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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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賈珍雖然此時心意滿足,但里面尤氏又犯了舊疾,不能料理事務 ,惟恐各誥命來往,虧了禮數,怕人笑話,因此心中不自在.當下正憂慮 時,因寶玉在側問道:“事事都算安貼了,大哥哥還愁什么?"賈珍見問, 便將里面無人的話說了出來.寶玉听說笑道:“這有何難,我荐一個人与 你權理這一個月的事,管必妥當。”賈珍忙問:“是誰?"寶玉見座間還 有許多親友,不便明言,走至賈珍耳邊說了兩句.賈珍听了喜不自禁,連 忙起身笑道:“果然安貼,如今就去。”說著拉了寶玉,辭了眾人,便往 上房里來. 可巧這日非正經日期,親友來的少,里面不過几位近親堂客,邢夫人 ,王夫人,鳳姐并合族中的內眷陪坐.聞人報:“大爺進來了。”唬的眾 婆娘忽的一聲,往后藏之不迭,獨鳳姐款款站了起來.賈珍此時也有些病 症在身,二則過于悲痛了,因拄個拐踱了進來.邢夫人等因說道:“你身 上不好,又連日事多,該歇歇才是,又進來做什么?"賈珍一面扶拐,扎 掙著要蹲身跪下請安道乏.邢夫人等忙叫寶玉攙住,命人挪椅子來与他坐 .賈珍斷不肯坐,因勉強陪笑道:“侄儿進來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嬸子并大 妹妹。”邢夫人等忙問:“什么事?"賈珍忙笑道:“嬸子自然知道,如 今孫子媳婦沒了,侄儿媳婦偏又病倒,我看里頭著實不成個体統.怎么屈 尊大妹妹一個月,在這里料理料理,我就放心了。”邢夫人笑道:“原來 為這個.你大妹妹現在你二嬸子家,只和你二嬸子說就是了。”王夫人忙 道:“他一個小孩子家,何曾經過這樣事,倘或料理不清,反叫人笑話, 倒是再煩別人好。”賈珍笑道:“嬸子的意思侄儿猜著了,是怕大妹妹勞 苦了.若說料理不開,我包管必料理的開,便是錯一點儿,別人看著還是 不錯的.從小儿大妹妹頑笑著就有殺伐決斷,如今出了閣,又在那府里辦 事,越發歷練老成了.我想了這几日,除了大妹妹再無人了.嬸子不看侄 儿,侄儿媳婦的分上,只看死了的分上罷!"說著滾下淚來. 王夫人心中怕的是鳳姐儿未經過喪事,怕他料理不清,惹人恥笑.今 見賈珍苦苦的說到這步田地,心中已活了几分,卻又眼看著鳳姐出神.那 鳳姐素日最喜攬事辦,好賣弄才干,雖然當家妥當,也因未辦過婚喪大事 ,恐人還不伏,巴不得遇見這事.今見賈珍如此一來,他心中早已歡喜. 先見王夫人不允,后見賈珍說的情真,王夫人有活動之意,便向王夫人道 :“大哥哥說的這么懇切,太太就依了罷。”王夫人悄悄的道:“你可能 么?"鳳姐道:“有什么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經大哥哥料理清了,不過 是里頭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道的,問問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見說的 有理,便不作聲.賈珍見鳳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許多了,橫豎 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這里先与妹妹行禮,等事完了,我再到那府里去 謝。”說著就作揖下去,鳳姐儿還禮不迭. 賈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宁國府對牌出來,命寶玉送与鳳姐,又說:“妹 妹愛怎樣就怎樣,要什么只管拿這個取去,也不必問我.只求別存心替 我省錢,只要好看為上,二則也要同那府里一樣待人才好,不要存心怕 人抱怨.只這兩件外,我再沒不放心的了。”鳳姐不敢就接牌,只看著 王夫人.王夫人道:“你哥哥既這么說,你就照看照看罷了.只是別自 作主意,有了事,打發人問你哥哥,嫂子要緊。”寶玉早向賈珍手里接 過對牌來,強遞与鳳姐了.又問:“妹妹住在這里,還是天天來呢?若 是天天來,越發辛苦了.不如我這里赶著收拾出一個院落來,妹妹住過 這几日倒安穩。”鳳姐笑道:“不用.那邊也离不得我,倒是天天來的 好。”賈珍听說,只得罷了.然后又說了一回閒話,方才出去. 一時女眷散后,王夫人因問鳳姐:“你今儿怎么樣?"鳳姐儿道:太 太只管請回去,我須得先理出一個頭緒來,才回去得呢。”王夫人听說, 便先同邢夫人等回去,不在話下. 這里鳳姐儿來至三間一所抱廈內坐了,因想: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 失東西,第二件,事無專執,臨期推委,第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 第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服鈐束,無 臉者不能上進.此五件實是宁國府中風俗,不知鳳姐如何處治,且听下回 分解.正是: 金紫万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 話說宁國府中都總管來升聞得里面委請了鳳姐,因傳齊同事人等說道 :“如今請了西府里璉二奶奶管理內事,倘或他來支取東西,或是說 話,我們須要比往日小心些.每日大家早來晚散,宁可辛苦這一個月 ,過后再歇著,不要把老臉丟了.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 時惱了,不認人的。”眾人都道:“有理。”又有一個笑道:“論理 ,我們里面也須得他來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正說著,只見來旺 媳婦拿了對牌來領取呈文京榜紙札,票上批著數目.眾人連忙讓坐倒 茶,一面命人按數取紙來抱著,同來旺媳婦一路來至儀門口,方交与 來旺媳婦自己抱進去了. 鳳姐即命彩明釘造簿冊.即時傳來升媳婦,兼要家口花名冊來查看, 又限于明日一早傳齊家人媳婦進來听差等語.大概點了一點數目單冊,問 了來升媳婦几句話,便坐車回家.一宿無話.至次日,卯正二刻便過來了 .那宁國府中婆娘媳婦聞得到齊,只見鳳姐正与來升媳婦分派,眾人不敢 擅入,只在窗外听覷.只听鳳姐与來升媳婦道:“既托了我,我就說不得 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儿,由著你們去.再不要說你們 `這府里原是這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半點儿,管不得誰是有 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現清白處理。”說著,便吩咐彩明念花名冊,按 名一個一個的喚進來看視. 一時看完,便又吩咐道:“這二十個分作兩班,一班十個,每日在里 頭單管人客來往倒茶,別的事不用他們管.這二十個也分作兩班,每日單 管本家親戚茶飯,別的事也不用他們管.這四十個人也分作兩班,單在靈 前上香添油,挂幔守靈,供飯供茶,隨起舉哀,別的事也不与他們相干. 這四個人單在內茶房收管杯碟茶器,若少一件,便叫他四個描賠.這四個 人單管酒飯器皿,少一件,也是他四個描賠.這八個單管監收祭禮.這八 個單管各處燈油,蜡燭,紙札,我總支了來,交与你八個,然后按我的定 數再往各處去分派.這三十個每日輪流各處上夜,照管門戶,監察火燭, 打掃地方.這下剩的按著房屋分開,某人守某處,某處所有桌椅古董起, 至于痰盒撣帚,一草一苗,或丟或坏,就和守這處的人算帳描賠.來升家 的每日攬總查看,或有偷懶的,賭錢吃酒的,打架拌嘴的,立刻來回我, 你有徇情,經我查出,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如今都有定規,以后 那一行亂了,只和那一行說話.素日跟我的人,隨身自有鐘表,不論大小 事,我是皆有一定的時辰.橫豎你們上房里也有時辰鐘.卯正二刻我來點 卯,巳正吃早飯,凡有領牌回事的,只在午初刻.戌初燒過黃昏紙,我親 到各處查一遍,回來上夜的交明鑰匙.第二日仍是卯正二刻過來.說不得 咱們大家辛苦這几日罷,事完了,你們家大爺自然賞你們。” 說罷,又吩咐按數發与茶葉,油燭,雞毛撣子,笤帚等物.一面又搬 取家伙:桌圍,椅搭,坐褥,氈席,痰盒,腳踏之類.一面交發,一面提 筆登記,某人管某處,某人領某物,開得十分清楚.眾人領了去,也都有 了投奔,不似先時只揀便宜的做,剩下的苦差沒個招攬.各房中也不能 趁亂失迷東西.便是人來客往,也都安靜了,不比先前一個正擺茶,又 去端飯,正陪舉哀,又顧接客.如這些無頭緒,荒亂,推托,偷閒,竊 取等弊,次日一概都□了. 鳳姐儿見自己威重令行,心中十分得意.因見尤氏犯病,賈珍又過 于悲哀,不大進飲食,自己每日從那府中煎了各樣細粥,精致小菜,命 人送來勸食.賈珍也另外吩咐每日送上等菜到抱廈內,單与鳳姐.那鳳 姐不畏勤勞,天天于卯正二刻就過來點卯理事,獨在抱廈內起坐,不与 眾妯娌合群,便有堂客來往,也不迎會. 這日乃五七正五日上,那應佛僧正開方破獄,傳燈照亡,參閻君,拘 都鬼,筵請地藏王,開金橋,引幢幡,那道士們正伏章申表,朝三清,叩 玉帝,禪僧們行香,放焰口,拜水忏,又有十三眾尼僧,搭繡衣,□紅鞋 ,在靈前默誦接引諸咒,十分熱鬧.那鳳姐必知今日人客不少,在家中歇 宿一夜,至寅正,平儿便請起來梳洗.及收拾完備,更衣□手,吃了兩口 奶子糖粳米粥,漱口已畢,已是卯正二刻了.來旺媳婦率領諸人伺候已久 .鳳姐出至廳前,上了車,前面打了一對明角燈,大書"榮國府"三個大字 ,款款來至宁府.大門上門燈朗挂,兩邊一色戳燈,照如白晝,白汪汪穿 孝仆從兩邊侍立.請車至正門上,小廝等退去,眾媳婦上來揭起車帘.鳳 姐下了車,一手扶著丰儿,兩個媳婦執著手把燈罩,簇擁著鳳姐進來.宁 府諸媳婦迎來請安接待.鳳姐緩緩走入會芳園中登仙閣靈前,一見了棺材 ,那眼淚恰似斷線之珠,滾將下來.院中許多小廝垂手伺候燒紙.鳳姐吩 咐得一聲:“供茶燒紙。”只听一棒鑼鳴,諸樂齊奏,早有人端過一張大 圈椅來,放在靈前,鳳姐坐了,放聲大哭.于是里外男女上下,見鳳姐出 聲,都忙忙接聲嚎哭. 一時賈珍尤氏遣人來勸,鳳姐方才止住.來旺媳婦獻茶漱口畢,鳳姐 方起身,別過族中諸人,自入抱廈內來.按名查點,各項人數都已到齊, 只有迎送親客上的一人未到.即命傳到,那人已張惶愧懼.鳳姐冷笑道: “我說是誰誤了,原來是你!你原比他們有体面,所以才不听我的話。” 那人道:“小的天天都來的早,只有今儿,醒了覺得早些,因又睡迷了, 來遲了一步,求奶奶饒過這次。”正說著,只見榮國府中的王興媳婦來了 ,在前探頭. 鳳姐且不發放這人,卻先問:“王興媳婦作什么?"王興媳婦巴不得先 問他完了事,連忙進去說:“領牌取線,打車轎网絡。”說著,將個帖儿 遞上去.鳳姐命彩明念道:“大轎兩頂,小轎四頂,車四輛,共用大小絡 子若干根,用珠儿線若干斤。”鳳姐听了,數目相合,便命彩明登記,取 榮國府對牌擲下.王興家的去了. 鳳姐方欲說話時,見榮國府的四個執事人進來,都是要支取東西領牌 來的.鳳姐命彩明要了帖念過,听了一共四件,指兩件說道:“這兩件開 銷錯了,再算清了來取。”說著擲下帖子來.那二人掃興而去. 鳳姐因見張材家的在旁,因問:“你有什么事?"張材家的忙取帖儿回 說:“就是方才車轎圍作成,領取裁縫工銀若干兩。”鳳姐听了,便收了 帖子,命彩明登記.待王興家的交過牌,得了買辦的回押相符,然后方与 張材家的去領.一面又命念那一個,是為寶玉外書房完竣,支買紙料糊裱 .鳳姐听了,即命收帖儿登記,待張材家的繳清,又發与這人去了. 鳳姐便說道:“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將來都沒了人了 .本來要饒你,只是我頭一次寬了,下次人就難管,不如現開發的好。” 登時放下臉來,喝命:“帶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擲下宁國府對牌 :“出去說与來升,革他一月銀米!"眾人听說,又見鳳姐眉立,知是惱 了,不敢怠慢,拖人的出去拖人,執牌傳諭的忙去傳諭.那人身不由己, 已拖出去挨了二十大板,還要進來叩謝.鳳姐道:“明日再有誤的,打四 十,后日的六十,有要挨打的,只管誤!"說著,吩咐:“散了罷。”窗 外眾人听說,方各自執事去了.彼時宁府榮府兩處執事領牌交牌的,人來 人往不絕,那抱愧被打之人含羞去了,這才知道鳳姐利害.眾人不敢偷閒 ,自此兢兢業業,執事保全.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因見今日人眾,恐秦鐘受了委曲,因默与他商議,要同 他往鳳姐處來坐.秦鐘道:“他的事多,況且不喜人去,咱們去了,他豈 不煩膩。”寶玉道:“他怎好膩我們,不相干,只管跟我來。”說著,便 拉了秦鐘,直至抱廈.鳳姐才吃飯,見他們來了,便笑道:“好長腿子, 快上來罷。”寶玉道:“我們偏了。”鳳姐道:“在這邊外頭吃的,還是 那邊吃的?"寶玉道:“這邊同那些渾人吃什么!原是那邊,我們兩個同 老太太吃了來的。”一面歸坐. 鳳姐吃畢飯,就有宁國府中的一個媳婦來領牌,為支取香燈事.鳳姐 笑道:“我算著你們今儿該來支取,總不見來,想是忘了.這會子到底來 取,要忘了,自然是你們包出來,都便宜了我。”那媳婦笑道:“何嘗不 是忘了,方才想起來,再遲一步,也領不成了。”說罷,領牌而去. 一時登記交牌.秦鐘因笑道:“你們兩府里都是這牌,倘或別人私弄 一個,支了銀子跑了,怎樣?"鳳姐笑道:“依你說,都沒王法了。”寶玉 因道:“怎么咱們家沒人領牌子做東西?"鳳姐道:“人家來領的時候, 你還做夢呢.我且問你,你們這夜書多早晚才念呢?"寶玉道:“巴不得 這如今就念才好,他們只是不快收拾出書房來,這也無法。”鳳姐笑道: “你請我一請,包管就快了。”寶玉道:“你要快也不中用,他們該作到 那里的,自然就有了。”鳳姐笑道:“便是他們作,也得要東西,擱不住 我不給對牌是難的。”寶玉听說,便猴向鳳姐身上立刻要牌,說:“好姐 姐,給出牌子來,叫他們要東西去。”鳳姐道:“我乏的身子上生疼,還 擱的住揉搓.你放心罷,今儿才領了紙裱糊去了,他們該要的還等叫去呢 ,可不傻了?"寶玉不信,鳳姐便叫彩明查冊子与寶玉看了.正鬧著,人回 :“蘇州去的人昭儿來了。”鳳姐急命喚進來.昭儿打千儿請安.鳳姐便 問:“回來做什么的?"昭儿道:“二爺打發回來的.林姑老爺是九月初 三日巳時沒的。”二爺帶了林姑娘同送林姑老爺靈到蘇州,大約赶年底 就回來.二爺打發小的來報個信請安,討老太太示下,還瞧瞧奶奶家里好 ,叫把大毛衣服帶几件去。”鳳姐道:“你見過別人了沒有?"昭儿道 :“都見過了。”說畢,連忙退去.鳳姐向寶玉笑道:“你林妹妹可在 咱們家住長了。”寶玉道:“了不得,想來這几日他不知哭的怎樣呢 。”說著,蹙眉長歎. 鳳姐見昭儿回來,因當著人未及細問賈璉,心中自是記挂,待要回去 ,爭奈事情繁雜,一時去了,恐有延遲失誤,惹人笑話.少不得耐到晚上 回來,复令昭儿進來,細問一路平安信息.連夜打點大毛衣服,和平儿親 自檢點包裹,再細細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藏交付昭儿.又細細吩咐昭儿 :“在外好生小心伏侍,不要惹你二爺生气,時時勸他少吃酒,別勾引他 認得混帳老婆,-回來打折你的腿"等語.赶亂完了,天已四更將盡,總睡 下又走了困,不覺天明雞唱,忙梳洗過宁府中來. 那賈珍因見發引日近.親自坐車,帶了陰陽司吏,往鐵檻寺來踏看寄 靈所在.又一一囑咐住持色空,好生預備新鮮陳設,多請名僧,以備接靈 使用.色空忙看晚齋.賈珍也無心茶飯,因天晚不得進城,就在淨室胡亂 歇了一夜.次日早,便進城來料理出殯之事,一面又派人先往鐵檻寺,連 夜另外修飾停靈之處,并廚茶等項接靈人口坐落. 里面鳳姐見日期有限,也預先逐細分派料理,一面又派榮府中車轎人 從跟王夫人送殯,又顧自己送殯去占下處.目今正值繕國公誥命亡故,王 邢二夫人又去打祭送殯,西安郡王妃華誕,送壽禮,鎮國公誥命生了長男 ,預備賀禮,又有胞兄王仁連家眷回南,一面寫家信稟叩父母并帶往之物 ,又有迎春染病,每日請醫服藥,看醫生啟帖,症源,藥案等事,亦難盡 述.又兼發引在邇,因此忙的鳳姐茶飯也沒工夫吃得,坐臥不能清淨.剛 到了宁府,榮府的人又跟到宁府,既回到榮府,宁府的人又找到榮府.鳳 姐見如此,心中倒十分歡喜,并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貶,因此日夜不暇 ,籌划得十分的整肅.于是合族上下無不稱歎者. 這日伴宿之夕,里面兩班小戲并耍百戲的与親朋堂客伴宿,尤氏猶臥 于內室,一應張羅款待,獨是鳳姐一人周全承應.合族中雖有許多妯娌, 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腳的,或有不慣見人的,或有懼貴怯官的,种种之 類,俱不及鳳姐舉止舒徐,言語慷慨,珍貴寬大,因此也不把眾人放在眼 里,揮霍指示,任其所為,目若無人.一夜中燈明火彩,客送官迎,那百 般熱鬧,自不用說的.至天明,吉時已到,一般六十四名青衣請靈,前面 銘旌上大書:“奉天洪建兆年不易之朝誥封一等宁國公冢孫婦防護內廷紫 禁道御前侍衛龍禁尉享強壽賈門秦氏恭人之靈柩".一應執事陳設,皆系 現赶著新做出來的,一色光艷奪目.寶珠自行未嫁女之禮外,摔喪駕靈, 十分哀苦. 那時官客送殯的,有鎮國公牛清之孫現襲一等伯牛繼宗,理國公柳彪 之孫現襲一等子柳芳,齊國公陳翼之孫世襲三品威鎮將軍陳瑞文,治國公 馬魁之孫世襲三品威遠將軍馬尚,修國公侯曉明之孫世襲一等子侯孝康, 繕國公誥命亡故,故其孫石光珠守孝不曾來得.這六家与宁榮二家,當 日所稱"八公"的便是.余者更有南安郡王之孫,西宁郡王之孫,忠靖侯史 鼎,平原侯之孫世襲二等男蔣子宁,定城侯之孫世襲二等男兼京營游擊謝 鯨,襄陽侯之孫世襲二等男戚建輝,景田侯之孫五城兵馬司裘良.余者錦 鄉伯公子韓奇,神武將軍公子馮紫英,陳也俊,衛若蘭等諸王孫公子,不 可枚數.堂客算來亦有十來頂大轎,三四十小轎,連家下大小轎車輛,不 下百余十乘.連前面各色執事,陳設,百耍,浩浩蕩蕩,一帶擺三四里遠. 走不多時,路旁彩棚高搭.設席張筵,和音奏樂,俱是各家路祭:第 一座是東平王府祭棚,第二座是南安郡王祭棚,第三座是西宁郡王,第四 座是北靜郡王的.原來這四王,當日惟北靜王功高,及今子孫猶襲王爵. 現今北靜王水溶年未弱冠,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謙和.近聞宁國公冢孫婦 告殂,因想當日彼此祖父相与之情,同難同榮,未以异姓相視,因此不以 王位自居,上日也曾探喪上祭,如今又設路奠,命麾下各官在此伺候.自 己五更入朝,公事一畢,便換了素服,坐大轎鳴鑼張傘而來,至棚前落轎 .手下各官兩旁擁侍,軍民人眾不得往還. 一時只見宁府大殯浩浩蕩蕩,壓地銀山一般從北而至.早有宁府開路 傳事人看見,連忙回去報与賈珍.賈珍急命前面駐扎,同賈赦賈政三人連 忙迎來,以國禮相見.水溶在轎內欠身含笑答禮,仍以世交稱呼接待,并 不妄自尊大.賈珍道:“犬婦之喪,累蒙郡駕下臨,蔭生輩何以克當。” 水溶笑道:“世交之誼,何出此言。”遂回頭命長府官主祭代奠.賈赦等 一旁還禮畢,复身又來謝恩. 水溶十分謙遜,因問賈政道:“那一位是銜寶而誕者?几次要見一見 ,都為雜冗所阻,想今日是來的,何不請來一會。”賈政听說,忙回去, 急命寶玉脫去孝服,領他前來.那寶玉素日就曾听得父兄親友人等說閒話 時,贊水溶是個賢王,且生得才貌雙全,風流瀟洒,每不以官俗國体所縛 .每思相會,只是父親拘束嚴密,無由得會,今見反來叫他,自是歡喜. 一面走,一面早瞥見那水溶坐在轎內,好個儀表人材.不知近看時又是怎 樣,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王鳳姐弄權鐵檻寺 秦鯨卿得趣饅頭庵 ———————————————————————————————— 話說寶玉舉目見北靜王水溶頭上戴著洁白簪纓銀翅王帽,穿著江牙海水 五爪坐龍白蟒袍,系著碧玉紅□帶,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好秀麗人 物.寶玉忙搶上來參見,水溶連忙從轎內伸出手來挽住.見寶玉戴著束 發銀冠,勒著雙龍出海抹額,穿著白蟒箭袖,圍著攢珠銀帶,面若春花 ,目如點漆.水溶笑道:“名不虛傳,果然如`寶'似`玉'。”因問:“銜 的那寶貝在那里?"寶玉見問,連忙從衣內取了遞与過去.水溶細細的 看了,又念了那上頭的字,因問:“果靈驗否?"賈政忙道:“雖如此說 ,只是未曾試過。”水溶一面极口稱奇道异,一面理好彩絛,親自与寶 玉帶上,又攜手問寶玉几歲,讀何書.寶玉一一的答應. 水溶見他語言清楚,談吐有致,一面又向賈政笑道:“令郎真乃龍駒 鳳雛,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將來`雛鳳清于老鳳聲',未可量也。”賈政 忙陪笑道:“犬子豈敢謬承金獎.賴蕃郡余禎,果如是言,亦蔭生輩之幸 矣。”水溶又道:“只是一件,令郎如是資質,想老太夫人,夫人輩自然 鐘愛极矣,但吾輩后生,甚不宜鐘溺,鐘溺則未免荒失學業.昔小王曾蹈 此轍,想令郎亦未必不如是也.若令郎在家難以用功,不妨常到寒第.小 王雖不才,卻多蒙海上眾名士凡至都者,未有不另垂青目.是以寒第高人 頗聚.令郎常去談會談會,則學問可以日進矣。”賈政忙躬身答應. 水溶又將腕上一串念珠卸了下來,遞与寶玉道:“今日初會,倉促竟 無敬賀之物,此是前日圣上親賜□□香念珠一串,權為賀敬之禮。”寶玉 連忙接了,回身奉与賈政.賈政与寶玉一齊謝過.于是賈赦,賈珍等一齊 上來請回輿,水溶道:“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塵寰中之人也.小王 雖上叨天恩,虛邀郡襲,豈V可越仙畢荈i也?"賈赦等見執意不從,只 得告辭謝恩回來,命手下掩樂停音,滔滔然將殯過完,方讓水溶回輿去了 .不在話下. 且說宁府送殯,一路熱鬧非常.剛至城門前,又有賈赦,賈政,賈珍 等諸同僚屬下各家祭棚接祭,一一的謝過,然后出城,竟奔鐵檻寺大路行 來.彼時賈珍帶賈蓉來到諸長輩前,讓坐轎上馬,因而賈赦一輩的各自上 了車轎,賈珍一輩的也將要上馬.鳳姐儿因記挂著寶玉,怕他在郊外縱性 逞強,不服家人的話,賈政管不著這些小事,惟恐有個失閃,難見賈母, 因此便命小廝來喚他.寶玉只得來到他車前.鳳姐笑道:“好兄弟,你是 個尊貴人,女孩儿一樣的人品,別學他們猴在馬上.下來,咱們姐儿兩個 坐車,豈不好?"寶玉听說,忙下了馬,爬入鳳姐車上,二人說笑前來. 不一時,只見從那邊兩騎馬壓地飛來,离鳳姐車不遠,一齊躥下來,扶車 回說:“這里有下處,奶奶請歇更衣。”鳳姐急命請邢夫人王夫人的示下 ,那人回來說:“太太們說不用歇了,叫奶奶自便罷。”鳳姐听了,便命 歇了再走.眾小廝听了,一帶轅馬,岔出人群,往北飛走.寶玉在車內急 命請秦相公.那時秦鐘正騎馬隨著他父親的轎,忽見寶玉的小廝跑來,請 他去打尖.秦鐘看時,只見鳳姐儿的車往北而去,后面拉著寶玉的馬,搭 著鞍籠,便知寶玉同鳳姐坐車,自己也便帶馬赶上去,同入一庄門內.早 有家人將眾庄漢攆盡.那庄農人家無多房舍,婆娘們無處回避,只得由他 們去了.那些村姑庄婦見了鳳姐,寶玉,秦鐘的人品衣服,禮數款段,豈 有不愛看的? 一時鳳姐進入茅堂,因命寶玉等先出去頑頑.寶玉等會意,因同秦鐘 出來,帶著小廝們各處游頑.凡庄農動用之物,皆不曾見過.寶玉一見了 鍬,橛,鋤,犁等物,皆以為奇,不知何項所使,其名為何.小廝在旁一 一的告訴了名色,說明原委.寶玉听了,因點頭歎道:“怪道古人詩上 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正為此也。”一面說,一面又至一間房 前,只見炕上有個紡車,寶玉又問小廝們:“這又是什么?"小廝們又告 訴他原委.寶玉听說,便上來擰轉作耍,自為有趣.只見一個約有十七八 歲的村庄丫頭跑了來亂嚷:“別動坏了!"眾小廝忙斷喝攔阻.寶玉忙丟 開手,陪笑說道:“我因為沒見過這個,所以試他一試。”那丫頭道: “你們那里會弄這個,站開了,我紡与你瞧。”秦鐘暗拉寶玉笑道:“此 卿大有意趣。”寶玉一把推開,笑道:“該死的!再胡說,我就打了。” 說著,只見那丫頭紡起線來.寶玉正要說話時,只听那邊老婆子叫道:“ 二丫頭,快過來!"那丫頭听見,丟下紡車,一徑去了. 寶玉悵然無趣.只見鳳姐儿打發人來叫他兩個進去.鳳姐洗了手,換 衣服抖灰,問他們換不換.寶玉不換,只得罷了.家下仆婦們將帶著行路 的茶壺茶杯,十錦屜盒,各樣小食端來,鳳姐等吃過茶,待他們收拾完畢 ,便起身上車.外面旺儿預備下賞封,賞了本村主人.庄婦等來叩賞.鳳 姐并不在意,寶玉卻留心看時,內中并無二丫頭.一時上了車,出來走不 多遠,只見迎頭二丫頭怀里抱著他小兄弟,同著几個小女孩子說笑而來. 寶玉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料是眾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爭奈車輕 馬快,一時展眼無蹤. 走不多時,仍又跟上大殯了.早有前面法鼓金鐃,幢幡寶蓋:鐵檻寺 接靈眾僧齊至.少時到入寺中,另演佛事,重設香壇.安靈于內殿偏室之 中,寶珠安于里寢室相伴.外面賈珍款待一應親友,也有扰飯的,也有不 吃飯而辭的,一應謝過乏,從公侯伯子男一起一起的散去,至未末時分方 才散盡了.里面的堂客皆是鳳姐張羅接待,先從顯官誥命散起,也到晌午 大錯時方散盡了.只有几個親戚是至近的,等做過三日安靈道場方去.那 時邢,王二夫人知鳳姐必不能來家,也便就要進城.王夫人要帶寶玉去, 寶玉乍到郊外,那里肯回去,只要跟鳳姐住著.王夫人無法,只得交与鳳 姐便回來了.原來這鐵檻寺原是宁榮二公當日修造,現今還是有香火地畝 布施,以備京中老了人口,在此便宜寄放.其中陰陽兩宅俱已預備妥貼, 好為送靈人口寄居.不想如今后輩人口繁盛,其中貧富不一,或性情參商 :有那家業艱難安分的,便住在這里了,有那尚排場有錢勢的,只說這里 不方便,一定另外或村庄或尼庵尋個下處,為事畢宴退之所.即今秦氏之 喪,族中諸人皆權在鐵檻寺下榻,獨有鳳姐嫌不方便,因而早遣人來和饅 頭庵的姑子淨虛說了,騰出兩間房子來作下處.原來這饅頭庵就是水月庵 ,因他廟里做的饅頭好,就起了這個渾號,离鐵檻寺不遠.當下和尚工課 已完,奠過茶飯,賈珍便命賈蓉請鳳姐歇息.鳳姐見還有几個妯娌陪著女 親,自己便辭了眾人,帶了寶玉,秦鐘往水月庵來.原來秦業年邁多病, 不能在此,只命秦鐘等待安靈罷了.那秦鐘便只跟著鳳姐,寶玉,一時到 了水月庵,淨虛帶領智善,智能兩個徒弟出來迎接,大家見過.鳳姐等來 至淨室更衣淨手畢,因見智能儿越發長高了,模樣儿越發出息了,因說道 :“你們師徒怎么這些日子也不往我們那里去?"淨虛道:“可是這几天 都沒工夫,因胡老爺府里產了公子,太太送了十兩銀子來這里,叫請几位 師父念三日《血盆經》,忙的沒個空儿,就沒來請奶奶的安。”不言老尼 陪著鳳姐.且說秦鐘,寶玉二人正在殿上頑耍,因見智能過來,寶玉笑道 :“能儿來了。”秦鐘道:“理那東西作什么?"寶玉笑道:“你別弄鬼 ,那一日在老太太屋里,一個人沒有,你摟著他作什么?這會子還哄我。 ”秦鐘笑道:“這可是沒有的話。”寶玉笑道:“有沒有也不管你,你只 叫住他倒碗茶來我吃,就丟開手。”秦鐘笑道:“這又奇了,你叫他倒去 ,還怕他不倒?何必要我說呢。”寶玉道:“我叫他倒的是無情意的,不 及你叫他倒的是有情意的。”秦鐘只得說道:“能儿,倒碗茶來給我。” 那智能儿自幼在榮府走動,無人不識,因常与寶玉秦鐘頑笑.他如今大了 ,漸知風月,便看上了秦鐘人物風流,那秦鐘也极愛他妍媚,二人雖未上 手,卻已情投意合了.今智能見了秦鐘,心眼俱開,走去倒了茶來.秦鐘 笑道:“給我。”寶玉叫:“給我!"智能儿抿嘴笑道:“一碗茶也爭, 我難道手里有蜜!"寶玉先搶得了,吃著,方要問話,只見智善來叫智能 去擺茶碟子,一時來請他兩個去吃茶果點心.他兩個那里吃這些東西,坐 一坐仍出來頑耍. 鳳姐也略坐片時,便回至淨室歇息,老尼相送.此時眾婆娘媳婦見無 事,都陸續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過几個心腹常侍小婢,老尼便趁机說 道:“我正有一事,要到府里求太太,先請奶奶一個示下。”鳳姐因問何 事.老尼道:“阿彌陀佛!只因當日我先在長安縣內善才庵內出家的時節 ,那時有個施主姓張,是大財主.他有個女儿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廟里 來進香,不想遇見了長安府府太爺的小舅子李衙內.那李衙內一心看上, 要娶金哥,打發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長安守備的公子的聘定. 張家若退親,又怕守備不依,因此說已有了人家.誰知李公子執意不依, 定要娶他女儿,張家正無計策,兩處為難.不想守備家听了此言,也不管 青紅皂白,便來作踐辱罵,說一個女儿許几家,偏不許退定禮,就打官司 告狀起來.那張家急了,只得著人上京來尋門路,賭气偏要退定禮.我想 如今長安節度云老爺与府上最契,可以求太太与老爺說聲,打發一封書去 ,求云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那守備不依.若是肯行,張家連傾家孝 順也都情愿。” 鳳姐听了笑道:“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這樣的事。”老尼道 :“太太不管,奶奶也可以主張了。”鳳姐听說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 ,也不做這樣的事。”淨虛听了,打去妄想,半晌歎道:“雖如此說,張 家已知我來求府里,如今不管這事,張家不知道沒工夫管這事,不希罕他 的謝禮,倒象府里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的一般。” 鳳姐听了這話,便發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 什么是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銀子 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气。”老尼听說,喜不自禁,忙說:“有,有!這個 不難。”鳳姐又道:“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牽的圖銀子.這三千銀子,不 過是給打發說去的小廝作盤纏,使他賺几個辛苦錢,我一個錢也不要他的 .便是三万兩,我此刻也拿的出來。”老尼連忙答應,又說道:“既如此 ,奶奶明日就開恩也罷了。”鳳姐道:“你瞧瞧我忙的,那一處少了我? 既應了你,自然快快的了結。”老尼道:“這點子事,在別人的跟前就忙 的不知怎么樣,若是奶奶的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發揮的.只是俗 語說的,`能者多勞',太太因大小事見奶奶妥貼,越性都推給奶奶了,奶 奶也要保重金体才是。”一路話奉承的鳳姐越發受用,也不顧勞乏,更攀 談起來. 誰想秦鐘趁黑無人,來尋智能.剛至后面房中,只見智能獨在房中洗 茶碗,秦鐘跑來便摟著親嘴.智能急的跺腳說:“這算什么!再這么我就 叫喚。”秦鐘求道:“好人,我已急死了.你今儿再不依,我就死在這里 。”智能道:“你想怎樣?除非等我出了這牢坑,离了這些人,才依你。 ”秦鐘道:“這也容易,只是遠水救不得近渴。”說著,一口吹了燈,滿 屋漆黑,將智能抱到炕上,就云雨起來.那智能百般的掙挫不起,又不好 叫的,少不得依他了.正在得趣,只見一人進來,將他二人按住,也不則 聲.二人不知是誰,唬的不敢動一動.只听那人嗤的一聲,掌不住笑了, 二人听聲方知是寶玉.秦鐘連忙起來,抱怨道:“這算什么?"寶玉笑道 :“你倒不依,咱們就叫喊起來。”羞的智能趁黑地跑了.寶玉拉了秦鐘 出來道:“你可還和我強?"秦鐘笑道:“好人,你只別嚷的眾人知道, 你要怎樣我都依你。”寶玉笑道:“這會子也不用說,等一會睡下,再細 細的算帳。”一時寬衣安歇的時節,鳳姐在里間,秦鐘寶玉在外間,滿地 下皆是家下婆子,打舖坐更.鳳姐因怕通靈玉失落,便等寶玉睡下,命人 拿來釵b自己枕邊.寶玉不知与秦鐘算何帳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 是疑案,不敢纂創. 一宿無話.至次日一早,便有賈母王夫人打發了人來看寶玉,又命多 穿兩件衣服,無事宁可回去.寶玉那里肯回去,又有秦鐘戀著智能,調唆 寶玉求鳳姐再住一天.鳳姐想了一想:凡喪儀大事雖妥,還有一半點小事 未曾安插,可以指此再住一日,豈不又在賈珍跟前送了滿情,二則又可以 完淨虛那事,三則順了寶玉的心,賈母听見,豈不歡喜?因有此三益,便 向寶玉道:“我的事都完了,你要在這里逛,少不得越性辛苦一日罷了, 明儿可是定要走的了。”寶玉听說,千姐姐万姐姐的央求:“只住一日, 明儿必回去的。”于是又住了一夜. 鳳姐便命悄悄將昨日老尼之事,說与來旺儿.來旺儿心中俱已明白, 急忙進城找著主文的相公,假托賈璉所囑,修書一封,連夜往長安縣來, 不過百里路程,兩日工夫俱已妥協.那節度使名喚云光,久見賈府之情, 這點小事,豈有不允之理,給了回書,旺儿回來.且不在話下. 卻說鳳姐等又過一日,次日方別了老尼,著他三日后往府里去討信. 那秦鐘与智能百般不忍分离,背地里多少幽期密約,俱不用細述,只得 含恨而別.鳳姐又到鐵檻寺中照望一番.寶珠執意不肯回家,賈珍只得 派婦女相伴.后回再見. 第十六回 賈元春才選鳳藻宮 秦鯨卿夭逝黃泉路 ——————————————————————————————— 話說寶玉見收拾了外書房,約定与秦鐘讀夜書.偏那秦鐘秉賦最弱, 因在郊外受了些風霜,又与智能儿偷期綣繾,未免失于調養,回來時 便咳嗽傷風,懶進飲食,大有不胜之狀,遂不敢出門,只在家中養息 .寶玉便掃了興頭,只得付于無可奈何,且自靜候大愈時再約. 那鳳姐儿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協.老尼達知張家,果然那守 備忍气吞聲的受了前聘之物.誰知那張家父母如此愛勢貪財,卻養了一個 知義多情的女儿,聞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一條麻繩悄悄的自縊了.那守 備之子聞得金哥自縊,他也是個极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負妻義.張 李兩家沒趣,真是人財兩空.這里鳳姐卻坐享了三千兩,王夫人等連一點 消息也不知道.