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涂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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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青相等李子亭去後,就叫把李老爺的杯筷撤去。大家寬坐一坐。又招呼房裏開燈 燒煙,就讓馮老太爺去抽,馮老太爺亦不推辭,一徑到裏間,睡到床上去吸煙,駱青相 陪坐,一邊慢慢的談起:「濟大人有署川東道的信息,你要求他什麼事,也就在這幾天 裏頭了。」駱青相道:「這事全仗太爺提拔。」馮二道:「大家都是自己人,不要說客 氣話,也要你自己上點勁。」駱青相道:「我前日說的那個地方,怎麼樣?」馮二道: 「不錯,我替你回過了,我忘記招呼你。這個缺,上頭是要這個數。」隨把指頭伸了五 個。「後來,我們大人說你怎麼精明,怎麼能幹,地方上是頗能得點益處。說來說去, 纔減去這些。」又把指頭彎下了兩個。「但是這個數也不容易。一者要你去趕緊設法, 如今謀的人多。一者要你想法子去送,不要走漏風聲,鬧出笑話。我們大人亦借此看看 你的才具。」
駱青相聽了一驚一喜,當時站起來請了一個安道:「多謝,多謝。」馮二也欠了一 欠身子又道:「當真你要快去辦呢。」說話間,外間又上了一樣甜菜,駱青相就讓馮二 去吃菜,又談了些閑話。這頓飯直攪到三更天纔完。送了客回來,自己靠在椅背上,滿 肚裏打算,不得主意。這三千銀子雖說足值,向何處去設法呢?幸而想起,他住的房東 是個大有錢的。然憑空開口向他說借三千銀子,恐怕他也斷斷不肯。除此,卻是再無第 二條路,祇得去找了房東。先說了些閑話,再落到正文上,並且許他將來加利奉還之後 ,還要加送他一千以作酬勞。
駱青相這個時候祇要有人借錢,不拘多少都肯答應。房東也不肯放心,叫他寫了四 張借票,還要他找個保人。駱青相不得主意,因為同寅裏,斷斷沒人肯保他四千銀子的 巨款。事情又一天緊似一天,祇得又去求馮老太爺做個保。馮二答應了,這纔錢票兩交 。
駱青相甚為喜歡,把票子帶在身上,乘著官廳上沒人的時候,便去稟見,說是有公 事面回。果然制臺見了,也祇談談說得兩句話,制臺卻是捧著一隻水煙袋吃煙。吃了幾 口,把煤子插在管裏,忽然又抽了出來,遞給駱知縣吃,這是從來沒有的事。駱青相福 至心靈,已經看出這個巧妙。忙把帶的三千兩一張銀票卷了一卷,插在煤管裏,站起來 請了一個安,仍舊把水煙袋遞還。制臺的眼光最尖,早已看見了。接過煙袋去,又自己 吃了一口,依舊把煤子插進去。駱青相偷眼看時,那張銀票已是不見了,駱青相心裏明 白。制臺放下煙袋,就送客出去。
駱青相卻不曾回家,一直到濟大人家,同馮二如此如彼說了一個詳細。馮二也替他 歡喜,還贊他機警權變,駱青相歡喜的了不得,兩處一轉,時候已是不早。駱青相肚裏 也餓了,祇得回家去吃飯。果然,有錢使得鬼推磨,不到五天,駱青相就委了巴縣,濟 大人的川東道也就揭曉。濟大人同駱青相各自歡喜,駱青相又備了一分重禮,去送濟大 人,濟大人是照單全收,又薦了兩個門丁。駱青相的房東也薦了兩個人,並且說明,一 個要做稿案的,姓施名貴。那一個姓周名升,隨便派件好事罷了。駱青相祇為用的是他 的錢,不能不答應,祇得收了下來。又忙著去送馮二的禮,馮二早就叫人對他說不要東 西,駱青相既掛了牌,省裏也自然是活動了許多,立刻去寫了五百兩一張票子,去送給 馮二。馮二意思裏嫌少,駱青相祇得答應他,到了任再補情,馮二也就沒得說了。
過了幾天,是濟大人動身的日子了。那一天接官廳上送他的人真也不少,卻祇有這 位駱大老爺不在那裏。看官要曉得,駱青相是最會巴結人的,他這巴縣,又是受過濟大 人的成全,豈有不在這裏候送的理?祇因這位駱大老爺性情乖巧,自看過那《升發項知 》後,他又化出許多法子,立意與眾不同。大家這裏送濟大人,他卻先到三十里舖去, 預備下一座上好的公館,掛燈結彩,在那裏伺候。這邊,濟大人辭別同寅上了轎,轎夫 一口氣走了十幾里,濟大人也有點饑渴。早望見一個戴紅纓大帽子的,拿著手本撲面走 過來。
早有戈什過去問了明白,便來到濟大人轎子前回道:「駱大老爺在前面預備下公館 ,菜飯各樣現成,伺候大人。」濟大人聽了,心上甚喜,就吩咐轎夫快走。不多一會功 夫,早已到了村口。祇聽見放了三聲大炮,駱青相已是在村口打躬迎接。濟大人要下轎 ,駱青相再三攔阻,這纔一直進了村子。到了公館門口,果然是非常華麗。
濟大人下了轎,到得裏面看了一看,極目夸贊。接著就是駱青相手本上來,立刻請 見。濟大人說了多少的抱歉的話,駱大老爺說了多少沐恩的話。接著又談別事,說個不 了。還是駱青相道:「大人走了一天,也有點乏了,卑職暫且出去招呼他們。」濟大人 別的到也不妨,就是煙癮來了。見他要出去,便也不十分款留。當時駱青相辭了出來, 便招呼先送上點心等件。到得上燈的時候,裏外都是點起蠟燭,照耀得如同白日。大人 前是一桌上等的燕菜酒席,馮二那邊也是一樣。其餘戈什等均是上等魚翅席,轎夫跟人 等均是海參席。駱青相就在廚房門口一樣一樣的看過,方纔端上去。濟大人吃過飯,過 了癮,天已不早,濟大人也就睡了。
次日一早,又是照樣預備。無奈,吸煙的人早上是不能吃東西的,略略的應酬了一 點。轎夫等均已齊備,濟大人又對駱青相說了多少客氣的活,方纔上轎。駱青相又先到 村口去送,一直等濟大人的行李人等一齊走完,方纔收拾回省。這一番預備,駱青相也 很要難為幾個錢。他卻是從這《升發須知》裏推廣出來,自出心裁的辦法呢。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覆雨翻雲心思刻毒 偷天換日手段高強
再說駱青相剛剛到家,不多一刻,就有人來拜會。駱青相一看帖子,是黃伯旦,也 是楊愕的門生,是自己平時極投合的人,立刻請了進來。駱青相接著笑道:「我還是剛 纔回來呢。」黃伯旦道:「到那裏去?」駱青相道:「我在三十里舖送濟大人。」黃伯 旦道:「怪不得,我昨天在接官廳沒有看見你,你原來想出尖,到那三十里舖去。有你 這一來,把我們都蓋下去了。」駱青相道:「這不相干,各人有各人的交情,也如何便 能把你們蓋下去呢?」
