈夫吃。小山說:「為何還不來睡?」二娘說:「今晚這許多碗盞俱要洗刮,還未曾完,你又叫了。」小山不應,又睡了。   二娘下樓來,悄悄說道:「你上去睡罷,他已醒了。」他把桌上物件收拾完了,竟自下了樓去。二官取了燈,十分歡喜道:「這般一個騷婦人,真真令人死也。」便想了一會道:「有計了。」   到次日,店中生理,到晚各自睡了。到二更時分,祇見二官悄悄起來,下了樓,到中門口輕輕的去了拴,又把外邊大門開了掩上,再去取了幾樣果品,到果樓下傾出了,祇放空盤在店中。走進來,依先把中門拴了,竟上樓睡。在床中大叫道:「大門響,張仁快起來。」二娘在床上聽見,吃了一驚,推丈夫醒來,說道:「店門響,二叔叫著哩。」小山一骨碌穿了單裙。二娘穿了小衣,點起火來。二人同下樓梯,開了中門。   二官方走出來道:「像店門響。」三人把燈一看。張仁起來,先把大門一看,道:「開的。」二官道:「不好了。這幾盆是細果通沒了,止剩空盤在此。」二娘道:「又是好哩,若不虧二叔聽得,通搬去了。」小山道:「這老人家想是耳聾了。」二娘道:「還得個正經人睡在店中方好。」二官把大門拴好了,道:「不要又來。」小山道:「明日二官在此歇罷。」二娘道:「內樓也有賊的。」小山說:「我上去歇便是。」二官不言。小山說:「到明日再取。」大家依先睡了。   到次日,天晚了,小山叫張仁:「我與你抬兩張春凳出去,舖在店後邊,與你二叔睡。」張仁說:「有蚊子怎麼好?」小山說:「且將就買一筒蚊煙燒著。明日再取。」兩個人抬了一條,又抬了一條。二官悄悄與二娘說:「待他到我樓歇,你到二更時分,悄悄下了樓,開了中門出來,與你相會。」二娘道:「這倒不須你說得,早早的打點在心裏了。」二官笑了一聲,各人分頭去睡了。那小山拴了中門,竟上了果樓下睡了。   二娘把自己房門開著,脫下衣衫去睡。那裏睡得著,心裏癢了又癢。穿件小衣,繫了單裙,悄悄的摸了下來。竟至果樓之下。祇聽得丈夫酣呼,歡歡喜喜走至中門,去了門拴,捱身走至凳邊。祇見月光透人,二叔身上此物直堅,人又困著的。二娘看罷心熱如火,去了單裙,精赤扒上身去。一湊,二官驚醒了,道:「你今番盜叔了也,該叫起來。」二娘笑了一笑,在月明之下,雪白兩個身子,看了十分有興。二官把手去摸他兩奶,真個是:   軟溫新剝雞頭肉,膩滑渾如塞上酥。一頭摸,一邊抽。   二官道:「嫂的肉,你可曾與哥哥如此快活否?」二娘把頭搖了兩搖,把二官一摟道:「我下來了。」二官停住了,在那月光下看他模樣,祇見他四肢不舉,兩眼朦朧。把臉貼他一貼,祇見口中冰冷一般,那鼻子掀了又掀,就如那死人一般。二官想道:「果然弄得他半死了。」輕輕的伏在他身上,須臾之間,二娘呼的一聲道:「我死也。」二官道:「又是我見你丟了,故不動著。若是弄到如今,真正死矣。」二娘道:「怪不得婦人要養漢。若祇守一個丈夫,那裏曉得這般美趣。」二官道:「取裙幅來拭淨,」二娘笑道:「昨晚做了個失群孤雁,今晚帶了本錢來的。」即忙兩邊拭淨。二官道:「今夜月望,和你穿了衣裙,在天井中一坐可好麼?」二娘道:「豈不聞,世事盡從愁裏過,人生幾見月當頭。」   二娘拿一條小凳,在月下雙雙坐了。二官道:「昨晚那門是我開的,故意把果子藏了,祇說道如此方得脫你的身子。今晚如此道此計乖也不乖?」二娘想一想道:「哦,是了,乖乖。」乖二官道:「今晚我與你再弄一計,明日換了我在裏邊。連這中間不須開得,你道好麼?」二娘道:「若得如此,這是天從人願,有何不可。但不知怎樣用計。」二官說:「極不難,我與你到樓下,見景生情便了。」二娘欣歡,就立起身,走到舖邊,將那陳媽媽取了,悄悄的調在黑暗處。與二官到樓下,又聽上邊酣聲不絕。二官忙去把溪邊後門開了,拿了一個空果籠,竟丟在溪中道:「二嫂,你少停。閉了中間,拿這核桃,傾翻在地。你便上樓閉門而睡,待我叫響。你不要起來,憑我們嚷,等他上樓叫門取火,祇做纔醒模樣,方可開門。自然夜夜安眠矣。」二娘道:「又乖。」二官道:「再耍一會兒如何?」二娘道:「今日太狂了些,且住你出去罷。」   二娘把中門拴上,又去把核桃往地上一傾,那一響好不厲害,祇聽得丈夫便叫道:「那裏響?」二官又在外叫:「那裏響?二娘上了樓,拴好房門,坐在床裏,忍不住的笑。小山走下樓來,月光在後門內直射進來,道:「不好了,又被賊了。」慌了手腳,走到核桃內,踏著核桃又滑上一跤。連忙走起來叫:「二娘。」又不見應,開了中間。二官說:「後邊好響。」小山說:「不好了,又被賊開著後門了。」忙上樓叫二娘把房門著實敲著,二娘假作睡聲道:「來了。」走下床來開了門,道:「快取火,不得了,又著賊了。」二娘說:「二官在外邊歇,他是精明的,為何被盜?」小山道:「是後門來的。」拿了燈一同去看。二官道:「不知偷了多少去了。」   往後門外上看,叫道:「一個果子籠還在溪裏。」小山叫道:「屈也,怎麼好!」二娘道:「明日燒陌黑紙,遣他一下方好。如此偷將起來,不須幾時也把這行本錢都偷完了,看你兩夥計怎麼開交。」小山急了道:「罷,店後邊我們兩個老人家睡著,若還被盜,我召二叔仍舊上樓睡。」二娘道:「果然有理。」去把後門閉上,大家收拾起核桃。張仁道:「是個蠢賊,這核桃是響的,偷了豈不響起來。」二官道:「還虧他響,不然都挑去了。」小山叫:「二娘,你上去睡了。二叔拴了中門,我往外邊去睡了。」二官笑道:「下半夜偷去的,算我的帳。」一邊說,一邊就把中門拴上。   走到二娘身邊道:「好甚麼?」二娘道:「我就來了。」把燈光在樓上,把房門故意開得十分響了一聲,穩丈夫的心。輕輕就大開了,悄悄的覆將下來。二官見了道:「我和你樓上去睡。」兩個脫下衣裙,竟上了床,摟著笑道:「想關門養賊,祇當撮把戲一般,把他提來提去。」二娘笑道:「肉肉,摟了睡,心願足矣。」二官道:「若祇摟著睡,心願還未足哩。」二娘把他身上摘了一把,罵道:「賊精。」二官道:「方纔你偷核桃,不是賊妻?」二娘又摘了一把,二官道:「我和你到樓上也要暖一暖房。」二娘道:「忘了一件要緊的本錢。」二官道:「席下有草繼。」二娘道:「那是你的本錢。」二官罵道:「騷肉,虧你這般騷,那老頭兒與你怎生發作!」二娘道:「他也不喜如此,我也向來也不是這樣的。」二官說:「這是   說話說與知音,有飯贈與飢人。   寶劍賣與烈士,紅粉送與佳人。」   二娘道:「不是這般說:正是:   佳人有意郎君俏,紅粉無情浪子村。」   兩下裏相愛相憐,那些景況是自然而然的了。去把二叔那物一摸,已是槍一般挺著。二娘道:「讓我來做個倒澆蠟燭。」二官道:「你今日大狂了,明日罷。」二娘說:「你又說暖一暖房。」笑了一聲,便又幹起來。   從此夜好起,直到次年五月,二娘產下一個孩兒,與二叔面貌相似。小山說:「我去年與你此事稀,算來十個月之前,正是七月內了。我並不曾與你下種,此是你與他兩個生的,我不管。」二娘說:「呆東西,有了千金家事,祇少個兒子,拿了一千金子也不肯攢在你肚裏。別人吃辛吃苦,你現成做個父親,好不便宜,還要分清理白。教你要養這樣孩兒,今世裏不能夠了。」小山道:「我便做了個召屁大老也罷,祇是為這娃子身上使費,我決不召的。」二娘道:「不消你費心,祇是他外公外婆早早死了,若在,自然有的。」祇因小山算小,所以不能掌著千金家事。又過了幾時,那孩兒已長二歲了,小山因二官生了這個兒子,日逐與妻子相吵,要趕二官出去。從分娩時,仍在妻子房中來歇,並不許二娘與他一會。   一日,恰好又是中元節了。這晚,王小山鄰家招飲,二娘方得與二叔一會,道:「我有心事,一向不好和你說得,今晚和你說明了罷。王小山是我花燭夫妻,二叔是我兒女夫妻。向日未合之時,原是他著我嗅你來的。後來合了夥計,他竟不許我和你到手。自到手之後,便要與你分開。是我不捨得,直至如今。已是兩個年頭,也被你弄得夠了。他如今日夜吵我,定要與你分開,你意下如何?」二官道:「實是捨你不得。」二娘道:「我有一計,久蓄於心。在丈夫,竟要你出去,要賴你的本錢。他說待他去了,我自在店中去歇。要我管貨樓,三女大了管住內樓。思量日久了,我想,你與我相好一場,豈忍如此。我日常間私房藏得五六十兩銀子在此,不若你將這銀子悄地拿回,待我在樓上困時,你陸續夜間來取些貨物,哪裏查帳!便在自己門首開著店面,張仁幫你做生意。我這邊家,事後不都是你兒子的,你意下如何?」二官道:「此恩難報,祇是一件,後門頭來取貨物時,可肯與我一會?」二娘道:「倒是這件煩難。」二官道:「為何?」二娘道:「他是癡東西,把此物寫封皮來封了,去睡的。」二官聽見了說這番話,倒快活起來。又想道:「且慢,待我明日往陳家卜一課來看,還是去的好,不去的好。」二娘笑道:「那卜卦也是假的,你去了,晚上便與你一床睡得。若在此,再不能勾了。」   正說間,祇聽得小山回來。張仁開了門。小山吃醉了,口裏便亂罵一番,總是要打發二官主僕出門的念頭。二娘不理他,竟自上樓。小山便罵個不住,直到半夜,罵得酒醒了,方纔住口上樓來。二娘聽了,氣了半夜,道:「你也不須罵了,二叔明日都要去。道:「趁了千金銀子,在店內除起三百兩本錢,把利對分,還有三百五十兩,共六百五十兩。分開了就行。料不來踏蹈你的篾,不怕你少他的。他是這般教我對你說。」小山聽了,想了一會道:「一千金,誰人見的!」二娘道:「我也曾說過。他道:『現銀子有四百兩在此,其貨物兩下應得對分。』」小山道:「他主僕吃了我兩年多,難道不是銀子。」二娘說:「我也說過了,他道:你與三女也是兩口,對過了。祇我還是他養著的哩。」小山道:「既如此,明日等他籌了一千兩把了我,其餘的都付與他便了。」二娘道:「他還說你騙他。原說上年六月內有一百兩會錢,要作本錢的,竟不見付出來。每年出去會銀,又不上帳。說當初原是一間小店面,如今有了許多,便忘記了他。說若不還我,叫娘舅告狀。下課的陳先生不知又與他說了許多說話,他倒不懷著好帳在那裏著哩。」王小山聽見說了這番話,想道:「看不出這粉嫩嫩的小官,倒說出這般硬話來。」道:「二娘,據你的主意,怎生發付他?」二娘說:「竟還他二百兩銀子,二百兩貨物,便安穩了。省得把銀子用在衙門裏,仍要還他本利。人又說不是。好人,依我說的,聽也由你,不聽也由你。」小山說:「難道白白的把他困了兩年。」二娘道:「他養個兒子在此與你了。」小山閉口無言,道:「憑你罷。」   次早,二娘抽身見了二官道:「你自坐在家中,少停來接你便下。」小山下樓道:「二叔在那裏?」二娘道:「娘舅來尋他說話,不知那裏去了。昨日說的,今朝做一個東道原請了兩個中人,來得明、去得明。你說不然,該奉些利錢,因被賊盜了幾文,食用又重,且貨物皆是發來的客錢,尚未曾還,當日蒙他一點美情,明日倘還了,客人沒了本錢,又說我不忠厚。寧可折本,不可帶累他。倘是照依我說,自然罷了。家中還有此千金,豈不為妙。」小山一一依了妻子,即忙治酒,請了家人,兌了一百兩銀子,將貨物開了帳,共成三百之數,將妻子教他的說話,陳了一遍。客人歡喜。二官還了合同,便叫腳夫把果品物件一一的發去。張仁上樓收了舖陳,作謝了出門。二官又進內謝了二娘,又傳個情兒,取了銀子,各自散了。   這晚,小山自己上門,晚上在店中去睡。二娘著三女取了舖席,抱了娃子上了側樓。三女拴上中門,也上樓去了。那二官後門,正與那二娘後門是一條溪邊住的。二官心內又癢起來,不如今晚就在外樓歇了。不知怎的,走到後邊,祇聽得娃子哭響。二官正要敲門,又想道:「倘與丈夫同睏於此,怎麼好。」須臾,祇見樓穿口一柄扇兒搖動。二官抬頭一看,正是二娘。即便下來開門,進內拴好了,上樓雙雙坐定,道:「虧殺你做得光天得緊。我明日就開了店,免得別人笑我。」二娘道:「要貨用,你來拿。思有了這點骨肉,在此兩下都是親的。我也並不偏曲為著哪一個。銀子已在此間,去時不可忘了。」二官道:「多感你美情,不知後來怎生報你。」說罷,便去求歡。二娘道:「果然有張封皮,在上面是一朵荷花。」二官笑道:「奇為何?」二娘笑道:「有藕在下面,好把你來掘。」二官笑道:「騷肉,今年從燈夜裏與你偷了兩次,以後防閑得緊,再也不能。無日不思,無夜不想。」二娘道:「如今倒天長地久了,祇愁你娶了妻子,忘了我也。」二官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心事。我如今再不娶妻了。有一句古詩,我祇改一個字,正切著題目,唸與你聽:   有子萬事足,無妻一身輕。」二娘笑道:「這妻子明日是要當官的。」二官去了衣裙,與二娘同睡。二娘說:「睡出來些,不可打醒兒子。」二官把二娘摟了,親嘴,動了興,扒於身上,聳起來。那晚未掛得帳子,開的樓窗,月光竟似前年七月的,正照他二人身上。二娘看了,騷興又發,把枕頭又襯起來,不多光景,二娘道:「我已來了。」一把摟住,就是那年形狀。須臾,雨過雲收,睏到天明別了。二官將銀子取了,道:「天明了,我去,你也好起來了。」   二官到家,流水的把店面開張起來,倒又齊整。那主顧見了二官,一齊走來做起生意,其門如市。那小山坐在門首,鬼又沒得上門。鄰舍們道:「還是張二叔的福大,你的主顧都在他那裏買了。」那小山見人笑他,便氣苦起來,著了些寒熱,登時患了一症,醫藥無效,不上七個日子,一命嗚呼了。二娘一時沒了主意,又是二官過來與他料理,一毫也不費他力。過了七日,便與殯葬了。   二官一心要娶二娘為妻,即時央出幾個老成的鄰居,與他兩個說合親事。那媒人勸二娘:「不如早嫁了,也得個人照管,守他沒幹。」二娘說:「恐被人議論。」鄰居說:「明公正氣也嫁的,沒人敢說。若是私房做事,倒不見妙。」二娘便將計就計,道:「一憑尊長們便了。」二官登時下了財禮,把一乘轎子接了過門。兩人拜了天地,請了親鄰。   次日,把兩間店物件並了一處,倒做了長久夫妻。祇說王小山,初然把妻兒下了一個美人局,指望騙他這三百兩本錢,誰知連個妻子都送與他,端然為他空辛苦這一番。正是:   一心貧看中秋月,失卻盤中照乘珠。   總評:   張二乖合夥生理,不惟本利全收,又騙了一個乖老婆,生下一個乖兒子,做了諧老夫妻。可憐王小山忙了一世,竟作溝中之鬼,所謂賠了夫人又折兵,悲夫!

第十回 許玄之賺出重囚牢

  艷女風流第一,秀才慕色無雙。分明一本比西廂,點綴許多情狀。   歡喜冤家小說,堪為風月文章。消愁解悶笑人腸,莫比汪宣欲傷。   且說揚州府儀真縣,一個秀才姓許名玄,表字玄之。年方一十八歲,父母棄世多年,室內尚無佳麗。這許玄涉獵書史,揮吐雲煙,姿容俊雅,技通百家。真風月張韓,文章班馬。   一日,秀才往郊外閑行,偶遇一班少婦在樓頭歡笑。許玄抬起頭來一看,一個個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見了許玄,都避進去了。許玄道:「好麗人也。可惜我許玄十分知趣,尚無一個得意人。見他那樓上有這許多嬌艷,何不分一個與我。」心中怏快,若有所失,走回書館。情思不堪,賦詩一首,開解悶懷:   樓頭瞥見幾嬌娘,不覺歸來意欲狂。   為借桃花飛面急,難禁蝶翅舞春忙。   滿懷芳興憑誰訴,一段幽思入夢長。   笑語多情聲漸杳,可憐不管斷人腸。   次早又去久候。樓窗緊閉,並無一個影兒。心下好悶,一步步走將回來,踱到自己後園門首。猛然抬頭一看,見對門樓上有一個絕色的女子,年紀像二十多歲光景。看他眉細而長,眼波而俏,不施脂粉,紅白自然,飄逸若風動海棠,圓活似露旋荷蓋。許玄見了,吃著一驚,想道:「這是我近鄰施家。久聞他家有一女子,生得標致,果信其然。」走近樓前,把眼往上一看,那女子笑了一聲,竟自去了。   許玄想道:「這相思害殺我了。也罷,他之樓與我花樓側窗緊對,不免將書箱著人移上樓去,早晚之間,再能相見。或者姻緣有分,亦未可知。」登時進了書房,將一應文房四寶、床帳衣服、隨身動用之物,俱移上花樓。他便開了樓窗,焚香讀書,一心等待施家女子。正是:   人間良夜靜不靜,,天上美人來不來。   且說這施家女子,他父親在日是個大大鹽商,祖籍徽州。因在楊州支鹽,隨居於此。父親亡過多年,止有母親在堂,年已二十一歲了。說來親事,高又不成,低又不就,蹉跎到此。生他之時,母親夢芙蓉滿院,因此取名喚作蓉娘。自小請師習學,無書不讀,極其聰明。女工針黹,是他本等;吟詩作賦,出自非常。生得姿容嬌艷,性格風流。恍疑天上神仙,非是人間凡品。常常開了樓窗,偷看許家園內花卉。看此春事闌珊,綠肥紅瘦,蓉娘嘆曰:「正是有文遣俗,無計留春。」遂將唐律集成一首暮春詩兒:   每逢時節恨飄蓬,準擬今春樂事濃。   楊柳樓頭歌舞月,杏花村裏酒旗風。   獨憐黃鳥啼原上,惟有青山似洛中,   春意自知無主愷,樹頭樹底覓殘紅。集了這首詩後,竟不上樓來了。許玄見他之日,正是他送春之時。誰想許玄高高興興移上樓來,指望見他一面,誰知絕無影響,大失所望。無計排遣,翻著一篇暮春詞讀曰:   春暮矣。人逐馬忙,序隨馬去。桃貪結子,莫恨曉風;柳已成陰,更憐殘月。綠暗紅稀,正是困人時候;日長意懶,還同送遣心魂。選遍柳腰,分明妒嫉。聽殘鳥語,大半催耕。百丈遊絲,能繫柔腸幾許;一壺社酒,不知春事茫然。除是三回寒食,纔減一月佳期。咋日清明,婦乞書窗之水;明朝穀雨,僧申龍井之茶。掃墓北邙,梨花白晝。送首南浦,江水綠波。人應無汁能留,天若有情亦老。花來花去,自然怨落。鄰家鶯老鶯嬌,畢竟倩誰作主。花無意緒,馬有精神。芍藥重開,還須來歲。辛夷初種,望到今年。池館豪華,不管韶光已過;黎鋤消息,依然東作方興。縱然明歲再來,何似今年暮去。   看罷,稱賞不已,不覺睏倦起來。適逢童子進茶,津津可味,乃取壁上瑤琴,置於几上,焚起香來。他道:「借此瑤琴,申我泱泱之情,舒我轉轉之悶。成都桃而紅歌冉,清徵流而玄鶴舞。焦桐喻意,響玉傳情。」   少焉,梧桐方出,月如懸鏡,便彈一曲《漢宮秋》。其曲未終,祇見施家樓上窗兒呀的一聲,露出了嬌滴滴的兩個美人。正是蓉娘聽得琴聲清亮,與侍女秋鴻同上樓來,開窗面看。見是許生操琴,他也不避。許生見了,心上一時裏歡喜起來,將指上又換了《陽春怨》,如泣如訴,如怨如慕。那蓉娘聽得琴中之意,一時間遂起文君之興,引動了芳心,恨不得身生羽翼,飛過琴邊。   祇聽得一聲「老娘娘請小姐哩。」蓉娘把許生看了一眼,進樓去了。這許玄見他去了,掛起冰弦,心中歡喜。吃了些晚酒,情思迷離,便向床中和衣去睡。他想道:「這女子十分有意,此時樓窗尚開,必然還上樓來,待我再等他一等。」祇見一個小使,拿了一個封筒走上樓來,道:「相公,有人請你。」許生不知是誰,拆開封,往燈前一看,是一首詩,道:   鄰家年少鼓冰弦,謾托芳情露指尖。   想是知音人未有,相思月下與燈前。看罷,驚道:「是誰人送來的?」小使道:「施家秋鴻姐,在下邊等相公說話,」許生聽說,飛也似搶下樓來。見一艷婢,立於月下道:「我姐姐在此,要同相公一話。」祇見一女子,身穿麗服,兩鬢堆鴉。拂翠雙眉,櫻脣半露。輕移蓮步,近前萬福。   驚得許生忙還大諾,心下便想:「何一旦見愛如此,莫非鬼迷。」將信將疑道:「小生何幸,蒙愛如斯。」蓉娘掩袂笑曰:「先生不知我事,請登樓試與言之。」吩咐秋鴻:「你且回去,親娘若問,道:已睡多時了。」許生恭敬如賓,同上樓來,分賓主坐下。蓉娘道:「適聞君子琴中之意,便懷陌上之情。特來見君,以為百年之約,願勿以為異疑。」許生謝曰:「小生才非子建,貌匪潘安,有何德能,敢得神仙下降。」蓉娘問曰:「君子青春幾何?」許生曰:「一十八歲,八月初五未時所生。請問芳卿妙齡幾何?」蓉娘曰:「奴年二十一歲,八月二十五日未時所生。今見君子,誠宿世良緣也。」許生上前,一把抱定。兩下裏:   雲猶雨膩,蝶舞蜂狂。一個愛傾城顏色,一個愛貫世文章。一個風情蘊藉,一個雨意徜徉。一個攘花課蜜,一個竊玉偷香。一個身兒瘦怯,一個性子溫良。須臾,雨散高唐,雲歸楚岫。作詩一律曰:   謾說佳期自古難,如何一見即成歡。   情濃始信魚游水,意蜜方知鳳得鸞。   自訝更深孤影怯,不禁春重兩眉攢。   三生已訂今宵誓,免使終身恨百年。聯詩已畢,生顧蓉娘曰:「今宵歡會,事出非常,恐見難別易,相思斷腸。幸勿見棄,早葉官商。」蓉娘曰:「我母親為人偏僻,錯我良緣。今日幸逢君子,以終百年。恐君視為容易,使妾有白頭之嘆。」不覺樓頭五鼓。蓉娘拔下金鳳釵一隻,遂提筆書《西江怨》一首:   至寶砂中煉出,良工手裏熔成。芳姿美色價非輕,付與君家為證。   可惜紅顏有限,休教白首無憑。思人睹物重傷情,杜宇流紅春病。   書罷,將釵付與許生。遂曰:「此釵之金,乃潘陽披砂而作。得狼荒夜雨而方奇,斷之有同心之利,性之有從革之機。是櫟陽之瑞雨,非大冶之妖蜺。杖此良媒,萬勿虛視。」許生亦從袖裏取扇上玉魚墜一個,亦授筆而書,調曰《鷓鴣天》:   著忽尋春路徑迷,忽然月下遇仙姬。   情才好處人將別,樂音濃時怨又基。   觀玉秀光實稀奇,採磨溫潤沒瑕疵。   洪鱗不是池中物,把與嫦娥好執持。   書罷,將墜付與蓉娘,生曰:「此墜之玉,比德於君子,刻名於美人。垂棘之壁,連城之珍,六器之亨,五豹之分。曾報錦璘之見贈,曾擊珠絲之並沉。胡綜知如意以壓氣,溫嶠下鏡臺以納婿。藍田種之以致娶,昆同得之以遇君。潤水以茂,輝山更新。萬溢之價,五都之尊。爾須待價而關順,不可無故而去身。顧後早見此物,免使小生苦心。」二人留戀不捨,遂焚香告天,設詞曰:《天須鑒奴與郎》:   今宵會合信非常,莫使長娛歌昭陽。   謾學乘車醉壺漿,仰視百鳥必雙翔。   時見二鴉御一梁,滿堂如春焚暖香。   須遠荀實之神傷,無以冰炭置我觴。   兩下相思孰主張,乞巧為員貴利方。   歸夢不離合歡床,高燒銀燭照紅妝。   天孫為綺雲錦裳,永卻匹配六月霜。   驚回仙夢鶯過牆,寧使不受處女筐。   水心似鐵休關防,金兮與玉堅且剛。   勿使失手碎鴛鴦,要使此意留炎荒。   那時移手以相將,夫妻地久與天長。   許玄以不娶為誓,蓉娘以不嫁為盟。敢有不如此約,則骨分屍解,死無葬身之地。還要綢繆,忽然一聲響亮;許玄一驚醒來,卻是一夢。且驚且喜,走起身來,總然有聲。把燈往床邊一照,拾起一看,果夢中蓉娘所付金鳳釵也。大為驚異道:「此夢非常,想曾付蓉娘一墜,而扇上則無見矣。」便道:「此必兩相神合,是蓉娘魂至於此。且待明早,觀其動靜。」便是:   春興悠悠不可當,夜來夢熟到高唐。   九天仙女雲中降,五鳳金釵袖裏藏。   漫想嬌嬈傾國色,轉成愁苦擾人腸。   今宵已做巫山夢,明晚還祈會楚襄。   直至四更,纔方就枕。次早起來看了鳳釵,坐立不安,如有所失。祇聽腳步響,說本縣太爺有一急事,請相公等著說話。許玄即忙梳洗,將金釵帶在袖中,往縣中去了。   且說蓉娘一夢醒來,好生驚異,說:「日裏果然情動,為何就做此一夢。」十分駭然。