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后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 來.也不消多記. 一日正是賈政的生辰,宁榮二處人丁都齊集慶賀,鬧熱非常.忽有門 吏忙忙進來,至席前報說:“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來降旨。”唬的賈赦賈 政等一干人不知是何消息,忙止了戲文,撤去酒席,擺了香案,啟中門跪 接.早見六宮都太監夏守忠乘馬而至,前后左右又有許多內監跟從.那夏 守忠也并不曾負詔捧敕,至檐前下馬,滿面笑容,走至廳上,南面而立, 口內說:“特旨:立刻宣賈政入朝,在臨敬殿陛見。”說畢,也不及吃茶 ,便乘馬去了.賈赦等不知是何兆頭.只得急忙更衣入朝. 賈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不住的使人飛馬來往報信.有兩個 時辰工夫,忽見賴大等三四個管家喘吁吁跑進儀門報喜,又說"奉老爺命, 速請老太太帶領太太等進朝謝恩"等語.那時賈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 佇立,那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紈,鳳姐,迎春姊妹以及薛姨媽等皆 在一處,听如此信至,賈母便喚進賴大來細問端的.賴大稟道:“小的們 只在臨敬門外伺候,里頭的信息一概不能得知.后來還是夏太監出來道喜 ,說咱們家大小姐晉封為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后來老爺出來亦如此 吩咐小的.如今老爺又往東宮去了,速請老太太領著太太們去謝恩。”賈 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于是都按品大妝起來.賈 母帶領邢夫人,王夫人,尤氏,一共四乘大轎入朝.賈赦,賈珍亦換了朝 服,帶領賈蓉,賈薔奉侍賈母大轎前往.于是宁榮兩處上下里外,莫不欣 然踊躍,個個面上皆有得意之狀,言笑鼎沸不絕. 誰知近日水月庵的智能私逃進城,找至秦鐘家下看視秦鐘,不意被秦 業知覺,將智能逐出,將秦鐘打了一頓,自己气的老病發作,三五日光景 嗚呼死了.秦鐘本自怯弱,又帶病未愈,受了笞杖,今見老父气死,此時 悔痛無及,更又添了許多症候.因此寶玉心中悵然如有所失.雖聞得元春 晉封之事,亦未解得愁悶.賈母等如何謝恩,如何回家,親朋如何來慶賀 ,宁榮兩處近日如何熱鬧,眾人如何得意,獨他一個皆視有如無,毫不曾 介意.因此眾人嘲他越發呆了.且喜賈璉与黛玉回來,先遣人來報信,明 日就可到家,寶玉听了,方略有些喜意.細問原由,方知賈雨村亦進京陛 見,皆由王子騰累上保本,此來后補京缺,与賈璉是同宗弟兄,又与黛玉 有師從之誼,故同路作伴而來.林如海已葬入祖墳了,諸事停妥,賈璉方 進京的.本該出月到家,因聞得元春喜信,遂晝夜兼程而進,一路俱各平 安.寶玉只問得黛玉"平安"二字,余者也就不在意了. 好容易盼至明日午錯,果報:“璉二爺和林姑娘進府了。”見面時彼 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陣,后又致喜慶之詞.寶玉心中品度黛玉,越 發出落的超逸了.黛玉又帶了許多書籍來,忙著打掃臥室,安插器具,又 將些紙筆等物分送寶釵,迎春,寶玉等人.寶玉又將北靜王所贈□□香串 珍重取出來,轉贈黛玉.黛玉說:“什么臭男人拿過的!我不要他。”遂 擲而不取.寶玉只得收回,暫且無話. 且說賈璉自回家參見過眾人,回至房中.正值鳳姐近日多事之時,無 片刻閒暇之工,見賈璉遠路歸來,少不得撥冗接待,房內無外人,便笑道 :“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听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 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否?"賈璉笑 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儿与眾丫鬟參拜畢,獻茶.賈璉遂 問別后家中的諸事,又謝鳳姐的操持勞碌.鳳姐道:“我那里照管得這些 事!見識又淺,口角又笨,心腸又直率,人家給個棒槌,我就認作`針'. 臉又軟,擱不住人給兩句好話,心里就慈悲了.況且又沒經歷過大事,膽 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嚇的我連覺也睡不著了.我苦辭了几回, 太太又不容辭,倒反說我圖受用,不肯習學了.殊不知我是捻著一把汗儿 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多走.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 管家奶奶們,那一位是好纏的?錯一點儿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儿他們 就指桑說槐的報怨.`坐山觀虎斗',`借劍殺人',`引風吹火',`站干岸儿', `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藝.況且我年紀輕,頭等不壓眾,怨不 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婦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 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只要請我幫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辭,太太斷不依, 只得從命.依舊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体統,至今珍大哥哥還抱 怨后悔呢.你這一來了,明儿你見了他,好歹描補描補,就說我年紀小, 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他的。”正說著,只听外間有人說話,鳳姐 便問:“是誰?"平儿進來回道:“姨太太打發了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 我已經說了,打發他回去了。”賈璉笑道:“正是呢,方才我見姨媽去, 不防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撞了個對面,生的好齊整模樣.我疑惑咱家并 無此人,說話時因問姨媽,誰知就是上京來買的那小丫頭,名叫香菱的, 竟与薛大傻子作了房里人,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 辱了他。”鳳姐道:“噯!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些世面了,還是 這么眼饞肚飽的.你要愛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換了他來如何?那薛 老大也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這一年來的光景,他為要香菱不能到手, 和姨媽打了多少饑荒.也因姨媽看著香菱模樣儿好還是末則,其為人行事 ,卻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 故此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的与他作了妾.過了沒半月,也看的馬棚 風一般了,我倒心里可惜了的。”一語未了,二門上小廝傳報:“老爺在 大書房等二爺呢。”賈璉听了,忙忙整衣出去. 這里鳳姐乃問平儿:“方才姨媽有什么事,巴巴打發了香菱來?"平儿 笑道:“那里來的香菱,是我借他暫撒個謊.奶奶說說,旺儿嫂子越發連 個承算也沒了。”說著,又走至鳳姐身邊,悄悄的說道:“奶奶的那利錢 銀子,遲不送來,早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家,他且送這個來了.幸虧我 在堂屋里撞見,不然時走了來回奶奶,二爺倘或問奶奶是什么利錢,奶奶 自然不肯瞞二爺的,少不得照實告訴二爺.我們二爺那脾气,油鍋里的錢 還要找出來花呢,听見奶奶有了這個梯己,他還不放心的花了呢.所以我 赶著接了過來,叫我說了他兩句,誰知奶奶偏听見了問,我就撒謊說香菱 來了。”鳳姐听了笑道:“我說呢,姨媽知道你二爺來了,忽喇巴的反打 發個房里人來了?原來你這蹄子鬼。” 說話時賈璉已進來,鳳姐便命擺上酒饌來,夫妻對坐.鳳姐雖善飲, 卻不敢任興,只陪侍著賈璉.一時賈璉的乳母趙嬤嬤走來,賈璉鳳姐忙 讓吃酒,令其上炕去.趙嬤嬤執意不肯.平儿等早于炕沿下設下一杌,又 有一小腳踏,趙嬤嬤在腳踏上坐了.賈璉向桌上揀兩盤肴饌与他放在杌上 自吃.鳳姐又道:“媽媽很嚼不動那個,倒沒的握F他的牙。”因向平儿 道:“早起我說那一碗火腿炖肘子很爛,正好給媽媽吃,你怎么不拿了去 赶著叫他們熱來?"又道:“媽媽,你嘗一嘗你儿子帶來的惠泉酒。”趙 嬤嬤道:“我喝呢,奶奶也喝一盅,怕什么?只不要過多了就是了.我這 會子跑了來,倒也不為飲酒,倒有一件正經事,奶奶好歹記在心里,疼顧 我些罷.我們這爺,只是嘴里說的好,到了跟前就忘了我們.幸虧我從小 儿奶了你這么大.我也老了,有的是那兩個儿子,你就另眼照看他們些, 別人也不敢呲牙儿的.我還再四的求了你几遍,你答應的倒好,到如今還 是燥屎.這如今又從天上跑出這一件大喜事來,那里用不著人?所以倒是 來和奶奶來說是正經,靠著我們爺,只怕我還餓死了呢。” 鳳姐笑道:“媽媽你放心,兩個奶哥哥都交給我.你從小儿奶的儿子 ,你還有什么不知他那脾气的?拿著皮肉倒往那不相干的外人身上貼.可 是現放著奶哥哥,那一個不比人強?你疼顧照看他們,誰敢說個`不'字儿 ?沒的白便宜了外人.-我這話也說錯了,我們看著是`外人',你卻看著` 人'一樣呢。”說的滿屋里人都笑了.趙嬤嬤也笑個不住,又念佛道:“可 是屋子里跑出青天來了.若說`內人'`外人'這些混帳原故,我們爺是沒有, 不過是臉軟心慈,擱不住人求兩句罷了。”鳳姐笑道:“可不是呢,有`內 人'的他才慈軟呢,他在咱們娘儿們跟前才是剛硬呢!"趙嬤嬤笑道:“奶 奶說的太盡情了,我也樂了,再吃一杯好酒.從此我們奶奶作了主,我就 沒的愁了。” 賈璉此時沒好意思,只是訕笑吃酒,說`胡說'二字,-"快盛飯來,吃碗 子還要往珍大爺那邊去商議事呢。”鳳姐道:“可是別誤了正事.才剛老 爺叫你作什么?"賈璉道:“就為省親。”鳳姐忙問道:“省親的事竟准了 不成?"賈璉笑道:“雖不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鳳姐笑道:“可見當 今的隆恩.歷來听書看戲,古時從未有的。”趙嬤嬤又接口道:“可是呢 ,我也老糊涂了.我听見上上下下吵嚷了這些日子,什么省親不省親,我 也不理論他去,如今又說省親,到底是怎么個原故?"賈璉道:“如今當今 貼体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儿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 貴賤上分別的.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盡孝意,因 見宮里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拋离父母音容,豈有不思想之理?在儿 女思想父母,是分所應當.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女儿,竟不能見,倘 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錮,不能使其遂天倫之愿,亦大傷 天和之事.故啟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准其椒房眷屬入宮 請候看視.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贊當今至孝純仁,体天格物.因 此二位老圣人又下旨意,說椒房眷屬入宮,未免有國体儀制,母女尚不能 愜怀.竟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諸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 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之外,不妨啟請內廷鸞輿入其私第,庶可略 盡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誰不踊躍感戴?現今周貴人的父 親已在家里動了工了,修蓋省親別院呢.又有吳貴妃的父親吳天□家,也 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這豈不有八九分了?” 趙嬤嬤道:“阿彌陀佛!原來如此.這樣說,咱們家也要預備接咱們 大小姐了?"賈璉道:“這何用說呢!不然,這會子忙的是什么?"鳳姐笑 道:“若果如此,我可也見個大世面了.可恨我小几歲年紀,若早生二三 十年,如今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沒見世面了.說起當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 故事,比一部書還熱鬧,我偏沒造化赶上。”趙嬤嬤道:“唉喲喲,那可 是千載希逢的!那時候我才記事儿,咱們賈府正在姑蘇揚州一帶監造海舫 ,修理海塘,只預備接駕一次,把銀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說起來……" 鳳姐忙接道:“我們王府也預備過一次.那時我爺爺單管各國進貢朝賀的 事,凡有的外國人來,都是我們家養活.粵,閩,滇,浙所有的洋船貨物 都是我們家的。” 趙嬤嬤道:“那是誰不知道的?如今還有個口號儿呢,說`東海少了白 玉床,龍王來請江南王',這說的就是奶奶府上了.還有如今現在江南的甄 家,噯喲喲,好勢派!獨他家接駕四次,若不是我們親眼看見,告訴誰誰 也不信的.別講銀子成了土泥,憑是世上所有的,沒有不是堆山塞海的, `罪過可惜'四個字竟顧不得了。”鳳姐道:“常听見我們太爺們也這樣說 ,豈有不信的.只納罕他家怎么就這么富貴呢?"趙嬤嬤道:“告訴奶奶 一句話,也不過是拿著皇帝家的銀子往皇帝身上使罷了!誰家有那些錢 買這個虛熱鬧去?"正說的熱鬧,王夫人又打發人來瞧鳳姐吃了飯不曾. 鳳姐便知有事等他,忙忙的吃了半碗飯,漱口要走,又有二門上小廝們 回:“東府里蓉,薔二位哥儿來了。”賈璉才漱了口,平儿捧著盆盥手 ,見他二人來了,便問:“什么話?快說。”鳳姐且止步稍候,听他二 人回些什么.賈蓉先回說:“我父親打發我來回叔叔:老爺們已經議定了 ,從東邊一帶,借著東府里花園起,轉至北邊,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 ,可以蓋造省親別院了.已經傳人畫圖樣去了,明日就得.叔叔才回家, 未免勞乏,不用過我們那邊去,有話明日一早再請過去面議。”賈璉笑著 忙說:“多謝大爺費心体諒,我就不過去了.正經是這個主意才省事,蓋 造也容易,若采置別處地方去,那更費事,且倒不成体統.你回去說這樣 很好,若老爺們再要改時,全仗大爺諫阻,万不可另尋地方.明日一早我 給大爺去請安去,再議細話。”賈蓉忙應几個"是". 賈薔又近前回說:“下姑蘇聘請教習,采買女孩子,置辦樂器行頭等 事,大爺派了侄儿,帶領著來管家兩個儿子,還有單聘仁,卜固修兩個清 客相公,一同前往,所以命我來見叔叔。”賈璉听了,將賈薔打諒了打諒 ,笑道:“你能在這一行么?這個事雖不算甚大,里頭大有藏掖的。”賈 薔笑道:“只好學習著辦罷了。” 賈蓉在身旁燈影下悄拉鳳姐的衣襟,鳳姐會意,因笑道:“你也太操 心了,難道大爺比咱們還不會用人?偏你又怕他不在行了.誰都是在行的 ?孩子們已長的這么大了,`沒吃過豬肉,也看見過豬跑'.大爺派他去, 原不過是個坐纛旗儿,難道認真的叫他去講价錢會經紀去呢!依我說就很 好。”賈璉道:“自然是這樣.并不是我駁回,少不得替他算計算計。” 因問:“這一項銀子動那一處的?"賈薔道:“才也議到這里.賴爺爺說, 不用從京里帶下去,江南甄家還收著我們五万銀子.明日寫一封書信會票 我們帶去,先支三万,下剩二万存著,等置辦花燭彩燈并各色帘櫳帳縵的 使費。”賈璉點頭道:“這個主意好。” 鳳姐忙向賈薔道:“既這樣,我有兩個在行妥當人,你就帶他們去辦 ,這個便宜了你呢。”賈薔忙陪笑說:“正要和嬸嬸討兩個人呢,這可巧 了。”因問名字.鳳姐便問趙嬤嬤.彼時趙嬤嬤已听呆了話,平儿忙笑推 他,他才醒悟過來,忙說:“一個叫趙天梁,一個叫趙天棟。”鳳姐道: “可別忘了,我可干我的去了。”說著便出去了.賈蓉忙送出來,又悄悄 的向鳳姐道:“嬸子要什么東西,吩咐我開個帳給薔兄弟帶了去,叫他按 帳置辦了來。”鳳姐笑道:“別放你娘的屁!我的東西還沒處撂呢,希罕 你們鬼鬼祟祟的?"說著一徑去了. 這里賈薔也悄問賈璉:“要什么東西?順便織來孝敬。”賈璉笑道: “你別興頭.才學著辦事,倒先學會了這把戲.我短了什么,少不得寫信 來告訴你,且不要論到這里。”說畢,打發他二人去了.接著回事的人來 ,不止三四次,賈璉害乏,便傳与二門上,一應不許傳報,俱等明日料理 .鳳姐至三更時分方下來安歇,一宿無話. 次早賈璉起來,見過賈赦賈政,便往宁府中來,合同老管事的人等, 并几位世交門下清客相公,審察兩府地方,繕畫省親殿宇,一面察度辦理 人丁.自此后,各行匠役齊集,金銀銅錫以及土木磚瓦之物,搬運移送不 歇.先令匠人拆宁府會芳園牆垣樓閣,直接入榮府東大院中.榮府東邊所 有下人一帶群房盡已拆去.當日宁榮二宅,雖有一小巷界斷不通,然這小 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連屬.會芳園本是從北拐角牆下引來一股 活水,今亦無煩再引.其山石樹木雖不敷用,賈赦住的乃是榮府舊園,其 中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杆等物,皆可挪就前來.如此兩處又甚近,湊來一 處,省得許多財力,縱亦不敷,所添亦有限.全虧一個老明公號山子野者 ,一一籌畫起造.
賈政不慣于俗務,只憑賈赦,賈珍,賈璉,賴大,來升,林之孝,吳 新登,詹光,程日興等几人安插擺布.凡堆山鑿池,起樓豎閣,种竹栽花 ,一應點景等事,又有山子野制度.下朝閒暇,不過各處看望看望,最要 緊處和賈赦等商議商議便罷了.賈赦只在家高臥,有芥豆之事,賈珍等或 自去回明,或寫略節,或有話說,便傳呼賈璉,賴大等領命.賈蓉單管打 造金銀器皿.賈薔已起身往姑蘇去了.賈珍,賴大等又點人丁,開冊籍, 監工等事,一筆不能寫到,不過是喧闐熱鬧非常而已.暫且無話. 且說寶玉近因家中有這等大事,賈政不來問他的書,心中是件暢事, 無奈秦鐘之病日重一日,也著實懸心,不能樂業.這日一早起來才梳洗完 畢,意欲回了賈母去望候秦鐘,忽見茗煙在二門照壁前探頭縮腦,寶玉忙 出來問他:“作什么?"茗煙道:“秦相公不中用了!"寶玉听說,嚇了一 跳,忙問道:“我昨儿才瞧了他來,還明明白白,怎么就不中用了?"茗 煙道:“我也不知道,才剛是他家的老頭子來特告訴我的。”寶玉听了, 忙轉身回明賈母.賈母吩咐:“好生派妥當人跟去,到那里盡一盡同窗之 情就回來,不許多耽擱了。”寶玉听了,忙忙的更衣出來,車猶未備,急 的滿廳亂轉.一時催促的車到,忙上了車,李貴,茗煙等跟隨.來至秦鐘 門首,悄無一人,遂蜂擁至內室,唬的秦鐘的兩個遠房嬸母并几個弟兄都 藏之不迭. 此時秦鐘已發過兩三次昏了,移床易簀多時矣.寶玉一見,便不禁失 聲.李貴忙勸道:“不可不可,秦相公是弱症,未免炕上挺扛的骨頭不受 用,所以暫且挪下來松散些.哥儿如此,豈不反添了他的病?"寶玉听了 ,方忍住近前,見秦鐘面如白蜡,合目呼吸于枕上.寶玉忙叫道:“鯨兄 !寶玉來了。”連叫兩三聲,秦鐘不睬.寶玉又道:“寶玉來了。” 那秦鐘早已魂魄离身,只剩得一口悠悠余气在胸,正見許多鬼判持牌 提索來捉他.那秦鐘魂魄那里肯就去,又記念著家中無人掌管家務,又記 挂著父親還有留積下的三四千兩銀子,又記挂著智能尚無下落,因此百般 求告鬼判.無奈這些鬼判都不肯徇私,反叱吒秦鐘道:“虧你還是讀過書 的人,豈不知俗語說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我們陰間 上下都是鐵面無私的,不比你們陽間瞻情顧意,有許多的關礙處。”正鬧 著,那秦鐘魂魄忽听見"寶玉來了"四字,便忙又央求道:“列位神差,略 發慈悲,讓我回去,和這一個好朋友說一句話就來的。”眾鬼道:“又是 什么好朋友?"秦鐘道:“不瞞列位,就是榮國公的孫子,小名寶玉。” 都判官听了,先就唬慌起來,忙喝罵鬼使道:“我說你們放了他回去走 走罷,你們斷不依我的話,如今只等他請出個運旺時盛的人來才罷。” 眾鬼見都判如此,也都忙了手腳,一面又抱怨道:“你老人家先是那等 雷霆電雹,原來見不得`寶玉'二字.依我們愚見,他是陽,我們是陰, 怕他們也無益于我們。”都判道:“放屁!俗語說的好,`天下官管天 下事',自古人鬼之道卻是一般,陰陽并無二理.別管他陰也罷,陽也 罷,還是把他放回沒有錯了的。”眾鬼听說,只得將秦魂放回,哼了 一聲,微開雙目,見寶玉在側,乃勉強歎道:“怎么不肯早來?再遲 一步也不能見了。”寶玉忙攜手垂淚道:“有什么話留下兩句。”秦 鐘道:“并無別話.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誤了 .以后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說畢,便長歎一聲,蕭然 長逝了.蕭然長逝了. 第十七回 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 話說秦鐘既死,寶玉痛哭不已,李貴等好容易勸解半日方住,歸時 猶是凄惻哀痛.賈母幫了几十兩銀子,外又另備奠儀,寶玉去吊紙. 七日后便送殯掩埋了,別無述記.只有寶玉日日思慕感悼,然亦無 可如何了.又不知歷几何時,這日賈珍等來回賈政:“園內工程俱 已告竣,大老爺已瞧過了,只等老爺瞧了,或有不妥之處,再行改 造,好題匾額對聯的。”賈政听了,沉思一回,說道:“這匾額對 聯倒是一件難事.論理該請貴妃賜題才是,然貴妃若不親睹其景, 大約亦必不肯妄擬,若直待貴妃游幸過再請題,偌大景致,若干亭 榭,無字標題,也覺寥落無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斷不能生色。” 眾清客在旁笑答道:“老世翁所見极是.如今我們有個愚見:各處 匾額對聯斷不可少,亦斷不可定名.如今且按其景致,或兩字,三 字,四字,虛合其意,擬了出來,暫且做燈匾聯懸了.待貴妃游幸 時,再請定名,豈不兩全?"賈政等听了,都道:“所見不差.我們 今日且看看去,只管題了,若妥當便用,不妥時,然后將雨村請來, 令他再擬。”眾人笑道:“老爺今日一擬定佳,何必又待雨村。” 賈政笑道:“你們不知,我自幼于花鳥山水題詠上就平平,如今上 了年紀,且案牘勞煩,于這怡情悅性文章上更生疏了.縱擬了出來, 不免迂腐古板,反不能使花柳園亭生色,似不妥協,反沒意思。” 眾清客笑道:“這也無妨.我們大家看了公擬,各舉其長,优則存之 ,劣則刪之,未為不可。”賈政道:“此論极是.且喜今日天气和暖 ,大家去逛逛。”說著起身,引眾人前往.
賈珍先去園中知會眾人.可巧近日寶玉因思念秦鐘,憂戚不盡,賈母 常命人帶他到園中來戲耍.此時亦才進去,忽見賈珍走來,向他笑道: “你還不出去,老爺就來了。”寶玉听了,帶著奶娘小廝們,一溜煙就 出園來.方轉過彎,頂頭賈政引眾客來了,躲之不及,只得一邊站了. 賈政近因聞得塾掌稱贊寶玉專能對對聯,雖不喜讀書,偏倒有些歪才情 似的,今日偶然撞見這机會,便命他跟來.寶玉只得隨往,尚不知何意. 賈政剛至園門前,只見賈珍帶領許多執事人來,一旁侍立.賈政道: “你且把園門都關上,我們先瞧了外面再進去。”賈珍听說,命人將門關 了.賈政先秉正看門.只見正門五間,上面桶瓦泥鰍脊,那門欄窗□,皆 是細雕新鮮花樣,并無朱粉涂飾,一色水磨群牆,下面白石台磯,鑿成西 番草花樣.左右一望,皆雪白粉牆,下面虎皮石,隨勢砌去,果然不落富 麗俗套,自是歡喜.遂命開門,只見迎面一帶翠嶂擋在前面.眾清客都道 :“好山,好山!"賈政道:“非此一山,一進來園中所有之景悉入目中 ,則有何趣。”眾人道:“极是.非胸中大有邱壑,焉想及此。”說畢, 往前一望,見白石□□,或如鬼怪,或如猛獸,縱橫拱立,上面苔蘚成斑 ,藤蘿掩映,其中微露羊腸小徑.賈政道:“我們就從此小徑游去,回來 由那一邊出去,方可遍覽。” 說畢,命賈珍在前引導,自己扶了寶玉,逶迤進入山口.抬頭忽見山 上有鏡面白石一塊,正是迎面留題處.賈政回頭笑道:“諸公請看,此處 題以何名方妙?"眾人听說,也有說該題"疊翠"二字,也有說該提"錦嶂"的 ,又有說"賽香爐"的,又有說"小終南"的,种种名色,不止几十個.原來 眾客心中早知賈政要試寶玉的功業進益如何,只將些俗套來敷衍.寶玉亦 料定此意.賈政听了,便回頭命寶玉擬來.寶玉道:“嘗聞古人有云:`編 新不如述舊,刻古終胜雕今.'況此處并非主山正景,原無可題之處,不過 是探景一進步耳.莫若直書`曲徑通幽處'這句舊詩在上,倒還大方气派。” 眾人听了,都贊道:“是极!二世兄天分高,才情遠,不似我們讀腐了書 的。”賈政笑道:“不可謬獎.他年小,不過以一知充十用,取笑罷了. 再俟選擬。” 說著,進入石洞來.只見佳木蘢蔥,奇花閃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 處曲折瀉于石隙之下.再進數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 雕□繡檻,皆隱于山噢薵W之間.俯而視之,則清溪瀉雪,石磴穿云,白 石為欄,環抱池沿,石橋三港,獸面銜吐.橋上有亭.賈政与諸人上了亭 子,倚欄坐了,因問:“諸公以何題此?"諸人都道:“當日歐陽公《醉 丑,翁亭記》有云:有亭翼然',就名`翼然'。”賈政笑道:“`翼然'雖佳 寅,但此亭壓水而成,還須偏于水題方稱.依我拙裁,歐陽公之`瀉出 卯,于兩峰之間',竟用他這一個`瀉'字。”有一客道:“是极,是极.竟 辰,是`瀉玉'二字妙。”賈政拈髯尋思,因抬頭見寶玉侍側,便笑命他也 巳,擬一個來.寶玉听說,連忙回道:“老爺方才所議已是.但是如今追 午,究了去,似乎當日歐陽公題釀泉用一`瀉'字,則妥,今日此泉若亦用` 未,瀉'字,則覺不妥.況此處雖云省親駐蹕別墅,亦當入于應制之例,用 申,此等字眼,亦覺粗陋不雅.求再擬較此蘊籍含蓄者。”賈政笑道:“ 酉,諸公听此論若何?方才眾人編新,你又說不如述古,如今我們述古, 戍,你又說粗陋不妥.你且說你的來我听。”寶玉道:“有用`瀉玉'二字, 亥,則莫若`沁芳'二字,豈不新雅?"賈政拈髯點頭不語.眾人都忙迎合,贊 13,寶玉才情不凡.賈政道:“匾上二字容易.再作一副七言對聯來。”寶 14,玉听說,立于亭上,四顧一望,便机上心來,乃念道: 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賈政听了,點頭微笑.眾人先稱 贊不已.于是出亭過池,一山一石,一花一木,莫不著意觀覽.忽抬頭看 見前面一帶粉垣,里面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眾人都道:“好個 所在!"于是大家進入,只見入門便是曲折游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上 面小小兩三間房舍,一明兩暗,里面都是合著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從里 間房內又得一小門,出去則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著芭蕉.又有兩間小小 退步.后院牆下忽開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牆內,繞階緣屋 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 賈政笑道:“這一處還罷了.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讀書,不枉虛生一世 。”說畢,看著寶玉,唬的寶玉忙垂了頭.眾客忙用話開釋,又說道:“ 此處的匾該題四個字。”賈政笑問:“那四字?"一個道是"淇水遺風".賈 政道:“俗。”又一個是"睢園雅跡".賈政道:“也俗。”賈珍笑道:“ 還是寶兄弟擬一個來。”賈政道:“他未曾作,先要議論人家的好歹,可 見就是個輕薄人。”眾客道:“議論的极是,其奈他何。”賈政忙道:“ 休如此縱了他。”因命他道:“今日任你狂為亂道,先設議論來,然后方 許你作.方才眾人說的,可有使得的?"寶玉見問,答道:“都似不妥。” 賈政冷笑道:“怎么不妥?"寶玉道:“這是第一處行幸之處,必須頌圣 方可.若用四字的匾,又有古人現成的,何必再作。”賈政道:“難道`淇 水'`睢園'不是古人的?"寶玉道:“這太板腐了.莫若`有鳳來儀'四字。眾 人都哄然叫妙.賈政點頭道:“畜生,畜生,可謂`管窺蠡測'矣。”因命: “再題一聯來。”寶玉便念道: 寶鼎茶閒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賈政搖頭說道:“也未見長。” 說畢,引眾人出來.方欲走時,忽又想起一事來,因問賈珍道:“這些院 落房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還有那些帳幔帘子并陳設玩器古董,可也都 是一處一處合式配就的?"賈珍回道:“那陳設的東西早已添了許多,自 然臨期合式陳設.帳幔帘子,昨日听見璉兄弟說,還不全.那原是一起工 程之時就畫了各處的圖樣,量准尺寸,就打發人辦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 半。”賈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賈珍的首尾,便命人去喚賈璉. 一時,賈璉赶來,賈政問他共有几种,現今得了几种,尚欠几种.賈 璉見問,忙向靴桶取靴掖內裝的一個紙折略節來,看了一看,回道:“妝 蟒繡堆,刻絲彈墨并各色綢綾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 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外有猩猩氈帘二百挂,金絲藤紅漆 竹帘二百挂,黑漆竹帘二百挂,五彩線絡盤花帘二百挂,每樣得了一半, 也不過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圍,床裙,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 。”一面走,一面說,倏爾青山斜阻.轉過山怀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筑 就矮牆,牆頭皆用稻莖掩護.有几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里面數楹 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 篱.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 菜花,漫然無際. 賈政笑道:“倒是此處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鑿,此時一見,未免 勾引起我歸農之意.我們且進去歇息歇息。”說畢,方欲進篱門去,忽見 路旁有一石碣,亦為留題之備.眾人笑道:“更妙,更妙,此處若懸匾待 題,則田舍家風一洗盡矣.立此一碣,又覺生色許多,非范石湖田家之詠 不足以盡其妙。”賈政道:“諸公請題。”眾人道:“方才世兄有云,` 編新不如述舊',此處古人已道盡矣,莫若直書`杏花村'妙极,"賈政听了, 笑向賈珍道:“正虧提醒了我.此處都妙极,只是還少一個酒幌.明日竟 作一個,不必華麗,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樣作來,用竹竿挑在樹梢。”賈珍 答應了,又回道:“此處竟還不可養別的雀鳥,只是買些鵝鴨雞類,才都 相稱了。”賈政与眾人都道:“更妙。”賈政又向眾人道:“`杏花村'固 佳,只是犯了正名,村名直待請名方可。”眾客都道:“是呀.如今虛 的,便是什么字樣好?” 大家想著,寶玉卻等不得了,也不等賈政的命,便說道:“舊詩有云 :`紅杏梢頭挂酒旗'.如今莫若`杏帘在望'四字。”眾人都道:好個`在望 '!又暗合`杏花村'意。”寶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則俗陋不 堪了.又有古人詩云:`柴門臨水稻花香',何不就用`稻香村'的妙?"眾人 听了,亦發哄聲拍手道:“妙!"賈政一聲斷喝:“無知的業障,你能知 道几個古人,能記得几首熟詩,也敢在老先生前賣弄!你方才那些胡說的 ,不過是試你的清濁,取笑而已,你就認真了!” 說著,引人步入茆堂,里面紙窗木榻,富貴气象一洗皆盡.賈政心中 自是歡喜,卻瞅寶玉道。”此處如何?"眾人見問,都忙悄悄的推寶玉, 教他說好.寶玉不听人言,便應聲道:“不及`有鳳來儀'多矣。”賈政听 了道:“無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樓畫棟,惡賴富麗為佳,那里知道這清幽 气象.終是不讀書之過!"寶玉忙答道:“老爺教訓的固是,但古人常云 `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眾人見寶玉牛心,都怪他呆痴不改.今見問`天然'二字,眾人忙道:“ 別的都明白,為何連`天然'不知?