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浦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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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錢生,以白雲峰不知去向,正在憂悶,忽聞報說,有一賈文華要見,忙欲出迎,只見文華已走 進廳上,向著錢生連連揖謝。錢生道:「向日速於出京,不及候兄一面,以後杳無信息,鄙衷時為怏怏, 不知賈兄幾時得釋?」文華道:「仰賴錢爺一言超豁,數日之後,幸即脫獄。及詣尊寓叩謝,不料錢爺 已出京三日了。因有帳目未清,淹留半月,恰值聖上登基,裴孝廉已貶徙為軍,谷期生亦為仇家所殺。」 錢生撫掌稱快,文華道:「仰託厚愛,無恩可答,今日特報一樁喜事,以贖賀遲之罪。」錢生笑道:「 更有何喜,重煩遠報?」文華道:「聞得錢爺,向在東昌曾與白家又有婚姻之約,今如主人回生已久, 錢爺為何置之度外?」錢生驚問道:「這件事,小弟從未告人,不識吾兄何以知之?」文華道:「僕自 北京回來,偶從桃葉渡邊經過,與白翁邂逅相遇,彼此問了鄉貫,敘話移時,不覺契密,那白翁便談及 錢爺訂姻一事,又說道:『小女幸已再生,只不知錢爺,為何一去又無消息?』便把書信一封,著某持 奉。僕抵家之後,即刻造府,不意臺駕在京,因此特來相報。」便向袖中,將書取出,錢生接來拆開一 看,不覺喜動顏色,原來是七言古體詩一首。詩曰: 憶昔相逢日暮陰,梅花靜掩繡戶深。 挑燈共坐一窗雪,身未許郎先許心。 伯勞飛燕兩分別,夜夜憑樓望明月。 瑤琴聲斷蟲網多,翠幕荃靡香頓歇。 未及邛山掩墓門,情通冥漠仍返魂。 重見落梧秋雨暮,斷雁淒風桃葉渡。 回生之事非渺茫,數行遙致胸中愫。 盟言歷歷郎自知,憐取相思又一度。
便留文華書房待飯,持詩以語小姐,小姐見詩亦歡喜道:「文藻燁然,誠香奩佳句也。既有此事, 何不迎聘至家,以完姻好?妾決不效那妒婦之態,使君作負心人也。」既而道:「君讀詩,必知綠衣黃 裏之語,此事雖不敢阻抑,然勿使妾有積薪之嘆為幸。」錢生笑道:「夫人乃蘋蘩之主,譬如軍中元帥, 若白氏女,則偏裨小將,旦夕荷戈以受指麾耳。」小姐亦為解頤。錢生又稟知范公,范公驚訝道:「還 魂之事,世所罕聞,有此奇異,極應聘納。」錢生乃辦具聘儀,即浼文華為媒,擇吉娶至。定情之夕細 看豐姿,妖艷如故,是夜,就在白氏房中,小姐談笑自如,略無醋意。瑤枝向生細訴思念成疾,及幽魂 夜會,以至回生始末,悲喜交集。因嘆道:「今夕之緣,實出天意,回思往事,恍若夢寐耳。」既而笑 道:「昔日若從君命,今夜白綾帕上無以為質矣。」生急摟之就寢,交會之歡,綢繆徹旦,惟恨玉漏相 催,金雞嗚速耳。
然生雖在極歡之際,每一感念友梅,不禁悲嘆,時會稽縣書吏、皂快等,到京迎接,已十餘日矣, 錢生乃擇吉起程。先至祖居,辭別叔父,然後拜辭范公、小姐與老夫人,免不得酒淚而別。不則一日, 到了蘇州,至家參拜太夫人,禮畢,崔子文、李若虛同來拜賀,錢生倒履出迎。子文一見,執手而笑道 :「金榜掛名,洞房花燭,人間樂事,都被吾兄佔盡矣。」若虛道:「九畹不是凡人,當是玉皇香案吏 ,暫時謫下耳。」錢生道:「小弟學業未優,謬叨制錦,不知兩兄,何以教之?」