天明起來,又懨懨欲睡,題詩一首:   芭蕉葉底踏冰壺,團扇羞描彩鳳圖。   金縷有衣藏寶鴨,青鸞無情遇神巫。   愁縈九曲腸應斷,淚迸千行眼欲枯。   一段風情誰著述,懨懨如醉倩人扶。吟罷,忙喚秋鴻:「我身子為何不快,可打點我睡也。」秋鴻忙去整被,枕側忽見白玉魚墜二枚,以奉蓉娘曰:「不知此玉魚從何而來?」蓉娘一見,忙取向袖中藏了。隨覓金釵,失去一股。蓉娘思曰:「此生夢裏姻緣,這般靈感,曾記拈香設誓,兩無嫁娶。」急往樓窗一看,見書樓緊閉,不如何故。上床睡了。   秋鴻自幼隨蓉娘讀書,心下極其聰明,況又粗知翰墨,自想小姐平日之事,一些也與我計議。方纔見了玉魚,忙忙袖了,況又精神恍惚,短嘆長吁,未識是何意思。待我靜裏觀之,便知其意。」祇見蓉娘上床,欲睡不寧,欲起又倦,想道:「我在此轉展無睡,甚無思緒。不若起來梳洗,以觀許生動靜,再作理會。」須臾至樓前,尚爾如前。歸房取筆而題:   方對菱花試曉妝,彩雲何處阻襄王。   石麟有夢空留語,青鳥無書枉斷腸。   斗帳色捨腥血潤,薄羅香沁藕花涼。   幾回不信丟開去,又失金釵折鳳凰。吟罷,懨懨而坐。秋鴻探其光景,雖不能盡知其情,亦能少識其意。道曰:「小姐,今日為何神思困倦,針黹不題,茶飯懶吃,莫非為陽春一曲乎?」蓉娘想道:「心事被他識破,不免對他說明。」道:「秋鴻,昨晚聽琴,果然有感,夜來一夢,實是蹊蹺。別樣不須講了,夢他贈我玉魚,答以金釵。金釵果失,其玉魚在枕,何其靈異。為此精神頓減,情思懨懨。」秋鴻說:「小姐,這是你天定姻緣了!我看許相公人才雙美,與小姐門戶相當,兩下芳年,一雙孤寡。極早自做主意,嫁了這個丈夫。拖帶秋鴻,也落好處。著憑老母簡擇,明日你錯配了對頭,嫁個庸夫俗子,一世好苦。」蓉娘說:「我夢中與他立誓,約為夫婦了。」秋鴻說:「不若待秋鴻竟造南園,見了許生,將玉魚送去,看他意思如何,便知下落。」蓉娘說:「覺得造次了些。」秋鴻說:「夢中奇異,實是非常,不為造次。」蓉娘說:「他書窗閉上的,大分不在。」秋鴻說:「我竟到花園探聽便了。」付與玉魚,悄地位園裏走進。   恰好許玄已進園來,見了秋鴻。一看正是夢中艷婢,慌忙施禮道:「何事而來?」說:「有話相商,乞於密處。」許生竟同秋鴻,至假山石上極密之處坐下,秋鴻取出玉魚,付生一看:「此物是相公之墜乎?」許立一見,道:「好奇。」隨往袖中取出金釵與看:「此釵是小姐之釵乎?」秋鴻道:「實是奇事。我小姐做此一夢,情思懨懨,又失金釵一股,未知果在相公處否,特著我來探取。」許生曰:「我今央媒說合如何?」秋鴻道:「我主母前番論及相公親事,嫌你年紀小俺姐姐三年,故此不肯,說也枉然。」許玄呀了一聲:「既是如此,則無望矣。」秋鴻曰:「我在小姐跟前攛掇他來就你,你將何物謝我?」許生笑曰:「若得如此,便把我身子來謝你。」秋鴻說:「祇怕你沒分身處。」許玄說:「小姐未必肯來,不若晚間望小娘子引我到你家,與小姐一會。」秋鴻說:「我家晚間前後門一齊上鎖,雖插翅亦不能飛,怎生去得?我小姐為人爽怏,說個明白,況夢中已自會過,自然肯來。須待半晚方可。太早怕人看見,夜了又要鎖門。」許生說:「全仗小娘子一力相助。」秋鴻說:「須尋個所在相會便好。」生曰:「你來看,牡丹亭下芍藥中,天然一個臥榻,好不有趣得緊。」秋鴻說:「果然好個所在。」   許玄見他嬌艷,一見便留意了,因答話良久,不好為得,走到這個所在,那裏就肯放他。便道:「難得小娘子到這個寂靜所在,望乞開恩。」鴻曰:「我是媒人,豈可如此。」許立說:「豈不聞含花女做媒,自身難保。」近前挽住,一手去扯他下衣。秋鴻自知難免,況見生青春標致,已自動火,任憑扯下褲兒,將身仰臥。許生開其兩股,恣意雲雨起來,十分通泰。許玄問曰:「小娘子,花心被誰折取?」秋鴻道:「奴今年二十歲了,家主在日,便被他偷上了。」許生初時道他是個女子,輕抽淺送,見他說出真情,便道是個知趣的婦人了,著實盡情。秋鴻叫道:「知趣的相公,果然有趣。」許玄道:「我如今先把身子謝媒了。」秋鴻說道:「謝倒謝我幾次方好。」許生說:「若得小姐嫁我時,你是家常飯了,不時要用的。」說得高興,盡力完事。許生袖中取出白紙拭淨,與他整好了亂鬢,扯齊衣服送出園門。   不須幾步便到家中,見了小姐道:「事果異常。金釵一股,許相公要緊的帶在袖中,他要央媒說合,我將嫌他年小之事一說,他便不樂起來,便要我晚上引他,到小姐房中一會。我說晚上前後門上鎖,插翅也難飛。他便無計可施,便要寫書求小姐到他園中一會,有許多心事要與小姐面談。我說不必寫書,我去面達至情,強也要強小姐一會。我已許下,小姐沒奈何,姻緣大事,不可惜了。」   蓉娘說:「羞人答答,怎生好去。」秋鴻說:「真姬守節,快女憐才,兩者俱賢,各從其志。況與他夢中又會過了,這是一生之事,豈可錯了。」蓉娘說:「恐有路人看見。」秋鴻說:「這樣冷僻的小巷,那有路人?那花園裏常時去看他花木,是個熟路,祇當在自己家中一般,有何難處。」蓉娘心下已自要行,被他狠狠的說,祇得依允。把玉魚帶在身邊,去換過新衣,慢慢的打扮得十二分美艷,專待天色薄暮,方好過來。   且說許玄因與秋鴻一番情事,身子困倦,上床一睡,醒來天色傍晚,慌忙整衣走到園中,把園門大開,癡癡而等。祇見秋鴻在門首一望,即忙復轉去了。不移時,與小姐走了過來。許玄近前施禮,蓉娘答還,同至秋鴻的樂處坐下。   秋鴻道:「我去去便來。」許玄道:「多蒙小姐辱愛,使小生感激無地。但夢中奇遇,蒙賜金釵,事屬奇異,況夢中已與小姐訂百年之約,此事小姐曾夢否?」蓉娘曰:「夢裏曾聯詩句,兄可記得乎?」許玄將鄰家年少鼓冰弦之句,又將漫說佳期自古難,並後兩下聯句,每首讀了一遍。蓉娘笑曰:「實是奇緣了。」   不期天色黑將下來,許玄上前抱住蓉娘,要求歡會。蓉娘初時推拒,被許生用強,扯下小衣,不能護持,早已蝶上花枝矣。蓉娘年紀大了,情事已清。況夢中已曾嘗過滋味,竟不嬌啼,甚為得趣。許玄把他小小金蓮架於肩上,纖纖玉筍插入其中。初雖道:履艱難,後己輕車熟路。津津水流出花間,吁吁的氣從口出。管不得鬢亂釵橫,恣意兒鸞顛鳳倒。須臾,一陣往外溶溶露滴牡丹間矣。兩下雲停雨住,許生將自綾帕拭乾收袖中,忙與蓉娘相期後會。   祇見秋鴻至,速呼:「快去,主母請你講話。」蓉娘整衣忙走,顧許生曰:「明日著秋鴻與你說話。」竟自去了。許玄送出園門,十分大快,竟上書樓。燭光已具,將白綾燈下一看,得膏紅潤護若寶珍,遂藏笥中。遂口言一律:   夜來頻結蕊珠花,夢入巫山集彩霞。   愛月素娥鸞已跨,迎風蕭史鳳堪誇。   牡丹亭接藍橋路,芍藥欄通牛斗槎。   自喜玉魚今得水,不須寫怨抱琵琶。   次日,正在思想間,祇見秋鴻走上書樓,見生喜慰曰:「好謝媒了。」許玄笑曰:「無人在此,正好。」便去扯他。秋鴻止曰:「有事相商,不可取笑。」道:「小姐歸去與我計議,此間樓窗緊對,止離得一丈。上下之間,須得兩株木植安定,上邊舖一木板,可達我樓。到了那邊,把木板安放我家樓上,待天未明,依計而過,可得長久歡娛,你道好麼?」許笑道:「好計,好計。」道:「想此便是藍橋路了。」隨往樓上一看,見有板木許多,皆造屋所餘之物,指謂秋鴻曰:「偷花之物盡多,且小姐房中還有女使否?」秋鴻自:「雖有幾人,晚間都不在房中歇的。況且樓前面,便是小姐臥樓,不往樓下經過,愁他怎麼。」   許立見說,喜不自勝,起身閉上樓門道:「今日致誠謝媒了。」把秋鴻捧過臉兒親嘴,秋鴻笑道:「人間樂事都被你佔了。」脫衣相就,便自分其股,以牝就之,任生所為。生細看秋鴻,淡妝弱能,香乳纖腰,粉頸朱脣,春灣雪殷,事事可人,無一不快人意者,此乃婢中翹楚。一時魄蕩魂迷,盡情而弄。秋鴻已丟要去,許立放起。見他含笑,倩即整鬢,態有餘妍,十分可意,道:「晚間之約,仗你玉成。」秋鴻首肯,開門送至園外,方自上樓。細想其情,得意之極。   不覺樓頭鼓響,寺裏鍾嗚,正是人約黃昏之際。許玄把木頭兒放於窗檻之上,一步步推將過去。那邊秋鴻早把手來接了,放得停停當當。又取一株,依法而行,把兩塊板架放木上。走到桌上,一步走上板來,如趟平地。三腳兩步走過了樓,即忙把板木取了過來,閉了樓窗。許玄感秋鴻為他著力,黑地捧住要和他雲雨。秋鴻說:「此時還有這樣工夫,還不早去。」一把扯了許玄竟至前樓。見蓉娘在於燈前,身穿異彩艷服,向爐內添香。生近前見禮,二人坐下,秋鴻擺上一桌酒餚道:「夫妻二人吃個合巹杯兒。」蓉娘顧秋鴻曰:「母親睡未?」道:「睡久了。」蓉娘說:「此身既已與君,生則同衾,死則同穴。況夢中之誓,已自分明,不必言矣。但老母執滯不通,萬一私許他人,祇可以死謝君耳。」許亦曰:「但願魚水百年。忽然言及令堂處,待我今秋,倘圖得個僥倖,自然允當。倘落孫山之外,亦當再處,決不有負初心。望毋多慮。」蓉娘曰:「昨日早閑,樓室緊閉,我往窺二次皆然。你何事不開?」許玄曰:「昨日因縣尊相喚去見他,談了一會,所以不在那。」「知縣請你做甚麼?」許玄曰:「宗師發牌科考,承縣尊意思,將我名字造冊送府,不須縣考,故此喚我面請,做個情兒。」蓉娘曰:「或者他取入簾做了房考。你或者落在他房中,中了便是嫡親座主了。」許玄說:「他已聘四川分考,目今將次起身了。」閑話之間,不覺二鼓。秋鴻道:「你二人睡罷,夜好短哩。」二人抽身,脫衣就枕。許玄抱了蓉娘,金蓮半啟,玉體全偎,星眼乜斜,嬌言低喚,十分有趣。芙蓉露滴之時,恍若夢寐中魂魄矣。事闌就枕,直至雞鳴,兩人纔醒。生再求會。蓉娘曰:「但得情長,不在取色。」生曰:「固非貪淫,但無此不足以取真愛耳。」陽臺重遶,愈覺情濃,如魚水歡娛,無限佳趣。事完,口占一律,以謝蓉娘:   巫山十二握春雲,喜得芳情枕上分。   帶笑慢吹窗下火,含羞輕解月中裙。   嬌聲默默情偏厚,弱態遲遲意欲醺。   一刻千金真望外,風流反自愧東君。正吟詩方完,秋鴻起來開了房門,走至床邊道:「好去矣。」許玄與蓉娘作別,抽身披衣而起。秋鴻引到後樓,許玄椅上坐正,悄悄開窗把那二物放好,道:「好過去了。」許玄立起身來,去把秋鴻下邊一摸,卻是單裙,正好湊趣。推在椅上便聳,秋鴻說:「弄了一夜,還不厭哩。」許生說:「終不然教你:   採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取雙蓮置之高閣,立而嬲之,興趣不能狀。情逸嬌聲,大張旗鼓,狠戰一番,方纔住手。許玄曰:「乖乖,我實然喜你貌美,而騷趣勃然,自令人三戰三北矣。」秋鴻曰:「這一番真被你弄得暢怏。」推起許玄,將裙幅拭淨道:「過去。」許玄掇過椅來,立將上去。往上幾步到了自樓,扯過木扳,兩下關窗。從此無夜不會,真好快活。   其年開科取士,許玄府考取了,送道宗師道:「試取了科舉。」他日閑擬題作文,夜閑仍舊如此。自古說得好:   爽口味多終作疾,快心事過必為殃。直到七月廿五,這五更之時,許玄完事,正走過去。不想其夜月已上了,明亮得好。恰好有幾個抬材的一眾人往巷裏走過,分明看見許玄,道:「是個賊了,拿他下來。」就把抬材長扛木往上一聳,那許玄一閃,跌將下來。恰好跌在眾人身上,身子卻不跌壞。吃了一驚,反把眾人大罵,那些抬材的俱是無賴小人,把他罵怎不生氣的。   大家將許玄拖拖扯扯道:「你做賊倒罵我們,送他到官去。」許玄道:「我是秀才,不可胡做。」眾人說:「若是秀才,一發不可輕放,久後反受其害。律上說得好:夜深無故入人家,非奸即竊。不要管他,竟扭去見官便是。」不由分說,一齊扯了,竟至縣前。   天已明了,不想堂官往四川去了,是二衙掌印。這官第一個貪贓,又要撇清,見一眾人跪下稟道:「小人在巷中,祇見這個人在人家樓室口搭橋走過,非奸即盜,送來老爺做主。」那官道:「甚麼時候拿的?」道:「五鼓。」官道:「是甚麼人家?」內中一個說:「施鹽商家裏。」,官想道,若為盜,失主還未知情;若是奸,這還是小事。又道倘是強奸,也該重罪了。至於因奸致死也未可知。吩咐禁子,發入重囚牢內監下。待施家人來,審得明白方可定罪。許玄欲說真情,又不忍蓉娘出醜,若說出是生員,又恐前程干係,算來便不得一時放他,祇得隱忍不言,隨他入了牢內不題。   且說秋鴻一見,即便報小姐道:「不好了。」如此如此,說了一遍,道:「縣前去了怎麼好?」蓉娘驚得魂飛天外,呆了一晌,穿衣而起,哭哭啼啼道:「秋鴻怎麼好?」秋鴻說:「我聞知縣官是許相公好友。」蓉娘說:「四川聘去了。」秋鴻道:「不知甚麼官府手裏,算來也沒甚大事。」蓉娘說:「自然沒大事,這些人曉得他到我家來做甚麼,畢竟知是奸情。這醜名竟露了,可不羞死我也!」秋鴻說:「許家此時決無人知,不知那窗口木板曾收去否。」一竟到窗口一看,端然在彼,忙忙取了進來,閉了樓窗。道:「小姐,他家竟不知哩。木板還在窗口,方纔取得進來。」蓉娘說:「天已明了,你可到他家中,尋一個老成家人,與他說知。快去看他一看,不知怎生樣了。」秋鴻把頭髮掠了幾掠,往樓下開了後門的鎖,竟往許家園來。   門尚閉住叩了兩下,園公開門:「為何來得恁早?」秋鴻道:「你家有得力管家,喚一個出來,與他講話。」園公急忙進去。走出一個家人道:「小娘子有何見諭?」秋鴻把此事一一訴知。家人大驚道:「知道了你去,我打聽了來回你話。」那人竟進到內邊,取了些銀子帶在身邊,又同了幾個僮僕往縣前去了。秋鴻與蓉娘二人心如刀割,不住的打聽。秋鴻緊緊的站在自己後門首,望著回音。   祇見那家人把手一招,秋鴻忙走去道:「怎麼了?」那人說:「相公拜上你們,不須記念。祇因縣官不在,撞著二衙署印,竟禁獄中。已知在你家窗口走出來的,竟等你家去認了,要坐著強奸罪名審問。想夜深無故入人家,非奸即盜。我相公聞知此事,祇要你家一個人竟往本官處投,明說門不曾開,並不失物,便可釋放。」不然前程干係,就是賊名也是難的,說不得圖出頭日了,罷了不成。」家人說完了話,又道:「縣門前沸沸洋洋,都說施家女子二十多歲,不與他個丈夫,以致與許秀才通奸。人人如此說,祇怕便是家投說是賊,人也不信,怎麼好哩。不若你家小姐,原與我相公兩下情投意合,原約百年夫婦,當官認了和奸,求他判為夫妻,倒是因禍致福。何苦如此賊頭狗腦,這一番過是人曉得了,難道還行得這般之事?依我說,倒是十分上計。」祇見裏面一個小使,挑了一付盒兒道:「我送飯與相公,快同你去。」那人竟去了。   秋鴻把這事一五一十都說與蓉娘知道。蓉娘哭罷想,想罷哭,兩眼紅腫,又怕母親知道幾番要去尋死。秋鴻勸蓉娘:「怎麼倒要幹這短見,反害了許相公。如今事已至此,若我家不認,許相公又不得歸結,官也要差人來拘人去問。那時一發不便,免不過要去承認。第二來遲延著,那官萬一取往南京貢院,做了外簾,把許相公誤了他三年不打緊,他悶也悶死了他。」蓉娘說:「我已自想過,不去認一發不是了;去認時,教我怎生出頭露面。」秋鴻說:「小姐,你寫了一紙呈狀。秋鴻認做小姐,與你救出許相公可好麼?」蓉娘見說:「若得你肯如此,便是大恩人了。」秋鴻說:「事不宜遲,決要在今日做的。我去換了衣服,小姐快寫起來。」蓉娘取了紙筆,寫道:   訴為開息事:賤妾施氏,年二十一歲,係本縣鹽商施某之女。今年三月,節屆清明,終步南園,見桃紅似錦,綠柳如絲。鴛鴦效交頸之歡,蝴蝶舞翩遷之樂。梁間燕子對呢喃,枝上流鶯雙睍睆。嗟嘆物興無窮,遇想青春不再。三七少女,幸逢折桂之郎;二九才郎,尚誦標梅之句。每想織女,一年一度得相逢;自恨奴身,二十一年無匹配。轉桃溪而登葵苑,穿柳巷以採花衢。偶遇驚心,妾相低問。乃書生托以姓名。見其脣紅齒白,目秀眉青。貌果清奇,將來必達。願托百年,遂成一笑。成親於牡丹亭下,遮羞於芍藥叢中。祈結偕老之歡,反遭難別之嘆。禍因今早捉夫送臺,身居縲紲何罪。而居父母官司,罪容分訴。明月尚有盈虧,江河豈無清濁。姜女初配范郎,藉柳楊而作證。韓氏始嫁於佑,憑紅葉以為媒。況上古乃有私通,奴氏豈能貞潔。重夫重婦,當受罪於琴堂;一女一男,難作違條之論。榮辱總在臺前,生死並由筆下。乞天臺察其情,恕其罪,若得終身偕老,來生必報深恩。所訴是實。   秋鴻一看,笑將起來。「何必盡露其情。」蓉娘說:「待我改過便是。」秋鴻說:「罷了,天已暗矣。」取了竟往後門,上了轎兒,即至縣前。恰好官在堂上,他便走進去。門公入來扯他,便叫「屈情。」二尹見了道:「著他進來。」   上堂跪下道:「奴有下情,求老爺觀看。」二尹接上去一看,笑道:「我那邊犯了奸的婦人,俱要枷號三日,奸夫重責三十板。罰一個十四石稻穀,方免釋放。如今准了你的訴情,這枷罪不免,那奸夫待納了穀價責他,方可釋放。」祇見那兩邊人抬了一面輕枷放在面前。秋鴻道:「既蒙老爺憐准,祇合放了丈夫,回家成婚纔是。怎麼反要枷責!」二尹道:「判成夫婦,見你呈兒直訴,這是盡私;這枷責是盡法,一定要枷。」秋鴻見他不肯,想道:「必是贓官。」便道:「婦人也願納穀贖罪。」二尹聽了大喜,但在公堂之上不便即允,道:「也罷,方纔呈兒詞語清新,你今將枷你的光景形容,做一個詞兒。做得好時,准你贖罪。」秋鴻道:「借紙筆一用。」登時寫完,呈上去,看詞名《黃鶯兒》:   妾命木星臨,一人身,兩截分。松杉裁剪為圓領,脂難點脣。頸交不成,   低頭不見弓鞋影,好羞人。出頭露面,難見故鄉親。二尹見了大笑,「好一個松杉裁剪為圓領!准你納穀一十四石。」道:「又還便宜了你。也罷,取紙筆與他,再將此景做一首上來,放你回家。」秋鴻即寫道:   花髮不能簪,奈無罷梳鬢雲,並肩人難把身相近。香腮怎溫,櫻桃怎親?   盡眉兒無計難幫襯,忒新文。風流邑宰,獨車宴紅裙。二尹看罷大笑道:「二作俱妙,討保發放寧家。」秋鴻謝了一聲,出門。許家僮僕見了,與他寫紙保狀,請押保人去了。秋鴻上轎回家,見了蓉娘,將事一一說了。蓉娘歡喜,祇慮要保許玄,心下憂悶不題。   且說許玄家人將秋鴻代小姐、二尹判成夫婦、免枷罰穀、責奸夫三十板情由,一一說明。許玄說:「既是枷可穀贖,責亦可穀贖。明日動一呈,多罰些銀子,免得打方好。若是打了三十板,性命難存,怎麼進場?」家人說:「難!明日早堂,動一呈看。」祇見外邊說:「老爺,府尹來取進簾,明日五鼓便要動身了。」許玄聽見道:「怎麼好,誤了事也。三年難得過,如之奈何!無計可施,也是天命,罷,罷!」   且說次日起來,那天上烏雲四起,忽然傾下一陣雨來,好生大得緊。初似傾盆,後如潑水,那窗下芭蕉,不管愁人自響;池邊宿烏,卻教幽夢難成。那些獄裏罪人好生愁悶。有一等見這般大雨,官又不在,且去困他一覺。這些禁子,也有去賭的,也有睡的,也有下棋的。這許玄好悶,恨不得身生兩翅,飛到南京,又自解自嘆。祇見有一個鄉下挑糞的人,手中拿一個勺,一步步挑到裏邊來。許玄往外一望,那牢門是開的,好生心癢,怎敢胡行。祇見鄉下人,將杓兒兜滿了兩桶糞,那雨越大了,心下想道:「趁雨挑了走入內去便晴了,且待雨小些出去。」便到屋下,除了笠帽,脫了棕衣,放在壁邊,便去看下棋。   自古下棋之人,星初臨局,身且忘疲;露曉臨場,造昏廢食。深山石室,曾聞樵客爛柯;長夏江村,頗費老妻書紙。這鄉下人看一個入神,竟自忘了這擔糞。許玄見了,心下一想,道:「如此如此」,便去把身上長衣、裙兒攔腰一拴,腳下鞋襪脫下去,尋一雙舊涼鞋穿了。把巾兒除下,藏在袖中。取了棕衣,穿上笠帽,帶在頭上。走到糞桶邊,尋把扁擔挑了兩桶,手中拿了木杓,往外挑了便走。那門上見挑糞來,把門大開了,哪個疑他是個犯人。一竟挑出縣門,至僻靜處歇下,丟下東西,沒命兒一竟跑出了城門。竟搭船到南京應試。且喜身邊帶得幾兩銀子,大著膽,竟自去了。   直至初一日到了南京,竟往貢院前來尋下處。家家歇滿無尋處,倒是貢院對門,躺著一張紅紙:   內有靜室,安歇狀元。許玄見了道:「為何此處尚有房室?」竟進裏面。祇見一個婦人間說:「是誰?」許玄說:「特來借寓的。」婦人道:「公可姓許麼?」許玄道:「奇!為何曉得我的姓?」   祇見婦人有三十歲的光景,生得淡然幽雅,眉眼媚人。一雙腳三寸金蓮;兩雙手十支新筍。捧了筆硯道:「主母孀居,未便相見。因有夢兆,乞將相公姓名、籍貫、年齡,一一寫得。對時,房金不取,尚有許多事情;如不對,不敢相留。」許玄道:「又是夢了,好奇。」展開紙筆寫完了,那婦人向袖中取出來一對,笑道:「是了,是了。」向內叫:「大娘,正是了。」拿了寫的一張紙進去。   這院大娘拿著一看,上寫許玄字玄之,揚州府儀真縣人,年一十八歲,八月初五日未時生,看罷大喜,果有是事。即喚巫云:「送茶出去,吃了領先生至後邊一室。」但見書床羅帳,香氣襲人,室雖不廣,幽雅則有佳境可愛。許玄曰:「這般妙境,緣何沒有人來?」巫雲說曰:「今年正月初一日,我主母得其一夢,道今年秋場時,有一姓許名玄者,方與他歇。尚有些話,容當再稟。主母恐忘了年庚八字,寫起封了七個月矣。並無一個姓許的來,故此不領他看。別人那裏曉得有這間好書房。」祇見外邊有人說話響,又來租書房。巫雲道:「租去矣。」那人說:「租票還存。」巫雲方纔扯去了招帖,走進來。   祇見許玄在那裏打開紙包,要借戮子用,巫雲送在房裏。那許生開一張帳,自賣卷子、文房四寶,一應進場之物,共要十兩銀子。把那包銀子一稱,止得三兩,不上房錢,一些不曾打帳起。長吁短嘆的,沉吟呆坐,至於三餐食用,那會說起,便道:「一時裏高興,逃走了來,端然不得進場,如何是好。身上又無衣服可當,此間又無親戚可投,這是路貧方是貧,如之奈何!」   祇見巫雲送一壺酒,幾碗嗄飯,齊齊整整擺下。許玄見了道:「不須費心,連小生在此安歇不成著哩。」巫雲道:「為何說此言語?」許玄說:「一時間來了,少了些盤費,在進退兩難之間耳。」巫雲將帳上一看,道:「筆墨紗巾及進場之物,我家都有的,何用去買!」許玄說:「為何你家倒有些物件?」巫雲道:「我家相公在日,姓阮,是個好秀才。娶我主母,做得兩年親便死了。」許玄說:「為何便死了?」巫雲道:「祇因我大娘生得面若芙蓉,腰如楊柳,兩眉兒淡淡春山,雙眼兒盈盈秋水,小腳兒足值千金,雙手兒真成白玉,我相公見他標致,上緊了些,故此得了病死了。」許玄道:「原來如此,你大娘多少年紀了?」巫雲說:「二十有二,今年纔服滿的。」道:「相公,請一杯,且請寬心。」自進去了。   許玄見他一說,肚中飢了,道:「不要管他,且吃了再說。」祇見巫雲捧了許多物件,都是用得的。至於色衣青色海青,一應俱有,外有一封銀子。道:「大娘致意,知道相公不從家裏來的,盤纏缺少,我家盡有,先送十兩銀子在此,與相公收用。」許玄收了道:「在此打攪,已自不安。主人情重至此,何敢當之。若得僥幸,報恩不難,倘若不能,有負盛意。祇是一件,你主人為何知我不從家裏來的?」巫雲說:「此話也長,一時難告。請收了物件。」巫雲又取兩個拜匣與他,一床紅綾被兒熏得噴香,把舖陳都打疊完了,將身上下衣又送出幾套,不能盡言。許玄道:「至親骨肉,亦不能如此用心。」