黃伯旦道:「我今天早上聽見一句閑話,特來請教你。有一位京官李子亭,是同你 認識的麼?」駱青相聽了,不由的心上一跳道:「不錯,我們總算同鄉,怎麼樣?」黃 伯旦道:「他見了制臺,很說我們官場的閑話。什麼鑽營奔競,什麼忘廉喪恥,並且說 老哥有意的拿他開心,糟踏他,叫個當底下人的坐在他上首吃飯,叫他陪著,不把他當 個人。難道我們當窮京官的,連個底下人都不如?這到底是怎樣一件事?」
駱青相心上老大發慌,呆了一呆,嘆了一口氣道:「這是我心眼太實了。那天,濟 大人的家人馮老二,他雖說是當家人的,人家說他兒子已進過學,也就不算低微了,況 且如今世界,祇要有錢有勢,什麼叫作官?什麼叫做家人?那日,他在我這裏吃飯,我 因為李子亭也是要請的,就把他找了來吃頓便飯,不曉得李子亭這張窮嘴,到了席上, 沒有住。後來切樹到根的一問,偏偏這位馮老二也不好,被他問住了,說了實話。他便 大發雷霆而去。在我的初意,不過是想省兩個錢,不曉得,倒弄得兩邊不討好,這纔是 有冤沒處訴。你聽見制臺怎樣回復他的?」
黃伯旦道:「制臺莫名其妙,不過敷衍了他幾句,他還是悻悻而去。我是有聞必告 ,勸你以後遇事要留點心,不要這等的隨便。至于李子亭這個窮京官,料想也搗不出鬼 來。就算他是制臺的前輩,難道制臺就會聽他挑撥麼?」駱青相道:「現在世界,總要 隨和點好。我祇當他在外多年,閱歷深了,好意請他吃頓飯,不曉得他仍然還是老脾氣 呢。這樣人,我到敢說一句話,是一世不得發跡的。」黃伯旦道:「他來做什麼的?」 駱青相道:「聽說是搬他叔子的靈柩的。」黃伯旦道:「他叔子是那個,住在那裏?」 駱育招道:「就是李文正的侄兒,住在道門口,朝西大門。」
黃伯旦記在肚裏,也不多說,立刻與辭出來,便一直去拜李子亭。李子亭看了片子 ,說不認得,擋駕。黃伯旦又招呼他家人過去,再四說是有世誼,務必求見。家人祇得 又進去說,李子亭道:「外省的官場最會扯弄,拿了雞毛當令箭,不要理他,祇管擋駕 罷了,再不然就說病了。」家人又出來說了,黃伯旦沒法,祇得怏怏而回。到得家裏, 便吩咐家人道:「若是李老爺來回拜,祇管請就是。」自從這日起,黃伯旦也不出門應 酬,也不出來上衙門,坐在家裏老等。
到得第四天,李老爺果然來回拜。轎子方纔站下,裏面已是一疊連聲喊「請」。李 子亭詫異,便罵家人說話不說明白。家人祇得上去說是謝步,不是拜會。無奈黃家的家 人不理,開了中門,早硬把李老爺的轎子牽了進去。李老爺也沒法,祇得下轎,走到客 廳上。黃伯旦已是衣冠而出,嘴裏還說是「褻瀆大人」!說著,已是跪了下去磕頭,磕 頭起來,趕緊請安。李子亭久當京官,于請安一道頗不在行,總算混過去,不然就要跌 倒。行禮已畢,送茶昇炕,說了一兩句套話。
黃伯旦怕他要走,連忙搶上道:「聽說大人到了這裏,頗受了駱令的氣。」李子亭 笑了一笑,也沒接腔。黃伯旦道:「如今官場,真是一言難盡了。大人在京,久不曉得 外邊這種不堪的樣子。就不算多年世交,就是個漠不相知的,既然舍不得請人吃飯就罷 了,何必拿人家開這樣的窮心?就是憑自己說,也要留點身分,那就有這種不要臉的。 」李子亭先前也不在意,後來見他正言厲色、大義凜然的光景,不免又拿他當個好人, 便道:「這真是想不到的事。」黃伯旦道:「大人可曉得,他已經署了巴縣了。可曉得 他這巴縣,是怎樣來的呢?」李子亭道:「想是什麼輪委,超委了。」
黃伯旦道:「那裏,他並沒有超委,輪委還在卑職之後。」李子亭道:「那光景就 是為地擇人了。」黃伯旦道:「為地擇人的話,是外省督撫朦混皇上的話。你想這種樣 人,都要在這上千候補人裏去揀。難道上千候補人員,竟沒有一個如他的?」李子亭道 :「那是什麼講究?」黃伯旦道:「他這是全仗家兄之力。」李子亭道:「想是你令兄 替他說來的?」黃伯旦道:「不是那個家兄,是孔方兄之力。」李子亭道:「何以見得 ?」黃伯縣道:「他是前月初三,在同發祥開了一張三千銀子期票,後來,也沒看見他 使。等到掛牌之後,制臺衙門帳房裏早有人出來劃了進去,這不是個實在憑據麼?」李 子亭道:「賣官鬻爵,難道真有這樣事?」黃伯旦道:「一點不假。況且,這是實實在 在的憑據。要講公道,這個缺實在是卑職的。不過卑職沒有錢,就祇好兩隻眼睛望青天 ,讓他去了。他這次下來是越有越有,以後水大舟高,多財善賈,更是無往不利了。」
李子亭道:「我同這位制臺是世兄弟。他鄉、會試都出在先父房裏,我所以同他的 交情,不比恒泛。上次駱青相的行徑,我已告訴他,他還替他遮瞞,一味支吾,原來有 這些講究在內。今天本要去看他,我去問問他,看他羞也不羞?拿什麼臉見我?」黃伯 旦道:「千萬不可說卑職說的,倘若大人說了出來,那卑職就要名列彈章了。」李子亭 道:「我理會得,不必囑咐。」吃了一杯茶,上轎走了。黃伯旦把他送過之後,心上十 分得意,且按下不表。
卻說李子亭打黃伯旦家出來,一徑到院上來拜制臺。適值制臺沒有公事,立刻請見 。先談了幾句閑話,又說到要不日動身的話,末後說到:「老世兄時運亨通,真真意想 不到。」制臺造:「這個缺,也是大家曉得的,此外還有什麼財氣?」李子亭道:「聽 說四川候補的,有好幾千人,這幾千人,全都是可以生財的。而且,四川州縣一百四十 幾處,這些也都可以做些大錢舖,老世兄還嫌財氣不好麼?」制臺不曉得他是何所用意 ,忙著要問個詳細。
李子亭便把聽見黃伯旦說的話,一五一十的背了一遍,祇不曾說是黃伯旦說的。制 臺聽了一席話,道著心病,老大吃驚。雖然是多年老兄弟,他本人呢,也祇平常。至于 清議那一層,既做了官,更是置諸腦後。祇怕是回到京裏去逢人輒道,被都老爺聽見, 上他一個折子,就頑大了。一想到這裏,轉不得不下氣小心去敷衍李子亭。李子亭又道 :「我不曉得是真是假,但是人言鑿鑿,諒非無因﹔也許是他在外邊胡吹。祇要你世兄 差人去四下裏一訪,那就見他無私有弊。無論真的假的,總之與你世兄的官聲有礙。」 制臺道:「他這個缺,是輪委的。」李子亭道:「輪委是聽說一個姓黃的在前,超委的 話,他本來沒有。」
