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逑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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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運還要與他說話,見他竟一拱而別,心下十分不快,因想道:「這小畜生怎還是這等 無狀,怎生要擺布他一場方快暢!」想了半晌,並無計策,因又想道:「還須與過公子 去商量方好。」因先叫了一個小廝,悄悄趕上鐵公子,跟了去打聽他的下處。然後一徑 走來,尋見過公子,將撞見鐵公子的事情,細細說了一遍。過公子聽罷,跌足道:「這 畜生又想要來奪我婚姻了,殊可痛恨!我實實饒他不過,拚著費些情面,與他做一場。 」水運道:「這一場卻怎生與他做?」過公子道:「明日尋見他,借此事故,與他廝鬧 一番,然後將他告在馮按院處,不怕老馮不為我!」水運搖頭道:「此計不妙。我聞得 這姓鐵的父親做都察院,我想都察院是按院的堂官。這馮按院就十分要為公子,卻也不 敢難為堂官的兒子。」過公子聽了,吃驚道:「是呀,我到不曾想著此,此卻如之奈何 !」水運道:「我想起來,如今也不必動大干戈,祇小耍他一場,先弄得他顛三倒四, 再打得他頭破血出,卻又沒處叫屈,便也夠他的了。」過公子道:「得能如此,可佑可 哩。且請問計將安出?」
水運道:「這姓鐵的雖然嘴硬,然年紀小小的,我窺他來意,未必不專致在我侄女兒身 上。方纔被我撞破了,沒奈何,祇得說這些好看話兒,遮掩遮掩。我想他心上,不知怎 生樣思量一見哩!公子如今莫若將計就計,叫一個僮子去請他,祇說是水小姐差來的, 說今早知他到門,恐人多不便出來相見。約他今晚定更時分,在後花園門首一會,有要 緊的話說。那姓鐵的便是神仙,也猜不出是假的。等他來時,公子卻暗暗埋伏下幾個好 漢,打得他頭青眼腫,卻到那裏去訴苦?你道此計好不好?」過公子聽了,喜得滿臉都 是笑,因贊道:「好妙計!百發百中。且打他一頓,報個信與他,使他知歷城縣豪傑是 惹不得的。」因叫出一個乖巧會說的僮子來,將訴說的言語,細細吩咐明白,叫他如此 如此,那僮子果然乖巧,一一領會。正吩咐完,恰好水運叫去打探下處的小廝也來了, 因叫他領到鐵公子下處來。
此時鐵公子因馮按院出告示的緣故,不知其詳,放心不下,遂走到縣前,要見鮑知縣, 問個明白。不料鮑知具有公務出門,不在縣中,祇得仍走了回來。水家小廝看見,忙指 與僮子道:「這走來的,正是鐵相公。」僮子認得了,卻讓鐵公子走進下處,他即隨後 跟了進來,低低叫一聲:「鐵相公,又到哪裏去來?小廝候久了。」鐵公子回頭看時, 卻是一個十四五歲的僮子,因問道:「你是誰家的?候我做甚麼?」
那童子不就說話,先舉眼四下一看,見沒有人,方走近鐵公子身邊,低低說道:「小的 是水小姐差來的。」鐵公子驚疑道:「水小姐他家有大管家水用等,為何不差來,卻怎 叫你來?你且說,差你來見我,有甚話說?」僮子道:「小姐要差水用來,因說恐有不 便,故差小的來。小的是小姐貼身服侍的,可以傳達心事。」鐵公子道:「有甚麼心事 要你傳達?」僮子道:「小姐說,早間蒙鐵相公賜顧,已有人看見,要出來相會,一來 眾人屬目,不便談心﹔二來被人看見,又要論是非﹔三來鐵相公又未曾扣門昇堂,差人 留見,又恐涉私非禮,祇得隱忍住了。然感激鐵相公遠來一片好心,必要面謝一謝,故 悄悄差小的來見鐵相公。」鐵公子道:「你可回去對小姐說,說我鐵挺生雖為小姐不平 而來,不過盡我之心,卻非要見小姐之面。小姐縱有感我之心,卻無見我謝我之理,蓋 男女與朋友不同耳。」僮子道:「小姐豈不知男女無相見之理但說是前番已曾相見過, 今日鐵相公又為小姐遠遠而來,反避嫌不見,轉是矯情了。欲令請相見,又恐閑人說短 說長,要費分辯。莫若請鐵相公定更時分,悄悄到後花園門首去一會,人不知鬼不覺, 實為兩便。望鐵公子不要爽約,以負小姐之心。」