`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 也。”寶玉道:“卻又來!此處置一田庄,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而成. 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 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爭似先處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雖种 竹引泉,亦不傷于穿鑿.古人云`天然圖畫'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強為地, 非其山而強為山,雖百般精而終不相宜……"未及說完,賈政气的喝命: “叉出去,"剛出去,又喝命:“回來!"命再題一聯:“若不通,一并 打嘴!"寶玉只得念道: 新漲綠添浣葛處,好云香護采芹人. 賈政听了,搖頭說:“更不好。”一面引人出來,轉過山坡,穿花度 柳,撫石依泉,過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藥圃,入薔薇 院,出芭蕉塢,盤旋曲折.忽聞水聲潺□,瀉出石洞,上則蘿薜倒垂,下 則落花浮蕩.眾人都道:“好景,好景!"賈政道:“諸公題以何名?"眾 人道:“再不必擬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個字。”賈政笑道:“又落實 了,而且陳舊。”眾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舊舍'四字也罷了。”寶玉 道:“這越發過露了.`秦人舊舍'說避亂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漵' 四字。”賈政听了,更批胡說.于是要進港洞時,又想起有船無船.賈珍 道:“采蓮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賈政笑道:“可惜不 得入了。”賈珍道:“從山上盤道亦可以進去。”說畢,在前導引,大家 攀藤撫樹過去.只見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清,溶溶蕩蕩,曲折縈迂.池 邊兩行垂柳,雜著桃杏,遮天蔽日,真無一些塵土.忽見柳陰中又露出一 個折帶朱欄板橋來,度過橋去,諸路可通,便見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 磚牆,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脈,皆穿牆而過. 賈政道:“此處這所房子,無味的很。”因而步入門時,忽迎面突出 插天的大玲瓏山石來,四面群繞各式石塊,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 而且一株花木也無.只見許多异草:或有牽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巔 ,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繞柱,縈砌盤階,或如翠帶飄□,或如金繩盤屈, 或實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花香之可比.賈政不禁笑道:“ 有趣!只是不大認識。”有的說:“是薜荔藤蘿。”賈政道:“薜荔藤蘿 不得如此异香。”寶玉道:“果然不是.這些之中也有藤蘿薜荔.那香的 是杜若蘅蕪,那一种大約是□蘭,這一种大約是清葛,那一种是金□草, 這一种是玉□藤,紅的自然是紫芸,綠的定是青芷.想來《离騷》,《文選 》等書上所有的那些异草,也有叫作什么藿□□蕁的,也有叫作什么綸組 紫絳的,還有石帆,水松,扶留等樣,又有叫什么綠荑的,還有什么丹椒 ,蘼蕪,風連.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象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 ,也是有的。”未及說完,賈政喝道:“誰問你來!"唬的寶玉倒退,不敢 再說. 賈政因見兩邊俱是超手游廊,便順著游廊步入.只見上面五間清廈連 著卷棚,四面出廊,綠窗油壁,更比前几處清雅不同.賈政歎道:“此軒 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此造已出意外,諸公必有佳作新題以顏 其額,方不負此。”眾人笑道:“再莫若`蘭風蕙露'貼切了。”賈政道: “也只好用這四字.其聯若何?"一人道:“我倒想了一對,大家批削改 正。”念道是: 麝蘭芳靄斜陽院,杜若香飄明月洲.眾人道:“妙則妙矣,只是`斜陽 '二字不妥。”那人道:“古人詩云`蘼蕪滿手泣斜暉'。”眾人道:“頹喪, 頹喪。”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聯,諸公評閱評閱。”因念道: 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賈政拈髯沉吟,意欲也題一聯. 忽抬頭見寶玉在旁不敢則聲,因喝道:“怎么你應說話時又不說了?還要 等人請教你不成!"寶玉听說,便回道:“此處并沒有什么`蘭麝',`明月', `洲渚'之類,若要這樣著跡說起來,就題二百聯也不能完。”賈政道:“ 誰按著你的頭,叫你必定說這些字樣呢?"寶玉道:“如此說,匾上則莫 若`蘅芷清芬'四字.對聯則是: 吟成□蔻才猶艷,睡足酴□夢也香.賈政笑道:“這是套的`書成蕉葉 文猶綠',不足為奇。”眾客道:“李太白`鳳凰台'之作,全套`黃鶴樓', 要套得妙.如今細評起來,方才這一聯,竟比`書成蕉葉'猶覺幽嫻活潑視 `書成'之句,竟似套此而來。”賈政笑道:“豈有此理!” 說著,大家出來.行不多遠,則見崇閣巍峨,層樓高起,面面琳宮合 抱,迢迢复道縈紆,青松拂檐,玉欄繞砌,金輝獸面,彩煥螭頭.賈 政道:“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麗了些。”眾人都道:“要如此方是. 雖然貴妃崇節尚儉,天性惡繁悅朴,然今日之尊,禮儀如此,不為過也 。”一面說,一面走,只見正面現出一座玉石牌坊來,上面龍蟠螭護, 玲瓏鑿就.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眾人道:“必是`蓬萊仙境'方妙 。”賈政搖頭不語.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 象那里曾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賈政又命他作題 ,寶玉只顧細思前景,全無心于此了.眾人不知其意,只當他受了這半 日的折磨,精神耗散,才盡詞窮了,再要考難逼迫,著了急,或生出事 來,倒不便.遂忙都勸賈政:“罷,罷,明日再題罷了。”賈政心中也 怕賈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時了.也罷,限 你一日,明日若再不能,我定不饒.這是要緊一處,更要好生作來!” 說著,引人出來,再一觀望,原來自進門起,所行至此,才游了十之 五六.又值人來回,有雨村處遣人回話.賈政笑道:“此數處不能游了. 雖如此,到底從那一邊出去,縱不能細觀,也可稍覽。”說著,引客行來 ,至一大橋前,見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來這橋便是通外河之閘,引泉而 入者.賈政因問:“此閘何名?"寶玉道:“此乃沁芳泉之正源,就名`沁 芳閘'。”賈政道:“胡說,偏不用`沁芳'二字。”于是一路行來,或清堂 茅舍,或堆石為垣,或編花為牖,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 ,或長廊曲洞,或方廈圓亭,賈政皆不及進去.因說半日腿酸,未嘗歇息 ,忽又見前面又露出一所院落來,賈政笑道:“到此可要進去歇息歇息了 。”說著,一徑引人繞著碧桃花,穿過一層竹篱花障編就的月洞門,俄見 粉牆環護,綠柳周垂.賈政与眾人進去,一入門,兩邊都是游廊相接.院 中點襯几塊山石,一邊种著數本芭蕉,那一邊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勢若 傘,絲垂翠縷,葩吐丹砂.眾人贊道:“好花,好花!從來也見過許多海 棠,那里有這樣妙的。”賈政道:“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國之种.俗 傳系出`女儿國'中,云彼國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經之說罷了。”眾人笑道 :“然雖不經,如何此名傳久了?"寶玉道:“大約騷人詠士,以此花之 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大近乎閨閣風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 被世間俗惡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為證,以俗傳俗,以訛傳訛,都認真 了。”眾人都搖身贊妙.一面說話,一面都在廊外抱廈下打就的榻上坐 了.賈政因問:“想几個什么新鮮字來題此?"一客道:“`蕉鶴'二字最妙 。”又一個道:“`崇光泛彩'方妙。”賈政与眾人都道:“好個`崇光泛 彩'!"寶玉也道:“妙极。”又歎:“只是可惜了。”眾人問:“如何 可惜?"寶玉道:“此處蕉棠兩植,其意暗蓄`紅'`綠'二字在內.若只說 蕉,則棠無著落,若只說棠,蕉亦無著落.固有蕉無棠不可,有棠無蕉更 不可。”賈政道:“依你如何?"寶玉道:“依我,題`紅香綠玉'四字, 方兩全其妙。”賈政搖頭道:“不好,不好!”
說著,引人進入房內.只見這几間房內收拾的与別處不同,竟分不出 間隔來的.原來四面皆是雕空玲瓏木板,或"流云百蝠",或"歲寒三友", 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錦,或博古,或万福万壽各种花樣,皆是 名手雕鏤,五彩銷金嵌寶的.一□一□,或有貯書處,或有設鼎處,或安 置筆硯處,或供花設瓶,安放盆景處.其□各式各樣,或天圓地方,或葵 花蕉葉,或連環半璧.真是花團錦簇,剔透玲瓏.倏爾五色紗糊就,竟系 小窗,倏爾彩凌輕覆,竟系幽戶.且滿牆滿壁,皆系隨依古董玩器之形摳 成的槽子.諸如琴,劍,懸瓶,桌屏之類,雖懸于壁,卻都是与壁相平的 眾人都贊:“好精致想頭!難為怎么想來,"原來賈政等走了進來,未進 兩層,便都迷了舊路,左瞧也有門可通,右瞧又有窗暫隔,及到了跟前, 又被一架書擋住.回頭再走,又有窗紗明透,門徑可行,及至門前,忽 見迎面也進來了一群人,都与自己形相一樣,-卻是一架玻璃大鏡相照. 及轉過鏡去,益發見門子多了.賈珍笑道:“老爺隨我來.從這門出去, 便是后院,從后院出去,倒比先近了。”說著,又轉了兩層紗廚錦□, 果得一門出去,院中滿架薔薇,寶相.轉過花障,則見青溪前阻.眾人 吒异:“這股水又是從何而來?"賈珍遙指道:“原從那閘起流至那洞 口,從東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開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總流 到這里,仍舊合在一處,從那牆下出去。”眾人听了,都道:“神妙之 极,"說著,忽見大山阻路.眾人都道"迷了路了。”賈珍笑道:“隨我 來。”仍在前導引,眾人隨他,直由山腳邊忽一轉,便是平坦寬闊大路 ,豁然大門前見.眾人都道:“有趣,有趣,真搜神奪巧之至!"于是大 家出來.那寶玉一心只記挂著里邊,又不見賈政吩咐,少不得跟到書房. 賈政忽想起他來,方喝道:“你還不去?難道還逛不足!也不想逛了這半 日,老太太必懸挂著.快進去,疼你也白疼了。”寶玉听說,方退了出來 .在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隔珠帘父女勉忠勤 搦湘管姊弟裁題詠 ————————————————————————————————— 話說寶玉來至院外,就有跟賈政的几個小廝上來攔腰抱住, 都說: “今儿虧我們,老爺才喜歡,老太太打發人出來問了几遍,都虧我 們回說喜歡,不然,若老太太叫你進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說, 你才那些詩比世人的都強.今儿得了這樣的彩頭. 該賞我們了。” 寶玉笑道:“每人一吊錢。”眾人道:“誰沒見那一吊錢!把這荷 包賞了罷。” 說著,一個上來解荷包, 那一個就解扇囊,不容分 說,將寶玉所佩之物盡行解去. 又道:“好生送上去,罷。”一個 抱了起來,几個圍繞,送至賈母二門前. 那時賈母已命人看了几次. 眾奶娘丫鬟跟上來,見過賈母,知不曾難為著他,心中自是歡喜. 少時襲人倒了茶來,見身邊佩物一件無存,因笑道:“帶的東 西又是那起沒臉的東西們解了去了. "林黛玉听說,走來瞧瞧,果然 一件無存,因向寶玉道:“我給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儿再 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賭气回房,將前日寶玉所煩他作 的那個香袋儿——才做了一半——賭气拿過來就鉸. 寶玉見他生 气,便知不妥,忙赶過來,早剪破了.寶玉已見過這香囊,雖尚未 完,卻十分精巧,費了許多工夫.今見無故剪了, 卻也可气.因忙 把衣領解了,從里面紅襖襟上將黛玉所給的那荷包解了下來, 遞与 黛玉瞧道:“你瞧瞧,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的東西給人了?"林 黛玉見他如此珍重,帶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又自悔 莽撞,未見皂白,就剪了香袋.因此又愧又气,低頭一言不發.寶 玉道:“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懶待給我東西.我連這荷包奉還, 何如?"說著,擲向他怀中便走.黛玉見如此,越發气起來,聲咽气 堵,又汪汪的滾下淚來,拿起荷包來又剪.寶玉見他如此,忙回身 搶住,笑道:“好妹妹,饒了他罷!" 黛玉將剪子一摔,拭淚說道: “你不用同我好一陣歹一陣的,要惱,就撂開手.這當了什么。” 說著,賭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淚.禁不住寶玉上來"妹妹"長"妹妹" 短賠不是. 前面賈母一片聲找寶玉.眾奶娘丫鬟們忙回說:“在林姑娘房 里呢。”賈母听說道:“ 好,好,好!讓他姊妹們一處頑頑罷.才 他老子拘了他這半天,讓他開心一會子罷.只別叫他們拌嘴, 不許 扭了他。”眾人答應著.黛玉被寶玉纏不過,只得起來道:“你的 意思不叫我安生, 我就离了你。”說著往外就走.寶玉笑道:“你 到那里,我跟到那里。”一面仍拿起荷包來帶上,黛玉伸手搶道: “你說不要了,這會子又帶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說著,"嗤"的一 聲又笑了.寶玉道:“好妹妹,明儿另替我作個香袋儿罷。”黛玉 道:“那也只瞧我高興罷了. "一面說,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 房中去了,可巧寶釵亦在那里. 此時王夫人那邊熱鬧非常. 原來賈薔已從姑蘇采買了十二個女 孩子——并聘了教習——以及行頭等事來了.那時薛姨媽另遷于東 北上一所幽靜房舍居住,將梨香院早已騰挪出來, 另行修理了,就 令教習在此教演女戲.又另派家中舊有曾演學過歌唱的女人們—— 如今皆已皤然老嫗了,著他們帶領管理.就令賈薔總理其日用出入 銀錢等事,以及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賬目.又有林之孝家的來回: “采訪聘買得十個小尼姑, 小道姑都有了,連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 有了.外有一個帶發修行的,本是蘇州人氏,祖上也是讀書仕宦之 家. 因生了這位姑娘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這 位姑娘親自入了空門, 方才好了,所以帶發修行,今年才十八歲, 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 身邊只有兩個老嬤嬤,一個小丫頭 伏侍.文墨也极通,經文也不用學了,摸樣儿又极好. 因听見`長安 '都中有觀音遺跡并貝葉遺文,去歲隨了師父上來,現在西門外牟尼 院住著.他師父极精演先天神數,于去冬圓寂了.妙玉本欲扶靈回 鄉的,他師父臨寂遺言,說他`衣食起居不宜回鄉.在此靜居,后來 自然有你的結果'.所以他竟未回鄉。”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說:“既 這樣,我們何不接了他來。”林之孝家的回道:“請他,他說`侯門 公府,必以貴勢壓人,我再不去的.'"王夫人笑道:“他既是官宦小 姐,自然驕傲些,就下個帖子請他何妨。”林之孝家的答應了出去, 命書啟相公寫請帖去請妙玉.次日遣人備車轎去接等后話,暫且擱 過,此時不能表白.
當下又有人回,工程上等著糊東西的紗綾,請鳳姐去開樓揀紗綾, 又有人來回,請鳳姐開庫,收金銀器皿.連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眾, 皆一時不得閒的.寶釵便說:“咱們別在這里礙手礙腳,找探丫頭 去。”說著,同寶玉黛玉往迎春等房中來閒頑,無話. 王夫人等日日忙亂,直到十月將盡,幸皆全備:各處監管都交 清賬目,各處古董文玩, 皆已陳設齊備,采辦鳥雀的,自仙鶴,孔 雀以及鹿,兔,雞,鵝等類,悉已買全,交于園中各處像景飼養; 賈薔那邊也演出二十出雜戲來, 小尼姑,道姑也都學會了念几卷經 咒. 賈政方略心意寬暢,又請賈母等進園,色色斟酌,點綴妥當, 再無一些遺漏不當之處了. 于是賈政方擇日題本.本上之日,奉朱 批准奏:次年正月十五上元之日,恩准賈妃省親.賈府領了此恩旨, 益發晝夜不閒,年也不曾好生過的. 展眼元宵在邇, 自正月初八日,就有太監出來先看方向:何處 更衣,何處燕坐,何處受禮,何處開宴,何處退息.又有巡察地方 總理關防太監等,帶了許多小太監出來,各處關防,擋圍□,指示 賈宅人員何處退,何處跪,何處進膳,何處啟事,种种儀注不一. 外 面又有工部官員并五城兵備道打掃街道,攆逐閒人.賈赦等督率匠 人扎花燈煙火之類,至十四日,俱已停妥.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賈母等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妝.園內各處, 帳舞蟠龍,帘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鼎焚百合之香,瓶插 長春之蕊,靜悄無人咳嗽.賈赦等在西街門外, 賈母等在榮府大門 外.街頭巷口,俱系圍□擋嚴.正等的不耐煩,忽一太監坐大馬而 來, 賈母忙接入,問其消息.太監道:“早多著呢!未初刻用過晚 膳,未正二刻還到寶靈宮拜佛,酉初刻進大明宮領宴看燈方請旨, 只怕戌初才起身呢。”鳳姐听了道:“既這么著,老太太,太太且 請回房,等是時候再來也不遲。”于是賈母等暫且自便,園中悉賴 鳳姐照理.又命執事人帶領太監們去吃酒飯. 一時傳人一擔一擔的挑進蜡燭來,各處點燈.方點完時,忽听 外邊馬跑之聲.一時,有十來個太監都喘吁吁跑來拍手儿.這些太 監會意,都知道是"來了,來了",各按方向站住.賈赦領合族子侄在 西街門外,賈母領合族女眷在大門外迎接.半日靜悄悄的.忽見一 對紅衣太監騎馬緩緩的走來, 至西街門下了馬,將馬赶出圍□之 外,便垂手面西站住. 半日又是一對,亦是如此.少時便來了十來 對,方聞得隱隱細樂之聲.一對對龍旌鳳□,雉羽夔頭,又有銷金 提爐焚著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鳳黃金傘過來,便是冠袍帶履.又 有值事太監捧著香珠,繡帕,漱盂,拂塵等類.一隊隊過完,后面 方是八個太監抬著一頂金頂金黃繡鳳版輿, 緩緩行來.賈母等連忙 路旁跪下.早飛跑過几個太監來, 扶起賈母,邢夫人,王夫人來. 那版輿抬進大門,入儀門往東去,到一所院落門前,有執拂太監跪 請下輿更衣.于是抬輿入門,太監等散去,只有昭容,彩嬪等引領 元春下輿.只見院內各色花燈爛灼,皆系紗綾扎成,精致非常.上 面有一匾燈,寫著"体仁沐德" 四字.元春入室,更衣畢复出,上輿 進園.只見園中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時時細樂聲 喧,說不盡這太平气象,富貴風流.——此時自己回想當初在大荒 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涼寂寞,若不虧癩憎,跛道二人攜來到此, 又安能得見這般世面.本欲作一篇《燈月賦》,《省親頌》,以志今日 之事,但又恐入了別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 即作一賦一贊,也不 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賦贊,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 矣.所以倒是省了這工夫紙墨,且說正經的為是. 且說賈妃在轎內看此園內外如此豪華,因默默歎息奢華過費. 忽又見執拂太監跪請登舟,賈妃乃下輿.只見清流一帶,勢如游龍, 兩邊石欄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風燈,點的如銀花雪浪,上面柳杏 諸樹雖無花葉,然皆用通草綢綾紙絹依勢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 株懸燈數盞,更兼池中荷荇鳧鷺之屬,亦皆系螺蚌羽毛之類作就的. 諸燈上下爭輝,真系玻璃世界,珠寶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 諸燈,珠帘繡□,桂楫蘭橈,自不必說. 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 匾燈,明現著"蓼汀花漵"四字.按此四字并"有鳳來儀"等處,皆系上 回賈政偶然一試寶玉之課藝才情耳,何今日認真用此匾聯?況賈政 世代詩書,來往諸客屏侍座陪者,悉皆才技之流,豈無一名手題撰, 竟用小儿一戲之辭苟且搪塞?真似暴發新榮之家,濫使銀錢,一味 抹油涂朱,畢則大書"前門綠柳垂金鎖,后戶青山列錦屏"之類,則以 為大雅可觀,豈《石頭記》中通部所表之宁榮賈府所為哉!据此論 之,竟大相矛盾了.諸公不知,待蠢物將原委說明,大家方知. 當日這賈妃未入宮時,自幼亦系賈母教養.后來添了寶玉,賈 妃乃長姊,寶玉為弱弟,賈妃之心上念母年將邁,始得此弟,是以 怜愛寶玉,与諸弟待之不同.且同隨祖母,刻未暫离. 那寶玉未入 學堂之先,三四歲時,已得賈妃手引口傳,教授了几本書,數千字 在腹內了.其名分雖系姊弟,其情狀有如母子.自入宮后,時時帶 信出來与父母說:“千万好生扶養,不嚴不能成器,過嚴恐生不虞, 且致父母之憂。”眷念切愛之心,刻未能忘. 前日賈政聞塾師背后 贊寶玉偏才盡有,賈政未信,适巧遇園已落成,令其題撰,聊一試 其情思之清濁.其所擬之匾聯雖非妙句,在幼童為之,亦或可取. 即另使名公大筆為之, 固不費難,然想來倒不如這本家風味有趣. 更使賈妃見之,知系其愛弟所為,亦或不負其素日切望之意. 因有 這段原委,故此竟用了寶玉所題之聯額.那日雖未曾題完,后來亦 曾補擬. 閒文少述,且說賈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漵'二字便妥,何必, `蓼汀'?"侍座太監听了,忙下小舟登岸,飛傳与賈政.賈政听了,即 忙移換.一時,舟臨內岸,复棄舟上輿,便見琳宮綽約,桂殿巍峨. 石牌坊上明顯"天仙寶境"四字,賈妃忙命換"省親別墅"四字. 于是進 入行宮.但見庭燎燒空,香屑布地,火樹琪花,金窗玉檻.說不盡 帘卷蝦須,毯舖魚獺,鼎飄麝腦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 金門玉戶神仙府,桂殿蘭宮妃子家.賈妃乃問:“此殿何無匾 額?"隨侍太監跪啟曰:“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擬。”賈妃點頭不 語.禮儀太監跪請升座受禮,兩陛樂起.禮儀太監二人引賈赦,賈 政等于月台下排班,殿上昭容傳諭曰:“免。”太監引賈赦等退出. 又有太監引榮國太君及女眷等自東階升月台上排班,昭容再諭曰: “免。”于是引退. 茶已三獻,賈妃降座,樂止.退入側殿更衣,方備省親車駕出 園.至賈母正室,欲行家禮, 賈母等俱跪止不迭.賈妃滿眼垂淚, 方彼此上前廝見,一手攙賈母,一手攙王夫人, 三個人滿心里皆有 許多話,只是俱說不出,只管嗚咽對泣.邢夫人,李紈,王熙鳳, 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圍繞,垂淚無言.半日,賈妃方忍悲 強笑,安慰賈母,王夫人道:“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 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 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說到這句,不禁又哽咽起來.邢夫人等 忙上來解勸.賈母等讓賈妃歸座,又逐次一一見過,又不免哭泣一 番.然后東西兩府掌家執事人丁在廳外行禮, 及兩府掌家執事媳婦 領丫鬟等行禮畢.賈妃因問:“薛姨媽,寶釵,黛玉因何不見?"王 夫人啟曰:“外眷無職,未敢擅入。”賈妃听了,忙命快請.一時, 薛姨媽等進來,欲行國禮,亦命免過,上前各敘闊別寒溫.又有賈 妃原帶進宮去的丫鬟抱琴等上來叩見,賈母等連忙扶起,命人別室 款待.執事太監及彩嬪,昭容各侍從人等,宁國府及賈赦那宅兩處 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個小太監答應.母女姊妹深敘些离別情景, 及家務私情.又有賈政至帘外問安,賈妃垂帘行參等事.又隔帘含 淚謂其父曰:“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 貴已极,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賈政亦含淚啟道:“臣,草莽寒 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鸞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 下昭祖 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德鐘于一人,幸及政夫婦.且 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 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涂地,臣子豈 能得報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職外,愿我君万壽千秋,乃天 下蒼生之同幸也.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懣憤金怀,更祈自 加珍愛.惟業業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庶不負上体貼眷愛如此之 隆恩也. "賈妃亦囑"只以國事為重,暇時保養,切勿記念"等語.賈 政又啟:“園中所有亭台軒館,皆系寶玉所題,如果有一二稍可寓 目者,請別賜名為幸。”元妃听了寶玉能題,便含笑說:“果進益 了。”賈政退出.賈妃見寶,林二人亦發比別姊妹不同,真是姣花 軟玉一般. 因問:“寶玉為何不進見?"賈母乃啟:“無諭,外男不 敢擅入。”元妃命快引進來.小太監出去引寶玉進來,先行國禮畢, 元妃命他進前,攜手攔于怀內,又撫其頭頸笑道:“比先竟長了好 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 尤氏,鳳姐等上來啟道:“筵宴齊備,請貴妃游幸。”元妃等 起身,命寶玉導引,遂同諸人步至園門前, 早見燈光火樹之中,諸 般羅列非常.進園來先從"有鳳來儀","紅香綠玉" ,"杏帘在望,妃 极加獎贊,又勸:“以后不可太奢,此皆過分之极。”已而至正殿, 諭免禮歸座,大開筵宴.賈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紈,鳳姐等親 捧羹把盞. 元妃乃命傳筆硯伺候,親搦湘管,擇其几處最喜者賜名.按其 書云:顧恩思義 天地啟宏慈,赤子蒼頭同感戴, 古今垂曠典,九州万國被恩榮.此一匾一聯書于正殿大觀園有 鳳來儀紅香綠玉蘅芷清芬杏帘在望閣",更有"蓼風軒","藕香榭"," 紫菱洲","荇葉渚"等名,又有四字的匾額十數個, 諸如"梨花春雨", "桐剪秋風","荻蘆夜雪"等名,此時悉難全記.又命舊有匾聯俱不必 摘去.于是先題一絕云: 銜山抱水建來精,多少工夫筑始成. 天上人間諸景備,芳園應錫大觀名.寫畢,向諸姊妹笑道:“我 素乏捷才,且不長于吟詠, 妹輩素所深知.今夜聊以塞責,不負斯 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補撰《大觀園記》并< <省親頌》等文,以記 今日之事.妹輩亦各題一匾一詩,隨才之長短,亦暫吟成,不可因 我微才所縛.且喜寶玉竟知題詠,是我意外之想.此中`瀟湘館',蘅 蕪苑'二處,我所极愛, 次之`怡紅院',`浣葛山庄',此四大處,必得 別有章句題詠方妙.前所題之聯雖佳, 如今再各賦五言律一首,使 我當面試過,方不負我自幼教授之苦心。”寶玉只得答應了,下來 自去构思. 迎, 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難 与薛林爭衡,只得勉強隨眾塞責而已.李紈也勉強湊成一律.賈妃 先挨次看姊妹們的,寫道是: 曠性怡情匾額迎春 園成景備特精奇,奉命羞題額曠怡. 誰信世間有此境,游來宁不暢神思? 万象爭輝匾額探春 名園筑出勢巍巍,奉命何慚學淺微. 精妙一時言不出,果然万物生光輝. 文章造化匾額惜春 山水橫拖千里外,樓台高起五云中. 園修日月光輝里,景奪文章造化功. 文采風流匾額李紈 秀水明山抱复回,風流文采胜蓬萊. 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應傳盛世,神仙何幸下瑤台. 名園一自邀游賞,未許凡人到此來. 凝暉鐘瑞匾額薛寶釵 芳園筑向帝城西,華日祥云籠罩奇. 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 文風已著宸游夕,孝化應隆歸省時. 睿藻仙才盈彩筆,自慚何敢再為辭. 世外仙源匾額林黛玉 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賈妃看畢,稱賞一番,又笑道:“終 是薛林二妹之作与眾不同, 非愚姊妹可同列者。”原來林黛玉安心 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詠,倒不好違諭 多作,只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景罷了. 彼時寶玉尚未作完, 只剛作了"瀟湘館"与"蘅蕪苑"二首,正作" 怡紅院"一首,起草內有"綠玉春猶卷"一句.寶釵轉眼瞥見,便趁眾 人不理論,急忙回身悄推他道:“他因不喜` 紅香綠玉'四字,改了` 怡紅快綠',你這會子偏用`綠玉'二字,豈不是有意和他爭馳了?況且 蕉葉之說也頗多,再想一個字改了罷。”寶玉見寶釵如此說,便拭 汗道:“ 我這會子總想不起什么典故出處來。”寶釵笑道:“你只 把`綠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 "寶玉道:“`綠蜡'可有出處?" 寶釵見問,悄悄的咂嘴點頭笑道:“虧你今夜不過如此, 將來金殿 對策,你大約連`趙錢孫李'都忘了呢!唐錢□詠芭蕉詩頭一句:`冷燭 無煙綠蜡乾',你都忘了不成?"寶玉听了,不覺洞開心臆,笑道:“該 死,該死!現成眼前之物偏倒想不起來了,真可謂`一字師'了.從此 后我只叫你師父,再不叫姐姐了。”寶釵亦悄悄的笑道:“還不快 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誰是你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 姐, 你又認我這姐姐來了。”一面說笑,因說笑又怕他耽延工夫, 遂抽身走開了.寶玉只得續成,共有了三首. 此時林黛玉未得展其抱負,自是不快.因見寶玉獨作四律,大 費神思,何不代他作兩首,也省他些精神不到之處.想著,便也走 至寶玉案旁,悄問:“可都有了?"寶玉道:“才有了三首, 只少` 杏帘在望'一首了。”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錄前三首罷.赶你 寫完那三首, 我也替你作出這首了。”說畢,低頭一想,早已吟成 一律,便寫在紙條上,搓成個團子,擲在他跟前.寶玉打開一看, 只覺此首比自己所作的三首高過十倍,真是喜出望外,遂忙恭楷呈 上.賈妃看道: 有鳳來儀臣寶玉謹題 秀玉初成實,堪宜待鳳凰. 竿竿青欲滴,個個綠生涼. 迸砌妨階水,穿帘礙鼎香. 莫搖清碎影,好夢晝初長. 蘅芷清芬 蘅蕪滿淨苑,蘿薜助芬芳. 軟襯三春草,柔拖一縷香. 輕煙迷曲徑,冷翠滴回廊. 誰謂池塘曲,謝家幽夢長. 怡紅快綠 深庭長日靜,兩兩出嬋娟. 綠蜡春猶卷,紅妝夜未眠. 