巫雲燒了一盤浴湯,放在盆中道:「相公洗浴。」許玄不安道:「你丈去那裏去了?勞你在此伏侍。」巫雲道:「不須提起,專一好賭。四年前盜去主人幾十兩衣飾,也不顧我,竟逃走去了。」許玄道:「這個沒福的人,見了這般一個妻房,怎生丟得便去了。」巫雲聽見說他好處,便不做了聲。   須臾點火進房,又換熱酒送來。許玄過意不去,道:「府上小使怎不見一個?」道:「上半年有兩個,也偷了東西做夥走去。一個使女又被拐去,大娘心上氣,也不去尋他,故此祇我一個,也沒甚事做得。」祇聽樓上嬌滴滴叫上一聲道:「巫雲,天晚了,拴好大門。」應了一聲,此時許玄所見嬌聲,想起蓉娘之事好生煩悶。又想:「我倒來了,不知那牢中眾人,怎麼結果?」又道:「且自丟開,完了自家正事再說。」又吃了幾杯,打點上床睡覺。巫雲收了出來,開門睡了。   次日早起,巫雲殷勤伏侍,不必盡言。許玄換了一套衣服,取了自己那包銀子,往街坊買了卷子,到應天府中納了。許玄是初觀場的,見了老試士,請教他場中規則,忙忙的直至初五日。眾官在應天府中吃了進點酒,迎到貢院裏來。許玄看了街坊上婦女,兩邊樓上不知有多少。許玄看得眼花繚亂,道:「果然好一個京城。」便自回身。正到貢院門首,祇聽得人說:「京考來了。」許玄道:「不知是那兩個翰林。」須臾迎來,又不曉得是何人。   看完了,走進中門。卻好外樓走下一個少年婦人,也到中門了。許玄回避不及,也不免行著一禮,想道:「莫非是主人家?」正待要謝,又想:「或是他親戚,來看官的,不可亂謝。」那婦人搶前進去了。許玄在後面看了,道:「果是天姿國色,比蓉娘更加十倍,不知是誰人家有這般美物。」進門見桌上列下酒餚,極其豐盛。許玄道:「這是為何?」巫雲說:「我大娘特為相公祝壽。」許玄想起道:「多感,多感。我也不記得了。」遂坐下道:「何須這般破費,你家何人買辦?」巫雲說:「我家有一個短工,挑水劈柴走動賣辦,一應是他。不來吃飯,祇與工銀。」許玄道:「這等纔便,方纔外邊樓上一位女客是誰?」巫雲曰:「是大娘。他出去看迎試官。」許玄道:「失禮了。我正待要謝,又恐不是,故此住口。乞小娘子為我致謝一聲,容當請罪。」吃完酒飯,且睡。   直至初八,巫雲把一應例事,人參、油燭、安息香,進場之物送進。許玄見了道:「我也謝不得這許多。」都收了。   三更天,吃了飯,入場去了。初九三更出來。叩門,巫雲應聲:「來了。」巫雲取出酒飯,許玄送他時錢三百文,謝一聲出門去了。許玄進內便睡,直至次日午上方起。   三場已畢,正是中秋,天井設酒相候。許玄洗浴已完,巫雲道:「大娘請相公吃酒。」許玄想:「大娘請,莫非在下邊。」穿了衣服出來,果然立在月下。許玄深深作揖道:「異鄉之人,以骨肉至情相待,圖懷難報。」阮氏說:「承蒙垂顧,奈荊棘非鸞風之棲,百里豈大賢之路。茅廬草舍,不足以承君子之光也。今值中秋佳節,適逢場事已完,特具芹卮,聊申鄙意。」許玄道:「多謝。」阮氏陪於下席。許玄酒至數巡,雖見阮氏之艷美,然因他情重,不敢起私。問曰:「聞大娘新年有何良夢,顧聞其詳。」阮氏曰:「妾夫阮一元,棄世四年。今年元旦,夢先夫雲尊府事情,因令祖有妾阮氏,係徽州之女,與家人許吉通焉,遂竊令祖蓄銀若干逃於別府。後來雙亡,家事被阮家所得。先夫遂授胎於阮妾復配之。要知今之阮,即前之許吉也。先夫往秋鴻腹中投胎為君之子,妾身當為君之小星,家事數千金,盡歸於府,此乃償令祖亡金之報。故有年庚,姓氏之驗。今七月中元夜,復夢亡夫云:『足下當為魁元,為因露天奸污二女,不重天地,連鄉科亦不能矣。是君家三代祖宗哀告城隍,止博一科名而已。』初一日五更,又見亡夫云:『足下今日必至,云常把奸淫污身於三光之下,來往已遭囚獄,不能釋放。又是祖宗哀告,佑得乘便而來。』故所以知足下不從府上而來,想此事必有,故而言之。」   許玄聽罷,不勝驚道:「原來天地這般不錯,想小生之欲念,又恐觸天之怒。」不敢提起,但加嗟嘆而已。阮氏說,「事至此,足下酒後須不樂。然鄉科高捷,行些好事,或者感動上天,端然還你進士,何須如此?」巫雲說:「今晚合巹,不可如此不樂。」許玄見說:「怎好卻他好意,」便喜道:「正是,且把閑事丟開。」便道:「既已事皆前定,我二人是夫婦了,何須客氣。」阮氏曰:「無人為媒。」許玄把杯一舉:「豈不聞酒是色媒人。」阮氏笑曰:「送親也無。」許玄曰:「借重嫦娥一送。」阮氏不答。許玄把酒哈一口,送至阮氏口邊道:「吃口和合酒兒。」阮氏也哈一口。許玄遂坐於阮氏身邊,摟摟抱抱,不覺兩個情動。巫雲道:「月色斜了,上樓睡罷。」巫雲將燈前走,送二人進房,他自下來收拾。許玄把房中一看,十分華麗,便與他解衣。阮氏將燈一口滅了,那月色照在椅上。許玄笑道:「送親坐久了。」阮氏笑了一聲,雙雙上床:   人於翡翠衾中,輕試海棠嬌態。鴛鴦枕上,漫飄蘭桂芳香。情濃任教羅襪之縱橫,興逸那管雲鬢之繚亂。帶笑徐徐舒腕股,含羞怯怯展腰肢。肺腑情傾,嬌聲貼耳。香汗沾胸,絞綃春染紅妝。雖教他嬌聲聒耳,從今快夢想之懷。自是償姻緣之債。   是夜,許阮為情欲所迷,五鼓方睡。直至日紅照室,猶交頸自若。巫雲走響,二人方纔驚覺,整衣而起,不題。   且說那日牢中許宅家人送飯,尋覓家主,那裏去尋?牢頭禁子一齊慌了。鄉下人不見糞桶,各處又尋。門上牢頭說:「是了,被他挑桶賺去了。」一齊四下追趕,那裏去尋!止尋糞具之類。許玄自此脫身,卻中在榜未。報錄鬧鬧嚷嚷來到阮家,阮姐打發喜錢,愈加歡喜,又應夢中之兆。是夜備酒相處,恩情美暢,自不必言矣。滯留兩月,進京得試,不期前任知縣聘入四川房考,行取進京,又為會試房考。許玄落在他房,取中榜未進士。見他將蓉娘喚秋鴻代訴,父母親不允匹配一述,知縣力為執柯,說他聯捷,何愁不允。說來擇日成婚,蓉娘打扮齊整,同拜花燭。秋鴻收入二房,蓉娘問及出監出城之事,到省寓何主家,許玄將阮娘夢語、備酒贈金、陪席同枕同衾,十分恩愛,一一說知。蓉娘謝阮不盡,勸生力娶來家,阮娘情願為三房,以應夢語。   後來許玄一家做了許多好事,秋鴻生了兒子,下科中了進士。後來妻妾各生男女,子孫俱遵十戒,都發科甲。果信惡人向善,便可轉禍為祥。我勸世上人有八個字,極簡捷,依了他自然發福:   眾善奉行,諸惡莫作。   總評:   氤氳引夢,體合魂交。金鳳神飛,玉魚澡躍。使百年夫婦一見諧和,豈非天緣輻湊者乎。致藍橋驚墜,縲紲幾沉,一時計出囹圄,萬里鵬程鶚薦。佳人一夢,得遇雙星。雖然天相吉人,果是生成福塊。十戒懺悔,黃榜隨登。子孫恰遵,榮昌累世。豈非天意挽回者乎。後人當眾善奉行,諸惡莫作,則載福之德誠厚矣。

第十一回 蔡玉奴避雨撞淫僧

  事到頭來不自由,水流化謝兩休休。   齊女守符沉巨浪,綠珠仗義墜危樓。   大美虞姬全節義,卻嫌蔡琰事羌酋。   王嫡背棄千金體,西子傾吳一旦休。   話說關西一個經紀喚名蔡林,到了二十歲上,方纔娶得妻子,叫名玉奴,年紀恰正二十歲。生得有七八分容貌,夫妻二人十分眷戀。這玉奴為人柔順聰明,故此蔡林得意著他。其年玉奴母親四十歲,玉奴同丈夫往岳丈家拜壽。丈人王春留他夫妻二人陪眾親友吃酒。過了兩日,蔡林作別岳父母,先自歸家,留妻子再在娘家住幾日來便了。玉奴道:「你自歸家做生意,我過兩日自己回來,不須你來接我。」蔡林去了。玉奴又在娘家耍了兩日,遂別了父母,竟往家取路而回。未及行得里餘,祇見:   狂風急至,驟雨傾來。杏花遍野,正好農忙。水綠平堤,不妨魚鈞。是吾為政,閑中遣婢梳頭,於物無妨,臥裏看妻煎藥。酒因病禁,詩為愁吟。黃鵬被涇,雙雙跳入深枝,白鴛翩躚,一一獨宿寒渚。隔林曉梵,稍欣寺有殘僧;比屋晚炊,且喜巷無飢婦。童子支吾以烹茶,道人研硃而點易。書卷為巢,陸放翁之作記;燈光如月,魯男子之閉門。漏添海水,滴官漏之長宵;鐘響寒山,到客船而夜半。行人盡避於人家,遊客忙投於酒市。   玉奴見雨來得大,連忙走入一寺中,山門裏杌上坐著,心下想道:「欲待轉到娘家又不能,欲待走到夫家,路尚遠。又無船隻可通,那有車輪到此。」悶得慌張起來,進退兩難,如何是好。初時還指望天晴雨收,不想那雨傾盆一般倒將下來。那平地水深數尺,教這孤身婦女怎不愁煩。不想,一時天色晚了。玉奴無計可施,左右一看,見金剛腳下盡好安身,不免悄悄躲在此處,過了今宵,明日再行。竟自席地而坐下。   須臾,祇見寺裏兩個和尚,在傘下拿盞燈籠,走出來閉山門。把山門拴了,在兩邊一照,玉奴無處可藏,忙走起來道個萬福,道:「妾乃前村蔡林妻子,因往娘家而回,偶值大雨,進退不能,求借此間權歇一夜。望二位師父方便則個。」原來這兩個和尚,一個喚名印空,一個喚名覺空,是一對貪花好色的元帥。一時間見了一個標致青年的婦人,如得了珍寶,那肯放過了他。那印空便假意道:「原來是蔡官人的令正,失敬了。那蔡官人常到小寺耍子,與我二人十分契厚的好友,不知尊嫂在此,多有得罪。如今既得知了,豈有放尊嫂在此安置的道理?況尊嫂畢竟受飢了,求到小房素飯。」玉奴道:「多承二位師父盛意,待歸家與拙夫說知,來奉謝便了,祇求在此權坐,餘不必費心。」覺空道:「你看這地下又有水進來了。」印空道:「少頃,水裏如何安身,我好意接尊嫂房中一坐,不必推卻了。」印空道:「師兄你拿了傘與燈籠,我把娘子抱了進去便了。」言之未已,便向前一把抱了就走。玉奴叫道:「師父,不可如此,成何體面!」他二人那裏聽著,抱進了個淨室,推門而入。   已有一個老和尚先與兩個婦人在那裏玩耍。覺空叫:『師父,如今一家一個,省得到晚來奪。」老和尚一見,道:「好個青年美貌的人兒,先與我師父拔個頭籌。」那二空那裏肯!竟把玉奴擎倒在禪椅上,鬆他紐扣,退他繡鞋。覺空掀住,印空挺著小和尚往裏一湊,一把抱住就弄。玉奴掙得有氣無力,再三求饒,那裏睬他。玉奴無奈,到此地位,動又難動,雙眼乾忍著含怒,揩著兩淚,憑他弄了。印空拔了頭籌,覺空又上。老和尚上前來爭,被覺空一推,跌個四腳朝天。半日爬得起來,便叫那兩個婦人道:「兩個畜生不仁不義,把我推上一跤,你二人也不來扶我一扶。」一個婦人道:「祇怕跌壞了小和尚。」那一個道:「一跤跌殺那老禿驢。」三個正在那裏調情,不想玉奴被二空弄得淫水淋漓,癡癡迷迷,半響開口不得。二空放他起來,玉奴穿了衣裙,大哭起來。   兩個婦人上前勸道:「休要愁煩。你既來了,去不得了。」玉奴道:「我如今醜已出盡,祇索便了,如何去不得?」二空道:「我這佛地上是沒邊沒岸的世界,祇有進來的,那裏有放你出去個道理,你今日遇了我二人,是前世姻緣,從今死心塌地跟著我們。你要思想還家,今生料不能了。」玉奴道:「今晚已憑二位尊意了,明早千萬放奴還家,是師父恩德。」連忙拜將下去。 一三個和尚笑將起來道:「今晚且完宿緣,明且再云。」忙忙打點酒食,勸他吃。玉奴敢怒而不敢言,祇不肯吃。兩個婦人再三勸飲,沒奈何,祇得吃了幾杯。兩個婦人又道:「奴身俱是好人家兒女,也因撞著這兩個賊光頭,被他藏留此處,祇如死了一般。含羞忍恥,過了日子,再休想重逢父母,再見丈夫面了。」玉奴見他們這般一說,也沒奈何,想道:「且看後來再說。」   且說這老和尚名叫無礙,當晚便要與玉奴一睡。覺空印空各人摟了一個進房去宿,無礙扯了玉奴進房,沒法說了,祇得從他完事。後來三對兒,每日夜捉對兒飲酒指鬧兒宿。   過了幾日,那蔡林不見妻子還家,往丈人家接取。見了岳父母道:「玉奴為何不來見我?」玉春夫妻道:「去已八日矣,怎生反來討妻子?」蔡林道:「幾時回來!一定是你嫌我小生意的窮人,見女兒有些姿色,多因愛人財禮,別嫁了。」玉春罵道:「放屁,多因是你這畜生窮了,把妻子轉賣與人去了,反來問我討人。」丈母道:「你不要打死了我的女兒,反來圖賴!」便呼天槍地哭將起來。兩邊鄰舍聽見,一齊來問。說起原故,都道:「果然回來了,想此事畢竟要涉訟了。」遂一把扭到縣裏叫起來。   太爺聽見,叫將進來。王春把女婿情由一訴,太爺未決。王春鄰舍上前,一口兒齊道:「果係面見,回蔡家去的。」蔡林稟道:「小的住的又不是深房兒,祇得數椽小舍,就是回家。豈無鄰舍所知,望老爺發簽提喚小人的鄰人一問,便知詳細。」知縣差人拘蔡家鄰舍來問,不移時,四鄰皆至。   太爺問:「你可知蔡林妻子幾時回家的?」那四鄰道:「蔡林妻子因他丈人生日,夫婦同往娘家去賀喜。過了幾日,見蔡林早晚在家,日間街坊生意。門是鎖的,並不曾見他妻子,已有半月光景門是鎖的。」王春道:「老爺,他謀死妻子,自然賣囑鄰居,故此為他遮掩。」知縣道:「也難憑你一面之詞。但王春告的是人命事情,不得不把蔡林下獄,待細訪著再審。」登時把蔡林不由分說,竟扯到牢中去了。   那兩邊鄰舍與王春一齊在外,不時聽審。這蔡林生意人,一日不趁,一日無食的了。又無親友送飯,難道在監餓死不成。還幸喜手藝高強,不是結網浼人去賣,便是打草鞋易米度日,按下不題。   且說玉奴每日囚於靜室,外邊聲息不聞,欲待尋個自盡,又被兩個婦人勸道:「你既然到此,我你一般的人了。尋死,夫夫父母也不知道有冤難報。且是我和你在此,也是個緣分,且含忍守著,倘有個出頭日子,亦未可知。倘你府上丈人女婿尋你之時,兩下推托,自然涉訟。倘你一死,終無見期,可不夫父二人終沉獄底,怎得出頭!還是依奴言語為上。」   玉奴聽了,兩眼流淚道:「多謝二位姐姐勸解,怎生忍辱偷生,便不知這個甚麼寺,有這般狠和尚?」一個婦人道:「奴家姓江,行二,這位是郁大娘,我是五年前到此燒香,被老和尚喚名無礙,誘人靜房,把酒灑於化糕內吃了幾條,便醉將起來,把我放倒床上如此。及至醒來,已被淫污了。幾次求歸,祇是不容。那兩個徒弟,面有麻點的,叫名印空,另號明月,就是先奸你的。後邊這人叫做覺空,別號清風。我來時,都有婦人的,到後來病死了一個,便埋在後面竹園內了。又有二個,也死了,也如此埋。這郁大娘也是來燒香,被明月清風二禿,推扯進來上了路,便死也不放出去了。這寺名雙塔寺,有兩房和尚。東房便是這裏,聞西房又是好的,如今說不得了。我們三個兒,且含忍者,或者惡貫滿盈,自有個報應在後。」正說間,祇見二空上前,摟摟抱抱,把三個婦人弄得沒法。正是:   每日貪杯又宿娼,風流和尚豈尋常。   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時聞花粉香。按下不題。   且說覺空一日,正在殿上閑耍,祇見一個孤身婦人手持香燭,走進山門裏來。覺空張了一雙餓眼,仔細一看,那婦人年紀有三十五六了,一張半老臉兒,且是俏麗。衣衫雅淡,就如秋水一般清趣之極。舉著一雙小小腳兒,走進殿上拜佛燒香點燭。拜了幾拜,起來道:「請問師父,聞知後殿有個觀音聖像,卻在何處?」這一問,搔著覺空癢處,便想道:「領到那邊,三個又奪。付之偏僻,這一個兒也不妨。」忙道:「小娘子,待小僧引導便是。」那田寡婦祇道他是好心,一步步直入煙花寨。   進了七層門到一個小房,果有聖像,那田氏深深下拜。覺空回身把七層門都上了拴,走將進來。田氏道:「多蒙指引,告辭了。」覺空道:「小娘子,裏邊請坐待茶。」田氏道:「不敢打攪。」覺空說:「施主,到此沒有不到小房待茶的理。」田氏道:「沒甚佈施,決不敢擾。」覺空攔住回路,那裏肯放。田氏祇得又走一房,極其精雅。桌上蘭桂名香,床上梅花紙帳,祇見覺空笑嘻嘻捧著一個點心盒兒擺下,又取了一杯香茶,連忙道請。田氏道:「我不曾打點香錢奉送,怎好無功受祿。」覺空笑道:「大娘子不必太謙,和尚家的茶酒,都是十方施主的,就用些,也不費僧家的已鈔。請問大娘子高姓?」田氏道:「奴身姓田,丈夫沒了七年了,守著一個兒子,到了十五歲了,指望他大來做些事業,不想上年又死了。孤身無倚,故來求佛,賜一個好結果兒。」覺空笑道:「看大娘子這般美貌,怕沒有人求娶你!」田氏不答,不期吃了幾條化糕下去,那熱茶在肚裏發作起來,就是吃醉了的一般,立腳不住,頭暈起來,道:「師父,為何頭暈眼花起來?」覺空道:「想是大娘子起得早了些,此是無人到來所在,便在小床一睡如何?」田氏想了道:「中了禿子計了。」然而要走,身子跌將倒來,坐立不住,祇得在桌上靠直。那禿賊把他抱了放在床上。田氏要掙,被酒力所困,那裏遮護得來!祇得半推半就兒,順他做作。那禿賊解開衣扣,褪下小衣,露出一身白肉,喜殺了賊禿,他便恣意兒幹將起來:   怨鶴離鸞,狗禿漯魚,渴鳳妖嬈。初起半推半就,漸漸越湊越騷。初然花心蜂採,後來雨應枯苗。上下的光頭齊動,東西的兩奶頻播。白腿架僧肩,竟似瓜邊兩藕,光頭擂主乳運如蒲撞雙飄。問一聲大娘子這般可好,答一聲好師父手段直高。大娘子不耐煩,雲停雨住。小賊禿正暢美,莫要喬妝。弄得落紅滿地無人掃,祇怕深夜柴門帶月敲。   那田氏把酒都弄醒了,道:「師父,我多年不曾如此,今日遇著你這般有趣,怪不得婦人家要想和尚。你可到我家常來走走。」覺空事完,放起田氏道:「你既孤身,何須回去?住在此處,可日夜與你如此,又何須擔驚害怕。到你家來,倘然被人看出,兩下羞臉難藏,如何了?」田氏道:「僧房無內外,倘被人知,這也是一般。」覺空道:「我另有外房。這間臥房是極靜的幽室,人足跡不到的所在,誰人知道!」田氏道:「如此也使得。待我家去,取了必用之物到此,方可盤桓幾時。」覺空間道:「是甚麼必用之物?」田氏道:「梳妝之具,必不可無。」覺空開了箱子,取出幾付鏡子、花粉、衣服、悉是婦人必需之物,又掇出一個淨桶道:「要嫁女兒,也有在此。」田氏見了一笑,把和尚照頭一扇子道:「看你這般用心,是個久慣偷婦人賊禿。」覺空笑道:「大娘子也是個慣養漢婆娘。」田氏道:「胡說。」覺空道:「既不慣,為何方纔將扇子打和尚。」兩個調情得趣,到午上列下酒餚二人對吃,摟抱親嘴,高了興便幹。覺空祇守了田氏,竟不去爭那三個婦人了。印空知他另有一個,也不來想,他把三個輪流奸宿一夜。   蔡玉奴陪無礙歇。玉奴因思家心切,祇是一味小心承順,以求放歸,再不敢一毫倔強,以忤僧意。這無礙見他如此,常起放他之心,然恐事露,在敢而不敢之間。到上床之際,又苦苦向無礙流淚。無礙說:「不是出家人心腸更毒,恐一放你時,倘然你說出原因,我們都是死了。」玉奴道:「若師父肯放奴家,我祇說被人拐到他方,逃走還家的。若說出師父之事,奴當肉在床、骨在地以報師父。」無礙見他立誓真切,道:「放便放你,今夜把我弄個快活的,我做主放你。」玉奴喜道:「我一身淫污已久,憑師父所為便了。」無礙道:「你跨上我身,我仰趴著,你弄得我的來,見你之意。」玉奴就上身跨了,湊著花心研弄,套進套出,故意放出嬌聲,引得老和尚十分興動,不覺泄了。玉奴扒下來道:「如何?」無礙道:「果是有趣。」到五更,還要這般一次兒送行。玉奴道:「當得。」玉奴倒摟了無礙,沉沉睡了。一到五更,玉奴恐他有變,把無礙推醒,又弄將起來。無礙道:「看你這般光景,果然要去了。」玉奴道:「祇求師父救命。」須臾事完,玉奴抽身,穿了衣服,取了梳具。梳洗完了,叫起了無礙。無礙一時推悔不得,道:「罷,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祇是從有到此的,決無生還之理,萬萬不可泄漏。」玉奴忙拜下去:「蒙師父釋放,豈敢有負盟言。」無礙便悄悄兒領玉奴,一層層的到了山門,開得一扇兒道:「你好好去罷。」玉奴認得前路,竟奔夫家。這無礙重新閉上山門,一路兒重重關上,再不把玉奴在他們面前說起。   且說玉奴走得到家,天已微亮。把門一看,見是鎖的。卻好一個貼鄰,起早往縣前公干,見了玉奴,吃了一驚道:「蔡娘子,你在何處?害丈夫坐在監裏。」這王奴見說丈夫在監裏,扑漱漱地掉下淚來道:「奴今要見丈夫,不知往那一條路去。」那鄰居道:「我今正要往縣前,可同我去。」二人取路而行。一路上,將二空之事,一一說了。   不覺已到縣前,領他到了牢中,蔡林見了妻子,吃了一驚道:「你在那裏?害我到此地位。」玉奴將所事一一說了一遍,滿獄通恨那二空。登時禁子上堂稟知,取出蔡林夫妻一問,這玉奴將前項事一一訴明。縣公大怒道:「他寺中共有幾房?」玉奴云:「聞有東西二房,西房是好的,實不知詳細。」知縣把二人帶起,喚打轎,竟往雙塔寺而來。寺裏嗚鐘迎接,知縣竟到東房,吩咐把房頭細搜。公人一齊打進,一層層打得個透徹,拿出三個婦人、三個和尚、兩個道人、三個行者。道:「內中都搜到,並無人了。」知縣又著人到竹園內,掘出兩個婦人屍首來。縣公又到西房,叫搜,祇見幾個青年讀書的秀才,俱是便服,道:「老父母,東房淫污不堪,久恨於心,今蒙洞燭,神人共喜。」這西房門生們在此攻看書史,實是清淨法門。門生向時有感,有俚言八句為證:   東房每夜擁紅妝,西舍終宵上冷床。   左首不聞鐘磐響,西廂時打木魚忙。   東廚酒內腥膻氣,此地花燈馥郁香。   一座山門分彼此,西邊坐也善金剛。縣公看罷道:「諸兄見教,也罷。」   忙把左右喚轉回衙,竟上公堂,道:「郁氏,他怎生騙你到他房內?」郁氏道:「老爺,婦人到寺燒香,被明月清風二禿蠻推緊扯,到他內房強奸了,再也不放出來了。」玉奴恐江氏說出無礙情由,便道:「老爺不須細問,都是二禿行為,與這老和尚一些無干。婦人若不是老僧憐放,就死在寺中也無人知道。」江氏會意道:「老爺,就是埋屍也是印空覺空二人。」縣公問明道:「把無礙釋放還俗。把兩個婦人屍首著地方買棺收殮。江氏、郁氏、田氏,俱發寧家。道人、行者各歸原籍。把東房產業著西房管下,出銀一百兩助修城池。發放蔡林夫妻到岳丈家,說明此事,以完結案。把二空各責四十板定了斬罪下獄,以待部文。」取決判曰:   得雙塔寺僧覺空、印空,色中餓鬼,寺裏淫狐。見紅粉以垂涎,睹紅顏而咽吐。假致誠而邀入內,真實意而結同心。教祖沙門,本是登岸和尚;嬌藏金屋,改為人幕觀音。抽玉筍合堂,禪床竟做陽臺之夢;托金蓮舒情,繡塌混為巫楚之場。鶴入風巢,始合關雎之好;蛇游龍窟,豈無雲雨之私。明月豈無心,照孀閨而寡居不寡;清風原有意,入朱戶而孤女不孤。並其居,碎其軀,方足以盡其恨;食其心,焚其肉,猶不足以盡其辜。雙塔果然一塌,兩房並做一房。婦女從此不許入寺燒香。丈夫縱容,拿來一一並治罪。   判訖,秋後市曹取決。那幾家受他累的,把他屍首萬千碎剮,把他光頭登時打得稀爛。正是:   祇道伽藍能護法,誰知天算怎生逃。自古不禿不毒,不毒不禿,惟其頭禿,一發淫毒。可笑四民,偏不近俗,呼禿為師,愚俗反目,吾不知其意云何。   總評:   天下事,人做不出的,是和尚做出。人不敢為的,是和尚敢為。最毒最狠的,無如和尚。今縉紳富豪刻剝小民,大斗小稱,心滿意足。指望禮佛,將來普施和尚。殊不知窮和尚雖要肆毒,力量不加,或做不來,惟得了施主錢財,則飽暖思淫欲矣。又不知奸淫殺身之事,大都從燒香普施內起禍,然則普施二字,不是求福,是種禍之根。最好笑當世縉紳,所讀何書,尚不知異端二字兒,今白蓮、無為、天主等教是亂天下之禍根也,戒之,戒之!