制臺聽見他說了這些話,也還不肯認錯,又向他分辯了兩句。李子亭也有了氣,便 道:「這有什麼要緊?皇上既放了老世兄做四川總督,這四川自然老世兄的管轄。難道 我們過路的人,還敢來干涉者世兄的權利?一者是多年世好,非比恆常,不敢不言﹔二 者是巴縣一個缺,聽說還不壞,既要講賣,這三千頭總未免太便宜了些。」制臺聽說得 斬釘截鐵,便道:「這話世兄到底那裏聽見的?」李子亭道:「那個不曉得!同慶祥的 票子,是駱青相打的,是老世兄衙門收的。這件事在你老世兄,雖說是做得隱瞞,可曉 得路上行人口似碑呢!我奉勸老世兄一句話,盡了我的心,至于聽與不聽,也非小弟所 能自主。這四川的候補人員,都是老世兄的屬下,還敢說什麼?萬一鬧到京城裏,曉得 了兩起,便有三起,那時節可不知道回護著駱青相一個人好呀,還是保全著制臺的祿位 好?請老世兄自己斟酌一下子罷。小弟多言,改日再見罷。」說完立起身來。
制臺聽見他聲口不似先前柔軟,便先軟了下來,連忙攔道:「世兄不必急急,兄弟 還有請教的話。世兄說的話,句句是金玉良言。兄弟敢不恭聽?且請坐坐。」李子亭祇 得又坐了下來,把這件事閣在一邊不提。制臺又問了些家常的事,便說道:「四川的候 補人多,自己耳目難周,世兄在這邊可有什麼熟人沒有?可曉得有什麼品行最好的沒有 ?」李子亭道:「兄弟在這邊,不過幾個泛泛的,並沒有至好的人。至于品行好的,更 不曉得。有一個黃伯旦,聽他說話似乎也還正派,可也不曉得裏面如何?」制臺記在心 裏,這回談了多時,天已不早,李子亭興辭而出。
制臺進客回來,打算不出主意來。巴縣是久已掛牌的了,要叫他不去,這筆銀子就 得還他。還他到也有限,但是如何還他法呢?要說是叫他去罷,這李子亭同駱青相是做 定了對頭,萬一他回到京城裏放點火,弄出事來,那可真似他說的話,還是保全四川總 督的祿位好,還是這三千銀子好?一時委決不下。後來,想了一個主意出來,就作準把 巴縣這個缺改委黃伯旦,駱青相暫留他在省裏。又叫人去對他說,是李子亭同他過不去 ,祇等李子亭動身後,另外還他一個好去處。
駱青相也不敢說別的,祇得答應了,在省城靜候著,卻是一腔懊惱。到得第二日, 黃伯旦的牌掛了出來。這李子亭同黃伯旦並沒交情,祇不過一句口頭話,制臺卻要應酬 李子亭的面子,又算是照例輪委。這便是黃伯旦移天換日的手段,又較駱青相高了幾倍 了。
駱青相托人四下裏一打聽,纔曉得是李子亭保舉的,便恨的他咬牙切齒,滿肚皮打 算拿他點露馬腳的地方,難為他一回。無奈黃伯旦更鬼,掛牌之後如無其事,也並未來 見李子亭,不過照例去上衙門拜客。
卻說黃伯旦的太太伊氏,在省城卻也苦了多年,聽見老爺掛了牌,卻也歡喜。等到 黃伯旦忙過了,便來同他閑談,說是:「再想不到,就會委了缺。」又道:「這個缺早 已委了人,如何又會改委呢?這真是好運氣了。」黃伯旦笑道:「你們到底是女人家, 一點見識沒有,這事是全虧本事,那裏有什麼運氣不運氣?說句老實話,像我這樣手段 ,不是發虛的話,四川省裏可實在沒有第二個。我是昨天上院,把制臺大人教訓了一頓 ,他見我說的有理,也沒得話說了,他先就軟了下來,又朝我賠了許多的話。這個真是 從前人說的一句話,無論什麼人,抬不過個理去。」
太太道:「我不信這樣人山人海的去處,連你這樣纔具都沒一個?」黃伯旦道:「 真的,你看那些戴頂子拖翎子,也是一樣的官,要講起辦事,那可差得遠了。我不是說 現成話,前任制臺要是聽我的話,還不至開缺哩。」太太道:「才具不才具也不管他, 聽說這個缺還好,我也苦夠了,你到了任,每日要給我一百吊錢。」黃伯旦笑道:「那 裏有許多錢,一天給你一吊錢罷。」太太道:「那不成。」黃伯旦道:「你先別同我爭 錢,你趕緊收拾東西,好去到任。」太太道:「有什麼收拾,四隻皮箱,三個是空的。 此外的破瓶破罐子,還有幾個大錢。」黃伯旦道:「我是要先去借一筆錢,把些當都贖 了來。你祇把箱子收拾乾淨,預備著放衣裳罷。」
正說著,忽然家人來說,駱大老爺來拜。黃伯旦想不見他,繼而一想不好,就見見 他又何妨?就招呼請進來。駱青相先道過喜,便道:「兄弟空歡喜了一場,乃是為老哥 做先聲。」黃伯旦道:「這件事是覺著有點奇怪,牌示說是老哥這面另有要緊差委,或 者更有好事也未可知。」駱青相道:「什麼好事不好事,不過一句空話罷哩。」黃伯旦 道:「萬萬不能,必有借重,盡管放心。」駱青相道:「就算是有好事,兄弟這樣的才 幹,還會辦什麼事?不過瞎忙罷了。祇怪兄弟眼睛不亮,拿著人家同親兄弟一樣,人家 就拿著我當頑要。你道我如何咽得下去這口氣?」
黃伯旦曉得他要說到本題上來,祇得推開道:「兄弟不日就要動身,不曉得老哥還 有什麼吩咐?」駱青相道:「豈敢,豈敢!兄弟與這巴縣是水米無交,就算是有事,也 祇好自己去做的了。到是楊老師,聽說今年要做五十歲生日,不知道可有公分?」黃伯 旦道:「不曉得。其實,我此次得缺,與楊老師無干。」駱青相道:「老哥是青出于藍 而勝于藍了。」黃伯旦道:「言重,言重。我也想送他點銀子,但他也是現任,也不在 乎此,隨後再說可也。我還要同老哥說一句話,兄弟一兩天就要動身,老哥若是有了好 信息,務必給一個信,俾得早日歡喜。」駱青相道:「是了,是了。」遂即辭別。
回到家裏,通盤仔細一想,再把他聽見別人打聽來的話,參觀互證,覺得其中總還 有點道理。李子亭同他水米無交,怎樣就會保舉他呢?忽然想起,制臺的巡捕段承恩是 自己相好,便去切實托他探聽。段承恩同黃伯旦也是相好,祇因為黃伯旦近日趾高氣揚 ,心裏有點憤憤,遂答應了駱青相的話。駱青相又寫兩封信,一封是給楊愕,一封是給 馮老太爺。
不多兩日,楊愕的回信來,說是這其中一定有人播弄,務要探聽明白,群起攻之, 方是正辦。萬萬不可忍氣受虧,以致以後越發不妥當了等話。駱青相正在猜度,段承思 也來了,便把黃伯旦如何拜李子亭,李子亭不見面。以後李子亭回拜,他便請進去談了 多時,又怎樣的自己冒充正派人,李子亭見制臺如何說法,又說李子亭是從黃伯旦掛牌 之後,有一張名片到院上,說是道謝的話,源源本本打聽個徹底明白,一齊告訴了駱青 相。