子文道:「作令不難, 只要愛民如子,不執一偏之見,以折獄則獄不冤﹔推不忍人之心,以用刑則刑不濫。」若虛道:「衙門 吏役雖是作弊太多,然以吾兄聰敏絕倫,不患為人所欺,只患明察太過。」錢生謝道:「有辱大教,願 書之座右,以當弦韋。」少頃,陸希雲亦至,錢生迎入坐定,忙命左右備上酒來,序坐而飲。子文道: 「今日此會,不減昔年。海棠花下,可羨九畹兄出宰名都,希雲兄掄魁秋榜,只我兩人,黑貂裘敞,猶 刺蘇秦之股,能無愧感?」錢生道:「梅山之言,既驗於弟,則吾兩兄,必在來科折桂矣。」四子各敘 衷懷,直至薄暮而散。時寧馨年已三歲,生以太夫人命名,不忍改易,因即取名嗣馨。聞子文有女,亦 年三歲,遂託若虛為媒,下了允定之禮。又差人至桃葉渡,迎接白翁夫婦,管守田房。自與家眷,刻日 赴任。
原來秋煙姐雖然生子,做人謙卑謹厚,小姐既有摎木之賢,瑤枝亦秉塞淵之性,故忙則佐理中饋, 暇則品題花月,情分相投,猶如嫡親姐妹一般,所以太夫人十分歡悅。方舟抵武陵,忽見陸希雲遣人趕 至遞書,錢生接書開視,簡上寫道:日者,仁兄榮蒞,弟以賤事,偶往百花洲,不及歌驪駒為送,歉甚! 歉甚!茲啟賣花梅嫗,獲罪門下,雖決海波,流惡不盡。然細查首惡,實係心如。今嫗坐獄數月,染病 垂危,倘獲海涵,使嫗苟全殘喘,則仁兄度量之宏,尤勝於文穆矣。異日弟躡山陰之屐,當造貴治。暫 分半榻,以看河陽滿縣花也。臨楮神馳,餘不盡悉。
錢生看畢,即寫回書,並寫書送與府尊,令將梅三姐釋放。生既到任,自有縣中堂規,及參見上司, 但不必細述,按下不題。
且說憨公子同了鄭心如,自在陶園奔返臨安之後,仍在本郡倚勢橫行,做那奸淫不法之事,總是鄭 心如百方引誘。及蘇州府關文到杭,憨公子忙與心如商量,著人賄囑書吏,申文回復。又遣人至蘇,探 聽消息。知是常不欺漏泄事機,遂與不欺絕交,不許上門。
忽一日,要往會稽探望母舅,便與心如買舟渡江。原來憨公子的舅氏姓呂,號竹溪,越中望族也, 不一日,到了母舅家裏,參見畢,呂竹溪欣然款留。一日,憨公子偶在門首閑立,忽見一年少婦人,身 穿淡羅衫子,自溪畔浣紗而歸。那少婦生得如何?但見: 纖眉嫵兮,垂垂春柳。美目盼兮,灩灩秋波。玉質冰姿,不假淡妝濃抹﹔杏脣蓮臉,盡堪艷舞嬌歌。 何必緱山聆鳳曲,恍從青鳥見嫦娥。
憨公子近前一看,便春心難遏。那婦人也嫣然一笑,屢以秋波回盼,慢慢的推扉進內。原來此婦孫 氏女也,年方二十,其夫姓吳,字君美,幼時也曾讀書,後來家事消乏,因在衙門中幫閑度日。其所居 之房,正在呂宅門首。那一日浣紗暮歸,剛與憨公子相遇,引得憨公子心猿頓逸,意馬難拴。忙與心如 言之,心如笑道:「此貧家婦,以餌啖之,易上鉤耳。」乃告以如此如此,憨公子大喜,自此不時往來 窺視。
又一日,孫氏汲水進門,憨公子忙以白綾汗巾,裹銀一錠,投於孫氏足邊,孫氏但微微含笑。恰值 君美徐步而歸,憨公子正在惶懼,只見孫氏輕舒玉腕,拾置袖中。又以告心如,心如喜道:「事可諧矣。」 乃悄然置酒妓館,以邀君美,君美遲疑不赴。使人邀之至三,日中方至。自此,杯酒往還,相知漸密。
