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錦回文傳
Play Sample
第十一卷 真強盜幻殺負心女 假姊妹訂配有情郎
詩曰: 祇道中途訃信真,那知別有代僵人。 不惟琴瑟還依舊,更喜絲蘿添締新。 話說梁生自興元起馬, 馳驛還鄉。馬前打著兩道金牌、兩道繡旗。牌上一書「奉旨葬親」,一書「功成給假」。旗上一繡「欽簡及第」四字,一繡「奏凱封侯」四字。路上看的人莫不稱羨。襄州城堳陞~都哄然傳說:梁孝廉之子梁神童,如今中了狀元,又封了侯,馳驛榮歸,十分光耀。當年,有初時求親,後來冷淡的,皆咄嗟懊悔,以為錯過了一個拜將封侯的狀元女婿。梁生既至襄州,一時兒童婦女都填街塞巷的來觀看,見梁生衣錦簪花,乘軒張蓋,音樂前導,儀從簇擁,真似神仙一般,無不嘖嘖贊歎。 誰想得意之中,又生失意,梁生進了襄州城,卻不見老蒼頭梁忠與柳家眾僕來迎接,心中疑惑。及到家中,祇有梁忠的妻子和張養娘兩個迎門拜候。梁生人至中堂,拜過二親靈柩,便取些金帛,賞賜張養娘和梁忠的妻子,用好言慰勞了一番,因問:「梁忠如何不見?」梁忠妻子道:「他自從隨了主人出去,至今未回。」梁生道:「可又作怪,我未到興元之前,便先打發他同柳府僕從,並錢乳娘,隨著桑氏夫人回家了,如何此時還未回?」張養娘道:「並不見桑氏夫人到家?」梁生驚訝道:「這等畢竟路途中有些擔閣了。」又想道:「夢蘭出京時,有柳家從人,隨後或者到先往華州柳府去,亦未可知。」便喚過幾個家人,教他分頭去迎候,一往長安一路迎去﹔一至華州柳府探問。家人領命,分頭去了。梁生一面經營葬事,卜得城外原吉地,筑造墳塋。本欲等夢蘭到來一同送葬,因恐錯過了安葬的吉期,祇得先自舉葬,將二親的真容重命畫工改畫。梁孝廉方中道袍的舊像,改畫做玉帶蟒衣﹔竇夫人荊釵布裙的舊像,改畫做鳳冠霞帔。銘旌上寫了誥贈的品爵。治喪七日,然後發引。地方官府,並縉紳士夫,弔送者不計其數。人人都道:「梁狀元這番顯親揚名,無人可及。」那知梁生心堳o悲喜交半,喜的是二親得受皇封,不負了生前期望孩兒之意﹔悲的是子欲養而親不在。但榮其死,未榮其生,況二親在日,常以孩兒姻事為念,今幸得夢蘭為配,卻在長安成親,未曾至靈前拜得舅姑。及安葬之時,又不得媳婦來一送。有這許多不足意處,因此一喜又還一悲。正是: 到得身榮心未足,從來樂極每悲生。 梁生葬事既畢,祇等夢蘭歸家,便要同赴興元任所。過了幾日,那差往華州的家人,先回來稟復道:「小人到華州柳府門首,見門上貼著封皮,還是柳老爺欽召赴京的時節封鎖在那堛滿C並無家眷在內。」梁生驚疑道:「夫人既不曾往華州,如何此時還不到襄州?」正猜想問,祇見梁忠的妻子進來報道:「梁忠回來了。」梁生便教喚入。祇見梁忠同著那差往長安去的家人一齊入來叩見。梁生問道:「夫人在那堙H」梁忠哭拜在地,一時間答不出。梁生驚問:「何故?」梁忠哭道:「老奴不敢說,說時恐驚壞了老爺。」梁生一發慌張,忙教快說。梁忠一頭哭,一頭稟道:「夫人自從那日離了長安,行不過百十里路,忽然患起病來,上路不得,祇得就在近京一個館驛媟略F,延醫調治。」梁生驚道:「莫非夫人因這一病有甚不測麼?」梁忠大哭道:「若夫人那時竟一病不起,到還得個善終,如今卻斷送得不好。」梁生大驚道:「如今卻怎麼?」梁忠哭稟道:「夫人病體雖沉重,多虧醫人用藥調理。過了幾時,身子已是康健,便要起身。不想老奴也患病起來,不能隨行,祇有錢乳娘同柳府從人隨著夫人前去。老奴在館驛中臥病多時,直至近日方纔痊可。正待趨行回家,祇聽得路上往來行人紛紛傳說:『梁狀元的夫人被興元遣刺客來,刺殺在商州城外武關驛堣F。』老奴喫了一驚,星夜趕至商州武關驛前探問。恰好遇著老爺差往長安去的家人,也因路聞凶信,特來探聽。那驛媗璆遄B驛卒俱懼罪在逃,不知去向。細問驛旁居民:都說:『興元刺客止刺得夫人一個,劫得一包行李去,其餘眾人不曾殺害,祇不知夫人骸骨的下落。』老奴與家人們又往四下尋訪,並無蹤影。」梁生聽罷,大哭一聲,驀然倒地。慌得梁忠夫婦與張養娘一齊上前扶住,叫喚了半晌,方纔蘇醒。正是: 痛殺香銷與玉碎,彩雲易散琉璃脆。 芳魂疑逐劍光飛,徒使才郎揮血淚。 梁生醒來,放聲大哭,張養娘等再三苦勸。梁生哭道:「紅顏薄命,一至於此,若使中途病故,還得個靈柩回家,今不惟生面不可得見,並死骨也無處尋求,豈不令人痛殺我。早知如此,當時便不去應舉也罷,應舉及第之後,辭了行軍祭酒的印也罷,祇為狀元及第,拜將封侯,到把一個夫人活活的斷送了。」輾轉追思,愈悲愈痛。有一曲《瑞鶴仙》,單道梁生心思夢蘭之意: 最苦紅顏命,縱楊妃馬踐也留殘粉。偏伊喪骸骨,便孤墳一所,無緣消領。早知如此,悔佐征西軍政。到不如不第,拼了偃蹇,免卿焚眚。 梁生日夜悲啼,寢食俱廢,懨懨成病。張養娘道:「老爺不必過傷,我想起來,既是刺客止刺得夫人,其餘錢乳娘等俱未遇害,如何一個也不回來,莫非此凶信還未必真。」梁生聽說,沉吟道:「他們知我在興元,必然到往興元報信去了。但不知他們可曾收得夫人骸骨在那堙H我本當即赴興元任所,奈病體難行,今先修書報知柳公,就探問錢乳娘等下落,便知端的。」計議已定,即修書遣使,黷往興元。自己祇在家中養病,把夢蘭所繹回文章句,及平日吟詠的詩詞,時常悲諷。床頭供著夢蘭牌位,常對他叫喚,對他言語,或對他哭泣,直把牌位當做活的一般。那牌位上寫道: 誥封夫人先室柳氏桑夢蘭之位 張養娘看了問道:「夫人本姓桑,如何倒寫柳字在上面。」梁生道:「你不曉得,夫人當日逃難華州,投奔母舅不著,此時若非柳老爺收養,性命已不保,不到今日纔死了,夫人十分感激,久已認柳老爺為恩父,今豈可不稱柳氏?」張養娘嗟歎道:「夫人與老爺一樣知恩重義,比著賴官人與瑩波小姐,真是天差地遠了。卻恨天道無知,偏不使你夫妻白頭偕老。」梁生聞言,又滿眼流下淚來。看官,聽說賴本初夫婦一樣忘恩負義的人,故篤於琴瑟,梁生夫婦一樣知恩重義的人,一發篤於琴瑟。梁生既不忘柳公,何忍忘了桑小姐?若今日得志,便把舊時妻室的存亡死活看得輕了,難道拜將封侯,衣錦榮歸的梁狀元,與前日入贅柳府的梁秀才不是一個人,卻是兩個人不成?可笑襄州城中這些勢利人家,不知就堙A聞梁狀元斷了弦,巴不得把女兒嫁他為繼室,便做偏房也是情願,都要央媒說合。那兩個慣做媒的矮腳陳娘娘、鐵嘴鄒媽媽,當初不肯替梁生說親,如今卻領著一班媒婆,袖著無數庚帖,來央浼張養娘,要他在主人面前攛掇。便是那女醫趙婆子,也尋了幾頭親事,來對張養娘說。張養娘被央不過,祇得把這話從容說與梁生知道。梁生惻然道:「此言再也休提!夫人為我而死,我終身誓不再娶。」張養娘道:「老爺不娶正夫人,也娶個小夫人,以續後嗣。」梁生道:「我昔難於擇配,幸遇夢蘭小姐才貌雙全,兩錦相合,得諧伉儷,不想又中途見背,是我命中不該有連理,何心再去問旁枝?」張養娘聽說,料梁生志不可移,便回絕了這些做媒的。正是: 若蘭雖已死,不忍覓陽臺。 笑彼竇家子,何如梁棟材。 梁生既謝絕了說親的,每日祇對著夢蘭的牌位,悲思涕泣,專望興元柳公處有回音來,便可知錢乳娘等在何處,就好尋取夢蘭骸骨。不想那差往興元的家人回報說:「錢乳娘等眾人,並沒一個到興元,柳老爺也直待見了老爺的書,方知夫人凶信,十分悲痛。寄語老爺休要過傷,可早到任所去罷。現有回書在此。」梁生拆書觀看,書曰: 我二人既已為國,不能顧家。止因誓討國賊,遂使家眷不保。老夫聞夢蘭之死,非不五內崩裂,但念事已如此,悲傷無益。願賢婿以國事為重,節哀強飯,善自調攝,速來任所,慰我懸望。相見在即,書不盡言。 梁生看罷,涕淚交流,想道:「錢乳娘等眾人既不至興元,又不回襄州,都到那堨h了?夢蘭的骸骨,教我從何處尋覓?」又想道:「刺客既像楊守亮所遣,現今守亮餘黨,大半招安在興元,我何不依著柳公言語,早到興元任所,那時,查出刺客姓名,緝拿究問,便知夢蘭骸骨的下落了。」千思百慮,坐臥不定,是夜三更,朦朧睡去。恍忽見前番夢中所遇的持蘭仙女,走到面前,恰待上前去問,他陡然驚覺,聽得耳邊如有人說道: 欲知桑氏蹤與跡,再往興元問消息。 梁生驚異,披衣起視,但見床頭所供夢蘭靈座上,孤燈煌煌,室中並無一人。梁生想道:「前番夢中仙女之言,已真驂騬,今番似夢非夢,更為奇異。所言斷然不差,我須急往興元任所,查問消息。」次日,便束裝起馬,帶了張養娘,並梁忠夫婦和眾家人,取路望興元來不題。 且說柳公在興元,自梁生去後,即著人赴京迎取家眷至興元公署。又接得邸報,朝廷以劉繼虛為興元太守,即日將來赴任。柳公歡喜道:「繼虛與我同鄉,又是我所舉薦,又與梁生夫婦有親誼,今得他來,同宦一方,正可相助為理。」自此,專望梁生葬親事畢,與夢蘭同來相敘。不想忽接梁生書信,備言夢蘭途中遇害,自己因哀成病之故。柳公放聲大哭道:「我命中原不該有兒女,幸收養得夢蘭這一個女兒,招贅得梁生這一個女婿,不意卻弄出這一場變故來。」哭了一回,又恐梁生過於悲痛,為死傷生,遂修書付與來使持歸,教他到任所來調理,來使去後,柳公自想道:「夢蘭雖遇害,錢乳娘與我家奴僕俱無恙,怎並沒一個來報我?」又想道:「我前日出師之時,一路盤詰奸細,那楊復恭遣往興元的人也被拿住了,如何興元的刺客偏會到商州行刺。」左猜右想,驚疑不定。 看官,聽說夢蘭為柳公假女,不比房瑩波負義忘恩。柳公收得這女兒,雖不姓柳,卻與姓柳的一般親熱。這真是,無心插柳柳成陰了。今忽遭變故,到底是有意種花花不活,豈不可悲可悼?說便這等說,看官且莫認真,若使那負義忘恩的房瑩波到得夫婦雙全,偏這知恩重義的桑夢蘭到教殺他死於非命,夫妻拆散,是老天真個不曾開眼了。不知人事雖有差池,天道必無外錯。當下,柳公正在猜疑,左右傳稟道:「新任興元太守劉繼虛候謁。」柳公方待出堂接見,宅門上忽傳雲板報說:「老爺家眷到了。」報聲未絕,祇見錢乳娘同著一班從人,欣欣然的前來叩見,說道:「小姐已到。」柳公此時喜出望外,真似拾了珍寶一般。正是: 祇疑蘭已摧,那識桑無恙。 到底柳成陰,誰道花不放。 看官,你道夢蘭既不曾死,一向躲在何處?那路上被刺的梁夫人,又是那個?原來,夢蘭在近京驛館中養病之時,正值房瑩波假稱梁家宅眷,匆匆出京。彼因恐楊棟差人追趕,於路不敢停留,曉夜趲行,直至商州武關驛堙C約莫離京已遠,方纔安心歇下。驛丞聞說是梁爺宅眷,祇道是梁狀元的夫人,十分奉承。瑩波正為連日勞頓,身子困倦,落得將差就錯,借這驛埵w歇幾日。因想:「出京時,止帶得隨身細軟,撇下偌大家業在長安城堙A如何捨得?且料丈夫將反書出首了,朝廷自然捉拿楊棟父子,我那時仍回長安,卻不是好?」又想:「前日在京時,聞楊復恭遣刺客往襄州界上,等梁狀元的夫人來行刺,我今既假冒了梁家內眷,如何敢到襄州去?不若且在此暫住,等候京師消息。」算計定了,便祇住在武關驛中,更不動身。那知人有千算,天祇一算。賽空兒到襄州界上等了許久,不見梁家宅眷到來,心中焦躁,恐誤了大事,違了楊復恭之命,便離卻襄州,一路迎將轉來。聞人傳說梁狀元的夫人現在商州武關驛中安歇。他想:「商州離長安已遠,我不就那堣U手,更待何時?」遂潛至武關驛左近幽避處伏下,覷便行事。 原來,驛堻o些承應的驛卒,初時小心勤謹徹夜巡邏,後因瑩波多住了幾日,漸致怠緩。那夜三更以後,都去打號睡了。賽空兒趁此機會,懷著利刃,悄地爬入驛後短牆,徑到瑩波臥所。撬開房門,搶將入去,見桌上還有燈光。瑩波在夢中驚醒,祇叫得一聲「有賊!」賽空兒手起刀落,早把瑩波砍死。摸著了床頭這一包細軟,料道那半幅回文錦一定在內,便提著包兒,飛步而出。驚動了幾個使女,一串聲喊起賊來!外面家人和驛卒們聽得,忙掌起火把來看。賽空兒已騰身上屋,手中拿著明晃晃鋼刀,大聲喝道:「我乃興元楊師爺遣來的刺客,專來刺殺梁狀元夫人的,你們要死的便來。」說罷,踴身望黑影堣@跳。眾人見他手持利刃,不敢近前,早被他從驛後曠野中一道煙走了。到得報知驛丞,點起合驛徒夫,各執器械趕將上去,那婸停o著?驛丞見拿不著刺客,梁狀元的夫人在他驛媢J害,干係不小,慌了手腳,先自棄官而逃。眾驛卒亂到天明,見驛丞先走了,便也各自逃避。那些家僮女使們,見瑩波已死,亦各逃散。祇剩得兩個家人私自商議道:「主母本為避讎而歸,故冒稱梁家內眷,今興元刺客認假為真,竟來刺死,此事須報官不得,不如把屍首權埋於此,且到長安報知主人,另作計較。」私議已定,遂將瑩波屍首密密的?葬於驛傍隙地,星夜入京,報與賴本初去了。 看官,聽說賴本初使盡奸謀,到殺了自己之妻。房瑩波十分乖覺,到替了夢蘭之死。此豈非人有千算,天祇一算?當時有幾句口號道: 天道甚正,有時用詭。即以惡而治惡,即用彼而治彼。本初既為楊家侄,到做了楊太監的對頭人﹔瑩波不認梁家親,反做了梁夫人的替死鬼。刺客本出楊梓之計,房瑩波如喫丈夫之刀﹔欒雲欲滅本初之家,賽空兒如受楊棟之委。害人者見之,當咋舌而搖頭﹔負心者觀此,亦縮頸而伸嘴。 這邊假梁夫人被殺,那邊真梁夫人在近京館驛媥i病好了,收拾起行。因梁忠患病,吩咐他且在驛中調理,而自與錢乳娘並眾奴僕起身上路。正行間,聽得路人紛紛傳說:「興元叛師楊守亮遣刺客來,把梁狀元的夫人刺殺在商州武關驛堣F。」夢蘭喫了一驚,對錢嫗道:「反賊怪我相公與爹爹督師征討,他故使刺客來害我們家眷,不知是那個姓梁的替我們當了災去。恐怕他曉得殺差了,復到襄州一路來尋訪真的,如何是好?」錢嫗道:「這等說,我們不如且莫往襄州,仍到華州柳府去罷。」夢蘭沉吟道:「就到華州也不可,仍住柳府,祇恐刺客還要來尋蹤問跡。我想,表兄劉繼虛現在華州,不若潛地到他家暫避幾時,等興元賊寇平定,然後回鄉。」錢嫗道:「小姐所見極高。」夢蘭便命錢嫗密諭眾人,撥轉車馬,望華州進發。又吩咐:「於路莫說是梁爺家眷,亦莫說是柳爺家眷,祇說是劉繼虛老爺的家眷便了。」眾人一一依命而行。說話的,那賽空兒本不是興元差來的,又沒甚大手段,他既刺殺了一人,也未必又來尋趁了,夢蘭何須這等防他?不知唐朝善鎮多養劍客在身邊,十分厲害。如史傳所載擊裴度而傷其首,刺元衛而殞其命,紅線繞田氏之床,昆侖入汾陽之室,何等可畏。夢蘭是個聰明精細,極有見識的女子,如何不要謹慎提防。正是: 劍客縱橫不可測,精精神妙空空疾。 往來如電又如風,聞者寒心宜避跡。 夢蘭既至華州,將到劉家,先叫錢乳娘同兩個家人去見了劉繼虛夫婦,說知就堙C繼虛喜道:「請也難得請到此,我家夢蕙小姐自從見了你家小姐的回文章句,日夜想慕,思得一見,今日光降,足遂他平生之願了。」便命夫人趙氏攜著夢蕙小姐,同到門首迎接。夢蘭入內,各相見慰問畢,即設席款待。一面打掃宅後園亭一所,請夢蘭居住。柳家眾僕別有下房安頓。又吩咐家人不許在外傳說梁夫人在此,有人問時,祇說均州來的內眷。為此,華州城堥癡S一人知覺。所以,梁生遣人到華州探問,竟不知消息。正是: 夢蕙曾借桑姓,夢蘭又託劉名。 彼此互相假借,誰能識此奇情。 且說夢蘭當日見了夢蕙,看他姿容秀麗,風致非常,暗暗稱奇道:「我向以才貌自矜,今夢蕙才調不知如何,若論容貌,公然不讓於我。」這媢睊楔w向服夢蘭之才,今又見夢蘭之貌,愈加欣羨。趙夫人見他兩個彼此相愛,便道:「小姑向聞桑家姑娘才貌雙全,又見了回文章句,思慕已非一日,今得相逢,深慰饑渴。」夢蘭道:「非才陋質,何足掛齒。