鐵公子聽了,勃然大怒道:「胡說!這些話從哪裏說起?莫非你家小姐喪心病狂麼?」 僮子道:「家小姐是一團美意,怎麼鐵相公到惱起來?」鐵公子一頭怒,一頭想道:「 水小姐以禮法持身,何等矜慎,怎說此非禮之言?難道相隔不久,就變做兩截人?此中 定然有詐。」因一手將僮子捉住,又一手指著僮子的臉要打,道:「你這小奴才,有多 大本領,怎敢將美人局來哄騙我鐵相公?那水小姐乃當今的女中豪傑,你怎敢造此邪穢 之言來污他?我鐵相公也是一個皎皎錚錚的漢子,你怎敢捏此淫蕩之言來誘我?我想這 些言語,你一個小小孩子,也造作不出,定有人主使。你可實說是誰家的小廝,這些言 語是誰教你的?我便饒你。你若半字含糊,我就帶你到縣中,叫縣主老爺將你這小奴才 ,活活打死!」僮子正說得有枝有葉,忽被鐵公子一把捉倒,祇恨恨要打,嚇得他魂都 不在身上,又見鐵公子將他隱情都先說破,更加慌張,初還強辯一兩句道:「我實是水 小姐差來的,這些話實在是水小姐叫我說的。」後被鐵公子兜嘴兩個耳光了,打慌了, 祇得直說道:「我實是過公子的僮子,這些話都是水老相公教的,實實不干小的之事, 求鐵相公饒了我罷。」
鐵公子聽了,方哈哈大笑道:「魑魅魍魎,怎敢在青天之下弄伎倆!」因開了手,放起 小僮子道:「你既直說了,饒你去罷。你可對水家那老奴才說:我鐵相公是個烈丈夫, 水小姐是個奇女子,所行所為,非義即俠,豈小人所能得知。叫他不要祇管自討苦喫。 饒你去罷!」僮子得脫了身,哪裏還敢做聲,因將袖子掩著臉,一路跑了回來。
此時水運還同過公子坐著等信,忽見僮子垂頭喪氣走了回來,不勝驚訝。過公子忙問道 :「你如何這等模樣?」僮子因喫了苦,看見家主,不覺眼淚落了下來,道:「這都是 水老相公害我!」水運道:「我叫你去充作水家的人,傳水小姐的說話,他自然歡喜, 你怎倒說我害你?」僮子道:「水老相公,你也忒將那鐵相公看輕了。那鐵相公好不厲 害,兩隻眼看人,比相面的還看得準些﹔一張嘴說話論事,就象看見的一般。小的纔走 到面前,說是水小姐差來的,那鐵相公就有些疑心,說道:『既是水小姐差來,怎不差 那大家人,卻叫你來?』小的說:『我是水小姐貼身服侍的,故差了來。』那鐵公子早 有幾分不信,就放下面孔問道:『差你來做甚麼?』小的一時沒變動,祇得將水老相公 教我去說,水小姐約他後園相會的話,細細說了一遍。那鐵公子也忒性急,等不得說完 ,便大怒起來,將小的一把捉住,亂打道:『你是誰家的小奴才,敢大膽將美人局,來 哄我鐵相公!那水小姐是個閨中賢淑,怎說此喪心病狂之言,定是誰人詐騙!』若不實 說,就要送小的到縣去究治。小的再三救饒,他好不利害,決定下放,祇等小的說出真 情,他方大笑幾聲,饒了小的。臨出門,又罵水老相公作魑魅魍魎,叫我傳話說給水老 相公,不要去捋虎須,自討苦喫。」
過公子與水運聽了,面面相覷,做聲不得。呆了半晌,水運忽發狠道:「這小畜生,怎 如此可惡,我斷斷放他不過!」過公子道:「你雖放他不過,卻也奈何他不得。」水運 道:「不打緊,我還有一計,偏要奈何他一場才罷!」祇因這一計,有分教:
孽造於人,罪還自受。
不知水運更有何計,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冷面孔翻得轉一席成讎
詞曰:
犬子無知,要將捋虎鬚稱結契。且引魚蝦,上把蛟龍臂。及至傷情,當面難回避。閑思 議,非他惡意,是我尋淘氣! ──右調《點絳脣》
