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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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小丫鬟領著路,癡珠緩緩的跟著走,說道:「這園子佈置,倒也講究。」進了 第二層月亮門,轉過東廊,見船室正面,掛著一張新橫額,是「不繫舟」三字;板聯集 句一付,是:
由來碧落銀河畔;祇在蘆花淺水邊。
便說道:「這船室,我聽說是采秋藏書之所。」因走進來,荷生、秋痕也陪著瞧過 ,前後三層,縹緗萬軸。荷生便把西北蕉葉門推開,引二人出來。小丫鬟聽見響,就從 橋亭轉到西廊伺候。
癡珠、秋痕望那水榭。東西南三面環池,水磨楠木雕欄,檐下俱張碧油大綢的捲篷 ,垂著白綾飛沿,兩邊各掛一個小金鈴。池內荷花正是盛開之際,卻也有紅衣半卸、露 出蓮房來的。空闊處綠葉清波,湛然無滓。靠著欄杆,擺著都是斑竹桌椅。正面接著上 屋前檐,左右掛著七尺寬兩領銅絲穿成的簾子。荷生即讓癡珠坐下,自己和秋痕對面相 陪。癡珠早聞環佩之聲來從簾外,曉得采秋出來了。便從簾內望將出去。山花寶髻,都 非倚市之妝;石竹羅衣,大有驚鴻之態。不覺惘然。看見秋痕站起身來,就也站起來。
采秋到了簾邊,向秋痕一笑,就請癡珠歸坐。轉身坐在秋痕啟下,說道:「我們初 次相見,荷生說過『不請安,不稱老爺』。」癡珠道:「我也直呼『采秋』,不說套話 了。本來名士即是美人前身,美人即名士小影,謝希孟《鴛鴦樓記》……」正往下說, 外頭報說:「梅、歐兩位老爺來了!」彼此方通款愫,洪紫滄也來了。癡珠都係初見, 又不免周旋一番。以後談笑起來,大家性情俱是亢爽一派的,就也十分浹洽。
停一會,荷生道:「清興如此,何不小飲?」遂叫人擺席。癡珠首坐,次紫滄,次 小岑,次劍秋,荷生一人打橫上坐,秋痕、采秋兩人打橫下坐。今日酒餚、器皿,件件 是并州不經見的。七人慢慢的淺斟緩酌,雄辯高談,觥籌交錯,履舄往來,極盡雅集之 樂。已而玉山半頹,海棠欲睡。也有閑步的,也有散坐的,也有向船室中倚炕高臥的。
此時,丫鬟們撤去殘餚,備上香茗鮮果,大家重聚水榭。采秋與劍秋對弈,小岑觀 局。癡珠、荷生、秋痕三人,同倚在西廊欄杆閑話,看紫滄釣魚。秋痕卻俯首池中,領 略荷香,並瞧那魚兒或遠或近,或浮或沉,出了一回神。
荷生便攜著癡珠的手,徑人采秋臥室看詩。只見那上首,是一座紫檀木的涼榻,掛 著一個水紋的紗帳子,兩邊的錦帶繡著八個字是:「吹笙引鳳,有酒學仙」,東邊板壁 上挂著一幅泥金小橫披,草書七絕句兩首是:
玉漏催宵酒半醒,月鉤初上照春屏。 碧紗簾幕輕如水,窺見雲鬟一枕青。
小窗風過試新涼,鬢上微聞夜合香。
細語喁喁眠不得,祇愁孤負好年光。
癡珠笑道:「這就是定情詩麼?有此艷福,也該有此麗句。」又見紗罩上粘有兩紙 色箋,其一云:
獨夜孤燈有所思,夢回誰解意遲遲。 愧無雙槳迎桃葉,盡把多情付柳枝。 秋扇未捐憂有淚,春蠶半老易成絲。 樽前握手渾如昨,不許長□好護持。
癡珠道:「悱側纏綿,怨而不怒。這定是月初作的。」荷生道:「你曉得就是了。 」又看下一箋云:
決絕詞成不忍看,連宵好月自團□。 黃衫劍挾雙龍起,青鳥書傳一字難。 春人愁城天浩蕩,風停情海浪平安。 蠶絲再繭非無謂,飄泊怜他翠袖寒。
癡珠道:「我們眼孔不知空了幾許人物,我們胸襟不知勘破了幾許功名富貴!祇這 分兒上,眼孔里不敢輕視一個,胸襟里萬不能打掃得乾凈。我比你馬齒加長,更閱歷多 了酒陣歌場,而今兩鬢星星,把曩時意興,瓦解冰銷,不想這會卻又給秋痕結出一團熱 腦。可見人生未死,憑你有甚麼慧劍,這情絲是斬不斷的!」
荷生道:「你這議論,斯為本色。大抵是個真英雄,真豪傑,此關是打不破呢。你 不記趙清獻詩言『春窗惱春思,一枝杜鵑諦』,司馬溫公詞言『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 似無情』,歐陽文忠詞言『笑問鴛鴦怎生書』,范文正詞言『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 ,又『殘燈明滅,諸盡孤眠滋味』,韓魏公詞言『愁無際,武陵凝睇,人遠波空翠』, 文潞公詩言『哀箏兩行雁,約指一勾銀』麼?」
癡珠笑道:「難為你尋得出前人許多真贓實証,來做我們歪詩的護法。」荷生道: 「以林和靖妻梅子鶴那等清高,卻有『蘿襪同心結未成』之句;以呂文清正色立朝,守 鄱戀一樂妓,後召還京,奇以棉胭脂,題詩云:江南有美人,別後長相憶。何以慰相思 ?寄汝好顏色。」你道這種纏綿情致,那孔光小謹、胡廣中庸解此麼?」
正說得高興,采秋領大家都跑進來,說道:「你兩個高談闊論,到底是說個甚麼? 怎的不分給我們聽聽,長些見識?」癡珠笑道:「我們道其所道,不過是道點歪詩。」 因向秋痕道:你釣得魚嗎?」秋痕道:「魚沒釣得,卻贏了采姐姐一盤棋,這纔肯棋譜 琴譜都借給我。」劍秋道:「秋痕的棋是好呢,琴卻輸采秋的手法嫻熟。」小岑道:「 這都容易,祇學詩像難點兒。」采秋道:「他如今有個詩王詩聖詩祖宗做他秋心院總提 ,以後怕不學會麼?」說得大家都笑了。
荷生因說道:「今日樂极,大家何不吟一道即事詩,以紀雅集?」癡珠道:「我們 聯句吧。」紫滄道:「古體呢,進體?」采秋道:「進體沒趣,還是古體吧。」劍秋道 :「即事也覺無味,不如聯一道《夢游仙曲》。」荷生道:「好!也不要敘次,有的便 寫出來。我就起句,借重秋痕作個書手。」便喚小丫鬟預備筆硯箋紙。
大家到了水榭,秋痕研墨,提起筆來等著。祇聽荷生吟道:
「九華春殿平明開,排雲忽現金銀台。鸞翔鶴舞翠羽集,」
秋痕便寫出來,註一「荷」字。荷生瞧著秋痕寫,便說道:「秋痕楷書,原來如此 秀潤,我卻不曾瞧見。」癡珠笑道:「你這三句壯麗得很,也該寫出好楷字。底下該各 人兩句纔是呢。」也即吟道:
「蒼虯呵殿群仙來。」
說道:「下句要轉韻了。」大家說道:「自然是要轉韻。」癡珠便又吟道:
「芙蓉城是眾香國,」
秋痕一一寫了,註上「癡」了。大家齊說:「接得好极!」劍秋躊躕一會,吟道:
「初日澄鮮霞五色。紆回曲徑接丹邱,」
眾人皆道:「好!」小岑沉吟一會,說道:「那位有的,先接上吧。我思路塞得很 呢。」紫滄倚在正面欄杆,因吟道:
「縹緲飛樓臨紫极。霧鬢籠煙羽葆輕,」
荷生道:「又轉韻了。小岑,你怎的還沒有一句呢?劍秋道:「讓他思索一會,或 者有好句出來。」小岑不語,祇向簾前微步。荷生又催一遍,小岑道:有了,
「佩環隱隱天鳳鳴。」
癡珠喝聲:「好!」荷生道:「也虧他!」小岑就歇了。秋痕笑道:「大家兩句, 你怎麼一句就算了?」小岑道:「你們催得緊,我忘了。」又想一想,吟道:
「翩然騎鳳下相語,」
大家齊聲道:「這一句亦轉得好。」癡珠便說道:「讓我接下去吧。」又吟道:
「左右侍女皆傾城。司書天上頭銜重,」荷生道:「上句好。下句提得起。」
采秋倚在左邊欄杆,怕大家又接了,便說道:「我也接下吧。」吟道:
「謫居亦在瑤華洞。巫峽羞為神女雲,」大家都讚道:「好!」
此時早上了燈,自船室橋亭起,以至正屋前廊迴廊,通點有數十對漳紗燈。水榭月 桌上也燃一枝燭。秋痕寫字的几上燃一枝洋蠟。那池裏荷香,一陣陣沁人心脾。荷生更 高興起來,便說道:「我接吧。」吟道:
「廣寒曾入霓裳夢。西山日落海生波,」
采秋道:「下句開得好。」便轉身向座吟道:
「四照華燈聽笑歌。天樂一奏萬籟寂,」
荷生道:「我替秋痕聯兩句吧。」便吟道:
「寶髻不動雲巍峨。」
因笑向秋痕道:「此句好不好?下句你自想去。」秋痕笑著盡寫。癡珠當下倚在正 面欄杆,說道:「我替了吧。」吟道:
「此時我醉群花釀,交梨火棗勞頻餉。漢皋遊女洛川妃,」
采秋道:「我接吧。」吟道:
「欲托微波轉惆悵。朱顏不借丹砂紅,」
劍秋時在橋亭邊散步,高聲道:「你三個不要搶,我有了!」進來吟道:
「銀屏卻倩青鳥通。羅浮有時感離別,」采秋道:「上句關鍵有力,下句跌宕有致 。我接吧。」吟道:
「圜洲從古無秋風。」
荷生道:「好句!我接吧。」便指著劍秋吟道:
「座有東方善諧謔,」
采秋亦笑吟道:
「雙眼流光眸灼灼。一見思偷阿母桃,」
小岑笑道:「我對一句好不好?」吟道:
「三年且搗裴航藥。」
劍秋微笑不語。紫滄道:「我轉一韻吧:此時滿城花正芳,」采秋當下復倚在左邊 欄杆,領略荷花香氣,說道:「我接下去。」吟道:
「一枝一葉皆奇香。」
荷生當下也倚在右邊欄杆,說道:「我接吧。」吟道:
「涉江終覺採凡艷,」
癡珠此時正轉身向座,瞧著秋痕,吟道:
「遠山難與爭新妝。」
荷生也正轉身復座,搶著吟道:
「彩雲常照琉璃牖,」
采秋當下復座,手拿茶鍾,也搶著吟道:
「願祝人天莫分手。好把名花下玉京,」眾人齊讚道:「好!應結局了。此結倒不 容易,要結得通篇纔好。」荷生道:「這一結,我要秋痕慢慢想去。」采秋道:「做出 老師樣來了!」
秋痕低了頭,想有半晌,說道:「我有一句,可用不可用,大家商量吧。」就寫道 :
「共倚紅牆看北斗。」
大家都大聲說:「好!」荷生隨說道:「結得有力!秋痕慢慢跟著癡珠學,盡會作 詩了。」荷生和大家再讀一過,笑道:「竟是一氣呵成,不見聯綴痕跡。今日一敘,真 令人心暢!」癡珠道:「明天十五,歇一天十六,我邀諸君,秋心院一敘,不可不來! 」大家皆道:「斷無不來之理。」
此時明月將中,差不多三更了,大家各散。采秋送至第二層月洞門,各家燈籠俱已 傳進。癡珠便看著秋痕上了車,方與荷生大家分手而去。正是:
水榭風廊,茶香荷氣; 不有佳詠,何為此醉?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儀鳳翱翔豪情露爽 睡鴛顛倒綺語風生
話說十六日,癡珠祇多約了謖如。大家到齊,都是熟人。雖謖如不大見面,然秋心 院卻也來過數次。惟荷生、采秋是個初次,便留心細看。那月亮門內一架瓜棚,半熟的 瓜垂垂欲墜。中間一條磚砌甬道,兩邊扎著兩重細巧籬笆,籬內一畦菊種,俱培有二尺 多高。上首一屋,高檻曲欄,周圍四面臺階三層,階上檐廊。東西各有一門,係作鐘式 形。裏面屋子作品字形。西屋一間,北窗下一炕,炕上掛一幅墨竹。兩傍的聯句是:
可能盛會無今昔;暫取春懷寄管弦。款書「瀟湘居士題贈」。東屋係用落地罩隔開 南北。南屋寬大,可擺四席。北屋小些,就是臥室,繡衾羅帳,花氣襲人。靠北窗下放 著一張琴桌,安一張斷紋古琴,對著窗外修竹數竿,古梅一樹,十分清雅。
這日,大家都先用過飯。采秋便將秋痕的琴調和,彈了一套《昭君怨》。紫滄、荷 生下了兩局棋。小岑、劍秋、癡珠調弄了一回鸚鵡,就在菊籬邊閑談。接著,紫滄棋局 完了,要秋痕唱一枝曲。秋痕又弄了一回笛,天也不早了,纔行上席。荷生首座,紫滄 、小岑、劍秋、謖如,以次而坐。癡珠要讓采秋上首,采秋自然不肯,仍偕秋痕打橫下 坐。也是一張大月桌,團團坐下。
荷生見上面新掛的橫額,笑道:「癡珠的書法,也算是一時無兩的。」癡珠也笑道 :「還是我癡珠的樣子,總不是摹人呢。」荷生道:「以後有這些筆墨,我替你效勞何 如?」癡珠不答。
采秋笑道:「魚有魚的目,蚌有蚌的珠,你要把蚌的珠換魚的目,魚怎麼願呢?」 癡珠含笑要答,劍秋拍掌大笑道:「癡珠!他道你是魚目混珠,你該罰他一鍾酒!」癡 珠笑道:「我這珠本是癡珠,不是慧珠,就憑他說是魚目,卻還本色。」采秋急起來, 說道:「人家好好說話,劍秋搬弄是非,我不罰你一鍾,倒教癡珠心裏不舒服。」
癡珠道:「算了,我們行一令吧。」荷生道:「好極!」小岑道:「你們要弄這個 ,卻是大家心裏不舒服了。那一天,芙蓉洲酒令,教我肚裏字畫都搜盡了。」癡珠問: 「是甚麼令?」紫滄就將合歡令大家說的八個字,告訴癡珠。
荷生因說道:「你想還有沒有呢?」癡珠低頭半晌,說道:「籊字、芯字、蕀字何 如?」荷生道:「祇是冷些。」采秋道:「我還想一個,是□字。」大家齊贊道:「好 !」秋痕道:「□字、竹字不好麼?」癡珠笑道:「□邊是□,竹邊是個,你不懂。」 秋痕紅了臉,又說道:「菲字、翡字好麼?」荷生道:「他是要挪移的,菲字、翡字能 夠挪移得動麼?」
秋痕道:「這就難了。」便敬了大家一巡酒,吃幾樣菜,幾樣點心。便向荷生道: 「你想是行甚麼令好呢?」采秋道:「我有個令,就費心些。」秋痕道:「你不要又叫 人去講甚麼字,我沒有讀半句書,肚裏那有許多字畫呢!」采秋笑道:「我曉得,你肚 裏沒有他們的字,也還有我們的字。如今行個令,我們佔些便宜吧。」便喚跟的老媽上 來,吩咐道:「你回去向紅豆說,到春鏡樓下書架上,把酒籌取來。」
少頃,老媽取來。眾人見是滿滿的一筒小籌,一根大籌。采秋先抽出大籌,給眾人 看。見籌上刻著「勸提壺」三個篆字,下註有兩行楷書是:「此籌用百鳥名,共百支, 每支各有名目,掣得者應行何令,籌上各自註明,不贅於此。」大家傳看一遍。
采秋把小籌和了一和,遞給荷生,教他掣了一枝。荷生看那籌,一面刻的隸書,是 「鳳來儀」三字。傍註兩行刻的楷書是:「用《西廂》曲文,『鳳』字起句,第二句用 曲牌名,第三句用《詩經》,依首句押韻。韻不合者,罰三杯。佳妙者,各賀一杯。」 一面刻的隸書是「鴛鴦飛觴』,傍註一行是:「用曲文『鴛鴦』二字,照座順數,到『 鴛鴦』二字,各飲一杯。『鴛』字接令。」荷生看畢,也傳給大家看過。
秋痕道:「此令,我怕是不能的,祇好你們行去。」癡珠道:「你曲子總熟的,祇 是《詩經》這一句難些。」紫滄道:「這一句《詩經》,還要依著上句押韻哩。」小岑 道:「就是《西廂》曲文,能有幾個『鳳』字?」秋痕道:「這個我也不管,祇要講甚 麼《詩經》,我便麻經也沒有,又有甚麼絲經!」說得大家大笑了。采秋道:「我們搜 索枯腸,恐怕麻經是沒有,《詩經》倒還有一兩句呢。」
荷生道:「我先說一個吧。」大家都說道:「總是他捷。」癡珠道:「你說吧。」 荷生欣然唸道:
「鳳飛翱翔,《朝天子》,於彼高岡。」
大家都嘩然道:「好!」癡珠笑道:「我們賀一杯,你再說『鴛鴦飛觴』吧。」於 是大家都喝了一杯酒。荷生也陪一杯,說道:「我的飛觴,也是《西廂》曲文:正中是 鴛鴦夜月銷金帳。」
荷生並坐是癡珠,癡珠上首是謖如,謖如上首是紫滄,紫滄上首是劍秋。紫滄、劍 秋恰好數到「鴛鴦」二字,二人便喝了酒。紫滄就出座,走了幾步道:「這不是行令, 倒是考試了!」荷生笑道:「快交卷吧。」
一會,紫滄道:「有了!」
他由得俺,乞求效鸞鳳,《剔銀燈》,甘與子同夢。」大家說道:「艷得很!」荷 生道:「這是他昨宵的供狀了,可惜今天琴仙沒有來,問不出他怎樣乞求來。」紫滄笑 道:「不要瞎說,喝了賀酒,我要飛觴哩。」癡珠笑道:「賀是該賀,祇是你有這樣喜 事,不給人知道,也該罰一杯!」采秋道:「你們盡鬧,不行令麼?」於是大家也賀一 杯。
癡珠必要紫滄喝一杯,紫滄祇得喝了,便說道:「我用那《桃花扇.棲真》這一句 :繡出鴛鴦別樣工。」
一數,「鴛」字數到秋痕,「鴦」字數到小岑。二人喝了酒。秋痕向小岑道:「你 先說吧。」小岑道:「你是『鴛』字,該你先說。」癡珠道:「我替秋痕代說一個。」 采秋道:「那天代倩有例,罰十鍾!」癡珠祇得罷了。秋痕就自己低著頭,想了半晌, 喚跛腳裝了兩袋水煙吃了,纔向荷生道:「《詩經》上,可有『視天夢夢』這一句麼? 」荷生道:「有的。」秋痕便唸道:
「這不是泣麟悲鳳,《雁過南樓》,視天夢夢。」癡珠道:「錯韻了。『視天夢夢 』,『夢』宇平聲,係一東韻。」秋痕紅著臉,默默不語。
荷生便笑道:「這也是他的心思,他是從『這不是』三字想下,祇是太衰颯些,又 錯了韻,我替他罰一鍾酒吧。」於是喝了一杯酒。小岑便說道:「他是從來沒有弄過這 些事,能夠湊得來,就算他聰明了。如今說個飛觴吧!」秋痕想了一想,說道:
「羨梁山和你鴛鴦塚並。」
癡珠瞧著秋痕發怔。荷生道:「秋痕怎的,今天儘管說這些話!」秋痕不語,大家 自也默然。
轉是采秋替他數一數,是謖如、紫滄二人喝酒。謖如便笑道:「如今卻該是我說, 怎好呢?有了這一句,又沒有那一句。我倒情願罰十杯酒,不說吧。」荷生道:「這卻 不能。」大家也說道:「願罰,須罰一百鍾。」謖如見大家都不依,祇得抓頭挖耳的思 索。
大家卻吃了一回酒,又上了五六樣菜,點了燈,謖如纔說道:「我湊了一個,祇是 不通。」荷生笑道:「不用謙了,說吧。」謖如便唸道:
「是為嬌鸞雛鳳失雌雄,《五更轉》,淒其以鳳。」癡珠道:「怎的你也說這頹唐 的話?」謖如道:「我也覺得不好。」荷生道:「好卻是好的,也渾成,也流美,祇像 酸丁的口氣,不像你的說法。」采秋道:「你儘管講閑話做甚麼呢?請謖如飛觴吧。」 謖如數一數,說道:
「翅楞楞鴛鴦夢醒好開交。」「鴦」字是秋痕,「鴛」字是采秋。
秋痕數不清楚,怕又輪到自己,便說道:「怎的又說起《桃花扇》的曲文呢?」謖 如道:「《桃花扇》曲文不准說麼?」秋痕道:「紫滄纔說的《棲真》,你如今又說《 入道》,真是要撮弄我麼?」采秋便笑道:「秋痕妹妹,『鴛』字是輪著我。」
便瞧著荷生、癡珠,唸道:
「你生成是一雙跨鳳乘鸞客,《沉醉東風》,令儀今色。」大家同聲喝一聲:「好 !」采秋笑道:「既然是好,就該大家賀一杯了。」大家都說道:「該喝。」劍秋道: 「怎的偏是他兩個人,便說得有如此好句?」紫滄便接著說道:「可不是呢!又冠冕, 又風流,實在是錦心繡口,愧煞我輩。」大家都滿賀了一杯。
采秋說道:「聽著!鴛鴦飛觴:又顛倒寫鴛鴦二字。」「鴛」字數到癡珠,「鴦」 字數是謖如,二人都喝了酒。
癡珠也不思索,說道:
「便如鳳去秦樓,《四邊靜》,謂我何求。」小岑道:「好別緻!」荷生道:「也 蕭瑟得很,令人黯然。以後再不准說,恁般冷清清的話。」癡珠便說道:「這也是題目 使然,我們記的《西廂》曲文,總不過是這幾句,萬分揀不出吉語來,我說個極好的鴛 鴦吧:他手執紅梨曾結鴛鴦夢。好不好呢?」謖如道:「也該有此一轉了。」荷生笑道 :「我另賀你一杯吧,祇是又該我重說了。」采秋說道:「他有此一番好夢,大家公賀 他一杯,也是該的。」秋痕便替大家換上熱酒,先喝一杯,請大家乾了。
荷生喝了兩杯,癡珠自己係「鴦」字,也喝一杯。祇見荷生瞧著劍秋,唸道:
「好一對兒鸞交鳳友,《耍孩兒》,自今以始歲其有。」大家都說道:「好極!旖 旎風光。方纔說的,總當以此為第一。」劍秋道:「尖薄舌頭,有甚麼好呢?」小岑笑 道:「善頌善禱,彩波今天若在這裏,便該喝了十杯喜酒,你還說不好麼?」大家也有 曉得劍秋的故事,也有不曉得的,卻通笑了。癡珠道:「就這個令論起來,自然是絕好 ,用那句《詩經》,真是有鼎說解頤之妙,大家滿飲一杯吧。」
眾人飲過酒,又隨意吃了一回菜。荷生說道:「聽我飛觴:雙飛若注鴛鴦牒。」數 了一數,「鴛」字是劍秋,「鴦」字是采秋。采秋瞅著荷生一眼。荷生道:「我替你喝 一杯。」秋痕道:「令不准替,酒也不准替,采姐姐喝吧。」采秋喝了。