駱青相真氣得三尸暴跳,七竅生煙。老大氣喘了一回,方纔同段承恩商議,要報這 個仇的話。又招呼擺出幾件酒菜來,留殷承恩吃飯,商議了許多法子,段承恩道:「這 件事,祇可還是去請教楊老師,他必有無上妙策。」駱青相聽見這句話,亦就恍然大悟 。當日酒散,駱青相便請了幾天假,一直去找楊愕,把前後的事訴了一遍。楊愕也是生 氣,拿手指頭持著胡子,細細的出神一回,方纔說道:「我就做件刻薄事罷,你不要問 ,等我來替你報這個仇。總而言之,他也不要想在巴縣拾一個錢。」駱青相聽了,心中 大喜,也就不便再問下去。住了幾天,一直回省,按下不提。
卻說黃伯旦是湖北人,家眷住在安陸府城外,離城也有三四里路。他年紀本輕,父 母雙全,因為兒子不很孝順,便住在家裏,一直未曾出來。此次,聽他署了缺,雖然歡 喜,也祇是平平而已。他的家裏的事,楊愕是一概曉得的。黃伯旦還有一位兄弟,名叫 季拔,同伯旦也不合式,祇住在家裏侍奉父母。黃伯旦到了任,行查收告,正在十分鬧 熱的時候,忽然,接到安陸府打來的一個電報。拆開一看,是「父于十一日病故,拔泣 叩」幾個字。
伯旦心裏大吃一驚,急的直跳起了。忽然心裏一動,又復坐下,仔細盤算了一回。 暗道:「人家三千頭弄來的,我不費一個錢,祇憑著自己的聰明才力弄到手。如今是一 碗飯已要拿起筷子來吃了,就這樣憑空端了去,天下似乎沒有這樣的笨人。但是電報的 事,局裏一定有底子的,他若是在外頭說開了,傳到上司耳朵裏,豈不是個匿喪不報呢 ?我總不懂我們中國人從前定的禮,真正不好,像這樣牽制的事實在多。」又想:「我 這位老太爺,他真不曉得怎樣不見機,早不死,晚不死,單等我得法纔死,可真是受他 的害不淺。我記得從前浙江有一位候補知府某人,他見他兒子飛黃騰達的起來,就想到 自己百年之後,兒子要丁憂的,必定要耽誤了兒子的正經事業,屢屢的放在嘴上,說個 不了,又想不出法子來,後來到底改為承繼出去。雖說是本生也要丁憂,到底祇要一年 了。這纔是能體貼兒子的好老子。想我這老子,真不湊巧,這便怎麼辦呢?我在省裏置 辦東西,應酬朋友,也費了好些。要就這樣下來,豈不倒弄成一身虧空?」
自己在房裏咕聊了一回,把桌子拍了一下道:「沒法子,祇好這樣辦罷!」便招呼 跟班的,請了舅老爺來,同他說了詳細。又叫他去對電報局裏說,不要聲張,情願送他 五十塊錢。如果已經說了出去,就叫他再補一張報來,說是第二電,又還陽了。又叮囑 了多少話,舅老爺便去辦理。黃伯旦把一團高興的心送到東洋外國去了,還是提心吊膽 坐在簽押房裏老等。
等了老大一回,舅老爺回來搖著頭道:「不成功。」黃伯旦道:「怎樣不成功?」 舅老爺道:「電報局是大張獅口,先說了多少官話,是萬萬不能通融。後來纔說到正文 ,據他的意思,說這巴縣的好處,全在下半年,他祇得五十塊錢,未免太不值得了。況 且,這是安陸的電報發過來的,將來結起總帳來,他們便是作弊。關乎他終身的飯碗, 萬萬不能通融。況且昨天的電報,外間已都是曉得了,做鬼不得。後來,說到舌敝唇焦 ,纔有點活動。他開口是一千銀子,還要現交。我替他搓磨到多時,纔說妥了六百兩銀 子。如果這邊答應,先送銀子過去。他這個假電報,明天送來。」
黃伯旦聽見說局裏肯這樣辦,六百兩銀子到也不甚在意,便笑著道:「我還道怎樣 的不成功,原來是銀子的事,我作準答應了六百就是了。不過要替我做得乾淨些,你快 再走一趟罷。」舅老爺答應著便又去搗鬼。
黃伯旦心裏略略放寬,就打算今天先把丁憂的話宣揚開去,明天再把還陽的話也宣 揚出去,好等大眾周知。便招呼外邊,把堂紅等一齊都撤了。衙門裏上下大小,以及衙 役書差,都曉得老爺是已經丁了憂,這是第一天的話。次日一早,同城文武都來問候, 黃伯旦一面叫官親陪著,一面叫舅太爺去催電報局的假電報。等了多時,總不見到,同 城文武都與辭而去。黃伯旦心裏十分著急,又叫帳房去看舅老爺到那裏去了?自己祇推 說是孝衣未齊,等齊了就成服的話。就從早上等起,一直等到上火。舅老爺卻是回來了 ,滿頭是汗,那付張口結舌的神氣,真是畫也畫不出來。
黃伯旦急問道:「電報呢?」舅老爺道:「可惡已極!可惡已極!昨天同他講得明 明白白,今天一早便送了銀子去,也交給他了。那曉得忽然變卦,一定不肯,說是關係 他的身家性命。好說歹說,祇是不答應。到後來更混帳了,他把這六百銀子也不交出來 ,還說多少不講理的話。」黃伯旦發恨道:「他說什麼?」舅老爺道:「他說你們東家 既是父親病故,理應丁憂。照你這樣辦法,是個賄買通同,匿喪不報,鬧上去,不但你 家吃不住,我們還是與受同科呢。至于那六百兩銀子,我是並不稀罕,不過借此小懲大 戒,也叫你東家曉得點輕重。你們要告,盡管去上告。我急得同他鬧了起來,他說既是 如此,我們局裏是不敢辦。你若再鬧,我就打個電報,到總局裏去請示,如果總局準辦 就辦,不準辦就不辦。或就近請總局商明制臺亦可。我聽了他這話,明是挾制。我又怕 替老姊夫鬧出花頭,祇得回來,可還有別的法子想。」又用手把頭上的小帽子捏在手裏 ,扇了兩扇,便道:「我還沒吃飯呢。」又跑到門口喊道:「王升,你看看廚房可還有 吃的麼?」王升答應去了。
黃伯旦祇氣得一個發昏章第十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又在房裏踱來踱去,踱個不 了,舅老爺便自去吃飯。黃伯旦晚飯亦沒吃,一夜走到天明,也再想不出好主意來。後 來,打算遲個一二十天再報。因為這個時候正是開徵,一天一天的日異而月不同。所以 打算這樣一捱,也總可以有半個多月耽誤哩。那曉得,這位典史老爺鄭壽,也是一位角 色。他聽見堂翁丁了憂,便想了代理的念頭,也不管堂翁報沒有報,早已自己進府去了 。
黃伯旦聽見典史早已進府去,曉得這事是瞞不住,沒奈何,祇得照例出報,報了上 去。府裏果然委典史暫行代理,典史已是由府回來,便即刻專人過來說明,明天一早接 印。黃伯旦到此地步,任你再奷刁點,也沒法子。這兩天,黃伯旦已是茶飯不曾沾唇, 應不是傷痛他老子,就是為著這顆印要交出去,把他放在面前對著他,朝他淌眼淚。無 奈,鄭壽是時一刻不能耽誤,祇得狠一狠心,含著一包眼淚交了出去,又退到房裏去哭 了一場。他衙門裏人,還當是哭他老子呢!