第十二回 汪監生貪財娶寡婦

  富貴從來不自由,何須妄想苦貪求。   庸愚癡蠢朝朝樂,伶俐聰明日日憂。   彭祖年高終是死,石崇豪富不長留。   人生萬事皆前定,勉強圖謀豈到頭。   話說嘉興府秀水縣,有一個監生姓汪名尚文,又號雲生,年長三十歲了。他父親汪禮是個財主,原住徽州,因到嘉興開當,遂居秀水。那汪禮有了錢財便思禮貌,千方百計要與兒子圖個秀才。爭奈雲生學問無成,府縣中使些銀子,開了公折便已存案,一上道考便掃興了。故此汪禮便與他克買附學名色,到南京監裏納了監生,倒也與秀才們不相上下。就往南京坐監。不期這年五月間,時疫相染,這汪禮夫妻並雲生妻子,一齊病起,三人相繼而亡。家人們一面治棺入殮,一面飛也報到南京。雲生得知這個消息,大哭起來,登時出了丁憂文書,即日起身趕到家中,撫棺痛哭。遂有詩曰:   哭罷爹來哭罷娘,妻兒哭得更悲傷。   其間孝順和恩愛,都在哀中見肚腸。   此時便開喪追薦,一應喪儀已畢,出棺安葬。凡事皆完,歸家料理,把當中盤過。停了當業,祇聽取贖。   雲生為人不比汪禮,是個酸澀吝嗇之人,故此銀子祇放進不放出,俗語叫名挾殺雞,放放恐飛了去。這般為人豈能受享,那家人們一日祇給白米六合,丫鬟小使祇給半升。如此克減,那食用之間,一發不須講起。有人背後寫了四句詩兒,粘在他的大門上,云:   終朝不樂眉常皺,忍飢攢得家貲厚。   錙銖捨命與人爭,人算通時天不湊。   雲生見了,大笑起來,也寫四句貼在門上,道:   生平不肯嫌銅臭,通宵算計牙關斗。   楊子江潮翻酒漿,心中祇是嫌不勾。   言後,人人曉得他是個澀鬼,遂取一個渾名「皮抓籬」。言其水筲不漏之意。這雲生一發臭吝起來。恰好一日坐在家中,此時光景,那天起一陣狂風,烏雲四合,登時下起雨來:   但見雲生東北,霧起東南。農人罷其耕作,旅人滯其行裝。萎妻芳草,思楚國之王孫;淡談清風,望漢臬之神女。蓋已預驚蠶病,何言特為花愁。而已足不見園推,案久無招飲帖。心忘探節,閉門聽斷插天歌。焚雲香而闢濕,燒蒼術而收溫。懶惰稱意,行客懷愁,閉門且讀閑書,安忱恍如春夢。   這雨直落到傍晚,越覺大了。雲生見天晚雨大,自己同了兩個家人出來閉門。祇見門樓下歇著一乘女轎,中間坐一個穿白的婦人又見一個後生帶頂巾兒,也穿素服。又有兩個家人,扛著一架食羅。那後生見了雲生出來,知是主人,連忙上前施禮道:「祇因避雨攪擾尊府,實為罪甚。」雲生答曰:「不知尊駕在此,有失迎候,裏邊請坐纔是。不知足下,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姓王名喬,轎裏邊的是舍妹。因舍妹夫華子青不幸過世,今日正是三周年,與舍妹同往墳上祭奠,不想回來遇了這般大雨,一時間路遠又去不得。如今正待拿了三百文錢去尋一時空屋,借歇一夜,明早便行。不知尊府可有這樣一間空房兒麼?」雲生想道:「有三百文錢便留他歇一夜,落得趁他的。祇恐他這幾個人要酒飯吃起來,倒不好了。」便道:「就有空屋,晚間炊煮未便。」王喬便道:「食羅內酒飯都有,祇要借間空所便是,明日黎明就行。」雲生道:「這般大雨,不便出門去尋,若不棄草舍,不若權宿一宵如何?」王喬忙道:「若得如此,實為陰德了。」忙取了三百文錢,送與雲生。雲生說:「豈有此理,兄倒俗了,決不肯受。」王喬說:「若尊處不收,小弟亦不敢相擾府上也。」雲生見他如此說,便道:「既如此,權收在此。」吩咐快抬了大娘子,到後廳上坐。   雲生同王喬到後廳,重新施禮。轎兒裏走一個嬌滴滴青年美色婦人,上前施了一禮。雲生回揖,連忙把眼看他:一雙小腳穿著一雙白綾鞋兒,真如小小一辨玉蘭花兒,心下十分愛極。又把臉兒一看,生得:   芙蓉為面柳為腰,兩眼秋波分外嬌。   雲裳輕籠身素縞,白衣大士降雲宵。   那隨來的家人,連忙食羅中取出一對大燈燭,著汪管家點在堂前,擺下兩付酒盒,男左女右,請雲生坐了。雲生假意不上,王喬一把扯定不放。雲生坐在下邊,與王喬對飲,這王氏自己吃了幾盞,將酒餚散與家人轎夫去了。雲生見王氏吃完,忙吩咐打點被褥,在西邊側房與王氏歇了。   這王喬與雲生答話兒吃著,雲生問道:「令妹丈在日作何事業?」玉喬道:「說起也話長,先妹夫在日是個快活人,祇因他父親在日,掙下萬頃田園與他,不期五年之間,他父母都亡了,並無枝葉。先妹夫想起家緣,年將三十尚無子嗣,又無宗枝承立,倘然無了後代,這家緣丟與何人!祇為兒女心急,把這性命來弄殺了。如今祇丟下舍妹,今年纔得二十五歲,怎生守得到老,即使到老,這家私又無人承召,故此今朝去祭奠了先妹夫,以後,要尋一個有造化的丈夫,送他這個天大家緣。」雲生聽了這幾句話,就是螞蟻攢了他心一般,登時癢將起來道:「誰人做主嫁他?要用多少財禮?」王喬道:「財禮誰人受他的,也沒人作主兒。是小弟倒要隨舍妹去的。這些田地產業,從先妹夫去世,都是小弟收管,那人上拖欠,也須小弟催征。故此小弟也要同去。」雲生笑道:「小弟失偶,尚未續弦。若是不嫌,求兄作伐如何?」王喬道:「原來未有令正,祇是舍妹貌醜,恐沒福消受府上這般受享,若果不棄,小弟應承是了,不須一毫費心。祇要擇個日辰,小弟送來便了。」雲生道:「承兄金諾,不知令妹心下如何。」王喬說:「放心,都在小弟身上便是。」雲生大喜,倒把酒兒勸著王喬,吃到三更方纔兩下安歇,各人俱睡了不題。   到了次日,王喬借出妝具,男女各各穿戴完了。正等作謝起身,祇見雲生連忙出來施禮留坐。王氏不肯坐,作謝上轎竟行。雲生見王氏去了,道:「王兄,親事敢是不妥麼?」王喬道:「正是妥了,不好在此坐得,祇求個吉日,小生自來。」雲生曰:「日子已揀了,祇是待慢,怎好又唐突。」王喬道:「兄倒不消如此,既是愛親做親,不須謙遜,吩咐那一日是了。」雲生說:「三月十五是個陰陽不將,黃道吉日,還是到何處迎親?」王喬道:「往水路來,祇在水西門外也,不多幾步了,待小弟先來通問便了。」雲生扯往留吃早飯。王喬道:「舍妹等久了,後來正要在府上打擾,何必拘拘如此。」雲生假脫手兒收了,送出大門。那兩個家人抬了食籃,隨著去了。   雲生進到內房,想了一會:「好造化,一個銅錢也不破費,反得了三百文又吃了他半夜酒,又送個花枝兒一般的美人,還有偌大家緣,實是難得。想我命中該是這般,那富貴便逼人來了。   看看已是三月十五日,雲生想道:「今已及期,祇是那王兄又不見,又不知他家住在何處。那日失算了,著一個人隨他去認了住場,方有下落。如今若是不來,祇好空歡喜一番。心下悶悶不樂,走進走出,心中不安。直待午後,祇見王喬穿了新衣,走入門來。雲生見了,就是見了寶一般,慌忙走下階來,拱到堂上。相見坐下。   雲生道:「小弟正在這裏自悔,前番不曾著一小使送到府上,今日欲去相請,無由而來,重蒙再降,使小弟不安之甚。」王喬道:「船住水西門了,不知是那一個時辰。」雲生道:「日沒酉時,是金匱黃道。」即時吩咐手下,打點迎婚之事。心想諸凡要省事,到其間未免要用銀子,不怕你肉割了,一時間,時辰已到,把新娘抬至堂上。下轎拜了天地神祗,化了紙馬,揭去扇巾中,露出那花容月貌,愈加比前番嬌媚了幾分:   品貌婷婷裳似雲,翠眉淡淡點朱脣。   一雙俊眼含嬌媚,三寸細蓮半捻春。雲生見了,魂飛天外。須臾抬進八個皮箱,十分沉重,排在房中。雲生算計,並不請著親鄰,祇與王喬兩夫妻合著一桌酒,就在房中坐飲。吃到二更,王喬辭了下樓去,送在書房中宿下。新郎新婦,未免解衣就枕:   祇見二人雖舊,兩下重新。一個駕鶴乘鸞,一個攀龍附鳳。一時間,巫雨會襄王;片刻問,彩雲迷是蟲。金蓮高駕水津津,不怕溢藍橋;玉筍輕抽,火急急,那愁燒襖廟。口對口,舌尖兒不約而來;腿夾腿,那話兒推來又去。久已離變,今夜不能罷手;向成渴鳳,何時方得能丟。雖然交淺,實是情深。   直至五更方纔著枕。次日梳洗已畢,王氏將八箱之匙,齊開與雲生逐件件看過。衣服首飾,金寶珠王,滿滿八箱。又將田地原契,一並與雲生收下。雲生心暗歡喜,也將前妻箱鑰交付王氏,並自己積下三千餘兩亦交付妻子收下。有此夫妻二人,如魚似水,步步不離,好生恩愛,正是:   守已不求過分福,安居惟樂自然春。這王氏嫁到汪家,將五十日,恰遇端午佳節。汪雲生祇是家常淡飯,並不設酒做節。王氏祇暗地一笑,便道:「聞知煙雨樓上,看龍船極是美觀,我心中要去看一看,你可肯麼?」雲生想道:「去看未免又要破費幾錢船錢,」祇因心愛了,他吝嗇不得,道:「使得。」即時吃了午飯,夫妻二人上船去看。吩咐王大舅照管家下。王氏將匙鑰都付與王喬收了,一船直至煙雨樓前。上岸登樓一望,但聞金鼓之聲,震驚數里:   梅天歇雨,萱草舒花。畫鼓當湖,相學魚龍之戲。彩舟競渡,咸施爵馬之儀。旗影如雲,浪花似雪。上下祠前,戲紙去來。湖上謳歌,於是罷市。出觀皆為佩蘭寶艾,登舟遠泛,無非疊翠偎紅。桅子榴花,並倌同心之結;香囊羅扇,相遺長命之絲。短笛橫吹,相傳吊古。青娥皓齒,略不避人。分曹得勝,識為西舍郎君;隔葉聞聲,知是東鄰女伴。杏子之衫,污灑藕絲。作攬望船,檢點繁華,午日歡於上巳。殷勤寄省,昔年同是阿誰。而樹裏樓臺,列戶皆懸蒲艾。堤邊羅綺,無心更去鞦韆。待月願遲,聽歌恨短。及時行樂,故從俗子。當多睹貌相歡,蓋忘情者或寡。已乃逸興漸閑,纖謳並起。將歸繡榻之中,卻望銀塘之上。草煙罷綠,蓮粉墜紅。驢背倒騎,白酒已熏遊客;渡頭上火,黃昏盡送歸人。載還十里香風,閑卻一鉤新月。於時龍歸滄海,船泊清河。可惜明朝,又是初六。雲生看罷,與王氏下樓上纜。搖到家來,已是黃昏時候。王喬早已接著進了中堂,完了一日之事不題。   不覺光陰似箭,看看過了中秋,又是重陽節過,十月來臨。雲生與王大舅云:「目今將收晚稻時間了,明日煩勞尊舅,往租戶家一行,先收早米也好。」王喬云:「我已計議定了,祇在早晚同妹丈一行方好。」雲生道:「使得。」王喬晚上與妹子說明此事。   次日,王喬道:「妹丈,他日且慢去,待小弟先去一看,若是時候,方可同去。不然何苦跋涉一番。」雲生說:「有理。」王喬去了一日方回道:「明日同妹夫且去。已是將次了,遂連晚僱下一隻小船,明早同行便了。」次早,王氏早早抽身做了早飯,與丈夫哥子吃了,下船一路往海鹽而行。船至曹王廟,王喬道:「住了船。」與雲生說:「妹丈,你且在船中略坐一坐,等我先去一看,我來按你同去便了。」雲生說:「大舅你先去,我就來便是。」王喬去了,雲生上岸閑行,步到曹王廟前,祇見臺上演戲。雲生近前一看,演的是《四大癡傳奇》,正好盧至員外與妻子唱那《懶畫眉》,道:「   幾時得奇珍異寶萬斯箱,金玉煌煌映畫堂。珍珠珊若垣垣牆,夜明珠百斛如拳樣,七尺珊瑚一萬雙,一怎能夠巴清寡婦守中房,倚頓陶朱販四方。烏孫阿保收牛羊,石崇王愷開銀當,刁民豪奴千萬行。」   那虞至妻子凍餒難當,唱與盧至聽道:「   我笑你蠅頭場上履冰霜,馬足塵中曉夜忙。你一生衣食兩周張,妻兒老少遭魔障,那裏有金腳銀棺葬北廊。」   那盧至回唱與妻子聽道:「   一生錢癖在膏盲,阿堵須教達臥床。便秤柴數米有何妨,那飢寒小事何足講,可不道,惜糞如金家始昌。」   卻好裏邊孩子飢得哭起來,那妻子聽見道:「員外聽見麼?   那嗷嗷黃口亂飢腸,你百萬陳陳貯別倉,便分升斗活兒娘,也是你前生欠下妻孽帳,今世須當剜肉償。」   盧至回唱道:「   我豈是看財童子守錢郎,祇是來路艱難不可忘。從來財命兩相當,既然入手寧輕放,有日須思沒日糧。」   雲生看得大眼直。看完了,天色已黑。回到船中,問家人:「王大舅曾回來麼?」家人道:「竟不見來。如今天色已晚了,還是怎的?」雲生道:「自然住在此處等他。」一面收拾些晚飯吃了,就睡在船中。   大早起來,還不見到。家人說:「大舅還不見來,船中柴米也無,怎生是好?」雲生想道:「此時不來,不知是何意思,欲待要等,奈無柴米在船,不若且回去再取。」登時把船搖轉,回到家中。走進裏邊,祇見女使們報道:「大娘今早不見在房裏,往四處相尋,後門都開了,不知往那裏去了。」雲生吃了一驚,忙上樓來。一看箱籠全無,搬一個盡情絕義,並無一物存留。   雲生道:「不好了,不好了,中了計也。」雙腳一跌,扑漱漱掉下淚來道:「容易掙得這個家私,一旦付之無有,實好苦也。」家人背地皆說:「日常間半文不使,如今被婦人騙去,真真可惱。」正方祇見射上一張字紙,上寫道:   憶昔清明遇雨,遂爾逢君,幸結三生,永諧百歲,夫唱婦隨之念寧無,時序關心,午節欣逢吝治。一卮濁酒,半文不費,竟圖萬頃良田。棄妻雖有七出之條,背夫豈無三尺之法。借宿一宵,奉錢三百。身賠七百,也得千金。妾為媚色綠珠,君實謀財強盜。罪係一般,法分輕重。妾學西子邀遊,君似亡羊於歧路。想君此際寧無淚寒!再休想錢過北斗,恐番成身葬南山。勸君耐煩,幸無嘆息,祇有香餌鈞魚,那見無餌釣鱉。大膽打番芝麻,再莫糖餅刮削。   雲生看罷,自悔道:「原來我惜了錢財,逢時過節,竟不說起。若得依先還我家私,我便朝朝夜夜元宵,我也情願了。」那街坊上人,大為痛快,又做一支掛枝兒唱著:「   皮抓籬水筲汲得漏,進一文積一文。著甚來由,家私積得真豐厚。猶自貪心重,惹得個女風流,指望他萬頃田園也,反弄得空雙手。」   總評:   自古道得便宜處失便宜,又道貪字是個貧字。雲生吝嗇成家,實為色慾所迷,終為艷婦所誘,番成苦夢,堪動一笑。

第十三回 兩房妻暗中雙錯認

  風景從來說古杭,青山綠水足徜徉。   烹羹燴玉年年脆,蘆桔含花處處香。   教妓樓高春艷冶,夢兒亭古月蒼茫。   畫船載得春歸去,爛醉佳人錦瑟傍。   且說浙江杭州府錢塘縣有兩個土財主。一個姓朱名子貴,號芳卿,年長二十八歲,正妻早故,祇有一妾,乃揚州人,喚名喻巧兒。年方二十二歲,生得天姿國色,絕世無雙;一個姓龍名天定,號天生。年長二十六歲,妻亦亡過。因往南京嫖著一個姊妹,名喚玉香,年方二十二歲,乃蘇州人,那姿色不須說起,十二分的了。他兩家住在浙江驛前衝繁之所,貼鄰而居。他二人俱是半文半俗土財主,或巾或帽假斯文。朱子貴又愛小朋友,相與了一個標致小官,喚名張揚,年方一十七歲,生得似婦人一般,令人可愛,日逐間接了龍天生,三人做一塊兒吃酒閑耍,捉空兒便做些風月事兒。龍天生也愛他貌美,幾番要與他如此,因朱芳卿管緊了,不得到手。就要如此,也不難事,祇因兩家內不放鬆,故此倒也算做一樁難事。   閑話不題。且說西湖內新造一所放生池,周圍數里有兩層陂岸,中間起建一所放生池,甚是齊整,可與湖心寺並美。故此艷女八方叢集,遊人四顧增輝,年年四月初八乃佛浴之日,滿城士民皆買一切水族,放於池中,比往日不同。張揚得知,與芳卿道:「明日四月初八,那西湖放生有趣,何不明早喚船,湖上一游!」芳卿道:「使得。」忙喚小使往涌金門叫船,撐到長橋住候。龍天生得知這個消息道:「我也出些分資,同去耍耍。」玉香知道說與丈夫:「我有五兩銀子,買些螺螄之類同去一游。」天生道:「須接朱二娘同去方好。」玉香走到後園裏,叩著角門,祇見一個女使開門。   巧兒聞知龍二娘到,連忙走來迎接。玉香說其原故。巧兒笑道:「承二娘攜帶,同去走走。奴家也買些水族,同做些好事,不枉一番勝事。」便留玉香吃了午飯,須臾別去。巧兒與丈夫說龍二娘約他之意,大家同去一遊。芳卿道:「使得。」未免隔夜整辦酒餚。   次日喚下轎夫,一竟抬到長安,下了湖船。各人相見,巧兒與玉香坐下一桌,他三個男人坐在下邊一桌,把船撐到放生池邊,都往寺裏一看,果是勝會。蓮池大師有云:   人人愛命,物物貪生。殺彼軀充己口腹,心何忍焉。夫靈蠢者,性身命豈靈蠢之殊;愛憎者,性生死原愛僧之本。是以聞哀嗚而不食其肉,見觳觫則易之以舉,凡具有生,莫不均感。於是擇四月八日之會,留千鱗萬羽之恩。個個開籠,放雪衣而歸去;人人發筒,從赤尾以將來。全生起於一念,惻怛由於天然。脫殘生於鼎鑊蘇物類於刀鋒。梵咀之聲,騰於岩谷。香花之氣,蔽於林泉。神鬼共所欽聞,賢愚齊加贊嘆。而放無常期,舍無定處。車停松柏,載將連遠談禪;舟散苑蒲,樂比坡仙會客。途中肯行方便,舟中尚乏餘糧。況費用不過常食,解脫實用歡欣。在天在地,咸得遂其生成,隨喜隨緣,疇敢資其利益。變漁獵必爭之所,為飛潛不死之鄉。檀越存心,咸期普津梁之會;家居作業,聊當遠庖廚之冤。   又一聯附後:   茹素亦茹葷,憑我山籠野味。   不殺亦不放,任他海闊天高。   那來來往往,男男女女,絡繹不絕,如行山陰道中,使人應接不暇。五人遂爾登舟,竟至湖心亭住著。上岸登樓,果是暢心悅目。朱芳卿看了玉香,頻頻偷眼;龍天生見了巧兒,步步留情。兩個婦人暗暗領意。適見紅日將西,急忙反棹,早到原所,轎夫早候。依先取路而歸。自此兩家內人相好,你去我來,各不避忌。   祇因龍天生每每要與張揚結好,朱芳卿亦知其意。一夜,張揚宿於芳卿書館,與玉卿勾當。芳卿說起玉香標致,愛慕之極,不能夠如此。張揚說:「這事不難,自古道:捨得自己,贏得他人。包你上手便了。」芳卿道:「終不然把己之妾換他不成。」張揚笑道:「龍天生每每要我和他如此,我因為了你,不好又和他上手。這事祇須在我身上,便好圖之。」芳卿道:「你不可視為兒戲,他婦人家不比你,倘若不肯,喊叫起來,體面不像了。」張揚道:「自古色膽大如天。這般芥菜子兒大的膽,緣何幹得大事。」芳卿說:「怎生在你身上便好圖謀。」張揚笑道:「他管門的老李,是聾而且盲的。此事你可預先閃在龍家門首,待我叩門叫出天生,祇說你往某處吃酒,夜間不回了。我倒和他到你房中歇下。你見我進來了,你竟做天生,直進內房。房中沒有燈火更好。有燈火祇須將口吹滅,竟進被中。那玉香難道說你別人不成。你切莫做聲,竟到手上,慢慢說也未遲。」芳卿笑道:「好計,好計!恐有差池,認出怎好?」張揚道:「認出怕他怎的,他無非是個妓女,倒也不放你在心上,又不是貞節的婦女。就是認出,他一發快活了。」芳卿道:「這樣我今晚倒要在巧兒面前說謊,祇說和你在書房歇了。」張揚說:「這也做我不著了。」   計議端正,芳卿除巾脫服。等到黃昏時候,同張揚到龍家大門上叩了幾下。老李問是何人,張揚道:「是我,要見你主人。」老李道:「大爺睡了。」張揚道:「有要緊的說兒見他,你進去說便了。」老李開了大門,進去一會說道:「來了。」芳卿閃在邊,天生出來,見了張揚。張揚扯到前邊,附耳說了,天生歡喜之極。張揚道:「你可悄悄的竟進書房叫我。老李栓門便了。」天生進了朱家大門,張揚推了芳卿進龍家,叫老李關上大門。老李應了一聲,把門閉上。   芳卿一竟走到後軒,見一個女使持燈出來照著。芳卿把袖口掩住下邊口臉,竟住內走。見房中也有一燈,把眼一看,床帳分明,連忙把燈滅了,閉上房門去睡。玉香道:「我祇說那小東西,叫你出去幹那討勾當,緣何倒肯進來了。」芳卿冷笑一聲,便一把摟住去做那買賣。玉香那裏知道是朱子貴,連忙分散金蓮,輕偎玉體,在芳卿喜出望外,更加幾倍工夫。在玉香見他不與張揚如此,卻來和他留連,分外添許多嬌意。果是兩情歡暢,須臾雨散雲收,沉沉而睡,直至五鼓,重上陽臺。將及微光,芳卿抽身而起。玉香道:「天早,還好睡哩。」芳卿低道:「有事便來。」竟出了門,一路開門出去。到了街上,見自己大門還是閉的,倒走了開去。須臾開門,那天生也恐芳卿回來撞見,趕早的出了朱家,竟往家中去了。芳卿走進書房,見了張揚,各道夜來之事,二人暗暗歡喜。   且說龍天生恐玉香問及,不好回話,竟到書房梳洗。玉香見了天生,並無一言,天生大喜。此後常常暗渡陳倉,竟個知情。   後來天生倒與張揚情厚,三回五次在張揚面上說巧兒標致,怎生得個法兒睡得一夜,便死甘心。張揚笑了一笑,暗地想了一會道:「不難,如今芳卿常往外邊去歇,竟不歸家。祇須待他出門,你竟假做芳卿,竟進內房去睡。二娘問你怎生進來了,你祇說和我言語起來,決無疑事。」天生大喜。   次日,待等得芳卿出門,天生捱入書房。張揚道:「事不宜遲,好進去了。倘然停燈,必須吹滅方可上床。」天生道:「倘巧娘認出,叫將起來,如何?」張揚笑道:「也是個不即溜的東西,你一時進去,他怎生知你是龍天生,就是做出來,不過是朋友的妾,也無甚大事。祇管放心進去。」天生依了張揚之言,大了膽直至裏邊。見了佛前燈火,依路悄悄而入。到了內房燈尚未滅,忙閉房門,吹滅脫衣,巧兒說:「今夜恭喜,為何撇了心愛的人,倒肯房裏來睡?」天生假笑一聲,一把摟住,便去親嘴。巧兒啐住舌尖,兩個雲雨起來。但見:   深抽淺送,輕叫低聲,說不盡萬般親愛,描不出一段恩情。寫意兒,伸伸縮縮;真愛惜,款款輕輕。一個柳腰亂擺,一個簡掘齊根。一個水流不住,一個火發難停。祇有人間如此景,纔求仙筆畫難成。   兩個人完了事,雙雙摟住睡了。直至雞嗚,重赴巫山之約。須臾天亮,天生抽身穿衣竟出,會了張揚,悉言其事。竟回家去了。張揚心下想道:「這兩個婦人,都錯認了丈夫,就是做出來,不過是兌換姻緣,祇是瞞他兩個便了。」那芳卿卻也怕天生,賊頭狗腦的回來;這天生又怕撞見芳卿,遮遮掩掩藏躲。兩下該是緣法,再也不做出來。又這兩個婦人,一些也不知道。   不期過了兩月,祇因朱子貴完願,家中演戲,請著親友,玉香也來吃酒。上得戲,將完半本,這時玉香到巧娘樓上小解。