劍秋拈著酒杯,說道:「我祇道輪不到我了,如今《西廂》曲文的『鳳』字,都被 你們說完了,教我說甚麼呢?」沉吟一會,向秋痕道:「你不要多心,實在是《西廂》 『鳳』字,我祇記得這一個。」便唸道:
「我祇道怎生般炮鳳烹龍,《五供養》,來燕來宗。」荷生囋道:「妙妙!三句直 如一句。」採秋道:「這個越說越有好的來了,祇可惜《西廂》『鳳』字太少些。」於 是大家也賀一杯。
劍秋便向秋痕笑道:「我教你再講個好的吧:我有鴛鴦枕翡翠衾。」「鴛」字是秋 痕,「鴦」字是小岑。秋痕道:「我是不會這個的,你何苦教我重說?」采秋道:「你 多想一想,總有好的。」
小岑喝了酒,秋痕將杯擎在手上,卻默默的沉思了好一會工夫,又將酒擱在脣邊。 癡珠道:「怕冷了,換一杯吃吧。」秋痕道:「我如今不說冷的。」大家聽說,都笑起 來。
秋痕怔怔的看。癡珠說道:「我是怕你酒冷,不管你的令冷不冷。」秋痕自己也覺 好笑起來,便說道:「得了:非關弓鞋鳳頭窄,《聲聲慢》,願言思伯。」大家都說道 :「這卻好得很!」采秋道:「秋痕妹妹真是聰明,可惜沒人教他,倘有人略一指點, 他便沒有不會的事了。」
劍秋道:「這句《西廂》,是極眼前的,怎麼我先前總記不起?」荷生道:「秋痕 有此佳構,大家都要浮一大白。」便教丫鬟取過大杯,眾人痛飲一回。秋痕也陪了三小 杯,說道:「小岑沒有輪著,如今輪著小岑收令吧。恨不得繞池塘摔碎了鴛鴦彈。」「 鴦」字是荷生,荷生喝過酒。
小岑一手拈酒杯,一手指著秋痕道:「我好端端的輪不著,你偏要說出許多字來, 叫我獻醜。如今《西廂》上的『鳳』字,更是沒有了,怎好呢?」秋痕道:「我就不說 許多字,也要飛著你,不然,怎樣收令呢?你聽:拆鴛鴦離魂慘。不是你麼?」小岑喝 了酒,走出席來。大家道:「休跑了。」小岑道:「我跑是跑不了,容我向裏間床上, 躺一會想吧。」大家祇得由他。
此時天已不早,約有八下多鐘了,大家俱出席散步,說些閑話。荷生將箸敲著桌, 說道:「小岑,要撤場了,你還不交卷麼?」小岑緩緩的出來,說道:「曳白吧。《西 廂》這一句,我找來找去,先沒有了,還說甚麼?」采秋道:「你喝了一大鍾酒,我給 你一句吧。」小岑道:「你要騙人,《西廂》那裏還有『鳳』字?」采秋道:「你儘管 喝酒,譬如沒有,秋痕妹妹做個保人,我喝兩大杯還你。」小岑道:「我喝,我喝!你 說吧。」秋痕將大杯斟滿,小岑喝了。
采秋道:「我替么鳳妹妹,畫個小照,好麼?」小岑道:「你騙我喝了酒,竟說起 這樣話來,好好的唱兩大鍾,我饒你去。」采秋道:「你說我沒有這一句曲文麼?你們 通忘了,那《拷艷》第五支,不是有『倒鳳顛鸞』這一句麼?」大家都說道:「眼前的 曲文,怎麼這一會沒一個記得呢?」小岑道:「得了,我替你兩個,預先畫出今夜情景 吧:倒鳳顛鸞百事有,《一窩兒麻》,好言自口。」采秋道:「呸!狗口無象牙,你不 怕穢了口。」
荷生笑而不言。大家都笑說道:「小岑這個令浪得很,好好的說一個飛觴解穢吧。 」
小岑笑著說道:「劍秋、紫滄喝酒。誰擾起睡鴛鴦被翻紅浪。」大家都說道:「四 句卻是一串的。」采秋笑道:「好意給你一句,你就這樣胡說了。」小岑笑道:「你今 夜不這樣,我說我的令,也犯不著你,你恁的心虛?怕是昨天晚上就這樣了。」采秋急 起來,要扯小岑罰一碗酒,小岑跑開了,通席一場大笑。
丫鬟們遞上飯,大家吃些。漱洗已畢,鐘上已是亥末子初。梅、歐、洪三個便先散 了。荷生、采秋同車回愉園去,癡珠和秋痕直送至大門,重復進來。秋痕牽著癡珠的手 道:「天不早了,你的車和跟班,打發他回去好麼?」癡珠道:「我喝碗茶走吧。」秋 痕默然。正是:
好語如珠,柔情似水。 未免有情,誰能遣此?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冷雨秋深病憐並枕 涼風天末緣證斷釵
話說七月十六後,秋雨連綿,淅瀝之聲,竟日竟夜。荷生心中抑鬱,又冒了涼,便 覺意懶神疲,飯食頓減。
正在聽雨無聊,忽見青萍拿了一封信來,說是:「歐老爺差人冒雨送來,要回信呢 。」荷生接過手來,覺得封面行書字跡,姿致天然,不似劍秋拘謹筆跡,因想道:「士 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劍秋行書,日來竟長進了!」即拆開一看,第一行是《病中吟》 三字,急瞧末行,是「杜夢仙呈草」五字。心中倒覺跳了一跳,便將那詩細看過:
徒勞慈母勸加餐,一枕淒清夢不安。 病骨難銷連夜雨,愁魂獨擁五更寒。 沉沉官閣音塵渺,歷歷更籌藥火殘。 漸覺朱顏非昔比,曉來鏡影懶重看。
看畢,便問青萍道:「來人呢?」青萍道:「這是門上傳進來。」荷生道:「你去
叫來人候一候,我即寫回信。」
青萍出去,荷生又看了一遍,方纔研墨劈箋,想要和詩,奈意緒無聊,便提筆寫了
數字,疊成小方勝,用上圖章,命青萍親交來人,說:「四下鐘準到。」
此時已有兩下鐘了,青萍出去,荷生忙將本日現行公事勾當。恰好雨也稍停了,便
吩咐套車,一徑向愉園來。
途間祇覺西風吹面,涼透衣襟,身上雖穿著重棉,尚嫌單薄。進了園門,只見黃葉
初添,荷衣已卸。走過水榭,門窗盡掩,悄無人聲。便徑由西廊轉入春鏡樓。
聽樓上宛宛轉轉的嬌吟,便悄悄步入屋子,只聽采秋吟道:
「早是雁兒天氣,見露珠兒奪暑……」
以後便聽不清楚,遂站在樓門下細聽,又聽見微吟道:
「門兒重掩,帳兒半垂,人兒不見……」
荷生就說道:「果然,小丫鬟也不見一個!」
紅豆向扶梯邊望下,微笑說道:「來了,上來吧!」
這裏荷生剛踏上扶梯,早見采秋站在上面。荷生便望著說道:「怎的不見數日,竟 病了。」一面說,一面步上扶梯。見采秋穿一件湖色紡綢夾短襖,米色實地紗薄棉半臂 ,雲鬟半軃,煙黛微顰,正如雪裏梅花,比尋常消瘦了幾分,說道:「我也沒有甚麼大 病,不過身上稍有不快。」
此時荷生已經上樓,便攜著采秋的手道:「你一病竟清減了許多!」采秋接著說道 :「我覺你也清減些。」荷生道:「我今天也有些感冒。你的詩好得很,祇是過於傷感 。我本來昨天要來看你,奈密折方纔拜發。總是這幾天的雨誤人。」采秋道:「這幾天 的雨,實在令人發煩。」荷生道:「可不是呢,我正要睡,他又響起來。」
正說著,祇聽得窗紙籟籟,起了一陣大風,就是傾盆大雨。電光閃處,一聲霹靂。 那小丫鬟捧一碗茶,剛上扶梯,心一驚,手一顫,便弔下去砸得粉碎,不顧命的徑跑上 樓來哭了。采秋、紅豆都愕然問道:「怎的?」那丫鬟,嚇得不能說話,半晌,纔說道 :「茶碗給雷打了!」說得三人通笑起來。
紅豆道:「不要胡說,下去再泡一碗,好好端上來吧。」采秋說道:「難道屋裏祇 有你一個人麼?他們通跑那裏去了?替我叫兩個來。」小丫鬟答應去了。
采秋便向紅豆說道:「這樣大雷,你替我到媽屋裏看看。再,水榭派的婆子、丫鬟 通走開了,這回老爺來,竟沒人知道,你也替我查點一查點。」紅豆正要移步,采秋道 :「等著。」就向荷生說道:「天快黑了,你的車叫他回去吧。」荷生沉吟半晌,說道 :「也好。」於是紅豆也下樓去。
采秋坐了這一會,覺得乏了,就向床上躺下,教荷生坐在床沿。荷生便問起採秋吃 的藥。采秋向枕畔取出帖子,給荷生瞧,說道:「這地方大夫,是靠不住的,他脈理全 不講究。」荷生道:「這地方也自不錯。」
正要往下說,卻來了兩三個小丫鬟。采秋申飭數句,那一個小丫鬟也沖上茶來。這
一陣大雨過了,猶是蕭蕭瑟瑟的一陣細雨,雷聲轟轟,祇是不住。丫鬟們已掌上燈來。
荷生走出簾外,見一天黑雲如墨,便說道:「今晚怕還有大雨哩。」遠遠聽得屐聲
轉過西廊。望下一瞧,卻是紅豆披著天青油紬斗篷,裊裊而來。因吟道:
「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澤如百和香。」
紅豆望著荷生,含笑問道:「開飯好麼?」荷生道:「我懶吃飯,有粥燉一碗喝吧 。」紅豆道:「娘今日喝防風粥,早燉有了。」於是擺上飯,采秋勸荷生,用些佛手春 。荷生也祇喝一小杯,啜了幾口防風粥。
采秋看著荷生兩頰通紅,說道:「你不爽快麼?」就將手向荷生額上一按,覺得燙 手的熱,便說道:「我不曉得你有感冒,寄甚麼詩,累你雨地裏趕來,又傷了寒,怎好 呢?」荷生道:「我也不覺得怎樣不好,躺躺吧。」
采秋忙替他脫去大衫,伺候躺下,把床實地紗薄棉被蓋上。自己向床裏盤坐,一雙 兜羅棉的手,自上及下慢慢的捶。荷生委實過意不去,說道:「你也是個病人,我反來 累你,怎麼好!」采秋道:「不妨。」於是采秋、紅豆合小丫鬟殷勤服侍。
一下多鐘,荷生汗出,人略鬆些,方纔睡下。雖陽臺春小,巫峽雲封,而玉軟香溫
,正不知病相如魂銷幾許。
到了四更,又是一場狂雨直打入紗窗來。一會,尚有那斷斷續續的檐溜。不想,醒
來卻是紅日上窗,天早開霽。
荷生起來洗了臉,漱了口,吃了幾口防風粥,便說道:「我要回去了。」采秋不肯 ,荷生道:「我在此困好,但有兩樣不便:一來怕營中有事;二來我在此,你不能不扶 侍我。我見你帶病辛苦,我又心中不安,豈不是更加病了?」采秋躊躇一會,只不言語 。荷生道:「你不用為難,還是走的好。」叫紅豆喚人,赴大營打轎。采秋也不好十分 攔阻,祇是拭淚。
不一會,報說轎子到了,便向采秋道:「你不用急,好好保養。我回去,一半天好 了,就來看你。」采秋忍著淚點頭道:「好好服藥。」便又硬咽住。荷生早起身來,采 秋同紅豆,扶了荷生下樓,青萍接著上了轎,放下風簾去了。
采秋坐在樓下,祇是發呆。紅豆勸道:「這裏風大……」正待說下,賈氏已自進來 ,問道:「韓老爺是甚麼病?昨夜我打聽,你忙了一夜,辛苦了,該不要留他在此。」 采秋一聞此言,淚珠便滾個不住,和賈氏委婉訴說一遍,上樓去了。從此更加沉重。
荷生回營後,也就躺下,一連五日不能起床。
看官聽著:情種不可多得!此書既有韋、劉做了並命之鴛鴦,復有韓、杜做個同心 之鶼鰈,天下無獨必有偶,這話不真麼?
再說癡珠,這幾天為雨所阻,不能出門。他也悶悶不樂,祇得尋心印閑話。到了第 四日下午,南風大作,雨更大了,前後院通是冥冥的。電光開處,閃爍金蛇。忽然一個 霹靂,震得屋角都動。轉喜道:「久雨之後有此迅雷,明天定必晴了。」便欣然用過晚 飯,向燈下瞧兩卷《全明詩話》,呼喚跟人伺候睡下。
癡珠連夜通沒好睡,這回料定明日必要開晴,倒帖然安臥,並四更天那般大風雨, 也不知道。
到得次日起來,見槐蔭日影,杲杲搖窗,更自歡喜。忽見穆升進來回道:「李大人 陞任江南寶山鎮總兵,顏大老爺接署大營中軍,也下札了。」癡珠遲疑道:「這一調動 ,李大人就要遠別了。」言下神氣頓覺黯然。
穆升不敢再說別話,癡珠就吩咐套車。用過早點,衣冠出門。先到卓然公館賀喜, 然後向謖如衙門來。恰好李夫人晨妝已竟,便延入後堂,不免敘起分手的煩惱來。夫人 道:「我們家眷是不走的。」
說著,謖如也回來了,一見癡珠,便說道:「我此會吉凶未卜,累累家口,全仗照 拂。」癡珠就慰勉一番。擺上早飯,換了衣服,三人同吃。謖如道:「游鶴仙前天寄銀 一百兩,我因得此調動信息,便忘了。」癡珠道:「他如此費心,教我怎好生受呢。」 謖如道:「這又何妨。」癡珠道:「也罷,此款就存你這裏,再為我支出兩個月束,統 託你帶到南邊,轉寄家中。」謖如答應了。
癡珠怕謖如有事,也不久坐,順路便向秋心院來。此時積雨新霽,綠陰如幄。南窗 下擺四架盛開的木蘭花,芬芳撲鼻。
秋痕方立欄畔,望見癡珠,笑道:「我算你也該來了。」癡珠含笑不語,攜著手同 入客廳。見秋痕穿件沒有領子素紡綢短衫,卻也大鑲大滾,祇齊到腰間。穿條桃紅縐褲 ,三寸金蓮,甚是伶俏。兩鬢茉莉花如雪,愈顯出青溜溜的一簇烏雲。癡珠便默默的領 略色香,憑秋痕問長問短,總不答應。秋痕急起來,說道:「你怎的做個啞巴,盡著瞧 人,不會說話呢?」癡珠正色道:「華鬘忉利,不落言筌。」秋痕笑道:「原來你參禪 了,祇怕你這禪,也是野狐禪,不然便是打誑語。」說得癡珠吃吃笑起來。
恰好丫鬟送進茶來,癡珠放開手,吟道:「如今撒手鴛鴦,還我自在。」秋痕瞅著 癡珠一眼,道:「你說甚麼?我卻是鴛鴦結牢鎖心頭哩。」癡珠笑道:「算了,不說這 些。我且問你,這幾天好雨,你不岑寂麼?」秋痕給癡珠這一問,覺得一股悲酸,不知 從何處起來,忍耐不住,便索索落落流下淚來。
倒教癡珠十分駭愕,說道:「怎的?」秋痕也不言語,半晌,起來拉著癡珠,咽著 道:「我們裏間坐吧。」到了臥室,秋痕嗚嗚咽咽的說道:「若非這幾天下雨。」祇說 這一句,便向床躺下,大哭起來。癡珠不知所謂,見秋痕前是一枝初開海棠,何等清艷 。這會卻像一個帶雨的梨花,嬌柔欲墜。正不曉得他肚裏怎樣委曲,自然而然也是淒淒 楚楚。二人一躺一坐,整整半個時辰。
秋痕見癡珠為他淒楚,心中十分感激,便拉了癡珠的手,重新又哭。癡珠見秋痕拉 著他哭,知道是感激他意思,便想起秋華堂席間,秋痕兩番的灑淚。又想道:「秋痕, 你有你的委曲,你可曉得,我也有同你一樣委曲麼?」癡珠一想到此,便似君山之涕、 阮籍之哀、唐衢之慟一時迸集,覺得痛心刺骨,遂將滿腔熱淚,一一對著秋痕灑了出來 ,竟是一場大哭。
哭得李家的男女,個個驚疑,都走來窗外探偵。那兩個小丫鬟,祇站著怔怔的看。 倒是秋痕,曉得外面知道了,轉抹了眼淚,坐了起來,勸癡珠收住淚,故意大聲道:「 你嘔人哭了,你又來陪哭做甚麼呢?」一面說,一面教跛腳舀了一盆臉水,親自擰塊手 巾,給癡珠拭了臉。癡珠便躺下,秋痕喚小丫鬟泡上茶來。
又停了一回,秋痕見癡珠側身躺在床上,半晌沒有動撣。怕是睡著,便悄悄上來, 叫了一聲。祇見癡珠撐開眼,歎一口氣道:「要除煩惱,除死方休!」秋痕不覺淚似泉 湧,咽著聲道:「不說吧!」就同坐起來。
祇聽得檐前鐵馬,叮叮當當亂響起來,一陣清清冷冷,又一陣蕭蕭颯颯。飛塵撼木
,刮地颺沙,吹得碧紗窗外落葉如潮,斜陽似夢。
秋痕向外間攬鏡,更細勻脂粉,梳掠鬢鬟。癡珠正襟危坐,朗吟東坡的《水調歌頭
》道:
「我欲乘風歸去,祇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此際轉覺兒女俗情,卻被那幾陣大風,吹得乾乾淨淨,無復絲毫掛礙。便站起來道 :「天不早了,我走吧。」秋痕牽著衣,笑道:「我今天不給你走。」就拉著手,仍向 床沿坐下,噙著淚說道:「鬧了半天,我的話通沒告訴你一句。」癡珠沉吟一會道:「 你留我,我這會卻有我的心事!」這一說,把秋痕氣極了,將鬢邊一條玉釵拔下,就雙 手向桌上打作兩下。癡珠要攔也攔不及。祇見柳眉鎖恨,杏臉含嗔,一言不發,就伏在 床裏薄被上,哽哽咽咽的哭。
此時快上燈了,又刮了一陣大風,癡珠祇得扶起秋痕,含笑說道:「我不走吧。」 接著說道:「我不是不肯在你這裏住,卻是怕住時容易,別時為難哩。」秋痕噙著淚說 道:「住了再說。」於是癡珠笑道:「花開造次,鶯苦丁寧,我也祇得隨緣。」就喚跛 腳進來,告訴他們叫車回去。
看官!你道秋痕目前苦惱,是甚麼事呢?原來秋痕,自見過癡珠之後,便思託以終 身。他的爹媽也想秋痕看重癡珠,能夠來往,也免天天和秋痕淘氣。後來見癡珠灑灑落 落的,便沒甚大望頭了。
十七這一天,錢同秀、馬鳴盛、卜長俊、胡耇、夏旒五人作隊從張家出來,便由李 家門口經過。恰值狗頭出來,一見錢、馬,趕忙請安,邀請進來。
這鳴盛是花案頭家,自然到過秋心院。其餘卜長俊二人,都不過公宴中見面。同秀 是五月初五見過秋痕一面,就也無怨無德。祇有狗頭肚裏,那曉得鳴盛是不喜歡秋痕的 。卜長俊三人不過是闊篾片,祇有同秀是個有名的大冤桶,十分仰慕。如今有緣扳得進 門,那一種巴結,無庸筆墨形容。卜長俊三人也曉得其意,便十分慫恿起來。同秀這個 人,本是傻子,那裏曉得察言觀色,卻自答應了。幸而四下多鐘,五人通去了。
可喜天從人願,靠晚竟下起滂沱大雨來,一連三日,這些人自不能來了。秋痕算定 ,天一開晴,癡珠必來,又立定主意,教癡珠住了一夜,此圍就解,以後慢慢的好商量 出身。不想癡珠一見面,就問他「這幾天好雨,你不岑寂麼?」在癡珠不過是句口頭話 。在秋痕想來,一則像他平日喜歡兜攬,這冤無處訴;二則怪癡珠,全不曉得他的心事 ,竟然有此大相刺謬之語。所以百感俱集。以後癡珠又不許他住下,覺得天壤茫茫,秋 痕一人,終久無個結局。所以痛入骨髓。如今癡珠住下。那一夜,枕邊吐盡衷腸,傾盡 肺腑。
此時更深,月也上了,皎皎窺窗。癡珠歎口氣道:「你的心緒,我無所不知,祇是 我留滯此間,是為著路梗,路若稍通,我便回家看母去了。我業經負了娟娘,豈容再誤 !而且你媽口氣十分居奇,我的性情又是介介,異日怎樣歸結呢?」說得秋痕,又嗚嗚 咽咽的哭了。癡珠難忍,祇得說道:「你的話,算我都答應了。」因吟道:
莫自使眼枯,收汝淚縱橫。 眼枯即見骨,天地終無情。
又吟道:
夜闌聞軟語,月落如金盆。 口中高吟,心中十分悲憤。
恰好那五更,風聲怒號,也像為他鳴盡不平一般。正是:
芳樹多陰,雨簾未卷;行郎有伴,接葉當秋。繁香如不自持,冷艷誰能獨賞?瑤琴 楚弄,驚簾鉤鸚鵡之霜;嚼蕊吹花,作天海風濤之曲。歌脣銜雨,珍伊手底馨香;濁水 清波,墮我懷中明月。嫣熏蘭破,輕輕語碎羅幃;波旋翠寒,獵獵風呼綾扇。江上之青 衫未浣,尊前之紅淚又斑。蠟燭銷魂,窗紗鎪影,豈傷心人別饒懷抱?知天下事各有難 言!捧皎日之瓊姿,澀雌弦之蠹粉。天何此醉,我見猶憐。護持薄霧之裙,遊戲凌雲之 筆。掃除一切,剛逢絕塞秋風;憔悴三生,莫問殘燈影事。
到了次日,癡珠的定情詩,是四首七絕,云:
揚州一夢已十年,猶有新聲上管弦。 最是獲花蕭瑟處,琵琶簾外雨如煙。
少小飄零恨已多,隨風飛絮奈愁何!
浮萍還羨沾泥好,淒絕筵前白練歌。
畫屏銀燭影搖紅,一片春痕似夢中。
安得護花鈴十萬,禁他枝上五更風?
敢將顏色說傾城,但解憐儂便有情。 夜合花開蓮子苦,殷勤還與記分明。
從此秋痕一心一意,屬在癡珠。不特生客不接一語,就是前度漁郎,也不許問津了 。因癡珠說起,采秋帳條絛有八字,就寫了「結歡喜緣,成鸞鳳友」一對,也親自挑繡 掛上。其實前生夙孽,此世清償,煩惱無窮,得幾多歡天喜地?頻伽並命,也難比鳳友 鸞交!正是:
愛極都成恨,情深轉是癡。 旁觀明似鏡,當局幾人知?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送遠行賦誦哀江南 憶舊夢歌成秋子夜
話說癡珠次日,也曉得荷生病了。自秋心院回來,一路想道:「謖如將走,荷生復 病,人生盛會,真不能常!」又觸起秋痕告訴許多的話。到了柳溪,瞧著叢蓼殘荷,黯 黯斜陽,荒荒流水,真覺對此茫茫,百端俱集!
廿三日,起來洗漱後,作個小橫披,是七絕四首。詩云:
朋舊天涯勝弟兄,依依半載慰羈情。 不堪攜手河梁上,聽唱陽關煞尾聲。
金樽檀板擁妖姬,寶馬雕弓賭健兒。
此後相思渺何處?莫愁湖畔月明時。
江北江南幾劫灰,蕪城碧血土成堆。
好將一副英雄淚,灑遍新亭濁酒杯!