正在這交印出去的時辰,伯旦的兄弟季拔卻來了。原來,季拔聽見伯旦署了任,便 把家裏的事料理一下子,告明了父母,一徑到巴縣來做二老爺。剛到門口下轎,早看見 裏面抬了一個亭子出來,外面鼓樂吹打著去了。二老爺也不在意,等他過了,纔進來下 轎,衙門裏已是走得沒有什麼人了。把二門的上來問清楚了,纔趕進去找人去稟知黃伯 旦。
黃伯旦聽了詫異,連忙出來一看,一些不錯。連忙說道:「你如何來了?」二老爺 道:「我聽見你到了任,所以來看你,我要想找點事做做。」黃伯旦道:「前半個月來 的電報,可是你發的?」二老爺道:「我不曾發什麼電報。」黃伯旦道:「什麼話,老 太爺怎樣?」二老爺道:「老太爺身子很好,極其康健。」黃伯旦道:「這更奇了。」 連忙到房裏,取了電報來給二老爺看。二老爺是目瞪口呆,半晌方說道:「那裏有這件 事?」黃伯旦道:「不好,這一定被那個人做了手腳去了。」連忙喊家人拿帖子到典史 老爺那裏,叫他不要接印。自己卻同二老爺匆匆說了幾句,也不及問長問短,又打發舅 老爺去問電報局是受了什麼人的指使,弄個假電報來瞎鬧。
不多一會都回來了,典史老爺已是接過了印,並且還有幾句說話道:「暫時代理, 是奉了本府的札子,並不是自己來搶去的。現在要說是送回來,祇要有本府的札子也可 以,不能憑這邊一句話作準。」黃伯旦氣得說不出話來。這個檔兒,舅老爺也回來了, 說「那個電報是由安陸府發的,真的假的須向安陸府去查考,他們祇曉得發到了便抄送 ,別的一概不知」。黃伯旦恨的咬牙切齒,一面打發二老爺即日動身回去查考,一面做 了一個通稟,請上頭徹底根究。又因為電報局前日的挾嫌,便無中生有的夾雜了許多話 ,自己就在衙門裏住著候批。
到得第二天,覺得不耐煩,便發個電報到安陸府裏去問。那邊回話,說「發電報是 向來沒有保人,祇要交了錢,他怎樣寫來便怎樣替他發,這個是不能認咎」的話。巴縣 這個電報局得了這個信,又怕把他沒入的六百兩銀子叨登出來,也想先發制人。便上了 一個稟帖,說黃伯旦怎樣的行賄,怎樣的買囑,最後並且連這位二老爺也說是假的。兩 個稟帖一同上去,制臺便批了「自行查明稟復」幾句話。黃伯旦到反弄成一個不能進、 不能退。後來,終究為著個六百銀子的一筆款,被電局拿住,也就不敢十分搜剔,就糊 裏糊涂告了一個掃墓假回去。
臨走的時候,還被這位代缺的典史挖苦幾句,更弄的不得主意。祇為這代缺的,向 來是不接交代,不能不等省裏委的人到了,算清交代纔能脫身。卻好這時候,是忙收漕 的時候,這位新任老爺,自然是掃除一切,兼程前進。原來這位新任老爺姓凌,官印是 乃本二字,陝西郵州人,是個秀才出身,為人不時不古。因為黃伯旦到任沒得幾日,就 出這個岔兒,所以于交代各項並不十分苛求。
黃伯旦費了多大心機,纔把駱青相煮成功的飯奪了過來,正想安然享用,又被人家 奪去。如今是無緣無故的便宜了一個典史、一個新任。可見天下事,任你萬般好巧,亦 不免有失。到是這位凌太爺,真是夢想不到的。
如今單說這凌乃本,接印不到一個月,早接到學臺的文書,催他開考。這時已經改 了策論,凌大爺是秀才出身,于小考的事還算在行。就擇日取齊,點名進場,一復、二 復、三復,不到半個月,終了場。取的一名案首姓岑,單名裕,字號其身。等到發過長 案,岑其身便來拜見,卻也生的一表人才。凌太爺心裏甚是歡喜,又勉勵了幾句話,方 纔退出。等到學臺考的時候,卻高高進了第三名,少不得拜老師、講贄見,忙忙碌碌了 幾天。
岑其身住在城外一個古樹鎮上,原本家道也還可以過得。祇因為他自己利心太重, 想要發財,便搭了一個朋友叫林理生,開了一爿估衣店。不到一年,折了本,林理生又 跑了。岑其身沒得法,好容易央親告友,並自己的餘積,纔把這件事了下來。經了這回 挫折,倒弄得手頭拮據起來了。他本弟兄兩個,哥哥久已亡故,剩下一嫂一侄。先前已 是分過家的,所以倒店的事與嫂子無干。他嫂子姓牛,是個有名的潑婦,動不動就出去 罵街。因此,鄰裏替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做「母大蟲」,岑秀才也非常怕他。
岑秀才還有一個妹子,嫁給本地一個土財主,姓蕭,時常也回家走走。因為岑秀才 光景不好,也就看不起他,卻同牛氏最好。岑秀才娶妻萬氏,生下子女各一,子名阿寶 ,女命阿惜。這兩個孩子頗有點古怪脾氣,岑秀才雖是家計艱難,要穿好的,吃好的。 岑秀才反正不管,萬氏看不過去,也就打上一頓。無奈過去了,還是如此。這年進了學 ,人家送了賀分,也有幾百吊錢的光景,岑秀才不敢用,就結存在一個南貨店裏,以備 收兩個利錢,應酬家用,到也安穩。
轉眼又是一個年頭,這年正是鄉試年分。岑秀才邀了幾個知己去鄉試,便去托他嫂 子照應照應萬氏並兩個小孩子。剛剛這位蕭氏姑娘在家,聽見了在旁冷笑道:「大嫂子 是孤兒寡婦,凡事都要二哥哥照應他點纔是,如今倒是二哥哥托大嫂子照應二嫂子了。 」岑秀才摸得他們的門道,也不敢再說,就便岔了一句話,走了出來,找了同伴一徑進 省去了。
這年天氣也不熱,一到七月半後,總說是不會再熱的了。那曉得一個多月不下雨, 竟是流火爍金的熱起來。岑家的房子雖有幾間,大的被牛氏住了去。萬氏住的已是側房 ,況且院子又小,萬氏沒得法子,就領了兩個孩子在院子裏過夜。這院子被這一天陽光 灑過,到晚上還是餘威猶熾,到得五更天,恰又涼了,這一個多月,萬氏的熱毒寒渴是 受足了。到得八月初一這天,就發一個頭暈,栽了過去。兩個小孩子也不曉得什麼,還 當是他睡覺。
幸而萬氏的娘家,打發一個人來看他,走到面前看了一看,面色不對,頭上的汗珠 如黃豆大﹔又摸了他的手,卻是冰冷的。來人說是「不好,一準是起了急痧」,便趕著 扶他起來叫喚,又拿了一個銅錢替他刮瘀。牛氏已是聽見,過來看了看,一言不發,徑 自去了。這邊醫治了一會,纔得還醒過來。來人又替他張羅張羅,方纔回去。萬氏到得 晚上,卻是渾身發燒,口裏亂說胡話,牛氏也祇當不知。兩個孩子是不曉得什麼,這天 的晚飯亦沒到嘴,哭了三、四場。幸而萬氏娘家又派了一個人過來照應,纔算敷衍過去 。
捱到次日一早,由萬氏娘家作主,請了一位醫生來診脈。診了多時,說是脈息已是 沒了,趕緊備辦後事。也不曾開方子,就去了。接著萬家的人也來了,看了看萬氏的情 形,萬氏已是口不能言。以手指著自己的口,又指著兩個孩子,淚流滿面。不多一會, 眼光一散,已是斷了氣。萬家的人同著兩個孩子哭了一回,牛氏也就過來,指天劃地的 號哭了幾聲,便叫去接姑奶奶回來。一會,蕭家的姑奶奶也回來了,便大家商議著辦後 事。又去把萬氏房裏的衣箱一齊發了出來,一隻一隻的開看,所有稍為值錢的東西,一 轉眼就不見了。萬家看不過去,卻也不便說。祇好安慰兩個孩子,由著他們姑嫂兩個去 擺布。