芳卿無心上樓,走到床前,恰好玉香未及繫褲。芳卿上前抱住玉香,玉香抵死不肯。芳卿笑道:「好了兩個月,今朝倒不肯起來,」玉香道:「還不要亂話,我養你廉恥,不叫起來,好好放我下去。」芳卿想道:「且放他下去,慢慢省問他便了。」放他穿好衣服。玉香飛也似跑下樓去了。   不期過了幾日,家中忙完了,天生想著巧兒,芳卿思著玉香,未免又是張揚線索。芳卿見玉香睡在床上,他竟脫衣就寢,有心把玉香便幹,弄得酣美之際,芳卿叫道:「可好麼?」玉香道:「好。」芳卿道:「今夜這般親熱,為何前番在我家樓上,死也不肯?」玉香心下吃了一驚:「此事並不吐露一些,緣何丈夫知道?又說有我家樓上,莫非朱芳卿了?」燈尚未滅,把眼仔細一看,驚道:「你原來這般大膽,倘遇見我良人,怎樣開交!」芳卿道:「你尚在夢裏,也因你夫主要想勾引張揚,我從前月那日,如此如此,直到如今,祇我再不題起,所以你不猜疑。」玉香笑道:「這樣奇事,如此和你扯個直了。」芳卿道:「為何?」玉香笑道:「你的令正也差認了尊兄,亦被良人冒名宿歇了。」   芳卿聽見大怒道:「有這般奇事!了不得,我決不干休。」玉香笑道:「好沒道理。我把你睡了兩月,你妻子又難道我丈夫睡不得的。這是你不仁,不是他不義,還是誰先做此事?」芳卿默默無言。又道:「我妻子怎樣與他睡?」玉香笑道:「此時天生也在你家,恨著你哩,這是天理昭彰,一報還你一報,還要氣甚的。下次肯換,兩下交易幾次;如不肯,各自守了地方,竟自歇了。」倒說得芳卿笑將起來,道:「不要便宜了他。」便又弄將起來。這玉香初時,祇說是丈夫不在意上。後來這番曉得芳卿,自然又發出一段媚人的光景。芳卿十分愛極,便道:「玉娘,我與你十分恩愛,不若兩下換轉了,可使得麼?」玉香道:「活該死的,祇好暗裏做此醜事。聞知於人,豈不羞死。你是男於漢大大夫,把人罵了烏電忘八,看你如何做人!想你二娘還不知是天生,你明晚歸家,與二娘說明,看他心事如何。」言之未已,天色微明,穿衣別去。   竟到書房,見了張揚。便怒沖沖的說著前事。張揚穿衣起來,笑道:「這是顛倒姻緣的小說一樣了,你不淫人婦,人不淫你妻,你家嫂嫂,還不知道此事。倘然知道亂將起來,外人知道便不好了。祇好隱然滅醜,方是高人。若是播揚起來,外邊路上,行人口似碑,一個傳兩,兩人傳三,登時傳將起來。那賣新文的巴不得有此新事,刊了本兒。待坊一賣,天下都知道了。那時就將一萬銀子去買他不做聲,也難了。不若靜忍,方是上策。」芳卿道:「我想起來,都是你做成此事。」張楊道:「干我甚事。你自想玉娘標致,做起的勾當,與我何干?」   芳卿進去見了巧兒。巧兒道:「好流洗了,祇管鬆髮散髮的。」芳卿扯了巧兒,低低道:「我昨夜失陪了,你不要怪我。」巧兒笑道:「這樣昨夜睡在床上的是一隻狗!」芳卿道:「我晚上與你說知。」巧兒滿肚皮疑心起來。欲待再問,見芳卿又走了出去,暗暗干思萬想,摸摸情由,比丈夫身子輕巧,莫非被人盜了?嗟嗟呀呀,嘆息到晚。芳卿與張揚吃了晚飯,竟至房中,與巧兒睡了。巧兒忙問早上情由。芳卿將偷玉香緣故從頭一說。巧兒嘆息道:「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原是你不是起的。如今切不可再蹈前轍了。」芳卿道:「那玉香是個妓女出身,極會勾人。昨夜說出原由,知是我了,反發出許多憐愛之情,一時難捨,必須再與他睡睡,方肯住手。」巧兒笑道:「倘龍天生到來,我也變不得臉了。」芳卿道:「且看下回分解。」兩夫妻未免有一番兒事情。   次日,恰好龍天生往親戚家拜壽,芳卿知道竟至後園,開了後門,竟到玉香房內玉香看見,吃了一驚,忙走到後邊冷房內,住了腳步。芳卿隨他同到房中,玉香道:「此事祇好暗地裏還好做做,怎青天白日走將過來,倘被他人看見,還是教我叫喊起來,還是隱藏得過,以後切不可如此。」芳卿笑道:「祇因愛卿,一時見天生出去,起了念頭,望你恕我之罪。」芳卿細把玉香一看,果是十分愛人,摟抱求歡。玉香難推,就在椅上雲雨起來。兩人愈加恩愛,直至事完,玉香要出外淨手,道:「你且坐著,我出去了,再來與你講話。」竟至房中淨手。並看女使俱在外堂間耍,將軒門反閉,又到房中,笑道:「我昨晚把你情由,說與天生,他也沒奈何道:這是天使其然。祇索罷了,祇是難捨巧兒,如之奈何。我便取笑他道:『兩下換轉了如何?』他說:『卻使不得。縱然你閱人多矣,他是個小妻,兩下些混帳兒罷了。我想他肯如此,我怎生作難,不若與張小官說明,著他中間幫襯,擺席通家酒兒,大家各無禁忌如何?」芳卿笑道:「總是槐花淨手,白不來了,依你這般說便了。」芳卿同玉香到園中角門首。芳卿推門,那門鎖緊了,忙叩兩下,巧兒開門,見他兩個便笑道:「倒好得緊,明公正氣的來往了。」玉香臉兒紅將起來。巧兒忙道:「二家取笑,如此認真,大家一般般的,有甚羞澀。」一把扯了他到自己房中,喚女使便整些便物,留玉香吃酒。芳卿到書房,說與張揚道:「玉香說天生原故。」張揚道:「等我與你兩下,打一個和局罷。」   次日,張揚走到天生家,就是撮合山一般,花言巧語說了一番。龍天生已依允了,又與芳卿說了一遍,兩下都應承了。每邊出銀二兩,做一本戲文,不請一個外客,就擺在花廳後面,就做一本南北兩京奇遇的顛倒姻緣戲文,兩下自此明明白白交易了。不期那些左右鄰舍聞知此事,傳將起來,笑個不住。有那好事的,登時做下一首《西江月》詞兒,道:   相交酒肉兄弟,兌換柴米夫妻。暗中巧換世應稀,喜是小星娼妓。   倘是生兒生女,不知誰父誰爺。其中關係豈輕微,為甚逢場做戲。   滿杭城傳得熱鬧,朱龍二家也覺得不雅,想要挪移開了,又不便;欲要嫁了婦人,又難割捨。遂自拈了四句詩,回著諸人道:   這段奇緣難自由,暗中誰識巧機謀。   皆因天遣償花債,沒甚高低有甚羞。後眾人見了他四句,又題他四句:   張郎之婦李郎騎,李婦重為張氏妻。   你不羞時我要笑,從來沒有這般奇。朱龍二家見了,又復四句道:   兩家交好又何妨,何苦勞君筆硯忙。   自己兒孫如似我,那時回覆怎生當。自此各人猛省道:「果是,倘若兒孫不爭氣,妻子白白養漢的也有,還不如他小阿媽兌換的好哩!」內中又有人道:「小阿媽換了,也無此事。」內中又有人一說:「此乃世間常事,豈不聞愛妾換馬、筵前贈妾的故事。」   內中有個王小二,是個單身光棍,無賴小人,其日吃醉了,便道:「這朱龍兩個都是無恥烏龜,所以做這樣事。」朱子貴恰好出門,聽見他罵得毒,打個溜鳳巴掌。龍天生聽見,也走出來幫打。一眾鄰舍都來勸息,把王小二怨暢一番道:「小小年紀,也不該如此輕薄。」王小二自知不是,到夜深跳入江中死了。大家都不知道。過了幾日,那屍首飄將起來,浮於江面。漁父撈上岸來,大家一認,方知是王小二投江死了。那地方里長,見有對頭的,不肯買材盛貯。恰好這一錢塘縣太爺到浙江驛迎接上司,地方將此事從頭至尾一稟,太爺一根簽把三個人一齊拿到,跪在地下。大爺道:「你二人為何縱妾渾淫,又打死王小二?」朱子貴道:「老爺在上,縱妾渾淫,罪當甘受。王小二辱罵,祇打得幾個巴掌,自知無理,投江身死,於小人何干?」太爺道:「果是投江,豈著你償命不成。速追燒埋銀兩。」將張揚、龍天生、朱子貴各責三十板,以正縱淫之法。二婦不知不坐,地方免供逐出。登時下審道:   審得朱、龍二犯,世上雙奸,縱妾渾淫,偷生禽獸,自取罪名人敢罵,甘心忍辱辱其身。王小二酗酒兇徒,祇作江流之鬼。朱子貴不思有法,妄加風流之拳,龍天生一力幫扶,同擬不應之罪。限張揚兩家撮合,豈堪警杖之偏。速取燒埋,已完罪案。三人同罪一體,二婦另擇良人,各取正妻,可免宗支之玷。待生親子,方無訝父之疑,諒責三十,前件速行。如違申報上臺,理合從重究遣。   那朱、龍、張三人,一蹺一步,出了郵亭,到了家門,完其所事。沒奈何,斷除恩愛,將二婦各嫁良人。各娶妻房,重偕伉儷。一個移在吳山,一個遷於越地。自此無人再生活了。正是:   一時巧計成僥倖,千古傳揚作話頭。   總評:   揚州艷女,南阮名姬。兩皆國色天姿,四下自成心許。張楊詭計,調虎離山。兩婦乘機,養魚換水。朱、龍各有移風換月之奸.天意徵於覆雨翻雲之報。王小二捏造《西江月》,命殞東流水。大理絲毫不錯,人心在自安排。鑒此以為後戒。

第十四回 一宵緣約赴兩情人

  和尚偷花元帥,見色釘血螞蝗。   鑽頭覓縫騙嬌娘,露出佛牙本相。   淨土變成慾海,袈裟伴著霓裳。   不思地獄苦難當,那怕閻王算帳。   且說柳州明通寺一個和尚,法名了然,素有戒行,開口便是阿彌陀佛,閉門祇是燒香誦經,那曉得這都是和尚哄人的套子。   忽一日有個財主,攜帶艷妓李秀英來寺閑耍,那秀英是柳州出色的名妓,嬌姿艷態,更善琵琶,常於清風明月之下,一彈再鼓,聽見的無不動情。了然素聞其名。那日走進寺來,了然不知,劈面一撞,李秀英便忽然一嘆,了然見一笑,便爾留情,便想道:「人家良婦,實在是難圖。紅樓妓女,這有何難。」須臾,見秀英同那人去了。了然把眼遠遠送他,到夜來好似沒飯吃的餓鬼一般,恨不得到手。自此無心念佛,祇唸著救命王菩薩,也懶去燒香,就去燒的香,也祇求的觀音來活現,整日相思。一日,走到西廊下,將一枝筆兒寫道:   但願生從極樂國,免教今夜苦相思。   一日一日害起相思來。非病非醉,不癢不痛,因而想曰:「今晚換了道袍,包上幅巾,竟到他家一宿,有何不可。恰好金烏西墜,玉兔東昇,晚將下來。往房中取了五兩銀子,鎖上房門,竟往李家而來。   這和尚是該湊巧姻緣,卻好這一晚還不曾有嫖客。秀英見了,就接進房坐下問道:「貴府何處?尊姓大名?」了然道:「本處人氏,小字了然。」秀英道:「尊字好似法名。」了然笑道:「小僧乃如來弟子,因慕芳姿,特來求宿。」秀英心下想道:「我正要嘗那和尚滋味,今夜造化,祇恐妓舖往來人多,恐人知道便連累師父。今晚權為,料亦無事,當圖後會,必須議一靜處方好。」了然道:「且過今宵,明日再取。」連忙取出那五兩銀子送與秀英,秀英歡喜道:「為何領這許多銀子。」了然道:「正要相親,休得見怪。」須臾,燈下擺出酒餚,二人閉門對飲。和尚抱秀英於懷中,親親摸摸,坐下十分高興。吃得醉醉的,收拾脫衣就寢。那了然見了婦人雪白身子,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下去,便一把摟緊,叫聲活菩薩,便急頭急腦的亂搠。秀英笑道:「有個門路的,為何亂撞。」把手相扶到了花門,抽將起來。自然與俗人不同,分外有興:   一個貪花賊禿,一個賣色淫根。和尚色中餓鬼,妓女花裏妖精。一個興起雲兵雨將,一個備著月貌花神。煙花寨裏夫人,這番受敵;寂寞房中色鬼,果是遭擒。叫一聲,和尚心肝真快活;答一句,親娘乖肉實消魂。大光頭,小光頭,一齊都動;上花脣,下花心,兩處齊親。上陣時黃昏時候,罷戰候恰好三更。可憐數點菩提水,傾入紅蓮兩片中。   睡至五更,重新又起。至雞鳴住手,道:「我要別去了。」秀英道:「我閱人多矣,並無一個如你這般興趣,望師父尋一所在,同你耍了幾時。」了然道:「不須別處,我那僧家密室,都是房裏房,還有床裏床,人跡不到之處。祇要姐姐留心,把轎抬到明通寺西首盡處這一房,你進來便是。」秀英道:「你先去,我梳洗一完就來。不然被人接了去,又道我失信。」了然大喜,先別歸寺。   恰好巳牌時分,了然在山門外望見一乘小轎,知是秀英。連忙抬到房頭,打發轎夫,領進密室坐下,果然潔淨清幽,但見:   曲曲灣灣,清流斜繞。芬芬馥馥,花片橫飛。半破蒲團,舖在蓮臺座下;一床布被,罩於竹榻之中。木魚石磐,休靜不勞。獨影香煙,心清無睡。暮鼓繞青松,響聲清明;霜鐘傳翠藹,音韻幽微。盆中種四季奇花,窗畔栽千竿異竹。池魚浮水面,自成活潑之機;仙鶴舞松前,竟有翱翔之勢。一聲清磐,心中萬慮皆空;數字梵音,頭頂千魔盡伏。幾句彌陀清淨地,數聲啼鳥落花天。果然曲徑通幽處,始信禪房花木深。自來足跡無人到,誰料今朝有麗人。秀英羨慕不已。了然帶笑,又扯了入一洞天,非人間世之可比。須臾擺下酒餚,十分豐潔。般般稀世之珍,不是尋常之物。兩相笑謔,四目含情,雖延暮雨,遂作朝雲。自此朝夕,竟無別意。   倏忽半年光景,了然衣缽蕩盡。秀英見僧舍無聊,遂想紅樓有興。脫故要回,了然無計留春,竟從其去。   鴇兒見秀英回了,重暖久冷之青樓,再展向寒之翠被。門前車馬重喧,房內舊交都聚。不題秀英興頭。且說了然冷落,每想再整鸞儔,爭奈竟無寶鈔。恰好一日有當舖徽人送銀五兩,助裝羅漢。了然接了,遂起淫心道:「好了,好了,且莫提裝羅漢,先須接我嬌娥。」遂使徒弟梵空,將銀去約秀英一會。秀英接了銀子,十分歡喜道:「拜上你師,我還有幾日官身,著一空再來會你師父,不須再來相接。」梵空將前言復著了然,了然歡喜,每日摩拳擦掌,重待玉人來至。   過了兩日,恰好有一個陳百戶,上京應襲,回來路經柳州,下了客店。聞得秀英之名,遂到其家。兩下相見,十分愛戀。正待整東取樂,失忘了帶銀錢,遂道:「少停,屈至敝寓一談可乎?」秀英道:「使得。」遂出了門。那陳百戶竟回寓所,著小使取了二兩銀子,隨即送到秀英家中。鴇兒接了道:「有客在此整東,一時不得脫身,晚上進來便了。」小使復了百戶。   且說秀英上轎,一路裏想道此去正往明通寺過,不若去先會了然,免他懸念,再到客店亦為不遲。連忙與轎夫說了,竟到了然房頭。且喜無人知覺。   了然一見,滿面堆下笑來,引進前房,著梵空打發了轎夫,擺下酒餚,兩人對飲。了然敘述別後相思之苦,秀英心上,祇為還要去陳家去宿,無意留連,忙推了然如此。了然祇說他來宿歇,教他脫衣就寢,準知秀英要去,和他帶衣而行。了然見他說出其事,心下大不快活起來,祇得草草完事。   秀英起身竟別,了然料亦難留,醋將起來,心中忿忿,送出房來喚轎。梵空說:「想他在此宿的,打發去了。」秀英道:「那客店須知在西市街中,一時獨行不便,此時黃昏人靜,料少行人,煩你送我到彼則好。」了然祇得勉強送著,問道:「你記得舊年初遇,叫我和尚心肝否?」秀英道:「有錢時,和尚便是心肝;你無了錢,心肝便不對和尚了」。了然大怒道:「我為你半年光景,費盡千金,不為薄汝。為何一旦說出這般絕義話來。」秀英道:「師父莫說小娘情薄,你出家人嫖妓,自然要陪用些的,也難怪我哩。」了然道:「今送你五兩銀子,難道就如此消受不成。」秀英道:「我與你還是舊交,遂你意思。若是別個和尚,不來,怕你取討不成。」了然大怒,手拿石塊照他頂門一下,打得嗚呼哀哉,死了。恰好在陳百戶客店門首,了然見他死了,慌忙走回寺中,連梵空也不與說知。   天明,驚動地方鄰裏,恰好在客店門首。鴇兒聞知,具狀赴告。府主差人將陳百戶、客店主人呂小山一齊拿到府上問:「爾為朝廷命臣,飲酒宿娼,律有所禁。那店中有幾人與你爭妒,委是何人打死?」   陳龍道:「並不曾接他店中來。也不與人爭妒,不知何故打死在門首。」府主道:「天下百戶也多,你不過在此經過,怎麼鴇兒就知你是百戶?」陳龍道:「祇因久聞秀英之名,日間曾闖其門是實,並不曾接他來。」府主道:「是了,你既聞知他名,也蓄心已久,豈肯白放了他。」鴇兒向前又道:「他朝晨進我家門念念不捨,到午後去的。」府主疑心道:「他去了,可曾又來?」鴇兒道:「他去了,著一小使送二兩銀子,還在此。」府主道:「銀子在此,還要抵賴。」陳龍道:「銀子是我送的,你女兒還是步來的,轎來的,誰送來的?」府主道:「你女兒怎生去的?」鴇兒道:「因接他二兩銀子,恐怕失約,門首僱一乘遇路轎兒抬去的。」百戶道:「明明見鬼了。」店主呂小山稟道:「客店裏人甚是嘈雜,店外尚有十餘人同宿,豈無一人看見?況陳百戶送他銀子要嫖他,是點愛念之心,怎忍又打死了他,其中還有緣故。」府主間鴇兒道:「那轎夫可認得的麼?」鴇兒道:「是過路的,其實不知。」府主疑心,把百戶責了二十板收監,遂成疑獄。   過了兩月,巡按蘇院出巡柳州,提起這件公案來審,不期瞌睡起來,吩咐帶起,便退私衙安息。睡至五更,得其一夢:到一寺中,見壁上貼著八個字:   一目了然,何苦相思。   蘇院醒來,恰是一夢。想道:「昨日正問陳百戶這件疑獄,瞌睡起來,為何做此一夢!道一目了然,何苦相思,明明是實情了。」次日,將陳龍帶出。遂判道:「百戶不合宿娼,又不合妒殺,擬成死罪。」百戶有口難分,祇得守死而已。蘇院巡歷事情已完,將要發牌,外府有一個同年王進士來拜。相見敘禮已畢,忙問寓所,云暫寓明通寺了然房內。蘇院聽見了然二字,心下懷疑起來。同年別去,隨即打轎往明通寺回拜,就置酒明通寺大殿上等候。蘇院轎過,見西廊壁上題兩行字,看道:   但願生從極樂國,免教今夜苦相思。見了吃著一驚,心下沉吟半晌,道:「僧名了然,莫非李秀英之死,是了然打死的麼?」到了房頭,王進士出迎,分賓主坐下。適了然進來,蘇院見了間道:「和尚甚麼名字?」王進士道:「這僧家便是了然,素有戒行,吟得好詩。」蘇院聽得吟得好詩,便道:「西廊壁上之詩,可是你做的麼?」了然叩頭,叫聲不敢。蘇院假意道:「原來是個詩僧,倒失敬了。明日相請敝衙一談,」了然道:「不敢。」門子稟道:「酒席已完,請二位老爺赴席。」蘇院同了王進士,走到殿上。兩房奏樂,送了上席,呈過戲文。王進士道:「成本的不過內中幾出有趣,倒不若揀幾出雜劇一演可好?」蘇院道:「絕好。」王進士遂擇了幾出蘇東坡遊赤壁的故事,一來取蘇字與蘇院姓同,二來取佛印禪師與東坡共樂,欲要了然明日到蘇院衙中去,好生看待之意。須臾演了一番,完了,副未復把戲目與王進士揀,王進士遜道:「這番該年兄揀了。」蘇院取過一看,揀了那《翠屏山》內海閣黎奸潘巧雲的故事,與王進士揀的大不相合。天色傍晚,酒席人散,送蘇院上轎。蘇院又遜王年兄先歸寓所。兩下不題。   次日,王進士著人將謝酒帖送到當堂。蘇院道:「你家爺幾時起請?」家人稟道:「明日准行。」蘇院道:「明日當面送。」家人應了一聲去了。蘇院想道:「今日若拿了然,王年兄必然要講分上,且待他去後拿他。」次日面送王進士下船。回到衙中,又想道:「若就去拿,這些和尚慣會鑽營,且待王年兄去遠些也不妨。」又想道:「若去一拿,恐公人露風被他走了,如何是好。不免著承差下個請帖,騙他到此,萬無一失。」   過了兩日,取一個友生帖兒,著承差去明通寺西首了然房,請了然師父一會。承差領命,竟往寺中,見了梵空云:「按院蘇爺有帖在此,請了然師父一談。」了然聽得,連忙相迎,慌忙治酒管待院差。自己換了偏衫僧帽,上下光鮮打扮,同了承差,竟到按院,傳鼓昇堂。蘇爺坐在上面,了然朝上跪下,蘇院不理。了然見他沒有禮貌,心下有些著忙起來。蘇院問道:「李秀英在此告你。」了然慌道:「小僧不曉得甚麼李秀英。」蘇院道:「不用刑法,你不肯招。」叫左右「與我夾起來!」兩邊答應如雷,把了然去了鞋襪,夾將起來。那了然殺豬的一般叫將起來道:「屈情!爺爺,沒有此事。」蘇院見他不招,又敲上一百。抵死相賴。蘇院想道:「莫非屈了他。」吩咐帶往縣中稽候,過日再審。退入衙,私想道:「明明一目了然,何若相思八個字,已是真了。況寺壁這一聯無疑了,怎生抵死不招。」   想了半夜方睡。祇見過了兩日,那徒弟梵空寫了一紙保狀,來保了然。蘇院想了一會,道:「如此如此,便知分曉。」便道:「梵空,本不該准你保狀。看你僧人是三寶分上,准了你保。明日早間去取,今日你可先回。」梵空叩頭道:「願爺爺萬代公候。」去了。   蘇院隨著健步,去喚李秀英鴇兒來,健步應了一聲,飛跑到李家,叫了鴇兒就走。竟到堂上跪下。蘇院屏退左右,喚鴇兒跪在面前道:「你可想院中妓女有似李秀英模樣的可有麼?」鴇兒稟道:「有一個雲奴,與女孩兒面貌身體一般無二。」蘇院道:「今晚可著他扮做秀英鬼魂,伏於明通寺外,待了然走過,一把扯住,叫道:「了然還我命來。」看他回何言語。他若有吐露,我著人登時拿了,人命事大,小心不可漏泄,如違重究。」鴇兒叩頭道:「不敢有違。」出了衙門,竟到家下,與雲奴說出此事。如此如此,雲奴領意,妝扮停當,祇等天晚做弄狗禿。   蘇院見天晚了,差兩個健步,扯一枝簽去縣牢裏,取出了然押到寺,交與健步,說明雲奴之事,果是即可帶來回話。那健步答應道:「小人俱理會得。」出了衙門,到得縣前,黃昏時候傳梆進縣衙,說知要取了然。知縣叫提牢吏吩咐,登時把了然取出,交付與院差。了然道:「公差阿爹,不知老爺此時取我何事?」健步道:「你徒弟梵空日間到院下保狀,老爺憐你是佛門弟子,故此准了他的,待差我二人押你到寺,差使酒飯一些未有,還是怎的?」了然道:「蒙二位扶持,一到敝寺,自然奉謝,決不少的。」健步道:「將二更了,快來走。我們肚中肌了,天上雖然有月,又是雲籠的,況有數里遠。」一邊說,上到了陳百戶門首過。了然心下膽寒,又走上幾步,祇見照頭一個沙泥撒來,了然吃一大驚。兩差人故意慌道:「不好了,這砂泥是鬼撒的,怎生是好。」又聽得鬼哭之聲漸近,三個慌將起來。了然道:「不如回到飯店中歇了,明早到敝寺內去罷。」承差上待回言,祇見黑暗裏一個披髮婦人,一把扯住了然罵道:「好狠心禿子,我秀英有何負你,把我打死了。我在閻王面前,已告准了,今有差人在此拿你,快快同我去見陰司大王。」了然發寒起來,戰得聲也做不得。兩公人假作怕的形狀,俱已前後避開。   須臾,了然叫:「姐姐,實是我負你的。你放捨慈悲,我做道:場超度你。」雲奴道:「你這樣毒禿,料沒甚至誠,道場追薦著我,祇是我同你去。」了然道:「姐姐,我與你情已不薄,豈無一念之恩,虧你不得。」雲奴道:「我有甚麼不好,便將我打死?」了然道:「那時祇因你要到陳百戶處宿歇,一時醋恨起來,打得一下,誰想就死了。」院差、鴇兒人等俱聽見說出情由,遂上前一把扭住,取鐵索鎖了。依先捉到察院門首而來,恰正天明。   少刻,蘇院昇堂,一起人把了然帶進,把那雲奴對答言語,一一講了。蘇院大怒道:「有這等一個狠禿。」一面差人到縣,取出陳百戶到來審問。蘇院又問了然有何說話,了然低頭無語,畫了供招,上了長板。把鴇兒、陳龍逐出,賞雲奴二兩銀子,把了然打四十板,收監伺候。把筆判曰:   審得了然,佛口蛇心,淫人獸面。不遵佛戒,顛狂敢托春心污法界,偶逢艷妓,色眼高張。一卷無心,三瑰煢頓,熬不住慾心似火。遂妝浪蝶偷香;當不得色膽如天,更起迷花圈套。幽關閉色,全然不畏三光;淨室藏春,頃刻便忘五戒。衲衣作被,應難報道好姻緣;薄團當席,可不羞殺騷和尚。久啖黃薺,還不慣醋酸滋味;戒貪青瞇,渾忘卻醉打嬌娘。海棠未慣風和雨,花陣纔推粉蝶忙。不守禪規看梵語,難辭殺罪入刑場。   蘇院劉完,連夜寫本申奏。過了兩日,票擬到部,將了然定絞。待到秋後,把了然正法。場上看的人,那口裏念著:   謾說僧家快樂,僧家實是強梁。披輜削髮乍光光,妝出恁般模樣。上禿牽連下禿,下光賽過上光。禿光光,禿禿光,光纔是兩頭和尚。   總評:   袈裟常被胭脂染,直裰時聞膩粉香,好色可知矣。和尚色中餓鬼,婆娘錢可通神。有錢和尚便是心肝,無錢心肝不對和尚,秀英實言也。醋葫蘆陡發無名,粉骷髏須臾沒命。若非蘇代巡立心任事,則陳百戶終為歡喜冤家。雲奴不裝假鬼,了然怎出真心。禿毒一誅,方能消恨。