滾滾妖氛黯陣雲,天風鼓角下將軍。 故人準備如椽筆,揮斥豐碑與紀勛。
又作一對云:
春風風人,夏雨雨人;解衣衣我,推食食我。
便坐車來訪謖如,把詩和聯親手遞上。謖如展開一看,大喜,謝了又謝。癡珠就約 二十五日,過秋華堂一敘。謖如道:「這又何必呢?」癡珠道:「垂老惡聞戰鼓悲,急 觴為緩憂心搗。而且經略委余黻如河東緝捕,我也要餞行。花案上瑤華、掌珠,說是好 的,我不曾見面,請他來與秋痕作伴吧。」謖如答應。
癡珠順路,便約過黻如,又約子善、子秀,就來秋心院。兩人纏綿情話,早是黃昏 。
癡珠要去瞧采秋的病,就到愉園。紅豆領上春鏡樓來,小丫鬟早將東屋簾子掀起。 癡珠進去,見簾幕風微,藥爐香燼,床上垂下月色秋羅的帳。采秋坐在帳裏,就如芍藥 煙籠,海棠香護。令人想漢武帝,隔障望李夫人光景,說道:「我聽荷生說你病,」正 待說下,采秋早接著道:「荷生怎樣呢?」癡珠道:「我是前日見過他,嗽得利害。昨 日隔一天,想今日該減些。」采秋歎一口氣道:「你教他好好保養吧。你和他說,我沒 有甚麼病。」癡珠答應。
坐了一會,吃過茶,說些近事,就走了。回寓已有五下多鐘。
過了一日,秋華堂也照前一樣鋪設,秋痕七下鐘就來。早飯後,謖如先到,隨後大 家也陸續到齊。謖如領著眾人,往芙蓉洲汾神廟散步,從西院回來秋華堂,見席已擺好 。癡珠送酒,大家通辭了。黻如首座,謖如第二位,子善、子秀第三、第四。以後位次 ,不用說是癡珠一人上首,下首秋痕、掌珠、瑤華三人團坐。
酒行數巡,掌珠唱了一支小調,瑤華唱了一支二簧。秋痕向癡珠說道:「我今天嗓 子不好,你給我告個假吧。」黻如笑道:「你不唱,我說個令,你卻要依。」秋痕道: 「我便遵令吧。」黻如笑道:「還有一說,別人不管,你是不准替代。」
秋痕遲疑一會,也自答應。黻如便喝一杯令酒,道:「我這令是一個字,如因緣『 因』字,困卦『困』字,將裏頭一個字挖出來,卻得有本字領起,疊句《四書》兩句。 說得好,大家公賀一杯,說得牽強及說不出者,罰三杯。大家依麼?」大家通依了。黻 如道:「我如今說一個『國』字吧,《四書》疊句是:『或勞心,或勞力』。」大家都 讚道:「好!」公賀一杯。
下首是子善,想了一會,說道:「我這字不好,是個『囚』字,《四書》疊句:『 人焉瘦哉?人焉瘦哉』?」故如道:「字面不好,說得《四書》卻極渾成,大家通喝杯 酒吧。」下首是掌珠,情願罰酒。再下首便是秋痕,秋痕卻不思索,說道:「我說一個 『囿』字,《四書》疊句:『有民人焉,有社稷焉』。」大家都拍手說道:「自然之至 ,我們該賀一杯。」
秋痕瞧著癡珠笑,癡珠急把臉側開了,向瑤華說道:「琴仙,輪到你了,你想一個 字,我替你說《四書》。」瑤華想一想,說個「圇」字。癡珠道:「這個字,教我那裏 去找兩句《四書》呢?你再說一字吧。」瑤華又想一想,說個「圄」字。癡珠道:「得 了:『始吾於人也,今吾於人也』。」黻如道:「錯了,這兩句是疊文,不是疊句。而 且『吾』字在第二字,該罰三杯。」癡珠道:「我說得太急,忘了。但我是替人的,罰 一杯吧。」黻如也依了。
癡珠喝了酒,復向瑤華道:「你再說一字。」秋痕道:「已經罰了,還要重說作甚 麼呢?」瑤華笑道:「給我再說一個吧。」掌珠道:「你有人替說《四書》,又有人替 喝罰酒,就說一百個也何妨呢?」瑤華道:「我祇說這一個,看他有《四書》出來沒有 。」大家問道:「甚麼字?」瑤華道:「淵字。」癡珠鼓掌道:「水哉,水哉!」大家 也嘩然笑道:「妙得很!大家又該賀了。」於是子秀說個「田」字,《四書》是:「十 目所視,十手所指。」謖如說個「曰」字,《四書》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大 家也都說:「好!各賀一杯。」
癡珠道:「我說一字收令吧。」便說了個「固」字,《四書》是:古之人,古之人 」大家齊聲道:「好!」黻如道:「我喝一大杯。」癡珠道:「我也陪一大杯。」
此時內外上下都上了燈,癡珠向謖如道:「回首七夕,不及一月,再想不到今日開 此高筵!」便吟道:「死別已吞聲,生別長惻惻。」謖如道:「我自己也想不到。」說 著,兩人神色都覺修然。
秋痕怕癡珠喝了酒,傷心起來,便說道:「我有個令,大家行吧。」黻如道:「甚 麼令?大家商量。」秋痕笑道:「我這令,是有賀酒,沒有罰酒,做個破題。」癡珠笑 道:「酒令要做破題,也是奇談。」黻如道:「《桃花扇》上酒令,不是有個『冰綃汗 巾』的破承題麼?且看秋痕出甚麼題。」秋痕道:「我這題也是《四書》上有的。」謖 如道:「又牙的令是《四書》,你的令又是《四書》,不是單作難我麼?」秋痕向謖如 道:「我出題,隨著人做不做,你再想一個令吧。」
謖如想一想道:「我還飛觴吧,是『江南』二字,數到者,兩人接令。」癡珠道: 「好!秋痕,你出題吧。」秋痕道:「我的題,是《四書》開章第一個的圜。」黻如道 :「好題!」秋痕道:「謖如,你飛觴吧。」謖如喝一杯酒,說道:「子善、黻如喝酒 。乘勝克捷,江南悉平。」癡珠拍案道:「好極!顧我老非題柱客,知君纔是濟川功。 」就將大杯,教秋痕斟滿一杯,向謖如道:「我賀你一杯。」於是子善、黻如也喝了酒 。
黻如笑道:「行文、喝酒、飛觴,今日真是五官並用。」秋痕催著飛觴,黻如道: 「我先交卷了,再飛觴吧。我破題得了。」便唸道:
「所貴聖人之神德兮,刓方以為圓。」
癡珠笑道:「超妙得很!大家各賀一大杯吧。」於是大家各喝了酒。
子善道:「聽著『江南』飛觴。青山一發是江南。琴仙、秋痕喝酒。」黻如便指著 秋痕,笑道:「我要再給秋痕喝一杯。家在江南黃葉村。」癡珠吟道:「山中漏茅屋, 誰復依戶牖?」當下瑤華、掌珠各喝了一杯酒。秋痕便喝了兩杯。
癡珠道:「我也交卷吧。大圜在上,予欲無言。」黻如道:「運用成語,如自己出 ,我也還敬一大杯酒。」大家也各人賀一杯。
秋痕催著瑤華飛觴。瑤華卻瞧著癡珠,說道:「聽我飛觴:青衫淚滿江南客。出如 、癡珠喝酒。」癡珠笑道:「琴仙可人也。」謖如道:「我也湊了兩句請教吧。意在寰 中,不言而喻。」癡珠喝一聲「好」,說道:「謖如竟有如此巧思,我便要喝三大杯哩 。」秋痕瞅了癡珠一眼,說道:「你真要拚命喝嗎?」子秀道:「秋痕,你該兩句飛觴 ,不要管別人的事,快請說吧。」
秋痕道:「我的頭一句是:霜剪江南綠,該子秀、謖如喝酒;第二句是:寄根江南 ,也該子秀、謖如喝。」謖如道:「秋痕,你怎的算計我兩個哩?」秋痕笑道:「多敬 你兩鍾酒,不好麼?」便催掌珠。
掌珠笑道:「我沒有詩句,怎好呢?」秋痕道:「你有現成句子都好。」掌珠又笑 道:「我祇有這四個字,說出來,卻自己要先喝酒了。」便一手舉杯,向癡珠說道:「 江南才子。」說畢,將酒自己先喝乾,向秋痕道:「你也喝吧,這是冤你一杯酒。如今 該黻如、癡珠飛觴了。」
黻如說道:「解作江南斷腸句。謖如、子秀喝酒。」癡珠向謖如道:「官愛江南好 。子秀、琴仙喝酒。」子秀道:「我共該四句飛觴了,一起說吧。第一句,是黻如、癡 珠喝酒。論德則惠存江南;第二句,秋痕、寶憐喝酒。正是江南好風景;第三句,我同 琴仙喝一鍾。江南無所有;第四句,秋痕、寶憐再喝。黃葉江南一棹歸。」秋痕笑道: 「子秀你好!三句要我喝二杯酒!」
謖如道:「我說兩句。第一句給癡珠、黻如喝。珥江南之明不璫;第二句,我陪癡 珠喝吧。江南江北青山多。」癡珠道:「大家通說了,我雙收吧。破題是:默而成之, 不言而信;飛觴是:魂兮歸來哀江南。」說吧,噙著眼淚,將筷子亂擊桌板,誦那瘐信 《哀江南賦》,聲聲哽咽起來。
慌得秋痕跑到上首,說道:「你醉了,到炕上躺躺吧。」癡珠剛唸得「信生世等於 龍門,辭親同於河洛,奉立身之遺訓,受成書之顧託」四句,就給秋痕奪去筷子,便說 道:「我沒有醉,你不要怕。」黻如瞧著錶,說道:「十一下鐘了,我們也該散了。」 謖如便催著端飯,秋痕早擰塊熱手巾,遞給癡珠。
癡珠轉笑向黻如道:「醉卻不醉,祇心上不曉得,無緣無故會傷感起來!」黻如道 :「客邊心緒,凡百難言,放開些吧。」癡珠又覺痛心難忍,謖如也自淒惶,吟道:「 亂後今相見,秋深獨運行。」大家黯然。
轉是癡珠破涕笑道:「分手雖屬難堪,壯心要還具在。」便吟道:「要聞除貐,休 作畫麒麟。」大家都道:「好極!癡珠豪爽人,該有此轉語。」於是吃些稀飯。洗漱一 完,黻如三人和掌珠、瑤華就都散了。祇謖如、秋痕十分難受,奈夜已深,不能不分手 而去。
看官!你道癡珠這一晚,好過不好過呢?
且說荷生、采秋,病或不愈,愈後復病。直至八月初,甫皆脫體。
這日癡珠無事,帶了秋痕同來。適值刮風,秋痕見癡珠身上,祇穿兩件夾衣服。便 叫人回去,取件茶色湖縐薄棉襖,替他換上。方卸去長夾襖,癡珠摳著小衫,將手向背 上搔癢,便把那個九龍佩露出來。荷生瞧見,也不言語,轉說道:「風大,你快穿上吧 。」
癡珠換過衣服,喝過茶。見采秋、秋痕同坐床沿,聽荷生說那江南軍務。講得令人
喪氣,便吟道:「嘩夷相混合,宇宙一膻腥。」
一人走來外間,見長案上書堆中,有一本《鴛鴦鏡》填詞,就取來隨手一翻,是《
金絡索》,填的詞是:
情無半點真,情有千般恨。怨女呆兒,拉扯無安頓。蠶絲理愈紛,沒來由,越是聰 明越是昏。那壁廂,梨花泣盡欄前粉;這壁廂,蝴蝶飛來夢裏魂。堪嗟憫,憐才慕色太 紛紛。活牽連一種癡人,死纏綿一種癡魂。穿不透風流陣!
又往下看,填的前腔是:
藍田玉氣溫,流水年華迅。鶯燕樓臺,容易東風盡。三生石上,因小溫存,領略人 間一刻春。恁道是黃金硬鑄同心印,怎曉得青草翻添不了根。難蠲忿,怕香銷燈灺悵黃 昏。夢鴛鴦一片秋雲,葬鴛鴦一片秋墳。誰替恁歌長恨!
忽然想道:「怕就是這一段故事。」便將序文檢看,卻是將《池北偶談》「李閑謝
玉清」一則衍出來,就不看了。
裏間荷生說到「南北兩營漬散,大帥跑上番舶」,大家俱笑吟吟坐聽,都忘卻癡珠
。祇秋痕看見癡珠出去外間,半日靜悄悄的。
便起來將簾子一掀,祇見癡珠手上拿一本書。那兩隻眼睛,直注在書皮上呆呆的瞧 。秋痕不知其故,向前說道:「怎的?」癡珠也不答應。荷生也跟出來,見癡珠坐著發 呆,秋痕站著發急,倒好笑得很,忍著笑道:「瞧甚麼,這樣出神?」也向前來看,癡 珠將書撂在案上,說道:「汝們都不懂得。」秋痕便扯過癡珠的手道:「不要講夢話了 。」癡珠又不答應。荷生也覺駭然,便叫道:「癡珠!你瘋麼?」此時紅豆、小丫鬟都 站在一旁。
采秋聽荷生叫得大聲,也出來瞧。祇見癡珠笑道:「我那裏是瘋,我記那碑文。」 荷生三人見他好端端說話,便也好笑,都問道:「是甚麼碑文?」癡珠道:「我四月間 ,草涼驛作了一夢,見個雙鴛詞碑記,當時默了出來,祇忘一半。至夢中光景,合著眼 便見那個人,那個地方。自潼關以後,病了兩場,把夢通忘了。這會碑文也祇記得『則 有家傳漢相,派衍蘇州』十字,你道可恨不可恨!」荷生道:「你既然默了一半,便有 底了,記他作甚?」秋痕道:「這有甚麼要緊事,也值得這樣用心去想!人家說我傻, 我卻不傻。你喚作癡珠,不真個癡麼?」
采秋道:「這夢也奇,確確鑿鑿有篇碑記。」荷生笑道:「你信他鬼話!不過是他 ,有這一篇遊戲筆墨,編這謊話騙人!」癡珠道:「我要編個謊,甚麼編不得,卻編個 不完不全的夢?你不信,我明天檢那碑記給你瞧,還是草涼驛飯店五更天寫的。」采秋 道:「這碑記就說的是姓韋,卻也古怪!」秋痕道:「那碑記說這姓韋,是怎樣呢?」 癡珠道:「這姓韋的也同我們一樣吧,就中敘的曲折,我通忘了。」正說著,丫鬟們端 上飯,四人小飲,到了二更方散。
這一晚,癡珠心上總把《金絡索》兩支填詞反復吟詠。不想秋痕,另有無數的話, 要向癡珠講。卻燈下躊躇,枕邊吐茹,總不好自己直說出來。忽然問著癡珠道:「妓女 不受人污辱,算得是節?不算是節?」癡珠道:「怎麼不算得是節?元末毛惜惜,明末 葛嫩、楚雲、瓊枝,那個敢說他不是節!」秋痕道:「你曉得我這個人怎樣結果?」癡 珠道:「我自己結果,也不知道,那裏曉得你。你今日不聽荷生說,那江南光景?給我 看來,普天下的人,也不知作何結果,何況我與你呢!」秋痕便默然不說。
癡珠枕上聽著階畔窗前蟲吟卿卿,反來覆去,一息難安,吟道:「人生半哀樂,天 地有順逆。」秋痕在枕邊,便將「哀」、「樂」、「順」、「逆」,字字要癡珠講出, 癡珠含笑不語。一會,做成《秋子夜》三章云:
寒蛩啼不住,鐵馬風力緊。 明月人羅幃,夢破鴛鴦冷。
捐棄素羅衣,製就合歡帳。
一串夜來香,為歡置枕上。
依似秋芙蓉,歡似秋來燕。
燕去隔年歸,零落芙蓉面。
秋痕聽了,歎口氣道:「芙蓉間斷,你卻不管!」癡珠笑道:「你叫我怎樣管呢?
」秋痕道:「你聽四更了,睡吧。」正是:
天涯芳草,目極傷心。 干卿底事?一往情深!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陌上相逢搴帷一笑 溪頭聯步邀月同歸
話說逆倭,騷擾各道。雖大河南北官軍,疊次報捷,而釜底游魂與江東員逆力為蛩 ,攻陷廣州。擄了疆臣,由海直竄津沽。謖如起先,以南邊軍功薦陞參將,後來帶兵赴 援并州,又晉一級,就留大營。元夕一戰,應陞總兵,此番朝議以謖如係將門子孫,生 長海堧,素悉賊情,故有寶山鎮之命。
臨行,向癡珠諄問方略,癡珠贈以「愛民」、「禮士」、「務實」、「攻虛」、「 練兵」、「惜餉』、「禁海」、「爭江」八策,約有萬言。大意是說:南北諸軍,連營 數百座,都靠不住。必須自己攜帶親兵,練作選鋒,纔可陷陣。其平定大局,則以內治 為先,內治則以掃除中外積弊為先。積弊掃除,然後上下能合為一心,彼此能聯為一氣 。庶幾旌旗變色,可復武漢以踞賊上流,可定九江以剪賊羽翼,可清淮海以斷賊腰隘。 三者得手,直攻賊巢,金陵唾手可復。
後來韓荷生平倭、平江東,謖如平淮北、平滇黔、平秦隴,以此戰功第一,並為名 將。
如今且說謖如臨行這日。夫人不曾出城,癡珠卻是前一夕先赴涂溝。涂溝紳士見說 秋華堂韋師爺來了,他是個武營領袖,便招就近團甲,迎入行館,擺起盛筵,轉累癡珠 ,無緣無故的酬應起來。
酒半,談著那年賊陷平陽,若何防堵;那年回部做反,若何戒嚴。便取出所儲火器 槍棒,召團丁中勇猛肥長,排立階下,指說這個善射,這個善拳,這個能飛韓刺入於陣 ,這個能躍丈牆獲賊於野,口若不盡其技,而階下眉目手足各躍躍欲動。癡珠不免謬讚 一番,真是苦惱。
次日又累贅了半日,謖如方到。俟得謖如見過各官各紳,已是入夜,纔得暢談。黎 明,癡珠怕與大家酬酢,便是灑淚分手,蒼茫歸路。
想著羈旅長年,蕭條獨客。桑榆未晚,蒲柳先零。不齒之精神,瞀亂頗同宋玉;無 聊之言語,蹇吃更甚揚雄。桂欲消亡,桐真半死。值此離別之時,一鞭殘照、幾陣歸鴉 ,更覺面熱心寒,魂銷骨化。坐在車上恍恍惚惚,到了一處,卻擠了車,方知已是進城 。剛騰開了,劈面又有一車,垂著簾子,轔轔而來。
祇見車裏的人,陡然把簾子一掀,露出一個花容來,喜動顏開,笑了一笑道:「久 不見了!」癡珠瞥目,略一遲疑,憶是曼雲,便也輾然道:「你去那裏呢?」曼雲尚未 回言,兩下早已風馳電掣的離遠了。癡珠這會,纔把已前的心事,略行按下。想起荷生 、秋痕數日不見,便吩咐李三:「到菜市街去!」
剛到愉園巷口,恰好荷生的車停在一邊,就也下車,步行進去。見過荷生、采秋, 知兩人病已漸愈,因說些謖如交情及自己傷感的話。
荷生、采秋都安慰一番。此時丫鬟已掌上燈,荷生道:「你的車叫他回去,在此吃 過飯,我送你秋心院去吧。」癡珠正待答應,忽報:「歐老爺來了!」荷生大喜。四人 相見,各述了這幾天情事。
荷生就向劍秋道:「你這幾天訪彩波幾次哩?」劍秋道:「我方纔去看他,他給余 觀察傳去陪酒了。我因此步行來找你。」癡珠道:「我剛進城逢見彩波,原來黻如今天 請客。」當下四人對著樓頭新月,淺斟低酌。
大家俱說起謖如。荷生因談著江南,須若何用兵,若何籌餉,所見與癡珠都合。癡 珠也自歡喜,說道:「此十餘年用兵,一誤於士不用命,再誤於此疆彼界,三誤於頓兵 堅城。大抵太平日久,老成宿將悉就凋零,大官既狃恬嬉,後進方循資格。天道十年一 小變,你看這一二年後,必有個人出來振刷一番,支撐半壁,所謂數過時可。」正欲說 下,劍秋突然說道:「安知非僕?」荷生、采秋不覺大笑起來。
癡珠正色道:「座中總有其人,卻看福命如何哩!」采秋就也正色道:「這是閱歷 有得之言。」劍秋道:「蕤賓之鐵躍於海內,黃鐘之鐸動於地中,有則髡必識之。」荷 生道:「這也難言!」癡珠便接道:「天之生才,何代無有?何地無有?祇士大夫生逢 其時,有恰好不恰好哩。恰好的,便為郭、李,為韓、范;不恰好的,便橡栗拾於白頭 ,桄榔倚於儋耳,這又有甚麼憑據呢!」
說得劍秋俯首無詞了。荷生道:「古今無不平之賊,在先求平賊之人。蕭何薦韓信 ,便拜大將,一軍皆驚。光武幘坐迎見馬援,恢廓大度,坦然不疑。你要拘牽資格,修 飾邊幅,這還得非常的才麼?」癡珠柑掌笑道:「使君故自不凡!」於是暢飲起來。
直至十下鐘,曼雲回家,打發保兒來探劍秋。荷生、癡珠十分高興,要跟著劍秋同 去曼雲家來。此時曼雲已卸了妝,趕著接人。因講起黻如這席是為癡珠、秋痕而設。緣 癡珠涂溝去了,秋痕不來,今日祇有子秀、子善、掌珠、瑤華和曼雲五人,於是說些閑 話。
曼雲無意中,卻又敘起秋痕出身。原來秋痕,係豫省滑縣櫻桃村人,三歲喪父,家 中一貧如洗。生母焦氏改嫁,靠著祖母侯氏長成。後值荒年,侯氏餓死,堂叔阿虎領著 逃荒,到了直隸界上,鬻在章家為婢。章家用一媼,即秋痕現在的媽牛氏。
彼時秋痕年纔九歲,怯弱不能任粗重。又性情冷淡,不得主人歡心,坐此日受鞭樸 。牛氏本非好女人,孀居後素有外交。恰好有個李裁縫,就在章家斜對門開一小舖。牛 氏也為他主人待他無恩,便乘機和李裁縫商量,引誘秋痕逃走。
李裁縫原是娼家走狗出身,也會唱些昆腔。奈年老了,將平日私積娶妻馬氏,是個 門戶中人,生下一子,就是小伙狗頭,纔有數歲,馬氏就死。狗頭自少凶悍,無惡不作 ,卻怕牛氏。如今拐下秋痕,認作女兒,和牛氏做了夫婦,跑至并州,想要充個裁縫度 日。奈耳聾眼花,想做生理,又沒本錢,便逼秋痕學些昆曲,把狗頭做個班長。
看官!你想秋痕情願不情願?大凡一個人,總是一死為難。當秋痕受餓時,能夠同 侯氏一死,豈不是一了百了?再不然,作了章家奴婢,拚個打死,就也乾淨。無奈幼年 受人誆騙,這也是他命中該落此劫,又前世與李家父子和那牛氏有許多冤債。故此餓不 能死,打不能死,該一一償了清楚,然後與癡珠證果情場,所以百折千回,不能解脫。
秋痕先和曼雲極說得來,背地把這出身來歷哀訴曼雲。曼雲這會通告訴癡珠、荷生 。癡珠聽著,與秋痕所說大同小異,就也罷了。其實秋痕就裏,還有一件大苦惱,旁人 不知道,就秋痕自己也不能出口,癡珠從何曉得?祇見狗頭便不喜歡,說他會做強盜。
當下夜深,荷生自回愉園。癡珠便來秋心院,闔家通睡,半晌叫開大門。狗頭披著 衣服出來,說道:「老爺怎的幾天不來呢?」癡珠道:「我跑了涂溝一遭,來往三日。 」 就在南廡欄杆邊等了一會,覺得風吹梧葉,籟籟有聲。久之,□兒狺狺,跛腳開了 月亮門。裏頭窗昏竹響,簾動燕醒。祇見秋痕早拿個蠟臺,站在東屋門邊,笑盈盈的道 :「差不多三下鐘了,從那裏來的?」癡珠也含笑搶上數步,攜著秋痕的手,一面進去 ,一面告訴他,這幾天的事。
秋痕道:「你就也不給我信兒!」癡珠說話時候,秋痕已將西洋燉,交跛腳去燉開 水。這會開了,秋痕便釅釅的,泡上一碗蓮心茶來。又替癡珠卸了長衣服,見身上還穿 著茶色湖縐薄綿襖,說道:「不涼麼?出城也該換一件厚些的。」癡珠笑道:「是你替 我穿上,我就捨不得卸下。」秋痕笑了一笑,便掛起帳來。
癡珠瞧著錦被撒在一邊,便拍著秋痕的肩,含笑道:
「春窗一覺風流夢,卻是同衾不得知。」
秋痕沉著臉道:「你怎說?難道我心上,也有個施利仁麼?你就看我同碧桃一般! 」言下已弔些淚來,忙得癡珠再三陪笑,秋痕含淚也吟道:
「何當巧吹君懷度,襟灰為土填清露!」
癡珠泫然道:「你的心我通知道,我的心你也該知道纔好呢。」秋痕道:「我可也 不是這般說!」癡珠喝了茶,秋痕伺候他睡下。這一夜綢繆,就說不盡了。但見:
腰知學舞,眉正鬥強。沉沉之帳影四垂,光含窈窕;峭峭之鬢雲不動,色益妖韶。 銅鏡欲昏,窗紗上白。檀槽一抹,記尋春色於廣陵;睡臉乍新,知污粉痕於定子。亭亭 玉樹,未憐亡國之人;耿耿秋河,直墮雙星之影。
這且按下。
再說花選十妓,自秋痕外還有九人。銷恨花潘碧桃,後來自有表見。其餘佔鳳池薛 寶書,這個池卻為士規佔去。玲瓏雪冷掌珠,這個珠卻為夏旒抓住。婪尾春王福奴,春 歸於苟子慎。紫風流楚玉壽,風流在卜長俊、胡耇兩人,後來亦自有結果。錦繃兒傅秋 香,葳蕤自守,幾回將為馬鳴盛、錢同秀攥取,幸他媽高抬身價,同秀、鳴盛就也不敢 下手。曼雲和丹翬,都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見荷生、癡珠不忍以教坊相待,便十分感激 。又見荷生、采秋,癡珠、秋痕如許情分,便也有個擇本而棲的意思。丹翬、小岑本係 舊交,曼雲就與劍秋訂了新好,全把當妓女的習氣一起掃除。以此劍秋直將張家作個外 室,這也罷了。那燕支頰薛瑤華,齒稚情豪,兩足又是個膚圓六寸,近與洪紫滄款洽, 得了他拳訣劍術真傳,就愛束髮作辮,著一雙小蠻靴,竟像紅線後身、隱娘高弟。《花 月痕》中有此一人,頓覺韓掾之香、韋郎之抉,猶不免癡兒女常態。
光陰荏苒,早是八月十三了。此時荷生、采秋病皆全愈。李夫人亦已移徙縣前街新 屋。縣前街咫尺柳溪。原來謖如三世單傳,祇有族弟,謖如又帶去了。夫人跟前兩男一 女。長男七歲,乳名阿寶;次喚阿珍,女喚靚兒,都在五歲以下。夫人又身懷六甲,以 此必須居近秋華堂,以便癡珠照管。
一日傍晚,小岑、劍秋向愉園訪荷生不遇,說是纔回營去。兩人乘著明月初上,步 到大營。恰好荷生公事已了,便喚青萍烹上幾碗好茶,三個人就在平臺,散坐賞月。小 岑、劍秋議於十五日,公請癡珠過節,荷生道:「我和采秋如天之福,病得起床,又是 佳節,這東道讓我兩人做吧。祇是癡珠十來天通沒見著,今晚月色如晝,柳溪風景必佳 ,我們三個,何不就訪癡珠?」劍秋道:「我怕是秋心院去了。」荷生道:「且走一遭 。」
於是三人步出夾道,從大街西轉,便望見汾堤上彤雲閣上層。荷生因說道:「我十 五的局,就在彤雲閣吧。你們替我約著紫滄,說是巳正集,亥正散。各人身邊帶一個人 ,做個團圞會,你兩位說好不好?」小岑道:「好得很。」劍秋道:「如今真個有酒必 雙杯,無花不並蒂了。」
三人踏著柳蔭月色,灣灣曲曲。也有說的,也有笑的,早到了秋華堂。見大門雙閉 ,槐影篩風,桂香濕露。劍秋道:「何如?我料定秋心院去了。」荷生道:「我們步月 從汾神廟進去,瞧一瞧吧。」
剛進殿門,遠遠見一毘盧拿個蠅拂,在殿下仰頭高吟道:
「月到中秋分外明。」
劍秋就接著道:
「未到中秋先賞月。」
倒把那毘盧嚇了一跳,寂然無聲,搶前數步。見是小岑、劍秋帶一個雍容華貴的少 年,便合十相見,說道:「三位老爺很有清趣,遠遠的跑來賞月,老衲瀹茗相陪吧。」 就延入方丈。
荷生道:「韋癡珠不在家麼?」心印道:「老衲纔到西院,談了一會。」荷生道: 「他在家,瞧他去吧。」心印笑道:「這位就是大營韓師爺嗎?真個天上星辰,人間鸞 鳳!」荷生道:「豈敢!我也久仰上人是個詩僧。」心印道:「少年結習,到老未能忓 除,改日求教吧。」
小岑道:「他的詩稿很有可觀。」劍秋道:「他足跡半天下,名公巨卿見了無數, 詩稿卻祇存癡珠一首序,你就可想他不是周方和尚。」荷生道:「我在都中,讀過上人 《西湖吟》一集。閩人嚴滄浪以禪明詩,上人的詩是以詩明禪。詩教清品,亦佛教上乘 ,賈閬仙怕不能專美於前了。」心印道:「韓老爺謬賞不當。」
四人緩緩行入西院,癡珠已自迎出。便入裏間坐了,說些時事。荷生吟杜詩道:「 胡星一彗孛,黔首遂拘攣。」劍秋也吟道:「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接 著吟道:「宮中聖人奏雲門,天下朋友皆膠漆。百餘年間未災變,叔孫禮樂蕭何律。豈 聞一絹直萬錢,有田種穀今流血!洛陽宮殿燒焚盡,宗廟新除狐兔穴。傷心不忍問耆舊 ,復恐初從亂離說。」小岑也吟道:「義士皆痛憤,紀綱亂相逾。一國實三公,萬人欲 為魚。唱和作威福,孰肯辨無辜?眼前列扭械,背後吹笙竽。談笑行殺戮,濺血滿長衢 。到今用鉞地,風雨聞號呼。鬼妾與鬼馬,色悲克爾娛。國家法令在,此又足驚吁!」
癡珠接著笑道:「你們這般高興,我卻有幾首《雜感》,給你們瞧,祇不要罵我饒 舌。」一面說,一面向臥室取出一紙長箋。大家同看,荷生吟道:
呂母起兵緣怨宰,誰令貳側反朱鳶?