他們翻到一隻箱子裏,把岑其身的存摺翻到了,便交給牛氏,說是替萬氏辦後事。 當晚忙著入殮,停放在家,又去傳了和尚來念經,萬家的人已是回去。就打第二天起, 每日是八個和尚拜忏,拜的朝西大悲忏。又買了些鮮魚、肥肉,說是二奶奶一世沒享過 福,他死後總要替他多用兩個,方纔對得住他。做的菜,有時也端在靈前去擺一擺,有 時也不擺。姑嫂兩個躲在房裏,還有牛氏的兒子三個人,一桌吃了。吃不了的殘羹冷炙 ,就分點給萬氏的兩個孩子吃。有一頓沒一頓,身上的衣服已是出了虱子,頭髮已是打 成疙瘩,也沒人來問信。
轉眼已過了二七,姑奶奶忽然想要寫信去通知二哥哥。牛氏道:「我們女人家寫什 麼信,難道萬家不會寫信麼?」姑奶奶聽了也覺得有理,從此更是格外的奢華。先前還 是逢七焰口,現在竟是每天晚上都放焰口,又熱鬧又有趣,反正盡著岑其身的五百多吊 錢用。大家又舒服,又不心疼,又樂得應酬和尚,實是一舉兩得,止不過難為了岑其身 一個人而已。
卻說岑其身到了省裏,寓在同學的一個公處,叫做蓮花潭,同居約有七八個人。錄 遺過了就去投卷,到得初八進場。到了號裏收拾妥當,先到各處去望了一下,等著將近 封號,這纔回號裏去。等到查過了號,弄點東西吃了,就睡覺養神。半夜裏題紙下來, 岑其身看了一看,卻是從前擬題做過的,心中甚喜。略略的潤色了好多,便謄清在卷子 上。號裏的日子最短,轉眼已是天黑了,點了蠟燭,伏在號板上眷寫。
忽聽見號子東頭哭聲振耳,岑其身急急問號軍道:「什麼事?」號軍道:「鬧鬼。 」岑其身道:「我時常聽說號子裏鬧鬼,我第一場就遇到這事,我不可不去看看。」就 趕緊出了號,往東一直跑去。約摸有四十多號,正是那個哭的地方,門口卻是冷清清, 沒有一人。岑其身大著膽,便在簾子縫裏偷眼去看,原來,這個人是個花白胡須的老者 。卷子已經譽好,放在號板上,點了三枝香,對著他灑淚呢。岑其身不懂得什麼緣故, 便揭開簾子問道:「老先生為什麼事如此傷懷?」那老者見有人來問他說話,便也不哭 了,把卷子輕輕的放在卷袋裏,方纔答應他道:「我有我的心事,承你來看我,感激得 很。」接著兩邊敘了名姓,坐了一回。
岑秀才看並沒有一點鬼氣,便一定要請教老者到底為什麼事傷心?老者道:「說起 來可痛、可慘、可恨、可悔。你如是已完了卷,不妨就同你談談。若是還早,不必耽誤 你的工夫。」岑其身道:「我卷已謄清十分之八,難得我們有緣,到要請教。」老者又 嘆了一口氣道:「你要聽,我就說給你聽。我本是省裏人,從小的時候最為父母鐘愛, 六歲就送我到書房裏去,念《千字文》、《百家姓》這些東西。到得七歲,先生就叫我 對對子,我對不出,先生就替我對。對我父母說,是我對的,父母也是歡喜。我是一無 所知,樂得頑耍。又過了年把,叫我念《唐詩三百首》,念了幾個月,叫我做,我做不 出,也是先生替我做。對我父母說,也說是我做的,我父母極其歡喜。到得十二歲那一 年,已經念過了好幾部經書,先生又給我一樣《啟悟要津》念,念了幾個月,又叫我做 破承題。我祇當是我做不出,還是先生做呢。那曉得這位先生不能,一定要我自己做, 做的不好,一回罵,二回打,三回罰跪。我也不曉得怎樣算好,怎樣算壞,也就是糊裏 糊涂的瞎做。又過了一年,先生纔講書。我以為講書是最好了,那曉得,先生是照著小 注念一遍,就算是講過了。我小時性最頑皮,又歡喜些靈巧的頑意,我見書架子上有一 部《博物新編》,我看了有趣。先生不許我看,我祇是偷看,又被先生打了一頓,說是 邪書。又最喜歡打算盤,加、減、乘、除已是一學就會,還有什麼異乘同除、異除同乘 等法子,我正要去看,又被先生打了一頓,說是耽誤功夫。鎮日裏祇許念八股、念試帖 ,此外一概不許去看。那知八股這一道,我是最不喜歡。無奈,祇得耐心去學。到了十 七八歲上,又叫我去小考。一次不取,又要一次,空下來祇許做八股。後來好容易進了 一個學,以為可以偷空做別的事了,那知道仍舊是祇許作八股。我父在日,又時常教訓 我,說是‘要顯親揚名,祇有在八股裏搜尋,此外毫無道理。’那曉得一場不中。又下 一場,鬧到如今,八股已是廢了。雖說策論同八股差得不多,但敷衍下去終不好看。要 看書也看不進,要學別的也學不成,偌大的年紀,還在這裏觀光,由後思前,不覺悲拗 。我這點香供他,並不是供他做的好,是說我幾十年的辛苦都在上頭,所以弔他,就是 弔我自己。我年紀已大,滿身是病,得知這次出去,還能再來不再來?怎教我不傷心呢 ?」一面說,一面淚珠兒又滾了下來。
岑其身聽了,也覺慘然,勉強的勸了幾句,回到自己號裏,趕緊把卷子謄好了。次 日一早去交,隨即出場。接連二場,三場都已完畢,岑其身甚是得意。回到下處,趕緊 吃點東西,足足的睡了幾個時辰,方纔起來。
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文章僧命誤煞功名 機械存心變生骨肉
話說岑其身出場之後,這一覺睡得十分酣足,及至醒來,卻好同伴的都回來了,都 是興高采烈,就各處去遊玩了一回。回來大家講定,在省城等榜。岑其身怕的川資不敷 ,不敢答應,就有兩個答應不取他的房飯,一定要陪在省裏,貪圖熱鬧。其身也祇得隨 遇而安,從此東遊西蕩。空下來,便把場作互相傳觀,這個贊那個是「金聲擲地」,那 個贊這個是「珠光燭天」,如是者又過好幾天,卻到了九月初十放榜的日期。
這寫榜的規矩,是關了門在裏面寫的。主考監臨坐在上面居中,房官分左右兩邊而 坐。每拆一卷,先用一個黃條子寫了姓名、籍貫、名次,送給監臨主考看過,再送到各 房官看過,方纔交到填榜的去處照寫好了,便把這個條子往桌子底下一丟。桌子底下伏 的人早已檢在手裏,走到龍門口,打了暗號,由門縫裏送了出去。那些同伙在外的接到 了,便紛紛去投送報喜。所以放榜頭一天,裏面寫一名,外面就報一名,等不到榜出來 ,外邊已是傳揚都遍了。
岑其身寓裏各同學朋友,打這一天便不許家人們出去,因為要想在家裏靜等。大家 商議好了,就買了些酒菜,慢慢地在家飲酒等榜。雖然心上都是熱剌剌地,確都裝出鎮 靜的樣子。一直等到日落西山,還是杳無信息,就有幾位不自在了。不是說頭痛,便是 說肚脹,托故去歪在床上嘆氣。在坐的人,就也漸漸的後勁不如前勁了。
約摸也有上燈的時候,忽然門外喊了進來道:「伍老爺中了。」這時候伍老爺還在 桌子上,正夾了一塊鴨子要吃,聽見說他中了,不禁心花怒放,卻故意做出平常的神氣 ,慢慢的道:「也好,也好。」就有人向他恭喜,他卻忘其所以,也不回禮,便把筷子 上的鴨子往人家嘴裏直送,或是往人家耳朵裏直塞。大家看見他歡喜的沒有主意,便也 不來招攬他。
不多一刻,又報說是「陸老爺中了。」陸老爺早已推說肚子痛躲在一旁,後來又被 伍老爺一報,更是沒了主意,已先在旁邊恭桶上出恭,卻並出不下來。坐的時候一大, 卻正有一個屎橛子拖了出來,一聽見說是他中了,一跳就起,褲子也沒提,拖在地下。 因為陸老爺走得猛了,早已絆了一個跟頭跌倒在地,那背後屎橛子還在那裏翹然而立。 大家不由得哄然大笑,也循例的道了喜。陸老爺定了定心,纔重復去整治好了過來,對 大家說話。大家還是說笑他,他也有意無意的道:「不是這個講究,我因為乾結了,想 要快點好,早灌進點風去活動活動就好了。」岑其身道:「我明白了,這風一定是肚風 。這個風頗不容易有,祇曉得到底進去沒有?」