卻說過公子聽見水運說,又有甚算計,可以奈何鐵公子,因忙忙問道:「老丈又有甚妙 計算?」水運道:「也無甚妙算。但想他既為舍侄女遠遠而來,原要在舍侄女身上弄出 他破綻來。方纔僮子假的被他看破,故作此矯態。我如今攛掇我侄女兒,真使人去請他 ,看他反作何狀,便可奈何他了。」過公子聽了,沉吟道:「此算好便好,祇是他正沒 處通風,莫要轉替他做了媒,便不妙了。」水運道:「媒人其實是個媒人,卻又不是合 親的媒人,卻是破親的媒人。公子但請放心,祇管安排。」
因辭了回家,來見冰心小姐道:「賢侄女,你真果有些眼力,我如今方服煞你。」冰心 小姐道:「叔叔有甚服我?」水運道:「前日那個鐵公子,人人都傳說是拐子,賢侄女 獨看定不是。後來細細訪問,方知果然不是拐子,倒是一個有情有義的好人。」冰心小 姐道:「這是已往之事,叔叔為何又提起?」水運道:「因我今日撞見他,感他有情有 義,故此又說起。」冰心小姐道:「叔叔偶然撞見,那路上便知他有情有義?」水運道 :「我今日出門,剛走到你門前,忽撞見鐵公子從門裏出來,我想起他向日我為你婚姻 ,祇說得一句,他就拂然變色而去,今日復來,疑他定懷不良之念,因上前相見,要捉 他的破綻,搶白他一場。不期他竟是一個好人,此來到是好意。」
冰心小姐道:「叔叔怎知他來卻是好意?」水運道:「我問他到此何干,他說在京中聽 得人說,馮按院連出二牌,要強逼侄女與過公子成婚,知道非侄女所願,他憤憤不平, 故不憚道路之遠,趕將來要與馮按院作對。因不知起事根由,故走來要見侄女,問個明 白。不期到了門內,看見馮按院出的告示,卻是禁止強娶的,與他所聞大不相同,始知 是傳言之誤,故連門也不敲,竟歡歡喜喜而去。我見他如此有情有義的舉動,豈不是個 好人?」冰心小姐道:「據叔叔今日說來,再回想當日在縣堂救我之事,乃知此生素抱 熱腸,不是一時輕舉,侄女感佩敬之,不為過矣。」水運道:「他前日在縣堂救你,你 即接他養病,可謂義俠往來,兩不相負矣。但他今日遠來,赴你之難,及見無事,竟歡 然默默而去,絕不自矜,要你知感激,則他獨自一段義氣,已包籠侄女於內矣。侄女受 他如此護持之高誼,卻漠然不知,即今知之,卻又漠然不以為意,揆之於事,殊覺失禮 ,問之於心,未免抱慚。若以兩個人之義俠相較,祇覺侄女稍遜一籌矣。」冰心小姐道 :「叔叔教訓侄女之言,字字金玉。但侄女一女子,舉動有嫌,雖抱知感之心,亦祇好 獨往獨來於漠然之中,而冀知我者知耳。豈能剖面相示,以尊義俠之名?」水運道:「 說便是這等說,但祇覺他數百里奔走之勞,毫無著落,終不舒暢。莫若差人去請他來拜 謝,使他知一片熱腸,消受有人,不更快乎?」
此時冰心小姐,因水用到京,被馮按院趕了轉來,後來不上本事情,正無由報知。今見 水運要他差人去請鐵公子來謝,正合了他的機會。雖明知水運是計,遂將計就計,答應 道:「聽叔叔說來,甚是合理,侄女祇得遵叔叔之命而行。但請他的帖子,卻要借叔叔 出名。」水運道:「這個自然。」冰心小姐因取出一個請帖來,當面寫了,請他明午小 酌,叫水用去下。水用道:「不知鐵相公下處在哪裏?」水運因叫認得的小廝領了去。
水用到得下處,恰好鐵公子正在躊躇要回去,又不知馮按院出告示的緣故﹔要訪問,又 不知誰人曉得。忽見水用走進來,滿心歡喜,因問道:「前日遇見時,你曾說要央我上 本?」水用道:「不期那日剛遇見相公之後,就被馮按院老爺的承差趕上,不由分說, 竟趕了回來。路上細細訪問,方知是家小姐當堂將本稿送與馮按院看,馮按院看見本內 參得他厲害,也慌了,再三央求家小姐,許出告示,禁人強娶。家小姐方說明小的姓名 、形象,叫他來趕。小人一時被他趕回,故失了鐵相公之約。不期鐵相公抱此雲天高誼 ,放心不下,又遠遠跋涉而來。家小姐聞之,甚是感激,故差小人來,要請鐵相公到家 去拜謝。」因將請帖呈上。