芐於一曲中興略,願上琴堂與改弦。
荷生道:「指事懷忠,抵得一篇《春陵行》,卻含蓄不盡。」便高吟起來。第二首
是:
東南曩日事倉皇,無個男兒死戰場。 博得玉釵妝半面,多情還算有徐娘。
小岑道:「痛絕!」荷生復吟道:
絕世聰明豈復癡,美人故態總遲遲。 可憐巢覆無完卵;肯死東昏祇玉兒!
劍秋道:「此兩首不堪令若輩見之。」荷生道:「若輩那裏還有恥心?」復吟道:
追原禍始阿芙蓉。膏盡金錢血盡鋒。 人力已空兵力怯,海鱗起滅變成龍。
心印道:「追原禍始……」便也高吟起來。第五首是:
弄權宰相不知名,前後枯棋斗一枰。 兒戲幾能留半著,局翻結贊可憐生!
荷生道:「實在誤事!」復吟道:
人臘淒然渡海歸,節旄嚙盡想依稀。 化灰□趁南風便,此意還慚晉太妃。
心印道:「說得委婉。」復吟道:
柳絮才高林下風,青綾障設蟻圍空。 蛾眉苦不生謠諑,反舌無聲指顧中。
舊坊業已壞從前,遙億元臣奉使年。 一字虛名爭不得,橫流愈遏愈滔天。
劍秋道:「俯仰低回,風流自賞。」荷生、心印復吟道:
瑤光奪婿洗澆風,轉眼祆祠遍域中。 釣闥公然開廣廈,神洲湧起火蓮紅。
小岑笑道:「關上封刀,金丹隕命,自古有這笑柄。」荷生、心印復吟道:
仙滿蓬山總步虛,風流接踵玉臺徐。 銷磨一代英雄盡,官樣文章殿體書!
劍秋笑道:「罵起我輩來了。」小岑道:「原也該罵。」荷生、心印也是一笑,復
吟道:
高捲珠簾坐捋鬚,榻前過膝腹垂垂; 有何博得三郎愛,偏把金錢洗祿兒?
劍秋道:「媚人不必狐狸,真令人恨殺!」荷生、心印復吟道:
絺希帷環佩拜繆然,過市招搖劇可憐。 果有徽音光翟茀,自然如帝又如天
小岑道:「不成誅執法,焉得變危機?我倘能得御史,第一折便不饒此輩。」荷生
道:「程不識不值一錢。」復吟道:
暖玉撥弦彈火鳳,流珠交肩拂天鵝。 誰於燠館涼臺地,為唱人間勞者歌?
心印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此卻說得冷冷的,意在言外。」復吟道:
過江名士多於鯽,卻有王敦是可兒。 此客必然能作賊,石家粗婢相非皮。
荷生道:「嬉笑怒罵,盡成文章。」再看長箋,祇二首了,是:
山雞舞鏡清光激,孔雀屏開炫服招。 可惜樊南未知意,紫蠵輕贈董嬌嬈。
心印歎道:「實在誤了癡珠幾許事業!」小岑笑道:「如今秋痕不是董嬌嬈了?」
癡珠一笑。荷生、心印復吟道:
待嫁鍾離百不售,年年春夢幻西樓。 夢中忽作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
荷生吟完,歎一口氣,說道:「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心印道:「這十六首 借美人以紀時事,又為詩家別開門徑。」小岑道:「楚雨含情俱有託。癡珠的詩,逼真 義山學杜。」劍秋笑道:「我祇當做帷房暱蝶之詞、才人浪子之詩看吧。」
四人狂吟高論,槐蔭中月早西斜,心印先去了。大家便攜著癡珠,沿著汾堤走來。 一路水月澄清,天高氣爽,流連緩步,竟爾不記夜深。
正到大街,忽聞雞唱,都覺愕然。荷生轉笑道:「好了!我如今怕要在街上,步一 夜的月。你道這個時候,裏頭還留著門等我麼?」劍秋道:「我訪曼雲,也怕叫不開門 ,倒是愉園借一宿吧。」小岑道:「我和癡珠秋心院去吧。」正是:
王衍尚清談,自然誤天下。 折屐謝東山,矯情亦大雅。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宴仲秋觴開彤雲閣 銷良夜笛弄芙蓉洲
話說十五日黎明。彤雲閣中早有青萍領著多人,搬了無數鋪墊器皿,以及燈幔和那 小圓桌、小坐墩,鋪設得十分停當。
巳初一刻,荷生和采秋來了,又親自點綴一番,比三月三那一日更雅麗得許多。采 秋又吩咐跟班,傳諭看守芙蓉洲的人,備下兩支畫船。分派甫畢,小岑、劍秋、紫滄陸 續到了。一會,瑤華也來。
此時已有午初,癡珠、秋痕卻不見動靜,叫人向對面秋華堂探問,說「韋老爺天亮 就便衣坐車,帶著禿頭走了。」一會,丹翬、曼雲先後都到。
差不多午正,荷生著急,又叫人打聽。一會,穆升親自過來回道:「爺早起吩咐套 車時,小的也曾回過:『老爺今日請酒,爺怎的出門?』爺笑著說道:『我難道一去不 回來麼?』」荷生詫異,大家都說道:「叫人菜市街走一遭罷。」荷生打發穆升和李安 去。又等了好一會,荷生吩咐開飯,八個人即在彤雲閣下層吃著。
忽見董慎笑嬉嬉的跑上來,回道:「韋老爺、劉姑娘通來了,小的在河堤上望見。 」大家便出席往外探看,祇見禿頭汗淋淋的跟著秋痕進門。秋痕一身淡妝,上穿淺月紡 綢夾襖,下繫白綾百摺宮裙。直似一樹梨花,遠遠扶掖而至。癡珠隨後進來,望著大家 都站在正面湘簾邊,便含笑說道:「我肚餓極了!」荷生笑道:「你半天跑到那裏?」
當下秋痕已上臺階,扶曼雲的手,說道:「他今日同我出城,來回趕有四十里路。 」大家問:「是何事?」癡珠、秋痕總不肯說。見杯盤羅列,祇道上席了,便道:「我 須吃些點心,再喝酒。」采秋道:「賞仲秋本晚夕的事,給我看,還是端上飯,四下鐘 後到閣上慢慢喝酒。」秋痕說道:「採姊姊說得是。那一天謖如的局,兩頓接連,叫人 怪膩膩的不爽快。」荷生見說得有理,便催家人上菜端飯。大家用些,各自散開,坐的 坐,躺的躺,閑步的閑步。
是日,晴光和藹,風不颺塵。癡珠瞧著一群粉黛,個個打扮得嬌嬈姽嫿。就中采秋 珠絡垂肩,雲裳拖地,更覺得婉嫻端重,華貴無雙。帶一個小丫鬟,名喚香雪,垂髫刷 翠,秋水盈盈,伶俏也不在紅豆之下。便癡癡的躺在左邊小炕上呆想。
秋痕卻攜著瑤華,站在院子裏。望著閣上,見正面檐前掛十二盞寶蓋珠絡的琉璃燈 ,兩廊及閣下正面掛的是斗方玻璃燈,通是素的。便說道:「今晚卻不要有燈纔好呢。 」瑤華道:「點這樣素淨的燈,就也不礙月色。」丹翬、曼雲、劍秋、紫滄卻從西廊小 門,渡過芙蓉洲畔閑逛,見洲內蓮葉半凋,尚有幾朵紅蓮,亭亭獨艷,其餘草花滿地, 五色紛披。
此時癡珠躺在炕上。采秋到閣後小屋更衣,從紗窗中瞧見後面小池,喂有數十個大 金魚。唼喋浮萍,升沉游泳。便招荷生、小岑由東廊繞到池邊,坐在石欄上,悄悄的瞧 。
忽聽得癡珠吟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 遲暮」采秋便笑道:「癡珠又牢騷起來!」癡珠不答,秋痕便掀簾子和瑤華進得屋裏。 癡珠高誦趙邠卿《遺令》道:「大丈夫生世,遁無箕山之操,仕無伊呂之勛,天不我與 ,有志無時,命也奈何!」荷生笑道:「何物狂奴,故態復作?」采秋輕聲道:「他今 日出城,到底去甚麼地方?」
正往下說,忽然丹翬、曼雲一路笑聲吱吱,跑入屋裏,鬢亂釵斜,裙歪衣污,向椅 上坐下,喘作一團。大家忙問緣故,兩個一邊笑,一邊喘。半晌,丹翬纔說道:「你們 看!」又笑不可仰。隨後曼雲忍著笑道:「劍秋耍刀。」又嗤嗤的笑。瑤華聽見耍刀, 就先跑去看。
荷生大家都跟出來。祇見紫滄拿把六尺長關刀,在院子裏如旋風般舞。劍秋仗著雙 劍,正從西廊小門轉出來,紫滄就讓過一邊。劍秋站在一邊。也將雙劍舞起,兩邊舞得 如飛花滾雪一般,臺階上大家俱看得出神。臨尾祇見寒光一晃,劍秋收住雙劍,紫滄也 將刀立住。望著大家笑道:「這臺武戲好看不好看?」癡珠向荷生道:「你是懂得。」 荷生笑道:「舞的名兒我也懂得,祇是沒有氣力。」紫滄早放下刀上來了,便說道:「 采秋的劍舞得極好,你們是沒有見過呢。」小岑道:「你不曉得,他還射得好箭哩。」 瑤華便道:「採姊姊,我同你舞一回吧。」
此時劍秋倚著劍,也站在臺階上。采秋道:「是那裏來的這把劍?劍靶烏膩膩的腌 臢,叫人怎拿得上手?」癡珠向劍秋道:「你是那裏取來的?」劍秋道:「我到芙蓉洲 閑逛,不想洲邊有一人家,我認得是左營兵丁。他手上適拿把雌雄劍,我借來,渡過河 ,想嚇麼鳳、彩波一嚇,不想他兩人,迎風都跌了一身的泥。」說得大家通笑。
荷生向紫滄道:「你這刀又是那裏來的?」紫滄道:「我是向汾神廟神將借來。」 說得大家又笑。瑤華便叫人回去取劍。荷生也逼著采秋,叫人取弓箭,就向瑤華道:「 晚上月下舞他一回,纔有趣呢。」采秋道:「這樣,何不就到閣上去坐?」荷生道:「 好!」便喚跟人問道:「閣上都停妥沒有?」跟人回說:「早已停妥。」
荷生當下便領大家,由東廊走入小門。門內虯松修竹,繞座假山,黃石疊成,高有 丈餘。蒼藤碧蘿、斑駁網罾。石磴數十級,曲曲折折到個平臺。由平臺西轉,一個朝南 座落,便是彤雲閣上層。四圍甬道,繞以石欄。閣係五間,通作一間,落地花門,南北 各二十四扇,東西各十二扇。正面上首擺一大炕,炕下放一圓桌,焚一爐百和香,蘭麝 氤氳,香雲繚繞。頂隔中間,懸個五色綵紬百褶香雲蓋,掛一盞頂大光素玻璃燈。東西 掛八盞瓜瓣式桔紅玻璃燈,也是頂大的。兩邊一邊四個座,俱是海棠式的坐墩,兩個坐 墩夾個圓茶几。下首中間擺兩個坐,卻是梅花式的坐墩,也夾個圓茶几。茶几上各安個 圓合,大小同茶几一般。
癡珠大家,見這般陳設,著實喜歡。荷生道:「我今日是個團圞大會,每位茶几上 俱派定坐次。」大家瞧那個茶几上,放一紅箋,是荷生、采秋四個字。接著瞧去,東上 首癡珠、秋痕,次是小岑、麼風。西上首是紫滄、琴仙,次是劍秋、彩波。癡珠笑道: 「荷生竟鬧出,叫相公坐位來,我們就入坐吧。」大家也祇得照箋上寫的坐定。
采秋吩咐跟人:「取酒來。」家人答應,走到各人跟前,把盒蓋揭起,便是一個鑲 成攢盒,共有十二碟果菜,兩付銀杯象箸,都鑲在裏面,十分精巧。每几下層,各送一 個鴛鴦壺,遂淺斟低酌起來。癡珠道:「天色這般早,我們還行個令想想。」荷生道: 「回回行令,也覺沒趣,今日還是清談吧。」
采秋因向癡珠說道:「你和荷生通是薦過鴻博,我且問你,酒令是何人創的?」癡 珠笑道:「這一問倒有趣,我記得是漢賈逵。」荷生道:「我記得他本傳,就有這一條 。」癡珠道:「不錯,我卻要請教你們,為何喚做酒糾?」采秋道:「唐時進士曲江初 宴,召妓女錄觥罰的事,因此喚做酒糾,是不是呢?」劍秋笑道:「怪道采秋慣行酒令 。」荷生道:「唐尚書郎入直,侍史一人,女史二人,皆選端正妖麗,執香爐香囊,護 侍衣服。唐詩『春風侍女護朝衣』,又『侍女新添五夜香』,就是這侍史。如今,所以 喚他們作女史。」秋痕道:「杜詩『畫省香爐圍伏枕』的註,不就引這一條麼?」
小岑喝了一鍾酒,笑道:「都有這般快活,我祇願做個省郎,也不願學劍秋,陞侍 講了。」曼雲道:「你們怎麼喚做老爺呢?」癡珠道:「元朝起的,唐宋以前沒有此稱 呼。」荷生道:「《元史.董摶霄傳》:『毛貴問摶霄曰:你為誰?曰:我董老爺也。 』你指此條麼?」癡珠點頭。紫滄道:「金人稱岳武穆為『岳爺爺』,『老爺』二字, 大約是金元人尊稱之詞,如今卻不值錢了。」
采秋笑道:「癡珠,我們自頭至腳,你能原原本本,說個清楚不能?」癡珠道:「 我講一件,你們通喝一杯酒,我說錯了,我喝五杯。」瑤華道:「使得,我就喝。」於 是采秋、秋痕五人通喝了。
癡珠道:「我如今從你們的髻講起。髻始於燧人氏,彼時無物繫縛,至女媧氏以羊 毛為繩子,向後繫之,以荊枝及竹為笄,貫其髻髮。《古今註》:『周文王制平頭髻, 昭王制雙裙髻。』又《妝臺記》:『文王於髻上加翠翹,傅之鉛粉,其合高,名曰風髻 。』」
采秋接著說道:「這樣看來,文王自是千古第一風流的人。所以《關睢》為全詩之 始。」癡珠道:「你不要橫加議論,等我講清這個髻,給你聽吧。高髻始於文王,後來 孫壽的墮馬會,趙飛燕的新髻,甄后的靈蛇髻,魏宮人的警鶴髻,愈出愈奇,講不盡了 。這是真髻,還有假髻。《周禮.追師》副編註:『列髮為之,其遺像若今假紒。』《 三輔》謂之『假髻』。《東觀漢記》:『章帝詔東平王蒼,以光烈皇后假髻、帛巾各一 篋遺之。』後來便有『飛西譬』、『拋家髻』種種名號,也講不盡。采秋,我講這個髻 ,清楚不清楚?至如梳,始自赫胥氏;蓖,始自神農;刷,始自殷,我也不細講了。」
荷生道:「癡珠今日,開了書廚。」劍秋道:「這不是八月十五,直是三月三鬥寶 了。」采秋道:「你們不要阻他高興,聽他講下去,替我們編個《妝臺誌》不好麼?」 癡珠道:「你們每人喝兩杯酒,我再講吧。」采秋道:「那要講兩件。」癡珠道:「自 然。」采秋諸人便各喝兩杯。
癡珠道:「一件畫眉。《詩》『子之清揚。』清,指目;揚,指眉。又「螓首蛾眉 。』言美人的眉,此為最古,卻是天然修眉,不是畫的。其次屈原《大招》『蛾眉曼只 』,宋玉《招魂賦》『蛾眉曼睩』。曼,訓澤,或者是畫。後來文君遠山、絳仙秀色、 京兆眉嫵、瑩姊眉癖,全然是畫出來。唐明皇十眉圖,橫雲、斜月,皆其名。五代宮中 畫眉,一曰開元御愛;二曰小山;三曰五岳;四曰三峰;五曰垂珠;六曰月棱;七曰粉 梢;八曰涵煙;九曰拂雲;十曰倒暈。講這畫眉,清楚不清楚?一件穿耳。《山海經》 『青宜之山宜女,其神小腰白齒,穿耳以□』,此穿耳之始。《物原》『耳環始於殷。 』《三國誌》『諸葛恪曰:穿耳貫珠,蓋古尚也。』杜詩『玉環穿耳誰家女?』是穿耳 直從三代至今,此風不改。我想好端端的耳,卻穿以環悅人之目,這是何說?」
瑤華笑道:「這就是纏足作俑了。」癡珠道:「我如今就講纏足。」劍秋道:「怎 的這般快?美人手、美人乳通不考訂麼?」采秋道:「癡珠,你不要聽他胡鬧,你且講 纏足。」癡珠道:「我是不喜歡婦人纏足呢。祇我的人,偏偏都裹著三寸金蓮,我也不 能不隨緣了。劍秋,你且講纏足是始於何時?」小岑道:「吳均詩『羅窄裹春雲』,杜 牧詩『鈿尺裁量減四分,纖纖玉筍裹輕雲』,似纏足始於唐人。」劍秋道:「六朝樂府 有《雙行纏》詞云:『新羅繡行纏,足趺如春妍;他人不言好,獨我知可憐。』似六朝 已有纏足。」
癡珠道:「《史記》:『臨淄女子,彈弦纏屣。』又云:『搖修袖,躡利履。』利 者,言其小而尖銳也。《襄陽耆舊傳》:『盜發楚王塚,得官人玉履』漢班婕妤賦『思 君弓履綦。』《雜事秘辛》:『吳姁足長八寸,脛跗丰妍,底平指斂,約縑逼蝀,妝束 微如宮中。』此皆裹足之證。齊東昏為潘妃鑿金,為蓮花貼地,令妃行其上,曰:『此 步步生蓮花。』《瑯環記》:『馬嵬娼女王飛,得太真雀頭屐一雙,長僅一寸。』是唐 時已尚纖小。《道山新聞》:『李後主宮嬪窅娘,纖麗善舞。後主令以帛繞腳,纖小屈 上作新月狀。』唐鎬詩:『蓮中花更好,雲裏月長新。』就是為窅娘作的。以意斷之, 上古美人如青琴、宓妃、嫦娥、湘君、湘夫人,必是雙雙白足。自周以後,美人南威、 西子,已自裹足。但古風淳樸,必不是如今雙弓。漢唐以後,人心愈巧,始矯揉造作。 為此窄窄金蓮,不盈一握,其實美人好處全不在此。」說得大家通笑了。
荷生道:「果是雙雙白足,自然也好,最難看是蓮船半尺,假作蓮瓣雙鉤。」荷生 說這話時,瞧著秋痕低頭,手弄裙帶,就不往下說了。
癡珠會意,急說道:「我如今再講兩件。一則首飾:《山海經》:『王母梯幾而戴 勝。』勝,婦人首飾,此首飾之始。《始儀實錄》:『燧人作笄,堯以銅為之,舜雜以 象牙、玳瑁,文王又加翠翹、步搖。』《物原》:『五采通草花,呂后製。彩花,晉郭 隗製。』《玉篇》:『圔彩,婦人頭花,髻飾。』是皆首飾。至釵始自夏,手鈿、指環 始自殷,你們那些穿戴的金玉珠寶,日新月異,考不勝考了。一則妝飾:《神農本草》 :『粉錫,一名鮮錫。』《墨子》:『禹造粉。』《博物誌》:『紂燒鉛錫作粉。』《 中華古今註》:『秦穆公女弄玉,有容德,感仙人蕭史,為燒水銀作粉與塗,名飛雪丹 。』此言粉之最古者,後來百英粉、丁香粉、木瓜粉、梨花粉、龍消粉,這也考不勝考 。《古今註》:『燕支草似蒯花,出西域,土人以染,名為燕支,中國人謂之紅藍粉。 』班固曰:『匈奴名妻曰閼支,言可愛如燕支。』《古今註》:『胭脂蓋起自紂。』此 言脂之最古者。脂有面脂,有口脂,見唐《百官誌》中。《韓子》:「毛嬙、西施之美 麗,面用脂澤粉黛,則倍其初。』《廣誌》謂『面脂自魏興以來始有者』非。蔡邕《女 誡》:『如脂則思其心之鮮,傅粉則思其心之和。』《妝臺記》:『美人妝面,既傅粉 ,復以胭脂調勻掌中,施之兩頰,濃者為酒暈妝,淡者為桃花妝。』梁簡文詩:『分妝 開淺靨,繞臉傅斜紅。』面脂不是古妝麼?口脂,唐人謂之點脣,有胭脂暈諸品:一曰 石榴嬌,二曰大紅春、三曰小紅春、四曰嫩吳香、五曰半邊嬌、六曰萬金紅、七曰聖檀 心八曰露珠兒、九曰內家圓、十曰天宮巧、十一曰洛兒殷、十二曰淡紅心、十三曰猩猩 暈、十四曰小朱龍、十五曰格雙唐、十六曰媚花奴。這與『十眉』不皆是香閨韻事麼? 你們該喝酒了。」荷生笑道:「癡珠今日,肚子裏新開一間脂粉舖,我們賀他一杯吧。 」
於是通喝一杯。端上菜,大家用些。青萍回道:「愉園弓箭送來,天快黑了,還射 不射哩?」荷生向采秋道:「去射吧。」瑤華欣然出位,拉紫滄道:「射一回箭去。」 采秋道:「我久不射,手不柔了。琴妹妹去射,我瞧著。」便攜瑤華的手走,大家都跟 下閣。紫滄道:「到汾堤空地上射去。」荷生道:「好。」於是都向西廊走來。
瑤華瞧個空,早就下層閣裏,換上一雙小蠻靴。將頭上釵、手上釧、身上大衣一起 卸下,祇穿件箭袖大鑲大滾的桃紅線縐短棉襖,將一條白綾百蝶宮裙繫在小襖上。裙幅 都插在腰裏,露出鑲花邊的青縐夾褲腳,大紅的一簇褲帶絛,攜上弓箭。
大家正說:「琴仙怎的不見?」瑤華卻悄悄站在紫滄身後,將手向紫滄肩上一拍, 說道:「我來也!」紫滄和大家都覺得一跳。采秋笑道:「琴妹妹結束得好。」跟人早 掛上一個二尺圓的五色箭鵠。瑤華步到上面站定,先將弓試了一試,道:「這弓是幾個 力?」采秋道:「這平常射的,不過三個力。」瑤華便取過骲頭箭,搭上了弓,調正了 柳腰,拳回至手。祇聽得嗚的一聲響,早著在第三層青圜上。大家喝聲採。第二箭又著 在第一個紅圜,大家連聲說「好!」第三箭又著了。
荷生笑吟吟的向采秋道:「我再不想琴仙有此好箭!」采秋道:「難為他是纔學的 ,便有如此手段。」紫滄自覺得意。
瑤華站著歇一歇,移步向采秋道:「採姊姊,我僭了,如今你射去。」采秋道:「 我把工夫丟開一年多,比不得你天天操練。我再射,斷不能像你這般準。」荷生道:「 準不準算甚麼,不過耍一耍,也覺得有趣。」小岑道:「就是不準,難道怕人笑話麼? 」
癡珠道:「我有個令,采秋你遵不遵?」采秋笑道:「你甚麼令?」癡珠道:「你 看天上飛的一陣陣歸鴉,我指一個,你射了吧。」采秋笑道:「鵠子我還怕不準,你卻 要另出題目。」荷生道:「這個耍不得,射得不好,卻把人射一箭,怎了?」紫滄道: 「你沒有瞧過他手段,替他擔心。」荷生道:「我不信,他就能箭無虛發。」癡珠笑道 :「你不信,我卻信得過。采秋,你射吧,我叫秋痕替你結束。」
采秋拗不過大家意思,於是將大衫卸下,付給香雪。秋痕便把他首飾除下,將簪拴 緊髻子。采秋祇將裙帶結好,也不摳上裙幅。瑤華遞過弓,采秋要過幾支狼牙箭,向癡 珠道:「你要我射那一陣那一個鴉,我卻不能。我準一箭一鴉,給你瞧吧。」癡珠道: 「就是這樣。」瑤華道:「可不是準呢,先前偏要說許多話,可見采姊姊是個老好巨猾 。」荷生道:「我總信不過,采秋,小心吧。」
采秋笑一笑,走上高坡站著。恰好有群鴉,啞啞的從西過來,采秋就站遠些,眾人 祇聽弓弦一響,卻驀然一個鴉墜地。青萍等正搶著去拾,又見兩個鴉帶箭墜地了。大家 目不及視,口不能言。癡珠鼓掌道:「荷生,何如?」荷生眉飛色舞,說道:「這個真 怪!」采秋早將弓付給香雪,披上大衫,移步向秋痕。戴上首飾,說道:「上燈了,喝 酒去吧。」