一日偶與心如閑話,心如道:「吾兄株守數椽,怎能發跡?不若尋些資本,出外經營。」君美嘆道: 「薪水尚有不繼,若要資本,從何而得?」心如道:「小弟為兄籌之熟矣,雖有一策,只是不敢直陳。」 君美欣然請教,心如道:「公子胡伯雅,揮金如土,平昔所愛,惟在嬌姿,若吾兄肯以一枝春色,暫借 鸞栖,包在小弟身上,當以二百金相贈。」君美聽了,面色通紅,大怒而去。 過了數日,心如方與呂竹溪分韻做詩,溪邊閑步,只見君美含笑而來,心如再三謝罪,君美道:「 那日承諭,足感厚愛,但不肖夫婦,俱是良家兒女,惟恐丑聲播揚,被人恥笑。」心如道:「只有爾知 我知,外人怎得相聞?況胡公子自有嬌妻美妾,不過一遭兩次,便既歸去。既於尊閫無損,吾兄又白得 一主大財。請自三思,小弟怎敢強勸?」君美甚以為然,猶恐其妻不允,歸以告之。孫氏笑道:「可否 在君,何必問我?」君美又悄然以會心如,且言所許之物。心如乃與憨公子計議。憨公子驚喜欲狂,次 早進見舅妗,話以他事,貸銀二百兩,以付心如。心如止以二十兩付君美道:「公子客中,不及措備, 今早已遣人至杭矣,准在五日內,必當如數找足。但事在今晚為妙。」君美欣然領諾而去。 迨至日哺,惟恐在家不雅,別向妓館取樂,孫氏明妝秉燭,俟至更餘,俄聞輕輕嗽響,急忙啟戶迎 迓,那憨公子見了孫氏,也不敘一句風月之言,也不致半點溫存之態,惟覺欲火如焚,近前摟抱。孫氏 亦已春意滿懷,偎身相昵。是夜雲雨之歡,如魚得水,直至雞鳴而出。自此往來數夕,歡愛彌篤。心如 極意趨奉,乃撰私情歌十首,俱以談諧之語,形容狎昵之情。其歌最為膾炙人口,選錄五絕於左。歌曰: 藤蘿村裏是儂家,日暮江頭獨浣沙。 莫把桃花輕擬妾,既言妾貌勝如花。 其二: 紫紫紅紅鬧艷塵,人生能遇幾回春。 少年不做私情事,只恐春風也笑人。 其三: 花開蛺蝶必雙飛,汀畔鴛鴦詎獨栖。 紅日半窗歡未足,共郎枕上聽鶯啼。 其四: 奴愛風流歡有情,佳期約定在三更。 忽聞窗外低低喚,不著紅裙啟戶迎。 其五: 夜深花影拂回廊,春色撩人思轉狂。 願得郎心圓似月,清光常照阿奴床。 憨公子雖昧文裏,幸得歌意淺露,諷泳終篇,也不覺撫掌稱妙。然終是公子性格,初時未得孫氏, 愛之如覓珍寶,及數夕之後,便覺情致闌珊。那吳君美早晚需促,心如揣知憨公子已有歸歇之意,便笑 道:「吾前日與兄相約,止雲二數,未嘗許二百兩也。」君美失色道:「不肖雖極窘寒,豈肯以二十金, 做此無恥之事?足下何乃侮弄如小兒耶?」心如亦發話道:「兄真妄人也。如今要娶一位與尊閫人物相 似的,也只消二十金為聘,況乎僅僅數夕,便已獲此重貲。偏又得隴望蜀,何貪心之無厭也!」君美知 為心如所賣,不覺大怒,拂袖而起,然只恨憨公子做此短行之事,而不知計皆出於心如也。則出門,遇 著縣吏沈思梅邀去。 是夜,憨公子以明日歸吳,又持銀二兩,私贈孫氏,便與敘別。二人話至情濃之處,免不得重整風 流。不期君美沉醉而歸,推門進內,不見孫氏,但聞房中笑聲啞啞,乃於門縫一張,只見其妻卸下褻衣, 露出雙股與白藕相似,憨公子立而就之,正在雲深雨密之際。君美按不住怒從心起,忙向廚下取刀,飛 趕進房,憨公子看見勢頭兇猛,用手一推,那君美的刀已墜地,便疾趨而出。君美一面狂喊「胡公子強 奸」,一面奮力趕上,僅截其半裾,並落下朱履一只。時方初更,左右鄰居無不出門驚問,君美乘著酒 興,把憨公子與孫氏如此云云說了幾遍,又大罵不已。孫氏又苦又羞,一時氣憤,便持刀向喉邊一割, 登時命斷,正是: 未了陽臺雲雨情,俄驚霜刃血洗腥。 可憐少婦含羞死,不恨胡郎恨鄭生。 有頃,眾鄰散去,君美回身進內,只見孫氏鮮血淋漓,死在地上,這一驚,倒把酒都驚醒,疾忙報 知地方,一面央人寫下狀詞,准備趕縣告狀。此時錢生到任數月,那一日早堂放告,只見頭一張狀詞就 是強奸殺命事,又看首犯是胡伯雅,第二名是鄭心如,正所謂冤家相遇,不覺勃然大怒,即著四衙驗尸, 又差八名皂快,朱書肉臂,立刻聽審,不多時,差人把一干人犯,陸續拘到。