今睹表妹姿容,不勝珠玉在前之歎。聞表妹也繹得回文章句,願求一觀。」夢蕙道:「小巫見大巫,固當退避,但欲就正,敢辭獻丑。」便取出所繹章句,遞與夢蘭觀看。夢蘭看了,驚喜道:「這回文詩句,愚夫婦各出臆見,互相紬繹,竊謂搜索殆盡,已無剩文。今觀佳制,又皆我兩人尋味所未及,此非賢妹心思之巧,安見璇璣含蘊之弘。」趙氏聽了,笑道:「據此說來,姑娘與姑夫所繹章句,已稱雙絕,今得我小姑,卻是鼎分三足了。夢蘭道:「何敢云鼎分三足,實是後來居上。」夢蕙斂容遜謝。夢蘭取出梁生所贈半錦,與夢蕙賞玩了一番,因說起自己贈與梁生半錦,被欒雲騙去獻與楊復恭,致使此錦未能配合,又大家歎息了一番。當晚席散,趙氏與夢蕙親送夢蘭到後園安歇。自此,夢蕙每日到夢蘭那邊相敘,夢蘭亦有時到夢蕙房中閑玩,或互賞新詞,或各出舊詠,其相愛之情,勝過親姊妹一般。有《鷓鴣天》一詞為證: 道韞多才疑未然,崔徽艷冶恐虛傳。今朝得睹芙蓉面,方信嫦娥下九天。 同裊裊,共娟娟,瑤池洛水兩神仙。卿須憐我頻攜手,我亦憐卿欲並肩。 一日,夢蘭偶與趙氏閑話,趙氏說起夢蕙年已長成,姻事未就,他哥哥常以此為念,爭奈他志願甚高,難於擇配。夢蘭問道:「表妹志願若何?」趙氏道:「他要也像他繹得回文章句出的,方肯與之作配,你道急切堙A那得便有這般一個才子?」夢蘭聽說,便把這話記在心堙A暗想道:「他若要嫁這般一個才子,除卻我梁家郎,更沒第二個了。我與梁郎昔年擇配,各懷此志。今他既與我兩人有同志,何不說他也嫁了梁郎?那時,一才子兩佳人,共聚一室,豈非千古風流勝事?」私忖已定。次日,便步到夢蕙房中來,恰值夢蕙在兄嫂處,房中沒人。但見案頭放著兩幅詩箋,夢蘭展開看時,乃即自己與梁生所繹的回文章句,就是前日劉繼虛索來與夢蕙看的。夢蘭細細展看,見每首都有圈點評贊,看至後幅,原來有詩一首題在上。其詩曰: 回文隔代久弛神,章句傳來更見新。 卻念才郎難再得,羨君捷足已先人。 夢蘭看罷,笑道:「表妹芳心已露,吾說得行矣。」正看間,夢蕙走來,見了赧然含笑道:「一時戲筆,豈堪污目。」夢蘭便道:「『才郎難再得』,此言非虛語也。竊聞賢妹艱於擇配,也要能繹回文章句的,方許配合。愚姐昔年亦懷此志,幸遇梁郎,得諧伉儷。我想,天地生才最少,女子中到還有我姊妹二人,互相唱和。若要在男子中更求奇才,如我梁郎者,恐未可得矣。」夢蕙歎道:「佳人得遇才子,原非易事。姐姐獲偕良偶,可謂福慧兼全,小妹薄福,如不遇其人,願終身不字。」夢蘭道:「賢妹何必太執,從來天最忌才,亦最愛才。惟忌才,故有時既生才子,偏不生佳人以配之。惟愛才,故有時生一才子,便不止生一佳人以配之。賢妹誠能仰體天公愛才之心,則才郎不煩再得,而捷足可勿羨人也。」說罷,便取過案頭筆硯,依他原韻,和詩一首道: 敢矜章句已如神,更羨卿家才藻新。 同調應知同一笑,三生石可坐三人。 夢蕙見詩,兩頰暈紅,沉吟半晌,徐徐說道:「三生石上若容得三人,蘇若蘭的回文錦也不消織也。吾觀姐姐與姐夫贈答的詩,有『如此陽臺蒼雨何』與『更覓陽臺意若何』之句,祇怕但可有二,不可有三。」夢蘭道:「賢妹差矣!趙陽臺但能歌舞,初無才思,設使他亦有織錦之才,若蘭自應避席。今高才如賢妹,豈可以陽臺相比。」夢蕙道:「一陽臺果不足見容,倘兩若蘭亦必至於相厄,為之奈何?」夢蘭笑道:「文章之美,吾願學﹔若蘭度量之狹,吾不願學。若蘭使我遇陽臺,我自善文章,他自善歌舞,各擅其長,何妨兼收並蓄。況才過陽臺,與我相匹者乎。賢妹不必多疑,我和你情投志合,不忍相離,你若果有憐才之心,與我同歸一處,得以朝夕相敘,真人生樂事。如肯俯從,當即以梁郎聘我的半錦,權為聘物,代梁郎恭致妝臺。」夢蕙道:「蒙荷姐姐美意,但我女孩兒家,怎好應承,須告知兄嫂,聽憑裁酌。」夢蘭見他有依允之意,滿心歡喜,當晚辭歸後園。明日,正要把這話告知趙氏,煩他轉對劉繼虛說,恰好趙氏走到花園來,對夢蘭道:「我報姑娘一個喜信,你表兄適閱邸報,知楊守亮已敗死,逆黨楊復恭亦已伏誅,梁姑爺與柳丞相討賊功成,加官進爵。今奉旨留鎮興元,想即日要來迎接家眷了。」夢蘭聽說,十分欣悅。因便將欲聘夢蕙之意,說與趙氏知道。趙氏道:「此姑娘美意,但不知他哥哥有否?」夢蘭道:「表兄處全仗嫂嫂婉轉。」趙氏應諾,便去對劉繼虛說知此意。繼虛沉吟未允。趙氏道:「他兩個情意相投,講過不分大小,同做夫人。況梁狀元今已封侯。天子有三十六宮,諸侯也該有三宮六院,便把小姑嫁去,有何不可?」繼虛聽了,方纔依允。趙氏回覆夢蘭。夢蘭便把半錦代梁生聘定。夢蕙約與梁生說過了,便來迎娶。正是: 梁錦已歸蘭,蘭錦轉贈蕙。 半幅斷回文,聘卻兩佳人。 夢蘭既聘定了夢蕙,因聞梁生已留鎮興元,遂不復回襄州,打點要往興元去。適值京報人來報:劉繼虛欽擢興元太守。繼虛既奉朝命,擇定吉期,挈家赴任。夢蘭便攜了錢乳娘等眾人,同著劉家宅眷一齊起行。將近興元,方知梁生已告假歸葬去了。夢蘭想道:「既已至此,且到興元城中拜候了柳公,然後回鄉未遲。」於是趲行入城,與柳公相見。當下,柳公見了夢蘭,問知仔細,便把梁生誤認夢蘭已死,因哀致病的話述了一遍。因說道:「今不惟孩兒無恙,且又替梁郎聘定了劉夢蕙,真乃萬千之喜。」錢乳娘在旁接口道:「今可作速報知梁爺也,教他歡喜。」夢蘭沉吟半晌,笑對柳公道:「爹爹,且未可與梁郎說明,今夢蕙已隨兄至此,爹爹可便迎接了他過來,也認為義女。等梁郎來時,祇說孩兒既死,勸他續娶夢蕙,看他如何?他昔日求婚之詩,有『伉儷得逢蘇惠子,敢需後悔似連波』之句,今看他於蘇蕙既死之後,果能始終敦伉儷之情否?」柳公笑道:「此言正合我意。他前番初到京時,我祇略試得他一試,今可更一試之。」便吩咐家人:「若梁狀元來時,不許說小姐在此。」一面傳請劉繼虛後堂相見,說明要接取夢蕙,權認義女之義,繼虛欣然應諾。柳公即命車輿僕從,迎接夢蕙至衙署中,拜見過了,與夢蘭一同住下,專候梁生到來,便要託言去試他。正是: 善謔不為虐,說明便少味。梁家、柳家,業已教他兩處無尋﹔柳氏、劉氏,何妨再用一番游戲。賴本初之假冒,固為反覆無情﹔柳丞相之相瞞,到也風流有趣。不是侮弄才郎,正要試他真意。 且說梁生帶了張養娘和梁忠夫婦等,自襄州起身赴興元,所過地方官員迎送,概不接見,星夜趲行,至興元,劉繼虛率官吏出郭迎接。梁生亦不及相見,一徑到柳公府中,見了柳公,哭拜於地。柳公扶起勸道:「此是小女沒福,不能與君子偕老。亦因老夫沒福,不能招這一個女兒賢婿,且免愁煩。」梁生流涕道:「人生斷弦,亦是常事,獨夢蘭死於非命,並骸骨亦不可得,此恨如何可解?小婿此來,正欲究問楊守亮餘黨,查出刺客姓名,根尋小姐骸骨。」柳公道:「我和你前日出師時,嚴查奸細,興元刺客料不能到商州去。我已問過守亮餘黨,據云守亮當日並未遣甚刺客。」梁生道:「刺客若非楊守亮所遣,定是楊復恭所遣了。今當奏聞朝廷,拷訊復恭餘黨,務要緝擒此賊,碎屍萬段,以雪吾恨!」柳公道:「夢蘭既死,即使緝擒刺客,加以極刑,已無益於死者了。賢婿且自排遣。老夫今日特具一杯水酒在此,一來為賢婿接風﹔二來為賢婿收淚。」說罷,命左右擺設酒席,請梁生飲宴。梁生不好拂柳公之意,祇得勉飲幾杯。酒過數巡,柳公道:「老夫有一言即欲面陳,未識可否?」梁生道﹔「岳父有何見諭?」柳公道:「死者不可復生,斷者不可不續,老夫近日收養一表侄女在膝下。他本姓劉,今改姓柳,與夢蘭一例排行,取名夢蕙,才貌與夢蘭彷佛。愚意欲為賢婿續此一段姻絲,不知尊意若何?」梁生聽說,淒然流淚道:「小婿痛念夢蘭之死,已誓不再娶。前在襄州時,也曾有人來議續弦,小婿已概行謝絕。今岳父所言,實難從命。」柳公道:「琴瑟之情雖篤,箕裘之計難忘,賢婿當為後嗣計,曲從吾言。況賢婿如此青年,豈有不再娶之理?」梁生道:「小婿自夢蘭死後,肝腸寸斷,恨不從遊地下,覺此身已為餘生,又何暇為後嗣計乎?況死者骸骨未尋,生者絲蘿別締,於心實有所不忍,願岳父諒之。」柳公道:「賢婿既未肯便允,且再作計較。」當晚席散,梁生欲告歸公署。柳公道:「尊恙初愈,哀情未忘,料也無心理事。賢婿不必回公署,且在老夫衙媗v住幾日,少散悶懷,何如?」梁生應諾。柳公即命左右攜燈引梁生至臥房安歇,另撥府中童婢,早晚伏侍。其張養娘和梁忠夫婦,並一應從人,俱祇在外廂安頓。祇因這一番,有分教: 悼亡奉倩,忽遇佳人再來。 託體雲華,更睹原身無恙。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二卷 喬妝鬼巧試義夫 託還魂賺諧新偶
詩曰: 疑生疑死是耶非,引得才郎笑與啼。 樂莫樂於增麗偶,難之難者遇賢妻。 話說梁生當晚即宿於柳公衙署中,左右引至臥房。祇見那房中鋪設整齊,瓶堛嶊牄坐H,案上爐煙裊裊,甚是清幽可愛。童子添香送茶畢,自出外去了。梁生獨坐房中,想起初來入贅之時,已如隔世,不覺潸然淚下。因口佔哀詞一闋,調名《高陽臺》,詞曰: 彩鳳雲中,玉蕭聲堙A秦樓曾其明月。何意芳蘭?頓遭風雨摧折。追思半幅璇璣字,痛人琴,一旦同滅。想花容,除非入夢,再能相接。 梁生吟罷,淒其欲絕。自想:「此來本欲查問夢蘭骸骨下落,今據柳公說來,竟無可蹤跡,難道前日夢中仙女之言就不准了?」愈想愈悶,不能就寢。因起身散步,秉著燈光,遍看壁間所貼詩畫。看到一幅花箋上,有絕句二首,後書「柳夢蕙題」。 其一云: 誰云錦字世無雙,大雅於今尚未亡。 移得瓊枝依玉樹,欲將蕙質續蘭香。 其二云: 娥皇有妹別名英,鳳去寧無鳳繼鳴。 若使陽臺才似錦,肯將伉儷讓蘇卿。 梁生看畢,想道:「適間柳公說這夢蕙文才與夢蘭相似,今觀此二詩,詞意清新,字畫又甚嫵媚,果然才藻不讓夢蘭。但我既立意不再娶,雖有如云,匪我思存矣。」忽又想起前日在均州時,曾聞有一流寓女子桑夢蕙,不意今日這堣S有個柳夢蕙,卻又不是柳公親女,說他本姓劉。因又長歎道:「夢蕙雖非柳公親女,還是表侄女,若夢蘭不過是認義女兒,所以,柳公今日略無悲死悼亡之意,一見了我便勸我續弦,且又故意教夢蕙題詩在此。詩中之語,分明是挑逗我的意思,待我如今也題詞一首,以明我誓不續弦之心。」便就燈光之下,展紙揮毫題《減字木蘭花》詞一首。其詞云: 尋尋覓覓,吁嗟洛珮今無跡。冷冷清清,除卻巫山豈有雲。 鶯鶯燕燕,縱逢佳麗非吾願。暮暮朝朝,惟染啼痕積翠稍。 題畢,勉強就寢。次早起身,梳洗罷,祇見柳公入來,笑問道:「賢婿,昨夜曾見夢蕙小女所題詩否?」梁生道:「曾見來。」柳公道:「其才比夢蘭何如?」梁生道:「與夢蘭之才實相伯仲。」柳公道:「足見老夫昨日所言不謬,賢婿今肯允我續弦之請否?」梁生斂容正色道:「小婿一言已定,誓不更移。昔日岳父假云夢蘭為楊棟娶去,便說有令侄女欲以相配。小婿爾時即以不得夢蘭,情願終身不娶。況今夢蘭已配而死,豈忍反負前言?」柳公笑道:「前日所言侄女,本屬子虛,不過戲言耳。今這夢蕙小女,千真萬真。況詩詞已蒙見賞,何必過辭。」梁生道:「昔夢蘭錯認小婿,失身宦豎,便願終身不字,誓不再嫁。是夢蘭昔日不負小婿之生,小婿今日何忽反負夢蘭之死?」因取出昨夜所題詞箋,呈與柳公道:「小婿亦有拙詠在此,岳父試一觀之,便知小婿之志矣。」柳公看了,歎道:「賢婿誠有情人也,但賢婿若別締絲蘿,或疑於負心,今依舊做老夫女婿,仍是夢蘭面上的瓜葛,死者如果有知,必然欣慰。如死者而無知,賢婿思之亦復何益?」說罷,自往外廂去了。梁生見柳公說出死者無知一語,十分悲惋,想道:「夢蘭生前何等聰明,何等巧慧,難道死後便無知了?」癡癡的想了一日。正是: 冉冉修篁依戶牖,迢迢星漢倚樓臺。 縱令奔月成仙去,也作行雲入夢來。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梁生是夜朦朧伏枕,恍惚見夢蘭走近身邊,叫道:「郎君別來無恙?」梁生忙向前執了他的手,問道:「你原來不曾死,一向在那堙H」正問時,卻被檐前鐵馬「叮當」一聲,猛然驚醒,原來捏著個被角在手堙C梁生欷歔歎息。天明起來,題《卜算子》詞一首,以志感歎。詞曰: 執筆想芳容,欲畫難相似。昨夜如何入夢來?攜手分明是。 卻恨去匆匆,覺後渾無味。安得幽靈真可通,通向醒時會。 梁生題罷,想道:「可惜我不善丹青,畫不出夢蘭的真容,若畫得個真容在此,當效昔人百日喚真的故事,喚他下來。」又想道:「今雖無真容可喚,我於風清月白之夜,望空叫他,他若一靈不泯,芳魂可接,與他睹面,徘徊半晌,卻不強似夢中恍惚。」躊躇了一回,等到天晚,恰好是夜月色甚明,梁生便憑窗對月連聲叫喚,叫幾聲:「夢蘭小姐!」又叫幾聲:「柳氏夫人!」又叫幾聲:「桑氏夫人!」夾七夾八的叫個不住,或高叫幾聲,或低叫幾聲,或款款溫溫的叫幾聲,或淒淒切切的叫幾聲。早驚動了錢乳娘並眾女使們,潛往報知夢蘭去了。梁生直叫到月已沉西,身子困倦,方纔就寢,卻又一夜無夢。 明日起來,想道:「如何昨夜倒連夢也沒有了?待我今夜如前再叫,看是怎麼?」到得夜間,果又如前叫喚。是夜月光不甚明朗,梁生坐在窗內,叫了半晌,忽聽得窗外如有人低低應聲。推窗看時,月色朦朧之下,見一女郎冉冉而來,低聲說道:「郎君叫妾則甚?」梁生見了,還疑是柳府侍兒們哄他,及走近身一看,果然是夢蘭小姐,驚喜作揖道:「今夜果得夫人降臨!」夢蘭道:「郎君靠後些,妾今已是鬼了,難道你不害怕麼?」梁生道:「自夫人逝後,我恨不從遊地下,死且不懼,豈懼鬼乎?」言罷,即攜夢蘭入室同坐。就燈下仔細端詳。說道:「夫人花容比生前愈覺嬌艷了。」夢蘭道:「妾自棄世以後,魂魄遊行空際,隨風往來,適聞郎君頻喚賤名,故特來一會。但幽明相判,未可久留,即當告退。」梁生道:「幸得仙蹤至此,豈可便去?我正要細問夫人如何遇害,刺客是誰?」夢蘭道:「此皆宿世冤愆,不必提起了。妾憶生前常與郎君詩詞唱和,今郎君若欲留妾少敘,或再相與唱和一番,何如?」梁生道:「如此甚好。」夢蘭道:「請即以幽明感遇為題,各賦一詞,郎君先唱,妾當奉和。」梁生便在案頭取過文房四寶,題《臨江仙》詞一首: 夢接芳魂疑與信,覺來別淚空盈。欲從醒媟|卿卿。故於明月下,叫出斷腸聲。 幸得仙蹤來照證,今宵喜見三星。莫嫌彼此別幽明。饒君今是鬼,難道鬼無情! 夢蘭見梁生詞中之意,十分情重,又見他親親昵昵,全沒一些害怕之狀,心中感激,即依調和詞一首: 泉下虛遊環佩影,拖殘半幅回文。夜臺愁對月黃昏。忽聞呼小玉,密地叩君門。 昔日秦樓簫已冷,多君猶憶前情。憐予形去止魂存。今看郎意重,不覺再銷魂。 梁生看詞,見「形去魂存」之句,揮淚道:「他人形存魂去,偏卿形去魂存。我欲收卿骸骨,無處可尋,今乞明示其處。」夢蘭道:「紅粉骷髏,古今同歎,妾今已脫殼而去,還問骸骨怎的?願郎君今後勿妾為念,早續絲蘿以延宗祀。爹爹所言夢蕙姻事,可即從之。」梁生道:「夫人說那婺隉H我有心戀舊,無意懷新,但願夫人弗忘舊好,時以芳魂與我相接,明去夜來,常諧魚水之歡,吾願足矣。」夢蘭笑道:「郎君差矣,量妾豈肯以鬼迷人,誤君百年大事?君勿作此癡想。」梁生道:「若芳魂不肯常過,我即孤守終身,續弦之說,斷難從命。」因取出前夜所題《木蘭花》詞與夢蘭看。夢蘭道:「極感郎君多情,但妾意必要你續娶了夢蕙妹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說罷,便取過紙筆來,也依調和成《減字木蘭花》詞一首道: 幽明已判,須知人鬼終非伴。