憑欄垂絳袖,倚石護青煙. 對立東風里,主人應解怜.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飲,在望有山庄. 菱荇鵝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賈妃看畢,喜之不盡,說:“果然 進益了!"又指"杏帘"一首為前三首之冠,遂將"浣葛山庄"改為"稻香 村".又命探春另以彩箋謄錄出方才一共十數首詩, 出令太監傳与外 廂.賈政等看了,都稱頌不已.賈政又進《歸省頌》.元春又命以瓊 酥金膾等物,賜与寶玉并賈蘭.此時賈蘭极幼,未達諸事,只不過 隨母依叔行禮,故無別傳.賈環從年內染病未痊,自有閒處調養, 故亦無傳. 那時賈薔帶領十二個女戲,在樓下正等的不耐煩,只見一太監 飛來說:“作完了詩,快拿戲目來!"賈薔急將錦冊呈上,并十二個 花名單子.少時,太監出來,只點了四出戲: 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 第三出, 《仙緣》,第四出,《离魂》.賈薔忙張羅扮演起來. 一個個歌欺裂石之音, 舞有天魔之態.雖是妝演的形容,卻作盡悲 歡情狀.剛演完了,一太監執一金盤糕點之屬進來,問:“誰是齡 官?"賈薔便知是賜齡官之物,喜的忙接了,命齡官叩頭.太監又道: “貴妃有諭,說`齡官极好,再作兩出戲,不拘那兩出就是了'。”賈 薔忙答應了,因命齡官作《游園》,《惊夢》二出.齡官自為此二出 原非本角之戲,執意不作,定要作< <相約》《相罵》二出.賈薔扭 他不過,只得依他作了.賈妃甚喜,命"不可難為了這女孩子, 好生 教習",額外賞了兩匹宮緞,兩個荷包并金銀錁子,食物之類.然后 撤筵,將未到之處复又游頑. 忽見山環佛寺,忙另□手進去焚香拜 佛,又題一匾云:“苦海慈航".又額外加恩与一般幽尼女道. 少時, 太監跪啟:“賜物俱齊,請驗等例。”乃呈上略節.賈 妃從頭看了,俱甚妥協,即命照此遵行. 太監听了,下來一一發放. 原來賈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拄一根,伽楠念珠一串," 富貴長春"宮緞四匹,"福壽綿長"宮綢四匹,紫金"筆錠如意"錁十錠, "吉慶有魚"銀錁十錠.邢夫人,王夫人二分,只減了如意,拐,珠四 樣.賈敬,賈赦,賈政等,每分御制新書二部,寶墨二匣,金,銀 爵各二只,表禮按前.寶釵,黛玉諸姊妹等, 每人新書一部,寶硯 一方,新樣格式金銀錁二對.寶玉亦同此.賈蘭則是金銀項圈二個, 金銀錁二對.尤氏,李紈,鳳姐等,皆金銀錁四錠,表禮四端.外 表禮二十四端,清錢一百串,是賜与賈母,王夫人及諸姊妹房中奶 娘眾丫鬟的.賈珍,賈璉,賈環,賈蓉等,皆是表禮一分,金錁一 雙.其余彩緞百端,金銀千兩,御酒華筵,是賜東西兩府凡園中管 理工程,陳設,答應及司戲,掌燈諸人的.外有清錢五百串,是賜 廚役,优怜,百戲,雜行人丁的. 眾人謝恩已畢, 執事太監啟道:“時已丑正三刻,請駕回鑾。” 賈妃听了,不由的滿眼又滾下淚來. 卻又勉強堆笑,拉住賈母,王 夫人的手,緊緊的不忍釋放,再四叮嚀:“不須挂念,好生自養. 如今天恩浩蕩,一月許進內省視一次,見面是盡有的,何必傷慘. 倘明歲天恩仍許歸省,万不可如此奢華靡費了!"賈母等已哭的哽噎 難言了.賈妃雖不忍別, 怎奈皇家規范,違錯不得,只得忍心上輿 去了.這里諸人好容易將賈母,王夫人安慰解勸,方才扶出園門進 上房去了.要知端的,且看下回.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 話說賈妃回宮,次日見駕謝恩,并回奏歸省之事,龍顏甚悅. 又發內帑彩緞金銀等物,以賜賈政及各椒房等員,不必細說. 且說榮宁二府中因連日用盡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 又將園中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兩三天方完.第一個鳳姐事 多任重,別人或可偷安躲靜,獨他是不能脫得的,二則本性要 強,不肯落人褒貶,只扎掙著与無事的人一樣. 第一個寶玉是 极無事最閒暇的.偏這日一早,襲人的母親又親來回過賈母,接 襲人家去吃年茶,晚間才得回來.因此,寶玉只和眾丫頭們擲 骰子赶圍棋作戲.正在房內頑的沒興頭,忽見丫頭們來回說: “東府珍大爺來請過去看戲,放花燈。”寶玉听了,便命換衣 裳.才要去時,忽又有賈妃賜出糖蒸酥酪來,寶玉想上次襲人 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襲人了.自己回過賈母,過去看戲. 誰想賈珍這邊唱的是《丁郎認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 更有《孫行者大鬧天宮》,《姜子牙斬將封神》等類的戲文,倏 爾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甚至于揚幡過會,號佛行香,鑼 鼓喊叫之聲遠聞巷外.滿街之人個個都贊:“好熱鬧戲,別人 家斷不能有的. "寶玉見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 一坐,便走開各處閒耍.先是進內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說笑了 一回, 便出二門來.尤氏等仍料他出來看戲,遂也不曾照管. 賈珍,賈璉,薛蟠等只顧猜枚行令,百般作樂,也不理論,縱 一時不見他在座,只道在里邊去了, 故也不問.至于跟寶玉的 小廝們,那年紀大些的,知寶玉這一來了,必是晚間才散,因 此偷空也有去會賭的,也有往親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 飲的,都私散了,待晚間再來,那小些的,都鑽進戲房里瞧熱 鬧去了. 寶玉見一個人沒有,因想"這里素日有個小書房,內曾挂著 一軸美人,极畫的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里自然無人,那 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著, 便往書 房里來.剛到窗前,聞得房內有呻吟之韻.寶玉倒唬了一跳: 敢是美人活了不成?乃乍著膽子,舔破窗紙,向內一看——那 軸美人卻不曾活,卻是茗煙按著一個女孩子, 也干那警幻所訓 之事.寶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腳踹進門去,將那兩個 唬開了,抖衣而顫. 茗煙見是寶玉, 忙跪求不迭.寶玉道:“青天白日,這是 怎么說.珍大爺知道,你是死是活? "一面看那丫頭,雖不標致, 倒還白淨,些微亦有動人處,羞的臉紅耳赤,低首無言.寶玉 跺腳道:“還不快跑!"一語提醒了那丫頭,飛也似去了.寶玉 又赶出去,叫道:“你別怕,我是不告訴人的。”急的茗煙在 后叫:“祖宗,這是分明告訴人了!"寶玉因問:“那丫頭十几 歲了?"茗煙道:“大不過十六七歲了。”寶玉道:“連他的歲 屬也不問問,別的自然越發不知了. 可見他白認得你了.可怜, 可怜!"又問:“名字叫什么?"茗煙大笑道:“若說出名字來話 長,真真新鮮奇文,竟是寫不出來的.据他說,他母親養他的 時節做了個夢, 夢見得了一匹錦,上面是五色富貴不斷頭□字 的花樣,所以他的名字叫作□儿。”寶玉听了笑道:“真也新 奇,想必他將來有些造化。”說著,沉思一會.
茗煙因問:“二爺為何不看這樣的好戲?"寶玉道:“看了 半日,怪煩的,出來逛逛,就遇見你們了.這會子作什么呢?" 茗煙□□笑道:“這會子沒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爺往城外逛 逛去, 一會子再往這里來,他們就不知道了。”寶玉道:“不 好,仔細花子拐了去.便是他們知道了,又鬧大了,不如往熟 近些的地方去.還可就來。”茗煙道:“熟近地方,誰家可去? 這卻難了。”寶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們竟找你花大姐姐 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 "茗煙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 又道:“若他們知道了,說我引著二爺胡走,要打我呢?"寶玉 道:“有我呢。”茗煙听說,拉了馬,二人從后門就走了.幸 而襲人家不遠,不過一半里路程,展眼已到門前.茗煙先進去 叫襲人之兄花自芳.彼時襲人之母接了襲人与几個外甥女儿, 几個侄女儿來家,正吃果茶,听見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 忙出去看時,見是他主仆兩個,唬的惊疑不止,連忙抱下寶玉 來,在院內嚷道:“寶二爺來了!"別人听見還可,襲人听了, 也不知為何,忙跑出來迎著寶玉,一把拉著問:“你怎么來了? "寶玉笑道:“我怪悶的,來瞧瞧你作什么呢。”襲人听了,才 放下心來,□了一聲,笑道:“你也忒胡鬧了,可作什么來呢! "一面又問茗煙:“還有誰跟來?"茗煙笑道:“別人都不知,就 只有我們兩個。”襲人听了,复又惊慌,說道:“這還了得! 倘或碰見了人,或是遇見了老爺,街上人擠車碰,馬轎紛紛的, 若有個閃失,也是頑得的!你們的膽子比斗還大.都是茗煙調 唆的,回去我定告訴嬤嬤們打你。”茗煙撅了嘴道:“二爺罵 著打著,叫我引了來,這會子推到我身上.我說別來罷,—— 不然我們還去罷。”花自芳忙勸:“罷了,已是來了,也不用 多說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髒,爺怎么坐呢?” 襲人之母也早迎了出來. 襲人拉了寶玉進去.寶玉見房中 三五個女孩儿,見他進來,都低了頭,羞慚慚的.花自芳母子 兩個百般怕寶玉冷,又讓他上炕,又忙另擺果桌,又忙倒好茶. 襲人笑道:“你們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擺,也 不敢亂給東西吃。”一面說,一面將自己的坐褥拿了舖在一個 炕上,寶玉坐了,用自己的腳爐墊了腳,向荷包內取出兩個梅 花香餅儿來,又將自己的手爐掀開焚上,仍蓋好,放与寶玉怀 內,然后將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寶玉.彼時他母兄已是忙 另齊齊整整擺上一桌子果品來. 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因笑 道:“既來了,沒有空去之理,好歹嘗一點儿,也是來我家一 趟。”說著,便拈了几個松子穰,吹去細皮,用手帕托著送与 寶玉. 寶玉看見襲人兩眼微紅,粉光融滑,因悄問襲人:“好好 的哭什么?"襲人笑道:“何嘗哭, 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 掩過了.當下寶玉穿著大紅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 褂.襲人道:“你特為往這里來又換新服,他們就不問你往那 去的?"寶玉笑道:“珍大爺那里去看戲換的。”襲人點頭.又 道:“坐一坐就回去罷,這個地方不是你來的。”寶玉笑道: “你就家去才好呢,我還替你留著好東西呢。”襲人悄笑道: “悄悄的,叫他們听著什么意思. "一面又伸手從寶玉項上將通 靈玉摘了下來,向他姊妹們笑道:“你們見識見識.時常說起 來都當希罕,恨不能一見,今儿可盡力瞧了.再瞧什么希罕物 儿,也不過是這么個東西。”說畢,遞与他們傳看了一遍,仍 与寶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轎,或雇一輛小車,送 寶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騎馬也不妨了。”襲人道: “不為不妨,為的是碰見人。”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頂小轎來, 眾人也不敢相留,只得送寶玉出去, 襲人又抓果子与茗煙,又 把些錢与他買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訴人,連你也有不是. "一 直送寶玉至門前,看著上轎,放下轎帘.花,茗二人牽馬跟隨. 來至宁府街,茗煙命住轎,向花自芳道:“須等我同二爺還到 東府里混一混,才好過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 "花自芳听說 有理,忙將寶玉抱出轎來,送上馬去.寶玉笑說:“倒難為你 了. "于是仍進后門來.俱不在話下.卻說寶玉自出了門,他房 中這些丫鬟們都越性恣意的頑笑,也有赶圍棋的,也有擲骰抹 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嬤嬤拄拐進來請安, 瞧瞧寶 玉,見寶玉不在家,丫鬟們只顧玩鬧,十分看不過.因歎道: “只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發沒個樣儿了,別的媽媽 們越不敢說你們了.那寶玉是個丈八的燈台——照見人家, 照 不見自家的.只知嫌人家髒,這是他的屋子,由著你們糟塌, 越不成体統了. "這些丫頭們明知寶玉不講究這些,二則李嬤嬤 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 如今管他們不著,因此只顧頑,并不 理他.那李嬤嬤還只管問"寶玉如今一頓吃多少飯","什么時辰 睡覺"等語.丫頭們總胡亂答應.有的說:“好一個討厭的老 貨!” 李嬤嬤又問道:“這蓋碗里是酥酪,怎不送与我去?我就 吃了罷。”說畢,拿匙就吃.一個丫頭道:“快別動!那是說 了給襲人留著的,回來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 我們受气. "李嬤嬤听了,又气又愧,便說道:“我不信他這樣 坏了.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是應該 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么長大了?我的血 變的奶,吃的長這么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气了? 我偏吃了,看怎么樣! 你們看襲人不知怎樣,那是我手里調理 出來的毛丫頭,什么阿物儿!"一面說,一面賭气將酥酪吃盡. 又一丫頭笑道:“他們不會說話,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寶玉 還時常送東西孝敬你老去, 豈有為這個不自在的。”李嬤嬤 道:“你們也不必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為茶攆茜雪的事我 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來領!"說著,賭气去了. 少時, 寶玉回來,命人去接襲人.只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 寶玉因問:“敢是病了?再不然輸了? "秋紋道:“他倒是贏 的,誰知李老太太來了,混輸了,他气的睡去了。”寶玉笑道: “你別和他一般見識,由他去就是了。”說著,襲人已來,彼 此相見.襲人又問寶玉何處吃飯,多早晚回來,又代母妹問諸 同伴姊妹好.一時換衣卸妝.寶玉命取酥酪來, 丫鬟們回說: “李奶奶吃了。”寶玉才要說話,襲人便忙笑道:“原來是留 的這個,多謝費心. 前儿我吃的時候好吃,吃過了好肚子疼, 足鬧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擱在這里倒白糟塌了.我只想 風干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舖床。” 寶玉听了信以為真,方把酥酪丟開,取栗子來,自向燈前 檢剝,一面見眾人不在房里, 乃笑問襲人道:“今儿那個穿紅 的是你什么人?"襲人道:“那是我兩姨妹子。”寶玉听了,贊 歎了兩聲.襲人道:“歎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緣故,想是說 他那里配紅的。”寶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樣的不配穿紅 的,誰還敢穿.我因為見他實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們家 就好了. "襲人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 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 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家來。” 寶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說往咱們家來,必定是 奴才不成?說親戚就使不得?"襲人道:“那也搬配不上。”寶 玉便不肯再說,只是剝栗子.襲人笑道:“怎么不言語了?想 是我才冒撞沖犯了你,明儿賭气花几兩銀子買他們進來就是 了。”寶玉笑道:“你說的話,怎么叫我答言呢.我不過是 贊他好,正配生在這深堂大院里,沒的我們這种濁物倒生在這 里。 ”襲人道:“他雖沒這造化, 倒也是嬌生慣養的呢,我姨爹姨 娘的寶貝.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明年就出嫁。” 寶玉听了" 出嫁"二字,不禁又□了兩聲,正是不自在,又 听襲人歎道:“只從我來這几年,姊妹們都不得在一處.如今 我要回去了,他們又都去了。”寶玉听這話內有文章,不覺吃 一惊,忙丟下栗子,問道:“怎么,你如今要回去了?"襲人道: “我今儿听見我媽和哥哥商議,叫我再耐煩一年,明年他們上 來,就贖我出去的呢。”寶玉听了這話,越發怔了,因問:“為 什么要贖你?"襲人道:“這話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這里的家 生子儿, 一家子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里,怎么是個了局? "寶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難。”襲人道:“從來沒這道理.便 是朝廷宮里,也有個定例,或几年一選,几年一入,也沒有個 長遠留下人的理,別說你了!” 寶玉想一想, 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不放你也難。” 襲人道:“為什么不放?我果然是個最難得的, 或者感動了老 太太,老太太必不放我出去的,設或多給我們家几兩銀子, 留 下我,然或有之,其實我也不過是個平常的人,比我強的多而 且多.自我從小儿來了,跟著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 如今又伏侍了你几年.如今我們家來贖,正是該叫去的,只怕 連身价也不要,就開恩叫我去呢.若說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 去,斷然沒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內應當的,不是什么奇 功.我去了,仍舊有好的來了,不是沒了我就不成事。”寶玉 听了這些話,竟是有去的理,無留的理,心內越發急了,因又 道:“雖然如此說,我只一心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親 說,多多給你母親些銀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襲人道:“我 媽自然不敢強.且漫說和他好說,又多給銀子,就便不好和他 說,一個錢也不給,安心要強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 咱們家從沒干過這倚勢杖貴霸道的事,這比不得別的東西,因 為你喜歡,加十倍利弄了來給你,那賣的人不得吃虧, 可以行 得.如今無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無益,反叫我們骨肉分离, 這件事, 老太太,太太斷不肯行的。”寶玉听了,思忖半晌, 乃說道:“依你說,你是去定了?"襲人道:“去定了。”寶玉 听了,自思道:“誰知這樣一個人,這樣薄情無義。”乃歎道: “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我一個孤鬼 儿。”說著,便賭气上床睡去了.原來襲人在家,听見他母 兄要贖他回去,他就說至死也不回去的.又說:“當日原是你 們沒飯吃,就剩我還值几兩銀子,若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 老子娘餓死的理.如今幸而賣到這個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樣, 也不朝打暮罵.況且如今爹雖沒了,你們卻又整理的家成業就, 复了元气.若果然還艱難,把我贖出來,再多掏澄几個錢,也 還罷了,其實又不難了. 這會子又贖我作什么?權當我死了, 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因此哭鬧了一陣. 他母兄見他這般堅執, 自然必不出來的了.況且原是賣倒 的死契,明仗著賈宅是慈善寬厚之家,不過求一求,只怕身价 銀一并賞了這是有的事呢.二則,賈府中從不曾作踐下人, 只 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更比待家 下眾人不同, 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樣尊重的.因此, 他母子兩個也就死心不贖了.次后忽然寶玉去了,他二人又是 那般景況,他母子二人心下更明白了,越發石頭落了地,而且 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無贖念了. 如今且說襲人自幼見寶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頑自是出于 眾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儿. 近來仗著 祖母溺愛,父母亦不能十分嚴緊拘管,更覺放蕩弛縱,任性恣 情,最不喜務正.每欲勸時,料不能听,今日可巧有贖身之論, 故先用騙詞,以探其情,以壓其气,然后好下箴規.今見他默 默睡去了,知其情有不忍,气已餒墮,自己原不想栗子吃的, 只因怕為酥酪又生事故,亦如茜雪之茶等事,是以假以栗子為 由,混過寶玉不提就完了.于是命小丫頭們將栗子拿去吃了, 自己來推寶玉.只見寶玉淚痕滿面, 襲人便笑道:“這有什么 傷心的,你果然留我,我自然不出去了。”寶玉見這話有文章, 便說道”“你倒說說,我還要怎么留你,我自己也難說了。” 襲人笑道:“咱們素日好處, 再不用說.但今日你安心留我, 不在這上頭.我另說出兩三件事來,你果然依了我,就是你真 心留我了,刀擱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 寶玉忙笑道:“你說,那几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 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們同看著我, 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 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 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 憑你們愛那里去就去了。”話未說完,急的襲人忙握他的嘴, 說:“好好的,正為勸你這些,倒更說的狠了。”寶玉忙說道: “再不說這話了。”襲人道:“這是頭一件要改的。”寶玉道: “改了,再要說,你就擰嘴.還有什么?” 襲人道:“第二件,你真喜讀書也罷,假喜也罷,只是在 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只管批駁誚謗,只作出個喜讀書 的樣子來,也教老爺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說嘴.他心里想著, 我家代代讀書,只從有了你,不承望你不喜讀書,已經他心里 又气又愧了.而且背前背后亂說那些混話,凡讀書上進的人, 你就起個名字叫作`祿蠹',又說只除`明明德'外無書,都是前人 自己不能解圣人之書,便另出己意,混編纂出來的.這些話, 怎么怨得老爺不气, 不時時打你.叫別人怎么想你?"寶玉笑 道:“再不說了,那原是小時不知天高地厚,信口胡說,如今 再不敢說了.還有什么?” 襲人道:“再不可毀僧謗道,調脂弄粉.還有更要緊的一 件,再不許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愛紅的毛病儿。”寶玉 道:“都改,都改.再有什么,快說。”襲人笑道:“再也沒 有了.只是百事檢點些,不任意任情的就是了.你若果都依了, 便拿八人轎也抬不出我去了. "寶玉笑道:“你在這里長遠了, 不怕沒八人轎你坐。”襲人冷笑道:“這我可不希罕的.有那 個福气,沒有那個道理.縱坐了,也沒甚趣。” 二人正說著,只見秋紋走進來,說:“快三更了,該睡了. 方才老太太打發嬤嬤來問, 我答應睡了。”寶玉命取表來看 時,果然針已指到亥正,方從新盥漱,寬衣安歇,不在話下. 至 次日清晨,襲人起來,便覺身体發重,頭疼目脹,四肢火熱. 先時還掙扎的住,次后捱不住, 只要睡著,因而和衣躺在炕上. 寶玉忙回了賈母,傳醫診視,說道:“不過偶感風寒,吃一兩 劑藥疏散疏散就好了。”開方去后,令人取藥來煎好,剛服下 去,命他蓋上被渥汗,寶玉自去黛玉房中來看視. 彼時黛玉自在床上歇午, 丫鬟們皆出去自便,滿屋內靜悄 悄的,寶玉揭起繡線軟帘, 進入里間,只見黛玉睡在那里,忙 走上來推他道:“好妹妹,才吃了飯,又睡覺。”將黛玉喚醒. 黛玉見是寶玉,因說道:“你且出去逛逛.我前儿鬧了一夜, 今儿還沒有歇過來,渾身酸疼。”寶玉道:“酸疼事小,睡出 來的病大.我替你解悶儿,混過困去就好了。”黛玉只合著眼, 說道:“我不困,只略歇歇儿,你且別處去鬧會子再來。”寶 玉推他道:“我往那去呢,見了別人就怪膩的。” 黛玉听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里,那邊去老老 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儿。”寶玉道:“我也歪著。”黛玉道: “你就歪著。”寶玉道:“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 黛玉道:“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寶玉出至 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 也不知是那個髒 婆子的。”黛玉听了,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 中的` 天魔星'!請枕這一個。”說著,將自己枕的推与寶玉, 又起身將自己的再拿了一個來,自己枕了,二人對面倒下. 黛玉因看見寶玉左邊腮上有鈕扣大小的一塊血漬,便欠身 湊近前來,以手撫之細看,又道:“這又是誰的指甲刮破了?" 寶玉側身,一面躲,一面笑道:“不是刮的,只怕是才剛替他 們淘漉胭脂膏子, □上了一點儿。”說著,便找手帕子要揩拭. 黛玉便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揩拭了,口內說道:“你又干這些事 了.干也罷了,必定還要帶出幌子來.便是舅舅看不見,別人 看見了,又當奇事新鮮話儿去學舌討好儿,吹到舅舅耳朵里, 又該大家不干淨惹气。” 寶玉總未听見這些話, 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 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一把便將黛玉的袖子拉住,要 瞧籠著何物.黛玉笑道:“冬寒十月,誰帶什么香呢。”寶玉 笑道:“既然如此,這香是那里來的?"黛玉道:“連我也不知 道.想必是柜子里頭的香气, 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寶玉 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气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子, 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么`羅漢'`真人'給 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儿, 朵儿,霜儿,雪儿替我炮制.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 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么些,不給你個利 害,也不知道,從今儿可不饒你了.說著翻身起來,將兩只手 呵了兩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窩內兩肋下亂撓.黛玉素性触痒 不禁,寶玉兩手伸來亂撓,便笑的喘不過气來,口里說:“寶 玉,你再鬧,我就惱了. "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說這 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鬢笑道:“我有 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么`暖香'?"黛玉點頭歎 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 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方听出來.寶玉笑道:“方才 求饒,如今更說狠了。”說著,又去伸手.黛玉忙笑道:“好 哥哥,我可不敢了。”寶玉笑道:“饒便饒你,只把袖子我聞 一聞。”說著,便拉了袖子籠在面上,聞個不住.黛玉奪了手 道:“這可該去了。”寶玉笑道:“去,不能.咱們斯斯文文 的躺著說話儿。”說著, 复又倒下.黛玉也倒下.用手帕子蓋 上臉.寶玉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鬼話,黛玉只不理. 寶玉問他 几歲上京,路上見何景致古跡,揚州有何遺跡故事,土俗民風. 黛玉只不答. 寶玉只怕他睡出病來, 便哄他道:“噯喲!你們揚州衙門 里有一件大故事,你可知道?"黛玉見他說的鄭重,且又正言厲 色,只當是真事,因問:“什么事?"寶玉見問,便忍著笑順口 謅道:“揚州有一座黛山.山上有個林子洞。”黛玉笑道:“就 是扯謊,自來也沒听見這山。”寶玉道:“天下山水多著呢, 你那里知道這些不成.等我說完了,你再批評。” 黛玉道:“你 且說。”寶玉又謅道:“林子洞里原來有群耗子精.那一年腊 月初七日,老耗子升座議事,因說:`明日乃是腊八,世上人都 熬腊八粥.如今我們洞中果品短少,須得趁此打劫些來方妙.' 乃拔令箭一枝,遣一能干的小耗前去打听.一時小耗回報:`各 處察訪打听已畢,惟有山下廟里果米最多.'老耗問:“米有几 樣?果有几品?'小耗道:`米豆成倉, 不可胜記.果品有五种: 一紅棗,二栗子,三落花生,四菱角,五香芋.'老耗听了大喜, 即時點耗前去.乃拔令箭問:`誰去偷米?'一耗便接令去偷米. 又拔令箭問:`誰去偷豆?'又一耗接令去偷豆.然后一一的都各 領令去了.只剩了香芋一种,因又拔令箭問:`誰去偷香芋?'只 見一個极小极弱的小耗應道:`我愿去偷香芋.'老耗并眾耗見他 這樣, 恐不諳練,且怯懦無力,都不准他去.小耗道:“我雖 年小身弱,卻是法術無邊, 口齒伶俐,机謀深遠.此去管比他 們偷的還巧呢.'眾耗忙問:`如何比他們巧呢?'小耗道:“我不 學他們直偷.我只搖身一變,也變成個香芋,滾在香芋堆里, 使人看不出,听不見,卻暗暗的用分身法搬運,漸漸的就搬運 盡了.豈不比直偷硬取的巧些?'眾耗听了,都道:`妙卻妙,只 是不知怎么個變法,你先變個我們瞧瞧.'小耗听了,笑道:`這 個不難,等我變來.'說畢,搖身說`變',竟變了一個最標致美貌 的一位小姐.眾耗忙笑道: `變錯了,變錯了.原說變果子的, 如何變出小姐來?'小耗現形笑道:`我說你們沒見世面,只認得 這果子是香芋,卻不知鹽課林老爺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呢.'” 黛玉听了,翻身爬起來,按著寶玉笑道:“我把你爛了嘴 的!我就知道你是編我呢。” 說著,便擰的寶玉連連央告,說: “好妹妹,饒我罷,再不敢了!我因為聞你香,忽然想起這個 故典來。”黛玉笑道:“饒罵了人,還說是故典呢。” 一語未了,只見寶釵走來,笑問:“誰說故典呢?我也听 听。”黛玉忙讓坐,笑道:“你瞧瞧, 有誰!他饒罵了人,還 說是故典。”寶釵笑道:“原來是寶兄弟,怨不得他,他肚子 里的故典原多. 只是可惜一件,凡該用故典之時,他偏就忘了. 有今日記得的,前儿夜里的芭蕉詩就該記得.眼面前的倒想不 起來,別人冷的那樣,你急的只出汗.這會子偏又有記性了. " 黛玉听了笑道:“阿彌陀佛!到底是我的好姐姐,你一般也遇 見對子了.可知一還一報,不爽不錯的。”剛說到這里,只听 寶玉房中一片聲嚷,吵鬧起來.