心如早已探知縣令是生, 因為珠娘事,不好進見,誰料忽遭此變,心中懷著鬼胎。只有憨公子猶搖擺道:「他自殺死,與我何涉? 況我是都御史之子,呂工部之甥,諒一會稽縣令,豈能奈何我哉?」 錢生喚原告審問,君美哭訴強奸致死,及半裙只履為證。又叫胡伯雅上來:「你卻怎麼說?」憨公 子方欲辯剖,只見本縣鄉紳差人下書,一連四封,錢生概不啟視,拍案問道:「速速的從實說來!」憨 公子也把前後事情,細述一遍,錢生大怒道:「一片胡說!不打不招!」乃令皂役,五板一換,重責三 十。那憨公子自幼嬌養,怎能禁受刑法,打至二十,只得招認強奸是真。錢生便令畫供,援筆定招。 判曰: 審得孫氏之死,胡伯雅逼奸之所致也。雅以錢塘甲族,探視至縣,窺見吳君美之妻孫氏少艾,輒起 竊玉之意。瞷氏浣紗暮歸,遂為調謔,而氏初無貪金慕貴之心,即時赤面唾罵。雅若稍知廉恥,當遨游 以去矣。何乃恃勢橫行,又於某夜,突入臥房,用強凌逼,致氏白壁為玷,攖刃而斃。值美外歸,登時 叫破地鄰,又獲其半裾只履為證。夫雅以富貴之家,何患無蠻腰素口,邀楚岫之雨雲,舞袖歌喉,娛秦 樓之風月者哉!而必垂誕於村姑荊婦,以取重闢之罪?豈能見尤於人,洵乃自作之孽。吾不能不伸三尺 之法,以雪孫氏之冤於泉下也。鄭心如雖係師教無方,姑以不知情免究。 錢生因憨公子有了小姐之事,故信為強奸,而不暇致詳,問成大辟,又料主謀必是心如,惟恐究出 情由,一體問罪,因此拷打成招,竟把罪名獨坐在憨公子身上。亦是錢生不念舊惡,待師之厚情也。 審畢,方欲退堂,只見禮生稟說呂爺來拜。那呂爺是誰?即工部主事呂玄卿也,因以裴黨,削職在 家,與呂竹溪為嫡堂弟兄,所居離城不遠。竹溪遣人馳報,隨即入城,在賓館相見畢,便以憨公子為懇, 錢生道:「這是令甥自取罪殃,本縣只知公斷,豈敢殉私?」玄卿又固求不已,錢生微笑道:「若使魏 東廠無恙,裴司馬鈞渝,則令甥可以出罪,本縣可以改筆了。」玄卿面赤而去。 且說鄭心如出得縣門,心下想道:「這件事若究起根由,我亦難免桁楊,誰想九畹略不追究,反為 我脫卸干淨,這分明是厚我之意了。不若乘機進見,說明此事,豁免了憨公子的重罪,方不負胡老先生 知遇一番。」主意已定,急忙寫了一個名帖,央著禮生通報。只見禮生回說:「老爺不及相見,有一回 帖在此。」心如展開一看,卻是一首詩詞。詩曰: 舌憑三寸是非生,十載文章枉得名。 附勢甘為吠堯犬,趨財好似慕羶蠅。 蘇州公子今何在,白下佳人質自馨。 頃在公庭饒責撲,於斯便是酬師情。 心如看罷,赧然有羞愧之意,嘆一口氣道:「既生瑜,何生亮。」只因心虛,悄然收拾囊資,也不 與竹溪作別,竟自渡江回去,不題。 卻說錢生自將憨公子問罪之後,豪強斂跡,境內肅然,蒞政二年,真是一清如水,所以民稱三異, 政聲藉藉。巡按考察,推生為兩浙清吏之首。忽一日,方出坐堂,有白雲庵尼姑具呈,是為雨花庵侵奪 田界。錢生看了呈詞,陡然想起梅山老人曾說「雨花庵裏」、「桃葉渡邊」,那桃葉渡果已應在白氏夫 人,只不知雨花庵或得與友梅相遇乎?正在躊躕,忽喧傳報進,行取上京。錢生即忙回衙,報知太夫人, 及小姐、瑤枝。於是擇日先發家眷起程,隨後交納印綬,離城十里之外,換了方巾便服,只帶紫蕭、錢 吉跟隨,沿路問至雨花庵,約行三十餘里,方聞鐘聲隱隱。正是: 蘭若知何處,小溪路欲迷。 板橋蘿半縛,石凳草初齊。 松老侵衣馥,猿多枝樹啼。 遙聞鐘聲響,還在竹林西。