暫接芳魂,難侍檀郎朝與昏。自憐薄命,君休為妾甘孤另。莫負青年,早把鸞膠續繼弦。 夢蘭題畢,擲筆拂衣而起,說道:「郎君休要執迷,須聽吾言,早續夢蕙姻事,妾從此逝矣。」言訖,望著窗兒外便走。梁生忙起身挽留,那堮劑d得住,祇見他從黑影堸{閃的去了。梁生忽忽如有所失,呆想道:「適間所見,莫非仍是夢婸礡H若說不是夢,如何忽然而來,又忽然而去﹔若說是夢,現有所題詞箋,難道也是虛的?若說他不是鬼,分明是雲蹤霧跡,全然不可捉摸﹔若說他是鬼,卻又如何揮毫染翰,竟與生人一般無二?」左猜右疑,一夜無寐。次日起來,復題《卜算子》一詞,以紀其事: 昨夜遇仙娃,曾把銀缸照。有縫衣衫影射燈,豈日魂兒杳?留贈柳枝詞,再賡生前調。若說相逢在夢中,筆墨寧虛渺? 題畢,又獃獃的想了一回,自言自語道:「莫非不是夢蘭魂魄,是花妖月魅假託來的?不然,如何問他刺客姓名與骸骨下落,都含糊不言?」又想道:「若是花妖月魅來迷惑我,如何不肯留此一宿,卻到頻頻勸我續弦?我看他容貌與夢蘭生前無二,此真是夢蘭魂魄,可惜我不曾留住他。待我今夜仍前叫喚,倘再叫得他來時,定不放他便去, 必要與他細敘衷情, 重諧歡好。」躊躇再四,因又於詞箋後再題《減字木蘭花》一詞云: 重泉願赴,英靈幸接何驚怖。雲鬢如新,花比生前一樣春。 來生難待,芳魂且了相思債。不久同歸,化作陽臺雨其飛。 是夜,黃昏人靜,梁生仍向燈前叫喚夢蘭名字,祇道昨夜已曾降靈,今夜必聞聲即至。誰想直叫到三更以後,並沒有一些影響。梁生無可奈何,祇得和衣而臥,終宵輾轉。至次日,獃想道:「怎生昨夜竟叫他不應,芳魂不遠,難道就不可再見了?莫非他要我續弦,故不肯復以魂魄與我相敘麼?我想繼弦若可別續,豈斷錦可別配,除卻夢蘭的半錦,配不得我的半錦?然則除卻夢蘭也配不得我了。」因望空長歎道:「夢蘭,夢蘭,你魂魄雖不來,我終不再娶,若要我再娶,除非你再還魂。」說罷,取筆向白粉壁上題《菩薩蠻》詞一首,道: 曾將錦字問紬繹,捧讀遺文衫袖濕。何忍負知音,冰弦續斷琴! 佳人已難再,苟令愁無奈。若欲締新婚,除還賈女魂。 梁生獃坐至夜,但斜倚窗前,沉吟默想,也不再叫喚了。黃昏以後,祇見夢蘭忽從窗外翩然而至。梁生喜出望外道:「夫人,昨夜呼而不來,今夜不呼自降,想必憐我岑寂,許締幽歡了?」夢蘭道:「妾今此來,特欲問君續弦之意,決與不決耳?」梁生便指著壁上所題《菩薩蠻》詞,說道:「夫人但觀此詞,即可知吾志矣。」夢蘭看了,笑道:「奇哉,此詞「賈女還魂」之句,竟成讖語。」梁生道:「如何是讖語?」夢蘭且不回答,向案頭取過筆來,也依調和詞一首,道: 佳人莫道難重見,何必哀傷如奉倩。別淚灑重泉,幸逢天見憐。 雲華將再世,當與郎君會。若見舊姮娥,寧云新蔦蘿。 梁生看詞,驚問道:「夫人真個要還魂了麼?」夢蘭道:「好教你歡喜,上帝憐君多情, 憫妾枉死,特賜我還魂與君,再續前緣,你道好麼?」梁生大喜道:「若得如此,真萬幸矣。」夢蘭道:「祇是一件,妾骸骨己亡,魂魄無所依附,今當借體還魂。正如昔日賈雲華故事。」梁生道:「夫人將借何人之體?」夢蘭道:「不借別人,就借夢蕙妹子之體,三日後便有應驗,郎君到此時,切不可又推辭了。」言訖,即起身欲去。梁生再三挽留,夢蘭道:「妾與君相敘之期已不遠,來日以人身配合,不強似在此鬼混麼?」說罷,仍向窗外黑影堨h了。梁生惘然自失,想道:「夢蘭此言果真麼?」又想道:「若待美人再世,至少要等十五六年。今如借體還魂,卻勝似漢武帝鉤戈夫人,並韋皇、玉環女子的故事了。但今夢蕙小姐好端端在那堙H夢蘭如何去借他的體?三日後,如何便有應驗?可惜方纔不曾問他一個明白。」是夜,猜想了一夜, 至次日,祇聽得府中丫鬟女使們說道:「夢蕙小姐昨夜忽然染恙,至今臥床未起。」梁生聞了這消息,暗自驚異。看看過了三日,到第四日,祇見柳公入來說道:「老夫報你一件奇事。」梁生問:「甚奇事?」柳公道:「夢蕙小女於三日前抱病臥床,朦朦朧朧不省人事,今朝頓然躍起,口中卻都說夢蘭的話,說是夢蘭借體還魂,要與賢婿續完未了之緣。你道奇也不奇?」梁生聽了,正合前夜夢蘭所言,不覺失驚道:「不信果然有這等奇事。」便把夢蘭魂魄曾來相會的話,備細說知,並取出唱和之詞與柳公看。柳公佯驚道:「不想倩女興娘之事,復見於今。老夫前日明明的失了一個女兒,得了一個女兒,今卻暗暗的失其所得,而得其所失,真大奇事。然若非夢蘭魂魄先來告知,賢婿今日祇道老夫假託此言,賺你續弦了。」梁生道:「情之所鍾,遂使幽明感遇,魂既可借還,緣亦當借續。小婿願即聘娶夢蕙小姐,以續夢蘭小姐之緣。」柳公笑道:「賢婿如今肯續娶夢蕙了麼?體雖夢蕙之體,神則夢蘭之神。『雖云新蔦蘿,實係舊姮娥。』賢婿不必復致聘,老夫即當擇吉與你兩個重諧花燭便了。」梁生欣喜稱謝。柳公選定吉期,張宴設樂,重招梁狀元入贅。花燭之事,十分齊整,自不必說。 梁生與夢蕙拜堂已畢,眾女侍們簇擁著共入洞房。合巹之際,梁生見夢蕙資容美麗,心中暗喜道:「夢蘭借體還魂,我祇恐他神雖是而形不及,今幸借得這般一個美貌女郎,真與夢蘭無異了。」夢蕙也偷眼窺覷梁生,見他人物風流俊爽,果然才稱其貌,私心亦甚欣慰。須臾合巹已罷,眾女侍俱散去。梁生起身陪著夢蕙擁入羅幃,夢蕙十分羞澀。梁生低低叫道:「夫人我和你今宵雖締新歡,不過重諧舊好,何必如此羞澀?」夢蕙聽說,暗自好笑,卻祇含羞不語。梁生此時不能自持,更不再問,竟與他解衣松帶,一同就寢。此夜恩情不能盡述。正是: 一個冒桑作柳,一個認蕙為蘭。一個半推半就,乍相逢此夜新郎,一個又喜又驚,祇道續前生舊好。一個絮絮叨叨,還要對夫人說幾句鬼語﹔一個旖旖旎旎,未便向狀元露一片真情。一個倚玉偎香荷,幸遇再還魂的倩女﹔一個羞雲怯雨,怎當得初搗藥的裴航。流蘇帳中,妄意歡聯兩世﹔溫柔鄉堙A那知別是一人。不識巫山峰外峰,笑殺襄王夢媢琚C 合歡方畢, 早已漏盡雞鳴,兩個起身梳洗。梁生在妝臺前看著夢蕙,說道:「且喜夫人後身美麗,無異前身,我和你兩世姻緣,祇如一世了。」夢蕙微微冷笑。梁生又道:「夫人,你前日再三勸我續娶令表妹劉夢蕙,今日神是夫人之神,體借夢蕙之體,也算我與令表妹有緣了。」夢蕙祇是冷笑,更不應答。梁生問道:「如何夫人祇顧冷笑,並沒半語?」夢蕙忍耐不住,笑說道:「我原是夢蕙,不是夢蘭,郎君祇顧對我說夢蘭姐姐的話,教我如何答應?」梁生道:「夫人休要戲我,你前夜明明說借體還魂,如何今日又說不是夢蘭?」夢蕙笑道:「生者自生,何體可借?若死者果死,何魂可還?郎君休要認錯了。」梁生驚訝道:「這等說起來,夫人真個不是夢蘭小姐,原是夢蕙小姐了?難道夢蘭哄我不成?」夢蕙笑道:「哄與不哄,妾總不知。」梁生獃想了一回,跌足道:「是了,夢蘭勸我續娶夢蕙妹子,因我不從,故特把借體還魂之說來哄我,託言復還舊魂,使我更諧新好。」又沉吟道:「但岳父如何也是這般說?莫非夢蘭也現形,去與他說通了,一同來哄我的?」夢蕙笑道:「郎君不必多疑,我且問你,如今可怨悔麼?」梁生道:「此乃令姐美意,如何敢怨?況小姐才貌與令姐一般,我今得遇小姐,亦是三生有幸,豈有怨悔之理?」 夢蕙道:「郎君既不怨悔,今可還想夢蘭姐姐麼?」梁生聽說,不覺兩淚交流,說道:「新歡雖美,舊人難忘,況令姐死於非命,骸骨無存,此情此恨,何日忘之?」夢蕙道:「郎君真可謂多情種子,妾雖不曾借得姐姐的魂魄,卻收得姐姐的半錦在此,郎君今見此半錦,便如得見姐姐了。」說罷,即取出那半錦來。梁生接過來看了,睹物傷情,淚流不止。因問道:「這半錦是我昔年聘令姐的,如何今卻在小姐處?莫非也是令姐的魂魄來贈你的麼?」夢蕙笑道:「魂魄如何可贈得我?且問郎君前夜所見夢蘭姐姐,畢竟是鬼不是鬼?」梁生道:「令姐既已亡過,如何不是鬼?」夢蕙笑道:「若姐姐果然是鬼,祇好夜間來與你相會,日堨略ㄞ鄖茯蛪|,待我如今於日堻磪L來,與郎君一會,何如?」梁生道:「你如何喚得他來?」夢蕙起身向房門外叫一聲:「姐姐!快來!」叫聲未絕,祇見錢乳娘和眾女使簇擁著夢蘭冉冉而來。梁生大驚,忙上前扯住道:「夫人,你畢竟是人是鬼?」夢蘭笑道:「你今既續娶了新人,還管我是人是鬼怎的?」梁生攜著夢蘭的手,說道:「夫人,你莫非原不曾死,快與我說明了罷。」夢蘭不慌不忙,把前日路聞刺客,暫避劉家,因將半錦轉聘夢蕙的事,細細說了。 梁生如醉方醒,如夢初覺,以手加額道:「原來夫人無恙,謝天謝地,祇是夫人如何不便與我說明,卻以人裝鬼,這般捉弄我?」夢蘭笑道:「郎君昔日曾以男裝女,難道我今獨不可以人裝鬼乎?」梁生聽說,也笑將起來。錢乳娘在旁聽了,亦啞然失笑。梁生因指著錢乳娘,笑說道:「你家小姐捉弄得我好,你如何也瞞著我,不來報我知道?」錢嫗笑道:「柳老爺和小姐都吩咐我,教我不要去與狀元說,我祇得不來說了。」夢蘭道:「我前日不就與郎君說明,不是故意捉弄你,一來要試你念我的真情,二來也要玉成妹子的好事耳。」因即取出夢蕙所題這一首絕句,並自己和韻的詩,與梁生觀看。梁生看到「才郎難再得」之句,回顧夢蕙,說道:「多蒙小姐錯愛,這一段憐才盛心,使我銘感不盡。」又看了「同調應知同一笑,三生石可坐三人」之句,復向夢蘭謝道:「多感夫人玉成好事,如此賢德,豈蘇若蘭所能及?才雖相匹,度實過之。」夢蘭笑道:「郎君今日也不可無新婚詩一章。」梁生道:「今日不但慶賀新婚,更喜得逢舊侶,待我依著賢姊妹的原韻,和詩一首罷!」便取筆題道: 從前疑鬼又疑神,今日端詳舊與新。 半幅璇璣合二美,一篇文錦會三人。 題畢,遞與二位夫人看了。夢蘭道:「妹子所題壁上二絕句,郎君已曾見過,卻未曾和得,今日也須一和。」梁生依言,即續和二首。其一云: 一蘭一蕙本成雙,誤認從前蘭已亡。 今日重逢連理秀,始知非續斷頭香。 其二云: 欣瞻蕙蕊比蘭英,彩鳳又飛樂共鳴。 漫羨竇家一織女,何如我遇兩蘇卿。 夢蘭、夢蕙看了,大家稱贊。 夢蕙看著夢蘭笑道:「前日小妹所題這二絕句,原是姐姐強我做的,今日姐姐豈可獨無和乎?」夢蘭聽說,也便依原韻和成二絕。 其一云: 蘭英蕙蕊自雙雙,未許郎知蘭未亡。 不是一番桃代李,怎教分得荀衣香。 其二云: 當年媯汭降皇英,誰道雙鸞不共鳴。 羨有文才過趙女,敢無度量勝蘇卿? 夢蕙看詩,點頭稱歎。梁生接來看了,笑道:「夫人度量果勝蘇氏,令妹文才亦非陽臺可比。我祇道失卻一鳳,何期到遇雙鸞,但恐福淺,消受不起耳!」當下三人說說笑笑,十分歡喜。遂相攜出房,請柳公出來拜謝了。梁生喚過張養娘與梁忠夫婦,並眾家人都來參拜兩位夫人。夢蘭、夢蕙各出金帛犒賞。夢蘭又梯己賞賜了張養娘。 柳公大排慶喜筵席,為梁生稱賀。飲宴間,柳公笑對梁生道:「一向不是老夫故意相瞞,因見賢婿有荀奉倩之癖,未肯便續新弦,故特作此游戲耳。今夢蘭既度過蘇氏,夢蕙亦才過趙姬,賢婿又義過竇滔,真可稱三絕矣。梁生再三稱謝,因說起前日在均州時,聞有一流寓女子桑夢蕙,彼時疑即夢蘭小姐改名,曾往訪之,未得相遇。不意今日卻又遇一劉夢蕙小姐。」夢蕙聽了,笑道:「昔日之桑夢蕙,即今日之劉夢蕙也。」梁生怪問其故,夢蕙把前事細說了一遍,梁生方纔省悟。柳公笑道:「夢蕙避跡均州,假稱桑家女子。夢蘭避跡華州,又假稱劉家宅眷。你兩個我冒你姓,你冒我姓,今日卻大家都姓了柳了。」梁生與夢蘭、夢蕙亦齊稱謝道:「我三人姻緣,俱荷大人曲成之德,銘感五內。」柳公道:「此皆天緣前定,老夫何德之有?」梁生又說起仙女兩番託夢,俱極靈驗,大家歡異。當晚席散。次日,梁生暫辭柳公,攜著家眷,赴自己衙署中料理公事。劉繼虛寫了腳色手本,到衙門首候。見梁生請入後堂,不要他以屬官之禮參謁,祇敘郎舅之情。也說起昔在均州時,曾來相訪之事,互相歡笑。當日設席款待,極歡而罷。自此,梁生公事之暇,惟與兩夫人吟風弄月,三人相得,情如膠漆。正是: 同林偏棲三鳥,比目不止雙魚。蕙非蘭,蘭非蕙,未始還魂,兩人原合不上去﹔妹即姐,姐即妹,若論恩誼,三人竟分不開來。天生彩風難為匹,那知匹有二匹﹔ 必產文鸞使與偕﹔誰料偕不一偕。半錦已亡,且喜失而又得﹔佳人可遇,何幸去而復來。新歡方足,既看雙玉種藍田﹔舊好重聯,又見一珠還合浦。 一日,劉繼虛以公事入見,梁生留進私署與他小飲。敘話間,梁生說起自己兩段姻緣都虧半幅回文錦作合。繼虛因問道:「那後半錦向聞為奸人竊去,獻與楊復恭。今復恭已誅,不知此半錦又歸何處?」梁生道:「復恭家資俱籍沒入宮,想此半錦已歸宮中矣。」繼虛道:「此錦本係宮中之物,偶然流落民間,不知何時分作兩半,卻到與人成就了許多好事。今兩家姻緣已成,獨此兩半回文反未配合,妹丈何不將這半錦獻與朝廷,使異寶得成完璧?」梁生道:「老舅所言極為有理,得魚可以亡筌,何必留此半錦,致使璇璣分而不合?他日回京,即當面獻天子。」繼虛又道:「妹丈他日回京,還有一件該做的事。」梁生問是何事。繼虛道:「須嚴查那商州行刺的奸徒。這刺客既非興元賊黨,必係楊復恭所使。表妹幸未遭其毒手,正不知那個梁家宅眷誤被刺死,真乃李代桃僵。今必查出刺客,明正典刑,庶使死者含冤得雪。」梁生道:「老舅見教極是。小弟也當想那被刺的不知是誰家女子,如何也稱做梁夫人,致為所害。待明日究問刺客,方知端的。」正是: 假託梁生是楊棟,假託夫人又是誰? 冒名賺婚不足怪,冒名替死更為奇。 梁生與繼虛正敘話間,祇聽得宅門上傳梆,遞進報帖,報說梁老爺欽召還朝。梁生看那報帖時,上寫道: 吏部一本:為禮、刑二部尚書員缺,請旨特簡賢能補授事。奉聖旨:武寧侯梁棟材本係詞臣,懋著勛績,向留邊鎮,今可召還,以原官兼理禮、刑二部尚書事。該衙門知道。 梁生看了,即起身望闕叩謝。繼虛拱手稱賀。祇見左右文遞上報帖一紙,說道:「這是京報人附錄來報的。」梁生接過來觀看,上寫道: 總制京營兵馬護國大將軍忠武伯薛尚武題為請行屯政以足兵食事:臣惟屯田之制,既可以裕軍需,即可以舒民力,法至善也。昔臣防御鄖、襄,駐鎮均州,曾行此法,兵民便之。其時度地課耕,往來監督,使法行而無弊者,皆標員提轄鍾愛之力。今鄖、襄防禦久已缺官,竊恐屯政亦因之不振,臣請即以鍾愛為鄖、襄防御使,俾得踵昔所行,無致廢弛,庶前功不墮,而後效愈彰。抑臣更有請者,屯政之善,不特當行於一方,宜即通行於天下,仰所致諭各鎮武臣,悉照鄖、襄所行事例,相度土宜,興舉屯法行之,久而荒地盡熟,倉廩充盈,則軍士無庚癸之呼,小民亦稍免挽輸之苦矣,如果臣言不謬,伏乞睿鑒施行,奉聖旨,鍾愛著即擢為鄖、襄防御使兼理屯田事,寫敕與他,餘依議行。戶、兵二部知道。 梁生看罷,笑道:「不想鍾愛竟大大的做了官了。」繼虛道:「這鍾愛可就是妹丈所云,在均州時遇見的舊僕麼?」梁生道:「便是舊僕愛童了。」繼虛點頭道:「此人戀戀故主,饒有義風,祇看他能忠於家,自必能忠於國。薛將軍薦之,洵不謬也。」當下,梁生便請兩位夫人出來,說知欽召還朝之事。夢蘭道:「郎君可與夢蕙妹子先行,妾尚欲親往綿谷,料理二親葬事﹔二來柳家爹爹現有侍妾懷孕在身,不知是男是女,也要在此看他分娩了,方可放心回京。」夢蕙便道:「姐姐的父母,就是妹子的姑孃姑夫,這葬事合當相助料理。姐姐若到綿谷去,妹子即願同行。」梁生聽說,便對劉繼虛道:「岳父、岳母葬事,小弟本當親往料理,奈王命在身,不敢羈遲。今令表妹與令妹去時,還望老舅替他支持為妙。」繼虛道:「此是先姑夫與先姑孃的事,小弟自然效勞。」梁生大喜,隨即同了兩位夫人與劉繼虛一齊上轎。到柳公府中,柳公向著梁生稱賀。梁生把夢蘭、夢蕙欲同往綿谷葬親的話說了。柳公道:「桑公奉聖旨賜葬墳塋之事,地方官自然料理。今得二女到彼主持,十分好了。但老夫也該親往靈前拜祭,爭奈有守土之責,不便遠行,祇得轉託劉太守致誠意罷。」劉繼虛與梁生夫婦俱起身稱謝。柳公當日設宴慶賀。 次日,恰好吏部咨文到了,梁生便打點起身,叮囑兩位夫人:「一等葬親事畢,並候了柳公弄璋之喜,即赴京師,幸勿久羈。」又向夢蕙索取半錦,要把去獻與天子。夢蕙笑道:「此錦在郎君與姐姐則得之已久,賞鑒非一日﹔在妾則得之未久,尚欲從容把玩。乞再暫留妾處,待妾回京之日,然後奉還郎君把去進獻,何如?」梁生點頭依允。當下拜辭柳公,別了夢蘭、夢蕙,發牌起馬,馳驛回京。隨行止帶幾個親隨家人,其梁忠夫婦和錢乳娘、張養娘,並眾家人僕婦們,都留下伏侍兩位夫人。劉繼虛率官吏出郭拜送。柳公亦親送出郊外,珍重而別。祇因這一去,有分教: 假鬼引出真鬼,實聽一番鬼話希奇﹔ 見神不是裝神,又聞一段神道顯應。 未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三卷 負心賊夢游地府 高義翁神賜麟兒