大家又笑,又回頭來找伍老爺,問他夾著鴨子為什麼往人家耳朵裏亂送?伍老爺道 :「不是,不是,我是要騰出嘴來說話。不送掉這塊鴨子,豈不要堵了嘴呢。」話言未 了,又報「戚老爺中了。」這戚老爺果然來的鎮定,臉上也沒有一點別致神氣。大家正 在那裏佩服戚老爺還是那付神情,岑其身道:「不要慌,還早哩,現在纔報到五十三名 ,還有一大半呢。我們今天一夜不睡,還要等五經魁呢。」
說話之間,已不知戚老爺到那裏去了。岑其身便去找他,找到大門口,並未看見, 祇得回來。園子裏有一棵大槐樹,仿佛有個三尺高的東西在那裏,趕緊過去一看,原來 就是戚老爺。一個人藏在樹背後發笑,笑得眼淚鼻涕都出來,彎著腰,想是揉肚子呢。 岑其身不覺大笑,屋裏的人早已跟了出來。戚老爺卻是一笑不可收拾,趕緊想板過臉來 ,無奈五官都不聽差遣。祇覺得一種快樂的滋味,從心上直涌到臉上,喉嚨裏便不知不 覺的笑了出來。看見大眾來看,他很有點不好意思,好容易收束住了,抖抖衣裳,仍回 到大家房裏入座。
就從這位戚老爺報過之後,早是音信俱無。一直等到天亮,榜也發了,大家也毫無 想頭。中的自然是手舞足蹈,不中的自然是咨嗟嘆息,這也不在話下。過得一日,中的 還要拜老師,赴鹿鳴宴,很有幾天忙。不中的便收拾行李,急急動身。岑其身尤其是歸 心如箭,無精打采的上了路,不多見日已到了家,大家各自往各家去。
岑其身一直到得自己門口,忽然看見一班和尚,穿了袈裟在那裏合十膜拜,心裏大 驚,走進大門,早已看見兒子阿寶穿麻戴孝,不覺心裏一跳,覺得一股淒慘從腳跟底下 直透到眼睛裏來,眼淚已是不由自主滾了下來。阿寶早已看見,喊道:「爹回來了。」 岑其身急到自己房門口,祇見靈幡高掛,祇「哎唷」了一聲,也不間因由,便搶到靈幃 裏撫棺一慟。
正在那個檔裏,大奶奶已曉得了,便同了蕭姑奶奶走過來,假意勸了一回。岑其身 先謝過嫂子的照撫兒女,方纔問起病由。蕭姑奶奶道:「說也可憐,二嫂子犯了烏痧脹 死的。那時大嫂子急得沒法子,各處求神許願,請醫生、拜菩薩,祇沒有用。最可憐是 兩個侄男女,祇閃得一無依靠,實在傷心。」岑其身看見兒子阿寶,一看雖然是穿了一 身重孝,鞋子已是沒有底了,身上披了白衣裳,裏面的衣裳也不曉得有沒有?岑其身又 忙問道:「還有一個呢?」蕭姑奶奶道:「因為他住不慣,所以送到他外婆家去,聽說 養得到很好。」
岑其身又問:「這一切費用都向那個借貸的?」蕭姑奶奶道:「那個肯借貸?亦就 是你二哥的存款,我們替你省儉著用。不過我們商議,二嫂子在日也沒有享過一天福, 現在又是這樣死了,這是他生平末了一件事,就算是他面上多化幾個,也是應分。況且 二哥以後飛黃騰達,也不干二嫂子的事,所以我們斟酌著,替二嫂子多念幾天經,多放 幾天焰口。一者看看人的心,二者叫二嫂子的娘家也覺得好看,三則也還是稱家有無的 辦法。總共如何用法,統共開了一筆清折,等二哥哥安歇一半天,我們就交過來罷。」
牛氏早又接口道:「自那日出事之後,我是沒有主意。妹妹回來纔說,二嫂子為人 是極好,如今短命死了。他到了我們家裏,也沒過一天快活日子,如今就是這一回了, 總要給他風光點好。這纔去招呼來這些和尚,替我擺個四十九天的道場。今天剛剛是第 四十八天了,明天就圓滿。恰好二弟回來了。」岑其身大驚道:「這四十九天道場要多 少錢呢?」牛氏道:「我也不曉得,總之筆筆有帳,都是姑奶奶開的,二弟祇要看帳就 明白了。我的意思,反正是死人面上,難道還想在這裏頭賺錢麼?」
岑其身道:「不是這話,我是沒有錢用,喪事雖要辦,也還要稱家有無。若單圖死 的好看,活的又怎樣過呢?」牛氏道:「男子漢大丈夫,再別說這錢的事。況且,像二 弟這個人在外頭去混,還怕弄不到錢?就是拉點虧空,又算什麼。祇是二弟將來無論發 了多少財,也祇好同新弟婦去快活,再不能夠顧到他哩。就算是二弟情分厚,也不過拜 上幾天忏,燒化錢紙,那樣九牛一毛的辦法,二奶奶還要生氣哩。我想,二弟今年雖是 沒中舉,這是早晚總要中的。中了舉,中了進士,會上去點了翰林,自然就不愁沒錢用 了,這幾個錢又怎樣呢?」岑其身道:「看我這樣,怕沒這福分。」牛氏道:「別這樣 說,一路辛苦了,且歇息一回,我們再過來談罷。」
這事兩個人一吹一打,走過自己房裏,便去把帳結了。一並結餘三十二吊一百四十 三文,便連錢連帳通通送了過來。岑其身大略看了看,大半都是五虛六耗,但是關得著 嫂子妹子,也不便多說。這時候人財兩空,坐在帳子裏,盤算了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日一早起來,料理房裏東西,還有一個衣箱,打開來都是些小衣裳。首飾本來 沒有,銀器也還有兩件,這時是一樣沒有。又嘆了一回氣,便一直走出大門,往萬家來 看了小孩子,又問了一問大概情形。岑其身是心神擾亂,坐立不安,同了孩子一徑回到 家裏,又拍著棺材哭了一回。忽然心上轉了一念道:還是出了殯罷,省得他們再起新鮮 花頭。就來同牛氏並蕭姑奶奶商議,兩個人執定主意,說是要過了百日。岑其身拗不過 他,也祇得答應了。是四十九日道場已滿,暫且把念經的事停了。
岑其身算了一算,連出殯用度,這結餘的錢已是不夠,祇得向同學朋友去借貸。也 有答應的,也有不答應的,湊來也是不多幾個,正沒擺布處。恰好他的舅子萬士民來了 ,岑其身還祇當往日親情,同他熱落的很。那知道,萬土民卻另有一個主意,板著臉道 :「舍妹已斷了七,也該出殯了。在家雖好,但一則火燭當心,二則死者亦以早些入士 為安。所以特地過來請教妹丈,還是打算怎樣?」岑其身道:「我也本來打算早辦,祇 是大嫂同舍妹要在家多停幾日。又兼我是一錢不名,還要張羅幾文纔能辦事,因此耽擱 下來。」
萬士民道:「若是妹夫舍不得出錢,我家也還發送得起。不過既許了岑府上,又生 過子女,活著是岑家的人,死了是岑家的鬼。要是岑家的事要我萬家辦,也沒什麼不可 以,但未免外現似乎有點不雅相。應該怎樣,或是妹丈銀錢為重,亦祇管吩咐下來。我 家雖儉,也還可以勉力應酬。」岑其身道:「那裏話來!無論如何為難,也要想法,豈 要貴府化錢的?由我趕緊辦就是了。」萬士民道:「可還有一句話,我妹子到了你家, 苦也苦夠了,這是未了一件事,總想老妹丈風光點些,就譬如行好事罷。至于你那兩個 孩子,總怪我們妹子,不該留這個遺孽。若是妹丈厭煩他,盡管送到我家去,這到不必 客氣。」岑其身被他氣得手足發冷,但不便與他頂撞,祇得極力的敷衍。他坐了一回, 方纔回去。