第十五回 馬玉貞汲水遇情郎

  休將別事苦相關,且把閑書仔細看。   楚岫無緣雲怎至,桃源有路便相攀。   桑間野合三生定,陌上相逢一語難。   固是奸淫人所惡,無緣魂夢不相干。   浙江溫州府永嘉縣,一人姓王名文,年紀三十多歲。在縣做令甲首,別名公人。合一個夥計,名喚周全,同在縣中跟隨正堂。遇著差使,兩小弟便出面皮,賺人錢鈔。這做差人,插號叫做神仙老虎狗。行著一張好差使,走到人家便居上位。人家十分恭敬,便是神仙一般快活。及至,要人銀子,一錢不夠,二錢不休,開口便要十錢百錢,蘇汪便是十兩百兩,就是老虎一般。遇了不公之事,他倒在地打了板子,問成罪名,比狗也不值了。所以跟官人役,易榮易辱的生涯。   不想兩夥計,一日,捻了一張人命事的飛票,走到兇手家裏去行。那兇身是個大財主,那裏肯走出來!央人請著公文,講下了盤子,送出前後手來一百多兩紋銀,方纔寬他面分上做事情,了結公案。   二人分了這主銀子到手,周全就出些銀子,買三牲獻利市。王文已出分資,自己買辨安排。周全燒火,兩個人忙了半日,方能完事。二人對吃著酒,周全道:「夥計,一生親事,倒也相應,勸你成了。你今半中年紀,廚下無人,甚為不便。我對門一個寡婦,喚名馬玉貞,今年廿三歲了。前年死了丈夫,又無公婆,又無父母,止生一個女兒,前月又死了丈夫,存日,又無十兩半斤丟下,虧他守了兩年,目今要嫁。祇要丈夫家裏包籠過來,沒有人接財禮的。那一付面孔不須說起,那獅子向火,酥了半邊。那一雙丟套腳兒,張生說得好,足值一千兩碎金了。」王文道:「據兄所言,十分的好,不知緣法如何?」周全道:「有個媒婆,是我寒族,別日著他與你說合便了。」兩個吃了一會,天色已晚,周全別去。   次日,王文正家中打算,祇見夥計同一個女媒到來。見了王文,就取出個八字兒遞與道:「你去合個婚,如看好就取。」王文道:「夫婦前生定的,何用要合。多少銀子財禮,送去便了。」媒人道:「別處舖排長短,我老實說,財禮有無不論,如有衣飾幾件,拿包寵過來;如無,拿些銀子與我,做了穿來便了。媒人錢銀是輕不得的。」王文取歷日一看,道:「十一是個吉日。」就取六兩銀子遞與夥計,道:「十錢時銀在這裏,勞你送去。」周全笑道:「娶妻子也說出蘇意話來。」取了銀子,同媒去了。   王文到了十一晚了,鄰舍家中男男女女,打點整酒成親,不免忙了一日。到晚,新人到了拜了天地,宗親、鄰友、眷屬,坐席吃了。直至三更方散。有幾位親戚俱在樓下安置。兩個新人登樓去睡。王文雖然是個俗子,見了這般一個艷婦,不怕你不動情起來。但見:   芙蓉嬌貌世間稀,兩眼盈盈曲曲眉。   背立燈前羞不語,待郎解扣把燈吹。   王文叫道:」娘子,和你睡罷。」玉貞不答。自知不免,除下冠髻,脫了上衣,把燈吹隱了,竟往被裏和衣睡了。王文忙忙入被,摸著玉貞上下穿衣的,笑道:「免不得要脫的,何苦如此。」便去解他上下小衣。五貞將計就計,竟自精赤。王文把身子一摸,滑膩得可愛,將手去探他妙處。玉貞把手掩住道:「且過一日,待熟了面貌再取。」王文笑道:「急急風撞了你這慢郎中。」將他兩手推開,上去便湊。二婚婦人那滑得有趣:   一個孀居少婦,一個老練新郎。一個打熬許久,如文君初遇相如;一個向沒山妻,如必正和諧陳女。一個眼色橫斜,氣喘蘆嬌,好似鶯穿柳影;一個淫心蕩漾,言嬌語巧,渾如蝶戲花陰,新人枕上低低叫,祇為雲情雨意;二人耳畔般般道都是海誓山盟。正是洞房花燭夜,勝如金榜掛名時。   兩夫妻如魚得水,十分如意。過了半年光景,王文忙去走差,去著便是十日半月方回,就是在家時,也不像初婚時節那般上緊。況王文一來半中年紀的人了,二來那件事,也不十分肯用工夫。因此雲稀雨薄,玉貞心上也覺意興無聊。況王文生性兇暴,與前夫大不相同,吃醉了便撒酒風,好無端便把玉貞罵將起來。若與分辨,便揮拳起掌,全不知溫柔鄉裏的路徑。因此玉貞便想前夫好處,心中未免冷落了幾分。   一日,王文又同周全出差去了,玉貞無水取汲。這井在後門外,五家合的,祇因十指纖纖拿那吊桶不起。一個手懶,把吊桶連繩落在井中,無計可施。不想後門內有個浪子宋仁,年紀與玉貞同年,單身過活。偶到後園,見玉貞徘徊無處,捱到身邊道:「娘子,為何在此望井內咨嗟?」玉貞知他是宋仁,道:「宋叔叔,祇因汲水,一時失手,吊下了吊桶,無計取起,在此沉吟。」宋仁道:「待我與你鉤起來。」忙到自己家中,取了一個彎鉤,縛了長竿之上,往井中撈起。便與玉貞打滿了水桶,自己去了長竿竟回。玉貞千恩萬謝,感激著宋仁。玉貞去提那一桶水,莫說提起,連動也動不得,倒把面色紅漲起來。宋仁又到後門一看,見玉貞還在那裏站著,一桶水端然在地。宋仁道:「看你這般嬌怯,原何提得起!待我來與你提去罷。」玉貞笑道:「怎敢重勞得。」宋仁道:「鄰舍家邊,水火相連纔是。休說勞動。」宋仁把那一桶水與他傾在缸內,一時間竟與他打滿一缸。玉貞謝之不已,道:「叔叔請坐,待我燒一杯清茶你吃。」宋仁道:「不消。」竟自去了。玉貞心下想道:「這樣一個好人,偏又知趣,像我們這樣一個酒兒,全沒些溫柔性格,怎生與他到得百年。」   過了兩日,宋仁一心要勾搭玉貞,就取了自己水具,把水打了一桶,叩著後門,叫道:「大娘子開門,我送水來了。」玉貞聽了,慌忙開門。滿面堆下笑道:「難得叔叔這般留心,教我怎生報你。」又道:「府上還有何人?」宋仁道:「家中早年父母亡過,尚未有妻,止我一人在家。」玉貞道:「叔叔為何還不娶一個妻室?」宋仁道:「我慢慢的要尋一個中意的,方好同他過世。」玉貞道:「自古討老婆不著,是一世的事。」宋仁道:「像王文有此大嫂,這等一個絕色的,還不知前世怎樣修來的,祇是王哥對嫂嫂不過些兒。」這正是:   駿馬每馱村漢走,巧妻常伴拙夫眠。   玉貞聽說,無言可答,慌忙去燒茶。宋仁又與他打了一缸水,滿滿貯下。王貞捧了茶道:「叔叔請茶。」宋仁道:「多謝嫂嫂。哥哥去幾日還不歸家?」王貞道:「他的去住是無定的,或今日便來,或再幾時,俱不可知。」宋仁道:「秋風起了,恐嫂嫂孤眠冷靜些。」玉貞道:「他在家也不見甚親熱,倒是不在家清靜些。」正在那裏閑講,祇聽得叩門聲,宋仁謝茶出後門去了。玉貞放過茶杯,方出去看。是一個同縣公人,來問王文回來麼,玉貞回報去了。自此兩下都留了意。   一日,天色傍晚時候,祇見宋仁往王家後門首,見玉貞晚炊,問:「嫂嫂,可要水麼?」玉貞道:「我下午把吊桶兒取了些在此,有了。多謝叔叔。」宋仁道:「我這幾日往鄉間公干,方纔回來,記念嫂嫂,特來相問,哥哥回也未曾?」玉貞道:「纔歸來兩日,下午又差往仙居鄉提人去了。」宋仁道:「原來如此。」正待要回,祇聽得一陣雨下,似石塊一般打將下來,滑辣辣倒一個不住。玉貞道:「大雨得緊,你與我關上後門,不可濕了地下,裏邊來坐坐。哥哥有酒放在此間,我已暖了,將就吃一杯兒。」宋仁道:「多謝嫂嫂盛情。」玉貞拿了一壺酒,取了幾樣菜兒,放在桌上道:「叔叔自飲。」宋仁道:「嫂嫂同坐,那有獨享之理。」玉貞道:「隔壁人家看見不像了。」宋仁道:「右首是牆垣,左間壁是營兵,已在汛地多時了,嫂嫂還不知!」玉貞道:「我竟不知道。」宋仁立起身,往廚頭取了一對杯,排擺在桌上,連忙斟在杯內送玉貞。玉貞就老老氣氣對著,兩兒坐下。   那雨聲越大,玉貞道:「這般風雨,夜間害怕人。」宋仁道:「嫂嫂害怕,留我相陪嫂嫂如何?」玉貞道:「那話怎生好說。」宋仁道:「難得哥哥又出去了。這雨落天留客,難道落到明朝,嫂嫂忍得推我出門。還是坐到天明,畢竟在此過夜。這是天從人願,嫂嫂不要違了天意。」玉貞笑道:「這天那裏管這樣事。」宋仁見他有意的了,假把燈來一挑,那火息了。宋仁上前一把抱住,玉貞道:「不可如此,像甚模佯。」宋仁已把褲兒扯下,就擎倒凳上,湊了進去。依依呀呀弄將起來:   浪子尋花,銑頭禿腦。婆娘想漢,掛肚牽腸。為著水,言堪色笑;為著雨,就做文章。一個佯推不可,一個緊抱成雙。假托手,憑他脫卸;放下身,蝶浪蜂忙。成就了鸞交鳳友,便做了地久天長。耳朵畔,低呼聲細;口兒中,舌下吐香。枕猗斜,雲鬢壓亂;汗珠兒,漬透鴉黃。弄出了,金生麗水。方纔肯,玉出昆罔。抱起王娥,輕說與,偷香情興倍尋常。   二人暗中淨手,重點油膏,坐在一堆。淺斟慢飲,恩恩愛愛,就是夫妻一般。   須臾,收拾兩人上樓安置。一對青年,正堪作對,從此夜夜同床,時時共笑。把王文做個局外閑人,把宋仁做個家中夫婦。日復一日,不期王文回家,又這般煩煩惱惱,惹得尋思。玉貞祇不理他,心下想道:「當時誤聽媒人,做了百年姻眷。如今想起他情,一毫不如我心上。我方此花容月貌,怎隨著俗子庸流,不如跟了宋仁竟往他方,了我終身,有何不可!」   過了月餘,宋仁見王文又差出去,就過來與玉貞安歇。玉貞說:「王文十分庸俗,待他回時,好過再與他過幾時。不好過,我跟隨你往他方躲避了。」宋仁道:「我如今正要到杭州去尋些生意做著,以了終身。祇為著你,不忍拋棄,故此遲遲。苦是你心下果然,我便收拾行裝,同你倒去住下,可不兩下歡娛,到老做個長久夫妻。」玉貞道:「我心果然一意跟你,又無父母羈絆,又無兒女牽留,要去趁早。」宋仁見他如此有心,一意已決,將家中粗硬家伙,盡數賣去,收拾了盤纏。先把玉貞領在一尼菴寄下,自己假意在鄰居家邊,說王家為何兩日不見開門。鄰舍懷疑,一齊來看止有什物俱在,不見人影,互各猜疑,都說玉貞見丈夫與他不睦,必然背夫走矣。丟下不題。   且說宋仁菴中領了玉貞,水陸兼行。不過十日,到了杭州。他也竟不進城,僱人挑了行李,往萬松嶺。竟到長橋喚了船,一竟往昭慶而來。玉貞見了西湖好景,十分快樂。怎見得,有《望海潮》詞:   一春常費買花錢,日日醉湖邊。玉驄慣識西湖路,嬌兒過活酒樓前。紅杏叢中蕭鼓,綠楊衫裏鞦韆,暖風十里麗人天,花壓鬢雲偏。畫船載得春歸去,餘情湖水湖煙,明日重扶殘醉,來尋陌上花妍。   又云:   萬戶煙清一鏡空,水光山色畫圖中。   瓊樓燕子家家雨,浪館桃花岸岸風。   畫舫舞衣凝暮紫,繡簾歌扇露春紅。   蘇公堤上垂楊柳,尚想重來試玉驄。   又云:   萬頃湖西水貼天,芙蓉楊柳亂秋煙。   湖邊為問山多少,每個峰頭住一年。一船竟至昭慶上了岸,將行李搬入人家,且與玉貞往岸上閑耍。遊不盡許多景致,看不盡萬種嬌嬈。宋仁喚玉貞出了山門,往石塔頭吃了點心,二人又走到湖邊,順步兒又到大佛寺灣裏,見一間草舍貼著招賃二字。   宋仁見了,與玉貞說:「這間房子倒召人租,外面精雅,不知裏面如何。」間壁一個婦人道:「你們要看房子,待我開來你看。」二人竟進一看,雖然小巧,實是精雅。另有一間樓房正對西湖,果然暢目,床桌都有。宋仁便問道:「大娘子,這房主是何人?」婦人答:「是城裏大戶人家的,每年要租銀四兩,如看得中意,可秤下房銀,我們與你做主便了。」宋仁道:「房子你可中意麼?」玉貞道:「十分有趣,快快租了。」宋仁向袖中取出銀子,秤了一兩並四錢小租銀。借了一張紙寫了租契,就與這婦人道:「我們遠遠而來,今日便要來住了。」婦人說:「有了銀子,是你房子了,憑你主意。」宋仁著玉貞樓上坐下,自己去取行李。須臾到湖口,取了前物,又喚小船搖至寺灣而來。相幫移上了岸,又向隔鄰借了鍋灶。須臾,往寺前買辦東西,玉貞燒煮,獻了神祗。請了幾家鄰居,盡歡而散。   不說二人住得安逸。且說王文回到家中,見門是閉的,吃了一驚。向鄰家去問,都說:「你娘子不知何處去了,早晚間我們替你照管這幾時。」王文見說,吃了一驚,連忙推門進內,一看家伙什物,一毫不失。上樓檢點衣服,止有玉貞用的一件也無,箱中銀兩一毫不動。王文想道:「他又無父母親戚可去,若是隨了人走,怎麼銀子都留在此。」心下疑惑不止。這番想將起來,好生氣惱道:「要這般一個婦人,做夢也沒了。」便氣氣苦苦上床睡了。   且說那城中有一光棍,專一無風起浪,詐人銀子,陷害無辜。姓楊名祿,人就取他一個混名,叫做楊棘刺。打聽得王文失了妻子,匣中銀兩尚存,他心中動火,不免弄他幾兩銀子使用,有何不可。裝了一個腔兒,竟到王家叫道:「有人麼?」王文因心下不樂,還睡著,聽見叫響,忙起穿衣下樓開看。王文不認得,道:「尊姓?有何見教?這般早來?」楊棘刺道:「我姓楊,我表侄女馬王貞聞道嫁在你家。我在京中初回,聞道你們把他凌辱,日逐痛打,我因憐他本分幼小,特來看他。叫他出來,見我表叔。」王文見他這個入門訣,知道尋他口面的,道:「他幾日正去尋那表叔,至今未回,我如今正向各處尋他。既是尊親引來,快快著他回來。」楊棘刺道:「胡說!王文,是你,把我玉貞打死了,倒反說出這般話來。」兩下爭個不止,鄰舍都來相勸,楊祿道:「今日不與我侄女,明日就告你。」一竟去了。各人散訖。   王文氣個不住,方梳洗完,祇見又有人叩門,又是不識面的,道:「尊姓?到此何幹?」那人便道:「小子孔懷,因見楊令親說起令正一事,他本身原因一向住京中,令正嫁尊兄之時,他不曾做得些盒禮,如今令正又不知去向,他方纔忿忿要告,我想涉起訟來。一時間令正回來便好,萬一難見,免不得官府懷疑,其間之事與小子無干。我想何苦勸人打官司,不若兄多少與他個盒禮之情,這事便息了。」王文是衙門裏人,那裏一時間就肯出這一樁銀子,便道:「承孔先生見愛,盒禮小事,還我妻子,我便盡他禮便了。」那人見他不如法,便作別去了。   那楊棘刺想道:「我的計策,百發百中的,難道被他強過了!下次也做不起來。不免告他一狀,纔信老楊手段。」遂提筆來寫下一紙狀,詞曰:   告狀人楊祿,本縣人氏,告為殺妻大變事:侄女馬玉貞,嫁與憲臺役虎棍王文為妻。賊性不良,終日酗酒,將妻百般毒打。祿往京回,昨特探訪侄女,屍跡無存,切思妻非七出之條,律文難棄;惡將三尺藐視,憲典安容。夫婦人倫大典,豈忍平碎花容!人命罪極關天,肯漏獸心賊首。叩憲臺憐準,正法典刑,死者瞑目九泉,生者感恩千載。上告。   次早投文,將詞投上。知縣見是他手下殺死妻子,罪極浩天。把王文取到,先責三十板,竟下了獄,待後再審。那夥計周全來牢中望他,到家中取了銀子,與他使用。還喜是同衙人役中人,凡事不同。周全遂上心各處與他訪尋,那裏有半毫消息。過了幾時,官差周全往都院下公文,周全聞知這個消息,連忙到牢中別了王文,把王文之事,托付了衙中朋友,竟往杭州進發不題。   且說宋仁與玉貞一時高興,沒些主意,走了出來。那堪坐吃箱空,又無生計可守。真個床頭金盡,壯士無顏起來,長吁短嘆個不住,正是:   上天天無路,入地地無門。   進退兩難,如何是好,宋仁好悶,一竟便走到城中去了。祇見玉貞倚門而立,恰好一個帶巾的少年吃得酒熏熏的,往沿湖而來。早已看見玉貞,吃了一驚,想道:「幾時移這個美妓在此!」竟自往玉貞身邊走來。玉貞見他是斯文,連忙避進。這少年認定他是個妓女;竟自大踏步進了來。玉貞慌了,連忙上樓,那人也跟上樓,朝著玉貞拜揖。玉貞無奈,祇得答禮。那人道:「好位姐姐。」玉貞道:「妾是良家之妻,君休認差了。」那人聽他說話是外方人聲音,一心想道:「他見我有酒的,假意托故。」便向袖中取出一錠銀子,道:「我不是來闖寡門的,你若肯見憐,我便送了你買果子吃。」玉貞心下見了銀子,巴不得要奈何他,祇管認做煙花,倒笑了一笑,那少年見他一笑,祇道他肯留他歇了,上前一把抱定,便去脫衣。玉貞倒慌了手腳,欲要叫起來,又想他那錠銀子,欲待順從,又怕丈夫撞著。躊躊未定,被他到手了也。玉貞雖然受注,道:「妾非青樓,實係良家。見君青年,養君廉恥,不忍高叫,從君所願。幸勿外揚,感君之德。」那人見他如此言語,喜道:「既承一枕之私,亦是三生之幸,尚圖後會,以報高情。」玉貞道:「快快完事,恐丈夫撞見,如之奈何。」那人聽見,急急忙忙完了,整衣下樓,說與玉貞道:「我再來看你。」玉貞點頭。那人竟自去了。玉貞掩上大門,上樓想著,笑了又笑道:「杭州原來有這樣的書呆,一年遇這般幾個,不愁沒飯吃了。」又想道:「怎生對宋郎說出情由?」道:「也好,我身原是他拐來的,怕他吃醋不成。實實說了,看他怎麼。」   正在想問,宋仁推門而入,上樓見了玉貞,便滿面愁煩。玉貞道:「哪裏去一會,有甚麼好生意可做麼?」宋仁道:「我看城中,都是上有本錢舖子,就是有小生意,我也不慣,就是曉得做時.那討本錢!我方纔往石塔上問,見了他小姊家的姐妹,個個穿紅著綠,與那些少年子弟調笑自如.倒是一樁好生意。」玉貞聽了,笑道:「倒去尋得這個烏龜頭的生意回來羨慕。」宋仁嘆一口氣,玉貞道:「你若有這點念頭,我便從你心願如何?」宋仁聽罷,連忙跪將下去:「若得我的娘救命,生死不忘。」玉貞扶起宋仁笑道:「招牌也不曾掛,一個人來發市去了。」拿著那綻銀子,遞與宋仁。宋仁一見,吃了一驚:「此銀何來?」玉貞把那個人光景,如此如此一說,宋仁大笑起來,便道:「這番我宋仁夫婦二人,不怕餓死了。」宋仁忙去買了些酒餚,與妻子暢飲而睡。   次日,那玉貞更加打扮,穿一件大袖衫兒,在門前晃了又晃。但見有人走過,他便笑臉相迎。這些書呆子一時間傳聞起來:大佛寺前有一個私窠子,十分標致,又不做腔,全無色相。一時間嫖客紛紛,車馬不絕。這宋仁倒做了一個長官,落得些殘盤殘酒受用不題。   且說周全竟至部堂下了公文,未及領文。下午餘閑,步出清波門道:「聞知杭州西湖景致,天下無雙,到此不走一番,也是癡了。」遂搭小船,撐出港口。他一見了青山綠水,贊嘆不已,道:「昔聞日本國倭人住此遊湖,他也題了四句詩:   昔年曾見此湖圖,不信人間有此湖。   今日往從湖上過,畫工猶自欠工夫。   看此倭詩,果是有理。」正嘆賞間,祇見那船已撐到岳墳。周全上岸,往岳墳看了,遂至蘇堤。見一隻湖船,內有三桌酒,都是讀書人光景。旁邊一個艷色妓女。周全仔細一看,正是玉貞!心下著實的一驚,怕認錯了,坐在一橋上,把眼不住去看。恰好那一船的客同了妓女走上岸來,周全看見,閃在一旁。見他走到身邊,上下一看,一些也不差,又尾在後邊。聽他說話,正是溫州聲氣。心中想道:「這個娼婦,你在此快活,害丈夫受得好苦哩。」又想道:「不知他住在何處,好去跟尋。」道:「這也不難,我跟了他這隻湖船去,少不得有個下落。」自己上了酒樓吃了一壺酒。正會鈔完,那船往裏湖撐去。周全到了湖,慢慢跟著,那船撐在灣裏便住了。周全上前一看,卻見宋仁出來相幫打扶手,攜了玉貞就到了家去,隨後酒客都進去了。周全十分穩了,又到大佛寺前。見一個長老出來,近前一問,那長老把宋仁幾時移來做起此事,一五一十說得明白。周全別了,竟進錢塘縣裏,取路回寓。次日,領了回文,竟至本州投下。   忙去望著王文道:「恭喜,妻子有實信了。」這般這般一說,王文道:「原來被宋仁這光棍拐去,害我受這般苦楚!」周全登時上堂,保出了王文。太爺簽牌捉獲,又移文與錢塘縣正堂,添差捉送。周全同了一個夥計,別了王文,往杭州走了十二日方到。下了移文,錢塘縣著地方同捉獲。又添了兩個公人,一齊的出了涌金門,過了昭慶寺,竟到灣內,祇見玉貞正要上轎,被周全唬住。宋仁看見二人,驚得面如土色。眾差人取出牌,交與宋仁一看道:「事已至此,不須講起,且擺酒吃。」眾人坐下。玉貞上樓,收拾銀兩,倒也有二百餘兩,把些零碎的與宋仁打發差度,其餘放在身邊。細軟衣服,打做二包,家伙什物自置的,送與房主作租錢。