詩曰: 事到迷時真亦夢,人當醒處夢皆真。 莫言疑鬼因生鬼,道是無神卻有神。 話說梁生到了長安,入朝見駕謝恩。天子深加慰勞,賜宴於便殿。宴畢,梁生叩辭天子道:「逆璫楊復恭家首人賴本初,並奸徒時伯喜等一干人犯,俱未經分別定罪,今卿既兼理刑部之事,可即會同將軍薛尚武審究明白,擬罪奏聞。」梁生領旨出朝,即赴禮」刑二部衙門到任。在京文武大小官員,俱來相見稱賀。薛尚武也來拜望。此時,鍾愛已往鄖」襄赴任去了,不及候梁生到來參拜,即懇薛尚武代為致意。當下,梁生延請尚武入內宅,講禮敘坐。尚武稱贊梁生剿滅楊守亮的智謀,梁生也稱贊他擒拿楊復恭的權略。因說道:「適奉聖諭,命我會同表兄審問賴本初一案。我聞本初因局騙欒雲事露,故把復恭反情出首。我想他既與欒雲同附復恭,如何又是他局騙?又是他首告?」尚武道:「總是賴本初這廝奸險叵測,罪不容誅。聞他昔日曾與時伯喜、賈二、魏七設局哄騙欒雲,嚇詐多金。後來賈二、魏七不知楊棟、楊梓即欒、賴兩人,復假裝二楊,在外招搖,被楊復恭家人緝知,報與復恭拿住,至內相府審問。欒雲認得二人即昔日騙他的棍徒,因而拷訊出賴本初、時伯喜同謀的情弊。伯喜已被欒雲鎖禁,本初著了急,故把楊復恭的反書草稿,到我衙門堥茩漣i,指望借此免禍。我正惱恨他,當時被我捆打了一頓。你道這廝可不奸險麼?」梁生聽說,不勝嗟歎。尚武敘話了半晌,起身告別。 次日,即治酒私第,為梁生接風。飲宴間,梁生詢知尚武還未續弦,因說道:「看有好姻事,小弟當為作伐。」又自述夢蘭路聞刺客殺人,避入劉家,因得聘娶夢蕙的事。尚武拱手稱賀道:「賢弟昔年艱於擇配,不意今日佳配不一而足,可喜可羨。」因問:「這殺人的刺客,可曉得他的蹤跡否?」梁生道:「正為不知刺客蹤跡,連那被殺的女子也不知是誰。我疑這刺客必是楊復恭所使。」尚武道:「若是楊復恭所使,明日祇問賴本初便知端的了。」當晚宴罷,梁生辭別,約定尚武來日到刑部堂會審,賴本初等一干人犯,不在話下。 且說賴本初自與時伯喜、賈二、魏七一齊下獄,受苦異常。這魏七熬禁不起,先自見閻羅去了。本初悶坐獄中,好生難過。又想:「妻子瑩波,在路上不知平安否?他是乖覺的,於路隨機應變,料無他虞。」又想道:「他若聞得我監禁在此,或者潛回京來看顧我,也未可知。」正想念間,早有兩個家人到獄門首來報信,備說瑩波途中被刺,槁?驛旁之事。本初喫了一驚,欷歔涕泣,暗自懊恨道:「我本替楊復恭造謀,要害梁用之的夫人,誰想到害了自己的妻子,卻不是自算計了自?」輾轉思量,怨悔無及。過了幾時,忽聞朝廷欽召梁狀元回京,兼理禮、刑二部事。本初聽了這消息,喫驚不小,跌足道:「如今不好了,我的死期到了。我久已該定罪處決,祇因刑部缺官,未經審結,故得苟延殘喘。我還指望新官來審錄,或者念我出首在先,從輕問擬。今不想恰遇梁家這個冤對來做了刑部,我在他面上積惡已深,他怎肯輕輕放我?」正是: 祇因恩處將讎報,今日冤家狹路逢。 本初正驚慌不了,忽又聞說,朝廷命梁狀元會同了薛將軍公審他這一案。本初愈加著急道:「這一發不好了,梁家這對頭結怨已深,他卻還是個忠厚人,前在教場點選軍馬之時,柳丞相要殺我,到虧他勸免了。今我這一案,若單是他一個審問我,拼熬他一頓夾打,或者看我哀求不過,還肯略略念些親情,未必即置重典。薛家這對頭,他好不狠辣,前日,我好端端去出首,被他平白地打得個半死,今番又撞在他手堙A這條性命斷然要送了。」又想:「我若受刑而死,身首異處,反不如魏七先死於獄,到得個全屍了。」想到痛苦處,不覺淚如雨下。等到晚間,意欲尋個自盡,爭奈那些獄卒,因他是奉旨候審的欽犯,又且梁狀元與薛將軍即日要來會審了,怎敢放松,早晚緊緊提防,至夜間,將了手腳捆縛住,纔許他睡。本初沒法奈何,悲歎了一回,哪媞帢o著。挨到三更以後,方得朦朧睡去,祇聽得獄門外,人聲熱鬧, 忽然趕進五六個穿青的人來,將他一把扯起,便取鐵索套頸,說道:「奉梁老爺鈞旨,特來拿你。」說罷,押著便走。本初聽說是梁老爺拿他,祇道那梁老爺就是梁狀元,想道:「梁狀元等不到明日,卻半夜三更來拿我,一定要立刻處死我了。」心媗撌W,恨沒地孔可鑽。那些青衣人把本初如牽羊的一般牽出了獄門,祇顧向前行走。行了半晌,漸覺風雲慘淡,氣象幽晦,此身如行煙霧之中,隱隱望見前面有一座虎頭城子。本初驚疑道:「長安城中,沒有這個所在,又不是皇城,又不是刑部衙門,卻是甚麼去處?」及走至城邊,抬頭一看,見門樓牌額上有四個大字,乃是: 「幽冥地府」 本初見了,大驚道:「罷了,我竟到陰司堥茪F!祇是陰司埵p何也有甚麼梁老爺?」心中十分疑懼。但到了此際,卻不由你做主,早被那些青衣人驅進城中。 你道那城中怎生光景?但見: 陰風扑面,冷氣侵人。陰風扑面吹將來,毛骨生寒﹔冷氣侵人,觸著時,心膽俱顫。鋼刀利刃,幾行行排列分開﹔馬面牛頭,一個個猙獰險惡。迎來善士,引著寶蓋長幡﹔拿到兇人,盡是銅枷鐵鎖。文書公案,量不比人世糊塗﹔詞訟刑名,用不著陽間關節。正是:人生到此方回首,悔卻從前枉昧心。 本初被驅進城,又行了多時,來到一座殿字之前。那殿字金碧輝煌,極其巍煥。左右侍衛盛威整肅,殿門牌匾上,大書五個金字道: 「森羅第一殿」 本初隨著眾青衣人走進殿中,祇見殿前大柱上懸掛著兩扇板對,上寫道: 人負人,天不負人,是是非非終有報﹔ 鬼畏人,人何畏鬼,清清白白可無憂。 眾青衣人將本初押至丹墀下跪著,遙望殿中公座上,不見有甚神道。青衣人高聲稟道:「犯人賴本初拿到!」須臾,殿上傳呼道:「大王有旨,教將賴本初帶進後殿,與夫人同審。」道聲未了,兩旁閃出七八個鬼卒,把賴本初如蜂攢蝶擁,直提至後殿階陛之下跪到。殿前垂著珠簾,鬼卒向簾內跪下,稟道:「賴本初當面。」殿中傳呼:「卷簾。」鬼卒便退立階下伺候。本初望那殿上,正中間設著兩個高座,左邊座上坐一個戴冕旒、穿袞服的大王,右邊座上坐一個頂珠冠」垂纓珞的夫人,兩傍侍立著許多宮娥、太監。本初低頭俯伏,不敢仰視。祇聽得那大王厲聲喝道:「賴本初,你這畜生抬起頭來,你可認得我夫婦二人麼?」本初戰戰兢兢,抬頭仔細一看,原來那大王不是別人,就是義父梁孝廉,那夫人也不是別人,就是母姨竇氏。本初見了,嚇得通身汗下,連連叩頭,不住聲叫:「恩父、恩母,孩兒知罪了。」梁公罵道:「你這負心賊子,你既認得我兩個是恩父、恩母,卻如何恩將仇報,幾番幫著欒雲要謀奪我孩兒梁棟材的姻事,又幫著楊復恭要謀害我媳婦桑夢蘭。今日到此,有何理說?」本初叩頭道:「孩兒早知今日,悔不當初,還望恩父大王爺天恩饒恕。」梁公怒喝道:「你這禽獸,還想饒恕麼?殺人可恕,情理難容。」本初見梁公不肯息怒,乃向著竇夫人叩頭哀告道:「恩母夫人乞看先母之面,饒恕小人則個。」夫人也不回言,祇點頭嗟歎。梁公喝令階下鬼卒:「將賴本初綁起,先打他鐵鞭三百,然後再問別事。」鬼卒得令,恰待動手,祇見竇夫人對梁公道:「賴家這禽獸,忘恩負義,也不止是他一個人的罪,多半是他妻子房瑩波負心之故。如今我這堣ㄔ眾B治他,還送他到別殿去發落罷。」梁公沉吟道:「這廝本因欒雲在第五殿告了他。第五殿大王道他與我有些瓜葛,故移文到我這堥荇陸搳A我如今仍送他到第五殿去發落便了。」說罷,即命鬼卒帶本初出去著落。本殿判官押送他到第五殿大王處聽審。 鬼卒領命,把本初帶出前殿,押至左廊下一個小小公署之中,見有一位官人,皂袍角帶,坐在那堙C鬼卒向前稟道:「奉大王令旨,教判爺押送犯人賴本初到第五殿去,聽候審問。」那判官看了賴本初,連聲歎息。隨即起身,走出殿門,喚左右備馬來騎了。叫鬼卒把本初帶在馬前,一直望北而走。那判官在馬上喚著本初,問道:「你可曉得我是何人?」本初道:「犯人向未識認判爺,不知判爺是誰。」那判官道:「我非別人,就是你妻子房瑩波的父親房元化。因生前沒甚罪孽,又蒙梁大王看親情面上,將我充做本殿判官。」本初聽說,便向馬前雙膝跪下,告道:「判爺既是犯人的親岳父,萬乞做個方便,救我一救。」房判官喝道:「都是你這忘恩負義的賊,害死了我的女兒,我正怨恨著你,你反要我替你做方便麼?」本初祇是跪著哀告。房判官道:「你休得胡纏,莫說我不肯替你做方便,就是我要做方便時,陰司法律森嚴,不比陽間用得人情,弄得手腳,我也方便你不得。你冤自有頭,債自有主。那欒雲既在第五殿告了你,少不得要去對理。」本初道:「岳父可曉得欒雲為甚麼在第五殿告我?」房判官道:「他告你哄騙了他許多資財,又引誘他去依附逆璫。後來,又是你去出首他謀反,致使他身首異處,他好不恨你哩!祇怕如今梁大王便饒恕了你,欒雲卻不肯饒恕你。」本初道:「我方纔在梁大王處已得幸免刑罰,祇不知那第五殿大王比第一殿可差不多否?」房判官搖首道:「厲害哩!你道那第五殿大王是誰,便是在陽世做過禮部侍郎的桑老爺。」本初驚問道:「那個桑老爺,不是諱求號遠揚的麼?」房判官道:「不是這個桑老爺,還有那個桑老爺?」本初聽罷,嚇得心膽俱碎,跌到在地,口中叫苦不迭,說道:「我今番壞了!那桑老爺就是桑夢蘭小姐的父親。我昔日曾教欒雲趕逐夢蘭,又與楊復恭謀刺夢蘭,今日桑老爺見了我,卻是讎人相見,怎肯干休!」房判官道:「這都是你從前做過的罪孽,如今懊悔也無及了。常言道:『丑媳婦少不得要見公婆。』還不快去。」鬼卒便向前拖起本初,廝趕著叫:「快走。」本初走一步,抖一步,走過了三個殿門,看看又走到一座殿宇之前,那殿宇門樓牌額上也有五個大金字道: 森羅第五殿 房判官將到殿門,便下了馬,吩咐隨來的鬼卒,祇在門外伺候。自己帶著本初,正待報名進見,祇見正西上有一個差官打扮的人,手持一封公文,騎著一匹快馬,奔至殿門首,也下馬報名,說是巡視西岳神將,薛老爺差來投遞公文的。守殿門的鬼判便接了他的公文,引著那差官,一面教房判官帶了賴本初,一齊走進殿門。本初看那殿中規模體勢更是森嚴,左右兩旁排列的鬼卒不計其數,無不猙獰可畏。殿前大柱上也掛著兩扇板,上面寫道: 九地法輪常轉,惟昇善士到天堂﹔ 一天明鏡無私,每送惡人歸地獄。 本初心驚膽顫,跪伏丹墀,偷眼看殿上時,祇見那桑大王頭戴冕旒,身穿袞服,南面據案而坐。鬼判先引差官上前叩見了,將公文呈上。桑公把來遞與旁邊侍立的判官,教拆開讀與我聽。那判官接過公文,拆開封皮,高聲讀道: 敕命巡視西岳神將薛 咨移森羅第五殿大王桑案下,為陽官懋積陰功,冥府宜昭福報事:看得陽世丞相。泰國公柳玭,素行忠直,近奉君命,征討叛帥,能以不殺為威,興元一路,全活生靈甚多,功德不淺,當獲福報。今查柳公尚未有子,相應即賜佳兒,俾得永延宗祀,以昭作善降祥之理。本神將巡視所及,合具咨文移會,仰煩貴殿照證施行,須至咨者。 判官讀罷,仍將公文呈放案上,桑公提起筆來,不知寫了些甚麼。那判官又高聲傳宣道:「大王有旨,咨文內事理,即付該司議行,來差暫留公館,候發回文。」差官答應了一聲,仍隨著守門鬼判出外去了。房判官方纔轉過殿階前,呼名參拜,拜畢,跪稟道:「第一殿大王差小判押送犯人賴本初在此候審。」祇聽得桑大王道:「房判官,既是梁大王差你押送賴本初到此,你可站在一邊,看我審明了這宗公案,好去回覆你梁大王。」房判官應諾起身,向殿柱邊立著。本初此時驚慌無措,卻又想道:「既是就要審問,如何原告欒雲還不到來?」正惶惑間,祇見桑公怒容可掬,喝令左右將本初提至几案前,指著罵道:「你這惡賊,你今日也不消與欒雲對簿。縱使欒雲不來告你,你負了梁家大德,恩將仇報,這等滅絕天理,便永墜阿鼻。我且問你,我女夢蘭與你初無讎怨,你為何幫著欒雲造謀設局?逼婚不就,遂肆趕逐之計。於前騙婚不成,又施行刺之謀於後,奸險狠毒,一至於此。我看你生平口中並沒有一句實話,該受剜舌地獄﹔胸中並沒一點良心,該受剖心地獄。」說罷,便吩咐鬼卒:「快把賴本初這廝剜舌剖心,以昭弄舌喪心之報。」那些鬼卒得了大王令旨,便一擁上前,將本初跣剝了衣服,背剪綁在殿柱上。一霎時,拿鐵鉤的,持利刃的,團團圍住。本初連聲哀叫,號哭求饒。眾鬼那堛硌B你一睬。正是: 閻羅鐵面,威如雷電。 惡有惡報,非修私怨。 當下,眾鬼卒綁住了本初,剖心的要來剖心,剜舌的要來剜舌,本初大哭大叫。正在危急之際,祇見守門的鬼判,從殿門外跑將進來,手中拿著一個柬帖兒,到殿前跪稟道:「九天修文院仙官劉老爺來拜。」桑公聽說,喝教鬼卒:「且把賴本初帶在一邊,待我接見仙官過了,然後用刑。」眾鬼卒得令,放起本初,押去殿側,跪伏伺候。桑公走下殿階,迎接那劉仙官進來。本初偷眼看那劉仙官,祇見他峨冠博帶,昂然而入。桑公延至殿上,與他講禮畢,遜他上坐,自己主席相陪。茶罷。劉仙官對著桑公不知講些甚麼,桑公都唯唯領命。敘話良久,方纔起身作別。桑公直送出殿門外。本初乘間私問房判官道:「這劉仙官是誰?桑大王這般敬禮他?」房判官道:「此非別人,即昔年下第舉子劉蕡也。上帝憐他有才不遇,又觸邪而死,故敕他做了九天修文院仙官。他是忠直之人,又且爵列天曹,官居仙品,桑大王安得不十分敬禮?」本初聽說,點頭稱歎。正是: 峨峨冠帶降層雲,玉殿仙官體勢尊。 昔日人間曾下第,今朝天上掌修文。 桑公送過了劉仙官,回入殿中坐定,即喚本殿判官過來吩咐道:「方纔劉仙官老爺也說丞相柳玭,為人忠直慈祥,不當無嗣,為此特來拜我,要我送個佳兒與他,正與神將薛老爺的移文一樣意思。我想,柳丞相原係先賢柳公綽之孫,本當有後,況他又品行兼優,功德懋著,允宜早賜麟兒。但為柳丞相之子者,必須生平行善之人,方可去得。今有已故善士劉虛齋,即劉仙官之孫,他今現在轉生司,聽候轉生。我意欲便把他轉生到柳家去。適間曾對劉仙官說過,仙官已經許諾。你今可將長幡寶蓋到轉生司,去迎請劉善士送往興元柳府投胎受生,一面具文回復薛神將老爺,即給發來差資回便了。」判官領命下殿而去。眾鬼卒仍把賴本初押到殿前,正待綁縛用刑,桑公喝教且住,喚過房判官來吩咐道:「適纔劉仙官老爺對我說:『賴本初這廝,若將他在陰司堶璁猺憭腄A陽世無人知道,不足以驚惕奸頑,不若放他回轉陽間,教他在陽世受此現報,方可警世。』