不多時,到了庵前,冉冉綠蔭,但聞禽聲睨睆,推扉緩步而入,真所謂「竹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延佇久之,有一美尼出見,號喚去凡,見生美雅風流,含笑問道:「敢問相公尊姓貴表?仙鄉何處? 有何貴干,光臨敝剎?」錢生答道:「小生姓錢,姑蘇人也,偶因游學至此,聞說上剎清幽,特來隨喜。」 那去凡口中敘話,雙眼不住盼生。
少頃,又一老尼無非出會,姿容清潔,年奇四十餘,乃去凡之師也。三人閑敘良久,錢生問道:「
不知寶剎如仙姑者共有幾位?」去凡道:「敝庵只有師弟兩人,此外惟一老頭陀耳。」錢生細細查問,
並無友梅消息。因日暮程遙,不及下船,無非亦款留懇切,是夜獨宿禪房。以友梅無從訪覓,意極耿耿。
即而月照高梧,方倚窗寂坐,只見去凡手攜塵尾,悄然而至,笑謂生道:「幽齋良夜,願共清談,
以消此半窗明月何如?」錢生欣然道:「幸甚。」去凡道:「人謂天上神仙,不作塵凡之想,而何以雙
娛月帳、贅劉阮於天臺﹔三降星軿,訪孝廉於少室?」錢生道:「此亦夙緣未斷耳。」去凡道:「近閱
樂府,有玉簪傳奇,所載潘生私會妙常,豈空門中果有此風流之事乎?」錢生低首不答,去凡乃以小箋
出示道:「有一偈語,敢求相公指教。」錢生手接觀看。偈曰:
出家如雪藕,藕斷絲猶在。
既雲色是空,如何受色戒。
錢生看畢,知其意念著邪,戲改舊詩答之。
詩曰:
雲雨高唐此地非,好持半偈悟禪機。
予心已似沾泥絮,豈逐春風到處飛。
去凡看詩,知生秉正不回,悵然而退。
次日早起,偶往殿後閑步,行盡曲廊,向東竹扉靜掩,上有額曰「小羅浮」,扉左壁上題詩一首,
其外則有古梅數株。錢生疑是詠梅之作,近前細看。詩曰:
春風處處黃鳥啼,桃花李花爭芳菲。
看於終篇,愕然驚異道:「此詩乃我昔年題於梅花樓上的,卻是何人錄在此處?」因此詰問無非, 無非道:「既是相公佳作,還要請問大名,並乞示以令先尊官諱。」錢生道:「小生諱蘭,賤字九畹, 年方二十二歲,先君諱某,官至開府,」無非大喜道:「原來果是九畹相公,可憐尊夫人凝盼久矣!」 錢生急問道:「可是趙友梅否?」無非道:「然,然,然!」遂急叩扉,內有雙鬟應聲出問,無非道: 「火速報知,蘇州的錢相公來了!」話聲未絕,只見友梅花鈿不整,常服素妝,迅步而出,抱生大哭道 :「錢郎!錢郎!莫非夢中相會耶?」正是: 只道天涯遠,相思兩處深。 寧知三載苦,惟隔會稽城。
要知友梅怎得避跡空門,以與九畹相會,且聽下回解說。
第十六回 春明門掛冠歸隱
詩曰:
木蘭之枻沙棠舟,玉蕭金管坐兩頭。
美酒樽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
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隨白鷗。
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
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洲。
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
──右《江上吟》