此時雲淨天空,冰輪擁出,微風引著南岸桂花的香,陣陣撲入鼻孔。
大家步入西廊,見閣上閣下的燈都已點上。就在臺階上三兩成群,嘖嘖稱讚採秋的 神箭,瑤華的工力。荷生吩咐跟人,將閣上三面花門一起洞開,把座位通擺在石欄杆甬 道。
然後大家步到東廊,上了石磴,在平臺上憑眺一回。癡珠、秋痕、荷生、紫滄、小 岑先行入席。癡珠高興之至,喝了一滿杯,吟道:「一年明月今宵多。」秋痕接道:「 不知明月為誰好?」癡珠一笑。
彼時劍秋、瑤華、丹翬、曼雲尚未歸座,正憑在石欄遙望。瑤華望著堤南秋華堂桂 樹,因接道:「鏡轉桂岩月。」劍秋望著芙蓉洲水亭,因接道:「江亭月白誦南華。」 曼雲望著閣東汾流,月色水光如一條玉帶,便也接道:「蟾蜍夜艷秋河月。」丹翬近望 閣門外一帶梧桐,遠望汾堤上萬株煙柳,便接道:「鹿門月照開煙樹。」荷生笑道:「 好得很!今夕此會,本為賞月,我也吟一句吧。『手掐花梢記月痕。』」采秋接道:「 錦筵紅燭月未午。」劍秋拍手讚道:「切情切景,大家各飲一大鍾吧。」於是劍秋等也 行入席,豪飲一回。上了幾件萊,用些點心,復各散開。
此時約有七下多鐘了,金風瑟瑟,玉露零零。幸各帶幾分酒意,尚不覺羅袂生寒。 大家攜著玉人,憑高凝望,真如到琉璃世界,飄飄若仙。相視而笑,轉忘言象。
倒是紫滄,憶起瑤華的劍來,說道:「你取了劍,何不向院子舞一回?」荷生道: 「好極!采秋和瑤華同舞吧。」紫滄道:「一人舞一回,兩人再同舞一回,纔有趣呢。 」癡珠道:「紫滄何不先舞一回,給他們看?」紫滄道:「我就先舞。」
於是紫滄卸下大衣,大踏步下去,舞了一回。劍秋看得高興,也舞起來。荷生見舞 得熱鬧,教青萍取過一個粉定窯的大鍾,和大家各喝一鍾。兩人舞罷上來,穿好衣服, 合席通敬一大鍾,兩人喝了。紫滄道:「瑤華舞吧。」瑤華大衣卸後,就不曾穿,便提 劍下去,進退抑揚,舞得月光閃爍,燈影迷離。大家同聲喝采。采秋喝了一杯酒,說道 :「我也舞去。」於是卸去首飾、外衣,露出大鑲大滾的蔥綠湖縐綿小襖,鑲花邊的大 紅縐夾褲。越顯得摶雪作膚,鏤月為骨。當下捲起箭袖,抽出一雙鴛鴦劍,向荷生笑一 笑,走下閣去了。
癡珠向荷生道:「我和你往臺階看去。」秋痕也跟著,到得臺階,祇見寒芒四射, 咄咄逼人。漸漸萬道金蛇縱橫馳騁,末後一團雪絮上下紛飛,全不見綠襖紅裳影兒。
先前瑤華倚著劍,站在一邊,還想和采秋同舞一回。看到這裏,就將劍收起,向荷 生道:「似此神技,紫滄要我和姊姊同舞,我怎敢呢?」荷生道:「你就舞得好。」瑤 華道:「我再努力學吧。」
正說著,瞥見有條白練臨風一閃,早是采秋站在跟前,笑道:「何如?」荷生攜著 采秋雙手,看他面色微紅,鬢髮一絲不亂,說道:「你從那裏學來?」瑤華道:「採姊 姊怕是前生學會呢!」癡珠道:「我們上去通喝幾鍾酒,也不負采秋這一回的舞劍。」 荷生道:「我和你喝十大杯吧。」一面說,一面招呼大家入席。飲了一會,端上菜點, 隨意吃些。采秋道:「如今我們夜泛一回,領略水中月色,就由南岸上車,好麼?」大 家都道:「好!」就教跟班們,吩咐車馬南岸伺候。
飯畢,眾人踏著月色上船,向芙蓉洲駛來。船中早備著香茗時果,大家隨意說說笑 笑。教水手轉由汾神廟後駛到水閣,由水閣駛到南岸。落葉打篷,寒花蕩夕,星河散采 ,珠翠生涼。
一會,各家車馬燈籠紛然並集。先是紫滄帶了瑤華上車,次是小岑、丹翬一車,劍 秋、曼雲一車,各自去了。荷生道:「癡珠今夜是回秋華堂,還到秋心院呢?」癡珠道 :「秋痕今日原是坐我的車,這時候他家的車還沒來,想是他家不要他了,我今就陪他 在船裏坐一夜吧。」采秋道:「天氣涼得很,豈宜如此?」荷生道:「你又信他!我們 走了,怕他不回去秋華堂做好夢麼?祇是秋痕同癡珠,今日出城這一遭,我卻要問一問 。」癡珠默然。
秋痕道:「我告訴你,今日出城,是為著我那殉難的姊姊忌辰。」荷生笑道:「甚 麼地方都可祭奠,特特跑上竹竿嶺,冤不冤呢?」采秋道:「我卻會得他的意思。」癡 珠道:「夜深了,你兩個要回去,該走了。」荷生道:「我倒忘了。」於是香雪扶著采 秋,秋痕送到船頭。癡珠送荷生上岸,看荷生、采秋上車去遠了,方纔轉身攜著秋痕進 艙,喚禿頭撤去餚核,拭淨几案,換一枝蠟燭。
秋痕吹起笛來,聲聲激烈。癡珠吩咐水手,將船蕩至水閣。自出船頭站立,見月點 波心,風來水面。覺得笛聲催起亂草蟲鳴,高槐鴉噪,從高爽泬寥中生出蕭瑟。秋痕也 覺裙帶驚風,釵環愁重,將笛停住。搭起跳板,兩人扶上,悵望一回。
秋痕想起五月初五的事來,不知不覺玉容寂寞,涕泗欄杆。癡珠起先愕然,後來自 己觸目傷懷,百端難受。將秋痕的手握在掌中,輕輕的搓了幾搓,說道:「風月自清夜 ,江山非故園!我們還下船坐吧。」秋痕點頭,便喚禿頭伺候。
兩人重行入艙,喝了幾口茶。癡珠見几上有筆硯,便將秋痕一幅手絹展開,寫道:
採春慣唱懊儂歌,碧海青天此恨多! 所不同心如此水,好拋星眼剪秋波。
溪上殘更露濕衣,月明一舸竟忘歸; 笛聲吹出凌波曲,驚起鴛鴦拍拍飛。
款書「八月之望,漏下四鼓,攜秋痕泛舟柳溪題贈。」
寫畢,兩人都覺黯然欲絕。還是秋痕輾然笑道:「這地方喚做芙蓉洲,我同你把芙 蓉成語同記一記,看得有幾多?」癡珠道:「詩詞歌賦上這兩字多得很,那裏說得完! 」秋痕道:「芙蓉城到底是天上是人間?」癡珠道:「石曼卿為芙蓉城主,此虛無縹緲 之說。成都府城多種木芙蓉,也喚作芙蓉城。你怎的問起?」秋痕不語。
此時月斜雞唱,癡珠也覺偎玉無溫。倚香不暖。便喚水手將船駛到秋華堂門口。禿 頭先行上去,招呼大家起來伺候。然後,癡珠慢慢的攜著秋痕,回來西院,到裏間和衣 睡倒。一覺未醒,天早明了。正是:
酒香花氣,弓影劍光。 春風蛺蝶,秋水鴛鴦。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秋華堂仙眷慶生辰 采石磯將軍施巧計
看官記著:昨天是茜雯死忌,今日卻是秋痕生辰。是日,李夫人約了晏、留兩太太
來逛秋華堂,以此秋痕昨夜不曾回家。
此時紅日三竿,綠陰滿院,秋痕妝掠已畢。外面報說:「李太太來了!」秋痕趕著
迎出月亮門。
祇見李夫人已下了轎,穆升和李家跟班、老嬤、丫鬟,都一字兒站著伺候。秋痕迎
至東廊下,李夫人拉著秋痕的手,端詳一會。
癡珠早從秋華堂臺階迎下來,李夫人便趕向前請了安。癡珠便讓李夫人上來。秋痕 磕下三個頭,李夫人拉他起來,回敬一福,笑向秋痕道:「姑娘好日子,我沒有預備。 」一面說,一面將頭上兩股珠釵自行拔下,走到秋痕跟前,與他戴上,口裏說道:「給 姑娘添個壽吧。」秋痕祇得說道:「太太費心。」就重磕一個頭,夫人攙起,也福了一 福。
入座,秋痕遞上茶,阿寶也來了。接著,留、晏兩太太都到,便開了面席。席散, 大家同來西院更衣,聽了秋痕一支《琵琶記》。三位太太都是善於語言的,就秋痕,今 日也覺興致勃勃。
一會,出來秋華堂坐席,李夫人首座,問起「鳳來儀」酒令,秋痕一一告訴,三位 太太都十分讚賞。李夫人道:「我們何不做個東家效顰?」晏太太道:「《西廂》『鳳 』字都給他們說盡。」李夫人道:「何必拘定《西廂》?祇成句都可。」留太太道:「 我們也不要鴛鴦飛觴,今日是劉姑娘好日子,飛個《西廂》『喜』字何如?」李夫人道 :「好得很。我僭了,就起令吧。」便喝一杯酒,說道:
「繫馬於鳳凰臺柱,《收江南》,仍執醜虜。」
大家齊聲讚好,留太太道:「又流麗,又雅切,這是大人異日封侯之兆,該賀一滿 杯。」眾人通陪了酒,李夫人道:「阿寶不算,劉姑娘喝酒,接令!我說個『垂簾幕喜 蛛兒』。」秋痕喝了酒,想一想,說道:
「聞鳳吹於洛浦,《喬合笙》,在前上處。」
大家都說道:「這曲牌名用得新穎之至,各賀一杯。」秋痕飛出《西廂》是:「宜 嗔宜喜春風面。」順數該是留太太,想有半晌,瞧著阿寶說道:
「鳥有鳳而魚有鯤,《美中美》,宜爾子孫。」李夫人喝聲:「好!」晏太太道: 「古語絡繹,這賀酒更該滿杯。」眾人通喝了。留太太道:「晏太太接令吧!『這般可 喜娘罕曾見』。」
晏太太道:「輪到我了,怎好呢?」便將杯擎在手裏,想有一會,喝了酒,說道:
「我說得不好,休要笑話。」
鳳愈翱翔而高舉,《揀南枝》,有鶯其羽。」李夫人道:「『有鶯其羽』四字,妙
語解頤,太太真個聰明。」大家又賀一杯。
晏太太道:「大家通說了,如今我喝一杯,劉姑娘喝一杯,收令吧。」一面說,一 面將酒喝乾,說道:「喜則喜你來到此。」秋痕喝了酒,李夫人便向秋痕道:「定更過 了,我無人在家。」便吩咐端飯。
飯畢,便叫奶嬤、老家人送阿寶家去。癡珠看過阿寶上車,也到簾外招呼。當下李 夫人走了,晏、留兩位太太隨後也走。
癡珠這日,是邀了晏、留、池、蕭,借汾神廟客廳遊宴。靠晚,心印卻出門去了。
五人上席,酒行數巡,癡珠叫穆升取出骰盆和色子,向大家說道:「我有一令,擲 色集句,照紅的算,說出唐詩一句,照位接令,要與上句叶韻,失叶、出韻及語氣不聯 貫,照點罰酒。」子秀道:「癡珠,這不是虐政麼?我們那裏尋得出,許多湊巧的詩句 來!」翊甫道:「兩頓接連,借此用點心思,也可消食。祇是要個題目,纔好著想呢。 」癡珠道:「宮詞如何?」子善道:「好極!」癡珠便將色子和骰盆送給翊甫道:「請 你起令吧。」
翊甫接過,隨手一擲,是二個四,一個么,算成九點。沉思半晌,吟道:
「九華春殿語從容,」
大家俱說道:「起得好,冠冕堂皇!」下首該是雨農。翊甫便將骰盆和色子送過, 說道:「你擲吧。」雨農道:「二冬韻,窄得很,我怕要曳白了。」隨手一擲,是個么 ,算成一點,也沉思半晌,吟道:
「人在蓬萊第一峰。」
癡珠道:「粘貫得很!如今該是子秀了。」
子秀接過色子,隨手一擲,是二個四,算成八點,子秀道:「我佔便宜,不要押韻 ,就是這一句吧。」吟道:
「二八月輪蟾影波,」
翊甫道:「好!恰是今日。」因向子善道:「接手是你,請擲吧。」子善接過色子 ,隨手一擲,是三個么,算成三點,吟道:
「三官箋奏護金龍。」
癡珠道:「好句!如今該是我擲了。」接來一擲,是二個紅,算成八點,隨口吟道 :
「八尺鳳漪午枕涼,」
翊甫接手道:「七陽韻,寬得多了。」隨將色子一擲,是兩個紅,一個么,算成九 點,吟道:
「九龍呵護玉蓮房。」
雨衣接手,擲得三紅二么麼,說道:「這算十四點了,那裏找得出,這恰好的詩句 呢?」子秀道:「『溧陽公主年十四』,不好麼?」癡珠道:「何必拘定『十四』?我 替你說一句吧。」吟道:「七月七日長生殿,這不是十四麼?」大家道:「如此放活, 還鬆動些。」
於是子秀擲得一么麼,吟道:
「雁點青天字一行。」
下首是子善,擲得兩么麼,吟道:
「一番雨過一番涼,」
癡珠道:「還用七陽韻麼?」就接手擲出兩個紅來,吟道:
「八字宮眉點額黃,」
下首是詡甫,也擲得一么,吟道:
「楚館蠻弦愁一概,」
雨農接手,擲得一么、一紅,吟道:
「五更鐘後更迴腸。」
翊甫道:「道兩首詩我要僭易了。前首雨農十四點,宜用子秀『溧陽公主年十四』 句,接用癡珠『八字官眉點額黃』七字,不更渾成麼?子善『一番雨過一番涼』,接用 子秀『雁點青天字一行』七字,不更聯貫麼?」癡珠道:「好極!翊甫詩境大進,我和 大家賀他一鍾吧。」於是喝過酒,子秀接手又擲,是一紅、兩么,吟道:
「六曲連環照翠帷,」
子善接手,是一紅、一么,吟道:
「不寒長著五銖衣。」
癡珠道:「好句!」接手擲成一紅、二麼,吟道:
「三星自轉三山遠,」
翊甫接手,是一個么。癡珠道:「你說一句收令吧。」詡甫搜索一會,吟道:
「萬里雲羅一雁飛。」
雨農道:「妙絕!竟聯成四首,我們喝酒吧。」
後來秋華堂席散,大家便跟癡珠來到西院。與秋痕說說笑笑,也就去了。癡珠便送
秋痕回家。
秋痕一生,這一天也算揚眉吐氣。其實謖如起身之時,原想替秋痕贖身,一則為癡
珠打算,一則為李夫人作伴,奈他媽十分居奇,祇索罷了。
且說謖如,是九月初七到了江南。見過南北大帥及淮、海、揚、徐各道節度,便奉
密札,馳往廬、鳳一帶,打探賊情。
不想,逆賊早知李總兵是山西截殺回部的一員大將,想要計殺此人,為回民報仇。
就於采石磯江上,伏兵數處。等了兩日,不見動靜,各隊頭目就有些倦了。
第三日午後,忽有小艇,卻是一老一少,載著一瓮美酒及各種點心,泊在磯邊售賣 。點心不過是江南常見的,那酒卻氣味醇濃,一錢一杯,各隊的賊紛紛要買,累得那一 老一少手腳忙亂,答應不迭。
正在賣酒熱鬧之際,又有三個漁船咿啞而至。每船上兩個漁人,隔著賣酒的船一箭 多地,那捕魚的人就跳上岸,向熱鬧處看來。見是賣酒,又說酒好,各人就也買一杯。 漁船上祇有一人看守。隨後又有個小船,載著幾十東連枝帶葉的柴,船頭上坐個樵夫, 身體胖大,年紀不上三十。拿把柴斧輕輕打著船板,口唱山歌,後艙兩個搖櫓的人也跟 著唱,都是本地的腔,就靠著漁船一字兒泊著。
恰好有個黃袍賊目,帶了數十名賊兵。先向酒船上,查驗腰牌並衣上記號,卻個個 是有的。末後查到柴船上,樵夫道:「有是有的,今天卻沒有帶來。」頭目將樵夫細瞧 一瞧,向賊兵道:「是個妖,你與我拿住。」
說話時遲,下手時快,祇見樵夫將柴斧一聳身,賊目的頭早已粉碎,鮮血迸流。這 些賊兵先前驚愕,次後正要拔刀,卻早倒了三四個。船上又跑出搖櫓的人,舞著雙劍。 那漁船上六個壯丁,酒船上一老一少,也輪著兵器,趕上岸來,將這數十人殺個淨盡, 祇有一兩個跑向賊營報信。
那樵夫便將手炮一響,就有二百多人。也有從蘆葦中小船跳上來的,也有從岸上各 路跑來的,紛紛都到,徑行追入營中。見大家都已被酒,一人一刀,一刀一個,也全殺 了。
看官!你道那樵夫是誰?就是謖如。六個壯丁及搖槽的人,賣酒的一老一少,就是 謖如帶來將佐親丁。
謖如料得賊有埋伏,此兩日故意逗留不進。到了第二夜,搶了賊中做買賣五支小船 ,次日便打扮起來。如今殺了西路伏賊。立在岸上,謖如便命,將死賊身上衣服及腰牌 都取下來,又在黃袍身上搜出小令箭一支,所有屍首,都命拋人江中。又與將領附耳數 語,這二百名兵又四散了。謖如自帶數人,往樹林深處,將松鬣四處懸掛。
且說東路岸賊,聞西路的炮,道是他的號炮,一路趕來。不想空江一片,並無一船 一人,大家俱覺詫異,祇好照舊埋伏。不想蘆葦叢中的營,早燒得空了,祇得四處搜尋 放炮的人。
天色卻已黃昏,那水路的賊,繫靠東岸下流十餘里。忽見岸上,來了一個黃衣頭目 ,跟著兩個小頭目。手中拿著令旗,傳道:『官兵已經渡江,令船內的人都趕緊往東邊 陸路救應,每一船上祇留一人看船,不可遲誤!」便將令箭遞給船上頭目,匆匆的去了 。
賊船一聞此信,便大家收拾器械,都上岸往東救應。原來這三個,都是謖如命人扮 來的。這三個人就在東岸樹林裏,也將松鬣四處懸掛,見賊兵去遠,便打了一聲暗號。 二百人拔出短刀,跳上賊船,將看船的賊一刀一個殺了。奪了四五十號大小賊船,悉令 蕩往上流十里外,一字兒泊住。將岸旁蘆葦及所帶的柴,分佈在各大船上,船中所有軍 裝糧草,一齊運出,留數十名兵守著船隻,一百餘名兵四面埋伏。
卻說那賊兵上了岸,往東急走。走了二十餘里,已是黑暗,往前一望,毫無動靜, 也不聞有金鼓之聲。那幾個頭目,擇個高阜之處,上去瞭望,祇見星斗爭輝,江風蕭瑟 ,遠近數里,並不見一點火光。大家相顧驚異,說道:「明明令箭傳我們救應,怎白跑 二十餘里?不要是官兵的詭計!不如大家回船,再作主意。」都說道:「是。」遂又從 舊路回來,又是二十多里,走得力盡筋疲。
剛到岸邊,不見船隻,忽聽一聲炮響,祇見得兩岸樹林裏,陡起火光。火光閃爍中 ,吶喊之聲不絕,不知有多少人,祇說大兵到了,便自相蹂躪,鼠竄逃生。這一百多名 兵,分頭亂殺。謖如也帶人由西岸渡過來,喊殺連天,賊兵死者不計其數。其餘得命者 落荒而走,趕回九洑洲大營,哭訴一切。
此時已有二更多天了。偽元帥、偽軍師嚇得目瞪口呆。半晌,偽軍師方說道:「他 來探聽軍情,所帶的兵能有幾多?而且殺了一天,人馬俱已疲倦,他們自然都住在船上 。我們領著戰船,殺將過去,還怕不奪回船隻?」偽元帥也說:「有理!」急急的傳令 。
偽元帥、偽軍師便領二百餘隻的大船,分作四隊。一隊向采石磯殺來,一隊從左邊 殺來,一隊從右邊殺來,一隊留後接應。三隊的船剛駛到江心,陡然對面起了一陣大風 ,吹將過來。
此時是九月下旬,三更後月光始上。賊兵俱覺得股栗起來。從那星月中,望著采石 磯前面,隱隱的泊著數十號的船,並不見有一盞燈光,也不聞有一聲刁斗。
偽軍師、偽元帥四望遲疑,忽聽對岸一聲炮響,那前面的船,都從黑暗中轉動起來 。軍師驚道:「不好!又中計了!」趕忙傳令:「暫且停住!」後面的船絡繹而來,大 家得令,俱要回柁,擁擠不開。
那對岸官船,早揚帆擂鼓,從暗射明。順著風,火罐、火箭如飛的撲將過來。迎面 賊船早已著了。賊中左右隊,尚未曾接到暫停的令,聞得對岸四處鼓聲闐然。正在驚訝 ,但見火焰騰騰,人聲鼎沸,兼著刮刺刺的風打頭吹來,覺得四面火起,一江通紅,便 也灣轉船退後駛來。恰值中隊的船,帶著火四面衝突逃生,卻把左右隊的船也引著了。 船中火藥引著,四面環轟。那放火的官兵都上了小戰船,盡力擂鼓,大聲喊殺。那些賊 船本無紀律,見這樣聲勢,早已不戰自亂,水中火裏,逃避無門。
謖如收隊,坐著原來的小船,從蘆葦淺瀨繞出八卦州下流,渡上岸,將二百名兵分 作兩處埋伏。
此時約有五更了,謖如站在山上高處遙望。江中火勢,兀自乘著風勢向東南閃來, 烹斗煮星,釜湯餘沸,想道:「周郎燒曹孟德的一百萬兵,在那赤壁地方,當亦不過如 是!」停了一停,紅日漸昇,天大亮了,再望大江,直同煙海。
遠遠聽得有十數匹馬鈴,響得璫璫的,斷續不絕。祇見一個道人打扮,獐頭鼠目, 頭上幾莖禿髮燒得焦焦的蓬起,騎一匹連錢驄。一個穿黃色龍袍,鼠首狼顧,也丟了冠 ,剩個髻子,騎的是個五花驄。後面跟著十餘匹騎坐,也有盔甲全好的,也有丟了盔的 ,也有盔甲全丟的,也有焦頭爛額的,也有頭髮鬍鬚燒得光光的,也有手足受傷、兩人 扶掖在馬上的,大家手上都沒一件兵器。
當下謖如放了一聲手炮,這些人一驚,撥轉馬頭便走。兩下伏兵鼓噪而出,一人一 個,用粗大麻繩一起縛住,又得幾多好馬,推到謖如眼前。道人打扮,是個軍師車律格 ,穿黃龍袍的,是個副元帥赫天雄,其餘都是大頭目。
這一班人領著重兵,在九洑洲結寨,扼達廬、鳳之路,接遞兩湖、兩江、東西越偽 將信息。不想一日一夜,將數百號的船,三萬多的兵,一起陷沒,祇得跑上岸來。如今 給謖如生擒了,自然是沒得活了。謖如就乘勢克復了九洑伏洲。
這回用兵,以少勝多,極有佈置。祇人心叵惻,見謖如以二百名兵,敗了采石磯三 萬多賊,收復了九洑伏洲,轉觸人忌。謖如又不善周旋,所以這回大捷,竟不入告,祇 說是委探賊情,途遇賊兵,生擒頭目數人而已。
以後九洑伏洲又為賊踞,謖如駐紮寶山,凡有陳請,一概不行。想要告病,現格於 例,想搬取家眷,又逼近賊巢。祇得日日操練本部人馬,待一年後明經略入閣,力薦提 督淮北,纔得揚眉吐氣,為國家出點死力。
看官聽著:千古說個才難,其實才不難於生,實難於遇。有能用才之人,竹頭木屑 皆是真才。倘遇著不能用才之人,杞梓楩楠都成朽木!而且天之生才,亦厄於數,有生 在千人共睹的地方,雨露培成之後,干雲蔽日,便輦去為樑為棟,此是順的。有生在深 岩窮谷,必待大匠搜訪出來。這便受了無數風饕雪餮,纔獲披雲見日,此也算是順的。 至如參天黛色,生在人跡不到的去處,任其性之所近,卻成個偃蹇支離,不中繩尺,到 年深日久,生氣一盡,偃仆山中,也與草木一般朽腐。