岑其身一人在家裏納悶,忽然大奶奶又送過一張帳來,是棺木裝殮等用,共一百四 十吊錢。岑其身格外發急,祇得過去問牛氏道:「弟婦的首飾同衣裳還有幾件,不知現 在藏在那裏?」牛氏道:「衣裳首飾均已入殮了。我是替二弟打算盤,所以沒另外添置 ,就把家裏的用了。」岑其身一身冷汗,一語不發,悶悶的走了回來。到了床上,一頭 放倒,嘆了一口氣道:「我真要死了。」話言未了,祇聽見窗戶外頭喊了一聲「二哥」 。一掀簾子,早看見是蕭家的姑奶奶了。岑其身祇得起來,寒暄了兩句,讓他坐下。
姑奶奶來道:「二哥這幾天瞼上甚是消瘦,本來一路辛苦,既落了第,又遭了事, 心上總要放寬點纔好。」岑其身道:「真正倒運,這真是屋漏又遭連夜雨,行船更遇打 頭風。像我這樣光景,如何又好死人哩?」姑奶奶道:「可憐,可憐!二嫂子人是極好 ,且同妹子也極說得來。二嫂子模樣亦不像短壽的。況且到了咱家,省吃儉用,如今竟 是到了這個田地。不說二哥哥難受,就是妹子,也好幾天不能睡哩。但是聽見萬家來催 出殯,說起來日子也不少,也可以出了。家裏房子少,火火燭燭不大放心,出了到安穩 些。」岑其身道:「正是,正是,但是弄的一錢不名,空手打空拳,如何能得辦事?」 姑奶奶道:「二哥熟人多,又拉扯得開,祇要隨便想想法子,也就夠了。場面上祇要下 得去,難道還要十二分挑剔不成?」
岑其身道:「不易,不易,如今世界上人,說起錢來,便同他有殺父之仇的光景。 多半有因此絕交的。」姑奶奶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也祇好下氣去求求人家。」岑 其身道:「我想同妹子借一百吊錢用用,下餘我再去湊,不知妹妹可能答應?」姑奶奶 道:「自己兄妹,要是妹子可以設法,斷沒有推托。不要說借,就是二嫂子面上,我送 個一二百吊錢,也是應該。無如現在也正是沒處設法。」岑其身道:「我一定還,斷斷 不敢宕久。」姑奶奶道:「二哥不要多心,前月大嫂子定媳婦,妹子也還送過百十吊錢 。這是二嫂子的大事,一樣嫂子,難道妹子還分厚薄?但是手頭現成,盡管用也不妨, 實係現在一籌莫展。」岑其身道:「妹妹照應點罷,如果不肯空口白話,就寫張借據, 或起個利息,統通可以。」
姑奶奶道:「二哥怎樣說,妹子到這樣小氣起來?去年是把萬把銀子去替妹夫捐了 一個大花樣的知縣,分發雲南,下餘的又置了地,現在可真是沒有錢了。我要哄你,我 就不是人。」岑其身道:「妹子沒有也沒法,我現在住的這幾間房子,是我受分的。如 今請妹妹去抵給大嫂子,以後我要有住處,我就投去住﹔要一時沒處住,我就出房錢便 了。本來我想賣了,一者是犯不著便宜外人,再者搬了個外姓來,大嫂子那邊也不方便 。」蕭姑奶奶道:「也好,我去替你問問他罷。可是一句話,停過靈的房子,人家是有 點犯忌諱的。大嫂子雖然不在乎這間房子,但是二哥哥是辦正經事,幫忙也是應該,何 況還有房子抵呢?就這樣辦罷,我去去就來。」
當下站起,走到牛氏房裏嘰咕了老大一回,方纔回來坐下道:「話是已經說了,大 嫂子本來不要。後來我再三去說,方纔答應了,祇要二哥哥寫一張歸並據給他。以後再 住就盡管住。大約每月按著一分五厘扣房租就是了。自己的家裏人,大嫂子並不是一定 要較量,實在大嫂子沒錢,還要去另借。人家是一定要利息的,這房租就是撥給人家的 利息。」岑其身道:「好,好,費心得很,我就照辦。可不知嫂子說了多少錢?」
蕭姑奶奶道:「說了二百吊錢,他還不肯,後來費了多大的事纔明白了。」岑其身 道:「難道這房子就祇值二百吊錢?」蕭姑奶奶道:「不是這樣說,房子雖值幾個錢, 從來說得好,裁衣不值料子價。況且二哥哥又不是賣的,將來原可贖還。妹子的意思, 到是輕點好。」岑其身道:「那末,又何必要我寫歸並據呢?」蕭姑奶奶道:「那是他 孤兒寡婦的算計,二哥將來贖屋,難道大嫂子還霸住不許贖麼?」岑其身一心想要錢用 ,也沒得法,祇得答應了照辦。又道:「我不懂,我走的時候,箱子裏大衣袋也還有十 幾件。就算是裝殮了幾件,還有好些,如今一件沒有,不知道是怎樣一回事?」蕭姑奶 奶道:「都裝殮了,那裏還有多餘?」岑其身道:「我不信,這口棺材裏會裝得許多? 」蕭姑奶奶道:「看著不大,裝起來纔曉得,妹子是親眼看著辦的,那裏會錯?」
岑其身也不便再言,祇得揀了一張紙寫了一張歸並據,放在桌上,又道:「前幾天 ,萬家人白說了多少閑話,不知道什麼意思?」蕭姑奶奶道:「我卻有點曉得,萬家常 常有人到我家裏,說二哥哥心太狠,祇打算閣在家裏,怕抬出去化錢。我聽了心上很不 願意,我還著實搶白了他一頓。總之,我們辦我們的事,別的不說,出殯這一天,一班 僧、一班道士是要的﹔四鄰親戚來的人,飯是要吃的。墳上開壙破土的這些事,也很不 少。我們的帳房胡子虛是個老手,叫他來幫忙,決不得錯,斷不要你多化一個錢。如今 ,我先把你的錢據兩交了再說。」便拿了歸並據,徑到牛氏房裏。
不到一會,果然由胡子虛送了一張二百吊錢的票子過來。岑其身便同他商議出殯的 事,胡子虛道:「二先生不要問,一切由我包辦,斷斷不會有一點失錯。」岑其身道: 「大約要幾個錢呢?」胡子虛道:「我已經開了一篇帳,照帳是萬萬不能少的了。」說 著,便解開手巾包,取出一張白紙寫的帳目遞過來。岑其身接到手裏,從頭至尾看了一 遍,覺得大半都可不必,諸如請陰陽先生洗宅,以及鞭爆歌唱這些事。後來看到結總一 筆,總結是實信錢一百九十八吊八百四十九,岑其身「撲嗤」笑道:「好,好,我總算 還剩百十個錢。」嘴裏雖說,心裏卻舍不得,就與胡子虛較量起來。
胡子虛也不多說,趕緊站起,請了姑奶奶過來。姑奶奶先看了一看帳道:「這就很 好,幸而胡先生是老手,第二個人,照這個價錢其辦不下來呢!」岑其身道:「我是還 要大大刪減點好。」姑奶奶道:「算了罷,二哥哥!這是二嫂子的末了一件事,多就多 兩個罷,何必這樣較量?此後不論二哥哥發了幾十萬的家私,還與二嫂子什麼相干?」 岑其身祇是不肯,總要刪減。姑奶奶忽的一笑道:「我知道了,二哥哥是想多剩幾個錢 娶新嫂子哩。無論這個錢本是借了辦喪事用的,亦斷斷不能去辦別事。就是二哥哥要娶 新嫂子,也應該另外打算,不應該在死嫂子面上去留新嫂子的地步。況且也要圖個吉利 ,不嫌這錢來的背晦麼?」
岑其身道:「不是這話,死的死了,活的也要過。難道出了殯,我父子幾個就可以 不吃飯麼?」蕭姑奶奶道:「二哥哥,快別說這沒氣力的話。總而言之,這會的事,如 果太不像樣,不但是對不起死的,抑且叫外人看著笑話。妹子祇好斗著膽替做了主罷。 」便對胡子虛道:「你去照著單子辦罷,諸事有我哩。」岑其身被他弄得沒法,祇是嘆 氣。胡子虛答應一聲,一徑去了。姑奶奶又道:「二哥哥,看開些,你看那些做大事業 的,那一個不是在虧空裏鑽出來的?這又什麼要緊。」姑奶奶說畢,也就到牛氏房裏去 坐。這邊辦事,胡子虛果然按著單子去辦。出殯已過,岑其身是一貧如洗,沒得一點法 子。忽然接得一封信。
要知信內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