正是——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 ——————————————————————————— 話說寶玉在林黛玉房中說" 耗子精",寶釵撞來,諷刺寶玉元宵 不知"綠蜡"之典,三人正在房中互相譏刺取笑.那寶玉正恐黛玉 飯后貪眠,一時存了食,或夜間走了困,皆非保養身体之法, 幸而寶釵走來,大家談笑,那林黛玉方不欲睡,自己才放了心. 忽听他房中嚷起來, 大家側耳听了一听,林黛玉先笑道:“這 是你媽媽和襲人叫嚷呢.那襲人也罷了,你媽媽再要認真排場 他,可見老背晦了。” 寶玉忙要赶過來, 寶釵忙一把拉住道:“你別和你媽媽吵 才是,他老糊涂了,倒要讓他一步為是。”寶玉道:“我知道 了。”說畢走來,只見李嬤嬤拄著拐棍,在當地罵襲人:“忘 了本的小娼婦!我抬舉起你來,這會子我來了,你大模大樣的 躺在炕上,見我來也不理一理.一心只想妝狐媚子哄寶玉,哄 的寶玉不理我,听你們的話.你不過是几兩臭銀子買來的毛丫 頭,這屋里你就作耗,如何使得!好不好拉出去配一個小子, 看你還妖精似的哄寶玉不哄! "襲人先只道李嬤嬤不過為他躺 著生气,少不得分辨說"病了,才出汗, 蒙著頭,原沒看見你老 人家"等語.后來只管听他說"哄寶玉","妝狐媚",又說"配小子 "等,由不得又愧又委屈,禁不住哭起來. 寶玉雖听了這些話, 也不好怎樣,少不得替襲人分辨病了 吃藥等話,又說:“你不信,只問別的丫頭們。”李嬤嬤听了 這話,益發气起來了,說道:“你只護著那起狐狸,那里認得 我了, 叫我問誰去?誰不幫著你呢,誰不是襲人拿下馬來的! 我都知道那些事.我只和你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去講了.把你 奶了這么大,到如今吃不著奶了,把我丟在一旁,逞著丫頭們 要我的強。”一面說,一面也哭起來.彼時黛玉寶釵等也走過 來勸說:“ 媽媽你老人家擔待他們一點子就完了。”李嬤嬤見 他二人來了,便拉住訴委屈,將當日吃茶,茜雪出去,与昨日 酥酪等事,嘮嘮叨叨說個不清.可巧鳳姐正在上房算完輸贏帳, 听得后面聲嚷,便知是李嬤嬤老病發了,排揎寶玉的人.—— 正值他今儿輸了錢,遷怒于人. 便連忙赶過來,拉了李嬤嬤, 笑道:“好媽媽,別生气.大節下老太太才喜歡了一日, 你是 個老人家,別人高聲,你還要管他們呢,難道你反不知道規矩, 在這里嚷起來, 叫老太太生气不成?你只說誰不好,我替你打 他.我家里燒的滾熱的野雞,快來跟我吃酒去。”一面說,一 面拉著走,又叫:“丰儿,替你李奶奶拿著拐棍子,擦眼淚的 手帕子。”那李嬤嬤腳不沾地跟了鳳姐走了,一面還說:“我 也不要這老命了,越性今儿沒了規矩,鬧一場子,討個沒臉, 強如受那娼婦蹄子的气!"后面寶釵黛玉隨著.見鳳姐儿這般, 都拍手笑道:“虧這一陣風來,把個老婆子撮了去了。”寶玉 點頭歎道:“這又不知是那里的帳,只揀軟的排揎.昨儿又不 知是那個姑娘得罪了,上在他帳上。”一句未了,晴雯在旁笑 道:“誰又不瘋了,得罪他作什么.便得罪了他,就有本事承 任,不犯帶累別人!"襲人一面哭,一面拉著寶玉道:“為我得 罪了一個老奶奶,你這會子又為我得罪這些人,這還不夠我受 的,還只是拉別人。”寶玉見他這般病勢,又添了這些煩惱, 連忙忍气吞聲, 安慰他仍舊睡下出汗.又見他湯燒火熱,自己 守著他,歪在旁邊,勸他只養著病, 別想著些沒要緊的事生气. 襲人冷笑道:“要為這些事生气,這屋里一刻還站不得了.但 只是天長日久,只管這樣,可叫人怎么樣才好呢.時常我勸你, 別為我們得罪人,你只顧一時為我們那樣,他們都記在心里, 遇著坎儿,說的好說不好听,大家什么意思。”一面說,一面 禁不住流淚,又怕寶玉煩惱,只得又勉強忍著. 一時雜使的老婆子煎了二和藥來. 寶玉見他才有汗意,不 肯叫他起來,自己便端著就枕与他吃了,即命小丫頭子們舖炕. 襲人道:“你吃飯不吃飯,到底老太太,太太跟前坐一會子,和 姑娘們頑一會子再回來.我就靜靜的躺一躺也好。”寶玉听說, 只得替他去了簪環,看他躺下,自往上房來.同賈母吃畢飯, 賈母猶欲同那几個老管家嬤嬤斗牌解悶,寶玉記著襲人,便回 至房中,見襲人朦朦睡去.自己要睡,天气尚早.彼時晴雯,綺 霰,秋紋,碧痕都尋熱鬧,找鴛鴦琥珀等耍戲去了,獨見麝 一個人在外間房里燈下抹骨牌. 寶玉笑問道:“你怎不同他們 頑去?"麝月道:“沒有錢。”寶玉道:“床底下堆著那么些, 還不夠你輸的?"麝月道:“都頑去了,這屋里交給誰呢?那一 個又病了.滿屋里上頭是燈,地下是火.那些老媽媽子們,老 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該叫他們歇歇,小丫頭子們也是伏侍了 一天,這會子還不叫他們頑頑去.所以讓他們都去罷,我在這 二天,里看著。” 寶玉听了這話, 公然又是一個襲人.因笑道:“我在這里 坐著,你放心去罷。”麝月道:“你既在這里,越發不用去了, 咱們兩個說話頑笑豈不好?"寶玉笑道:“咱兩個作什么呢?怪 沒意思的,也罷了,早上你說頭痒,這會子沒什么事,我替你 篦頭罷。”麝月听了便道:“就是這樣。”說著,將文具鏡匣 搬來,卸去釵釧,打開頭發,寶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 只篦了三五下,只見晴雯忙忙走進來取錢.一見了他兩個,便 冷笑道:“哦, 交杯盞還沒吃,倒上頭了!"寶玉笑道:“你來, 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沒那么大福。”說著,拿了 錢,便摔帘子出去了. 寶玉在麝月身后, 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寶玉便向 鏡內笑道:“滿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說,忙向鏡中擺 手,寶玉會意.忽听忽一聲帘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我 怎么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 來問人了。”晴雯笑道:“你又護著.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 都知道.等我撈回本儿來再說話。”說著,一徑出去了.這里 寶玉通了頭,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惊動襲人.一宿 無話.至次日清晨起來, 襲人已是夜間發了汗,覺得輕省了些, 只吃些米湯靜養.寶玉放了心,因飯后走到薛姨媽這邊來閒逛. 彼時正月內,學房中放年學,閨閣中忌針,卻都是閒時.賈環 也過來頑, 正遇見寶釵,香菱,鶯儿三個赶圍棋作耍,賈環見 了也要頑.寶釵素習看他亦如寶玉, 并沒他意.今儿听他要頑, 讓他上來坐了一處.一磊十個錢,頭一回自己贏了, 心中十分 歡喜.后來接連輸了几盤,便有些著急.赶著這盤正該自己擲 骰子,若擲個七點便贏, 若擲個六點,下該鶯儿擲三點就贏了. 因拿起骰子來,狠命一擲,一個作定了五, 那一個亂轉.鶯儿 拍著手只叫"么",賈環便瞪著眼,"六——七——八"混叫.那骰 子偏生轉出么來. 賈環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然后就拿錢, 說是個六點.鶯儿便說:“分明是個么!"寶釵見賈環急了,便 瞅鶯儿說道:“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 還不放下錢 來呢!"鶯儿滿心委屈,見寶釵說,不敢則聲,只得放下錢來, 口內嘟囔說:“一個作爺的,還賴我們這几個錢,連我也不放 在眼里.前儿我和寶二爺頑,他輸了那些,也沒著急.下剩的 錢,還是几個小丫頭子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寶釵不等說 完, 連忙斷喝.賈環道:“我拿什么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 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 "說著,便哭了.寶釵忙勸他: “好兄弟,快別說這話,人家笑話你。”又罵鶯儿.正值寶玉 走來, 見了這般形況,問是怎么了.賈環不敢則聲.寶釵素知 他家規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卻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 他的.他想著:“兄弟們一并都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反 生疏了.況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饒這樣還有人背后談論, 還禁得轄治他了. "更有個呆意思存在心里.——你道是何呆 意?因他自幼姊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 探春,伯叔的有 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史湘云,林黛玉,薛寶釵等諸人.他 便料定,原來天生人為万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鐘于 女儿,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有這個呆念在心, 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只是父親叔伯兄弟中. 因孔子是亙古第一人說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這句話. 所以,弟兄之間不過盡其大概的情理就罷了, 并不想自己是丈 夫,須要為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等都不怕他, 卻怕賈母,才 讓他三分.如今寶釵恐怕寶玉教訓他,倒沒意思,便連忙替賈 環掩飾.寶玉道:“大正月里哭什么?這里不好,你別處頑去. 你天天念書,倒念糊涂了.比如這件東西不好,橫豎那一件好, 就棄了這件取那個.難道你守著這個東西哭一會子就好了不 成? 你原是來取樂頑的,既不能取樂,就往別處去尋樂頑去 .哭一會子,難道算取樂頑了不成?倒招自己煩惱,不如快去 為是。”賈環听了,只得回來. 趙姨娘見他這般,因問:“又是那里墊了踹窩來了?"一問 不答,再問時,賈環便說:“同寶姐姐頑的,鶯儿欺負我,賴 我的錢,寶玉哥哥攆我來了。”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台 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里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 思!"正說著,可巧鳳姐在窗外過.都听在耳內.便隔窗說道: “大正月又怎么了?環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儿錯了, 你只教 導他,說這些淡話作什么!憑他怎么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 就大口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与你 什么相干!環兄弟,出來,跟我頑去。” 賈環素日怕鳳姐比怕 王夫人更甚,听見叫他,忙唯唯的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則聲. 鳳姐向賈環道:“你也是個沒气性的!時常說給你:要吃,要 喝,要頑,要笑,只愛同那一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頑,就同那 個頑.你不听我的話,反叫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 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著坏心,還只管怨人家偏心. 輸了几個錢?就這么個樣儿!"賈環見問,只得諾諾的回說:“輸 了一二百。”鳳姐道:“虧你還是爺,輸了一二百錢就這樣! " 回頭叫丰儿:“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后頭頑呢,把他送 了頑去.——你明儿再這么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發人 告訴學里,皮不揭了你的!為你這個不尊重, 恨的你哥哥牙根 痒痒,不是我攔著,窩心腳把你的腸子窩出來了。”喝命:“去 罷!"賈環諾諾的跟了丰儿,得了錢,自己和迎春等頑去.不在 話下. 且說寶玉正和寶釵頑笑, 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 寶玉听了,抬身就走.寶釵笑道:“等著,咱們兩個一齊走, 瞧瞧他去。”說著,下了炕,同寶玉一齊來至賈母這邊.只見 史湘云大笑大說的,見他兩個來,忙問好廝見.正值林黛玉在 旁,因問寶玉:“在那里的?"寶玉便說:“在寶姐姐家的。” 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里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 " 寶玉笑道:“只許同你頑,替你解悶儿.不過偶然去他那里一 趟,就說這話。”林黛玉道:“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 么事,我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儿.可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著, 便賭气回房去了. 寶玉忙跟了來,問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說錯了, 你到底也還坐在那里,和別人說笑一會子. 又來自己納悶。” 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寶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 只沒 有個看著你自己作踐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踐坏了身 子,我死,与你何干!"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里,死了活 丑,了的。”林黛玉道:“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 寅,長命百歲的,如何?"寶玉笑道:要象只管這樣鬧,我還怕 卯,死呢?倒不如死了干淨。”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這 辰,樣鬧,不如死了干淨。”寶玉道:“我說我自己死了干淨, 巳,別听錯了話賴人。”正說著,寶釵走來道:“史大妹妹等 午,你呢。”說著,便推寶玉走了.這里黛玉越發气悶,只向 未,窗前流淚. 沒兩盞茶的工夫,寶玉仍來了.林黛玉見了,越發抽抽噎 噎的哭個不住.寶玉見了這樣,知難挽回,打疊起千百樣的款 語溫言來勸慰.不料自己未張口,只見黛玉先說道:“你又來 作什么?橫豎如今有人和你頑,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 又會說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作什么來?死活憑我去 罷了!"寶玉听了忙上來悄悄的說道:“你這么個明白人,難道 連`親不間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雖糊涂,卻明白這兩句 話.頭一件, 咱們是姑舅姊妹,寶姐姐是兩姨姊妹,論親戚, 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長的 這么大了,他是才來的,豈有個為他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 難道為叫你疏他?我成了個什么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 寶玉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 心不成?"林黛玉听了,低頭一語不發,半日說道:“你只怨人 行動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慪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气比, 分明今儿冷的這樣, 你怎么倒反把個青□披風脫了呢?"寶玉笑 道:“何嘗不穿著,見你一惱,我一炮燥就脫了。”林黛玉歎 道:“回來傷了風,又該餓著吵吃的了。” 二人正說著, 只見湘云走來,笑道:“二哥哥,林姐姐, 你們天天一處頑,我好容易來了, 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 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只是`愛' 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赶圍棋儿,又該你鬧`么愛三四五'了。” 寶玉笑道:“你學慣了他, 明儿連你還咬起來呢。”史湘云道: “他再不放人一點儿,專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 不犯著見一個打趣一個.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伏你。” 黛玉忙問是誰.湘云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 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黛玉听了,冷笑道:“我 當是誰,原來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寶玉不等說完,忙用 話岔開.湘云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著 明儿得一個咬舌的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听`愛'`厄'去.阿彌陀 佛,那才現在我眼里!"說的眾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要知 端詳,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儿軟語救賈璉 ———————————————————————————- 話說史湘云跑了出來, 怕林黛玉赶上,寶玉在后忙說:“仔細 絆跌了!那里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門前,被寶玉叉手在門框 上攔住,笑勸道:“饒他這一遭罷。”林黛玉搬著手說道:“我 若饒過云儿,再不活著!"湘云見寶玉攔住門,料黛玉不能出來, 便立住腳笑道:“好姐姐,饒我這一遭罷。”恰值寶釵來在湘 云身后,也笑道:“我勸你兩個看寶兄弟分上,都丟開手罷。” 黛玉道:“我不依.你們是一气的,都戲弄我不成!"寶玉勸道: “誰敢戲弄你!你不打趣他,他焉敢說你。”四人正難分解, 有人來請吃飯,方往前邊來.那天早又掌燈時分, 王夫人,李 紈,鳳姐,迎,探,惜等都往賈母這邊來,大家閒話了一回, 各自歸寢.湘云仍往黛玉房中安歇. 寶玉送他二人到房,那天已二更多時,襲人來催了几次, 方回自己房中來睡.次日天明時,便披衣□鞋往黛玉房中來, 不見紫鵑,翠縷二人,只見他姊妹兩個尚臥在衾內.那林黛玉 嚴嚴密密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安穩合目而睡.那史湘云卻一 把青絲拖于枕畔,被只齊胸,一彎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帶 著兩個金鐲子.寶玉見了,歎道:“睡覺還是不老實!回來風 吹了,又嚷肩窩疼了。”一面說,一面輕輕的替他蓋上.林黛 玉早已醒了, 覺得有人,就猜著定是寶玉,因翻身一看,果中 其料.因說道:“這早晚就跑過來作什么?"寶玉笑道:“這天 還早呢!你起來瞧瞧。”黛玉道:“你先出去,讓我們起來。” 寶玉听了,轉身出至外邊. 黛玉起來叫醒湘云, 二人都穿了衣服.寶玉复又進來,坐 在鏡台旁邊,只見紫鵑,雪雁進來伏侍梳洗.湘云洗了面,翠 縷便拿殘水要潑,寶玉道:“站著,我趁勢洗了就完了, 省得 又過去費事。”說著便走過來,彎腰洗了兩把.紫鵑遞過香皂 去,寶玉道:這盆里的就不少,不用搓了。”再洗了兩把,便 要手巾.翠縷道:“還是這個毛病儿,多早晚才改. "寶玉也不 理,忙忙的要過青鹽擦了牙,嗽了口,完畢,見湘云已梳完了 頭,便走過來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頭罷。”湘云道:“這 可不能了。”寶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時怎么替我梳了呢?" 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寶玉道:“橫豎我不出門, 又不帶冠子勒子, 不過打几根散辮子就完了。”說著,又千妹 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過他的頭來, 一一梳篦.在家不 戴冠,并不總角,只將四圍短發編成小辮,往頂心發上歸了總, 編一根大辮,紅絛結住.自發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面 有金墜腳.湘云一面編著,一面說道:“這珠子只三顆了,這 一顆不是的.我記得是一樣的,怎么少了一顆?"寶玉道:“丟 了一顆。”湘云道:“必定是外頭去掉下來,不防被人揀了去, 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丟了,也 不知是給了人鑲什么戴去了!"寶玉不答,因鏡台兩邊俱是妝奩 等物,順手拿起來賞玩,不覺又順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邊 送,因又怕史湘云說.正猶豫間,湘云果在身后看見,一手掠 著辮子,便伸手來"拍"的一下,從手中將胭脂打落,說道:“這 不長進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過!” 一語未了, 只見襲人進來,看見這般光景,知是梳洗過了, 只得回來自己梳洗.忽見寶釵走來, 因問道:“寶兄弟那去了? "襲人含笑道:“寶兄弟那里還有在家的工夫!"寶釵听說,心中 明白.又听襲人歎道:“姊妹們和气,也有個分寸禮節,也沒 個黑家白日鬧的!憑人怎么勸,都是耳旁風。”寶釵听了,心 中暗忖道:“倒別看錯了這個丫頭,听他說話, 倒有些識見。” 寶釵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閒言中套問他年紀家鄉等語,留神 窺察,其言語志量深可敬愛. 一時寶玉來了, 寶釵方出去.寶玉便問襲人道:“怎么寶 姐姐和你說的這么熱鬧,見我進來就跑了? "問一聲不答,再問 時,襲人方道:“你問我么?我那里知道你們的原故。”寶玉 听了這話,見他臉上气色非往日可比,便笑道:“怎么動了真 气?"襲人冷笑道:“我那里敢動气!只是從今以后別再進這屋 子了.橫豎有人伏侍你,再別來支使我.我仍舊還伏侍老太太 去. "一面說,一面便在炕上合眼倒下.寶玉見了這般景況,深 為駭异,禁不住赶來勸慰.那襲人只管合了眼不理.寶玉無了 主意,因見麝月進來,便問道:“你姐姐怎么了?"麝月道:“我 知道么?問你自己便明白了。”寶玉听說,呆了一回,自覺無 趣, 便起身歎道:“不理我罷,我也睡去。”說著,便起身下 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襲人听他半日無動靜,微微的打鼾,料 他睡著,便起身拿一領斗蓬來,替他剛壓上,只听"忽" 的一聲, 寶玉便掀過去,也仍合目裝睡.襲人明知其意,便點頭冷笑道: “你也不用生气,從此后我只當啞子,再不說你一聲儿,如何? "寶玉禁不住起身問道:“我又怎么了?你又勸我. 你勸我也罷 了,才剛又沒見你勸我,一進來你就不理我,賭气睡了.我還 摸不著是為什么,這會子你又說我惱了.我何嘗听見你勸我什 么話了。”襲人道:“你心里還不明白, 還等我說呢!"正鬧著, 賈母遣人來叫他吃飯,方往前邊來,胡亂吃了半碗,仍回自己 房中. 只見襲人睡在外頭炕上,麝月在旁邊抹骨牌.寶玉素知 麝月与襲人親厚,一并連麝月也不理,揭起軟帘自往里間來. 麝月只得跟進來.寶玉便推他出去,說:“不敢惊動你們。” 麝月只得笑著出來,喚了兩個小丫頭進來.寶玉拿一本書,歪 著看了半天,因要茶,抬頭只見兩個小丫頭在地下站著.一個 大l 些儿的生得十分水秀, 寶玉便問:“你叫什么名字?"那丫 頭便說:“叫蕙香。”寶玉便問:“是誰起的?"蕙香道:“我 原叫芸香的,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寶玉道:“正經該叫`晦 气'罷了,什么蕙香呢!"又問:“你姊妹几個?"蕙香道:“四 個。”寶玉道:“你第几?" 蕙香道:“第四。”寶玉道:“明 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蘭气'的.那一個配比這些花,沒 的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說,一面命他倒了茶來吃.襲人和 麝月在外間听了抿嘴而笑. 這一日,寶玉也不大出房,也不和姊妹丫頭等廝鬧,自己 悶悶的,只不過拿著書解悶,或弄筆墨,也不使喚眾人,只叫 四儿答應. 誰知四儿是個聰敏乖巧不過的丫頭, 見寶玉用他,他變盡 方法籠絡寶玉.至晚飯后,寶玉因吃了兩杯酒,眼餳耳熱之際, 若往日則有襲人等大家喜笑有興,今日卻冷清清的一人對燈, 好沒興趣.待要赶了他們去,又怕他們得了意,以后越發來勸, 若拿出做上的規矩來鎮唬,似乎無情太甚.說不得橫心只當他 們死了,橫豎自然也要過的.便權當他們死了,毫無牽挂,反 能怡然自悅.因命四儿剪燈烹茶,自己看了一回《南華經》.正 看至《外篇.□篋》一則,其文曰: 故絕圣棄知,大盜乃止,□玉毀珠,小盜不起, 焚符破璽,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爭,殫殘天 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論議.擢亂六律,鑠絕竽瑟, 塞瞽曠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聰矣;滅文章,散五 采,膠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毀絕鉤繩而棄規 矩,□工□之指,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看至此,意趣洋 洋,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曰: 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 玉之靈竅, 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 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 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 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續畢,擲筆就寢.頭剛著枕便忽睡去, 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時,只見襲人和衣睡 在衾上. 寶玉將昨日的事已付与度外,便推他說道:“起來好 生睡,看凍著了。”原來襲人見他無曉夜和姊妹們廝鬧,若直 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過半日片刻仍复好 了.不想寶玉一日夜竟不回轉,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沒好 生睡得.今忽見寶玉如此, 料他心意回轉,便越性不睬他.寶 玉見他不應,便伸手替他解衣,剛解開了鈕子,被襲人將手推 開,又自扣了.寶玉無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么 了?"連問几聲,襲人睜眼說道:“我也不怎么.你睡醒了,你 自過那邊房里去梳洗,再遲了就赶不上. "寶玉道:“我過那里 去?"襲人冷笑道:“你問我,我知道?你愛往那里去,就往那 里去. 從今咱們兩個丟開手,省得雞聲鵝斗,叫別人笑.橫豎 那邊膩了過來,這邊又有個什么`四儿'`五儿'伏侍.我們這起東 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寶玉笑道:“你今儿還記著 呢!"襲人道:“一百年還記著呢!比不得你,拿著我的話當耳 旁風, 夜里說了,早起就忘了。”寶玉見他嬌嗔滿面,情不可 禁,便向枕邊拿起一根玉簪來,一跌兩段, 說道:“我再不听 你說,就同這個一樣。”襲人忙的拾了簪子,說道:“大清早 起,這是何苦來!听不听什么要緊,也值得這种樣子。”寶玉 道:“你那里知道我心里急!"襲人笑道:“你也知道著急么! 可知我心里怎么樣?快起來洗臉去罷。”說著,二人方起來梳 洗. 寶玉往上房去后,誰知黛玉走來,見寶玉不在房中,因翻 弄案上書看,可巧翻出昨儿的《庄子》來.看至所續之處,不 覺又气又笑,不禁也提筆續書一絕云: 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庄子因》. 不悔自己無見識, 卻將丑語怪他人!寫畢,也往上房來見 賈母,后往王夫人處來. 誰知鳳姐之女大姐病了, 正亂著請大夫來診脈.大夫便 說:“替夫人奶奶們道喜,姐儿發熱是見喜了,并非別病。” 王夫人鳳姐听了,忙遣人問:“可好不好?"醫生回道:“病雖 險, 卻順,倒還不妨.預備桑虫豬尾要緊。”鳳姐听了,登時 忙將起來: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 一面傳与家人忌煎炒 等物,一面命平儿打點舖蓋衣服与賈璉隔房,一面又拿大紅尺 頭与奶子丫頭親近人等裁衣. 外面又打掃淨室,款留兩個醫 生,輪流斟酌診脈下藥, 十二日不放家去.賈璉只得搬出外書 房來齋戒,鳳姐与平儿都隨著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個賈璉,只离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 熬, 便暫將小廝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 不想榮國府內有一個 极不成器破爛酒頭廚子,名叫多官,人見他懦弱無能,都喚他 作"多渾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個媳婦,今年方二十 來往年紀,生得有几分人才,見者無不羡愛.他生性輕浮,最 喜拈花惹草,多渾虫又不理論,只是有酒有肉有錢,便諸事不 管了,所以榮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這個媳婦美貌异常,輕 浮無比,眾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如今賈璉在外熬煎,往日也 曾見過這媳婦, 失過魂魄,只是內懼嬌妻,外懼孌寵,不曾下 得手.那多姑娘儿也曾有意于賈璉,只恨沒空.今聞賈璉挪在 外書房來,他便沒事也要走兩趟去招惹.惹的賈璉似饑鼠一般, 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廝們計議,合同遮掩謀求,多以金帛相許. 小廝們焉有不允之理, 況都和這媳婦是好友,一說便成.是夜 二鼓人定,多渾虫醉昏在炕,賈璉便溜了來相會.進門一見其 態,早已魄飛魂散,也不用情談款敘,便寬衣動作起來.誰知 這媳婦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便覺遍身筋骨癱軟,使 男子如臥綿上,更兼淫態浪言,壓倒娼妓,諸男子至此豈有惜 命者哉.那賈璉恨不得連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媳婦故作浪語, 在下說道:“你家女儿出花儿,供著娘娘,你也該忌兩日,倒 為我髒了身子. 快离了我這里罷。”賈璉一面大動,一面喘吁 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里管什么娘娘! "那媳婦越浪,賈 璉越丑態畢露.一時事畢,兩個又海誓山盟,難分難舍,此后 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盡斑回,十二日后送了娘娘,合家祭天祀祖, 還愿焚香,慶賀放賞已畢,賈璉仍复搬進臥室.見了風姐,正 是俗語云"新婚不如遠別",更有無限恩愛,自不必煩絮. 次日早起, 鳳姐往上屋去后,平儿收拾賈璉在外的衣服舖 蓋,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綹青絲來. 