鐵公子聽見水用說出緣由,更加歡喜,道:「原來有許多委曲。我說馮瀛這賊坯,為何 就肯掉轉臉來?你家小姐真可作用也。我早間到你門上看見告示,就要回去,因不知詳 細,故在此尋訪。今你既說明了,我明早準行矣。本該到府拜謝小姐向日垂救深情,惟 嫌疑之際,恐惹是非,故忍而不敢耳。這帖子你可帶回,小姐的盛意,已心領了,萬萬 不能趨教。」水用道:「鐵相公舉動光明,家小姐持身正大,況奉屈鐵相公,止不過家 二老爺相陪,有何嫌疑?這裏鐵相公過去略略盡情。」鐵公子道:「我與你家小姐往來 ,本義俠之中,原不在形骸之內,何必區區作此世情酬應?你可回去謝聲,我斷斷不來 。」水用見鐵公子說得斬截,知不可強,祇得回家報知冰心小姐與水運。
冰心小姐聽說不來,反歡喜道:「此生情為有情,義為有義,俠為有俠,怎認得這等分 明?真可敬也!」惟水運所謀不遂,不勝跼蹴,祇得又走來與過公子商量道:「這姓鐵 的,一個少年人,明明為貪色,卻真真假假,百般哄誘他不動。口雖說去,卻又下去, 祇怕他暗暗的還有圖謀,公子不可不防。」過公子道:「我看此人如鬼如蜮,我一個直 人,哪裏防得他許多。我在歷城縣,也要算做一個豪傑,他明知我要娶你侄女兒,怎偏 偏要遠到我縣中來,與你侄女兒歪纏,豈不是明明與我做對頭?你誘他落套,他又乖偏 不落套﹔你哄他上當,他又巧偏不上當。我那有許多的功夫去防范他?莫若明日去拜他 ,祇說是恭他豪傑之名,他沒個不來回拜之理。等他來回拜之時,拚著設一席酒請他, 再邀了張公子、李公子、王公子一班貴人同飲。飲到半酣,將他灌醉,尋些事故,與他 爭鬧起來,再伏下幾個有力氣的閑漢,大家一齊上,打他一個半死,出出氣,然後告到 馮按院處。就是老馮曉得他是堂官之子,要護他,卻也難為我們不得。弄到臨時,做好 做歹,放了他去,使他正眼也不敢視我歷城縣的人物,豈不快哉!」
水運聽了,歡喜的打跌道:「此計痛快之極,祇要公子做得出。」過公子道:「我怎的 做不出?他老子是都堂,我父親是將拜相的學士,那些兒不如他?」水運道:「既公子 主意定了,何不今日就去拜他,恐他明日三不知去了。」
過公子因叫人寫了一個「眷小弟」的大紅全柬,坐了一乘大轎,跟著幾個家人,竟抬到 下處來拜鐵公子。鐵公子見了名帖,知是過公子,因鄙其為人,連忙躲開,叫小丹祇回 說不在。過公子下了轎,竟走進寓內,對小丹說了許多殷勤、思慕之言,方纔上轎而去 ,鐵公子暗想道:「我是他的對頭,他來拜我做甚麼?莫非見屢屢算計我不倒,又要設 法來害我?」又暗笑道:「你思量要害我,祇怕還甚難。但我事已完了,明日要回去, 那有閑工夫與他遊戲,祇是不見他罷了。」又想道:「他雖為人不端,卻也是學士之子 ,既招招搖搖來拜一場,我若不去回拜,祇道我傲物無禮了。我想他是個酒色公子,定 然起得遲,我明日趕早投一帖子就行,拜猶不拜,使他無說,豈不禮智兩全?」
算計定了,到了次日,日未出就起來,叫小丹收拾行李,打點起身。自卻轉央店上一個 店廝,拿了帖子,來回拜過公子。不期過公子已伏下人在下處打聽,一見鐵公子來拜, 早飛報與過公子。剛等的鐵公子到門,過公子早衣冠齊楚,笑哈哈的迎將出來道:「小 弟昨日晉謁,不過聊表仰慕之忱,怎敢又勞兄臺賜顧?」因連連打恭,拱請進去。鐵公 子打量祇到門,投一名帖便走,忽見過公子直出門迎接,十分殷勤,一團和氣,便放不 下冷臉來,祇得投了名帖,兩相揖讓到廳,鐵公子就要施禮,過公子止住道:「此間不 便請教。」遂將鐵公子直邀到後廳,方纔施禮序坐,一面獻茶,過公子因說道:「久聞 臺兄英雄之名,急思一會。前蒙臨辱敝邑時,即謀晉謁,而又匆匆發駕,抱恨至今。今 幸再臨,又承垂顧,誠為快事。敢攀作平原十日之飲,以慰飢渴之懷。」