我思此言甚為有理,你今可將他仍舊押回長安獄中,且待明日再著欒雲去勾拿他未遲。」房判官領了鈞旨,叩辭了桑公,趨下殿庭,帶了賴本初,依先走出殿門外。正是: 鰲魚暫脫金鉤,到底難逃羅網。 祇圖少緩目前,未必便能長往。 房判官帶本初出了殿門,仍喚原隨來的鬼卒押著,自己依舊上馬而行。一頭走,一頭對本初說道:「你今日到此,方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柳丞相是好人,一時神將移文,仙官降語,都要送個佳兒與他。像你這般作惡,桑大王就要把你剜舌剖心,方纔若非劉仙官到來,你此時已舌爛心銷矣。」本初聞言,低頭嗟歎,因問道:「那劉仙官我已問知是劉蕡了,不知這薛神將又是何人?」房判官道:「你還不曉得?這薛神將就是你姨夫薛振威了。他的祖先薛仁貴,現為神霄值殿大將軍,他以世陰,又且生前曾在陝西地界中做過鎮將,故上帝即敕他巡視西嶽。」本初聽說,驚訝道:「原來就是薛家姨夫。」正說間,早來到一個所在。但見陰雲慘慘,黑霧漫漫,耳邊時聞啼哭之聲。房判官指道:「此乃枉死城也。」道猶未了,路旁忽閃出一群女鬼,內中一個婦人,走近前來,將本初一把扯住,叫道:「你害得我好苦!」本初定睛一看,認得是妻子房瑩波,見他破衣跌足,滿身血污,不覺心中慘傷,抱住大哭。瑩波卻柳眉倒豎、星眼圓睜,指著本初罵道:「都是你要害梁狀元夫人,致使我誤死於賽空兒之手。你今還要哭我怎的?你這天不蓋、地不載、忘恩負義的賊!」本初道:「你休罵我,雖是我忘恩負義,我當初要離別梁家時,也曾請問你的主意。後來,我騙錦,騙婚許多事情,你都曉得,你當時若有幾句正言規勸我,我也不到得做出這般不是來。」瑩波聽罷,把本初連啐了兩啐,說道:「你做了男子漢大丈夫,沒有三分主意,到埋怨我婦人家不來規勸你,可不慚愧死人!」本初道:「你不規勸我也罷了,祇是你前日在長安城外,遇見了梁用之,為甚不肯認他?反縱容家人去毆辱他?這難道到不叫做忘恩負義?」瑩波見說,又羞又惱,兩個互相埋怨,唧唧噥噥,聒個不了。房判官焦躁起來,勒馬上前喝道:「總是你夫婦二人一樣忘恩負義。夫也休埋怨著婦,婦也休埋怨著夫,各人自做下的孽,各人自去受罪便了,祇管聒絮些甚麼!」說罷,喝令鬼卒趕開瑩波,押著本初向前而走。 又走不多幾步,祇見一個吏員打扮的人手中捧著一束文書,忙忙的走將來,見了本初,即立住了腳,指著喝道:「你這不幹好事的畜生,今日來了麼?」本初抬頭看時,卻原來就是父親賴君遠,便上前扯住衣襟,跪下大哭道:「爹爹救孩兒則個!」賴君遠喝罵道:「你造下彌天大罪,還要認我做父親麼?我當初去世之後,你伶仃孤苦,虧得梁家的姨夫、母姨看你母親面上,養你為子,收你為婿。你不思報效反起歹心,罪孽已深,難逃惡報。你目下的罪正受不了,來生的債正還不盡。你今日既這般慌張,何不當初不要作惡。」本初哭道:「孩兒自知罪大,祇求爹爹念父子之情,救孩兒一救。」賴君遠喝道:「你自作自受,我如何救得你?」本初哭道:「爹爹既在這堸筏茼O員掌管文書,便可善覷方便,怎地救不得?」賴君遠罵道:「你這畜生休胡說,我今也蒙梁大王念親情上,把我充做本殿書吏。陰律森嚴,豈容徇情?就是你岳父現做判爺,也救你不得,我怎生救得你?況你這畜生,不但是梁家罪人,亦是賴家賊子。你投拜逆璫,改名易姓,既非梁梓材,並非賴本初,卻是楊梓了,與我賴君遠甚麼相干?就使做得方便時,我也不肯救你。」本初還跪到地上,啼哭懇求。房判官喝教起來:「快走!」本初祇是跪著啼哭,卻被賴君遠扠開五指,望臉上劈臉一掌,本初負痛,大叫一聲,驀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身子原捆縛在獄中土床上,嚇得渾身冷汗。聽獄門外,更鼓已打五更了。他凝神細想:「夢中所見所聞一一分明,十分警悟。」欷歔歎息道:「善惡到頭終有報,你梁家姨父、姨母是個善人,人雖負了他,天卻不肯負他,如今都做了神道。桑公、劉公、薛公都是正人,便也為神的為神,為仙的為仙。柳公正直,便送個佳兒與他。如我從前這般造孽,到底有甚便宜處?我今雖追悔已無及了。」左思右想,自己埋怨了一番。又歎道:「我當初每聽人說,陰司果報,祇道是無稽之談,渺茫難信,直至今日,方知不爽。閻羅老子何不在我未曾造孽之前,先送個信兒與我,也免得我造下這般惡孽。」正是: 初疑死後無知,誰料空中有鏡。 若還未到時辰,說殺也無人信。 次日,辰牌時分,祇見獄官領著許多獄卒來說道:「今日梁老爺、薛老爺要會審你們這一干人犯了,快打點到刑部衙門首聽候去。」本初聽說,涕泣自忖道:「我犯下罪孽,被陰司拿去,就是生身的父親在那堸筑悁O,嫡親的岳丈在那堸筆P官,也不能救我。況梁狀元、薛將軍兩個是我冤對,今日料無再活之理。」又想道:「若論梁公、桑公做冥王尚肯放我轉來,或者今日梁狀元、薛將軍也肯釋放我,亦未可知。」又尋思道:「夢中明明說,教我在陽世受剜舌剖心的現報,今日定然凶多吉少。」又想起:「桑大王放我時,曾說明日再著欒雲來拿我。若我既在陽世受了現報,如何又要欒雲來勾捉?正不知今日是好死,是惡死?」心媗撌W不定,好像十七八個吊桶,在胸前一上一下的一般。當下,獄官把本初上了刑具,並時伯喜、賈二一齊帶出獄門,到刑部堂前聽審。祇因這一番,有分教: 堂上三尺幸免,舉頭三尺難逃。 目下一波未平,向後一波復起。 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四卷 欒雲棟活追賴本初 賽空兒嫁禍時伯喜
詩曰: 世情傾險勝風波,歎息人間負義多。 那識天公原有報,惡人自有惡人磨。 話說賴本初同了時伯喜、賈二隨著獄官、獄卒來到刑部衙門首聽審。梁狀元等薛將軍到了,一齊坐堂。各員役參拜畢,獄官將犯人解進,本初與時伯喜、賈二進了儀門,祇見堂陛前對立著許多雄赳赳、橫刀挺戟的軍健,堂檐下分列著許多惡狠狠,持棍帶索的皂快,堂前站著幾個捧文書的吏典,執令旗的軍官,殿上排設著許多刑具。堂中兩個高座上,一邊坐著梁狀元,一邊坐著薛將軍,森森嚴嚴,就如神道一般,與夢中所見閻羅王也差不遠。本初戰兢兢的俯伏階下,不敢仰視。梁生一眼看見本初囚首囚服恐懼觳觫之狀,便先有幾分不忍,暗想道:「他和我們一樣中表兄弟,如今我與表兄高坐堂上做問官,他卻匍伏階前做囚犯,雖是他自作之孽,然亦深可憐憫。」因又想起當初先人收養他在家堙A中表三人一處讀書的時節,不覺慘然傷感,便不等薛尚武開口,即吩咐左右把賴本初帶過一邊,先喚時伯喜與賈二過來審問。時伯喜跪近案前,梁生仔細看了他一看,問道:「當初假扮公差,詐稱姓景,在舟中把蒙汗藥麻翻我主僕二人,盜去回文半錦的,就是你麼?」伯喜連連叩頭道:「犯人當日有眼不識泰山,罪該萬死。但此係欒雲所使,又是賴本初主謀的,實不干犯人之事。」薛尚武便接問道:「你這廝既為欒雲鷹犬,得做楊府虞候,卻又怎地與賴本初、賈二及已故犯人魏七等,同設騙局,嚇詐他銀子,以致事露被他拷打拘禁,這段情由,可從實細細招來。」時伯喜祇得將昔年詐稱科場關節,同謀騙銀後,因賈二等假官事發,究出舊弊的情由,說了一遍。梁生罵道:「你這沒良心的狗才,你若但奉欒雲之命,將我誑騙,還祇算桀犬吠堯,各為其主,原來你未騙我之前,先已騙過欒雲,這等奸險,好生可惡。」伯喜告道:「這也非止犯人一人之事,也是賴本初主謀的。老爺不信,祇問賈二便知。」 薛尚武便喝令左右帶過賈二來,問道:「我問你,前日如何詐稱聶二爺?賴本初如何主謀?後來你又如何假充楊棟在外哄人?都要從實招供。若有一字不實,便要夾打了。」賈二不敢抵賴,把前後情由盡行供出。梁生罵道:「你這光棍,詐稱桑侍郎的舅子,敢於污玷桑老爺,十分大膽。縱使沒有後面假官一事,也該重處了。」賈二道:「這都是賴本初設下的計策。當時所騙銀兩,犯人與魏七祇分得一分,到是賴本初和時伯喜得了兩分去。」薛尚武道:「前事縱然不論,但論賈二假借楊棟名色,不知在外騙詐了多少人?時伯喜做了楊府虞候,也不知在外詐了多少贓物?你兩人總算是逆閹一黨,都該問個死罪。」賈二、時伯喜聽說,一齊叩頭哀告道:「犯人等罪固當死,祇求老爺天恩方便,筆下超生。」梁生對尚武道:「這兩人罪犯固當重處,但念賈二雖借楊棟名色在外騙人,然復恭謀反與彼無涉。時伯喜雖為楊家虞候反書一事,彼所未知,姑免其一死,各杖一百,發配邊遠足矣。」尚武指著二人說道:「梁老爺這般斷決,造化了你兩個狗才。」二人叩頭感謝。正是: 不遇來侯無死法,幸逢徐杜有生機。 當下,薛尚武叫左右帶過時、賈二犯,把賴本初押將過來。本初捏著兩把汗,跪到案前。梁生問道:「你當初既不顧親情,專做欒雲的謀主,替他騙錦,替他賺婚,又與他認為兄弟,同拜逆璫,這般親熱,卻又如何騙銀於前,出首於後,反覆至此?」本初無言可答,祇是叩頭。尚武對梁生道:「他受了姨夫、母姨何等大恩,尚且恩將讎報,何況欒雲。」本初哀告道:「犯人自知罪重,悔已無及,祇望兩位老爺格外垂仁。」梁生道:「我且問你,表妹房瑩波今在何處?」本初哭道:「前日打發他回鄉,不想被人刺殺在途中了。」梁生驚問:「何人所刺?」本初把楊復恭遣賽空兒到襄州行刺,卻誤將瑩波刺死於商州武關驛的緣故,細細說了。梁生方知前日刺客,果係楊復恭所使。替死的梁夫人就是房瑩波,不勝嗟訝。又問道:「我當時祇道被刺的真個是我家內眷,曾遣人到彼尋取骸骨,為何並無蹤跡?」本初哭道:「當時兩個家奴見主母被刺,祇因是冒名逃難的,不敢說出真名,不便報知地方官府,私將屍首?葬於驛旁隙地,所以無可尋問。」梁生點頭嗟歎,對尚武道:「念我兩先人將瑩波表妹收養膝下,何等珍重,誰想今日卻出這場結果。他前在長安城外與我相遇,不肯認親,何期後來到替了我內人一死。」尚武道:「復恭遣人行刺,定然也是賴本初造謀,那曉得到害了自己的妻子,可見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本初道:「我賴本初今日方知,鬼神難欺,天道不爽。祇是懊悔已無及了。」因便把昨夜夢中之言略述幾句,早被尚武呵喝道:「公堂之上,准許你說鬼話!」本初便住了口,不敢再說。 梁生聽得說著他的父母,遂對尚武道:「且容他說完。」本初乃細述夢中所見梁公夫婦與桑公、房元化、房瑩波、賴君遠之事。並說薛神將移文冥王,劉仙官降臨地府,與所聞薛仁貴在神霄值殿,劉虛齋往柳家託生的話。但說到桑公放回他的時節,卻把陽間受報之說隱過了,祇說是劉仙官講情分上,故此放回的。尚武聽罷對梁生道:「休聽他這些鬼話,縱然陰司饒了他,我這媔孜‾_不饒他。」本初聽說,嚇得伏地再三哀求。梁生見他這般光景,便對尚武道:「他雖為復恭假侄,姑依自首免罪之例,饒他一死,也問個邊遠充軍罷。」尚武道:「復恭謀反,已非一日,反書草稿既在他處,為何一向不即首告,直待欒雲要拿他,方纔事急出首?恐難從自首免罪之例。」梁生道:「他雖滅親背義,我和你還須念母黨之親,看姨夫母姨面上,姑寬一線。」尚武聞言,亦祇得道:「既如此,即依尊意斷決便了。」本初見尚武口角已轉,連連叩頭謝道:「多蒙兩位老爺,不念舊惡,萬代恩德。」正是: 故者無失其為故,親者無失其為親。 小人不肯饒君子,君子偏能恕小人。 梁生與尚武判斷已畢,吩咐獄官,仍將人犯收監,等候申奏朝廷,請旨定奪。獄官領令,把本初和時、賈二人帶下堂來。本初纔走下堂,忽然大叫一聲,望後便到。獄官連忙扯起他來,祇見本初咬牙睜眼,轉身朝上跪下,口中叫道:「梁老爺、薛老爺,我乃欒雲是也,賴本初坑陷了我多少資財,又害了我性命,是他誘我投拜楊復恭,又是他出首,致使我身首異處。他今卻要保全首領而去,兩位老爺便饒了他,我欒雲斷不饒他。我今奉桑大王鈞旨,著我將他剜舌剖心,以昭現報。」說罷,立起身,向階前軍校手中奪過一把刀來,厲聲道:「賴本初,我先割你舌,然後再剖你心,看你心肝五臟怎樣生的。」言畢,便自己扯出舌頭,一刀割去半段,隨又扯開胸膛,把刀向肚子上祇一劃,祇聽得「肐咂」一聲,血漉漉滾出肚腸來,嗚呼死了。堂上堂下看的人,無不駭然。正是: 不用君子殺他,卻用惡人殺他。 又非別的來殺,仍然自殺自家。 尚武與梁生見了,十分驚訝。梁生對尚武道:「適間,本初公堂上述夢,是人說鬼話,今看欒雲白日堻灟煄A卻是鬼作人言了。鬼神之事不可信其無。」尚武道:「若論情理,原不該恕他,今雖幸免官刑,到底難逃鬼責。」當下,梁生叫左右,將本初尸首用棺木盛殮了,傳令著賴家僕人把他靈柩移至瑩波?葬之所。掘起瑩波骸骨,亦用棺木盛殮,合葬驛旁,筑個墓道,立碑其上,題曰:賴本初暨元配房氏之墓。正是: 既赦之於生前,又葬之於死後。 惡人到底是薄,善人到底是厚。 梁生既遣人葬了本初夫婦,當時的人多有曉得梁、賴兩家根由始末的,編成一篇口號,單說本初夫妻的以怨報德處。道是: 房氏善忘,賴子會賴。祇為賴其本,而忘其初﹔遂使梁被摧,而棟被壞。夫妻兩兩寡情,男女雙雙無賽,若一人稍有良心,不到得這般毒害。一個天不蓋,一個地不載。到不如逐去的奴子,能將故主戀﹔反不若趕出的養娘,尚把舊家戴。虧殺非子非婿的薛郎,救了表弟災,又賴非親非故的柳公,留得夢蘭在。偏是恩深反負恩,究竟害人還自害。奉勸世上負心人,果報昭然須鑒戒。 梁生與尚武將所定各犯罪案,並賽空兒一事,都具疏奏聞。天子聖旨道: 賴本初、魏七已死,勿論。賈二、時伯喜依擬發配。賽空兒著嚴緝正法。該部知道。 梁生奉了聖旨,即於獄中取出時伯喜、賈二依律決遣,兩個都發配劍南衛充軍。差人管押去訖,一面行文各府各鎮,緝拿賽空兒,不在話下。 且說賽空兒自從刺殺假梁夫人之後,劫了這一包細軟,奔至沒人之處,打開看時,都是些金珠首飾,卻不見甚麼回文半錦。他想道:「我雖不曾取得半錦,人卻被我刺殺了,也好去內相府婼苭\。」不意趕到長安城外,忽聽楊復恭已為反情敗露,被朝廷殺了,他便不敢進京。東逃西竄了幾時後,聞朝廷差鍾愛做了鄖、襄防御使,在均州募民屯田,他即改了姓名,叫做倪寶,竟至均州,混入流民籍中,受田耕種。後來,又打聽得前日刺殺的不是真梁夫人,到是賴本初的妻子,他遂放寬了念頭。那知梁生遍行文書,要緝拿他。文書行至鄖、襄防御衙門,鍾愛接著,留心查訪,卻不曉得倪寶就是賽空兒,那堿d訪得著?誰想賽空兒原是內相府中軍健出身,平日在外殺潑放肆慣了,到底舊性不改。一日走到一酒店中買酒喫。那酒店主人,就是前日在村鎮上開飯店梁忠曾在他家住過的。今因地方平靜了,故搬到官塘大路來賣酒營生。當下,賽空兒來到店中,喫了酒,店主人問他討酒錢,他取出一隻小小的金釵來,付與店主人道:「權把這釵當在此,明日將銀來贖。」店主人看了說道:「不知這釵是真金的,假金的?我不要他。」賽空兒便厲聲道:「你這村人,好不識貨,怎麼這釵是假的?」店主人道:「莫管他是真是假,總是我們開店的要賣現錢,不要首飾抵當?」賽空兒睜著眼道:「我今日偏沒現錢,你若不要這釵時,我便收了去,酒錢且賒著,慢慢地還。」店主人嚷道:「客官,你要用強白喫人的東西麼?」賽空兒喝道:「我就用強了這一遭兒,也不打緊。」說罷,搶了這釵,往外就走。店主人一把拖住,那堛眯鞢C賽空兒發起性,把店主人一推一交,一發將他店堮a伙什物打得粉碎。