宋仁打發了錢塘二差,叫隻小船,竟至涌金門進發。玉貞坐在船中掉淚,遂佔四句以別西湖道:   自從初到見西湖,每感湖光照顧奴。   今日別伊無物贈,頻將紅淚灑清波。又有見玉貞去後,到樓邊觀者,莫不咨嗟,竟自望樓不舍。也有幾句題著即事:   王孫擬約在明朝,載酒招朋竟爾邀。   鳳去樓空靜悄悄,一番清興變成焦。   須臾,到岸,一眾人竟至錢塘縣起解。夜往曉行,飢食渴飲,不止一日,到了永嘉,竟與眾人投到。縣主把王文、楊祿,一齊拘到聽審,先喚玉貞道:「你是婦人家,嫁雞隨雞纔是,怎生隨了宋仁逃到杭城,做這般下流之事,害丈夫被楊綠告在我處,把你丈夫禁責,還是怎生講?」玉貞道:「爺爺,婦人非不能,但丈夫心性急烈難當,奴心懼怕。適值宋仁欲往杭城生意,也是婦人有這段宿業還債,遂自一時沒了主意,猶如鬼使神差,竟自隨他去了。若是欺了丈夫,把房中銀錢之類也拿去了。」縣主忙問王文:「此時你可曾失些物件麼?」王文道:「一毫也不曾失。」縣主又問玉貞道:「宋仁這個奴才,五年滿徒不必言了。你今律該官賣,不然,又隨風塵了。」玉貞道:「求大爺做主,奴身該賣,懇恩情願自贖其身,向空門落髮,以了此生。是爺爺恩德。」縣主叫楊祿:「你不若與你侄女另尋一婿,以了他終身,如何?」楊祿上前道:「蒙太爺吩咐,小人不敢有違。」玉貞仔細把楊祿一看,道:「我哪裏認得你,甚麼叔子在此,把我丈夫誣告。」楊祿道:「侄女,也難怪你,不認得我,你五歲時,我便京裏做生意,今年纔回的。」玉貞道:「且住,我問你,我爹爹是何姓名?作何生理?家中三代如何出身?母親面貌長短?說個明白出來。」楊祿一時被他盤倒,一句也說不出。縣主大怒道:「世上有這般無恥光棍枉言,必定聞知王文不見妻子,生心認了表叔,指望詐些銀子。一定王文不與,他詐心不遂,將情捏出殺妻情由,告在我處。」   王文上前道:「爺爺青天,著人來打合,要小人的盒禮錢,小人妻子也沒了,倒出盒禮,不肯,他生情屈害小人。」縣主抽簽,先把宋仁打了三十板,又將楊祿重責四十,著禁子收監,道:「待我申報了三院,活活打死這光棍,若留在世,貽害後人。」宋仁流富春當徒五年,滿期釋放。玉貞情願出家,姑免究,縣主祇為這玉貞標致,不忍加刑,亦是憐念之意。王文稟道:「妻子雖然犯罪,然有好心待著小人。一來不取一文而去,方纔質證楊祿,句句為著小人,一時不忍,求老爺做主。」縣主道:「為官的把人夫婦止有斷合,沒有斷離的,但此事律應官賣,若不與他,一到空門,這是法度沒了。如今待他暫入尼庵,待後再來陳告,那時情法兩盡,庶不被人物議。」當把審單寫定,後題玉貞出家八句於後,道:   脫卻羅衫換布衣,別離情種受孤淒。   西湖不復觀紅葉,道院從教種紫芝。   閑處無心勾八字,靜中有念去三屍。   夢魂飛繞杭州去,留戀湖頭憶故知。判畢,把一眾人趕出,止將宋仁討保還家,打點起身。   玉貞隨了王文回家,到了家下,取出男衣還了宋仁,把上好女衣付與王文收了。身邊取出那二百銀子,稱了五十兩付與宋仁道:「我也虧你一番辛苦,將去富春娶房妻子度日。切不可再到溫州來了。」剩下一百五十兩銀子,付與王文道:「妻子雖然不該撇你而去,今日趁的銀子,依先送你,另娶一房好妻室到老,那生性還要耐些。著是你沒有那行兇之事,我怎生捨你。」將手上金銀戒指除下,並幾件首飾盡付王文。身邊還有幾兩碎銀,看著周全道:「這幾兩銀子,煩勞周伯伯與奴尋一清靜尼庵,送他作齋,待奴也好過日。」王文見妻子這般好情,一時不忍相舍,便放聲大哭起來。玉貞也哭起來。連周全也流下淚來道:「你二人既如此情狀,我亦不忍相看,不若將些銀子往他州外縣,做些生意,保可度日。把屋宇待我與你賣了,共有三百現銀,怕沒生意做?小小銅錢當兒也彀偏了。離了此地,怕甚麼人來刁你不成。」王文道:「如此甚好,祇求大兄留心。」周全道:「自然在心。」王文連忙買了酒物,獻了家先神祗,就請周全同飲,夫妻二人重新恩愛。   這也是玉貞欠了這些人的風流債,宋仁引去還了,重完夫妻之情。後來周全兌了銀子,與王文就在城南開一木器舖子,夫妻二人掙了若干家當,一連生了三個兒子。王文因出了衙門,那吃酒就有了節度,再也不撒酒風。故此兩下酒色皆不著緊,那楊祿被知縣活活打死了,後人把他幾個人名字寫出,倒也湊巧,道:   因為王文不文,故使玉貞不貞。   惡人楊祿不祿,施恩宋仁不仁。   止有周全,果爾周全,完成其美矣夫。   總評:   書生錯認章臺柳,誰知弄假卻成真。玉貞合欠風流債,又得西湖兩袖春。撤酒風的下場頭,不可不勉。

第十六回 費人龍避難逢豪惡

  萬般由命不由人,命不差池半未分。   命坐玉堂清要職,若逢華蓋是高真。   紅鸞照著貪花柳,驛氏推時道路人。   命有許多說不盡,且將算命喪緣因。   且說湖州府德清縣,有一飽學秀才,名喚費人龍,就進在本縣學中。娶妻姚彩雲,十分嬌媚,夫妻二人都是二十三歲了。祇因彩雲身懷六甲,人龍往命館中,與他推算年命。「無妨麼。說出八字。」先生寫了道:「好個夫人八字,今年定生令郎,將來運不見好。」「是怎生樣說?」人龍聽先生口中不靜的,連忙又把自己八字說出。先生排得不差,道:「是一位大貴人八字,也是運限不好,目今有大難臨身。若是避不過,這番死也死得的,休小看了。既不來算,我也不知。既是知了,怎麼不說。」人龍見他說得真切,心下著忙,忙問道:「先生曾聞趨吉避兇之語,果然避得過麼?」先生說:「先賢之語,怎麼假得,趁早尋在百里之外地方,避過百日,便無事了。」人龍道:「房下可也要去?」先生說:「看來還是夫人面上起的,怎麼不要帶去。」人龍送了命錢,竟至家中,與彩雲悉言其事。   彩雲道:「如之奈何?」人龍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又道:「禍出師人口,倘然不信,一時間禍及於身,悔之遲矣。不若祇帶一房男女服侍你我,其餘待他各守田業,往他處避過百日,依舊回家便了。」夫妻二人計議已定,帶了數十兩銀子、數千文銅錢、柴米小菜之類,喚下一房家人費才乃老成夫妻,喚了一隻浪船,一齊上船。梢子間:「還到那一方去?」費人龍道:「沒主意。」姚彩雲道:「往東去罷。」人龍道:「為何要往東?」彩雲道:「難道往西方去不成?」人龍點頭道:「快往東方。」那船搖到塘西住了。次早又到崇德交界。   遠遠望見一簇人家,人龍問船戶:「來多少路了?」回道:「船行三十里了。」人龍道:「且住著。」忙令家人上岸道:「你看那一搭人家,住得幽雅,看左近有空房,賃他一間,暫住三月。有無即來回報。」家人竟往前邊一問,恰好問著一個農夫,答道:「這裏是馮吉員外住宅。四周都是他的屋宇,空屋極多,祇是員外為人有些厲害,我這一鄉村人民,個個怕他的。你若要租他房住,也要小心」。家人道:「住他一月,與他一月房金,有甚麼小心。」農夫道:「這也說得有理。」恰好馮家管帳的管家走過,農夫指引道:「你要租房,須問這位馮阿爹。」這費家人順口兒叫道:「馮阿爹,我們一位相公要在此暫住幾時,敢問府上有空房,求租一間,未知有否?」馮管家說道:「有,有,你隨我來。你可看得中意的,隨你要便罷。」二人近前一看,卻有一所書房,十分精雅,道:「便是這間罷了。不知多少房金?」管家道:「一兩一月,按月取租。祇是小房錢要一兩二錢,倒少不得。」費家人道:「這是舊例,斷不有虧。」竟自到泊舟之所,見了主人,把上頭一一說了。人龍道:「既如此,便稱一兩房錢,又是一兩二錢小房錢。」寫了一紙租契,交付家人,先去租了。自己放船撐進港中,不多一會到了。家人道:「房已租下了,請相公娘娘上來。」人龍扶了彩雲上岸,夫妻二人竟進書房。看了住場,實然可愛。但見小小園亭:   樂意相間禽對語,生香不斷樹交花。十分羨暮,好個所在。登時把船中動用之物移了上來,打發船家回去。著夫妻二人把房中現成竹床張了羅帳,竟自安然樂意住下。鎮日無事,隨便作些詩賦消遣。   卻好一日,人龍把風為題,寫在紙上:   和薰金朔遞相催,歲月韶華去復回。   忽爾摧殘千木謝,一時吹得百花開。   陽臺每送朝雲上,楚峽嘗攜暮雨來。   浩瀚逞威山岳動,卻疑孝德播仁才。又詠月一聯:   蟬娟千里共佳期,照徹悲歡與合離。   十五碧霄懸寶鏡,初三銀漢吐娥眉。   唐王驅馭嘗遊處,李白擎杯仰問時。   堪比賢良全節義,清光千古鑒綱維。   彩雲看見,笑道:「你男兒家做的詩,也是風月的。」人龍道:「雖懷風月,實存節義。賢妻無事,也做一聯消遣如何?」彩雲道:「你題風月,我題節義,休得見笑。」先把節字為題,一聯云:   西窗剪燭理清篇,一閱貞風起喟然。   斷臂割容真可愛,剔睛毀鼻方堪憐。   猗猗綠竹凌霜操,鬱鬱蒼松傲雪堅。   珍重老梅諧益友,冰清玉潔古今傳。   又詠義一聯:   孔孟惟推仁義長,良金奇狩美君彰。   雲霄鴻雁無時棄,水涸鴛鴦且暫忘。   黃犬臨焚能展草,白駒同井解垂韁。   宋宏不是真君子,那得糟糠妻上堂。人龍見道:「賢妻出口,句句含藏節義,那李易安、謝道溫甘拜下風矣。」正語笑間,一陣朔風透體。人龍道:「想此時天氣嚴寒,早晚必有雪了。你看花枝那幾樹紅梅綻蕊,綠萼舒芳,倘有雪來,少助詩興。」彩雲見說,隨取一幅箋紙,畫出一樹梅花,竟是活的一般。人龍見了,贊稱不已,遂題四句:   冰肌玉骨絕塵埃,親見嫦娥把手栽。   想是蠟宮丹桂姊,天香不放一些來。   彩雲笑道:「那嫦娥倒不願做,他爭似我夫妻歡笑,將來兒女牽情,要那冷清月宮,守他做甚!」人龍道:「嫦娥也羨著世人哩。」彩雲說:」你何以知之?」人龍道:「豈不聞月裏嫦娥愛少年,」二人大笑。   彩雲道:「我們將筆一枝,畫梅為題,集唐八句可好麼?」人龍道:「集詩最難對得工,況非二酉五車,孰敢為此。」彩雲說:「一時兒高興,各集四句以成一首,並要記作者之名。如差罰酒三杯。我夫先請。」人龍雖然是個飽學,一時間倒也思索不就,把那唐詩不住地想道:「有了。」每句下邊寫出來道:   姑射仙人淺淡妝,(劉承)   寫真今喜遇瑩光。(杜甫)   一枝臨照月無影,(李郢)   數點有花春不香。(李從)   彩雲隨韻,也集四句:   顏色肯教霜雪改,(傅生)   畫圖空惹蝶蜂忙。(吳雲)   江南早得春消息,(吳會)   驛使歸來好寄將。(黃清著)   夫妻二人交相嘆一回,各吃一杯,以消清興。正在歡娛之際,那天真真湊趣,一片片飄將下來。初如鵝羽輕飄,後似楊花亂墜,祇可惜天色晚了。夫妻二人道:「明日起來,有許多景趣了。」竟自安置,一夜無文。   次日起來一看,那雪足有三寸。真是千山疊玉,萬瓦舖銀。夫妻二人梳洗已畢,吃了早飯道:「我們今日再集唐句作笑。」人龍道:「雪映紅梅為題,各集四句便了。」人龍曰:   六花飛舞亂交加,(劉芳翠)   雪裏紅梅趣更嘉。(趙紫芝)   瑤圃晚晴飛紫水,(何應龍)   玉爐春暖仗丹砂。(劉支芳)彩雲把筆烘得暖暖的,寫道:   梁園學士春酣酒,(羅紅)   姑射仙人臉親霞。(白玉蟾)   笑殺城東小兒女,(秦少游)   月明來看海棠花。(孫良玉)二人相加愛慕。彩雲說:「如今把這白梅花各人也集一聯,省得等你。」人龍坐下,獨自去寫。彩雲進房另取筆硯而書。人龍完了,道:「娘子,你可成了不曾?」彩雲道:「寫完了,在此拱手著哩。」須臾,先取人龍的過來看:   問訊江南第一枝,(陶誼)   相依金穀幾多時。(韓中村)   想應東閣一時興,(施鈞)   番作西湖百詠詩。(中峰)   翠鳥倚香春遍野,(潘純)   霜禽偷眼影參差。(宋郊)   祇因誤識林和靖,(志南)   賓主相忘似舊知。(危清山)   彩雲看了道:「我的不中你意,不要看罷。」人龍道:「你還似初婚的時節那般做作。」彩雲笑道:「書呆不要取笑。」   家住梅花第一村,(徐遠夫)   誅茅縛屋傍梅根。(關甫顏)   暗香掩映雪幾點,(宋子虛)   疏影橫斜月半痕。(賈從舉)   正好巡檐須索笑,(楊載)   不須檀板共金樽。(林逋)   眾芳已許巢由輩,(郎士元)   桃李紛紛未足論。(王元章)   人龍看罷,道:「娘子,你到我家登堂七載,從來未見你剪雪裁雲,吟風弄月,誰知你這般才思,我好僥倖也。」彩雲道:「妾幼時熟習女工,粗知翰墨。自到君家,操持箕帚,夜侍衿綢,無暇及此。如今在此,盡有餘閑。深慚獻醜,幸勿見晒。」   且說馮吉聞知費人龍是個飽學秀才,又探知妻兒十分美貌,但不知何故住在我家。正在疑想間,有一個密騙,名叫鳳城東,走將進來。見了馮員外,見他面有愁思之態,不免問及。馮吉把費家一事說知。   大凡做密騙的,一心祇要奉承東家,那管世上之事做得做不得的。就說出拿雲捉月的手段,便就三言兩語,聳動馮吉道:「他妻子有這樣美貌,員外這樣家私,難道消受不起這般一個婦人。自古佳人難再得,如今住在我家,是瓮中鱉耳,何愁做事不成。」馮吉被他說得一副心腹如火滾一般熱將起來。便間老鳳:「此事怎樣做起,方可如意?」鳳成東道:「不難,他如今祇夫妻二人居住,又無親戚往來,況沒鄰朋交厚,不若先去請他到家,浼以詩詞,餌以杯酒。日逐厚將起來,我有心,他無意,尋些事故。小則風流罪過,纏住他身不放回家,重則做下人命大大罪名,監禁獄中。其妻無主,員外將恩結之,要短,做些風月事兒,自然著手。若要長久夫妻,便將那大的罪名,坐他監中弄死。不過費些錢財,有何難哉。」馮吉道:「妙計,妙計!人世上有了錢財,不用些兒做快活事,真是個守財虜耳。」即時寫了一個名帖,著一小使拿到費家,請費相公來講話。那小使應一聲去了。   到費家門外,那小使先從門縫裏將望裏邊,祇見他夫妻二人好生快樂。把門敲了兩下,人龍忙看,祇見一個小使,手拿帖子道:「我家員外請相公說話。」人龍道:」敢是房主翁麼?」小使道:「上寫眷侍教生馮吉頓首拜。」人龍道:「煩勞就來了。」彩雲道:「房主未曾識面,他來接你怎的?」人龍道:「畢竟有事商量,待我去去便來。」   叫了家人,取了原帖,竟到馮家。祇見那馮吉頭戴方巾,身穿絨裝,有四十多歲的光景。連忙迎接,敘了禮坐下。人龍道:「學生到此,幸借華居。未及趨拜,又辱寵召,這尊帖決不敢領。」馮吉道:「先生乃當今名士,幸降寒家,不然還不知道。因早間檢取租部,方見大名,故爾屈駕請教,這賤刺何必拘拘不受。」正在吃茶,祇見裏頭又走出一個帶唐巾的人來,連忙上前施禮。人龍問及,那人道:「小子名喚鳳成東,在馮先生宅上早晚效勞。」人龍便曉得是個密騙了。馮吉道:「不是學生斗膽,便敢相煩,祇因縣尊浼學生做一架圍屏,都是雪景,今日見了此雪,便想起此事,尚乏詩章。足下山斗高才,敢煩金玉,使此屏八面光輝,千年華美,皆足下之使然也。」人龍道:「既承重托,不敢推辭。祇是學淺才疏,有辜盛意。」須臾,列下山餚海味,異果奇珍,請人龍於上坐,馮吉主陪,鳳騙傍坐。酒至半酣,人龍索筆,馮吉令人速備文房四寶。人龍離席前坐,取紙筆之曰:   雪月風花,賞心居首。冬春秋夏,樂事相聯。鑄岩岫而如銀,覆井欄而飾玉。飄殘柳絮,總無烏雀銜飛;點遍棕衣,惟有漁翁下釣。徑路池邊莫辨,茶煙酒力難消。四境盡浮,泯泯卻同無地,千山已著,茫茫詎復見天。若乃穿簾誤作梅花。照室渾疑皓月。孤煙曠野,惟聞畢逋之聲。小釣斷橋,致有灞陵之興。馬鳴熟道犬吠歸人。門外五更,朝上應愁踏凍;林中三尺,村農齊樂豐年。於是低唱淺斟,半醉銷金之帳;徘衣白面,相邀連壁之人。用功制作山橋,呵手推為獅象。誰能受命,更復舊寒。難加獸炭推紅,祇受鵝毛一白。亦有寒墟少酒,破屋無煙。斧凍為麋而相呼,映光辨字而目讀,船窗皎潔.分布被之黃花;階破鮮妍,結茅檐之未桂。山疑西域,水比洞庭。至於耳目全虛,心魂寒曠。玉潔冰清,霜凌雪勁。寒頤冷面,鐵膽銅肝。信是玉京瑤島客,將為鐵面柏臺臣。   寫罷,馮一連聲稱贊,密騙道:「奇才。」把酒斟在金甌道:「受冷了,快飲此杯以敵寒。」馮吉重新換席,秉燭而飲道:「一客不煩二主。明日還求大筆,可稱其美。」人龍道:「當厚效勞。」盤桓至黃昏而散。   人龍歸見彩雲道:「有偏了,馮家浼我作雪景賦,以送崇德縣尊,故此招飲。明日還要我為他書寫。」彩雲道:「惜乎,手冷些。」道罷睡了。一夜無文。   次早,方梳洗畢,夫妻二人正對面看梅花歡笑,祇見馮吉在外頭,早已窺見彩雲,十分艷色,動了心火。按捺不住,推開了門,竟直進裏面來。彩雲急避,人龍接見。   馮吉施禮道:「昨承佳作,竟來造謝,兼請大筆,祇是斗膽。」人龍道:「昨日厚擾,正欲登堂叩謝,又蒙辱臨,感戴不盡。」茶罷作別,馮吉扯了人龍到家坐下,吃了早飯。人龍索文房四寶,把金箋紙裁成八幅,寫成前賦。不覺未牌時分。那密騙巴不得寫完,好上酒,又辦下許多餚撰。吃酒之間,馮吉看著人龍,堂堂一貌,終非落魄之人。想起他渾家世間少有,此時祇該息了念頭,方是忠厚長者。恰又二心三意,故後來招許多不妙之處。正是:   人情若是初相識,到老終無怨恨心。是日盡歡而散。   自此,馮吉依了鳳成東之言,無日不接人龍飲酒。過了幾日,馮吉將圍屏端正了,自己備下許多禮物送到縣裏。知縣大喜,而歸到家中祇是想著彩雲,眠思夢想,無計可施。恰是鳳成東又到,馮吉把心事與他商議道:「事不宜遲,他原說年終要回,倘若一去,何由再來?」密騙道:「員外方纔說著年終二字,使我吃了一驚。寒家百無一有,荊妻啼哭,兒女淒涼,一樁若大的事又到了。」馮吉見他如此說,道:「你祇要為我圖成此事,家中之事,在我身上。不必憂心。」密騙見說,笑道:「是這般畢竟要行的了。」想了一會道:「如此如此,方可圖之。」馮吉見說,道:「就是今日。」即時喚家人道:「請了費相公同來。」   須臾接見,相見禮畢。馮吉道:「連日送錦屏與縣尊,不得接見,今日特地請兄來痛飲一番。」人龍道:「屢擾宅上,不能酬答,待告辭歸舍,尚容盡心耳。」三人進了後面,一間書房裏,極其齊齊整整,皆是奇珍寶玩,不必言之。見傍邊掛一美人睡起圖,竟無題詠。他提筆在手,題出集唐八句,除下來放開桌上道:「斗膽了。」詩曰:   美人南國翠蛾愁,(武元衡)   睡起懨懨底事羞。(郭古)   八字懶鉤眉鎖黛,(丁瑞)   雙鬟慵整玉搔頭。(袁伯訪)   香閨月冷紟綢薄,(辛中)   深夜風清枕簟秋。(許渾)   可惜春光不相見,(杜甫)   眼穿腸斷為牽牛。(宋邑)   寫罷依先掛起。二人稱賞道:「寫作皆精,有光美人多矣。為牽牛縮了郎字,何等俏麗。」密騙道:「這等分明為郎了。」寫罷列上酒餚果品,這番吃法,與前不同。大碗送來,歪扭扯灌,灌得個人龍吐了又吐,人事也不知。推搖不動,預先備了船隻,竟開後園門,著家人扶下了船,連夜搖到崇德縣。   次日早,馮吉穿了行衣,竟往縣中進狀。告為乘醉打死人命事,竟把半月前一個家人,名喚進祿,因上樓失腳活跌死的,因鳳成東設計,俱是陷他的惡計。見縣尊說了,就呈上狀詞。縣尊送出,即時出牌捉拿。差人見了馮吉,折了酒飯,送了差使的錢,竟往船中。見是沉醉的,差人吆吆喝喝,扶起跌倒,祇得眾家人攙了,竟到堂上來。人龍還在夢裏,不知人事。   知縣見這般光景,想道:「乘醉打人,這是常事。若昨日打死了人,緣何今日尚然未醒?打死人之後,終不然又勸他飲酒不成。衣衫猶然在身,不像打兇光景。事有可疑。」便道:「報告鳳成東,你且外面候候。且把費人龍一面收監,待他酒醒再審。」恰是打聽人役報道:「按院巡到嘉興行事,老爺即刻起身公務。」知縣聽罷,掛一面牌,在縣門首:本縣公出,凡一應投文人役,候回日投遞。毋違。馮吉見了掛牌,道:「此去少也十日,如何等得。」密騙道:「你原為著那人做事,祇須同去停當了前件,看景生情便了。」馮吉一干人,原船復了回來。   誰知這日彩雲腹中疼痛起來,忙著家人去尋人龍,不期這晚馮家眾僕,因家主不在,各自出外吃酒去了。問管門老子,竟回得不明白。費家人直進裏面響叫,祇見走出兩個婦人道:「你是何人?在此怎麼?」費才道:「我是湖州費相公家人,大娘要分娩了,來尋相公。」那家人不知緣故,去問主母。這主母唐氏,年紀三十六歲了,一心向善,見丈夫豪惡,苦勸不聽,他便立了個主意,分了淨床,吃了長齋,每日向佛堂念佛,看些經兒,一毫外事也不管。   這日,聽見說費家娘子分娩,來尋主人,他又不知和他們那裏去了,便道:「分娩大事,家主公不在怎好。」便道:「這是生死之際,客邊在此,若有些差池,如何是好。」便吩咐婦人家走幾個來,一面著一個小使去請穩婆,自家同了費才,跟隨三個婦人竟到費家。祇聽得費娘子坐在床前正叫疼叫痛。唐氏也不施禮,忙著婦人伏侍。恰好收生婆已到,此時燒湯的去燒湯,抱腰的抱腰,唐氏又問費家管家婆:「可曾有小衣服?」回道:「未曾。」唐氏急令一婦人歸辦,衣袖、酒食、藥餌一齊都備。真真虧了這唐院君。祇見彩雲攢眉捧腹,猶如西子心疼一般。有歌一首,正是:   慈母生兒日,五臟盡開張。   心身俱悶絕,流血似屠羊。   生下問男女,是兒喜倍常。   喜罷悲還至,痛苦徹心腸。   一時間生下一個孩兒。穩婆斷臍沐浴,唐氏親與童便薑醋吃罷,彩雲心中感激不盡。祇不知丈夫何處去不回。唐氏令婦人擺出酒餚。請穩婆、打發穩婆,都是唐氏。不想他丈夫要害彩雲的丈夫,妻子又盡心救他妻子,也是各人好惡不同。   