鐵公子茶罷,就立起身來道:「承長兄厚愛,本當領教,祇是歸心似箭,今日立刻就要 行了。把臂之歡,留待異日可也。」說著往外就走。過公子攔住道:「相逢不飲,真令 風月笑人。任是行急,也要屈留三日。」鐵公子道:「小弟實實要行,不是故辭,乞長 兄相諒。」說罷,又往外走。過公子一手扯住道:「小弟雖不才,也忝為宦家子弟,臺 兄不要看得十分輕了。若果看輕,就不該來賜顧了﹔既蒙賜顧,便要算做賓主。小弟苦 苦相留,不過欲少盡賓主之誼耳,非有所求也。不識臺兄何見拒之甚也?」鐵公子道: 「蒙長兄殷殷雅愛,小弟亦不忍言去。但裝已束,行色倥傯,勢不容緩耳。」過公子道 :「既是臺兄不以朋友為情,決意要行,小弟強留,也自覺惶愧。但祇是清晨枵腹而來 ,又令枵腹而去,弟心實有不安。今亦不敢久留,祇求略停片時,少勸一餐,而即聽驅 駕就道,庶幾人情兩盡,難道臺兄還不肯俯從?」鐵公子本不欲留,因見過公子深情厚 誼,懇懇款留,祇得坐下道:「纔進拜,怎便好相擾?」過公子道:「知己相逢,當忘 你我,臺兄快士,何故作此套言。」
正說不了,祇見水運忽走了進來,看見鐵公子,忙施過禮,滿臉堆笑道:「昨日舍侄女 感鐵先生遠來高誼,特託我學生具柬奉屈,少表微忱,不識鐵先生何故見外,苦苦辭了 。今幸有緣,又得相陪。」鐵公子道:「我學生來殊草草,去復匆匆,於禮原無酬酢, 故敬託使者辭謝。即今日之來,不過願一識荊也。而蒙過兄即諄諄投轄,欲留恐非禮, 欲去恐非情,正在此躊躇,幸老翁有以教之。」水運道:「古之好朋友,傾蓋如故。鐵 先生與過舍親,難道就不如古人,乃必拘拘於世俗?如此甚非宜也。」過公子大笑道: 「還是老丈人說得痛快!」鐵公子見二人互相款留,竟不計前情,祇認做好意,便笑了 一笑坐下,不復言去。
不多時,備上酒來,過公子就遜坐。鐵公子道:「原蒙憐朝飢而授餐,為何又勞賜酒? 恐飲非其時也。」過公子笑道:「慢慢飲去,少不得遇著飲時。」三人俱各大笑,原來 三人與曲櫱生俱是好友,一拈上手,便津津有味,你一杯,我一盞,便不復推辭。
飲了半晌,鐵公子正有個住手之意,忽左右報:「王兵部的三公子來了。」三人祇得停 杯接見。過公子就安坐道:「王兄來得甚好。」因用手指著鐵公子道:「此位鐵兄,豪 傑士也,不可不會。」王公子道:「莫非是打入大夬侯養閑堂的鐵挺生兄麼?」水運忙 答道:「正是,正是。」王公子因復重舉手打恭道:「久仰,久仰!失敬,失敬!」因 滿斟了一巨觴,送與鐵公子道:「借過兄之酒,聊表小弟仰慕之私。」鐵公子接了,也 斟一觴,回敬道:「小弟粗豪何足道,臺兄如金如玉,方得文品之正。」彼此交贄,一 連就是三巨觴。
鐵公子正要告止,忽左右又報:「李翰林的二公子來了。」四人正要起身相迎,那李公 子已走到席前,止住道:「相熟兄弟,不消動身,小弟竟就坐罷。」過公子道:「尚有 遠客在此。」鐵公子聽說,祇得離席作禮。那李公子且不作揖,先看著鐵公子,問道: 「好英俊人物!且請教長兄尊姓臺號?」鐵公子道:「小弟乃大名鐵中玉。」李公子道 :「這等說,是鐵都院的長君了!」連連作揖道:「久聞大名,今日有緣幸會!」過公 子就邀入座。
鐵公子此時酒已半酣,又想著要行,因辭說道:「李兄纔來,小弟本不該就要去,祇因 來得早,叨飲過多,況行色匆匆,不能久住,祇得要先別了。」李公子因作色道:「鐵 公子太欺人了,既要行,何不早去,為何小弟剛到,即一刻也不能留?這是明明欺小弟 不足與飲了!」水運道:「鐵先生去是要去久了,實不為李先生起見。祇是李先生纔來 ,一杯也不共飲,未免恝然。方纔王先生已有例,對飲過三巨觴。李先生也祇照例對飲 三觴罷。三觴飲後,去不去,留不留,聽憑主人,卻與客無干了。」李公子方回嗔作喜 道:「水老丈此說還略略近情。」鐵公子無奈,祇得又復坐下,與李公子對飲了三巨觴 。