平儿會意,忙拽在袖內, 便走至這邊房內來,拿出頭發來,向賈璉笑道:“這是什么? " 賈璉看見著了忙,搶上來要奪.平儿便跑,被賈璉一把揪住, 按在炕上,掰手要奪, 口內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來, 我把你膀子橛折了。”平儿笑道:“你就是沒良心的. 我好意 瞞著他來問,你倒賭狠!你只賭狠,等他回來我告訴他,看你 怎么著。”賈璉听說,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賞我罷,我再 不賭狠了。” 一語未了, 只听鳳姐聲音進來.賈璉听見松了手,平儿剛 起身,鳳姐已走進來,命平儿快開匣子, 替太太找樣子.平儿 忙答應了找時,鳳姐見了賈璉,忽然想起來,便問平儿:“拿 出去的東西都收進來了么?"平儿道:“收進來了。”鳳姐道: “可少什么沒有?"平儿道:“我也怕丟下一兩件,細細的查了 查,也不少。”鳳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別多出來罷?"平儿 笑道:“不丟万幸,誰還添出來呢?"鳳姐冷笑道:“這半個月 難保干淨,或者有相厚的丟下的東西: 戒指,汗巾,香袋儿, 再至于頭發,指甲,都是東西。”一席話,說的賈璉臉都黃了. 賈璉在鳳姐身后,只望著平儿殺雞抹脖使眼色儿.平儿只裝著 看不見,因笑道:“怎么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樣!我就怕有 這些個,留神搜了一搜,竟一點破綻也沒有.奶奶不信時,那 些東西我還沒收呢,奶奶親自翻尋一遍去。”鳳姐笑道:“傻 丫頭,他便有這些東西,那里就叫咱們翻著了!"說著,尋了樣 子又上去了. 平儿指著鼻子,晃著頭笑道:“這件事怎么回謝我呢?"喜 的個賈璉身痒難撓,跑上來摟著,"心肝腸肉"亂叫亂謝.平儿仍 拿了頭發笑道:“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 出這事來。”賈璉笑道:“你只好生收著罷,千万別叫他知道。” 口里說著,瞅他不防,便搶了過來,笑道:“你拿著終是禍患, 不如我燒了他完事了。”一面說著,一面便塞于靴掖內. 平儿 咬牙道:“沒良心的東西,過了河就拆橋,明儿還想我替你撒 謊!"賈璉見他嬌俏動情, 便摟著求歡,被平儿奪手跑了,急的 賈璉彎著腰恨道:“死促狹小淫婦!一定浪上人的火來,他又 跑了。”平儿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誰叫你動火了?難道 圖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見我。”賈璉道:“你不 用怕他,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打個稀爛,他才認得我呢! 他防我象防賊的,只許他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 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說 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許他見人!"平儿道:“他 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 坏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了。”賈璉道:“你兩個一口賊 气.都是你們行的是,我凡行動都存坏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 里!” 一句未了,鳳姐走進院來,因見平儿在窗外,就問道:“要 說話兩個人不在屋里說,怎么跑出一個來, 隔著窗子,是什么 意思?"賈璉在窗內接道:“你可問他,倒象屋里有老虎吃他呢. "平儿道:“屋里一個人沒有,我在他跟前作什么?"鳳姐儿笑 道:“正是沒人才好呢. "平儿听說,便說道:“這話是說我呢? "鳳姐笑道:“不說你說誰?"平儿道:“別叫我說出好話來了。” 說著,也不打帘子讓鳳姐,自己先摔帘子進來,往那邊去了. 鳳姐自掀帘子進來, 說道:“平儿瘋魔了.這蹄子認真要降伏 我,仔細你的皮要緊!"賈璉听了, 已絕倒在炕上,拍手笑道: “我竟不知平儿這么利害,從此倒伏他了。”鳳姐道:“都是 你慣的他, 我只和你說!"賈璉听說忙道:“你兩個不卯,又拿 我來作人.我躲開你們。”鳳姐道:“我看你躲到那里去。” 賈璉道:“我就來。”鳳姐道:“我有話和你商量。”不知商 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淑女從來多抱怨,嬌妻自古便含酸. 第二十二回 听曲文寶玉悟禪机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 ——————————————————————————— 話說賈璉听鳳姐儿說有話商量,因止步問是何話.鳳姐道:“二 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 你到底怎么樣呢?"賈璉道:“我知道怎 么樣!你連多少大生日都料理過了,這會子倒沒了主意? "鳳姐 道:“大生日料理,不過是有一定的則例在那里.如今他這生 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賈璉听了,低頭 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現有比例, 那林妹妹就是例. 往年怎么給林妹妹過的,如今也照依給薛妹妹過就是了。”鳳 姐听了,冷笑道:“我難道連這個也不知道?我原也這么想定 了.但昨儿听見老太太說,問起大家的年紀生日來,听見薛大 妹妹今年十五歲,雖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將笄之年.老太太說 要替他作生日.想來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 同了。”賈璉道:“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鳳姐道: “我也這們想著,所以討你的口气.我若私自添了東西,你又 怪我不告訴明白你了。”賈璉笑道:“罷,罷,這空頭情我不 領.你不盤察我就夠了,我還怪你!"說著,一徑去了,不在話 下. 且說史湘云住了兩日, 因要回去.賈母因說:“等過了你 寶姐姐的生日,看了戲再回去。”史湘云听了,只得住下.又 一面遣人回去,將自己舊日作的兩色針線活計取來,為寶釵生 辰之儀. 誰想賈母自見寶釵來了, 喜他穩重和平,正值他才過第一 個生辰,便自己蠲資二十兩,喚了鳳姐來,交与他置酒戲.鳳 姐湊趣笑道:“一個老祖宗給孩子們作生日,不拘怎樣, 誰還 敢爭,又辦什么酒戲.既高興要熱鬧,就說不得自己花上几兩. 巴巴的找出這霉爛的二十兩銀子來作東道,這意思還叫我賠 上.果然拿不出來也罷了,金的,銀的, 圓的,扁的,壓塌了 箱子底,只是勒□我們.舉眼看看,誰不是儿女?難道將來只 有寶兄弟頂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 那些梯己只留于他,我 們如今雖不配使,也別苦了我們.這個夠酒的?夠戲的?"說的 滿屋里都笑起來.賈母亦笑道:“你們听听這嘴!我也算會說 的, 怎么說不過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強嘴,你和我的。”鳳 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樣的疼寶玉,我也沒處去訴冤,倒說 我強嘴。”說著,又引著賈母笑了一回,賈母十分喜悅. 到晚 間,眾人都在賈母前,定昏之余,大家娘儿姊妹等說笑時,賈 母因問寶釵愛听何戲, 愛吃何物等語.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人, 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 賈母更加歡悅.次日便先送過衣服玩物禮去,王夫人,鳳姐, 黛玉等諸人皆有隨分不一,不須多記.至二十一日,就賈母內 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戲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戲,昆弋兩腔皆有. 就在賈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無一個外客,只有薛姨媽, 史湘云,寶釵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這日早起,寶玉因不見 林黛玉, 便到他房中來尋,只見林黛玉歪在炕上.寶玉笑道: “起來吃飯去,就開戲了.你愛看那一出?我好點。”林黛玉 冷笑道:“你既這樣說,你特叫一班戲來,揀我愛的唱給我看. 這會子犯不上□著人借光儿問我。”寶玉笑道:“這有什么難 的.明儿就這樣行,也叫他們借咱們的光儿。”一面說,一面 拉起他來,攜手出去. 吃了飯點戲時,賈母一定先叫寶釵點.寶釵推讓一遍,無 法,只得點了一折《西游記> >.賈母自是歡喜,然后便命鳳姐 點.鳳姐亦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便點了一出《劉二 當衣》.賈母果真更又喜歡,然后便命黛玉點.黛玉因讓薛姨媽 王夫人等.賈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帶著你們取笑,咱們只管 咱們的,別理他們.我巴巴的唱戲擺酒, 為他們不成?他們在 這里白听白吃,已經便宜了,還讓他們點呢!"說著,大家都笑 了. 黛玉方點了一出.然后寶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紈 等俱各點了,接出扮演.至上酒席時, 賈母又命寶釵點.寶釵 點了一出《魯智深醉鬧五台山》.寶玉道:“只好點這些戲。” 寶釵道:“你白听了這几年的戲,那里知道這出戲的好處,排 場又好,詞藻更妙。” 寶玉道:“我從來怕這些熱鬧。”寶釵 笑道:“要說這一出熱鬧,你還算不知戲呢.你過來, 我告訴 你,這一出戲熱鬧不熱鬧.——是一套北《點絳唇》,鏗鏘頓挫, 韻律不用說是好的了, 只那詞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的极 妙,你何曾知道。”寶玉見說的這般好,便湊近來央告:“好 姐姐,念与我听听。”寶釵便念道: 漫□英雄淚,相离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台 下.沒緣法轉眼分离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挂.那里討 煙蓑雨笠卷單行? 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寶玉听了,喜 的拍膝畫圈,稱賞不已,又贊寶釵無書不知, 林黛玉道:“安 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說的湘云也笑 了.于是大家看戲.至晚散時,賈母深愛那作小旦的与一個作 小丑的,因命人帶進來, 細看時益發可怜見.因問年紀,那小 旦才十一歲,小丑才九歲,大家歎息一回. 賈母令人另拿些肉 果与他兩個,又另外賞錢兩串.鳳姐笑道:“這個孩子扮上活 象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寶釵心里也知道,便只一笑不 肯說.寶玉也猜著了,亦不敢說. 史湘云接著笑道:“倒象林 妹妹的模樣儿。”寶玉听了,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個眼色. 眾人卻都听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不錯.一 時散了. 晚間, 湘云更衣時,便命翠縷把衣包打開收拾,都包了起 來.翠縷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遲。”湘云道:“明 儿一早就走.在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 思!"寶玉听了這話,忙赶近前拉他說道:“好妹妹,你錯怪了 我.林妹妹是個多心的人. 別人分明知道,不肯說出來,也皆 因怕他惱.誰知你不防頭就說了出來,他豈不惱你. 我是怕你 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這會子惱我,不但辜負了我,而 且反倒委曲了我. 若是別人,那怕他得罪了十個人,与我何干 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語別哄我. 我也原不如你林 妹妹,別人說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說了就有不是.我原 不配說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頭,得罪了他,使不得! "寶玉急的說道:“我倒是為你,反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 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踐踹!"湘云道:“大正月里, 少信嘴胡 說.這些沒要緊的惡誓,散話,歪話,說給那些小性儿,行動 愛惱的人,會轄治你的人听去!別叫我啐你。”說著,一徑至 賈母里間,忿忿的躺著去了. 寶玉沒趣, 只得又來尋黛玉.剛到門檻前,黛玉便推出來, 將門關上.寶玉又不解其意,在窗外只是吞聲叫"好妹妹".黛玉 總不理他.寶玉悶悶的垂頭自審.襲人早知端的,當此時斷不 能勸.那寶玉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黛玉只當他回房去了,便 起來開門, 只見寶玉還站在那里.黛玉反不好意思,不好再關, 只得抽身上床躺著.寶玉隨進來問道:“凡事都有個原故,說 出來,人也不委曲.好好的就惱了,終是什么原故起的?"林黛 玉冷笑道:“問的我倒好,我也不知為什么原故.我原是給你 們取笑的,——拿我比戲子取笑. "寶玉道:“我并沒有比你, 我并沒笑,為什么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 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寶玉听說,無可分辯, 不則一聲. 黛玉又道:“這一節還恕得.再你為什么又和云儿使眼色? 這安的是什么心?莫不是他和我頑, 他就自輕自賤了?他原是 公侯的小姐,我原是貧民的丫頭,他和我頑,設若我回了口, 豈不他自惹人輕賤呢.是這主意不是?這卻也是你的好心,只 是那一個偏又不領你這好情, 一般也惱了.你又拿我作情,倒 說我小性儿,行動肯惱.你又怕他得罪了我,我惱他.我惱他, 与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与你何干?” 寶玉見說, 方才与湘云私談,他也听見了.細想自己原為 他二人,怕生隙惱,方在中調和,不想并未調和成功,反已落 了兩處的貶謗.正合著前日所看《南華經》上,有"巧者勞而智 者憂,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游,□若不系之舟",又曰"山木 自寇,源泉自盜"等語.因此越想越無趣.再細想來,目下不過 這兩個人,尚未應酬妥協,將來猶欲為何?想到其間也無庸分 辯回答自己轉身回房來.林黛玉見他去了,便知回思無趣,賭 气去了, 一言也不曾發,不禁自己越發添了气,便說道:“這 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 寶玉不理, 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襲人深知原委, 不敢就說,只得以他事來解釋, 因說道:“今儿看了戲,又勾 出几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笑道:“他還不 還, 管誰什么相干。”襲人見這話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 “這是怎么說?好好的大正月里,娘儿們姊妹們都喜喜歡歡 的,你又怎么這個形景了?"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儿們姊妹 們歡喜不歡喜, 也与我無干。”襲人笑道:“他們既隨和,你 也隨和,豈不大家彼此有趣. "寶玉道:“什么是`大家彼此'! 他們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挂'。”談及此句,不 覺淚下.襲人見此光景,不肯再說.寶玉細想這句趣味,不禁 大哭起來,翻身起來至案,遂提筆立占一偈云: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云證. 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寫畢,自雖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 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后.自己又念一遍,自覺無 挂礙,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 誰想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 故以尋襲人為由,來視動 靜.襲人笑回:“已經睡了。”黛玉听說,便要回去.襲人笑 道:“姑娘請站住,有一個字帖儿,瞧瞧是什么話。”說著, 便將方才那曲子与偈語悄悄拿來,遞与黛玉看.黛玉看了,知 是寶玉一時感忿而作, 不覺可笑可歎,便向襲人道:“作的是 玩意儿,無甚關系。”說畢,便攜了回房去,与湘云同看.次 日又与寶釵看.寶釵看其詞曰: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 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 回頭試想真無趣! 看畢,又看那偈語,又笑道:“這個人 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儿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 書禪机最能移性.明儿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 都是從我這一只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說著,便撕了 個粉碎,遞与丫頭們說:“快燒了罷。”黛玉笑道:“不該撕, 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痴心邪話。”三人 果然都往寶玉屋里來.一進來,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 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 能答.三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黛玉又道: “你那偈末云,`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 還未盡善.我再續兩句在后。”因念云:“無立足境,是方干 淨。”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 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 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 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 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 '彼時惠能在廚房碓米,听了這 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 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他. 今儿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這句机鋒,尚未完全了結, 這便丟開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時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 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 知所能的, 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禪呢。”寶玉自己以為覺 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 素不見他們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 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 禪,不過一時頑話罷了。”說著,四人仍复如舊.忽然人報, 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儿,命你們大家去猜,猜著了每人也作 一個進去.四人听說忙出去,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拿 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專為燈謎而制,上面已有一個,眾人 都爭看亂猜.小太監又下諭道:“眾小姐猜著了,不要說出來, 每人只暗暗的寫在紙上,一齊封進宮去,娘娘自驗是否. "寶釵 等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絕句,并無甚新奇,口中少不 得稱贊,只說難猜, 故意尋思,其實一見就猜著了.寶玉,黛 玉,湘云,探春四個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寫了半日.一并 將賈環,賈蘭等傳來,一齊各揣机心都猜了,寫在紙上.然后 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謎,恭楷寫了,挂在燈上. 太監去了,至晚出來傳諭:“前娘娘所制,俱已猜著,惟 二小姐与三爺猜的不是.小姐們作的也都猜了, 不知是否。” 說著,也將寫的拿出來.也有猜著的,也有猜不著的,都胡亂 說猜著了.太監又將頒賜之物送与猜著之人,每人一個宮制詩 筒,一柄茶筅,獨迎春,賈環二人未得.迎春自為玩笑小事, 并不介意,賈環便覺得沒趣.且又听太監說:“三爺說的這個 不通,娘娘也沒猜,叫我帶回問三爺是個什么。”眾人听了, 都來看他作的什么,寫道是: 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 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眾人看了,大發一笑. 賈環只得告訴太監說:“一個枕頭,一個獸頭。”太監記了, 領茶而去. 賈母見元春這般有興, 自己越發喜樂,便命速作一架小巧 精致圍屏燈來,設于當屋,命他姊妹各自暗暗的作了,寫出來 粘于屏上,然后預備下香茶細果以及各色玩物,為猜著之賀. 賈政朝罷,見賈母高興,況在節間,晚上也來承歡取樂.設了 酒果,備了玩物,上房懸了彩燈,請賈母賞燈取樂.上面賈母, 賈政,寶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寶釵,黛玉, 湘云又一席,迎, 探,惜三個又一席.地下婆娘丫鬟站滿.李宮裁,王熙鳳二人 在里間又一席. 賈政因不見賈蘭,便問:“怎么不見蘭哥?" 地下婆娘忙進里間問李氏,李氏起身笑著回道:“他說方才老 爺并沒去叫他,他不肯來。”婆娘回复了賈政.眾人都笑說: “天生的牛心古怪。”賈政忙遣賈環与兩個婆娘將賈蘭喚來. 賈母命他在身旁坐了,抓果品与他吃.大家說笑取樂. 往常間只有寶玉長談闊論, 今日賈政在這里,便惟有唯唯 而已.余者湘云雖系閨閣弱女,卻素喜談論,今日賈政在席, 也自緘口禁言.黛玉本性懶与人共,原不肯多語.寶釵原不妄 言輕動,便此時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雖是家常取樂,反見 拘束不樂.賈母亦知因賈政一人在此所致之故,酒過三巡,便 攆賈政去歇息.賈政亦知賈母之意,攆了自己去后,好讓他們 姊妹兄弟取樂的.賈政忙陪笑道:“今日原听見老太太這里大 設春燈雅謎,故也備了彩禮酒席,特來入會.何疼孫子孫女之 心,便不略賜以儿子半點?"賈母笑道:“你在這里,他們都不 敢說笑,沒的倒叫我悶.你要猜謎時,我便說一個你猜, 猜不 著是要罰的。”賈政忙笑道:“自然要罰.若猜著了,也是要 領賞的。”賈母道:“這個自然。”說著便念道: 猴子身輕站樹梢. ——打一果名. 賈政已知是荔枝,便故意亂猜別的,罰了許多東西,然后 方猜著,也得了賈母的東西.然后也念一個与賈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堅硬. 雖不能言,有言必應. ——打一用物. 說畢, 便悄悄的說与寶玉.寶玉意會,又悄悄的告訴了賈 母.賈母想了想,果然不差,便說:“是硯台。”賈政笑道: “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回頭說:“快把賀彩送上來. " 地下婦女答應一聲,大盤小盤一齊捧上.賈母逐件看去,都是 燈節下所用所頑新巧之物, 甚喜,遂命:“給你老爺斟酒。” 寶玉執壺,迎春送酒.賈母因說:“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姊 妹們做的,再猜一猜我听。” 賈政答應,起身走至屏前,只見頭一個寫道是: 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气如雷. 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賈政道:“這是炮竹 嗄。”寶玉答道:“是。”賈政又看道: 天運人功理不窮,有功無運也難逢. 因何鎮日紛紛亂,只為陰陽數不同.賈政道:“是算盤。 ”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 階下儿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离.賈政道:“這是風箏。” 探春笑道:“是。”又看道是: 前身色相總無成,不听菱歌听佛經. 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賈政道:“這是佛前 海燈嗄。”惜春笑答道:“是海燈。” 賈政心內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 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 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淨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 此不祥之物為戲耶? "心內愈思愈悶,因在賈母之前,不敢形于 色,只得仍勉強往下看去.只見后面寫著七言律詩一首,卻是 寶釵所作,隨念道: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總無緣. 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 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賈政看完,心內自忖 道:“此物還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詞句,更覺不祥,皆 非永遠福壽之輩。”想到此處,愈覺煩悶,大有悲戚之狀,因 而將适才的精神減去十分之八九,只垂頭沉思. 賈母見賈政如此光景,想到或是他身体勞乏亦未可定,又 兼之恐拘束了眾姊妹不得高興頑耍,即對賈政云:“你竟不必 猜了,去安歇罷.讓我們再坐一會,也好散了。”賈政一聞此 言,連忙答應几個"是"字,又勉強勸了賈母一回酒,方才退出去 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來复去竟難成寐,不由傷悲感慨, 不在話下. 且說賈母見賈政去了,便道:“你們可自在樂一樂罷。” 一言未了,早見寶玉跑至圍屏燈前,指手畫腳,滿口批評,這 個這一句不好,那一個破的不恰當,如同開了鎖的猴子一般.寶 釵便道:“還象适才坐著,大家說說笑笑,豈不斯文些儿。” 鳳姐自里間忙出來插口道:“你這個人,就該老爺每日令你寸 步不离方好.适才我忘了,為什么不當著老爺,攛掇叫你也作 詩謎儿.若果如此,怕不得這會子正出汗呢。”說的寶玉急了, 扯著鳳姐儿, 扭股儿糖似的只是廝纏.賈母又与李宮裁并眾姊 妹說笑了一會,也覺有些困倦起來. 听了听已是漏下四鼓,命 將食物撤去,賞散与眾人,隨起身道:“我們安歇罷.明日還 是節下,該當早起.明日晚間再玩罷。”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西廂記妙詞通戲語 牡丹亭艷曲警芳心 ———————————————————————————— 話說賈元春自那日幸大觀園回宮去后,便命將那日所有的題 詠,命探春依次抄錄妥協,自己編次,敘其优劣,又命在大觀 園勒石,為千古風流雅事.因此,賈政命人各處選拔精工名匠, 在大觀園磨石鐫字,賈珍率領蓉,萍等監工.因賈薔又管理著 文官等十二個女戲并行頭等事,不大得便,因此賈珍又將賈菖, 賈菱喚來監工.一日,湯蜡釘朱,動起手來.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那個玉皇廟并達摩庵兩處,一班的十二個小沙彌并十 二個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觀園來,賈政正想發到各廟去分住. 不想后街上住的賈芹之母周氏,正盤算著也要到賈政這邊謀一 個大小事務与儿子管管, 也好弄些銀錢使用,可巧听見這件事 出來,便坐轎子來求鳳姐. 鳳姐因見他素日不大拿班作勢的, 便依允了,想了几句話便回王夫人說:“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 可打發到別處去,一時娘娘出來就要承應.倘或散了,若再用 時,可是又費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將他們竟送到咱們家廟里 鐵檻寺去,月間不過派一個人拿几兩銀子去買柴米就完了.說 聲用,走去叫來,一點儿不費事呢。”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 賈政.賈政听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這樣。”即時喚 賈璉來. 當下賈璉正同鳳姐吃飯,一聞呼喚,不知何事,放下飯便 走.鳳姐一把拉住,笑道:“ 你且站住,听我說話.若是別的 事我不管,若是為小和尚們的事,好歹依我這么著。”如此這 般教了一套話.賈璉笑道:“我不知道,你有本事你說去。” 風姐听了,把頭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似笑不笑的瞅著賈璉 道:“你當真的,是玩話?"賈璉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 芸儿來求了我兩三遭,要個事情管管.我依了,叫他等著.好 容易出來這件事,你又奪了去。”鳳姐儿笑道:“你放心.園 子東北角子上,娘娘說了,還叫多多的种松柏樹, 樓底下還叫 种些花草.等這件事出來,我管保叫芸儿管這件工程。”賈璉 道:“果這樣也罷了.只是昨儿晚上,我不過是要改個樣儿, 你就扭手扭腳的。”鳳姐儿听了,嗤的一聲笑了,向賈璉啐了 一口,低下頭便吃飯. 賈璉已經笑著去了, 到了前面見了賈政,果然是小和尚一 事.賈璉便依了鳳姐主意,說道:“如今看來,芹儿倒大大的 出息了,這件事竟交予他去管辦.橫豎照在里頭的規例,每月 叫芹儿支領就是了。”賈政原不大理論這些事,听賈璉如此說, 便如此依了.賈璉回到房中告訴鳳姐儿, 鳳姐即命人去告訴了 周氏.賈芹便來見賈璉夫妻兩個,感謝不盡.風姐又作情央賈 璉先支三個月的,叫他寫了領字,賈璉批票畫了押,登時發了 對牌出去.銀庫上按數發出三個月的供給來,白花花二三百兩. 賈芹隨手拈一塊,撂予掌平的人, 叫他們吃茶罷.于是命小廝 拿回家,与母親商議.登時雇了大叫驢,自己騎上, 又雇了几 輛車,至榮國府角門,喚出二十四個人來,坐上車,一徑往城 外鐵檻寺去了.當下無話. 如今且說賈元春, 因在宮中自編大觀園題詠之后,忽想起 那大觀園中景致,自己幸過之后,賈政必定敬謹封鎖,不敢使 人進去騷扰,豈不寥落.