店主人大嚷大叫,堶惟d兒老小也都趕出來叫罵。驚動了地方鄰堙A一時盡走將攏來。見賽空兒殺潑,都道:「我這堥勳s鍾老爺法令極嚴,便是兵丁也不許在外強買東西,你是那堥茠熙奶H,直憑放肆。」賽空兒還睜目攘臂,口中亂嚷道:「什麼鍾老爺、鼓老爺,我偏不怕。」眾人忿怒,便同著店主人一齊把他扭結住了,擁至防御衙門前。正值鍾愛開門坐堂,眾人齊聲喊稟。 鍾愛傳令喚進,先叫店主人並眾人上前,問了情由,乃喝問賽空兒道:「你是何處強徒,敢來這堜鬄漶H」賽空兒道:「小的是流民倪寶,入籍在此耕種的。」鍾愛道:「你既入籍在此,豈不知我的號令?屯軍強取民財便要重處,你是流民,到敢大膽白喫人家的。該當得何罪?」賽空兒道:「我原把金釵當錢,那主人家不要,為此爭鬧。」鍾愛叫:「把釵來我看。」賽空兒把釵呈上,鍾愛取來細細看時,祇見那釵兒上鑒著「瑩波」兩字,心媗摨羅D:「瑩波乃我梁家房小姐的小字,如何他的釵卻在此人處?」因問賽空兒道:「此釵你從何處得的?」賽空兒突然被問,一時回答不出,頓了一頓口,方纔支吾道:「是小人買得的。」鍾愛見他這般光景,一發心疑,便喝道:「這釵上明明鑒著『瑩波』二字,那瑩波乃梁狀元表妹房小姐的小名。房小姐近被賊人賽空兒刺死,於路劫去行囊,現今梁狀元題了疏,奉了旨,行文在此緝捕。今這釵子在你處,莫非你就是賽空兒麼?」賽空兒被他猜破,不覺面如土色,口中勉強抵賴。鍾愛喝教左右,動起刑來。賽空兒料賴不過,祇得供吐真名,招出實情。鍾愛便教押去監禁聽候,備文解送梁老爺問罪,金釵置庫。賽空兒分辨:「小人原不曾觸犯梁老爺的宅眷,刺殺的乃賴本初之妻,即楊內相義侄楊梓的奶奶。楊家是梁老爺的對頭,如何梁老爺到要緝拿小人?」鍾愛喝道:「楊梓之妻須是梁老爺的表妹,況你行刺之時,是認著楊家宅眷刺的,還是認著梁家宅眷刺的?」賽空兒無言可答。鍾愛將他下獄,一面差人查他住處,卻沒有妻小,止有被囊包裹,並幾件粗重什物,便把來給與酒店主人,賠償他打碎的家伙。店主人與眾人都拜謝而去。鍾愛即日備下文書,獄中取出賽空兒,上了長枷,差兩個親隨軍校,一個叫孫龍、一個叫鄭虎解送賽空兒到京師刑部衙門,聽候梁狀元發落。正是: 刺客殺人雖有誤,當官捉賊更無差。 孫龍、鄭虎領了公文,押著賽空兒隨即起程。因知他是個刺客,恐怕他有手腳,一路緊緊提防。曉行夜宿,不則一日,行至商州界上。孫龍、鄭虎對著賽空兒說道:「這堿O你前日行兇的所在了。」賽空兒也不回言,低著頭祇顧走。到得城外,日已傍晚,三人便投客店宿歇。那店埵U房都有客人住鋪,祇有近門首一間小房還空著,堶掖]下兩個草榻、兩個草鋪。店小二引三人到那房中歇下。孫龍便叫打火造飯。鄭虎道:「有好酒可先取來喫。」店小二道:「小店祇有村醪,不中喫。要好酒時,客官可自往前面酒店中去買。」鄭虎聽說便一頭向招文袋中取銀子,一頭喃喃吶吶的道:「我們晦氣,解著這個囚犯,一路來水酒也不曾喫他一杯,日日要我們賠錢賠鈔。」孫龍接口道:「他劫掠人的東西,祇會自己換酒喫,前日這樣金釵兒,何不留幾隻在身邊,今日也好做東道請人。」賽空兒祇做不聽得,由他們自說。兩個唧噥了一回,鄭虎問主人家討了個酒壺,正待去買酒,祇見店小二引著一個客人進來,口中說道:「客官,你來遲了,我家客房都已住滿,祇這房媮椌霾菑@個草鋪,你就和這三位客人同住罷。」那客人道:「罷了,祇要有宿處便了。」說畢,把背上包裹安放草鋪上,向孫龍等三人拱了一拱手,便去鋪上坐下。孫龍看著那客人,私對鄭虎道:「這客人面龐有些廝熟,好像在那媟|過的。」鄭虎點頭道:「便是我也覺道面熟,祇記不起是誰。」正說間,祇見賽空兒坐在旁邊草鋪上,忽地對著那客人笑道:「你敢是楊府虞候時伯喜麼?」孫龍、鄭虎聽了齊聲道:「是也,是也,正是時虞候,我說有些面熟。」那客人漲紅了臉,忙起身搖手道:「我不是甚麼時虞候,我自姓景,你們莫錯認了。」孫龍道:「我記得鍾防御老爺做提轄的時節,我們曾在督屯公署中見過你,你正是時虞候,如何認錯?」鄭虎道:「賽空兒和你同在楊府勾當的,難道他也認錯了?」那客人見賴不過,乃低聲道:「我實是時伯喜,望你三位不要聲張。」賽空兒道:「聞你已發配劍南去了,今幾時赦回來的?」伯喜道:「不瞞你說,我與賈二都問了劍南衛充軍,賈二已經道死,我卻從半路逃回,變了姓名,叫做景慶,逃到此處。幸遇一個財主看顧,容我在門下走動,胡亂度日。目下,託我出去置買些貨物,故在此經過,不想遇著你們三位,萬望你們不要說破,遮掩則個。」孫龍笑道:「我和你無怨無讎,沒來由說破你做甚麼?」鄭虎指著賽空兒道:「我們自不說破,祇要他也放口穩些。」賽空兒便道:「時虞候,我被防御鍾爺拿了,要解送長安,身邊沒有盤費,你若肯資助我些,我便不說破你。今兩位長官在此,也要你替我做個東道,請他到酒館中喫三杯。」伯喜道:「這個容易。」便打開包裹,取出一錠銀子來,說道:「便請三位到前面酒館中一坐,何如?」鄭虎正想要買酒喫,聽說請他喫酒,如何不喜。孫龍也應允了。 伯喜拉著三人一同走出客房,把房門帶上。吩咐店小二照管房中包裹。四個人一徑走到酒館,佔了一副座頭。伯喜請孫龍、鄭虎上首坐定,自己與賽空兒下首相陪,叫酒保有好酒好肉祇顧取來,四人盡量暢飲。孫龍、鄭虎並時伯喜都喫得酩酊大醉。賽空兒有心不肯多喫,卻到妝做十分醉態。伯喜見鄭虎善飲,臨起身,又勸了他兩杯,方纔算還酒錢。一齊走出酒館,踉踉蹌蹌回到客房,叫店小二點上燈火。賽空兒假醉佯顛,一進房便向草鋪上一骨碌睡到了。伯喜也就在自己鋪上和衣而臥。孫龍、鄭虎醉眼朦朧,見賽空兒已睡倒,便也放心去睡。孫龍還醉得略省人事,把腰堭黎M和腰牌都解下撇在榻上,脫去上蓋衣服,除了帽,又脫了腳上快鞋,然後到身而睡。鄭虎卻十分大醉,連衣帽也不除,腰牌掛刀也不解,橫臥榻上,竟似死狗一般。賽空兒假睡在旁,偷眼看他三個睡得甚濃,想道:「我一路來常想要逃走,卻被這兩個臭男女緊緊提防,脫身不得,難得今夜這好機會,趁此不走,更待何時?」挨到三更以後,合店客人都已睡熟,他便悄悄爬起來,將頸堛靃E扭開,抖擻身體,恰待要行,又想道:「我這般蓬頭跣足,醃醃臢臢到路上去,明是個逃犯模樣,豈不被人拿了?有心逃走,須要走得冠冕。」便剔亮了桌上燈火,輕輕走到孫龍榻邊,把他除下的帽兒戴了,鞋兒穿了,套了他的衣服,又探手去榻上取他的腰牌、掛刀,緊縛在自己腰堙A再去時伯喜鋪上取了他的包裹,然後掇開房門,輕輕走出。且喜這房原近著店門,兩三步就走到門首,「呀」的一聲把門開了。店小二睡在門房堙A聽得門響,問道:「可是那位客人出去解手麼?進來時,可仍把門關好。」賽空兒含糊答應了一聲,竟一道煙走了。正是: 雖無空空手段,也有小小聰明。 不殺防送軍校,便是他的美情。 次日天明,店小二起來,見門兒半掩,說道:「昨夜不知那個客官出去解了手,竟不把門關上!」道猶未了,祇聽得客房堣@片聲嚷將起來道:「不好了,走了犯人!」店小二喫了一驚,忙奔去看時,早被孫虎劈胸揪住,嚷道:「犯人在你店堥囿滿A是你的干係!」店小二慌道:「昨夜三更後,聽得門響,祇道是那個客官出去解手,誰知走了犯人!這是你們自不小心,與我店家什麼相干?」眾客人聽得喧鬧, 也有走來勸的,也有怕事先起身去的。孫龍祇是扯住店小二不放。鄭虎道:「孫哥,這不干店家事。據我看來,多因是時伯喜這廝和他一路,故灌醉了我們,放他走了。」孫龍道:「說得是!」便放脫了店小二,一把扯住時伯喜。鄭虎便取過索子來,將伯喜縛起。伯喜叫屈道:「連我的包裹也被他偷了去,如何說我和他一路?」鄭虎道:「你和他原同是楊太監府堛漱H,今日做下圈套,放他逃走,先把包裹寄與他拿去,你卻空著身在這堨梲遄I」孫龍道:「如今不要閑講了,竟拿他去稟知地方官,著在他身上還我賽空兒來便了!」伯喜著了急,呼天叫地,真個渾身是口難分說。正是: 常將藥酒麻翻人,今被好酒誤了事。 生平慣會弄機關,誰料又遭人弄去。 當下孫龍、鄭虎押著時伯喜,徑至商州衙治前,候州官陞堂,進稟前情,指稱:「劍南衙逃軍時伯喜,與犯人賽空兒是一路,設計放他走了。」伯喜分辯道:「賽空兒乘間脫逃,與小的無干。小的若與他一路,何不就同他一齊走脫?訖老爺詳情。」 州官道:「你發配劍南,也逃了回來,量你也不是個善良。這頑皮賴骨,不拷如何肯招?」便喝教左右將他夾起來。夾得伯喜殺豬也似叫,卻祇不肯招認。州官喚過孫龍、鄭虎來吩咐道:「你兩個押解重犯,如何不小心被他走了?本當責治,姑念是鍾老爺的軍校,且不深究。時伯喜這廝就不放走賽空兒,他是逃軍少不得也要問個重罪。我今權把伯喜監禁在此,一面出個廣捕文書付你,想賽空兒還走不遠,你兩個可往鄰近地方用心緝捕。如畢竟緝捕不著,那時竟把伯喜解送京師去便了。」孫龍、鄭虎叩頭領命。州官便將伯喜下獄,當堂僉押公文,付與孫、鄭二人,前去緝拿逃犯。正是: 屈事世間原不少,從來折獄最為難。 話分兩頭,且說賽空兒脫逃之後,忙不擇路,東奔西避,幸得身邊有孫龍的腰牌為記,沒人盤問,又得了時伯喜包裹內的東西,一路上買酒、買肉喫,好不受用。一日,來到鳳翔府河橋驛前,祇見人煙熱鬧,像要迎接甚麼官府的。詢問旁人,說道:「今日梁狀元老爺府中兩位夫人要到驛堸控J,故在此准備迎接他。」賽空兒聽了這消息,忽然起一個兇惡念頭,想道:「我前日並不曾刺著真梁夫人,梁狀元卻苦苦要拿我,害得我幾乎喪命。今日恰遇真的到此,何不刺殺了他,出我這口惡氣。且又可取他些東西去前途用度。」算計已定,便到驛中去投宿。正是: 前誤刺的是假,今要刺的是真。 假的祇害一個,真的要害兩人。 賽空兒來到驛中,見了驛丞,祇說是鍾防御打差出來的軍校孫龍,要在驛中借宿一宵。驛丞驗了腰牌,認道是真不敢不留。但吩咐道:「今晚梁府中兩位夫人要來這埵w歇,你祇可在驛門首耳房中權宿,休得驚動。」賽空兒應諾,便去耳房中住下,專等梁家兩位夫人來,就要行刺。祇因這一番,有分教: 災星過度,忽然絕處逢生﹔ 惡曜來時,又見凶中化吉。 畢竟後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五卷 老判官顯聖報往德 小白馬救主贖前辜
詩曰: 誰道蒼蒼報每偏,做天未始不週旋。 請看怪怪奇奇事,方信停停當當天。 話說賽空兒伏於館驛中,祇等夢蘭、夢蕙來,便要行刺。你道夢蘭、夢蕙為甚來到這驛堙H原來他兩個同往綿谷,完了桑公與劉夫人的葬事,回至興元。且喜柳公侍妾已生下一位公子,那公子生於夜半子時。臨產之際,柳公得一夢,夢見門前一派鼓樂之聲,一簇人擁著一位官人進來,前面一對長幡引道,幡上大書兩行字云: 九地法輪常轉 一天明鏡無私 那官人走至堂上,柳公看時,認得是劉虛齋,正待與他施禮,祇見虛齋徑望內室走去。柳公猛然驚覺,恰好侍妾產下孩子。柳公明知他是劉虛齋轉世,便取乳名叫做劉哥。又將夢字排行,取學名為柳夢錫。有一篇口號為證: 劉氏先人,柳家後嗣。今世父親,前生友誼。此日孩兒,昔年交契。夢蘭本甥女而為姐姐,夢蕙本親爹而為弟弟。梁棟材的小舅實係岳翁舅翁,柳愛錫的姐夫卻是甥婿女婿。想來天地生人,不過換來換去,古今人數有限,那得多人與世?換世便是造物之能,換人將窮造物之技。祇因糊糊塗塗,忘卻面目本來﹔遂爾顛顛倒倒,一任形骸所寄。若教盡識前生,移換正非一處﹔偶然泄漏機關,輒共驚為怪異。那知本是輪回之場,何必認作駭人之事。 說話的,柳公盛德,不宜無後,故天錫佳兒,此固理之當然。那桑公未嘗不是正人,卻如何有女無子?看官有所不知,桑公雖無子,其宗祀原未斷絕。他有個侄兒叫做桑維翰,初因避亂,徙居他鄉,後來功名顯達,延了桑門一脈,子孫繁衍,正與柳家一般。此是後話,傳中不能盡載。 且說柳公當日把夢中所見藏在肚堙A並不向人提起。夢蘭、夢蕙見柳公生子,十分欣喜,彌月之後,各出珠玉錦繡為劉哥作慶。柳公大排筵席慶喜,就為夢蘭、夢蕙餞行。飲酒間,柳公對二女道:「常言『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我向來艱於得嗣,今幸生此兒,吾事已足,即日當上表乞身,告歸林下。你兩個先往長安,我上表後,亦將入京面謝天子,相會當不遠也。」夢蕙道:「梁郎既蒙欽召,爹爹不日也要還朝。」夢蘭道:「爹爹好生保護幼弟,孩兒們此去京師,專望爹爹到來相會。」當晚席散,即收拾行李。次日拜別柳公,帶了從人起身上路。劉繼虛親自送出境上,珍重而別。夢蘭此番有夢蕙作伴,一路上說說笑笑,所過山水勝景各有題詠,互相唱和,甚不寂寞,比前番慌慌張張,藏名隱姓,避入劉家之時,大不相同。經臨館驛無不小心承應。那一日,來至鳳翔府河橋驛中,天色已晚,驛丞接著夢蘭、夢蕙,吩咐今晚即於本驛安歇,明日早行。從人領命各自四散歇宿。夢蘭、夢蕙同住一房,錢乳娘等一班女侍,因路途辛苦,到得黃昏都想要睡了。夢蘭打發他們先睡,自己與夢蕙挑燈對坐,分韻賦詩,且自得意,那曉得有人在那媟t算他。正是: 前聞路有歹人,故特避入他所。 今番出其不意,禍到臨頭怎躲。 且說賽空兒等到二更以後,悄地拿了腰刀潛至驛後,飛身上屋,盤過了幾帶房子,直至夢蘭、夢蕙臥房屋上,輕輕撬開瓦楞,望下張看。祇見兩位夫人還在燈下閑話,兀自未睡。賽空兒不敢驚動,且蹲伏在屋檐邊,要等他睡後,方纔下手。少傾,夢蘭、夢蕙賦詩已完,大家吟誦稱贊一回,覺得夜深了纔攜燈就寢。剛剛伏枕,燈尚未滅,兩個似夢非夢,大家都見燈前現出一位神人,綠袍象簡,好似判官模樣,指著他兩個說道:「兩位夫人好大膽,外邊現有刺客要害你,如何便睡?我今特來救你。我乃森羅第一殿判官房元化是也。小女房瑩波負了你夫家梁氏大恩,蒙梁狀元不念舊惡,將他骸骨改葬,故我今來報德。但你那半幅回文錦,須權付我拿去,異日送還。」說罷,轉身向外便去。夢蘭、夢蕙正要問時,忽聽得屋上有人大叫一聲,撲的一響,像有人跌落地的一般。兩個一齊驚覺,連錢乳娘等一班女侍也都是嚇醒,忙起身掌燈,向庭中看時,祇見一人到在地下,身邊撇下鋼刀一把。原來賽空兒在屋上窺見兩位夫人睡了,正待下屋行刺,忽見屋檐前閃出一位神人,把手中象簡向他頂門上,狠打了一下,一時疼痛難禁,忍不住一聲叫喊,不覺連身跌落地來。正是: 神威顯嚇,鬼事驚心。昔日一小姐月下裝魔,不過一戲再戲﹔此夜兩夫人燈前見鬼,卻是千真萬真。信乎?人忘德,鬼不忘德﹔果然人負人,天不負人。若說打倒賽空兒的手段,祇算為女兒報怨﹔為何刺殺房瑩波的時節,偏不見判官顯靈?總為公義所動,非因私恨欲伸。瑩波替死,或到是房判官從空轉移,棄捨己女﹔判官救命,安知非房瑩波有心贖罪,叮囑父親?今日館驛中夢兆,昭然可據﹔前日公堂上鬼話,豈是無因? 當下,錢乳娘等一片聲叫:「有賊。」驚動了外面巡更的驛士,拿著火把器械一齊擁進,把賽空兒拿住,用繩綁縛了。夢蘭傳喚驛丞過來,責罵他巡邏不謹,容歹人直入臥內行刺,好生可惡。慌得驛丞連連叩頭,稟說:「這廝自稱鍾防御老爺標下打差官軍,有腰牌可據,故留他在驛門首耳房中暫歇,實不知他是歹人。」夢蕙道:「既是鍾防御的打差官軍,為何卻到此行刺?今即著你將這廝縛送該地方官勘問。我們要緊進京,不在這媯它^話了。勘問明白,解他到京發落罷。」驛丞叩頭領諾,即命驛卒將賽空兒押去空房中吊著,等天明解官。夢蘭、夢蕙自與從人收拾行李,打點起身。檢看囊中,那半幅回文錦已失其所在,大家驚歎夢中神語之奇,不在話下。 