王荊公所謂「神奇之產,銷藏委翳於蒿藜榛莽之間,而山農野老不復知為瑞也」, 這真是冤!在天何嘗不一樣的生成他?怎奈他自己得了逆數,君相無可如何,天地亦無 可如何!你要崛強,不肯低首下心聽憑氣數,這便自尋苦惱了!正是:
盛衰原倚伏,哀樂亦循環, 德人空芥蒂,形役神自閑。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簾捲西風一詩夜課 雲橫秦嶺千里書來
話說彤雲閣中秋一會,數日後,紫滄借愉園也還了席。
光陰迅速,早是九月了。此時秋心院菊花盛開,秋痕正擬邀大家一敘。
一日,劍秋起個絕早,找著小岑,向秋心院來。恰好大門開著,兩人就悄悄走進月 亮門。祇覺得一陣陣菊花的香,撲入鼻孔。當下繡幕沉沉,綺窗寂寂。一個小丫鬟在院 裏,背著臉掃那落葉;一個大丫鬟靠著西窗外欄杆邊,換花瓶水。也不瞧見他兩人。直 至跟前,這兩個丫鬟纔嚇一跳,見是熟人,都笑道:「來得恁早?爺和娘還沒醒哩,西 屋坐吧。」
劍秋進了西屋,就打著東邊板壁道:「驚好夢門外花郎。」小岑跟著笑道:「你祇 合帶月披星,休妒他停眠整宿。」那小丫鬟早溜入北屋,告訴去了。祇聽得癡珠輕輕的 喚秋痕道:「小岑、劍秋來了。」秋痕驚醒道:「有甚麼時候了?」丫鬟道:「早得很 ,太陽還沒落地哩。」劍秋道:「太陽沒落地,就不准人來麼?」癡珠裏面答道:「你 們坐,我就起來。」
一會,癡珠兩手揉著眼,身上披著長的薄棉襖,趿著鞋,自東屋走出,說道:「昨 日你兩個在一塊麼?怎的這般早就出門?」小岑道:「他為著荷生十五的局,我們三個 都沒還席,晚夕約了大家,要借這屋裏,做個東道哩。」癡珠一面洗漱,一面說道:「 好極,祇是今日怕來不及。」劍秋道:「叫廚房隨便預備吧。」
祇見炕邊的鏡推開,秋痕笑吟吟的說道:「你們倒會打算,三個合攏一席,還是隨 便預備,羞人不羞人呢。」小岑道:「我們興之所至,要今日就今日吧。」秋痕祇得喚 跛腳,傳話廚房去了。
劍秋瞧著秋痕雲鬟亂挽,星眼初醒,黛色凝春,粉香浮污。便說道:「端詳可憎, 好煞人無乾淨!」秋痕不好意思起來,隨說道:「好個學士,祇這幾句《西廂》。」小 岑笑道:「人家好意替你張羅,你偏要討個沒臉。」說得三人都笑了。秋痕就走入東屋 妝掠,大家跟入。
小岑見靠南窗下擺一書案,便說道:「秋痕,你也學采秋讀起書來?」劍秋檢著案 上的書,是一部《文選》、一部《玉溪生詩箋註》、一部《韻府群玉》、一冊《磚塔銘 》、一冊原拓《醴泉銘》。
隨手展開一頁,卻夾一詩箋,上有詩二句,是:
郎恩葉薄難成夢,妾命花如不見春。
認得筆跡是秋痕的,便遞給小岑道:「你瞧,秋痕跟了癡珠不上兩個月,竟會做詩 ,可喜不可喜呢?」
小岑瞧過,說道:「風調殊佳,怎的祇兩句?是甚麼題?」癡珠道:「這是他《秋 海棠》的詩,我夾圜了這兩句。他如今要我夜課一詩,也做有十幾首七絕,五六首七律 。」
便向秋痕道:「你何不取來,給小岑、劍秋瞧?」秋痕道:「這會我纔學,總是不 好,等好了再給他瞧。」小岑道:「就是不好,給我們瞧,又何妨呢?」癡珠道:「我 昨晚的題是《白雞冠花》,他有兩句還好,唸給你聽。」便唸道:
「窗前疑是談玄伴,啼月無聲夜色闌。」
小岑道:「好!」劍秋道:「有此心思,還怕他不好麼?」正往下說,荷生、采秋 都來了,大家延入。
采秋瞧著書案,便笑向癡珠道:「我不想,你做了陳最良。」這會秋痕妝掠也完, 采秋取出便面,要秋痕畫出幾枝墨菊。接著。紫滄、瑤華同來,不一會,丹翬、曼雲也 到。
於是大家呼觴賞菊。采秋道:「聽說秋痕酒令,要人家做破題,今天行個甚麼令? 」秋痕笑道:「聯句。」荷生道:「如今秋痕,真要充起名家來,不是破題,便是聯句 。」丹翬道:「這又何苦呢,快快活活喝酒不好?卻要抓頭挖耳的尋思。」采秋道:「 看他出甚麼題,我們想想著,也還有趣。」瑤華道:「我不耐煩幹這個營生。鳳姊姊, 采姊姊,我和你發拳吧。」就和丹翬呼起五魁手、七子圖來,將手鐲振動得叮叮咚咚的 響。
劍秋道:「發拳的發拳,聯句的聯句,秋痕,你怎不出題?」秋痕道:「我不出題 。荷生、癡珠和采姊姊一個人寫一個字,鬥起來是甚麼,便是個題。」荷生道:「這倒 新鮮有趣,我先寫吧。」秋痕道:「你不要急,到裏間寫去,等采姊姊、癡珠寫了,檢 開來看。」
於是荷生先寫,掛個紙丸,次是癡珠、采秋。秋痕一一展開,荷生是個「眉」字, 癡珠是個「畫」字。荷生道:「妙呀,竟有這樣湊巧的好題目!」秋痕拈著采秋一丸道 :「且慢歡喜,還有采姊姊一個字,不曉得對不對?」大家急著要看,秋痕展開,是個 「山」字。小岑道:「蒲東有個峨眉原。」紫滄道:「四川有峨眉山。」癡珠道:「秦 棧還有個畫眉關哩。」采秋道:「這『畫眉山』三字雖沒現成,卻雅得很,聯幾首七絕 吧。」丹翬道:「我們不能。」采秋道:「讓你起句好麼?」小岑道:「倩代有罰,這 例開了何如?」大家道:「好。」
於是丹翬一面發拳,一面喝杯酒。小岑吟道:
「峨眉山上翠眉橫,」
便接道:
「濃綠何年蘸筆成?」
秋痕道:「怎的兩句?」荷生道:「這一句是他自己的。」便接道:
「天亦風流似京兆,」
采秋搶著吟道:
「一彎著色有閑情。」
癡珠笑道:「很有趣。第二首我起句吧。」就瞧著劍秋,說道:「你們不通是蛾眉 班裏人物麼?」便吟道:
「杜家癡女亦惺惺,」
劍秋一笑,接道:
「不把長蛾鬥尹邢。」大家寂然。
采秋笑道:「那個接呢?」曼雲的拳輸了,想一會,吟道:
「誰取唐皇圖一幅,」
秋痕便接道:
「年年摹上遠山青。」
荷生拍案道:「好句!我喝一鍾酒。」采秋道:「秋痕妹妹真個聰明。」紫滄道: 「你們不要聯,我竟得了一首,唸給大家聽吧。」便高吟道:
自是天公解愛才,美人死尚費培栽。 絳仙秀色瑩娘癖,都付誇娥守護來。
荷生道:「好!」大家也同聲道:「好!」
癡珠道:「我也有四句,湊成四首吧。」便吟道:
無賴春風筆一枝,此中深淺幾人知? 可憐混沌初開竅,也仿風情虢國姨。
荷生笑道:「山膏如豚,厥性好罵,你又挖苦起人來。」癡珠道:「我講的是畫眉 ,何曾有心罵人?」秋痕道:「你祇講畫眉,把山字全丟了。」癡珠道:「是極!我忘 了。」紫滄道:「青出於藍,詩祖宗今天,給人批駁得啞口無言了。」大家一笑。於是 大家俱發拳轟飲,晚夕方散。
到得重陽前一日,秋痕又訂了癡珠、荷生、采秋三人小飲。鬮題分韻,每人七律一 首。荷生拈個《菊燈》,詩是:
萬菊分行炫眼黃,燈燃猶自佔秋光。 金英冉冉添佳色,寒穗亭亭散古芳。 老圃風微天不夜,疏籬月落焰生香。 內人分得隨花賞,星斗參橫樂未央。
癡珠拈個《菊酒》,詩是:
漫向雲英乞玉漿,一樽菊酒進重陽。 清原本性休嫌淡,味到無言自有香。 老圃邀來千里月,芳樽釀出一籬霜。 白衣花外提壺勸,道是延年益壽方。
采秋拈個《菊糕》,詩是:
鎮日東籬採菊忙,為修韻事到重陽。 團成粉餌三分白,佔得清秋一味涼。 這莫餐英同屈子,幾回題字笑劉郎。 家家筐榼相投遺,粲舌花開許細嘗。
秋痕拈個《菊枕》,詩是:
闌珊菊圃謝幽芳,收拾排將貯錦囊。 一種芬留黃落後,十分秋佔黑甜鄉。 遊仙有夢宜高士,連理多情戀晚香。 點點紅棋紋不滅,夜闌和月上藜床。
後來,癡珠又做了一篇《菊花賦》。賦云:
昨夜霜華釀小寒,扶持秋色上欄杆。捲簾人比黃花瘦,腸斷西風李易安。昔偕帝女 遊,今伴先生隱。梅瓣懶上妝,荷香留剩粉。四壁蟲吟一枕多,連天雁語重陽近。盈盈 兮無賴,落落兮有神。涼月沈閣,傲霜絕塵。高還似我,淡如其人。玉宇瓊樓舊約,青 娥素女前身。和雨和煙,不衫不履。碧玉樓前,仙韶院裏。穩重同山,輕柔比水。餐秀 茹香,迷金醉紙。缸凝夜其不眠,影扶痕而欲起。清樽滿杯酌,插得滿頭多。滿頭勢欲 落,落矣奈君何!長笛一聲銀漢潔,可憐往事休重說。年年歲歲此花開,此花開時人淒 絕!
其《謝秋心院送菊》詩云:
柳門竹巷鬢飛鴉,翠柏天寒倚暮霞。 不去牽蘿補茅屋,攜鋤牆角種黃花。 選得黃花十種鮮,移來茶臼筆床邊。 遙知天女憐多病,散作維摩一榻禪。
深黃淺白鬥輕盈,別種分栽雅淡名。 怪底東籬陶處士,一篇為汝賦《閑情》。 傲霜原不事鉛華,更與卿卿晚節誇。 不學四娘家萬朵,秋來吹折滿溪花。
因將兩塊青花石,一鐫賦,一鐫詩,嵌在月亮門左側。
重陽日,荷生是明經略請在彤雲閣,登高去了。卻說李夫人,自見秋痕之後,十分 歡喜。是日重陽,秋痕也送了李夫人十盆菊。李夫人便買一大簍螃蟹,請癡珠、秋痕小 飲,夫人和秋痕對局下棋。
癡珠看天色尚早,獨向呂仙閣而來。見萬井炊煙,遊人如蟻,傷孤客之飄零,念佳 時之難再。因吟杜甫《九日》詩中「弟妹蕭條各何往,干戈衰謝兩相催」之句,不勝惘 然。接著又吟道:「天下尚未寧,健兒勝腐儒。飄飄風塵際,何地置老夫!」又吟道: 「將帥蒙思澤,兵戈有歲年。至今勞聖主,何以報皇天!」
獨吟無賴,靠晚方到縣前街。平日愛吃螃蟹,今日肚子正飢,吃了四五樣菜,即上 螃蟹,又未免多吃些。接著又是一盤油□的菊花葉。癡珠混吃了這一陣,肚子覺得不好 起來。向秋痕要個豆蔻吃下,也不見好。李夫人備下薄荷露茶,癡珠喝些。不上二更, 便偕秋痕坐車回來秋心院。
這一夜,秋痕不脫衣服,殷勤扶侍。不想癡珠大瀉兩次,病就好了。秋痕次日,卻 大病起來,始祇寒熱往來,頭暈不起。自九月起,到了十月,竟然臉色漸黃,肌膚日減 ,愈病愈恨。每向癡珠流淚道:「孽由自作,悔無可追!」
癡珠百幾勸解,總不懂得秋痕是何苦楚。祇覺李家禮貌,都不似從前,為著秋痕臥
病,就也不說。祇午間來與秋痕清談,二更天便走了。
一日飯後,西風片片吹,雨敲窗紙。但聽槐葉聲在庭砌下,如千斛蟹湯湔沸,愁懷
旅緒,一往而深。
忽李夫人差人送來謖如信件,並有一封係致荷生的。信中備述采石磯勝仗及兩次用 兵機謀。癡珠喜道:「謖如是個將材。祇是這樣大捷,怎的邸抄還不見哩?」瞧完了信 ,便隨手作一束帖,將謖如致荷生的一份信件,叫穆升送去大營。
一會,穆升回來,呈上荷生回柬並西安的信一大封。癡珠將荷生回柬拆開後,就將 漱玉總封拆開,內是秦中諸友覆書。隨將漱玉的緘十餘頁先行展閱,道:
癡珠徵君執事:夏初行篩,歸自成都,適弟有城南之役。讀留示手札並詩,知望雲 在念,垂翼於飛,良用憮然!中秋既望,從留世兄處得七月初二來書,甫悉玉體違和, 留滯途次。南邊兵燹,誰實為之?而令吾兄故里為墟,侍姬抗節!所幸陔蘭池草以及珍 髢掌珠,均獲完善,則遠當亦強自慰藉。人生非金石,愁城豈長生之國哉!總要吃力保 此身在,其餘則有天焉。
萬庶常賜書,深怪吾兄龍性難馴,鋒芒太露。又以人才難得,囑弟為作曹邱。嗟夫 !庶常失辭矣。昔宋歐陽水叔有言:醫者之於人,必推其病之所自來,而治其受病之處 。病之中人,乘乎氣虛而入焉。則善醫者不攻其疾,而務養其氣。氣實則病去,此自然 之效也。今天下□然無復人氣,然則治其受患之處而與之更始奈何?曰培元氣而已。
自勢利中於人心,士大夫不知廉恥為何事。以迎合為才能,以恬嬉為安靜,以貪暴 濟其傾邪之慾,以賄賂固其攘奪之謀。坐此官橫而民無所訴,民怨而上不獲聞。俾陰鷙 險狠之徒,得以煽惑愚氓,揭竿而起。嗚呼!四郊多壘,此士之後也。宜何如各出心肝 ,以湔國恥?而人心叵測,其鈍者驚疑狂顧,望風如鳥獸散。其黠者方且借兵餉開銷, 飽充囊橐,假軍功虛報,冒濫梯榮,而天下之氣靡然澌滅。嗚呼!亦知天下之氣,則何 以靡然澌滅哉?
古之君子,學足於己,足不出戶,中外重之。是故道重勢輕,囂囂然以匹夫之卑與 君相抗。降及後世,士各以所長取合當世,所求不過衣食而已。為之上者,習知士之可 以類致也,知名之可以牢籠天下,利之可以奔走天下也。於是徐示以抑揚,陰用其予奪 ,要使天下知吾意之所向而止。不取其定命之宏猷,而徒取其浮華之文藻。不勖以立身 之大節,而但勖以僥倖之浮名。其幸而得者,率皆奔竟之徒。迎合意旨,無有齟齬,恬 嬉遷就,無事激昂。是妾婦之道也,是臧獲之才也。
嗟夫!士君子服習孔孟,出處進退,其關係世道輕重何如也?而乃以議妾婦者議之 ,馭臧獲者馭之。則宣其所得者,多寡廉鮮恥、阿諛順意,大半皆妾婦臧獲之流。而魁 梧磊落之士,倔強不少挫者,遂困於橫鬱,而苦於奮厲之無門。風氣安得不日靡,人心 安得不思亂,而其禍寧有廖與?
夫天下如此其滔滔也,有人焉,蹇蹇諤諤,不隨俗相俯仰,欲為國家延此垂盡之氣 。此何等胸次,何等魄力!國手者出,就此一線,厚以養之。血脈流通,膚革充盈,蹶 然興矣。庶常翔步雲衢,習見人集於菀。而吾兄獨集於枯,遂竊非之,此自篤念故人之 意。第億先太傅,嘗以吾兄及庶常為吾家旗鼓,豈料其出見紛華而悅。以四十餘歲老庶 常,有何勘不破,而亦人云亦云如此,天下事尚可問乎?
尤可笑者,囑弟為作曹邱。弟苦守這園,足跡不出戶外,與當世赫赫奕奕操魁柄者 不通音問,何從說項?以從者學貫古今,庶常從朝官後,不修孔融之表。而致曹操之書 ,豈將以弟為黃祖耶!軍興以來,白面書生心不辨菽麥,目不識之無。依草附木,雲蒸 龍變。弟雖不肖,猶羞稱之。癡人說夢,迷離倘恍,其有劉道民之際遇乎?究竟所處, 不過記室參軍。天下之亂亟矣,與其依人作計,成不歸功,敗且至於歸咎。何如攜妓東 山,素為名士,實亦不愧名臣也。
西北苦寒,太行尤甚。山中人有立志者,則肌膚實而心地堅樸。視輕挑便利者,不 啻霄壤。他日出而醫國,此皆籠中物也,願君留意焉。若航海南歸,此大失策。東越僻 在海隅,與中原消息隔不相聞,縱有三顧之玄德公,其如草廬窵遠何也!若為定省計, 則棣鄂眾多;若為旨甘計,則田園已蕪。丈夫子盱衡當世事,努力道義,以報君親,窮 達命也。
娟娘大有仙意,聞諸道路,鴻飛冥冥,南朝普陀,西禮峨眉,或者五臺亦將有東來 紫氣乎?是未可知。弟頑鈍如恆,內人於舊臘得一男,近已牙牙學語,晚景祇此差堪告 慰。
時事方艱,身家多故。保此身在,國家之元氣雖斷未斷,乾坤之正氣雖亡不亡。言
不盡意,而詞已蕪,伏維垂鑒!
閱畢,說道:「良友多情,為我負氣,祇是我呢?」就歎口氣,將書放下。復將眾
人的信一一看過,撂在一邊。再將漱玉的書沉吟一會。
初寒天氣,急景催人,已是晚夕,就不去秋心院了。豈料是夜院裏,竟鬧起一場大
風波來!正是:
賞菊持螯,秋光正好。
屬國書來,觸起煩惱!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三生冤孽情海生波 九死癡魂寒宵割臂
話說狗頭起先係與秋痕兄妹稱呼,後來入了教坊,狗頭便充個班長。在李裁縫意思 ,原想將秋痕做個媳婦,牛氏卻是不依。一為狗頭凶惡,再為不是自己養的兒子,三為 秋痕係自己拐來,要想秋痕身上靠一輩子。祇自己上了煙癮,一天躺在炕上,不能管束 狗頭得住。兼之秋痕掛念癡珠,兩日不來,便叫狗頭前往探問,自然要假些詞色。又有 李裁縫主他的膽,這狗頭便時時想著親近秋痕。無奈秋痕瞧出他父子意思,步步留心。 狗頭實在無縫可鑽,愛極生恨,恨極成妒,便向牛氏挑唆起癡珠許多不是來。以此秋痕 背地裏瑣瑣屑屑,受了無數縷聒,這也罷了。
十四日,荷生、小岑、劍秋都在愉園小飲。靠晚,便來秋心院坐了一會,癡珠不來 ,各自散了。秋痕陡覺頭暈,荷生去後,和衣睡倒。一會醒來,喚跛腳收拾上床,卻忘 了月亮門,未去查點。
睡至三更後,覺得有人推著床橫頭假門,那猧兒也不曉那裏去了,便坐起大聲喊叫 。跛腳不應,那人早進來了,卻是狗頭。一口吹滅了燈,也不言語,就摟抱起來。秋痕 急氣攻心,說不出話,祇喊一聲:「怎的?」將口向狗頭膊上盡力的咬。狗頭一痛,將 手持著秋痕面頰。秋痕死不肯放,兩人便從床上直滾下地來。狗頭將手扼住秋痕咽喉, 說道:「償你命吧!」
跛腳見不成事,大哭起來。李裁縫沉睡,牛氏從夢中驚醒,說道:「外面甚麼事? 」一面說,一面推醒李裁縫。李裁縫就也驚醒,說道:「怎的?半夜三更,和丫鬟鬧! 」急披衣服跳下床來,尋個亮,開了房門,取條馬鞭,大聲嚷人。見秋痕壓在狗頭身上 ,便罵道:「還不放手!」呼呼的向秋痕身上抽了幾鞭。
牛氏披著衣服,一路趕來,說道:「甚麼事?」狗頭早放了手,把秋痕推翻,自行 爬起。牛氏已到,李裁縫扭住狗頭,嚷道:「這是怎說?」狗頭將頭向秋痕胸膛撞將下 去,嚷道:「我不要命了!」牛氏見這光景,驚愕之至,接著嚷道:「你不要命,我女 兒是要命呢!」李裁縫死命的拉住狗頭,兩人就滾在東窗下,將窗前半桌上五花瓶碰跌 下來,打得粉碎。
牛氏忙將蠟臺瞧著秋痕,見身穿小衫褲,仰面躺在地下,色如金紙,兩目緊閉。牛 氏便嚎啕的哭起來,將頭撞著李裁縫,也在地下亂滾,聲聲祇叫他償命。跛腳和那小丫 鬟,呆呆的站在床前看,祇有打戰。廚房中兩個打雜和那看門的,都起來打探,不知何 事。見一屋鼎沸,秋痕氣閉,便說道:「先瞧著姑娘再說吧!」一句話提醒牛氏,便坐 在秋痕身邊,向打雜們哭道:「你看打成這個模樣,還會活麼!」狗頭見牛氏和李裁縫 拚命,心上也有點怕,早乘著空跑開了。
這裏牛氏摸著秋痕,一聲聲的叫。打雜們從外頭沖碗湯,遞給牛氏。一面叫,一面 把湯灌下。半晌,秋痕雙蛾顰蹙,皓齒微呈,回轉氣來。又一會,睜開眼,瞧大家一瞧 ,又合著眼,淌出淚來。牛氏哭道:「你身上痛麼?」秋痕不答,淚如湧泉。
此時李裁縫安頓了狗頭,就也進來。牛氏瞧見,指天畫地,呵詬萬端。李裁縫不敢 出氣,幫著兩個丫鬟,將秋痕扶上床沿。
秋痕到得床沿,便自行向裏躺下,嚶嚶啜泣。打雜們退出。牛氏檢起地下的鞭,向 李裁縫身上,狠狠的鞭了一下。李裁縫縮著頭,搶個路走了。牛氏喚過丫鬟,也一人一 鞭,說道:「快招!」兩個丫鬟遍身發抖,說道「是……是……爺……爺叫……叫我不 要關這……這月亮門,姑娘有……有叫喊,不……不准……准……」牛氏不待說完,揚 起鞭跑出,大罵道:「老狗頭!老娘今番和你算帳,撒開手吧!」
李裁縫父子躲入廚房,將南廊小門拴得緊緊,由牛氏大喊大罵,兩人祇不則聲。祇 可憐那門板,無緣無故受了無數馬鞭。
且說癡珠早飯後,正吩咐套車,跟班忽報:「留大老爺來了。」
原來子善,數訪癡珠,都不相值。今日偶到秋心院,不想牛氏正和李裁縫父子理論 ,見子善來了,便奔出投訴。子善也覺氣憤,坐定。秋痕知道了,喚跛腳延入,含淚說 道:「求你告知癡珠。」祇這一句,便掩面嬌啼,冰綃淹漬。子善也不忍看此狼狽,立 起身來,說道:「你不必著急,我就邀他過來吧。」
看官!你道癡珠聽了此話,可是怎樣呢?當下神色慘淡,說道:「這也是意中之事 ,祇我們怎好管他家事哩?」
發怔半晌,又說道:「我又怎好不去看秋痕呢?」便向禿頭道:「套車!」禿頭回 道:「車早已套得停妥。」癡珠不答,轉向子善道:「我如今祇得撒開手吧。」便拉著 子善,到了秋心院。
牛氏迎將出來,叨叨絮絮說個不休。癡珠一聲兒不言語。牛氏陪子善在西屋坐下。 癡珠竟向北屋走來,見簾幃不捲,几案凝塵,就覺得有一種淒涼光景,與平常不同。未 到床前,跛腳早把帳子掀開。秋痕悲慟,半晌咽不出聲來,癡珠心上也自酸苦。跛腳把 一邊帳子鉤上,癡珠就坐在床沿。
秋痕嗚咽半晌,暗暗藏著剪子,坐起,梗著聲道:「我一身以外盡是別人的,沒得 給你做個記念,祇有這」。一邊說,一邊將左手把頭髮一扯,右手就剪。癡珠和跛腳拼 命來搶,早剪下一大綹來。秋痕從此鬢髮鬑鬑矣!