況家中現有几個能詩會賦的姊妹,何 不命他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卻又想到寶 玉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 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只怕 他冷清了,一時不大暢快,未免賈母王夫人愁慮,須得也命他 進園居住方妙.想畢,遂命太監夏守忠到榮國府來下一道諭, 命寶釵等只管在園中居住,不可禁約封錮,命寶玉仍隨進去讀 書. 賈政, 王夫人接了這諭,待夏守忠去后,便來回明賈母, 遣人進去各處收拾打掃,安設帘幔床帳. 別人听了還自猶可, 惟寶玉听了這諭,喜的無可不可.正和賈母盤算,要這個,弄 那個,忽見丫鬟來說:“老爺叫寶玉。”寶玉听了,好似打了 個焦雷,登時掃去興頭,臉上轉了顏色,便拉著賈母扭的好似 扭股儿糖,殺死不敢去.賈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寶貝,你只 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況且你又作了那篇好文章. 想是娘娘叫你進去住,他吩咐你几句,不過不教你在里頭淘气. 他說什么,你只好生答應著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喚了兩 個老嬤嬤來,吩咐"好生帶了寶玉去,別叫他老子唬著他。”老 嬤嬤答應了. 寶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可巧賈政 在王夫人房中商議事情,金釧儿,彩云,彩霞,繡鸞,繡鳳等 眾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著呢,一見寶玉來,都抿著嘴笑. 金釧 一把拉住寶玉,悄悄的笑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 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開金釧,笑道:“人家正心 里不自在,你還奚落他.趁這會子喜歡,快進去罷. "寶玉只得 挨進門去.原來賈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間呢.趙姨娘打起帘子, 寶玉躬身進去.只見賈政和王夫人對面坐在炕上說話,地下一 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賈環四個人都坐在那里.一見他 進來,惟有探春和惜春,賈環站了起來. 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看 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 人只有這一個親生的儿子,素愛如珍,自己的胡須將已蒼白: 因 這几件上,把素日嫌惡處分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半晌說道: “娘娘吩咐說, 你日日外頭嬉游,漸次疏懶,如今叫禁管,同 你姊妹在園里讀書寫字.你可好生用心習學, 再如不守分安 常,你可仔細!"寶玉連連的答應了几個"是".王夫人便拉他在 身旁坐下.他姊弟三人依舊坐下. 王夫人摸挲著寶玉的脖項說道:“前儿的丸藥都吃完了?" 寶玉答道:“還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來,天 天臨睡的時候,叫襲人伏侍你吃了再睡。”寶玉道:“只從太 太吩咐了,襲人天天晚上想著,打發我吃。”賈政問道:“襲 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個丫頭。”賈政道:“丫頭不管叫 個什么罷了,是誰這樣刁鑽,起這樣的名字?"王夫人見賈政不 自在了,便替寶玉掩飾道:“是老太太起的。”賈政道:“老 太太如何知道這話,一定是寶玉。”寶玉見瞞不過,只得起身 回道:“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一句詩云:`花气襲人知晝暖'. 因這個丫頭姓花,便隨口起了這個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寶 玉,你回去改了罷. 老爺也不用為這小事動气。”賈政道:“究 竟也無礙,又何用改.只是可見寶玉不務正, 專在這些濃詞艷 賦上作工夫。”說畢,斷喝一聲:“作業的畜生,還不出去!" 王夫人也忙道:“去罷,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飯呢。”寶玉答應 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釧儿笑著伸伸舌頭,帶著兩個嬤嬤一 溜煙去了.剛至穿堂門前,只見襲人倚門立在那里,一見寶玉 平安回來,堆下笑來問道:“叫你作什么?"寶玉告訴他:“沒 有什么,不過怕我進園去淘气,吩咐吩咐。”一面說,一面回 至賈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見林黛玉正在那里, 寶玉便問他: “你住那一處好?"林黛玉正心里盤算這事,忽見寶玉問他,便 笑道:“我心里想著瀟湘館好,愛那几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 比別處更覺幽靜。”寶玉听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樣, 我也要叫你住這里呢.我就住怡紅院,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 幽。” 兩人正計較,就有賈政遣人來回賈母說:“二月二十二曰 子好,哥儿姐儿們好搬進去的. 這几日內遣人進去分派收拾。” 薛寶釵住了蘅蕪苑,林黛玉住了瀟湘館,賈迎春住了綴錦樓, 探 春住了秋爽齋,惜春住了蓼風軒,李氏住了稻香村,寶玉住了 怡紅院.每一處添兩個老嬤嬤,四個丫頭,除各人奶娘親隨丫 鬟不算外,另有專管收拾打掃的.至二十二日,一齊進去,登 時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閒言少敘.且說寶玉自進花園以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 可生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 或讀書,或寫字, 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斗草簪花,低吟悄唱, 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他曾有几首即事詩,雖 不算好,卻倒是真情真景,略記几首云: 春夜即事 霞綃云幄任舖陳,隔巷蟆更听未真. 枕上輕寒窗外雨,眼前春色夢中人. 盈盈燭淚因誰泣,點點花愁為我嗔. 自是小鬟嬌懶慣,擁衾不耐笑言頻. 夏夜即事 倦繡佳人幽夢長,金籠鸚鵡喚茶湯. 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傾荷露滑,玻璃檻納柳風涼. 水亭處處齊紈動,帘卷朱樓罷晚妝. 秋夜即事 絳芸軒里絕喧嘩,桂魄流光浸茜紗. 苔鎖石紋容睡鶴,井飄桐露濕栖鴉. 抱衾婢至舒金鳳,倚檻人歸落翠花. 靜夜不眠因酒渴,沉煙重撥索烹茶. 冬夜即事 梅魂竹夢已三更,錦□□衾睡未成. 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 女儿翠袖詩怀冷,公子金貂酒力輕. 卻喜侍儿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因這几首詩,當時有 一等勢利人,見是榮國府十二三歲的公子作的,抄錄出來各處 稱頌,再有一等輕浮子弟,愛上那風騷妖艷之句,也寫在扇頭 壁上,不時吟哦賞贊.因此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的. 寶玉亦發得了意,鎮日家作這些外務. 誰想靜中生煩惱,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 好,出來進去只是悶悶的.園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 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臥不避,嘻笑無心,那里知寶玉此 時的心事. 那寶玉心內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在外頭鬼混, 卻又痴痴的.茗煙見他這樣,因想与他開心,左思右想,皆是 寶玉頑煩了的,不能開心,惟有這件,寶玉不曾看見過.想畢, 便走去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并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 貴妃的外傳与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 引寶玉看.寶玉何曾見 過這些書,一看見了便如得了珍寶.茗煙又囑咐他不可拿進園 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呢。”寶玉那里舍的不 拿進園去,踟躕再三,單把那文理細密的揀了几套進去,放在 床頂上,無人時自己密看.那粗俗過露的,都藏在外面書房里. 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 早飯后,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 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 展開《會真記》,從 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 一大半來, 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 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 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 回來只見地下還有許多,寶玉正踟躕間,只听背后有人說 道:“你在這里作什么?"寶玉一回頭, 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 擔著花鋤,鋤上挂著花囊,手內拿著花帚.寶玉笑道:“好, 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里.我才撂了好些在那里呢。” 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這里的水干淨,只一流出去, 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 那畸角上我有 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 過隨土化了,豈不干淨。” 寶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書,幫你來收拾。” 黛玉道:“什么書?"寶玉見問,慌的藏之不迭,便說道:“不 過是《中庸》《大學》。”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 早儿給我瞧,好多著呢。”寶玉道:“好妹妹,若論你,我是 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別人去. 真真這是好書!你要看 了,連飯也不想吃呢。”一面說,一面遞了過去.林黛玉把花 具且都放下, 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到一頓飯 工夫,將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余香滿口.雖看完 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 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 趣。”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 貌'。”林黛玉听了,不覺帶腮連耳通紅,登時直豎起兩道似蹙 非蹙的眉,瞪了兩只似睜非睜的眼,微腮帶怒,薄面含嗔,指 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 好好的把這淫詞艷曲弄了來,還 學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兩個 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儿紅了,轉身就走.寶玉著了急,向前攔 住說道:“好妹妹,千万饒我這一遭,原是我說錯了.若有心 欺負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個癩頭黿吞了去, 變個大忘八, 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我往你墳上替你馱一 輩子的碑去。”說的林黛玉嗤的一聲笑了,揉著眼睛,一面笑 道:“一般也唬的這個調儿,還只管胡說.`呸,原來是苗而不 秀,是個銀樣□槍頭.'"寶玉听了,笑道:“ 你這個呢?我也 告訴去。”林黛玉笑道:“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 一目十行么?” 寶玉一面收書, 一面笑道:“正經快把花埋了罷,別提那 個了。”二人便收拾落花,正才掩埋妥協,只見襲人走來,說 道:“那里沒找到,摸在這里來.那邊大老爺身上不好,姑娘 們都過去請安,老太太叫打發你去呢.快回去換衣裳去罷。” 寶玉听了,忙拿了書,別了黛玉,同襲人回房換衣不提. 這里林黛玉見寶玉去了,又听見眾姊妹也不在房,自己悶 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上, 只听牆內笛韻悠揚, 歌聲婉轉.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 只是林 黛玉素習不大喜看戲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兩句吹 到耳內,明明白白, 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奼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与斷井頹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 便止住步側耳細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 事誰家院. "听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歎,心下自思道:“原來 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 味。”想畢,又后悔不該胡想,耽誤了听曲子.又側耳時,只 听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這兩句, 不覺心動神搖. 又听道:“你在幽閨自怜"等句,亦發如醉如痴, 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 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 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 兼方才所見《西廂記> >中"花落水流紅,閒愁万种"之句,都一 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痴,眼中落淚. 正沒個開交,忽覺背上擊了一下,及回頭看時,原來是……且 听下回分解.正是: 妝晨繡夜心無矣,對月臨風恨有之. 第二十四回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痴女儿遺帕惹相思 ———————————————————————————- 話說林黛玉正自情思縈逗, 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后擊 了一掌,說道:“你作什么一個人在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 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林黛玉道:“你這個 傻丫頭,唬我這么一跳好的.你這會子打那里來?"香菱嘻嘻 的笑道:“我來尋我們的姑娘的,找他總找不著.你們紫鵑 也找你呢,說璉二奶奶送了什么茶葉來給你的.走罷, 回家 去坐著。”一面說著,一面拉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了.果 然鳳姐儿送了兩小瓶上用新茶來.林黛玉和香菱坐了.況他 們有甚正事談講,不過說些這一個繡的好,那一個刺的精, 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香菱便走了.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果見鴛鴦歪在床上看 襲人的針線呢,見寶玉來了,便說道:“你往那里去了?老 太太等著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的安去.還不快換了衣 服走呢. "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 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儿,青緞子背心, 束著白縐綢汗巾儿,臉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 領子.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香油气,不住用手摩 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 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著,一面扭股糖似的 粘在身上.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 子,也不勸勸,還是這么著。”襲人抱了衣服出來,向寶玉 丑,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樣?你 寅,再這么著,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一邊說,一邊催他 卯,穿了衣服,同鴛鴦往前面來見賈母. 見過賈母,出至外面,人馬俱已齊備.剛欲上馬,只見 賈璉請安回來了,正下馬,二人對面,彼此問了兩句話.只 見旁邊轉出一個人來,"請寶叔安".寶玉看時,只見這人容長 臉, 長挑身材,年紀只好十八九歲,生得著實斯文清秀,倒 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賈璉笑 道:“你怎么發呆,連他也不認得?他是后廊上住的五嫂子 的儿子芸儿. "寶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 因問他母親好,這會子什么勾當.賈芸指賈璉道:“找二叔 說句話。”寶玉笑道:“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象我的儿 子。”賈璉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歲呢,就替 你作儿子了?"寶玉笑道:“你今年十几歲了?"賈芸道:“十 八歲。” 原來這賈芸最伶俐乖覺, 听寶玉這樣說,便笑道:“俗 語說的,`搖車里的爺爺,拄拐的孫孫'.雖然歲數大,山高高 不過太陽.只從我父親沒了,這几年也無人照管教導.如若 寶叔不嫌侄儿蠢笨, 認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賈璉笑 道:“你听見了?認儿子不是好開交的呢. "說著就進去了. 寶玉笑道:“明儿你閒了,只管來找我,別和他們鬼鬼祟祟 的.這會子我不得閒儿.明儿你到書房里來,和你說天話儿, 我帶你園里頑耍去。”說著扳鞍上馬,眾小廝圍隨往賈赦這 邊來. 見了賈赦,不過是偶感些風寒,先述了賈母問的話,然 后自己請了安.賈赦先站起來回了賈母話, 次后便喚人來: “帶哥儿進去太太屋里坐著。”寶玉退出,來至后面,進入 上房. 邢夫人見了他來,先倒站了起來,請過賈母安,寶玉 方請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問別人好,又命人倒茶來. 一鐘茶未吃完,只見那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 那里 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 眉烏嘴的,那里象大家子念書的孩子!"正說著,只見賈環, 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了,請過安,邢夫人便叫他兩個椅子上 坐了. 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 摩挲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時,便和賈蘭使眼 色儿要走.賈蘭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 寶玉見他們要走, 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著,我 還和你說話呢. "寶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兩個道:“你們 回去,各人替我問你們各人母親好.你們姑娘,姐姐,妹妹 都在這里呢,鬧的我頭暈,今儿不留你們吃飯了。”賈環等 答應著,便出來回家去了. 寶玉笑道:“可是姐姐們都過來了,怎么不見?"邢夫人 道:“他們坐了一會子,都往后頭不知那屋里去了. "寶玉道: “大娘方才說有話說,不知是什么話?"邢夫人笑道:“那里 有什么話, 不過是叫你等著,同你姊妹們吃了飯去.還有一 個好玩的東西給你帶回去玩。”娘儿兩個說話,不覺早又晚 飯時節.調開桌椅,羅列杯盤,母女姊妹們吃畢了飯.寶玉 去辭賈赦,同姊妹們一同回家,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各自 回房安息.不在話下. 且說賈芸進去見了賈璉,因打听可有 什么事情.賈璉告訴他:“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來,偏生你 嬸子再三求了我,給了賈芹了.他許了我,說明儿園里還有 几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給你就是了。” 賈芸听了,半晌說道:“既是這樣,我就等著罷.叔叔也不 必先在嬸子跟前提我今儿來打听的話,到跟前再說也不遲。” 賈璉道:“提他作什么,我那里有這些工夫說閒話儿呢.明 儿一個五更,還要到興邑去走一趟,須得當日赶回來才好.你 先去等著,后日起更以后你來討信儿,來早了我不得閒。” 說著便回后面換衣服去了. 賈芸出了榮國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個主意來,便 一徑往他母舅卜世仁家來.原來卜世仁現開香料舖,方才從 舖子里來,忽見賈芸進來,彼此見過了,因問他這早晚什么 事跑了來.賈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幫襯幫襯.我有一件事, 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歹舅舅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里按數 送了銀子來。”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前儿也 是我們舖子里一個伙計, 替他的親戚賒了几兩銀子的貨,至 今總未還上.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 賒欠.誰要賒欠,就要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 況且如今這 個貨也短,你就拿現銀子到我們這不三不四的舖子里來買, 也還沒有這些, 只好倒扁儿去.這是一.二則你那里有正經 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你只說舅舅見你一遭儿就派你一 遭儿不是.你小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個主見,賺几 個錢,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著也喜歡。” 賈芸笑道:“舅舅說的倒干淨.我父親沒的時候,我年 紀又小,不知事.后來听見我母親說,都還虧舅舅們在我們 家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就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 地兩間房子,如今在我手里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 粥來,叫我怎么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個,死皮賴臉三 日兩頭儿來纏著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沒有 法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還不是該的.我天天 和你舅母說,只愁你沒算計儿. 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大房 里,就是他們爺儿們見不著,便下個气,和他們的管家或者 管事的人們嬉和嬉和,也弄個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 見了你們三房里的老四,騎著大叫驢, 帶著五輛車,有四五 十和尚道士,往家廟去了.他那不虧能干,這事就到他了!" 賈芸听他韶刀的不堪,便起身告辭.卜世仁道:“怎么急的 這樣,吃了飯再去罷。”一句未完,只見他娘子說道:“你 又糊涂了.說著沒有米,這里買了半斤面來下給你吃,這會 子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卜世仁說:“再買半斤來 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儿:“銀姐,往對門王奶奶 家去問,有錢借二三十個,明儿就送過來。”夫妻兩個說話, 那賈芸早說了几個"不用費事",去的無影無蹤了.不言卜家夫 婦,且說賈芸賭气离了母舅家門, 一徑回歸舊路,心下正自 煩惱,一邊想,一邊低頭只管走,不想一頭就碰在一個醉漢 身上,把賈芸唬了一跳.听那醉漢罵道:“臊你娘的!瞎了 眼睛,碰起我來了.賈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漢一把抓住, 對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緊鄰倪二.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 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閒錢,專管打降吃酒.如今正從欠 錢人家索了利錢, 吃醉回來,不想被賈芸碰了一頭,正沒好 气,掄拳就要打.只听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沖撞了 你。”倪二听見是熟人的語音,將醉眼睜開看時,見是賈芸, 忙把手松了,趔趄著笑道:“原來是賈二爺,我該死,我該 死.這會子往那里去?"賈芸道:“告訴不得你,平白的又討 了個沒趣儿。”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么不平的事,告 訴我,替你出气.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有人得罪了我醉 金剛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賈芸道:“老二,你且別气,听我告訴你這原故。”說 著,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訴了倪二. 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 令舅,我便罵不出好話來,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罷,你也不 用愁煩, 我這里現有几兩銀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買辦. 但只一件,你我作了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頭有名放帳,你 卻從沒有和我張過口.也不知你厭惡我是個潑皮,怕低了你 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難纏,利錢重?若說怕利錢重,這 銀子我是不要利錢的, 也不用寫文約,若說怕低了你的身 分,我就不敢借給你了,各自走開。”一面說,一面果然從 搭包里掏出一卷銀子來. 賈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卻因人而 使,頗頗的有義俠之名.若今日不領他這情,怕他臊了,倒 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還他也倒罷了。”想畢笑 道:“老二,你果然是個好漢,我何曾不想著你,和你張口. 但只是我見你所相与交結的,都是些有膽量的有作為的人, 似我們這等無能無力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張口,你豈肯借 給我. 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領,回家按例寫了文約過來 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會說話的人.我卻听不上這話. 既說`相与交結'四個字,如何放帳給他,使他的利錢!既把銀 子借与他,圖他的利錢,便不是相与交結了.閒話也不必講. 既肯青目,這是十五兩三錢有零的銀子,便拿去治買東西. 你要寫什么文契,趁早把銀子還我,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 人使去. "賈芸听了,一面接了銀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寫 罷了,有何著急的。”倪二笑道:“這不是話.天气黑了, 也不讓茶讓酒,我還到那邊有點事情去,你竟請回去.我還 求你帶個信儿与舍下,叫他們早些關門睡罷,我不回家去了, 倘或有要緊事儿,叫我們女儿明儿一早到馬販子王短腿家來 找我。”一面說,一面趔趄著腳儿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賈芸偶然碰了這件事, 心中也十分罕希,想那倪二 倒果然有些意思,只是還怕他一時醉中慷慨, 到明日加倍的 要起來,便怎處,心內猶豫不決.忽又想道:“不妨,等那 件事成了,也可加倍還他。”想畢,一直走到個錢舖里,將 那銀子稱一稱,十五兩三錢四分二厘. 賈芸見倪二不撒謊, 心下越發歡喜,收了銀子,來至家門,先到隔壁將倪二的信 捎了与他娘子知道,方回家來.見他母親自在炕上拈線,見 他進來,便問那去了一日.賈芸恐他母親生气,便不說起卜 世仁的事來,只說在西府里等璉二叔的,問他母親吃了飯不 曾.他母親已吃過了,說留的飯在那里.小丫頭子拿過來与 他吃. 那天已是掌燈時候, 賈芸吃了飯收拾歇息,一宿無話. 次日一早起來,洗了臉,便出南門,大香舖里買了冰麝,便 往榮國府來.打听賈璉出了門,賈芸便往后面來.到賈璉院 門前,只見几個小廝拿著大高笤帚在那里掃院子呢.忽見周 瑞家的從門里出來叫小廝們:“先別掃,奶奶出來了。”賈 芸忙上前笑問:“二嬸嬸那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 必是裁什么尺頭。”