且說驛丞至明日,鎖押了賽空兒,一步一棍,解到鳳翔府堙C那鳳翔知府就是昔日捉拿賈二、魏七的張太守,當下聽了驛丞稟詞,便把賽空兒用刑推問。賽空兒不肯說出真名姓,祇招做鍾防御標下打差官軍孫龍,為一時見財起意,欲劫梁夫人行李,因忽中惡跌到,致被捉獲。太守錄了口供,一面備文申報鍾防御﹔一面點差解役解犯赴京。這張太守前番遇了個假楊梓、假楊棟,今日又遇著這假孫龍。正是: 又一番李代桃僵,辨不出指鹿作馬。 時伯喜報屈無伸,真孫龍受誣怎解。 事有湊巧,此時真孫龍同著鄭虎,領了商州廣捕文書,緝查賽空兒蹤跡。恰好也走到鳳翔地方,忽聞街坊上人傳說鍾防御的標兵孫龍,在館驛堸絞j盜打劫梁夫人,被驛丞拿住,解送本府審明,今日要起解赴京哩。孫龍、鄭虎聽了這話,十分驚疑,忙奔到府前打聽,祇見幾個公差鎖押著一個犯人,從府門堨X來。仔細看時,那犯人正是賽空兒。孫龍、鄭虎便趕上前,將賽空兒劈胸抓住,喝道:「逃犯在此了,不要走!」眾公差一齊嚷將起來道:「這是解京重犯,你們是甚麼人,敢來攔搶!」孫龍、鄭虎道:「他正是重犯賽空兒。我們奉鍾防御老爺之命,正要拿他到京去。」眾公差喝道:「胡說,這是盜犯孫龍,甚麼賽空兒?我曉得了,這孫龍原係鍾防御老爺的標兵,你們想是他同伴,要來用強搶劫麼?」孫龍叫屈道:「哪婸※_?祇我便是孫龍,奉本官鈞旨,著我與同伴鄭虎解送這殺人重犯賽空兒赴京,不想行至商州被他脫逃。彼時便稟知州官,現蒙給發廣捕文書,在此捕他。今日幸得捕著,如何到說他是盜犯孫龍?難道我孫龍是做強盜的?」眾公差聽說,驚疑道:「不信有這等事。」便喝問賽空兒道:「你這廝真個是孫龍,不是孫龍?」賽空兒低著頭,祇不做聲。鄭虎道:「列位不必猜疑,我們現有本官的解文與商州的捕牌在此,快到當官審辨去。」說罷一齊擁到府堂之上。 張太守尚未退堂,孫龍、鄭虎跪上前,將上項事細細稟知,又取出兩處公文呈驗。太守喝罵賽空兒道:「你這逃犯,盜了孫龍的腰牌,假稱孫龍,在外為非作歹,又累那時伯喜替你喫打,十分可惡。今真孫龍在此了,你還不從實供招麼?」賽空兒料賴不過,祇得把前後實情招了。太守道:「這廝前既誤殺假梁夫人,今又欲害真梁夫人﹔前既假冒興元刺客,今又假稱防御兵丁,真是罪上加罪了。」便吩咐書吏:「一面追轉申報鍾防御的文書,一面另備公文,差衙役一名,協同孫龍、鄭虎押送賽空兒至商州,與時伯喜對理明白,以便解京發落。」孫龍、鄭虎領了公文,同了差役,押著賽空兒,星夜投商州來。稟知州官,於獄中取出時伯喜,當堂判問。伯喜見了賽空兒,指罵道:「你這廝便逃走了,卻連累得我好!」州官喝問賽空兒道:「你前日逃脫時可曾與時伯喜同謀?」賽空兒道:「犯人實不曾與他同謀。」伯喜哀告道:「小人的冤情已白,求老爺天恩釋放。」州官道:「你二人一為逃犯﹔一為逃軍,雖罪有重輕都釋放不得。」便命左右一面備文給發鳳翔府來差回覆張太守,一面仍令孫龍、鄭虎押著賽空兒,另差兵快二名押著時伯喜,一齊解京。正是: 一謀人命一謀財,漏網終難免禍災。 人會使乖脫得去,天教假手捉還來。 孫龍、鄭虎和那兩個兵快將時、賽二人都用囚車裝釘了,即日起行。時伯喜叫苦不迭,一路上怨恨賽空兒無端連累。賽空兒又說他是逃軍,合該受罪的,互相爭罵。伯喜忿了一口氣,又在州堥了一番拷打,今又路途跋涉熬禁不起,染成一病,纔到長安,嗚呼死了。兵快祇得將空文呈報。孫龍、鄭虎自把賽空兒解送刑部,聽候梁狀元發落。 此時,夢蘭、夢蕙已到京師,與梁生相見,備述途中險遭刺客,幸得房判官顯靈相救,並失去半錦之事。梁生不覺駭然,始信前日賴本初所云,房元化做了判官,其言不謬。但想:「那回文半錦,正欲上獻天子,不意又被神人取去,不知神人要此半錦何用?」甚可怪異。夢蘭、夢蕙又把柳公弄璋之喜對梁生說知。梁生便將賴本初所言,夢中仙宮送子之說,述與兩位夫人聽了。夢蘭驚訝道:「不信劉哥就是我母舅投來的?」夢蕙也愕然道:「難道這小孩子卻是我爹爹轉世?」梁生道:「岳父取他乳名為劉哥,恰與劉姓相合,想命名之意,必然有為。」三個正談論間,堂候官傳進兩角公文:一是商州呈解逃軍時伯喜,今已病故﹔一是鄖、襄防御使呈解犯人賽空兒聽候發落。梁生看了其中情節,方知驛中行刺者,即賽空兒,便陞堂給發批,回付兩處解役回去,訖將賽空兒下獄,候旨定奪。 發遣方畢,忽有禮部司官稟事,原來天子有庶姑藍田郡主,年方及笄,旨下禮部,命於朝臣中選青年無偶者尚配。梁生聞了此信,便想著薛尚武斷弦未續,要把這段佳姻作成他。次日入朝,面君先陳奏賽空兒之事。天子傳旨,將賽空兒即日腰斬於市。梁生謝恩畢。天子留於便殿賜茶,問道:「柳丞相久鎮外藩,朕甚念之。今彼上表乞歸,朕欲召還京師,聽其朝夕論思之益。但興元無人鎮撫,卿以為誰可代此任?」梁生奏道:「薛尚武文武全才,可當此任。」天子道:「若尚武出鎮興元,京營兵馬又當以何人總制之?」梁生道:「鄖、襄防御使鍾愛,忠誠可用。」天子準奏。梁生又俯伏奏道:「從來武臣專治一方,易起朝廷之疑,若重以天家姻婭,庶上下情孚,猜嫌盡釋。今薛尚武青年失偶,而皇姑藍田郡主正在擇配,臣愚以為何不即配尚武,使以藩臣而兼國戚,則既假之以威權,又申之以婚媾,尚武益將竭忠盡力,以報國家矣。」天子聞奏,大喜。即降詔以藍田郡主下嫁薛尚武,擇吉成婚。梁生謝恩出朝,便往尚武府中稱賀。尚武再三致謝。成婚之日,禮儀華盛,自不必說。尚武於府中張筵設樂,以郡主命邀請梁家兩位夫人赴宴。夢蘭、夢蕙應命而往。見那郡主儀容端麗,真乃金枝玉葉。尚武得諧這段佳姻,好不歡喜。正是: 天家賜配獎元功,從此絲蘿締九重。 虎節分時佔跨鳳,豹韜展處慶乘龍。 尚武成婚後,天子即傳旨,命其出鎮興元,節制彼處將軍,替回柳公,召鍾愛入掌京營。尚武等鍾愛入京交割兵符、印信畢,因詢知他尚未婚娶,便將郡主媵嫁的一個宮嬪,叫做呂悅娘,送與為室。鍾愛十分欣喜。正是: 被逐當年嗟館僕,得時今日配宮娥。 且不說尚武領了家眷赴任,且說李茂貞向在興元,因柳公、梁生位居其上,受他節制,心懷不平。近見梁生已欽召還朝,柳公又乞請致仕,正喜「自今以後兵權總歸於我,可以獨霸一方。」不想朝廷又命薛尚武來代柳公之任,節制諸軍。茂貞聞了這消息,勃然大怒,頓起叛逆之意。便喚過兩個心腹將校來商量。那兩個將校,一名許順,一名褚回,這二人卻到有些忠肝義膽的。當下,茂貞與他計議道:「柳、梁二人,雖係文官,然當時平定興元,實是他兩個運籌決勝,我便受他節制也罷了。那薛尚武與我一般是武將,我殺楊守亮時,他並無半箭之功,如今怎敢來節制我?不若乘他未入境之先,祇設置酒為柳丞相餞行,卻先埋伏下刀斧手,賺得柳丞相來,即便殺了。那時,取了他的符敕印劍,分兵據守險要,不容薛尚武入境,豈不強似受制於人?」許順諫道:「都督所見差矣。薛尚武能除君側之惡,勇而有謀,不可輕覷。今欲與彼相拒,恐多未便。」褚回亦諫道:「都督若害了柳丞相,朝廷怎肯干休?必將使梁狀元督師前來問罪。以梁狀元之才,又有薛尚武助之,恐難抵敵。」茂貞大怒道:「我意已決,你兩個卻敢阻我,好生可惡。」喝令左右:「將二人綁出斬首。」原來,茂貞部將都是與許順、褚回相好的,今見主將要殺他,便一齊跪下討饒。茂貞怒氣未息,吩咐把二人綁縛在營中,待我明日殺了柳丞相,然後和他計較。至次日,果然虛設酒席,命刀斧手埋伏停當,使人邀柳公赴宴。祇等柳公到來,即欲加害。正是: 前日教他假投降,今日卻是真謀反。 這場變故意外生,祇怕柳公不能免。 卻說柳公奉旨召還京師,專候薛尚武來到了任,便要起身。忽聞李茂貞治酒奉餞,祇道是好意,便不疑慮,欣然欲行。纔走出內宅門,祇見庭中跑過一匹小白馬來,把柳公衣襟一口銜住。原來,那小白馬乃幾月前廄中新生下的。柳公見其體狀神駿,毛色可愛,另養於內廄。那日,忽從廄中跑出,迎著柳公,銜住衣不放,左右鞭叱不開。柳公立住了腳,那小白馬方把衣襟放了。柳公纔一步動,小白馬又將衣襟銜住,跳躍嘶叫,如有哀訴苦留之狀。柳公見他這般光景,甚是駭異,想道:「從來良馬性靈,或者曉得些吉凶,他不要我去赴宴,莫非李茂貞有異心,此去凶多吉少麼?」便一面發帖辭了茂貞,一面密差家丁前往探聽。少傾,回報說:「茂貞營中秣馬厲兵,若將有征戰之事。」柳公一發驚疑,即檄諭:「各城門守將加意防守。」並添兵護衛府前府後。過了一日,祇聽得府門外一片聲喧嚷,守門將卒傳報說:「李茂貞謀反,被部下將士所殺,今將首級來投獻。」柳公喫了一驚,連忙喚入,備問緣由。原來,李茂貞因那日柳公不來赴宴,又聞傳檄守城,添兵護府,料道機謀已泄,必是部下人走漏消息,便要將許順、褚回並前日替他討饒的一班部將盡行斬首,然後發兵攻劫柳公。那些部將心中忿恨,一時鼓噪起來,竟把許順、褚回解放了。許順、褚回攘臂大呼道:「柳丞相威德素著,我等義不背叛。李茂貞逆天謀反,當眾共殛之,以報朝廷。」於是,眾將一齊拔劍奮擊。茂貞措手不及,早被誅殺。許順、褚回梟了他首級,帶領眾將,同至柳公府中投獻。正是: 獨謀難成,眾怒難犯。 妄生異心,自貽伊患。 當下,柳公詢知備細,撫慰了眾人,隨即具表申奏朝廷。薛尚武於路聞知茂貞兵變,兼程趕至興元,與柳公相見了,領受符敕印劍訖,柳公治酒與尚武接風。飲宴間,備言小白馬靈異之事,尚武咄咄稱奇。便問,此馬何在?乞賜一觀。柳公即命左右牽出。祇見那小白馬走到柳公面前,長嘶一聲,就地下打了幾個滾,忽然口作人言道:「我乃賴本初的便是。祇因前世負恩反噬,今生罰我為馬,本要補報梁狀元。今救了梁狀元的恩人,便如補報了梁狀元一般。這一場孽債完了,我今去也。」言罷,又連打了幾個滾,即伏地而死。正是: 人為鬼語尤疑妄,畜作人言信是真。 前世為人不若畜,今生做畜勝如人。 柳公與尚武及兩旁看的人無不駭然。尚武因將前日公堂審錄時,賴本初被欒雲鬼魂附體,借手自殺之事,細述一遍,眾皆錯愕。柳公道:「鬼附人身,還畢竟人自人,鬼自鬼,今馬作人言,則馬不是馬,馬即是人,更為奇絕。本初今世之功可贖前生之罪。古人云:『敝帷不棄為埋焉也!』今此馬有功於我,尤不可不葬。」尚武笑道:「晚生昔年與本初同學之時,曾戲作小詞嘲他,今本初既化為異類,老師相又憐之而賜葬,晚生不可無文以祭之。遂口佔祭文一篇,云: 嗚呼!本初受報不爽,以今忠貞,贖前欺罔。今為善馬,能救君子。勝作馬監,甘附奸璫。將人作馬,前世風流。做馬報人,今生勇往。忽楊忽梁,前世多謀。是人是馬,今生無妄。宿罪可除,新功堪獎。奠汝一觴,嗚呼尚饗! 柳公聽罷,撫掌大笑,吩咐左右,將此文寫出,焚化於小白馬葬處,以酒奠之。當晚席散。次日,柳公辭別尚武,攜著家眷,起馬赴京。尚武設宴於皇華亭作餞,又率領各將校,並大小三軍,送至境上。劉繼虛亦率領各屬有司官候送。興元百姓執香叩送者,不計其數,柳公一一慰勞而去。祇因這一去,有分教: 九重丹詔,從天降錫三人﹔ 半幅璇圖,立地湊成完壁。 畢竟後事如何,且看下卷分解。
第十六卷 一封柬送半璇圖 三人詩合雙文錦
詩曰: 文士才堪任棟梁,佳人質比蕙蘭香。 龍章寵錫侯門日,留得聲名萬古揚。 話說興元自柳公去後,百姓感念其德,建祠立碑,以志慕思。不一日,朝廷 降詔,以李茂貞謀反,理當誅戮,其部將去逆從順,免其擅殺主帥之罪,悉撥與 薛尚武管轄。尚武撫慰許順、褚回,擢為上將,其餘將校仍前委用。凡一應經略 事,宜遵照柳公舊規,更不改變。又見太守劉繼虛廉謹愛民,常請他到帥府共商 政務。自此,軍民悅服,興元一路,安堵無事,不在話下。 且說柳公奉旨還朝,將到京師,梁生出城迎接,設席郵亭,把盞賀喜。柳公 命將公子劉哥抱出,與梁生看。梁生見他生得眉清目秀,相貌不凡,拱手稱賀。 因述昔日賴本初所言,劉仙官送子之夢。柳公暗自驚異,便也把夢見劉虛齋來託 生之話,述與梁生聽了,且囑梁生不可道破。梁生聽說,咄咄稱奇。正是: 再世重來舊地,轉生不認前人。夢蘭託夢蕙之身,偶爾假言借體﹔劉公入柳 公之室,儼然另自投胎。收他人之女為已女,不過接木移花﹔取他人之父為我兒 ,真正屬毛離果。欒雲之為楊棟,螟蛉雖續箕裘﹔虛齋之化劉哥,熊羆實承堂構 。朝廷錄劉氏之後,本是柳公福之子孫﹔鬼神延柳公之宗,即使劉氏繼其香火。 桑公送子,以報今生養女之恩﹔夢錫認親,卻忘前世贈祖之德。一天明鏡高懸, 果然是是非非無爽報,九地法輪常轉,那知明明白白有源頭。 閑話休煩,卻說柳公當日入朝面君,便欲拜還相印,告老歸鄉。天子再三慰 留,柳公固辭。天子乃命梁生權署相印,柳公暫假休沐五日,一至朝堂議事。於 是,柳公即將家眷寓居梁生府第,就於府中大排筵宴,與梁生夫婦歡敘。飲宴之 間,柳公說起小白馬救主之異,夢蘭、夢蕙亦述房判官顯聖之奇,各各驚歎。柳 公聞說回文半錦為神人取去,因對梁生道:「賢婿雙姝並合,可謂喜上添喜,偏 是那兩半回文,不但不能成雙,連這一半也失去了。」梁生道:「想此錦本係神 物,故仍為神人取去。」柳公道:「若云神物不留人間,何不連那半幅也取了去 ?今止留半錦於宮中,竟使璇璣圖不成完壁?」夢蘭、夢蕙道:「神人取錦之時 ,原許異日送還,或者此錦終須復合。」正議論間,忽見梁忠拿著一封柬帖進稟 道:「門役傳報說,外面有個老和尚,口稱奉神人之命,特將這柬帖來送與狀元 爺。」梁生疑異道:「卻又作怪,是何神人,怎生有柬帖送我?」忙接來拆開看 時,內中並沒甚柬帖,卻封著一件東西。你道是甚東西,原來就是前日失去的回 文半錦。眾俱驚喜。梁生便命傳喚那老和尚進來。少頃門役引那和尚至後堂,打 了問訊,立於階下。梁生正欲詢問,祇見梁忠站在旁邊,把那和尚仔細看了一看 ,說道:「這和尚好生面熟。」那和尚便看著梁忠笑道:「梁大叔還認得貧僧麼 ?貧僧原是襄州人俗姓賴,排行第二,賴君遠即我族兄。我當初因欲送侄兒賴本 初到府上,曾相喚你過來。」梁忠點頭道:「原來就是賴二老。」梁生道:「既 是賴二老,與我有親。」便命梁忠看坐來,與他坐了。問他:「這回文半錦是何 人叫你送來的?」和尚道:「貧僧不曉得甚麼回文半錦,祇因前日在城外化齋, 路遇一位官人,將這封柬帖付我,說道:『你拿去送與梁狀元,管教你下半世喫 著不盡。』言訖,忽然不見。我料這官人必是神人,故依他言語,特來奉獻,卻 不知其中是甚東西。」眾人聽說,互相驚愕。 梁生細問賴二老:「你因何出家?叫甚法名?幾時到此?掛搭何處?」和尚 道:「貧僧當初原靠手藝過活,後因年老眼昏,做不得手藝,無可營生。聞侄兒 本初做了秀才,館谷甚韋,家道小康,特地去投奔他。不想他不肯收留,沒奈何 ,祇得在襄州普濟寺堙A削髮為僧,法名叫做真行。祇因不會念經禮懺,祇做得 個粗使僧人。後來遇一雲游和尚,法名不昧禪師。他來到本寺,與本寺僧人都不 相合,獨喜貧僧老實,收為徒弟,隨他雲游至此。今現在京城外淨心庵中棲止。 」梁生道:「那不昧和尚,為甚與普濟寺眾僧不合?」真行道:「他初到寺中, 見眾僧都在那堜嬰礡A他打個問訊道:『遠方僧人特來投齋。』眾僧祇顧念佛, 並不睬他。他又合掌道:『你我都是出家人,何故相拒?』眾僧中一個厲聲答道 :『你要喫齋,須不是我們作主,你自去問當家師父。我們要緊念佛,你莫來纏 擾。』他聽了這話,微微含笑,隨口說出四句言語道:『出家又曰當家,試問家 於何有?念佛非云誦佛,還恐念不在斯。』眾僧聽說,怪他出言譏刺,故都與他 不合。」