當下秋痕痛哭道:「你走吧,我不是你的人了!」癡珠怔怔的看,秋痕嗚嗚的哭。 跛腳見此情狀,深悔自己受人指使,不把月亮門閉上,鬧出這樣風波,良心發現,說道 :「總是我該死!」
子善曉得癡珠十分難受,進來說道:「你這裏也坐不住,到我公館去吧。」這一夜
,子善、子秀就留癡珠住下。
你道他還睡得著麼?大家去了,他便和衣躺下。自己想一回,替秋痕想一回。想著
現在煩惱,又想著將來結局。
忽然記起華嚴庵的籤和蘊空的偈來,想道:「這兩支、籤兩個偈,真個字字都有著 落!我從七月起,秋心院、春鏡樓沒有一天不在心上,怎的這會纔明白呢?蘊空說得好 :人定勝天,要看本領。我的本領不能勝天,自然身入其中,昏昏不自覺了。」又想道 :「漱玉勸我且住并州,其實何益呢?我原想人都,遵海而南,偏是病了!接著倭夷入 寇,海氛頓起,只得且住。為今之計,趕緊料理歸裝,趁著謖如現在江南,借得幾名兵 護送,就也走得到家。」
左思右想,早雞聲三唱了。便自起來,剔亮了燈。從靴頁內抽出秋痕剪的一把青絲
,向燈上瞧了又瞧,重復收起,天也亮了。
洗漱後便來看秋痕。纔入北屋,秋痕早從被窩裏斜著身,掀開帳子。綠慘粉銷,真
像個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癡珠到了床沿,將帳接住,見秋痕著實可憐。
秋痕拉著癡珠的手,說道:「這是我的前生冤孽,你不要氣苦。」癡珠將帳鉤起, 坐下道:「你受了這樣荼毒,我怎的不慘?」秋痕坐起,說道:「天早得很,你躺一會 麼?」癡珠就和衣躺下。正是:
錦幃初捲,繡被猶堆;燕體傷風,雞香積露。倭墮綠雲之髻,欹危紅玉之簪。越客 網絲,難起全家羅襪;麻姑搔癢,可能留命桑田!莫拿峽口之雲,太君手接;且把歌脣 之雨,一世看來。
當下竟自睡了。到得醒來,已是一下多鐘。撞著牛氏進來,勸秋痕吃些飯,就將昨 晚把狗頭攆在中門外,再不准他走秋心院一步,告訴癡珠。癡珠道:「如此分派,也還 停妥。」牛氏道:「我如此分派,也為著你,祇是你也該替我打算。」秋痕見他嬤說起 這些話,想道:「我命真苦!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歪著身睡去了。
癡珠祇低著頭,憑牛氏叨縷了半天,截住道:「這個往下再商量,今日且講今日事 。」便向靴靿取出靴頁展開,檢得錢鈔,說道:「這十千鈔子你交給廚房,隨便備數碗 菜,替我請留大老爺、晏太爺過來小飲。」牛氏瞧見鈔子,自然眉開眼笑去了。
癡珠走到床沿,見秋痕側身向裏,便拉著道:「我今日要盡一天樂,不准哭。」不 想秋痕早是忍著哭,給癡珠這一說,倒哭出聲來。
半晌,秋痕說道:「昨天我叫你走,你卻不走,必要受那婆子的腌臢氣,何苦呢? 」癡珠強笑道:「我樂半天,去也不遲。」秋痕將頭髮一挽,歎口氣道:「我原想拚個 蓬頭垢面,與鬼為鄰,如今你要樂,你替我掇過鏡臺來。」癡珠於是走入南屋,將鏡臺 端人北屋。
秋痕妝畢,喚跛腳和他嬤要件出鋒真珠毛的蟹青線縐襖,桃紅巴緞的宮裙,自向床 橫頭取一雙簇新的繡鞋換上。癡珠道:「這雙鞋繡得好工緻!」秋痕橫波一盼,黍穀春 回,微微笑道:「明日就給你帶上。」
正說著,子善、子秀通來了,癡珠迎入。見秋痕已自起來,而且盛妝,便不再提昨 日的事。閑話一回。
秋痕忽向癡珠道:「譬如我昨日死了,你怎樣呢?」癡珠怔了半晌,說道:「你果 死了,我也沒法,祇有跑來哭你一回,拼個千金市骨吧!」秋痕不語。子善道:「怎的 你兩人,只說這些話?」子秀道:「人家怕是說死,他兩個竟說得尋常了。」
一會,南屋擺上酒餚,四人入座。秋痕擎著酒杯道:「大家且醉一醉。」就喝乾了 一杯酒。子秀道:「慢慢著喝。」癡珠道:「各人隨量吧。」端上菜,秋痕早喝有七八 杯。大家用些菜,秋痕道:「我平日不彈琵琶,今日給癡珠盡情一樂。」便喚跛腳取出 琵琶,彈了一會,背著臉唱道:
「手把金釵無心戴,面對菱花把眉樣改。可憐奴孤身拚死無可奈,眼看他鮮花一朵
風打壞。猛聽得門兒開,便知是你來。」
秋痕唱一字,咽一聲。末了,回轉頭來,淚盈盈的瞧著癡珠,到「是你來」三字,
竟不是唱,直是慟哭了。
癡珠起先聽秋痕唱,已是淒淒楚楚。見這光景,不知不覺也流下淚了。就是子善、 子秀也陪著眼紅,便向秋痕道:「你原說要給癡珠盡情一樂,何苦哭呢?」癡珠破涕, 讓兩人酒菜,也說道:「秋痕,你不必傷心了。」秋痕忍著哭,把一杯酒喝了,來勸子 善、子秀。其實悲從中來,終是強為歡笑。四人靜悄悄的清飲一回。
此時是初寒天氣,到二更天,北風栗烈,就散了席。
癡珠原欲回寓,見秋痕如此哀痛,天又刮風,就也住下。秋痕留一壺酒,幾碟果菜 ,端入北屋。催丫鬟收拾,把月亮門閉上,燒起一個火盆,吩咐跛腳去睡。然後兩人卸 下大衣,圍爐煮酒。
秋痕道:「今夜刮風,差不多七月廿一那般利害。咳!我兩人聚首,還不上三個月 哩。我起先要你替我贖身,此刻你是不能,我也知道。祇我終是你的人……」癡珠喝了 半杯酒,留半杯遞給秋痕,歎口氣道:「你的心我早知道,祇我與你終久是個散局。」
秋痕怔怔的瞧著癡珠,半晌說道:「怎的?」癡珠便將華嚴庵的籤、蘊空的偈,並 昨夜所有想頭,一一述給秋痕聽了。秋痕聽一句,弔下一淚。到癡珠說完了,秋痕不發 一語,站起身來走出南屋,回來就坐,說道:「千金市骨,你這話到底是真是假?」癡 珠道:「我許你,再沒不真。」秋痕道:「癡珠,你聽!」突的轉身向北窗跪下,說道 :「鬼神在上,劉梧仙負了韋癡珠,萬劫不得人身!」
這會風刮得更大,月都陰陰沉沉的,癡珠驚愕。秋痕早起來,說道:「你喝一杯酒 。」一面說,一面扎起左邊小袖,露出藕般玉臂,把小刀一點,裂有八分寬,鮮血流溢 。癡珠蹙著雙眉道:「這是何苦呢?創口大了,怕不好。」秋痕不語,將血接有小半杯 ,將酒衝下,兩人分喝了。趕著取塊絹包裹起來。
停了一停,窗外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秋痕喜道:「我這會很喜歡,我們兩心如一 ,以後這地方你也不必多來,十天見一面吧。每月許他們的錢,盡可不給。至我總拚一 個死,到那一天是我死期,我就死了。萬有一然,他們回心轉意,給我們圓成,這是上 天憐我,給我再生,我也不去妄想。」癡珠道:「這……你一段的話,大有把握。」於 是淺斟低酌,款款細談,盡了一壺酒,然後安寢。正是:
涕泗滂沱,止乎禮義; 信誓旦旦,我哀其志!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影中影快談紅樓夢 恨裏恨高詠綺懷詩
話說大營,日來得了河內土匪警報,經略調兵助勦,籌餉議防。雖荷生佈置裕如,
然足跡卻不能離大營一步。
到得這日,正想往訪癡珠,同赴愉園,卻見青萍呈上一緘,說是韋師爺差人送來的
。荷生拆開,是一幅長箋,斜斜草草,因唸道:
「天上秋來,人間春小。歡陪燕語,每侍坐於蓉城;隊逐鳧趨,屢分餐乎麻飯。萍 蹤交訂,棣萼情深。感激之私,祇有默祝佛天,早諧仙眷而已。秋痕命不如人,揶偏有 鬼。執事以英雄眼,為慈悲心。拔諸九幽,登之上第;披雲見日,立地登天。旁觀喜尚 可知,當局心如何快。然酒闌燈灺,秋痕宛轉悲歌,令人不忍卒聽。蓋狂且之肆毒,無 復人理,非不律所能詳也。近以傾心於我之故,慘遭毒棍,冤受剝膚。」
便愕然道:「怎的?」又唸道:
「嗟乎!一介弱女,落在駔儈之手,習與性成,恐已無可救藥。乃身慚璧玷,心 比金堅,毅然以死自誓。其情可憫,其志可嘉。」
便說道:「秋痕自然有此錚錚!」又唸道:
「而走也七尺之軀,不能庇一女子,胡顏之厚?無可解嘲,為詠『多情自古空餘恨 ,好夢由來最易醒』之句,於我心有戚戚焉。或乃以《風雷集》見示,且作書規戒。」 便說道:「那個呢?」又唸道:
「古道照人,落落天涯,似此良友,何可多得!弟日來一腔恨血,無處可揮。兼之 鼠輩媒蘗,意中人咫尺天涯!」便說道:「竟散了麼?」又唸道:
「因思采秋福慧雙修,前身殆有來歷,得足下寵之,愈增聲價。從此春窺圓鏡,鐘 聽一樓,無復有紅塵舊跡矣。苦我一領青衫,負己負人,且貽禍焉。時耶?命耶?尚復 何言!咄咄書空,琅琅雪涕,直此生之結局,匪好事之多磨。悵無復之,鬱將誰語?念 春風之噓植,久辱公門;纈彭澤之孤芳,幸垂聰聽。某日某白。」
念畢,說道:「好尺牘!祇教我怎樣呢?」因作個覆書,喚青萍交給來人去了。就
吩咐套車,向愉園來。將這四日情事,略說一遍。便從靴頁檢出癡珠的字,遞給采秋。
采秋瞧著,自也驚訝歎息,因說道:「我原說要起風波。」荷生道:「這樣風波,
我也經過數處,實是難受。我的覆信,唸給你聽:
來示讀悉,悲感交深。我輩浪跡天涯,無家寥落。偶得一解人,每為此事心酸腸斷 。不才寄贈荔香仙院請詩,早經披覽,此中之味,惟此中人知之,不足為外人道也。蒼 蒼者天,帝不可見,閽不可登。何從上達綠章,為花請命?憶舊作有《浪淘沙》小詞一 闋云:『春夢正朦朧,人在香中。樹頭樹底覓殘紅。祇恐落花飛不起,辜負東風。』正 謂此也。所幸秋痕鐵中崢崢,以死自誓。或者情天可補,恨海能填,解將鸚鵡之絛,放 入鴛鴦之隊。他日之完美,可償此日之艱辛。有志者好自為之而已。弟與采秋,情性相 投,綢繆已久,雙棲之願,彼此同之。第恐後事難期,空花終墜;蘭因絮果,一切茫茫 。況遠遊王粲,蹤跡如萍。半老秋娘,光陰似水;伯勞飛燕,刻刻自危。所恃者區區寸 心,足以對知己耳!不日采秋將歸鄉裏,弟滿腔離緒,無淚可揮。正擬相邀前往春鏡樓 一敘,乞即命駕。筆不盡意,容俟面陳。」
采秋不待聽完,早秋水盈盈,弔下淚來。末後荷生也覺得酸鼻,幾乎唸不成字,便 都默然。紅豆祇得含笑道:「爺和娘替人煩惱,怎的自己先傷心呢?」荷生正要說話, 小丫鬟傳報:「韋師爺來了!」便迎著上樓。
癡珠神氣,日來自然不好。瞧著荷生、采秋,也不似往時神采。三人這會,都像有 萬千言語,不知從何說起。祇大家紅著眼眶讓坐。還是采秋忍著淚說道:「四天沒見面 ,兩家都有點煩惱。」癡珠勉強作笑道:「此等煩惱,其實是意中事,並非意外。」荷 生含淚道:「癡珠通極!天下之物,聚則生蠹,好則招魔,我們聰明,有甚麼見不到的 道理?祇是未免有情,一把亂絲,慧劍卻斬不斷哩!」采秋道:「這事,我們總要替他 圓成纔好呢。」荷生道:「大難,大難!采秋,你不看你嬤麼?」采秋支頤不語。
停了一停,癡珠噙著淚說道:「『人生艷福,春鏡無雙』。你兩個終是好結局,不 似我『黃花欲落,一夕西風』!」荷生道:「你這四句,是那裏得來?」癡珠就將華嚴 庵的籤,蘊空的偈,也一一講給兩人聽了。兩人口裏詫異,心中卻著實喜歡,談笑便有 些精神起來。
不一會,丫鬟掌上燈,擺出酒餚,三人小飲。
到了二更,穆升帶車來接。癡珠正待要走,卻刮起大風,飛沙揚礫,吹得園中如萬 馬奔馳一般。荷生道:「這樣大風,怎樣走的?而且一人回去,秋華堂何等寂寞!我兩 人情緒今日又是無聊,何不煮茗圍爐,清談一夜?」采秋道:「我教他們備下攢盒,將 這些菜都給他們端去,我們慢慢作個長夜飲吧。」荷生、癡珠俱道:「好極!」
當下穆升回去。樓上約有一下多鐘,三人便淺斟細酌起來。大家參詳華嚴庵籤語, 就說起《紅樓夢》散花寺鳳姐的籤。
癡珠因向采秋道:「我聽見你有部批點《紅樓夢》,何不取出給我一瞧?」采秋道 :「那是前年病中借此消遣,病好就也丟開,現在此本還擱在家裏。」癡珠道:「《紅 樓夢》沒有批本,我早年也曾批過。後來在杭州舟中見部批本,係新出的書,依文解義 ,沒甚好處。這兩部書如今,都不曉得丟在那裏去了。你且說《紅樓夢》大旨是講甚麼 ?」
采秋道:「我是將個『空』字,立定全部主腦。」癡珠道:「大虛幻境、警幻仙姑 ,此也盡人知道。你怎樣說這『空』字呢?」采秋道:「人家都將寶、黛兩人看作整對 ,所以《後紅樓》一書,要替黛玉伸出許多憤恨。至《紅樓補夢》、《綺樓復夢》,更 說得荒謬,與原書大不相似了。我的意思,這書祇說個寶玉,寶玉正對,反對是個妙玉 。」癡珠不待說完,拍案道:「著!著!賈瑞的風月寶鑒,正照是鳳姐,反照是骷髏。 此就粗淺處指出寶玉是正面,妙玉是反面。人人都看《紅樓夢》,難為你看得出,這沒 文字的書縫!好是我批的書,沒刻出來,不然,竟與你雷同。」
荷生笑道:「你兩人,真個英雄所見略同了。祇是我沒見過你們批本,卻要請教: 你們尋出幾多憑據?」采秋道:「我的憑據卻有幾條。妙玉稱個『檻外人』,寶玉稱個 『檻內人』。妙玉住的是櫳翠庵,寶玉住的是恰紅院。後來妙玉觀棋聽琴,走火入魔; 寶玉拋了通靈玉,著了紅袈裟,回頭是岸。書中先說妙玉怎樣清潔,寶玉常常自認濁物 。不想將來清者轉濁,濁者極清!」
癡珠歎一口氣,高吟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是百年身。」隨說道:「你這 憑據,我也曾尋出來。還有一條,是櫳翠庵品茶,說個『海』字,也算書中關目。就書 中賈雨村言例之。薛者,設也;黛者,代也。設此人代寶玉以寫生。故寶玉二字:寶字 上屬於釵,就是寶釵;玉字下繫於黛,就是黛玉。釵、黛直是個子虛烏有,算不得甚麼 。倒是妙玉,算是做寶玉的反面鏡子,故名之為『妙』。一尼一僧,暗暗影射,你道是 不是呢?」采秋答應。荷生笑道:「好好一部《紅樓》,給你說成尼僧合傳,豈不可惜 ?」說得癡珠、採秋通笑了。
癡珠隨說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敲著桌子朗吟道:
銀字箏調心字香,英雄底事不柔腸? 我來一切觀空處,也要天花作道場。 采蓮曲裏猜憐子,叢桂開時又見君。 何必搖鞭背花去?十年心已定香薰。
荷生不待癡珠吟完,便哈哈大笑道:「算了,喝酒吧。」說笑一回,天就亮了。
癡珠用過早點,坐著采秋的車,先去了。午間得荷生柬帖云:
頃晤秋痕,淚隨語下,可憐之至!弟再四解慰,令作緩圖。臨行囑弟轉致閣下云: 「好自養靜。耿耿此心,必有以相報也。」知關錦念,率此布聞,並呈小詩四章求和。
詩是七絕四首,云:
花到飄零惜已遲,嫣紅落盡最高枝。 綠章不為春陰乞,願借東風著意吹。
茫茫情海總無邊,酒陣歌場已十年。
剩得浪浪滿襟淚,看人離別與團圓。
四弦何用感秋深,淪落天涯共此心。
我有押衙孤劍在,囊中夜夜作龍吟。
並蒂芙蕖無限好,出泥蓮葉本來清。 春風明鏡花開日,僥倖儂家住碧城。
癡珠閱畢,便次韻和云:
無端花事太凌遲,殘蕊傷心剩折枝。 我欲替他求淨境,轉嫌風惡不全吹。
蹉跎恨在夕陽邊,湖海浮沉二十年。
駱馬楊枝都去也,……正往下寫,禿頭回道:「菜市街李家著人來請,說是劉姑娘
病得不好。」癡珠驚訝,便坐車赴秋心院來。
秋痕頭上包著縐帕,趺坐床上。身邊放著數本書,凝眸若有所思。突見癡珠,便含 笑低聲說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實何苦呢?」癡珠說道:「他們說你病著,叫 我怎忍不來哩?」秋痕歎道:「你如今一請就來,往後又是糾纏不清。」癡珠笑道:「 在後再商量吧。」自此癡珠又照舊往來了。
是夜癡珠續成和韻,末一章有「博得蛾眉甘一死,果然知己屬傾城」之句,至今猶 誦人口。
且說荷生,此時軍務稍空。緣劍秋家近大營,便約出來同訪癡珠,說是到縣前街去 了。禿頭延入,荷生就坐在書案彌勒榻上,隨手將案上書一翻。見兩張素紙的詩,題寫 《綺懷》,便取出和劍秋同看。荷生朗吟道:
等閑花事莫相輕,霧眼年來分外明。 弱絮一生惟有恨,空桑三宿可勝情。 漫言白傅風懷減,休管黃門雪鬢成。 十二欄杆斜倚遍,捶琴試聽儂聲。
雙扉永晝閉青苔,小住汾堤養病來。 幾日藥爐愁奉請,一天梅雨惱方回。 生無可戀甘為鬼,死倘能燃願作灰。
荷生皺著雙眉道:「非常沉痛!」又吟道:
不信羈魂偏化蝶,因風栩栩上妝臺。
猶憶三秋識面初,黃花開滿美人居。 百雙冷蝶圍珊枕,廿四文鴛護寶書。
劍秋笑道:「此福難銷。」荷生又吟道:
瑣屑香聞紅石竹,淤泥秀擢碧芙蕖。 靈犀一點頻相印,笑問南方比目魚。
暮鴉殘柳亂斜陽,北地胭脂總可傷! 鳳跨空傳秦弄玉,蝶飛枉傍楚蓮香。 誰將青眼憐秋士?竟有丹心嘔女郎。 雲髻蓬鬆梳洗懶,為儂花下試新妝。
果然悅己肯為容,珠箔搴來一笑濃。 長袖逶迤眉解語,弓鞋細碎步留蹤。 雪地板拍歌三疊,五母屏開廠一重。 生死悠悠消息斷,清風彷彿故人逢。
綠采盈襜五日期,黃蜂紫燕莫相疑。 香閨緩緩雲停夜,街鼓咚咚月上時。 情海生波拚死別,寒更割臂有燈知。 憐才偏是平康女,懶向梁園去賦詩。
劍秋道:「巫峽哀猿,無此淒苦!」荷生道:「這是實事,你曉得麼?」劍秋道: 「采秋早和我說了。」荷生道:「我舊句云『紅粉憐才亦感恩』,也是這個意思。」又 吟道:
夜闌燈灺酒微醺,苦語傷心不可聞。 塵夢迷離驚鹿幻,水心清濁聽犀分。 酬恩空灑襟前淚,抱恨頻看劍上紋。 鳳伴鴉飛鴛逐鴨,豈徒鶴立在雞群。
北風颯颯緊譙樓,翠袖天寒倚竹愁。 鸚鵡籠中言已拙,鳳凰笯裏夜驚秋。 好如豆蔻開婪尾,妒絕芙蓉艷並頭。 集蓼茹荼無限痛,蘼蕪採盡恨難休。
長生恨不補天公,手執紅梨夢也空。 滾滾愛河沉弱羽,茫茫孽海少長虹。 琴心綿渺低回裏,笛語悠揚往復中。 我亦一腔孤憤在,此生淪落與君同。
眉史年來費撫摩,雙修雙謫竟如何? 玉臺香屑都成恨,鐵瓮金陵不忍過。 紅粉人皆疑命薄,藍衫我自患情多。 新愁舊怨渾難說,淚落尊前定於歌。
玉人咫尺竟迢迢,翻覺天涯不算遙。 錦帳香篝頻入夢,枕屏多鐵可憐宵。 丁香舌底含紅豆,子夜心頭剝綠蕉。 準備臨歧萬行淚,異時夠得旅魂銷。
說道:「地老天荒,何以遣此?」又吟道:
萍水遭逢露水緣,依依顧影兩堪憐。 繭絲逐緒添煩惱,柳線隨風作起眠。 雙淚聲銷《何滿子》,落花腸斷李龜年。 早知如此相思苦,悔著當初北裏鞭。
劍秋道:「親朋盡一哭矣!」
荷生不語,磨墨蘸筆,就紙尾寫道:「情生文耶?文生情耶?似此等作,竟不可以 詩論。即以詩論,亦當駕玉溪,生而上之,遑問《疑雨集》耶?荷生拜服。」遞給劍秋 ,又取一幅素箋,題詩八絕云:
鳳泊鸞飄事總非,新詩一讀一沾衣。 如何情海茫茫裏,忽拍驚濤十丈飛?