飲才完,忽左右又報道:「張吏部的大公子來了。」眾人還未及答應,祇見那張公子歪 戴著一頂方巾,乜斜著兩祇色眼,糟包著一個麻臉,早喫得醉醺醺,一路叫將進來,道 :「那一位是鐵兄,既要到我歷城縣來做豪傑,怎不會我一會?」鐵公子正立起身來, 打量與他施禮,見他言語不遜,便立住答應道:「小弟便是鐵挺生,不知長兄要會小弟 有何賜教?」張公子也不為禮,瞪著眼,對鐵公子看了又看,忽大笑說道:「我祇道鐵 兄是七個頭、八個膽的好漢子,卻原來青青眉目,白白面孔,真無異於女子。言且慢講 ,且先較一較酒量,看是如何?」眾人聽了,俱贊美道:「張兄妙論,大得英雄本色! 」鐵公子道:「飲酒,飲情也,飲興也,飲興也,各有所思,故張旭神聖之傳,僅及三 杯﹔淳於髡簪珥縱橫,盡乎一夜。而此時之飲,妙態百出,未嘗較量多寡以為雄。」張 公子道:「既是飲態百出,安知較量多寡以為雄,又非飲態中之妙態哉!」即用手扯了 鐵公子同坐下,叫左右斟起兩巨觴來,將一觴送與鐵公子,自取一觴在手,說道:「朋 友飲酒,飲心也。我與兄初會面,知人知面不知心,且請一觴,看是如何。」因舉起觴 來,一飲而乾。自乾了,遂舉空觴,要照乾鐵公子。鐵公子見他乾的爽快,無奈何祇得 勉強喫乾了。張公子見鐵公子喫乾,方歡喜道:「這纔像個朋友。」
一面又叫左右斟起兩觴,鐵公子因辭道:「小弟坐久,叨飲過多,適又陪王兄三觴,李 兄三觴,方纔又陪長兄一觴。賤量有限,實實不能再飲了。」張公子道:「既王、李二 兄俱連三觴,何獨小弟就要一觴而止?是欺小弟了。不瞞長兄說,小弟在歷城縣中,也 要算一個人物,從不受人之欺,豈肯受吾兄之欺哉!」因舉起觴來,又一飲而乾,自乾 了,又要照乾鐵公子。
鐵公子因來得早,又不曾喫飯,空心酒喫了這半日,實實有八九分醉意,拿著酒杯,祇 是不喫。因被那張公子催的緊急,轉放下酒杯,瞪著眼,靠著椅子,也不作聲,但把頭 搖。張公子看見鐵公子光景不肯喫,便滿臉含怒道:「講明對飲,我喫了,你如何不喫 ?莫非你倚強欺我麼?」鐵公子一時醉的身子都軟了,靠著椅子,祇是搖頭道:「喫得 便喫,喫不得便不喫,有甚麼強?有甚麼欺?」張公子聽了,忍不住發怒道:「這杯酒 你敢不喫麼?」鐵公子道:「不喫便怎麼?」張公子見說不喫,便勃然大怒道:「你這 小畜生,祇可在大名府使利,怎敢到我山東來裝腔!你不喫我這杯酒,我偏要你喫了去 !」因拿起那杯酒來,照著鐵公子夾頭夾臉祇一澆。
鐵公子雖然醉了,心下卻還明白,聽見張公子罵他小畜生,又被澆了一頭一臉酒,著這 一急,急得火星亂迸,因將酒都急醒了。忙跳起身來,將張公一把抓住,揉了兩揉道: 「好大膽的奴才,怎敢到虎頭上來尋苑!」張公子被揉急了,便大叫道:「你敢打我麼 ?」鐵公子便兜嘴一掌,道:「打你便怎麼?」王、李二公子看見張公子被打,便一齊 亂嚷道:「小畜生,這是甚麼所在,怎敢打人!」過公子也發話道:「好意留飲,乃敢 倚酒撒野!快關門,不要放他走了,且打他個酒醒,再送到按院去治罪!」暗暗把嘴一 呶,兩廂早走出七八個大漢,齊擁到面前。水運假勸道:「不要動粗!」因要上前來封 鐵公子的手。鐵公子此時酒已急醒了,看見這些光景,已明知落局,轉冷笑一笑道:「 一群瘋狗,怎敢來欺人!」因一手捉住張公子不放,一手將檯子一掀,那些餚饌碗盞, 打翻一地。水運剛走到身邊,被鐵公子祇一推,道:「看水小姐分上,饒你打!」早推 跌去有丈餘遠,竟跌倒地上,扒不起來。