柳公點頭道:「聽他這四句言語,定是個有意思的高僧。」因問他:「 今為何不到城中大寺堥荂A卻在城外小庵中住?」真行道:「他不喜熱鬧,故揀 僻靜處結庵,每日祇在庵中坐禪,貧僧卻在外抄化齋糧度日。」梁生點頭稱善, 便道:「你今後不消在外抄化,我自使人送齋糧,供給你師徒便了。」真行合掌 道:「若蒙狀元爺如此喜捨,神人所言喫著不盡,信不謬矣。」梁生吩咐左右, 准備素齋,與真行喫了。隨遣人挑著米,背著錢,命梁忠押著,送往淨心庵中。 真行拜謝而去。梁生仍把半錦付與兩位夫人。夢蘭道:「妾家後半錦得之於天, 君家前半錦得之於人。今前半錦為神人取去,又為神人送來,也算天之所賜了。 」梁生道:「向恨全錦兩分,半錦又失,今幸半錦失而復得,真乃奇事。」正是 : 祇疑簪向少原失,誰道珠還合浦來。 不說梁生慶幸半錦重來,且說梁忠押著錢米,同了真行,來到淨心庵,見了 那不昧禪師,卻也有些面熟。想了一回,忽然記起,原來就是昔年均州界上主僕 失散之時,在草庵中指路的那個老和尚。當下,梁忠敘了些舊話,送上錢米,回 至府中,述與梁生知道。梁生道:「此僧在干戈搶攘之日,祇在草庵中獨坐,今 在京師繁華之地,也祇在草庵中獨坐,定是個清涼法師,與那些趨炎附勢的俗僧 大不相同。」柳公聽說,因對梁生道:「我感仙官送子,神馬報應之事,意欲延 請高僧啟建道場,酬答神明默佑之德,並追薦那一班橫死孤魂。今就請這不昧禪 師證盟法事,了此願心何如?」梁生道:「岳父所言正合鄙意,小婿竊念房判官 既已報德,瑩波代死,實為可憐。賴本初既被鬼誅,白馬補債,亦為可哀也。須 超度他一番,使脫離苦海。至於欒雲、時伯喜、賽空兒、賈二、魏七等諸人,彼 此牽連,冤冤相報,何日是了。就是楊復恭、楊守亮、李茂貞,並興元被殺的許 多叛兵,雖是他自作之孽,或亦劫運所使,仁人憫焉,岳父若建設法會,超度孤 魂,誠非常善果,宜速行之。」於是,柳公即遣人邀請不昧禪師,到府商談。不 昧使真行來回復道:「本師好靜惡囂,不願入城。若柳爺欲興法事,請即就庵中 結壇。」柳公聽罷,盡服其高淡,便同梁生親往淨心庵拜望。祇見那不昧禪師, 狀貌清奇,神情瀟灑,果不似俗僧行怪。相見畢,說起薦度孤魂之意,並述賴本 初夢遊地府之事。不昧道:「有罪孤魂固當超度,即彼正直先賢,或掌修文院, 或作閻羅王,或爵列天曹,或職領方岳,然畢竟未免輪回。貧僧還願他離神入聖 ,超仙證佛,方為上乘。」梁生點頭道:「大師高論,開我茅塞,想我先人生平 行善,本無罪可懺,然人子無窮之思,豈能免於薦度?」 柳公見不昧言論高妙,因問善惡報應之理,畢竟如何。不昧道:「善惡報應 之說原為下乘人設法,今俗僧偏好言報應,誘人喜捨以求福報。及至禍福不齊, 或君子數奇,或惡人漏網,便疑果報無准,反足灰人修德之心。殊不知冥冥之中 ,不在一時一世算賬也。有消除前孽也有受報來生,是以達人但辨善惡,不言禍 福,祇淨持一心,使心上打得過,放得下便了。」柳公點首道:「吾師庵名淨心 ,號取不昧,果然名稱其實。」梁生請問:「法事中應用僧眾幾何?庵地窄小可 要搭蓋敞宇?」不昧道:「凡修法事者,外相莊嚴,不若內心清淨。相公不必廣 招僧眾,華飾道場,祇須貧僧淨心觀想,持念真經,每夜施放法食,懺罪度亡, 如此九晝夜,足矣。」梁生依言,祇就淨心庵建壇供佛。柳公每日同梁生親至庵 中,拈香禮拜,至第九日圓滿。城外男女諸人多有來隨喜者,弄得淨心庵甚是熱 鬧。圓滿後,次日,柳公、梁生再往庵中稱謝,卻祇有真行出來迎接,那不昧禪 師已不知雲遊到那堨h了,連真行也不曉得他的蹤跡。柳公、梁生嗟歎不已。正 是: 禪室從來塵外賞,香臺豈是世中情? 梁生就於淨心庵旁啟建祠堂一所,前堂之中供養劉蕡神位,東西兩座供養梁 公、竇夫人、桑公、劉夫人神位,以便歲時瞻禮。傍座設立房元化夫婦、賴君遠 夫婦靈位。念房、賴兩家無後,命真行和尚逢節致祭,並附祭賴本初夫婦靈魂。 後堂中間,供養柳公綽、薛仁貴神位,傍座供養薛振威夫婦神位,歲時祭祀。祠 後,又另起一閣,供養竇滔、蘇若蘭神位,俱令真行侍奉香火,每月給與齋糧。 逢朔望日,梁生必到祠拈香。柳公與夢蘭、夢蕙亦常來瞻禮,連鍾愛也常到祠中 梁公夫婦神位前叩拜,都有錢米給與真行。後來,薛尚武、劉繼虛聞祠中有他祖 父神位在內,亦常遣人黷禮來致祭,也都有香火錢給賜真行。這和尚真個喫著不 盡,他雖不及不昧禪師的清高,卻到是個老實禪和子,守著這些齋糧,十分勾足 ,更不去哄人布施,也不會講經,也不會設法。若有人把佛法問他,他祇將侄兒 賴本初、侄婦房瑩波的事,當做一段因果說與人聽,勸人休要負心,又述柳丞相 、梁狀元的善報,勸人力行好事。看官聽說,天下忘恩負義的人頗多,憑你終日 把人獸關傳奇演與他看,他到底要負心,反道做傳奇的做得刻毒礙眼。譬如妒婦 一般,看了《獅吼記》,倒罵蘇東坡不幹好事。看了《療妒羹》,倒怪楊夫人不 近人情。這惡性兒終究不改,惟有和尚說因果可以勸化得轉。你道這是何故?原 來世上欺心男子、狠心女子,把恩人當做讎敵,把親人當做冤家。若遇著寺院, 偏肯燒香,遇著和尚,偏肯施捨,所以,真行說的因果,聽者到大半回心轉意, 這真行和尚反有莫大功德。正是: 不學趙州茶,不仿臨濟喝,不添拾得足,不饒豐千舌。祇述現前因果,便是 真正佛法。以彼不惑因果,固為悟通﹔若云不信因果,又墮惡孽。既有了淨禪師 的妙解能空,少不得真和尚的實話來說。 不說祠堂得真行看管,香火流傳,且說桑家這些舊僕,聞夢蘭小姐十分榮耀 ,都來投奔梁府,希圖復用。夢蘭道:「當初父親沒於任所之時,他們盡散去, 祇剩乳娘一個作伴。今見時移勢轉,又來相投,這班無義奴才,斷難復用。」梁 生勸道:「人情勢利,衣冠中人,尚然不免,何況此輩。昔楊復恭擅權之日,滿 朝文武半附權璫,今見我與岳父當朝,又皆來納交獻媚,若拒之,則不可勝拒﹔ 責之,又何可勝責?祇得優容他些,使他改邪從正便了。」夢蘭依言,仍復收用 。於是,梁家舊僕打聽得梁生不念舊惡,也來懇求復用,梁生也都收了,祇是不 肯重用。卻念梁忠患難相隨,始終如一,老成可任,替他報名戶部,擢為掌京庫 的庫官,與鍾愛兩個,一管京營兵馬,一管京庫錢糧,一樣榮貴。至於府中大小 家務,仍著梁忠妻子和錢乳娘、張養娘三人分理。凡重來的舊人,與新取的僮僕 都要服他三人調遣。此皆梁生赦過錄功處。自此,一門上下無不歡喜。但夢蕙小 姐未膺封誥,回文半錦尚未團圓,祇此二事是閥典。 一日,梁生取了半錦入朝,面獻與天子。天子看了,問道:「此錦原係宮中 之物,則天皇后曾為作序,後遭天寶之亂散失民間,購求未得。近因籍沒楊復恭 家資,取得此錦之半,正惜其不全,不知卿又於何處得此半幅?」梁生奏道:「 復恭這半錦,亦從臣處竊去的,臣向非敢懷而不獻。因臣婚姻在此半錦之上,欲 待婚姻既遂然後獻上,故爾遲遲。」天子道:「卿婚姻如何卻在半錦上?」梁生 把前前後後情由,獨細奏聞。天子道:「原來卿以半幅回文,兩諧佳偶,今桑氏 已錫誥命,劉氏尚未受封,既俱係名賢之後,又同為柳丞相義女,當一體賜誥褒 榮。但卿夫婦三人所繹回文章句,可即錄出,與朕一觀。」梁生叩首稱謝。 天子即降敕並封劉夢慧為一品夫人,一面取御案上珀管龍墨、玉硯花箋賜與 梁生,即於殿側錄詩呈鑒。一面命內侍於宮中取出那半幅回文錦來,鋪放案上, 將梁生所獻半幅配合而觀,恰是一幅全錦。龍顏大悅。 少頃,梁生錄出所繹詩句獻上。天子取來,對著錦上文字細細觀看,果然一 字無差,卻又出人意表,因咄咄歎賞道:「朕祇謂蘇若蘭之才不可無一,不容有 二,今得卿夫婦三人,不惟有二,又有三矣。況從來才人與才女往往相須之殷, 而相遇之疏。至於才女與才女,又往往相妒者多,而相悅者少。卿何幸與桑氏相 遇,又何幸桑氏與劉氏相悅?真古今最難得之事。」梁生奏道:「臣與桑氏既聘 而相離,幾番阻隔,幾不能配合。臣與劉氏,初亦落落難合,今日相聚,誠非偶 然。」便把夢蘭錯認楊棟,矢願不嫁,自己誤聞凶信,誓不續弦的事,又細細奏 聞。天子道:「據卿所奏,卿夫婦三人往復的詩詞甚多,可盡錄與朕觀之。」梁 生道:「兒女子唱和之詞,不敢上讀聖覽。」天子道:「朕欲觀卿夫婦才藻,不 妨奏獻。 "梁生祇得把前後詩詞盡行錄奏。天子看了,笑道:「卿之才,朕所素 知,但恐桑氏、劉氏其文詞,未必遽臻此極。從來才媛未必皆賢,賢媛未必皆才 。卿莫非為細君作東媦磽潃C?」梁生道:「此實係各人自作,臣豈敢欺誑陛下 。」天子道:「朕今即以蘇氏回文錦為題,命卿夫婦各詠回文詩,如能立就,朕 當以全錦為賜。」於是,一面命梁生當殿賦詩,一面遣內侍黷花箋赴梁府,立候 兩位梁夫人賦詩奏覽。梁生承命,染翰揮毫,頃刻賦成五言、七言回文絕句各一 首。其五言絕句云: 多文奏短幅,妙語寫深情。 孤鏡傷鸞舞,遠天悲鳳鳴。 倒讀: 鳴鳳悲天遠,舞鸞傷鏡孤。 情深寫語妙,幅短奏文多。 其七言絕句云: 腸斷當時妾憶君,別離悵望一天雲。 行行字就流珠淚,縷縷愁成織錦文。 倒讀: 文錦織成愁縷縷,淚珠流就字行行。 雲天一望悵離別,君憶妾時當斷腸。 天子覽畢,大加歎異。 須臾,內侍復命,將桑、劉兩夫人詩箋獻上。天子展開看時,也是五言、七 言回文絕句各一首,卻是兩夫人交互聯成的,一吟上句,一吟下句,都注明「桑 氏」、「劉氏」字樣。其五言絕句云: 香羅綺繡合(桑),麗錦織文回(劉)。 長恨幽人別(桑),永懷天女才(劉)。 倒讀: 才女天懷永,別人幽恨長。 回文織錦麗,合繡綺羅香。 其七言絕句云: 天上飛仙飛下天(桑),世人留得錦來傳(劉)。 篇分字讀章分句(桑),千萬詩成愁萬千(劉)。 倒讀: 千萬愁成詩萬千,句分章讀字分篇。 傳來錦得留人世,天下飛仙飛上天。 天子看了,撫掌稱歎道:「卿夫婦三人,皆曠世逸才,罕有其匹。這回文二 絕,不讓卿作。」說罷,把詩遞與梁生看。梁生接來細看多時,奏道:「臣妻所 聯七言一絕,不止二首詩在內,以臣意繹之,可得詩詞十數首。」天子道:「卿 試奏來。」梁生便取紙筆,一一繹出,寫道:止將四句中三句回環讀之,又成二 首: 天上飛仙飛下天,世人留得錦來傳。 傳來錦得留人世,千萬詩成愁萬千。 倒讀: 千萬愁成詩萬千,世人留得錦來傳。 傳來錦得留人世,天下飛仙飛上天。 將四句中每兩句回環讀之,又成二首: 天上飛仙飛下天,世人留得錦來傳。 傳來錦得留人世,天下飛仙飛上天。(其一) 千萬愁成詩萬千,章分句讀字分篇。 篇分字讀章分句,千萬詩成愁萬千。(其二) 止將第四句與第二句回環讀之,又成一首: 千萬愁成詩萬千,世人留得錦來傳。 傳來錦得留人世,千萬詩成愁萬千。 用仄韻讀之,又成二首: 天上飛仙飛下天,傳來錦得留人世。 千萬詩成愁萬千,篇分字讀章分句。(其一) 千萬愁成詩萬千,篇分字讀章分句。 天下飛仙飛上天,傳來錦得留人世。(其二) 不拘拈讀之,又成二首: 天上飛仙飛下天,千萬愁成詩萬千。 傳來錦得留人世,句分章讀字分篇。(其一) 世人留得錦來傳,千萬詩成愁萬千。 篇分字讀章分句,天下飛仙飛上天。(其二) 於四句中,任取三句,不拘拈讀之,又成四首: 天上飛仙飛下天,千萬愁成詩萬千。 傳來錦得留人世,天下飛仙飛上天。(其一) 千萬愁成詩萬千,天下飛仙飛上天。 傳來錦得留人世,千萬詩成愁萬千。(其二) 天上飛仙飛下天,千萬愁成詩萬千。 篇分字讀章分句,天下飛仙飛上天。(其三) 千萬愁成詩萬千,天下飛仙飛上天。 篇分字讀章分句,千萬詩成愁萬千。(其四) 將四句衍成八句讀之,可作古風一首: 天上飛仙飛下天,千萬愁成詩萬千。 句分章讀字分篇,世人留得錦來傳。 傳來錦得留人世,篇分字讀章分句。 千萬詩成愁萬千,天下飛仙飛上天。 每句各減二字讀之,成五言二首: 飛仙飛下天,留得錦來傳。 字讀章分句,詩成愁萬千。(其一) 愁成詩萬千,句讀字分篇。 錦得留人世,飛仙飛上天。(其二) 各減二字用仄韻讀之,又成五言二首: 飛仙飛上天,錦得留人世。 愁成詩萬千,字讀章分句。(其一) 愁成詩萬千,字讀章分句。 飛仙飛上天,錦得留人世。(其二) 每句各減三字任意讀之,成四言一首: 天上飛仙,留得錦傳。 分章讀句,成詩萬千。 將四句任意各減一字讀之,可成三言八句: 天上仙,飛下天。詩千萬,愁萬千。 章分句,字分篇。留得錦,世人傳。 將四句任意增減伸縮,縱橫讀之,可得長短句詞調共六首: 世傳天上下飛仙。傳得詩千,傳得愁千。 句分章讀字分篇,留得篇傳,留得仙傳。(右調《一剪梅》) 章萬千,句萬千,天上飛仙飛下天。錦留人世傳。 分錦篇,讀錦篇,世人留得錦來傳,天仙飛上天。(右調《長相思》) 天上飛仙下世,留下錦分章句。章句世分傳,字字仙。 分得詩成千萬,讀得愁來千萬。仙錦得人留,字字愁。(右調《昭君怨》) 飛仙下世,傳來仙錦分章句。章句分留,千萬詩成千萬愁。 愁千愁萬,分章讀得詩千萬。錦得人傳,天下飛仙飛上天。(右調《減字木 蘭花》) 天仙錦字留人世,傳讀分章句。分來章句世人留,千萬詩成留下萬千愁。( 右調《虞美人》) 天上飛仙飛下世,傳來仙錦分章句。章句得人留,詩成字字愁。 愁分字千萬,讀得詩千萬。錦字世分傳,天仙飛上天。(右調《菩薩蠻》) 梁生寫畢,獻上龍案。天子看了,驚歎道:「不想二十八字之中,藏著如許 章句,任讀者縱橫顛倒,增減伸縮,無不成文,又成一幅蘇氏璇璣圖矣。」梁生 奏道:「據此看來,臣兩妻之才,十倍於臣,臣實不及。」天子笑道:「非才女 不能作,非才人不能繹,卿能繹之,才正相敵。這回文錦乃稀世之寶,必歸於希 世之才。朕今將此全錦賜卿夫婦。」梁生再拜受錦,謝恩而出。 回至府中,見了柳公與夢蘭、夢蕙,述說繹詩賜錦之事,大家欣幸道:「且 喜今日錦與人俱得團圓。」遂將紅綾一方,把兩半幅回文錦用彩線縫綴於上,依 然一幅囫圇璇璣圖,不見合縫之痕。柳公、梁生、夢蘭、夢蕙無不歡悅,連錢乳 娘與張養娘見了,也十分欣喜。當晚,大排筵宴慶賀。自此,凡遇賓朋宴會,便 將此錦出來賞玩,不比前番私藏在家,不敢示人。今乃御賜之物,正欲使人人共 賞。 看官,聽說凡天下才女、才郎有離必當有合。這回文錦是才人造下的異寶, 既分開兩下,也如夫婦一般,亦必有離終有合。他的離合,又關係才郎、才女的 離合。當年織成一幅,虧他合了竇滔夫婦兩人。今分作兩半幅,又虧他合了梁棟 材夫婦三人,比當年更自有功,豈不是千古風流佳話? 後來,梁生夫婦偕老之後,子孫傳此異錦為鎮家之寶,亦嘗肯出以示人。一 日,正把來與賓朋賞玩,忽然,仙樂鳴空,彩雲來集,一陣香風過處,此錦遂飛 入空中而去,可見,異寶不留人世,奇文終還太虛。此是後來傳聞的話,未知有 無。 當日祇有一篇古風,單道此錦初時分開,後復配合的情由。其詩云: 錦心織就回文圖,當年蘇惠感連波。 夫妻相感賴文字,才不可已如是夫。 文字相傳數百祀,又為人間合伉儷。 伉儷之合合尤新,殘文斷字皆奇珍。 圖欲圓兮人未合,人既圓兮圖又缺。 離離合合不可知,生生死死兩猜疑。 初被宵人竊錦去,後逢君子巧相試。 美哉夫義遇妻賢,舊弦未斷添新弦。 新舊和諧稱姊妹,妹勝陽臺姊勝蕙。 奇情異採動君王,半圖從此得成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