正說著,只見一群人簇著鳳姐出來了. 賈芸深知鳳姐是喜奉承尚排場的, 忙把手逼著,恭恭敬敬搶 上來請安.鳳姐連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著,只問他母親好, "怎么不來我們這里逛逛?"賈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時 常記挂著嬸子,要來瞧瞧,又不能來。”鳳姐笑道:“可是 會撒謊,不是我提起他來,你就不說他想我了. "賈芸笑道: “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長輩前撒謊.昨儿晚上還提起嬸 子來,說嬸子身子生的單弱,事情又多,虧嬸子好大精神, 竟料理的周周全全,要是差一點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樣呢。” 鳳姐听了滿臉是笑,不由的便止了步,問道:“怎么好 好的你娘儿們在背地里嚼起我來?"賈芸道:“有個原故,只 因我有個朋友,家里有几個錢,現開香舖.只因他身上捐著 個通判,前儿選了云南不知那一處,連家眷一齊去,把這香 舖也不在這里開了.便把帳物攢了一攢, 該給人的給人,該 賤發的賤發了,象這細貴的貨,都分著送与親朋.他就一共 送了我些冰片, 麝香.我就和我母親商量,若要轉買,不但 賣不出原价來,而且誰家拿這些銀子買這個作什么,便是很 有錢的大家子,也不過使個几分几錢就挺折腰了,若說送人, 也沒個人配使這些,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轉賣了.因此我就 想起嬸子來. 往年間我還見嬸子大包的銀子買這些東西呢, 別說今年貴妃宮中,就是這個端陽節下, 不用說這些香料自 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來想去,只孝順嬸子一個 人才合式,方不算遭塌這東西。”一邊說,一邊將一個錦匣 舉起來. 鳳姐正是要辦端陽的節禮, 采買香料藥餌的時節,忽見 賈芸如此一來,听這一篇話,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歡喜,便命 丰儿:“接過芸哥儿的來,送了家去,交給平儿。”因又說 道:“看著你這樣知好歹,怪道你叔叔常提你,說你說話儿 也明白,心里有見識。”賈芸听這話入了港, 便打進一步來, 故意問道:“原來叔叔也曾提我的?"鳳姐見問,才要告訴他 与他管事情的那話, 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 訴他那話,倒叫他看著我見不得東西似的,為得了這點子香, 就混許他管事了.今儿先別提起這事。”想畢,便把派他監 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隱瞞的一字不提,隨口說了兩句淡話,便 往賈母那里去了. 賈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來.因昨日見了 寶玉,叫他到外書房等著,賈芸吃了飯便又進來, 到賈母那 邊儀門外綺霰齋書房里來.只見焙茗,鋤藥兩個小廝下象棋, 為奪"車" 正拌嘴,還有引泉,掃花,挑云,伴鶴四五個,又 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賈芸進入院內, 把腳一跺,說道:“猴 頭們淘气,我來了。”眾小廝看見賈芸進來,都才散了.賈 芸進入房內, 便坐在椅子上問:“寶二爺沒下來?"焙茗道: “今儿總沒下來.二爺說什么,我替你哨探哨探去。”說著, 便出去了. 這里賈芸便看字畫古玩,有一頓飯工夫還不見來,再看 看別 的小廝,都頑去了.正是煩悶,只听門前嬌聲嫩語的叫 了一聲"哥哥".賈芸往外瞧時,看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生 的倒也細巧干淨.那丫頭見了賈芸,便抽身躲了過去.恰值 焙茗走來,見那丫頭在門前,便說道:“好,好,正抓不著 個信儿。”賈芸見了焙茗,也就赶了出來,問怎么樣.焙茗 道:“等了這一日,也沒個人儿過來.這就是寶二爺房里的. 好姑娘,你進去帶個信儿,就說廊上的二爺來了。” 那丫頭听說,方知是本家的爺們,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 下死眼把賈芸釘了兩眼.听那賈芸說道:“什么是廊上廊下 的,你只說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頭冷笑了一笑:“依 我說,二爺竟請回家去,有什么話明儿再來.今儿晚上得空 儿我回了他。”焙茗道:“這是怎么說?"那丫頭道:“他今 儿也沒睡中覺,自然吃的晚飯早.晚上他又不下來.難道只 是耍的二爺在這里等著挨餓不成!不如家去,明儿來是正 經.便是回來有人帶信,那都是不中用的. 他不過口里應著 ,他倒給帶呢!"賈芸听這丫頭說話簡便俏麗,待要問他的名 字,因是寶玉房里的,又不便問,只得說道:“這話倒是, 我明儿再來。”說著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爺 吃了茶再去。”賈芸一面走,一面回頭說:“不吃茶,我還 有事呢。”口里說話,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里呢. 那賈芸一徑回家.至次日來至大門前,可巧遇見鳳姐往 那邊去請安,才上了車,見賈芸來,便命人喚住,隔窗子笑 道:“芸儿,你竟有膽子在我的跟前弄鬼.怪道你送東西給 我, 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訴我說你求他。”賈 芸笑道:“求叔叔這事,嬸子休提, 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 這樣,我竟一起頭求嬸子,這會子也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 不能的. "鳳姐笑道:“怪道你那里沒成儿,昨儿又來尋我。” 賈芸道:“嬸子辜負了我的孝心, 我并沒有這個意思.若有 這個意思,昨儿還不求嬸子.如今嬸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 叔叔丟下,少不得求嬸子好歹疼我一點儿。” 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路儿走,叫我也難說.早告 訴我一聲儿,有什么不成的,多大點子事,耽誤到這會子. 那園子里還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一個人來,你早來不早完 了。”賈芸笑道:“既這樣,嬸子明儿就派我罷。”鳳姐半 晌道:“這個我看著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煙火燈燭那個大 宗儿下來,再派你罷。”賈芸道:“好嬸子,先把這個派了 我罷.果然這個辦的好,再派我那個。”鳳姐笑道:“你倒 會拉長線儿.罷了,要不是你叔叔說,我不管你的事.我也 不過吃了飯就過來,你到午錯的時候來領銀子,后儿就進去 种樹。”說畢,令人駕起香車,一徑去了. 賈芸喜不自禁, 來至綺霰齋打听寶玉,誰知寶玉一早便 往北靜王府里去了.賈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 打听鳳姐回 來,便寫個領票來領對牌.至院外,命人通報了,彩明走了 出來, 單要了領票進去,批了銀數年月,一并連對牌交与了 賈芸.賈芸接了,看那批上銀數批了二百兩, 心中喜不自禁, 翻身走到銀庫上,交与收牌票的,領了銀子.回家告訴母親, 自是母子俱各歡喜.次日一個五鼓,賈芸先找了倪二,將前 銀按數還他.那倪二見賈芸有了銀子,他便按數收回,不在 話下.這里賈芸又拿了五十兩,出西門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 去買樹,不在話下. 如今且說寶玉,自那日見了賈芸,曾說明日著他進來說 話儿.如此說了之后,他原是富貴公子的口角,那里還把這 個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這日晚上,從北靜王府里回來, 見過賈母,王夫人等,回至園內,換了衣服,正要洗澡.襲 人因被薛寶釵煩了去打結子,秋紋,碧痕兩個去催水,檀云 又因他母親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現在家中養病,雖還有 几個作粗活听喚的丫頭,估著叫不著他們,都出去尋伙覓伴 的玩去了.不想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寶玉在房內.偏生的 寶玉要吃茶,一連叫了兩三聲,方見兩三個老嬤嬤走進來. 寶玉見了他們,連忙搖手儿說:“罷,罷,不用你們了。” 老婆子們只得退出. 寶玉見沒丫頭們, 只得自己下來,拿了碗向茶壺去倒 茶.只听背后說道:“二爺仔細燙了手,讓我們來倒。”一 面說,一面走上來,早接了碗過去.寶玉倒唬了一跳,問: “你在那里的?忽然來了,唬我一跳。”那丫頭一面遞茶, 一面回說:“我在后院子里,才從里間的后門進來, 難道二 爺就沒听見腳步響?"寶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細打量那丫頭: 穿著几件半新不舊的衣裳, 倒是一頭黑□□的頭發,挽著個 □,容長臉面,細巧身材,卻十分俏麗干淨. 寶玉看了, 便笑問道:“你也是我這屋里的人么?"那丫 頭道:“是的。”寶玉道:“既是這屋里的, 我怎么不認得? "那丫頭听說,便冷笑了一聲道:“認不得的也多,豈只我一 個.從來我又不遞茶遞水,拿東拿西,眼見的事一點儿不作, 那里認得呢。”寶玉道:“你為什么不作那眼見的事?"那丫 頭道:“這話我也難說.只是有一句話回二爺:昨儿有個什 么芸儿來找二爺.我想二爺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叫他 今日早起來,不想二爺又往北府里去了. "剛說到這句話,只 見秋紋,碧痕嘻嘻哈哈的說笑著進來,兩個人共提著一桶水, 一手撩著衣裳,趔趔趄趄,潑潑撒撒的.那丫頭便忙迎去接. 那秋紋,碧痕正對著抱怨,"你濕了我的裙子",那個又說"你 踹了我的鞋.忽見走出一個人來接水,二人看時,不是別人, 原來是小紅.二人便都詫异,將水放下,忙進房來東瞧西望, 并沒個別人, 只有寶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預備下洗澡 之物,待寶玉脫了衣裳,二人便帶上門出來, 走到那邊房內 便找小紅,問他方才在屋里說什么.小紅道:“我何曾在屋 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見了,往后頭找手帕子去.不想二 爺要茶吃,叫姐姐們一個沒有,是我進去了,才倒了茶,姐 姐們便來了。” 秋紋听了,兜臉啐了一口,罵道:“沒臉的下流東西! 正經叫你去催水去,你說有事故, 倒叫我們去,你可等著做 這個巧宗儿.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了.難道我們倒跟不上 你了? 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碧痕道:“明儿 我說給他們,凡要茶要水送東送西的事,咱們都別動,只叫 他去便是了。”秋紋道:“這么說,不如我們散了,單讓他 在這屋里呢.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鬧著,只見有個老嬤 嬤進來傳鳳姐的話說:“明日有人帶花儿匠來种樹, 叫你們 嚴禁些,衣服裙子別混晒混晾的.那土山上一溜都攔著幃□ 呢, 可別混跑。”秋紋便問:“明儿不知是誰帶進匠人來監 工?"那婆子道:“說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紋,碧痕听 了都不知道,只管混問別的話.那小紅听見了,心內卻明白, 就知是昨儿外書房所見那人了.原來這小紅本姓林,小名紅 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寶玉,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便 都叫他"小紅".原是榮國府中世代的舊仆,他父母現在收管各 處房田事務.這紅玉年方十六歲,因分人在大觀園的時節, 把他便分在怡紅院中,倒也清幽雅靜.不想后來命人進來居 住,偏生這一所儿又被寶玉占了.這紅玉雖然是個不諳事的 丫頭, 卻因他有三分容貌,心內著實妄想痴心的往上攀高, 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 只是寶玉身邊一干人,都是 伶牙利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 不想今儿才有些消息,又遭 秋紋等一場惡意,心內早灰了一半.正悶悶的,忽然听見老 嬤嬤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便悶悶的回至房中,睡在 床上暗暗盤算,翻來掉去, 正沒個抓尋.忽听窗外低低的叫 道:“紅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里呢。”紅玉听了忙走出 來看,不是別人,正是賈芸.紅玉不覺的粉面含羞,問道: “二爺在那里拾著的?"賈芸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 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他.那紅玉急回身一跑,卻被門檻絆 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魘魔法姊弟逢五鬼 紅樓夢通靈遇雙真 ———————————————————————————- 話說紅玉心神恍惚, 情思纏綿,忽朦朧睡去,遇見賈芸要拉 他,卻回身一跑,被門檻絆了一跤, 唬醒過來,方知是夢. 因此翻來复去,一夜無眠.至次日天明,方才起來,就有几 個丫頭子來會他去打掃房子地面, 提洗臉水.這紅玉也不梳 洗,向鏡中胡亂挽了一挽頭發,洗了洗手,腰內束了一條汗 巾子,便來打掃房屋.誰知寶玉昨儿見了紅玉,也就留了心. 若要直點名喚他來使用,一則怕襲人等寒心,二則又不知紅 玉是何等行為,若好還罷了,若不好起來,那時倒不好退送 的.因此心下悶悶的,早起來也不梳洗,只坐著出神.一時 下了窗子,隔著紗屜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見好几個丫頭在 那里掃地, 都擦胭抹粉,簪花插柳的,獨不見昨儿那一個. 寶玉便□了鞋晃出了房門,只裝著看花儿,這里瞧瞧,那里 望望,一抬頭,只見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欄杆上似有一個人倚 在那里, 卻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著,看不真切.只得又轉 了一步,仔細一看,可不是昨儿那個丫頭在那里出神. 待要 迎上去,又不好去的.正想著,忽見碧痕來催他洗臉,只得 進去了.不在話下. 卻說紅玉正自出神, 忽見襲人招手叫他,只得走上前 來.襲人笑道:“我們這里的噴壺還沒有收拾了來呢, 你到 林姑娘那里去,把他們的借來使使。”紅玉答應了,便走出 來往瀟湘館去.正走上翠煙橋,抬頭一望,只見山坡上高處 都是攔著幃□,方想起今儿有匠役在里頭种樹. 因轉身一 望,只見那邊遠遠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賈芸正坐在那山子石 上.紅玉待要過去,又不敢過去,只得悶悶的向瀟湘館取了 噴壺回來,無精打彩自向房內倒著.眾人只說他一時身上不 爽快,都不理論. 展眼過了一日,原來次日就是王子騰夫人的壽誕,那里 原打發人來請賈母王夫人的,王夫人見賈母不自在,也便不 去了.倒是薛姨媽同鳳姐儿并賈家几個姊妹,寶釵,寶玉一 齊都去了,至晚方回.可巧王夫人見賈環下了學,便命他來 抄個《金剛咒》唪誦唪誦.那賈環正在王夫人炕上坐著,命 人點燈,拿腔作勢的抄寫.一時又叫彩云倒杯茶來,一時又 叫玉釧儿來剪剪蜡花,一時又說金釧儿擋了燈影.眾丫鬟們 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倒了一鐘 茶來遞与他.因見王夫人和人說話儿,他便悄悄的向賈環說 道:“你安些分罷,何苦討這個厭那個厭的。”賈環道:“我 也知道了,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 看出來了。”彩霞咬著嘴唇,向賈環頭上戳了一指頭,說道: “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兩人正說著,只見鳳姐來了,拜見過王夫人.王夫人便 一長一短的問他,今儿是那几位堂客,戲文好歹,酒席如何 等語.說 了不多几句話,寶玉也來了,進門見了王夫人,不過規 規矩矩說了几句,便命人除去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 便一頭滾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 他,寶玉也搬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王夫人道:“ 我的儿,你又吃多了酒,臉上滾熱.你還只是揉搓,一會鬧 上酒來.還不在那里靜靜的倒一會子呢。”說著,便叫人拿 個枕頭來.寶玉听說便下來,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 來替他拍著.寶玉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 理,兩眼睛只向賈環處看.寶玉便拉他的手笑道:“好姐姐, 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說,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奪手不肯, 便說:“再鬧,我就嚷了。” 二人正鬧著,原來賈環听的見,素日原恨寶玉,如今又 見他和彩霞鬧,心中越發按不下這口毒气. 雖不敢明言,卻 每每暗中算計,只是不得下手,今見相离甚近,便要用熱油 燙瞎他的眼睛.因而故意裝作失手,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蜡燈 向寶玉臉上只一推.只听寶玉" 噯喲"了一聲,滿屋里眾人都 唬了一跳.連忙將地下的戳燈挪過來,又將里外間屋的燈拿 了三四盞看時, 只見寶玉滿臉滿頭都是油.王夫人又急又 气,一面命人來替寶玉擦洗, 一面又罵賈環.鳳姐三步兩步 的上炕去替寶玉收拾著,一面笑道:“老三還是這么慌腳雞 似的,我說你上不得高台盤.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教導他。” 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那王夫人不罵賈環,便叫過趙姨娘來 罵道:“養出這樣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來,也不管管!几 番几次我都不理論,你們得了意了,越發上來了!” 那趙姨娘素日雖然常怀嫉妒之心, 不忿鳳姐寶玉兩個, 也不敢露出來,如今賈環又生了事,受這場惡气,不但吞聲 承受,而且還要走去替寶玉收拾.只見寶玉左邊臉上燙了一 溜燎泡出來,幸而眼睛竟沒動.王夫人看了,又是心疼,又 怕明日賈母問怎么回答,急的又把趙姨娘數落一頓.然后又 安慰了寶玉一回,又命取敗毒消腫藥來敷上.寶玉道:“有 些疼,還不妨事.明儿老太太問,就說是我自己燙的罷了。” 鳳姐笑道:“便說是自己燙的,也要罵人為什么不小心看著, 叫你燙了!橫豎有一場气生的,到明儿憑你怎么說去罷。” 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寶玉回房去后,襲人等見了,都慌的了 不得. 林黛玉見寶玉出了一天門, 就覺悶悶的,沒個可說話的 人.至晚正打發人來問了兩三遍回來不曾,這遍方才回來, 又偏生燙了.林黛玉便赶著來瞧,只見寶玉正拿鏡子照呢, 左邊臉上滿滿的敷了一臉的藥.林黛玉只當燙的十分利害, 忙上來問怎么燙了,要瞧瞧. 寶玉見他來了,忙把臉遮著, 搖手叫他出去,不肯叫他看.——知道他的癖性喜洁, 見不 得這些東西.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這件癖性,知道寶 玉的心內怕他嫌髒, 因笑道:“我瞧瞧燙了那里了,有什么 遮著藏著的。”一面說一面就湊上來,強搬著脖子瞧了一瞧, 問他疼的怎么樣.寶玉道:“也不很疼,養一兩日就好了。” 林黛玉坐了一回,悶悶的回房去了.一宿無話.次日,寶玉 見了賈母,雖然自己承認是自己燙的,不与別人相干, 免不 得那賈母又把跟從的人罵一頓.過了一日,就有寶玉寄名的 干娘馬道婆進榮國府來請安.見了寶玉,唬一大跳,問起原 由,說是燙的,便點頭歎息一回,向寶玉臉上用指頭畫了一 畫, 口內嘟嘟囔囔的又持誦了一回,說道:“管保就好了, 這不過是一時飛災。”又向賈母道:“祖宗老菩薩那里知道, 那經典佛法上說的利害,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 只一 生長下來,暗里便有許多促狹鬼跟著他,得空便擰他一下, 或掐他一下,或吃飯時打下他的飯碗來,或走著推他一跤, 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孫多有長不大的。”賈母听如此說, 便赶著問:“這有什么佛法解釋沒有呢?"馬道婆道:“這個 容易,只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罷了.再那經上還說, 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專管照耀陰暗邪祟,若有善男子 善女子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佑儿孫康宁安靜,再無惊恐邪祟 撞客之災。”賈母道:“倒不知怎么個供奉這位菩薩?"馬道 婆道:“也不值些什么, 不過除香燭供養之外,一天多添几 斤香油,點上個大海燈.這海燈,便是菩薩現身法像, 晝夜 不敢息的。”賈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明白告訴我, 我也好作這件功德的. "馬道婆听如此說,便笑道:“這也不 拘,隨施主菩薩們隨心愿舍罷了.象我們廟里, 就有好几處 的王妃誥命供奉的: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他許的多,愿心 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燈草,那海燈也只比缸略小些, 錦田侯的誥命次一等,一天不過二十四斤油, 再還有几家也 有五斤的,三斤的,一斤的,都不拘數.那小家子窮人家舍 不起這些,就是四兩半斤,也少不得替他點。”賈母听了, 點頭思忖.馬道婆又道:“還有一件,若是為父母尊親長上 的,多舍些不妨,若是象老祖宗如今為寶玉,若舍多了倒不 好,還怕哥儿禁不起,倒折了福.也不當家花花的,要舍, 大則七斤,小則五斤,也就是了。”賈母說:“既是這樣說, 你便一日五斤合准了,每月打躉來關了去。”馬道婆念了一 聲"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 .賈母又命人來吩咐:“以后大凡 寶玉出門的日子,拿几串錢交給他的小子們帶著,遇見僧道 窮苦人好舍。” 說畢,那馬道婆又坐了一回,便又往各院各房問安,閒 逛了一回.一時來至趙姨娘房內, 二人見過,趙姨娘命小丫 頭倒了茶來与他吃.馬道婆因見炕上堆著些零碎綢緞灣角, 趙姨娘正粘鞋呢.馬道婆道:“可是我正沒了鞋面子了.趙 奶奶你有零碎緞子,不拘什么顏色的, 弄一雙鞋面給我。” 趙姨娘听說,便歎口气說道:“你瞧瞧那里頭,還有那一塊 是成樣的? 成了樣的東西,也不能到我手里來!有的沒的都 在這里,你不嫌,就挑兩塊子去。”馬道婆見說,果真便挑 了兩塊袖將起來. 趙姨娘問道:“前日我送了五百錢去,在藥王跟前上供, 你可收了沒有?"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供了。”趙姨娘 歎口气道:“阿彌陀佛!我手里但凡從容些,也時常的上個 供, 只是心有余力量不足。”馬道婆道:“你只管放心,將 來熬的環哥儿大了,得個一官半職, 那時你要作多大的功德 不能?"趙姨娘听說,鼻子里笑了一聲,說道:“罷,罷,再 別說起.如今就是個樣儿,我們娘儿們跟的上這屋里那一個 儿!也不是有了寶玉,竟是得了活龍.他還是小孩子家,長 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也還罷了,我只不伏這個主儿. " 一面說,一面伸出兩個指頭儿來.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 是璉二奶奶?"趙姨娘唬的忙搖手儿, 走到門前,掀帘子向外 看看無人,方進來向馬道婆悄悄說道:“了不得,了不得! 提起這個主儿,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我也 不是個人。” 馬道婆見他如此說, 便探他口气說道:“我還用你說, 難道都看不出來.也虧你們心里也不理論,只憑他去.倒也 妙。”趙姨娘道:“我的娘,不憑他去,難道誰還敢把他怎 么樣呢?"馬道婆听說,鼻子里一笑,半晌說道:“不是我說 句造孽的話,你們沒有本事!——也難怪別人. 明不敢怎 樣,暗里也就算計了,還等到這如今!"趙姨娘聞听這話里有 道理,心內暗暗的歡喜,便說道:“怎么暗里算計?我倒有 這個意思,只是沒這樣的能干人. 你若教給我這法子,我大 大的謝你。”馬道婆听說這話打攏了一處,便又故意說道: “阿彌陀佛!你快休問我,我那里知道這些事.罪過,罪過。” 趙姨娘道:“你又來了.你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難道就眼 睜睜的看人家來擺布死了我們娘儿兩個不成?難道還怕我不 謝你?"馬道婆听說如此,便笑道:“若說我不忍叫你娘儿們 受人委曲還猶可,若說謝我的這兩個字, 可是你錯打算盤 了.就便是我希圖你謝,靠你有些什么東西能打動我? "趙姨 娘听這話口气松動了,便說道:“你這么個明白人,怎么糊 涂起來了.你若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個絕了,明日這家私 不怕不是我環儿的.那時你要什么不得?" 馬道婆听了,低了 頭,半晌說道:“那時候事情妥了,又無憑据,你還理我呢! "趙姨娘道:“這又何難.如今我雖手里沒什么,也零碎攢了 几兩梯己,還有几件衣服簪子,你先拿些去.下剩的,我寫 個欠銀子文契給你,你要什么保人也有,那時我照數給你。” 馬道婆道:“果然這樣?"趙姨娘道:“這如何還撒得謊。” 說著便叫過一個心腹婆子來,耳根底下嘁嘁喳喳說了几句 話.那婆子出去了,一時回來,果然寫了個五百兩欠契來. 趙姨娘便印了個手模, 走到櫥柜里將梯己拿了出來,与馬道 婆看看,道:“這個你先拿了去做香燭供奉使費, 可好不好? "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又有欠契,并不顧青紅皂白, 滿口里應著,伸手先去抓了銀子掖起來,然后收了欠契.又 向褲腰里掏了半晌,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面白發的鬼來, 并兩 個紙人,遞与趙姨娘,又悄悄的教他道:“把他兩個的年庚 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一并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 上就完了.我只在家里作法,自有效驗.千万小心,不要害 怕!"正才說著,只見王夫人的丫鬟進來找道:“奶奶可在這 里,太太等你呢。”二人方散了,不在話下. 卻說林黛玉因見寶玉近日燙了臉, 總不出門,倒時常在 一處說說話儿.這日飯后看了兩篇書,自覺無趣,便同紫鵑 雪雁做了一回針線,更覺煩悶.便倚著房門出了一回神,信 步出來,看階下新迸出的稚筍,不覺出了院門.一望園中, 四顧無人,惟見花光柳影,鳥語溪聲.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紅 院中來,只見几個丫頭舀水,都在回廊上圍著看畫眉洗澡呢. 听見房內有笑聲,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時,原來是李宮裁,鳳 姐,寶釵都在這里呢,一見他進來都笑道:“這不又來了一 個。”林黛玉笑道:“今儿齊全,誰下帖子請來的?"鳳姐道: “前儿我打發了丫頭送了兩瓶茶葉去,你往那去了?"林黛玉 笑道:“哦,可是倒忘了,多謝多謝。”鳳姐儿又道:“你 嘗了可還好不好?"沒有說完,寶玉便說道:“論理可倒罷了, 只是我說不大甚好,也不知別人嘗著怎么樣。”寶釵道:“味 倒輕,只是顏色不大好些。”鳳姐道:“那是暹羅進貢來的. 我嘗著也沒什么趣儿,還不如我每日吃的呢。”林黛玉道: “我吃著好,不知你們的脾胃是怎樣?"寶玉道:“你果然愛 吃,把我這個也拿了去吃罷。”鳳姐笑道:“你要愛吃,我 那里還有呢。”林黛玉道:“果真的,我就打發丫頭取去了. "鳳姐道:“不用取去,我打發人送來就是了.我明儿還有一 件事求你,一同打發人送來。” 林黛玉听了笑道:“你們听听,這是吃了他們家一點子 茶葉,就來使喚人了。”鳳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說這些 閒話,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 家作媳婦?"眾人听了一齊都笑起來.林黛玉紅了臉,一聲儿 不言語,便回過頭去了.李宮裁笑向寶釵道:“真真我們二 嬸子的詼諧是好的。”林黛玉道:“什么詼諧,不過是貧嘴 賤舌討人厭惡罷了。”說著便啐了一口.鳳姐笑道:“你別 作夢!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么?"指寶玉道:“你瞧瞧, 人物儿,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點還 玷辱了誰呢?” 林黛玉抬身就走. 寶釵便叫:“顰儿急了,還不回來坐 著.走了倒沒意思。”說著便站起來拉住.剛至房門前,只 見趙姨娘和周姨娘兩個人進來瞧寶玉.李宮裁,寶釵寶玉等 都讓他兩個坐.獨鳳姐只和林黛玉說笑,正眼也不看他們. 寶釵方欲說話時,只見王夫人房內的丫頭來說:“舅太太來 了,請奶奶姑娘們出去呢。”李宮裁听了,連忙叫著鳳姐等 走了.趙,周兩個忙辭了寶玉出去.寶玉道:“我也不能出 去,你們好歹別叫舅母進來. "又道:“林妹妹,你先略站一 站,我說一句話。”鳳姐听了,回頭向林黛玉笑道:“有人 叫你說話呢。”說著便把林黛玉往里一推,和李紈一同去了. 這里寶玉拉著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的笑,心里有話, 只是口里說不出來.此時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臉紅漲了, 掙 著要走.寶玉忽然"噯喲"了一聲,說:“好頭疼!"林黛玉道: “該,阿彌陀佛!"只見寶玉大叫一聲:“我要死!"將身一 縱,离地跳有三四尺高,口內亂嚷亂叫,說起胡話來了.林 黛玉并丫頭們都唬慌了,忙去報知王夫人,賈母等.此時王 子騰的夫人也在這里,都一齊來時,寶玉益發拿刀弄杖,尋 死覓活的,鬧得天翻地覆. 賈母,王夫人見了,唬的抖衣而 顫,且儿萍,薛姨媽,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里 里外外眾媳婦丫頭等, 都來園內看視.登時園內亂麻一般. 正沒個主見, 只見鳳姐手持一把明晃晃鋼刀砍進園來,見雞 殺雞,見狗殺狗,見人就要殺人.眾人越發慌了. 周瑞媳婦 忙帶著几個有力量的膽壯的婆娘上去抱住,奪下刀來,抬回 房去.平儿,丰儿等哭的淚天淚地.賈政等心中也有些煩難, 顧了這里,丟不下那里. 別人慌張自不必講, 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 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 又恐香菱被人臊 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 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已酥倒在那里. 當下眾人七言八語, 有的說請端公送祟的,有的說請巫 婆跳神的,有的又荐玉皇閣的張真人,种种喧騰不一.也曾 百般醫治祈禱,問卜求神,總無效驗.堪堪日落.王子騰夫 人告辭去后,次日王子騰也來瞧問.接著小史侯家,邢夫人 弟兄輩并各親戚眷屬都來瞧看,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 的,總不見效.他叔嫂二人愈發糊涂,不省人事,睡在床上, 渾身火炭一般,口內無般不說.到夜晚間,那些婆娘媳婦丫 頭們都不敢上前.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內,夜 間派了賈芸帶著小廝們挨次輪班看守.賈母,王夫人,邢夫 人薛姨媽等寸地不离,只圍著干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