卻說錢生見了友梅,如獲至寶,驚喜泣下。因從容問道:「與卿別後事情,願聞埂向。」友梅便把 自蘇至杭,被鴇母百端凌逼,及設計以嫁程生,細述一遍。錢生道:「那程生可是何等樣人物?」友梅 道:「程生諱必孚,字信之,原籍徽郡,家累千金。」錢生驚異道:「原來就是程信之,一發奇了,只 是既歸程氏,怎得脫離虎穴?」友梅又述遇見梅山老人,至八月十五,虧了申屠丈救至寓所。錢生感嘆 道:「原來保護賢卿亦仗二公之力。」友梅道:「妾自至申屠丈寓所,幸有二姬作伴,梅山老人亦時時 過望。將及半年,申屠丈方自燕魯回來,為妾備言,郎君要聘范氏小姐,求取明珠,幾為兇僧所害,那 時妾即懇求二公,送至金陵與君相會。二公又說:『錢郎萍蹤未定,功名未就。』直至辛未暮春,方得 相遇,遂攜二姬送妾,過了錢塘直至會稽,留妾於此。既以百金為贈,復以古體詩一篇,付妾道:『此 詩乃錢郎題於梅花樓者,子宜珍留,以為異日相會之券。』自此,妾在庵中,深藉二題覆庇,然而盼時朝 日,廓處無聊,每至子夜聞猿,曉窗聽雨,未嘗不黯然魂斷也。無限相思,候君面訴,誰料今日見君, 徒有百憂千緒,又不及抒其端倪矣。」言訖不勝淒楚。既而問生道:「郎君別來作何景狀?夢珠小姐親 事成未?今日因何至此?試為妾細道其詳」。生以兩闈聯捷及與范小姐成姻,從頭至尾備細述了一遍。 友梅驚喜道:「妾但聞縣尊姓魏,誰知即是君也。只是登第之後,就該上表改姓了。」錢生道:「曩因 出京甚速,未暇及此。」無非、去凡聞知即是本縣大尹,慌忙謝罪,錢生笑道:「我今去官,已稱越客 矣。況卿等俱屬方外,何必以此俗套相拘?」少頃,齋畢,令錢吉僱了一乘女轎,厚贈二尼,速急起程。 無非、去凡,直送至十里之外,方與友梅灑淚而別。
無何抵家,友梅先參拜了太夫人,然後與小姐、瑤枝及秋煙依次相見,合家無不歡喜。錢生自此亦 覺心滿意滿,不敢遲留。次日,掛帆長往,舟次維揚,因以友梅所囑,持銀三百兩,往謝程信之。信之 方得友梅忙去之故,而知向雲許嫁錢郎者即生也。是時信之家漸豐裕,再三推辭不受。錢生又問起寂如 二僧,信之道:「文友斃在獄中,那寂如已在去冬正法」。錢生欣然稱快。作別下船,不一日到了京師, 考察之後,欽命山東巡按,那齊魯百姓,聞生出宰會稽摘奸除惡,邑有神明之號,所以豪民狡吏,竄伏 如鼠,而銜冤抱痛之民,莫不伸首引項,若槁苗之待霖雨。生既按郡,果如陰風鳴絛,飛電爍目,向之 強狡者,俯首就罪,而呻吟者,變為歌謳矣。又以大獄,悉為奸吏弄其刀筆,於是不拈成案,平反一十 餘事。既而巡歷方竣,忽錢吉報至太夫人病入膏肓,錢生一聞此信,方寸已亂,遂不及復命,從駕歸蘇, 日與三夫人侍奉湯藥,每夜吁天,顧以身代。將及二月,太夫人方平愈如初。正欲束裝北上,而校尉提 問,已至姑蘇驛矣。原來朝廷祖制,凡繡衣代巡,須俟復命之後,方許回籍。那憨公子之父胡御史切齒 恨生,借此為由,動了一本,所以內閣票准,便著校尉拿究。起解之日,太夫人流淚相送,錢生勸慰道: 「母親大病乍起,自宜珍重,兒雖犯制,念居官清正,聖上自應恩宥,況有崔、李二子,新中在京,必 然為兒辨救,慎勿過為憂郁,有損慈顏」。三位夫人,亦各牽衣哭別。生與校尉方抵山東境上,那些父 老,已紛紛的執香迎接,擁住不放道:「某等已有辯冤表章,上達天聽,且待本轉之後,方許老爺進京」 。錢生堅卻道:「若是這般,顯是抗違聖旨,爾百姓不是愛我,反所以害我了。」乃從夜半,悄然過了 省城。將抵長安,有廉吉士文長儒,與行人崔子文、兵部觀政李若虛,連名具疏,為生辯白,聖上省奏, 左遷生為東昌府司李。原來文長儒,即是王季文之婿,與崔、李同中進士,因在前歲,錢生贈以厚資, 方得與蕙姑畢姻,夫妻十分感激,所有借此為報。錢生入朝謝了聖恩,隨即往拜文長儒,又詣崔、李作 謝,遂走馬到任,著人至蘇迎接家眷不題。