生太飄零死亦難,早春花事便催殘。
看花我亦傷心者,如此新詞不忍看。
西山木石海難填,彈指春光十八年。
為囑來生修福慧,姓名先注有情天。
小別傷懷我亦癡,寒宵抱病已多時。
煩君再譜旗亭曲,付與陽關一笛吹。
芙蓉鏡裏影雙雙,芳訊朝朝問綺窗。
輸我明年桃葉渡,春風低唱木蘭艭。
灞陵橋畔柳絲絲,記別秦雲又幾時,
銷盡艷情留盡恨,人天終古是相思。
滄溟到眼屢成田,世事紛紛日變遷。
但願早儲新步障,看君金屋貯蟬娟。
偶將筆墨寫溫柔,塗粉搓酥樂唱酬。 畢竟佳人還有福,與君佳句共千秋。
末書「荷生信筆」。
劍秋吟了一回,說道:「我也題兩絕吧。」荷生道:「好極!你來寫。」便站起身 ,讓劍秋坐下。祇見劍秋提筆寫道:
花片無端墜劫塵,紅樓半現女郎身。
夢中彩筆懷中錦,都作纏頭贈美人。
煙月飄零未可知,開函紅豆子離離。
書生合受花枝拜,憔悴蕭郎兩鬢絲。
劍秋題畢,也遞給荷生瞧,笑道:「我沒有你們洋洋灑灑的筆才。」荷生道:「這 兩首詩就好。」
於是坐一會,癡珠總不見來,兩人就走了。林喜開著屏門,見門上新貼一聯云:
息影敢希高士傳;絕交畏得故人書。
荷生笑道:「癡珠總是這種脾氣。」劍秋道:「不這樣也配不上秋痕。」兩人一笑 ,分路而去。正是:
紅樓原一夢,轉眼便成空。 祇有吟箋在,珍藏客筒中。
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彤管生花文章有價 圍爐煮雪情話生春
話說二十六日,係明經略冬閱之期。先期,荷生吩咐搭個彩棚,掛上珠簾,攜采秋
赴教場,看了一日。是晚,荷生回營辦事去了。采秋自歸愉園。
此時夜漏初長,采秋擁篝獨坐。忽想起庾子山《華林園馬射》的賦來,默誦一遍,
卻忘了數句。教紅豆檢出,看了一看,就也撂開。
和衣上床躺去,合著眼,祇睡不著,便想摹仿做個《并門孟冬大閱》的賦。想了一 會,就有了開首序語一段。因坐起來,喚香雪印一銀合香篆,慢慢的爇起。恰好紅豆泡 上一碗龍井茶,頓覺助興。教紅豆端了筆硯,隨便取一張素紙,就在燈下作了一序一賦 ,約有一千餘字。差不多兩下鐘,纔收拾去睡。
次日妝罷,覺得晨熹黯淡。移步簾外,見雲光匝,雪意讀蒙。因進來閉著風門,向 北窗坐下,取出賦稿,修飾一過。適有荷生習楷的白折,堆在案頭,隨手取一本。卻已 套有印格,便磨墨蘸筆,作起楷來。紅豆在旁伺候,頻頻遞著茶湯,撥著爐火。
不一會,早謄完了。喜是沒錯一字,含笑向著紅豆道:「我倘變個男子,去做這些
應制功夫,就也不准荷生旁若無人了。」
正在得意,祇見香雪上來回道:「歐老爺、梅老爺來找爺,看門的告訴他爺沒有來
,他卻進來,在客廳坐著。娘還見他不見?」采秋道:「你請他船房坐吧。」
一會,采秋出見。原來兩人是為著他會榜的座師是個古文家,明年七十壽誕,要求 荷生替他做一篇散行壽序。采秋道:「荷生這兩天怕不得空,我替你薦一個好手筆吧。 」小岑道:「是誰?」采秋道:「癡珠不好麼?」劍秋道:「算了,我就是從他那裏來 。他說是奇特的人墓誌家傳,他纔肯下筆,似此應酬文字,他自己耍用,也須倩人。你 還薦他麼?」采秋笑道:「他現辦的席面,不通是應酬筆墨麼?」小岑道:「他那裏肯 辦一個字?通是那兩個幫手胡弄局。」采秋道:「癡珠這種孤癖,真也不對。讀書做人 ,都到那高不可攀的地位,除了我們,怕就沒人賞識他了。」劍秋笑道:「我們還配? 他說一家骨肉,四海賓朋,都不是他真知己。祇秋痕,說他『不是此刻世界上的人』, 是他真知己。」采秋道:「這也真話。五石之瓠,大而無當;拳曲支離之木,匠氏過而 不顧。這四句就做得癡珠後來的傳贊了。」
此會北風大作,劍秋道:「閑話休題,荷生今天想是不來,我們還訪他去吧。」采 秋道:「我有個拜盒寄給荷生,你教跟人替我帶去吧。」劍秋道:「你喚丫鬟取去。我 怕下雪,要走了。」采秋道:「我去就來。」說著,便由靠北蕉葉門進去。
半晌,香雪捧個洋漆描金小拜盒,並個紅紙小封,交給跟人,兩人就走了。
這裏荷生收過拜盒,將兩人延入,自將來意說了。荷生也薦癡珠,小岑含笑把前話 ,一一告訴。荷生也覺好笑,不得已,即行答應。兩人坐一會,從炕上玻璃窗內,望見 後院同彤雲密佈,便趕著走了。
荷生到了裏間,將愉園寄來小封拆開,是把小鑰匙。就打開小拜盒,卻是一本白折 。取出展開,見蠅頭小楷寫得勻整得很。卻是一篇賦,笑吟吟的誦了一遍,攜到書案上 ,密圈細點,諷詠數逾。瞧著表,早是二下多鐘。便喚青萍,吩咐套車,趕向愉園。
采秋迎上樓來,荷生道:「好手筆!」采秋笑道:「不要謬讚,替我看了沒有?」 荷生道:「我僭易數字,和你商量看,好不好?」一面說,一面叫人將拜盒攜入,遞給 采秋。采秋檢出瞧一瞧,笑道:「你易了數字,通好。祇是何苦這樣濫圜!」荷生正要 答應,樓下小丫鬟報說:「韋老爺、洪老爺過來。」
荷生、采秋迎到梯邊。紫滄道:「天冷得很。」荷生道:「要下雪哩。」癡珠上了 扶梯,向荷生說道:「那天失迎,你和劍秋就留得好詩。」采秋道:「你的和作也好。 」癡珠道:「你見過麼?」荷生指著東壁道:「那不是。」
紫滄瞧那兩張色箋上寫,的題是《次綺懷詩題後原韻並質春鏡樓主人》,詩是七絕 八首,因唸道:
箜篌朱字是邪非,裙布連朝理嫁衣。
一洗紅顏磨蠍恨,鏡老指日看雙飛。
修到寒梅此福難,陽春獨自佔冬殘。
江郎一手生花筆,可作金鈴十萬看。
學唱儂譜偶填,可憐春恨竟年年。
勞君惜翠留佳句,一笑鶯花醉夢天。
鍾情苦我賣多癡,菜市街頭月上時。 一掬靈均香草淚,玉參差好為誰吹?
說道:「好句似仙。」又往下唸道:
涉江花影蘸雙雙,水部詩心艷綺窗。 他日春風蓉鏡下,戕戕得意理歸舭。
年來客鬢漸成絲,走馬胭脂異昔時。 盡有驚鴻與平視,感甄未敢賦陳思。
說道:「押思字,好得很。」荷生道:「癡珠才大如海,他稿裏次韻之作,還有洋 洋大篇三疊四疊的。」癡珠道:「我送給你八本詩稿,你通看過麼?」荷生道:「我瞧 是瞧了一遍,下筆的纔有一半。大約就中可存的什有六七,我慢慢替你去取吧。」癡珠 道:「好極!你和采秋,通要給我一篇序。」采秋道:「我也配替人作序?」
這裏紫滄正唸第七首的詩是:
澄波蓮葉自田田,絕好清娛侍馬遷。 靈氣祇今巾幗萃,相如才調女婢娟。
荷生道:「女相如今日竟有一篇《羽獵賦》,采秋,你取給他瞧吧。」采秋道:「 我是個邯鄲學步,算不了甚麼。」
此時窗外沙沙的響,早一陣陣撒起玉屑來。紫滄唸完第八首是:
朔雪初晴鳥語柔,文國病起且勾留。 秦雲塞草燕支月,落落青衫已十秋。
笑道:「纔說雪晴,天卻又下了。」就也過來,和癡珠同看這本白折寫的賦。見書 法珠圓玉潤之中,另有一種飄飄欲仙丰致,早讚不絕口。癡珠唸道:
「古者司馬之職,中冬大閱而狩田;睢鳩之官,十月順時而講武。白旗秋載,駕月 令之七騶;黃竹寒吟,乘風馳之八駿。狩歌甫草,弓矢斯張;獵校上林,韌初有爽。莫 不武節淼逝,協氣旁流。期門清塵,野廬掃路。封圻所掌,著為令典已。我國家之命將 也,詩詠《出車》,禮隆推轂。國士之壇既拜,將軍之閫遂開。君子有谷,元老壯猷。 功炳於三□之師,化穆乎七旬之格。豈特桓桓夫子,赳赳武夫,學萬人之敵,作萬里之 城云爾哉!
經略以椒房懿戚,珂裏世臣,督師河上,駐節并州。功德享乎燕貽,勛名圖於麟炳 。接雲中之雉尾,踵車後之鷹揚。寇准借以撫循,韓琦坐而靜鎮。抒籌邊之偉略,宣專 閫之靈威。漕轉關中,蕭何裕本根之計;寇窮淮上,王景足控馭之謀。然猶謙德自撝, 公忠日懋。吐哺握髮,延覽英雄;鞠旅陳師,日閑輿衛。所以幕府得一時之人傑,軍佐 皆絕代之將才。
往歲秦中逆回滋事,經略步域之心不設,水火之救彌勤。親率精兵,日馳百里,驚 砂入面,堅冰在鬚。先聲遠樹,銅馬聞羽檄而降;一夕成功,回鶻望令公而拜。潼關日 麗,硤石雲屯。東行匝月之勞,西土萬家之福。豈止營屯細柳,媲美條侯。茇憩甘棠, 興歌召伯?固已陸讋水栗,泥首於畏威;海筮漁山陬,銘心於飽德也。
於時玄英應律,丹鳥司晨;塞草雲黃,劍花霜日。經略乃擁玄狐,駕黑駱,臨於講 武之場。千乘雷動,萬眾鳧趨,羽蓋風張,牙旗雪捲。佽飛則虎幄遙開,扈從則豹房晨 啟。乃下令大操。香霏步障,異金谷之名園;會集兜鍪,同華林之習射。雁翎掠地,鷹 架插天。集六部之良家,奮兩河之壯士。列陣分屯,旗翻豆綠;分朋別隊,襦映梅紅。 於是佈鴛鴦之陣,揚翡翠之旌,馳屬公之驌驦,萃華元之犀兜。遊陟雲林,周歷煙諸。 山谷為之風飆,林叢為之塵上。銅鼓鼉鳴,鐵衣蟻聚。賜賚之錦霞堆,論賞之錢山積。 《長楊》所不能賦,《羽獵》所不能詳也。
既而槐蔭禮成,汾堤日暮;鸞鶴歸林,煙雲擁樹。玉顏微霽,賓從咸怡;戎政既修
,景福爰集。某也與寓目焉,因敬謹以陳詞,願雍容而獻賦。其辭曰:
榆關春小,董澤秋闌。霜烏依日,塞雁驚寒。草枯玉砌,花冷金鞍。修故典於良月
,閱技勇於材官。
經略乃選天駟,駕雲車。涼生晉水,路出汾川。一條徑軟,萬騎聲闐。坡平草剃, 林爽風穿。疏槐漏日,殘柳凝煙。彩仗共枌榆相映,和鸞與簫管齊宣。天開錦幄,地遍 花氈。
將舉烽而代鼓,先警眾以鳴鞭。鳧藻心傾,歡虞情暢。炮石雷轟,戟門風壯。翠在 成圍,蜂旗疊障。刁斗無聲,軍書高唱。東西組甲之兵,左右繡袍之將。無何鷹隼飛騰 ,熊羆馳突;陣結連環,彩高仗鉞。散為蝴蝶,五花八門;團作鴛鴦,春雲秋月。耳目 紛其陸離,神采飛而煥發。矯如戲水之龍,健若摩天之鶻;香塵闢易以飛揚,電影奔馳 而滅沒。三驅竣事,三耦升堂;彎弧落雁,破的穿楊。懸熊正設,畫虎侯張,星流雨集 ,走潛飛翔。鴿暈圓而月皎,堋雲破而風揚。步射利終,馬馳綺陌。弓勁有聲,蹄輕無 跡。獅花奮而揚鑣,猿臂撐而射石。貫轂之矢紛投,織錦之韉絡繹。控玉勒而星搖,擁 琱弓而霧積。
乃有漢家飛將,塞上雄才。班師馬邑,罷戰龍堆。曾建功於絕域,得侍從於層臺。 技能貫虱,令拯銜枚。恰彎弓而滿月,倏噪鼓而驚雷。樂工告闋,齎賜初行;銅山合徙 ,錦市俱傾。壯表裏河山之色,慰就瞻雲日之情。石樓霞爛,繡壤風清。
惟順時而布政,乃樂備而禮成。眷回車而言邁,祝景福之時呈。」紫滄說道:「研 都煉京,錦心繡口。」癡珠道:「班倢伃歌扇,鮑令暉賦茗,對此麟麟炳炳之文,能無 愧色?」采秋道:「你們總是說好。其實算是我作的,自然不好也好。倘說是你們孝廉 、茂村做的,就也平常了。」
癡珠忽然半晌不語,卻高吟杜詩《冬狩行》道:
「飄然時危一老翁,十年厭見旌旗紅。喜君士卒甚整肅,為我回轡擒西戎。草中狐 兔盡何益,天子不在咸陽宮。朝廷雖無幽王禍,得不哀痛塵再蒙。嗚呼!得不哀痛塵再 蒙!」
竟灑涕冒雪走了。荷生曉得癡珠別有感觸,送出大門回來,歎道:「古之傷心人!
」
因也吟杜詩道:「玉觴淡無味,胡羯豈強敵?長歌激屋樑,淚下流衽席。」采秋接
著道:「志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才大難為用。」
就留紫滄小伙,到二更天,值雪少止,坐車而去。
荷生送了紫滄,倚在水榭西廊欄杆上,領略一番雪景。真個瓊裝世界,玉琢樓臺。 因觸起癡珠稿中的詩句,吟道:
飛來別島住吟身,玉宇瓊樓證淨因。 如此溪山如此雪,天公端不負詩人。
正欲回步,驀見采秋到了跟前,說道:「怎的半天不進去,卻站在雪地裏吟詩?」 荷生從雪光中,瞧采秋披件大紅哆羅呢的斗篷,越顯得玉骨珊珊。便攜著手道:「你看 這水榭,不就是海上的瑤島麼?我真欲終老是鄉,不必別求白雲鄉矣。」采秋道:「你 喝了酒,這一陣陣的朔風撲面吹來,寒冷異常,進去吧。」
此時紅豆提一盞荷葉燈也來了,就引著兩人慢慢步上樓來。香雪向銅爐內添些獸炭 。荷生高興,教紅豆掬了一銅盆的雪,取個磁瓶,和采秋向爐上親烹起茶來。采秋吟道 :
「羊羔錦帳應粗俗,自掬冰泉煮石茶。」
荷生笑道:「你還不如黨家姬哩。」采秋道:「怎說呢?」荷生道:「他買得,你 買不得。」
采秋默然,停了一停,淚眼盈盈說道:「我的心你還不知道麼?」荷生道:「這也 不用說了,祇是你決意下月走麼?」采秋淌下淚來,哽咽半晌,說道:「我爹病,我總 要回去看他一遭。自古父母在堂,做侍妾,的也許歸寧。就算我已經到了你家,得著這 個信,求你給我回娘家一兩個月,你難道不依麼?而且我終身的事,也要和我爹說去。 他是個男人,自然比我媽明白些。紫滄平日,和我爹還說得來,我先走,你教紫滄隨後 也走,大約這事總有八分停妥。萬有不然,我這身終算是你的。正月以內我自行進省, 彼時,他們也不能說我,不待父母之命,你道是不是呢?」
荷生歎一口氣道:「你說的都是,我能說你半句的不是麼?祇是天寒歲暮,教我把 這別緒離情,作何消遣呢?」采秋聽了,撲簌簌弔下淚來。荷生眼皮一紅,忍著淚說道 :「人生離合悲歡,是一定之理。我也不學癡珠,作那兒女囁嚅、楚國相對的光景。事 已至此,祇得給你走吧。」說著便站起身,喝了茶。開著風門,向樓外望著園中一片雪 光,覺得冷森森的。因復歸坐,說道:「我這會有了幾句詩,我唸著,你寫,好麼?」
采秋點一點頭,移步到長案邊。教紅豆磨墨,自行檢張箋紙,向方椅坐下,蘸飽筆 等著。祇聽荷生吟道:
壓線年年事已非,淚痕零落舊征衣。
如何窈窕如花女,也學來鴻去燕飛?
荷生一面吟,采秋一面寫,到了末句,便停著筆,接連流下幾點淚來。荷生又吟道
:
相見時難別亦難,綢繆絮語到更殘。 脂香粉合分明在,檢作歸裝不忍看。
荷生吟這一首,聲音就低了好些。采秋剛纔抹乾了眼淚,提起筆來寫了一句,卻又 滾出淚來,便站起身來,咽著聲說道:「我不能寫了,你自己寫去吧!」荷生祇得接過 筆來寫下去。第三、四首是:
箜篌一曲譜新填,便是相逢已隔年。 珍重幾行臨別淚,莫教輕灑雪中天。
鍾情深處轉成癡,不欲人生有別時。 偏是陽關隨地遇,聲聲風笛向儂吹。
采秋瞧了這兩首,竟忍不住嗚嗚咽咽的哭了。荷生也落下淚來。紅豆在旁,趕著擰 手巾給兩人拭了臉,又遞上茶。半晌,采秋噙著淚說道:「我先教我媽走,我挨過你的 生日再走吧。」荷生不語。這會天漸開了,風亦稍停,兩人也非復先前淒楚了。
後來采秋遲走二十日。那《大閱賦》竟為明經略賞識,此是後話。正是:
幼婦清才,一時無兩。 屈指歸期,春三月上。
欲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癡婢悔心兩番救護 使君高義一席殷勤
話說癡珠,滿腔孤憤,從愉園上車,向秋心院趕來。時正黃昏,晚風刺骨,朔雪撲
衣,好是一箭多地就到了。
步入月亮門,跛腳和那小丫鬟,站在臺階上,將棉襖前襟接著雪花頑耍。瞥見癡珠
,一個便打開南屋軟簾,一個跑入北屋告訴秋痕。
秋痕迎了出來,說道:「好好天氣偏是不來,這樣大雪何苦出門呢?」一面說,一
面替癡珠卸下斗篷風帽,教小丫鬟取過鞋,換下濕靴。
癡珠見秋痕打個辮子,也不塗粉,卻自有天然丰致。身上穿件舊紡綢的羔皮短襖,
青縐紗的棉褲。便攜著手,同入北屋。
覺得一陣陣梅花的香,撲入鼻孔,便說道:「梅花開麼?」秋痕道:「你回去那一 天,就開了數枝。你怎的隔兩天竟不來呢?我又沒得人去瞧你。」癡珠道:「我為著差 人回南邊去,忙了一日。第二日卻為游鶴仙自蒲關來了,他就住在李太太公館,我飯後 去回看他,就給他兄妹留住,到三更多天纔得回寓。今日清早要來看你,卻被小岑、劍 秋絆住腳。吃過飯,正吩咐套車,紫滄又來,我祇得和他同到愉園。鶴唳風聲,天寒日 短,我倒像個隋煬帝,汲汲顧景哩!」秋痕不語。
癡珠儘管向玻璃窗瞧著雪,望著院裏梅花,也不理會。忽聽得嘩喇一響,嚇了一跳 。回頭見滿地殘羹冷炙,秋痕滿臉怒容,坐在方椅,祇是喘氣。兩個丫鬟和一個打雜, 眼睜睜的瞧著。癡珠忙問道:「怎的?」
秋痕一言不發。打雜的說道:「我們好端端送飯上來,姑娘發氣,將端盤全行砸下 。」癡珠便含笑說道:「不是姑娘發氣,是失手碰一下,你們不小心,天冷指僵,自然 掀下地來。」打雜正要辯說,癡珠接著道:「如今不要多話。」就向四喜袋內,檢出一 張錢鈔,付給打雜道:「這是兩弔錢,你替我辦幾味下酒的菜來,餘外的賞你。」那打 雜,自然歡天喜地的買辦去了。
癡珠便教兩個丫鬟收拾,端出南屋,方來安慰秋痕。秋痕哭道:「我勸你狠著心丟 了我,你不肯聽,給這一起沒良心的恁般輕慢!」癡珠一笑,末了說道:「如今我和你 聚一天,便是樂一天,你體貼我這意思吧。」秋痕止住哭,癡珠倒傷心起來。秋痕十分 憤懣,十分感激,就十分的密愛幽歡。正是:
白飛雪絮,紅閃風燈;香燼乍溫,茶笙微沸。羈璧馬於此鄉,合金蟲以為愛。春憑 搗杵,弓任射沙。冰霧之怨何窮?秦絲之彈未已。蓮花出水,聲諧蓮子之心。梅影橫窗 ,悶入梅花之夢。
祇情分愈篤,風波愈多。第二日雪霽,癡珠去後,牛氏便進來。拿個竹篦,背著手 ,冷冷的笑道:「我們伺候不周,叫姑娘掀了酒菜!」就揚開手,打將下來。秋痕哭道 :「你們一個月,得了人家幾多銀錢?端出那種飯菜,教我臉上怎的過得去?」
牛氏起先,不過給狗頭父子慫恿進來,展個威風。被秋痕衝撞了這些言語,倒惹起 真氣來,喚進李裁縫,將秋痕皮襖剝下,亂打亂罵。秋痕到此,祇是咬牙,也不叫,也 不哭。倒是跛腳過意不去,死命抱著竹篦,哀哀的哭。牛氏見秋痕倔強,跛腳糾纏,愈 覺生氣,丟了竹篦,將手向秋痕身上亂擰,大嚷大鬧。總要秋痕求饒,纔肯放手。無奈 秋痕硬不開口。跛腳哭聲愈高,牛氏嚷聲愈大,打雜們探頭探腦,又不敢進去。
正在難解難分之際,陡然有人打門進來,卻是李家左右鄰:一個賣酒的,這人綽號 喚作酒鬼,性情懶惰,祇曉得喝酒。開個小酒店,人家賒欠的也懶去討,倒把點子家私 ,都賠在酒缸裏;一個開生肉舖的,這人綽號喚做戇太歲,性情爽直。最好管人家閑事 ,橫衝直蕩,全沒遮攔。當下跑入李家,戇太歲嚷道:「你們是個教坊人家,理當安靜 。怎的今日大吵,明日大嚷?鬧出事來,不帶累街坊麼?」便奔入北屋,將牛氏扯開。 酒鬼也跟著,責備了李裁縫一頓。
牛氏見是左右鄰,也不敢撒潑,祇說道:「人家管教兒女,犯不著驚動高鄰。」戇 太歲嚷道:「你家十四夜鬧的事,對得人麼?弄出人命,我們還要陪你見官哩!」牛氏 、李裁縫那裏還敢答應。倒是酒鬼拉著牛氏,到了客廳,戇太歲、李裁縫也都出來。
大家坐下,酒鬼將好言勸解牛氏一番。戇太歲還是氣忿忿的,帶罵帶說。李裁縫陪 了許多小心,叫打雜遞上茶來,兩人喝了。戇太歲向著牛氏道:「不准再鬧!」方纔散 去。
可憐秋痕,下床還沒三天,又受此一頓屈打!牛氏下半天氣平了,便怕秋痕尋死。 又進來訴說了多少話,秋痕祇是不理。晚夕,逼著秋痕喝點稀飯,背後吩咐跛腳看守, 就也自去吃煙了。
秋痕這一日,憤氣填胸,一點淚也沒有。和衣睡到三更後,一燈如豆,爐火不溫。 好像窗外梅樹下,窸窣有聲,又像人歎氣。想道:「敢莫鬼來,叫我上弔麼?」因坐起 來,將褲帶解下,向床楣上瞧一瞧。下床剔亮燈,將捲窗展開,望著梅花,默祝一番。
正跪床沿,懸下褲帶,突然背後有人攔腰抱住,哭道:「娘就捨得大家,怎的捨得 韋老爺哩?」秋痕此刻雖不怕甚麼,卻也一跳,回頭見是跛腳。跛腳接著道:「你死了 ,還怕韋老爺要受媽的氣哩!」秋痕給跛腳提醒這一句,柔腸百轉,方覺一股刺骨的悲 酸,非常沉痛,整整和跛腳對哭到天亮。這會周身纔曉得疼。打算癡珠今天必來。怕他 見著難受,諄囑跛腳不要漏泄。安息一會,支撐下床。
挨至午後,癡珠來了,照常迎入。癡珠見秋痕面似梨花,朱脣淺淡。一雙嬌眼,腫 得如櫻桃一般。便沉吟半晌,纔說道:「你又受氣?」秋痕忍不住,眼淚直流下來,說 道:「沒有!」便拉著癡珠的手,坐在一凳,勉強含笑道:「你昨晚不來,我心上不知 道怎樣難過,故此又哭得腫了。」
癡珠不信,秋痕便邀癡珠步入北院,玩賞殘雪新梅。就說道:
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葉商量細細開。
癡珠接著道:
東流江水西飛燕,可惜春光不再見。
秋痕怔怔的說道:「怎的?」癡珠不答。
到得夜裏上床,癡珠瞧著秋痕身上許多傷痕,駭愕之至,亦憤痛之至。秋痕倒再三
寬慰,總勸他以後不要常來。
次日就是三十,留癡珠敘了一日一夜。初一早,秋痕折下數枝半開梅花,遞給癡珠
道:「給你十日消遣吧!」兩下硬著心腸,分手而去。
癡珠回寓,將梅花供在書案,黯然相對。初二靠晚,游鶴仙便衣探訪,癡珠纔到秋
華堂來,坐至二更天走了。癡珠因約他明午便飯。
初三混了一日。初四午後,訪了鶴仙,三更多天回來。穆升回說:「留大老爺親自
過來,請爺初七日公館過冬。」
看官:你道這一局為何而設呢?原來子善公館,是那賣酒、賣肉的主顧,跟班奶媽
們都認得這兩人。
一日,談起李裁縫,戇太歲便將二十八日的事,告訴了子善跟班。因此子善前往探 訪,見秋痕玉容憔悴,雲鬢蓬飛。說不出那一種可憐的模樣,就十分難過,和秋痕約下 這局。癡珠不知。
到了一下鐘,催請來了,癡珠問:「有何客?」跟班回道:「通沒別客,聽說劉姑 娘也來。」癡珠道:「那個劉姑娘?」跟班笑道:「不就是菜市街李家姑娘麼?」癡珠 聽了,便說道:「我即刻就到。」接著吩咐套車。
恰好癡珠下車,秋痕正和晏太太、留太太請安下來,就坐癡珠身下。子秀笑道:「 你兩人隔數天不見,何不開口談談?」秋痕眼皮一紅,瞧著瓶裏插的梅花,即說道:「 談也是這樣,就如這梅花,已經折下來,插在瓶中還活得幾天呢?」子秀道:「花落重 開,也是一樣,不過暫時落劫罷了。」秋痕道:「花落原會重開,人死可會重生麼?」 癡珠道:「死了自然不能重生,卻是死了乾淨。最恨是不生不死,這纔難受。」癡珠說 到這裏,不覺酸鼻。秋痕早淌下淚來。
子善便勸道:「今日請你們來,原為樂一天,而且係個佳節,何必說生說死,徒亂 人意。」癡珠道:「著,著!說別話吧。」子秀因問起謖如江南情景,癡珠歎一口氣道 :「他這回戰功原也不小,荷生營里接著南邊九月探報,也與謖如家信說的一樣。不曉 他怎樣得罪大帥,如今還擱著不奏。他前月來的信,說是要飭他到任,這會怕是到寶山 去了。」秋痕道:「江南軍營,不用人打仗麼?」癡珠道:「百姓不管官府事,說他怎 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