天色傍晚,穩婆去了。唐氏留一婦人,名喚素梅,道:「他的丈夫隨員外出去,你可在此,夜裏伏侍費娘子。倘要湯水之時,不可遲誤。」素梅隨了唐氏到了房中,拿著舖蓋,就在彩雲床前舖下。倒也小心服侍,遞湯送水,不用彩雲吩咐。正是:   惟有感恩並積恨,千年萬載不成塵。   且說馮吉到次日到家,聞知費娘子分娩,大失所望,所喜身子還健。密騙道:「我想產後婦人是虛怯的,其夫之事,不可與他聞知。一時若死,把甚麼來弄。祇說別人請他蘇州遊虎丘去了。安著他的心。待他健了,把甜言蜜語哄他,一家住著,朝夕送些酒食,先去結他的心,那時網中之魚,待事成了云云再娶。」馮吉道:「這話說得有理。」明日,著人送酒送食,彩雲感激他夫妻二人道:「幸喜得好人相逢,祇不知丈夫蘇州幾時回來。」   且說素梅丈夫叫名阿魁,極嘴尖的。一日,素梅問阿魁:「費相公不知道幾時回來,他娘子日夜掛念。」阿魁道:「若要回來,這一世不能夠了。」素梅驚問,他就一五一十把前後事情盡言說了。又道:「明日晚間,還要搶他妻子進來,云云著哩。」正是:   夫妻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   這素梅因伏侍彩雲好了,彩雲感他好情,私下與他一套衣服,又有幾件首飾。素梅又喜彩雲為人溫柔,倒十分心裏喜歡他的,聽見丈夫說出此事,如冷水淋頭一般,吃驚非小。阿魁叮嚀,不可泄漏,素梅道:「自然。」自己心下十分不樂,他想道:「我如今欲通知費娘子,他是女流,一時幹出餘事,豈不害他?欲待不說,倘員外明晚用強,這費娘子不像個肯從的,一時間死節亦未可知。可惜這般一個好人,終不然看他落局。看我院君十分憐他,不免把此事一一的說與他知道救他一命,有何不可。」   便三腳兩步進了院君佛堂,把前事盡情說出,驚得面如土色,話都說不出了,停了一會道:「素梅,自古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有理會了。你悄地裏通知費娘子,祇說員外明晚搶你進來一事,那費官人在監之事,且瞞著他,恐他一時知道生死難料。你的哥子在江內搖船,可去喚他來,連夜送了費娘子還德清。到他家中,此事再與他道:未為遲也。」素梅別了院君急到費家,悄悄與彩雲說了這一番話。彩雲吃了一驚:「緣何有這般奇事。」便哭將起來。素梅忙止住道:「院君叫船連夜送你歸去,你可快快收拾。若員外一知,插翅也難飛了。」彩雲道:「一時間那得船來?」素梅說:「我哥子在此搖船生意,待我去河口看他在否。如不在,祇須你管家另僱便是。」素梅忙去河口一看,恰遇正好回來。素梅忙叫哥哥:「院君著我喚你的船,連夜到德清送一親眷去,與你船錢。」那船戶道:「這等,待我收拾到來便了。」這邊彩雲忙忙收拾,已傍黑了。船一到岸,費才夫妻並素梅一齊相幫搬運,收拾得更盡。彩雲著素梅上覆院君,千恩萬謝。著素梅道:「我官人來,且不可說甚的,一時竟氣起來,未知兇吉。祇說我身子不健回的。我自慢慢著人來酬謝你。」兩下流落淚來。唐氏又喚素梅,送些下情酒餚道:「欲來親送,恐員外得知道不好了,改日著人來望便是。」兩下別了,正是:   鰲魚脫卻金鉤釣,擺尾搖頭再不來。那船連夜往德清進發,彩雲到家不題。   且說馮吉次日打點搶著彩雲,那鳳成東早早已來了。各人打點做事,祇有唐氏與素梅兩人在佛堂中暗笑。那馮吉抓耳揉腮,心火不安。巴不得到晚,心中等不得,先去看看著。祇見門是掩的,推門一看,淨悄悄的。便一步步踱將進去,並無人影。又走進內室,祇見桌椅床灶而已。吃了一個驚,回身便走。恰好撞著密騙,道:「走了,走了,事不諧矣。」密騙吃了一驚,道:「何人走了消息?」馮齊叫齊使喚家人,忙問:「何人走我消息?」各人目定口呆。連阿魁也賴,不曾對人說來。正是:   空施萬丈深潭計,那得驪龍頷下珠。   馮吉道:「怎了,怎了,空著了,害費生如何了結!」鳳城東也沒理會處,祇見家人說:「縣裏差人催審,在外邊坐著哩。」馮吉怨著密騙,事又不成,打這樣天大官司,如今怎了。密騙道:「事不干差,祇是走了雌兒。有心如此,一不做二不休,一邊往牢裏用些銀子擺布死了老費,一邊告著他妻子,說賃屋為名,偷我資財,連夜運回。那時少不得出來對理,再施計策謀來便了。」馮吉道:「如今差人你去回他,再遲幾日來聽審。」免不得吃些酒食,送個包兒,竟自去了。密騙又與馮吉道:「事不宜遲,拿些銀子到獄官處使用,著他動張病呈,弄死了他,再好謀娶。」登時馮吉叫阿魁帶了銀子,隨了鳳城東到獄裏使用。   且說費人龍,那日醉裏睡在監中,直到黃昏時候,方纔有些醒意。此日禁子雖然收監,然見是個斯文醉漢,又不知何等樣人,獄官先吩咐放他在官廳上傍睡著。這一時醒來,也不知天曉夜暗,祇聽得耳邊廂喝號提鈴,好生驚恐。把手去摸,又不在床上,又無衾枕,寒冷起來。又不知在何所在,竟不知身陷獄中。吆吆喝喝,直至天明。坐起一看,還祇說在馮家廳上,他整衣立起。   須臾,廳後走出一個人來,頭上戴著一頂四角方巾,身上穿一領舊褐子道:袍,腳下穿一雙秋子蒲鞋。人龍一見,未免整衣上前施禮。那獄官姓卜名昌,乃北京順天府宛平縣人。年將半百,祇生一女,年二十歲了。因隨任來了四年,尚未有親。妻子早已亡過,祇帶一房家人媳婦四口兒,到崇德縣來做官。為人耿直。他一見人龍上前施禮,他已知道是個有名的秀才,乃遜他大首拜揖。人龍回禮就座,便開口動問:「老先生此處敢是府上麼?」卜昌見他還不知是牢獄,倒一時不好便說道:「先生還不知道請到裏邊書房再講。」把人龍引進了書房,坐下道:「且請梳洗了再說。」忙吩咐家人送水洗面,又拿了自己梳具與他梳頭。又吩咐女兒秀香打點早飯。秀香見說,道:「爹爹,是個犯人,為何如此待他?」卜昌道:「你不知道這人是個秀才,我方纔仔細看他,是個貴相,不是犯法的人。況又未曾經審,未知怎的,那裏不是施恩的所在。你依著我,三餐茶飯不可怠慢他。」秀香聽了這幾句話,便齊齊整整的打點,請他飯罷。   卜昌方說:「先生,想你雖在牢獄之中,非其罪也。」人龍聽罷,吃了一驚道:「正欲動問,念小生素昧平生,極蒙垂愛,不知老丈尊姓高名,力何學生到此取擾?」卜昌笑了一笑,道:「先生,在下草芥,前程是本縣獄官,兄被人告在縣堂,昨日闖下來的。」人龍聽了幾句話,正是:   兩腿不搖身已動,面皮不染色先青。   有半個時辰發抖,那牙兒哈哈的響個不住,那裏說得出來。須臾,又施禮道:「不知得罪何人?」又問:「不知學生是何人告發?是何事情致於下獄?」卜昌道:「這般不知,待在下往陳房裏查與先生看。」他便去了。人龍想著,好生厲害,竟不知何事關在此間,又想妻子不知可曉得否。   正想間,卜昌取了原狀,遞與人龍看。未看之時還好,看罷了,一時手腳恣將起來,那身子軟將下去,一氣便倒在椅上。秀香看見,泡一碗薑湯,著人送出來,勉強呷了兩口,便道:「馮員外與學生交淺情深,初時請做《雪景賦》送本縣的。次早又浼我寫,便言以後相好往來,前日邀至後居,與一個密騙成東,二人將我灌得十分沉醉,後竟不知幾時到了此處,哪有打死人的道理!又不知為甚害我至此,不知怎生樣審問的?」卜昌道:「不曾審,太爺府裏去了。若是審過,不知怎樣吃苦。那裏遣放你坐在此間。據你說來,醉酒是實的,醉了四肢已軟,那有氣力打人,況又斯文人,料不動手打人。不若且在我處食飯,待太爺回來,告一紙訴狀。如問得不妥,著人往上司去告。」人龍道:「縣尊與他交好,恐聽下面之詞,如何是好?」卜昌道:「為何你知他與縣尊交厚?」人龍道:「因送圍屏賦雪,是我做的。」卜昌道:「訴狀上倒要寫出來,便不能為他一邊,待我與你出力便了。」人龍道:「多感恩臺用情,若有出頭日子,犬馬報德,決不相負。祇是記念寒荊,不知怎樣,想今又將分娩,實是放心不下,不知老恩臺可放得學生一去否?」   卜昌笑將起來:「書生不知法度,不要說這人命關天重罪,就是些須小事,也私放不得的。設或有大分上,也直待太爺回。有的當保人,方使得的。那有私放得的!」人龍聽罷,流下淚來。卜昌道:「兄且放心,自古牢獄之災,命中犯著,一日也少做不得的。」又說:「官司多一日不拘,少一日不吃。準準的該晦氣,脫了自然消釋。」人龍想著道:「算命的果然說道,我身有大難,死也死得的,往百里外躲避,過了百日適好。如今正在百日內,遭此大難,可見有命。」卜昌道:「算你後來如何?」人龍道:「據他說,後來功名顯達,不足信也。」卜昌道:「目今應,後來必應。自古說得好: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這祇得沒奈何。」晚上,卜昌拿自己舖陳與他同睡。   且說次早,秀香與父親說道:「昨夜間夢見姓費的坐在房裏,須臾頭臉變一龍頭。正在害怕之間,又有風雷大作,那費生騰身一晃,竟是一條青龍,把身飛上去了。那身上一擺,把我也帶在空中,害怕得緊。驚醒來,聽得縣堂上正是三下鼓。」卜昌聽罷道:「不可做聲。我有道理。」   過了數日,祇見一個禁子在那裏叫響,卜昌聽見出來,他使附耳說了些話。卜昌同禁子出去講話去了。人龍獨自一人,沒奈何取紙筆改著訴狀。祇見卜昌走了進來,竟往女兒房中講話去了。有兩個時辰,方纔出來。人龍也不敢動問。   卜昌把人龍細看,又看了一會道:「先生,這馮吉是個豪惡,我這監中十分之中的犯人,倒有三分是他的對頭。原來先生這宗事,為著令正姿色上起來。」人龍驚問道:「老恩人何以知之?」卜昌道:「方纔馮生著兩個人送我二十兩銀子,又與那王禁子五兩,要我謀死了你。」人龍見他說罷,這番真驚死了。救了一個時辰,方纔轉醒,道:「恩人仔細與我一言。」卜昌道:「你不可吃驚。我已有放你之策矣。」   人龍下拜,卜昌忙扶起道:「令正已分娩了。恭喜生得一位令郎。馮吉竟要搶令正進去,不知何人走了消息,倒被令正逃回了。他無可奈何,如今要謀死了你,要告陷令正竊取資財罪名,定要圖他到家。我今一事同你商量,我想他陷你打死人命,料難對審,故此著我先動病呈,再後絕呈。不若先動一紙病呈,捱到年封印之時,動了絕呈,他那時忙急之際,必定不來相驗,便好活你了。祇是難於出去,怎麼好?這事瞞不得王禁子的,待我與他商量。」又出去找尋禁子去了。   人龍聽了這番話,好生驚恐,心中十分感激獄官。祇見王禁子同了卜昌走進書房,作揖坐下道:「所事不必言矣,我二人做得乾淨,決不犯出來的。但祇要你自小心要緊。想馮家幹這等沒天理的事,報應也祇在兩三年內了。他幹的惡事,多得緊哩,卜老爺有救你的心,沒放你的路,想來也其事難成。看你相貌堂堂,後來是個發達的。今卜老爺年老無子,正得一位小姐,年紀也正相當,我做媒與你,做個二娘娘。這番是他的親女婿,到捱年,同了小姐叫船,竟回德清,同了大娘竟上京去,到岳丈家住下,帶些銀子,到北京納了監,科舉起來。靠天若得出身,報仇有日。得了官時,不可忘我的情。」   人龍忙謝道:「豈敢。這活命之恩,豈敢有忘。但小生萍水相逢,蒙卜恩人如此厚德,也當不起,怎好又望著小姐這般事來。」王禁道:「實不相瞞,因小姐夢了一個吉夢,我再三說合,故此應承的。若不如此,我們都不管。」人龍道:「既如此,恩如山斗,稍有寸進,犬馬相酬。」王禁道:「前日進監,祇有我見。若是次日,也做不來。非惟死中得活,又得了一個老婆,這叫做逢兇化吉,遇難生祥,後來必定好的。」   卜昌取通書一看,「今日是個吉日,諸兇皆避,就今晚成親便了。」即時吩咐家人,整備應用之物。俱停當了,人龍道:「蒙岳翁大恩,頂戴不淺。但小婿並無一絲為聘,何以處之?」往袖中取出扇子,上有白玉鴛鴦墜二枚,解下道:「微物表情,尚容補聘。」卜昌收了進房,與秀香藏下。到晚上悄悄的完了親事,留王禁吃酒。卜昌送一封花紅禮與了媒人。   恰好次日,知縣回衙,投文時遞了病呈。至二十日封印,卜昌恐堂上疑心,自己上堂,遞了絕呈。知縣看道:「果然死了。」卜昌道:「是。」知縣道:「會有親人領屍麼?」「親人有了,未曾具領呈,不敢發出。」縣官道:「年畢了,待他領去罷。」卜昌點了一頭出來了。到了衙中,十分快活道:「事不宜遲。」著家人叫下船隻,發了行李,先放在船中。叫了王禁,喚下兩乘女轎,傍晚開了獄門,一竟抬出衙門,一道:煙去了。   卜昌送到船中,把到北京親友的幾封書札,又道:「明年大科,賢婿切不可錯了場期。老夫明年三月已滿,可與我往吏部裏見一書辦,已有書在這裏了。」吩咐完,兩下別了。他吩咐開船,往德清進發。   且說彩雲朝日望著丈夫,求神問卜,展轉心疑道:「傍年了,為何還不回來?」十分煩惱,直至除夜。他苦苦咽咽,在房中掉淚。祇聽得費才叫聲:「大娘,相公回了。」歡喜得彩雲拾得寶貝的一般,忙走出來。兩下一見,都哽咽起來。   這邊走過,秀香朝上見禮。彩雲忙問:「這是何人?」人龍說:「一言難盡。這是我救命的恩人,說起話長。」道:「停會與你講罷了。」登時打發了船家。到晚來分歲之時,把酒醉到監事情,一件件說得明白。彩雲立起身來,把秀香請在大首施禮:「原來恩人之女,奴家情願讓做姐姐。」秀香說:「豈有此理。爹爹原命奴為小星,焉敢越禮。」人龍道:「你二人性格溫柔,料後沒甚醋意,姊妹稱呼便了。」秀香小三年,以妹子稱之。次早,家人使喚婦女一般叩首賀節,沒甚大小。人龍說:「事不宜遲。馮吉為人狠毒,趁早僱船北行。倘若遲延,禍生不測,悔之晚矣。」彩雲說:「正是。」著費才僱船,直到京師,仍帶費才夫妻並奶娘,共夫妻與兒子七口起身,家中吩咐管家料理,所有金珠細軟盡付箱中。   新年初三日,燒紙開船,七個人一竟去了。自古:   清酒紅人面,財帛動人心。   不期下行李之時,早被強盜見了。那盜乃江湖大盜,渾名水裏龍,有一身本事,千斤力氣。凡遇一隻船內有十餘個客商。他獨自個一把刀立在面前,這些客就送與他了。江湖上說起他,也都害怕。這日不小心,被他見了。能得幾個人,他那裏放在心上。恰好船行到崇德,過去石門地方,是未牌時分,夫妻們正在那裏吃酒,彩雲說及唐氏與素梅前後好處,船是離岸有三四尺的,祇聽得船頭上一聲響,那船側了幾下。   人龍開出艙門一看,好一個大漢,滿肚皮疑是馮家使來的刺客,便深深打躬道:「請艙裏坐。」水裏龍見他這邊一個斯文待他,把刀也不拿出來,就進中艙。其餘男婦,驚得後稍躲避。   費秀才斟了一杯酒,深深作揖奉去。強盜笑一聲,接來吃了,他又斟上一杯,如前送上。強盜接了酒道:「書生莫要如此待我,有酒待我自吃罷。」便坐下大杯吃,並無話說。人龍取酒,他又吃。將至半酣道:「秀才,我前日見你箱中有物,隨你已是兩日了。你好不小心,我今日不拿你的,前邊去還有人取你的,這頭還留下牢哩。我問你,因甚要緊新年裏趕船赴京?」人龍見問他,方知道不是馮家使的,便坐下又送酒與他吃著,便將算命的直說到為此往京逃避。強盜聽罷大怒,道:「馮吉豪奴,這般可恨,有日撞著我,休想饒他!」道罷,立起身來,拱拱一手道:「去了。」人龍一把扯住,跪下道:「壯士,你方纔有意而來,今竟自空去,豈不怪我?前邊性命難保,可憐我夫妻都是含冤負屈的,若前邊死了,做鬼也不瞑目。求壯士取了金珠,怎生留得記號,得前途無事便好。」強盜扯起了秀才道:「幾乎忘了。」忙取紙筆畫了一條青龍在水盤旋之勢道:「你可貼在頭艙門上,日間便無事了。如黑夜不見之時,你說水裏龍貼在艙門上的。他自然去了。」道罷,竟上船頭,把身子一跳,大踏步往岸上去了。夫妻重新走來道:「膽都破了,又是這強盜好哩。遇了惡的,如何是好。」一路上去,果然平安。   到三月內,方到京中。人龍僱了牲口,問秀香說:「你家住在何處?」秀香一一說明,隨上岸去尋了宗族。有了住宅,把家眷什物俱進了城住下,往吏部各處下了書札,速央人往國子監納了監,便靜坐書房勤讀。   不覺秋闈將至,納卷入場。到八月廿六揭曉之時,已中九十一名。三夫妻快樂,不必言之。恰好到九月,卜昌已離任回京,大家歡喜,擺下一桌團圓酒,歡喜不盡。不覺春場又近,人龍又猛讀多時,會試中式,殿了三甲進士。吏部觀政三月,選在鎮江府丹徒知縣。他有了憑,接了卜昌一同赴任,一路上滿心歡喜。他想道:「幾年之間,有同年到浙江做巡按,馮吉強惡一定難饒了。那鳳城東活活打死他!祇是唐氏、素梅二人大恩要報,王禁子著實報他。」   一路行來,又是丹陽地方。一縣人役早已接著,擇日上任。免不得參謁上司,答拜鄉紳,忙了月餘,方得理事。把上司未完事件並前任舊卷一一的問斷明白,百姓無不感恩。   一日,前任未結的一樁事,乃是殺人強盜於上年八月內在揚子江內殺人,當時即被官兵捉獲,送到本縣尚未成招的。吩咐提牢吏即時取來,見一個強盜出來,跪在地下。問道:「你叫甚名字?」強盜說:「名王立。」問說:「你殺人可有對頭麼?」「有。」「可有刀麼?」答道:「有的。」問:「你一人怎麼為盜?可有餘黨麼?」答曰:「祇得一人。小的那日原不為劫財殺的。」問曰:「為何?」答曰:「小人上年正月初五,在石門鎮上,欲劫一個秀才金帛,上他船時,秀才十分恭敬。小人憐他怯書生,吃了他幾杯酒,他把一胸的冤恨,細訴與小人知道此時也要為秀才出不平之氣,故此打聽得仇人出入,直隨他到了揚子江上船殺的。祇得小人一身是實。」知縣又問他:「仇人往於何處?姓甚名誰?」答曰:「住在崇德鄉間,叫名馮吉。」   人龍早已曉得了,大堂上怎好認得強盜。又說:「你這些為盜的,都有混名,你可有否?」答曰:「小人混名水裏龍。」知縣道:「為人報仇,乃是俠客,又不得財,又無對證,況一人怎生為盜?」又問:「你可知那日秀才的名姓麼?」答曰:「小人一時起意,不曾問得姓名。但初三日下船,所在是德清縣城外,小人認得。」知縣道:「既有在處便好查訪。如果真情,後來放你。那日馮吉身伴有人跟隨麼?」答曰:「有一人,小的一上船,他已先跳在江裏去。死活不知道。」知縣吩咐帶起,依先坐在牢裏去了。   退堂進衙,請了丈人並二位夫人一齊坐下。把水裏龍一事,從頭至尾一說。三人一齊快活道:「為你殺死仇人,明日快快放他。」人龍道:「且再遲些,恐一時放去,上司知道說我縱盜。我已有出他審語。再遲一月,方可放他。」   光陰迅速,又過了一個多月,吩咐提牢吏,把強盜王立取出來。須臾,跪在下面。知縣便道:「你上來。那德清秀才,我已著人查訪,果有仇人馮吉。他還講有個鳳城東,倒是個主謀,為何放過了他?」答曰:「老爺青天,小人直說。小人故雖為盜,實有俠腸一般。一般見孤苦的小人,肯憐惜他。因那秀才受冤,心實不平。小人也與同夥人於上年二月已吩咐過,遇此二人代我殺他。後至五月端陽,那鳳城東他在馮吉家吃酒,至黃昏出門,被夥計先殺了。不瞞老爺說,那馮吉家中九月間,已知馮吉殺滅了。他妻子唐氏又是善人,不管閑事。先被家人偷盜,後來這些佔田產的人被害的,共有數百家,竟大家約日會齊,把內囊搶得精光。房屋放火燒了,田地都被佔去了,家人盡數走完。那唐氏後來沒住處,投入前村尼姑庵修道。祇得一個家人媳婦,隨他出家。」   知縣道:「我聞知馮吉豪惡如虎,今已報應,倒也虧了你。如今放你,為人除害,是個好人。但放你去,恐又為非,則上司罪我縱盜亦肯指天為誓,放你去罷。」答曰:「小人心直口快,斷不敢負老爺釋放之恩,敢累老爺哩。小人家貲也不少,斷斷不為盜矣。立誓倒不足取信。」縣官道:「料你直人,不敢為非矣,去罷。」水裏龍當堂磕四個頭,竟自去了。   人龍退入私衙,把水裏龍說殺密騙、散家緣、唐氏出家一番話說與丈人妻子說了。喜的是馮鳳二人殺死,苦的是唐氏沒有住場。知縣說:「這個不難。」次日升堂,討一隻浪船,差一名甲首,付五兩銀子,「可到崇德馮家前村尼姑庵中,接取唐氏院君,再問素梅消息。他問你何人差的,你說德清費夫人感當年你看顧分娩情由,一定要他起身同來。」甲首應承去了。   不須半月,唐氏同素梅已到了。報進衙去,即開門請進。兩位夫人迎接,各各施禮,彼此感謝一番,整酒相待。次日,著就原差甲首,復到崇德縣中牢裏,尋禁子王元到來。不期王禁死已半年,有一子王一,甲首請了他來。到時通報,開衙接進。卜昌說道:「可惜你爹死了,不然費爺正要看重著他。」遂設席相待。住了幾日,不想正是唐院君齊頭四十歲,人龍設上壽。次日,送王一官俸五十兩而別。   其年,欽取人龍補戶部主事,漸陞至兵部侍郎。兒子費廉,已發高科矣。忽一口坐堂,見一個把總手,拿手本進來參謁,上寫著新授直隸松江府沙州把總王立稟參。侍郎把他一看,正是水裏龍,道:「你認得我麼?」王立道:「似有面熟,一時想不起。」待郎道:「丹陽知縣放你的,就是我。」王立抬頭細認,叩頭下地:「那日若非老爺釋放,焉有今日。」侍郎道:「那船中秀才亦是我,若不是我,誰肯放你殺人罪犯。快請起。」置酒私宅請他,岳丈兼兒子一同陪酒。後累薦王立,官至總關總兵。費廉中了進士,秀香生二子,俱登高第。卜昌壽九十,後本宗立嗣一子,侍郎加厚待之,俱昌盛累世了。   總評:   馮吉起意非良,密騙懷心太毒。思圖艷質,謀害鴻儒。非獄主之提攜,竟沉淪牢獄。二兇授首綠林,萬貫銷熔紅焰。水裏龍巧遇蘇鱗,唐院君施恩得報。恩怨皆酬,禍福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