卻說賈文華,自向金陵報了白瑤枝回生之信,到家未幾,其妻張氏患病而亡。正懷失偶之悲,忽值 本郡有一仕夫,在京作宦,寄書相召,文華趁此機會,湊銀二百餘兩,買了細緞,帶至京中發賣。
一日到了東昌,偶從城外閑步,遇著妓女琴娘,新自揚州遷至。身材窈窕,也有六七分姿色,文華 既注目而視,琴娘亦陪笑相迎。是夜擺設東道,就被琴娘纏住,那文華原在風月場中著跡,頗諳採戰之 術,把琴娘奉承得十分歡喜,自此爾貪我愛,情好日篤,未及半年,已把二百兩細緞變賣幾盡。鴇母金 鳳,窺見文華囊資已竭,終日嘵嘵,打雞罵犬,催促動身。文華欲去,奈不能割舍﹔欲留又難禁絮取。 正在進退兩難,忽聞人說,新到理刑就是前任巡按,文華聽了,暗暗歡喜。
恰值錢生前呼後擁,拜客回衙。遠遠的望見文華,立在檐下,便悄然分咐門子,請那賈相公到衙門 相見。文華流落窮途,忽聽門子說,老爺相請,喜得滿面堆笑,急忙隨在轎後,少頃進入後堂。見畢, 錢生道:「賈兄既到敝治,為何不來見弟?」文華乃以心事備訴,錢生笑道:「文華頭顱如許,猶滯跡 於花柳間耶?從來鴇母不仁,只圖財貨。兄果鐘情此妓,不若娶以續弦,我向縣庫借銀相贈。」文華連 忙揖謝道:「多謝錢爺厚情,誓當衛結。只恐金鴇執拗不從,奈何?」錢生道:「此亦不妨,只消具一 稟詞到廳,待我當面批與執照,又何慮金鴇不允?」文華又連揖而出,回告琴娘,琴娘大喜。次日瞞過 金鳳,親自到廳具稟,錢生看了稟詞,就批道: 妓者沉淪慾海,迷戀風情,寧辭栖鳳栖鴉,雖欲為雲為雨。而珴瑁筵前,兕觥勸酒﹔銷金帳裏, 玉臂作枕,良有以也。今某妓,志甘荊布,誓脫火坑,扃春風於繡榻,舞歇霓裳﹔卻夕月於青樓,歌停 玉樹。此真醉之醒,而夢之覺者。長與執照任其所從。
錢生以文華所愛,必有豐姿,故令其具稟,略識春風一面。誰料見時十分面熟,那琴娘亦時時偷眼 窺生。既有批照,金鳳無可奈何,只得許允。錢生果以百金贈文華,文華以五十金娶了琴娘,也無心北 上,將欲治任歸蘇。琴娘密訊文華道:「妾觀司李錢爺,絕似胥門住的十一相公。」文華驚問道:「子 何以知之?」琴娘泣道:「奴本錢宅青衣也,因與同伴有隙,觸了太夫人之怒,將奴出嫁,卻被梅三姐 貪了重賄,哄賣為妓,原名繡琴,故即改為琴娘耳。」文華又謝錢生,備語其事。錢生道:「我亦道有 些相像,原來果是繡琴。」嘗以語太夫人,太夫人顧左右婢女而笑道:「汝輩戒之,嫉妒者當受此報。」
自此生在東昌,三年任滿,便升吏部主事,又由中允,升了諭德。十餘年間,官至侍郎,加尚書俸 ,富貴赫奕,莫之與京,錢生每自退朝之暇,則與三位夫人,焚香啜茗,評花詠月,有時分韻做詩,各 欲誇奇鬥艷,體裁菁藻,句落珠璣。那三位夫人,味同蘭茞,雖無嫉妒之心,而亦飄輕裾曳長袖,回波 而逞媚,爭妍而取憐。小姐嗜琴,每翻新調,有《紅窗影雙鳳飛》之曲。友梅喜畫,時時縱筆作遠峰瀑 布、斷澗孤松,真有云林墨氣。惟瑤枝則以巧言雅謔使人絕倒。生亦縱橫談笑,紛紜酬和於其間。既而 棋聲歇,爐篆銷,茶煙未散、梧月欲上之際,生乃枕小姐之肱,捫瑤枝之乳,命友梅度新聲為宛轉之歌, 而令秋煙槌背搔癢、高臥於北窗之下者。久之則有美麗青衣,攜絳紗燈,兩兩來接報道:「綺筵已設, 金壺酒暖矣。」夫生以一介書生,名為進士,官居三品,享福至此,所謂騷壇領袖、風月總管非耶?然 而錢生亦非徒留連於詩酒美色,每遇朝延大事,未嘗不垂紳正笏,諤諤敢言,平居常以不能致君堯舜為 恥,則又可謂聖賢豪杰之後矣。其年癸未三月,太夫人八十懸幌壽誕,於時崔子文方升鴻臚寺少卿,李 若虛亦以潮州知府任滿入都,陸希雲雖遭點額尚未南返,三子俱備了盛禮,登堂祝賀,錢生乃大排筵席, 廣請朝紳。是夜飲至更餘,痛醉而散。只見錢吉稟說:「日間有一老者,不衫不履,騎驢而來,要與老 爺相見,門吏因為堂有賓客,不敢通報。恰值小人遇著,那老者便把一個簡帖著小人遞上老爺。」錢生 接來,拆開一看,但見帖上七言律詩一首。詩曰: 歌鳳何須笑楚狂,好將時事卜行藏。 江湖只合盟鷗鷺,蘿薛爭知勝鷫鶆。 賊遇黃巢唐遂覆,權歸秋壑宋應亡。 銅駝不日生荊榛,珍重姑蘇十一郎。 九十一翁梅山老人奉
錢生以十年積想,失之當面,悵怏不已。乃詳味詩中意思,是言天下將亂,不如歸隱。那一年錢生 正年三十六歲,又與「若逢四九,返爾林泉」之語相應。將詩與崔、李求教。崔、李之意不約而同,遂 與二子,即日上表辭官,出了春明門,掛冠解綬,一同南歸。大學士魏藻德與朝紳光時亨等俱賦詩為贈。 時嗣馨已年一十八歲,天資敏慧,矢口成文,極為時輩推重。錢生抵家之後,卜吉行聘,即於是秋,為 嗣馨完了伉儷。又以范公與叔父鳴皋俱近八旬,不堪迢隔,乃令白翁夫婦住在蘇州,自奉太夫人依舊遷 往金陵,離城四十五里,與祖塋相近,地名喚做錦鳳村,真個是山明水秀,足稱幽居。生乃因山傍水, 起造園房一所,備極輪渙之美。但見: 紅樓翠闈,繡闥雕甍。門前五柳搖金,窗外千竿嫩玉。林花春吐,池蓮夏開。靜坐處,最喜幽 禽弄舌﹔客到時,自有美酒盈樽。小橋臥澗,遙通水畔荷亭﹔深徑埋香,轉入峰邊梅塢。正是謝安舊住 烏衣巷,裴度新開綠野堂。
錢生正在修葺書院,忽見許翔卿來望,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道:「某近白蘭溪返棹,將渡錢塘,遇著 一位長者,自稱申屠丈,修書一封,著某送上錢爺。」錢生啟緘看云: 自別音容十有七載,予兩腳如車輪終年僕僕,作牛馬走耳。聞子三遇良緣,待詔金馬,梅山之 神(??監)不爽,而梅花樓一夕酒錢予已效文魚之酬矣。茲者,天造逄剝,潢池之亂難彌,而煤山之禍 已兆。子以老人一言點醒,歸隱丘園,甚善,甚善!今有真主已出,太平在邇。予亦自茲栖蹤海島,非 敢效田橫自王,聊逞虯髯之故智耳。明年秋杪,吾事方成,子夫婦幸瀝酒遙賀。便中附候,申屠丈白。 錢生看罷,喟然嘆道:「王室如毀,中原瓦解,吾輩將來尚不知作何結果耳。」是時,闖賊李自成 雖得了河南一省,然齊魯之間,猶安然無事。錢生以書意不祥,諱而不言。至明年甲申三月,果有彰義 門之變,大行皇帝縊死煤山,始信申屠丈與梅山之語為不妄矣。
自此,隱在鄉中,捐粟募兵,保障一方,雖經鼎革,天下盜賊蜂起,而錢生保全身家不失,向後多 少朱門大廈化為灰燼,那些屠沽兒、賣菜佣反得滿身羅綺。一朝富貴時,來者高入青雲,運退者黃金變 色。當此之際,不能無感耳。自後生與范公頻至庵中,與心如講論釋典。時賈文華還至金陵,與許翔卿 同為門客。崔、李、陸三子,亦隱在長白山中,與生往來信使不絕。生與三夫人唱和篇什,有《瑟琴集》 行於世。每羨樂天為人,故顏其堂曰希白堂,自亦謂希白居士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