王、李二公子看見勢頭凶惡,不敢上前,祇是亂嚷亂叫道:「反了!反了!」過公子連 連揮眾人齊上,眾人剛就到來,早被鐵公子將張公子,就像提大夬侯的一般,提將起來 ,祇一手,掃得眾人東倒西歪。張公子原個色厲內荏、花酒淘虛的人,那裏禁得提起放 倒,撉撉摔摔,祇弄得頭暈眼花,連喫的幾杯酒都嘔了出來,滿口叫道:「大家不要動 手,有話好講!」鐵公子道:「沒甚話講,祇好好送我出去,便萬事全休,若要圈留, 要你人人都死!」張公子連連應承道:「我送你,我送你!」鐵公子方將張公子放平站 穩了,一手提著,自步了出來。眾人眼睜睜看著,氣得白挺,又不敢上前,祇好在旁說 硬話道:「禁城之內,怎敢如此胡為!且饒他去,少不得要見個高下!」鐵公子祇作不 聽見,提著張公子,直同走出大門之外,方將手放開道:「煩張兄傳語諸兄:我鐵中玉 若有寸鐵在手,便是千軍萬馬中,也可出入,何況三四個酒色之徒,十數個挑糞蠢漢, 指望要摘猛虎之鬚,何其愚也!我若不念紳宦體面,一個個毛都掃光,腿都打折。我如 今饒了他們的性命,叫他須朝夕焚香頂禮,以報我大赦之恩,不可不知也!」說罷,將 手一舉道:「請了!」竟大踏步回下處來。
到得下處,祇見小丹行李已打點的端端正正,又見水用牽著一匹馬,也在那裏伺候。鐵 公子不知就裏,因問水用道:「你在此做甚?」水用道:「小姐訪知過公子留鐵相公喫 酒,不是好意,定有一場爭斗﹔又料定過公子爭斗鐵相公不過,必然要喫些虧苦﹔又料 他喫些虧苦,斷不肯干休,定要起一場大是非。家小姐恐鐵相公不在心,竟去了,讓他 們造成謗案,那時再辯就遲了。家小姐又訪知按院出巡東昌府,離此不遠,請鐵相公一 回來,即快去面見馮按院,先將過公子惡跡呈明,立了一案,到後任他怎生播弄,便不 妨了。故叫小人備馬,在此伺候,服侍鐵相公去。」鐵公子聽了,滿心歡喜道:「你家 小姐,怎在鐵中玉面上如此用情,真令人感激不盡。你家小姐料事怎如此快爽,用心怎 如此精細,真令人嘆服不了。既承小姐教誨,定然不差。」因進下處,喫了午飯,辭了 主人,竟上馬,帶著水用、小丹,來到東昌府,去見馮按院。正是:
英俊多餘勇,佳人有俏心。 願為知己用,一用一番深。
鐵公子到了東昌府,訪知馮按院正在坐衙門,忙寫了一張呈子,將四公子與水運結黨朋 謀,陷害之事,細細呈明,要他提疏拿問。走到衙門前,不等投文放告,竟擊起鼓來。 擊了鼓,眾衙役就不依衙規,竟扯扯曳曳,擁了進去。到了丹墀,鐵公子尊御史代天巡 狩的規矩,祇得跪一跪,將呈子送將上去。馮按院在公座上見鐵公子,已若認得,及接 呈子一看,見果是鐵中玉。也不等看完呈子,就走出公座來,一面叫掩門,一面就叫門 子請鐵相公起來相見。
鐵中玉因上堂來,還要再跪,馮按院用手挽住,祇以常禮相見,一面看坐待茶,一面就 問道:「賢契幾時到此,到此何干?本院並不知道。」鐵公子道:「晚生到此,不過遊 學,原無甚事,本不該上瀆。不料無意中忽遭群奸結黨諂害,幾至喪命。今幸逃脫,情 實不甘,故匐匐臺前,求老恩臺代為伸雪。」馮按院聽了道:「誰敢大膽陷害賢契,本 院自當盡法。」時復取旦子細細看完,便蹙著眉頭,祇管沉吟道:「原來又是他幾人! 」鐵公子道:「鋤奸去惡,憲臺事也。憲臺鏡宇清肅,無所畏避,何猶躊躇,寬假於此 輩?」馮按院道:「本院不是寬假他們,但因他們尊翁,俱當道於朝,處之未免傷筋傷 骨,殊覺不便。況此輩不過在膏粱紈袴中作無賴,欲警戒之,又不知悛改﹔欲辱彈章, 又實無強梁跋扈之雄,故本院未即剪除耳。今既得賢契,容本院細思所以治之者。」鐵 公子道:「事既難為,晚生怎敢要苦費老憲臺之心?但晚生遠人,今日之事,若不先呈 明,一旦行後,恐他們如鬼如蜮,詞轉捏虛,以為毀謗,則無以解。既老憲臺秦鏡已燭 其奸,則晚生安心行矣。此呈求老憲臺立案可也。」馮按院聽了,大喜道:「深感賢契 相諒,乞少留數日,容本院盡情。」鐵公子立刻要行,馮按院知留不住,取了十二兩程 儀相送,鐵公子辭謝而出。正是:
烏臺有法何須執,白眼無情用轉多。 不知鐵公子別後又將何往,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出惡言拒聘實增奸險
詞曰:
禮樂場中難用狠,況是求婚,須要他心肯。一味蠻纏拿不穩,全靠威風多是滾,君子持 身應有本,百歲良緣,豈不深思忖?若教白璧受人污,寧甘一觸成齏粉! ──右調《蝶戀花》
話說鐵公子辭了馮按院出來,就將馮按院說的話一一都與水用說明了,叫他報知水小姐 。因又說道:「你家小姐,慧心俏膽,古今實實無二,真令我鐵中玉服煞。祇因男女有 別,不得時時相親為恨耳。然此天所定也,禮所制也,無可奈何!」因將馬仍歸還水用 回去,卻自僱了一匹蹇驢,仍回大名府去,正是:
來因義激輕千里,去為深情繫一心。 漫道靈犀通不得,瑤琴默默有知音。
按下水用回復水小姐,鐵公子自回大名府,不題。卻說過公子邀了三個惡公子,七八個 硬漢,祇指望痛打鐵公子一場,出了胸中之氣,不料反被鐵公子將酒席掀翻,把眾人打 得狼狼狽狽,竟提著張公子送他出門,揚揚而去,甚是裝成模樣,大家氣得說話不出。 氣了半晌,還是水運說道:「此事是我們看輕了,氣也無用,也不料這小畜生倒有此膂 力。」過公子道:「他雖有膂力,卻不是眾人打他不過,祇因他用手提著張兄,故不敢 前耳。如今張兄脫了身,這事放手不得,待我率性叫二三十人去打他一頓,然後到按院 處去告他一狀。」張公子道:「既是過兄叫人去,我也去叫二三十人去相幫。」王公子 、李公子也去叫人相幫,一時乘著興,竟聚了百十餘人。
四公子同水運領著,竟擁到下處來尋鐵公子廝打。及到下處問時,方知鐵公子已去了, 大家懊悔,互相埋怨。過公子道:「不須埋怨,他雖逃去,我有本事告一狀,叫按院拿 了他來。」水運道:「他是北直隸人,又不屬山東管,就是按院也拿他不來。」過公子 道:「要拿他來也不難,祇消我四人,共告一狀,說他口稱千軍萬馬殺他不過,意在謀 反,故屢屢逞雄,打奪四人,欲為聚草屯糧之計,聳動按臺,要他上本。等本上了,我 四家再差人進京,稟明各位大人,求他們暗暗預力。去鑽下命令來拿人,那時他便有萬 分膂力,也無用了。」大家聽了,俱歡喜道:「此計甚妙!」
因叫人寫了一張狀子,四人同出名,又寫水運作見證,約齊了,竟同到東昌府來,候馮 按院放告日期,竟將狀子投上。馮按院細細看了見證,合著鐵公子前告之事,欲待就將 鐵公子先告他之事批明不准,又恐他們謗他聽信一面之辭,欲要叫他四人面審,卻又恐 傷體面。因見水運是見證,就出一根簽,先拿水運赴審。
原來水運敢做見證,祇倚著四公子勢力,料沒甚辨駁。忽見按院一根簽,單單拿他去審 ,自己又沒有前程,嚇得魂飛天外,滿身上祇是抖。差人聞知他是水運,哪管他的死活 ,扯著就走。水運看著四公子,著急道:「這事怎了?還求四位一齊同進,見見方好。 恐怕我獨自進去,沒甚情面,一時言語答應差了,要誤大事。」四公子道:「正該同見 。」遂一齊要進去。差人不肯,道:「老爺吩咐,單拿水運,誰有此大膽,敢帶你眾人 進去!」四公子無法,祇得立住,因讓差人單帶水運到丹墀下,跪稟道:「蒙老爺見差 ,水運拿到。」
馮按院叫帶上來,差人遂將水運直帶到公座前跪下。馮按院因問道:「你就是水運麼? 」水運戰戰兢兢的答應道:「小的正是水運。」馮按院又問道:「做證見的就是你麼? 」水運道:「正是小的。」馮按院又問道:「這證見還是你自己情願做的,還是他四人 強你做的?」水運道:「這證見也不是四人強小的做,也不是小的自情願做,祇因這鐵 中玉謀反之言,是小的親耳聽見,故推辭不得。」馮按院道:「這等說來,這鐵中玉謀 反是真了?」水運道:「果然是真。」馮按院道:「既真,你且說這鐵中玉說的是甚麼 謀反之言。」水運道:「這鐵中玉自誇他有手段,便若手持寸鐵,縱有千軍萬馬,也殺 他不過。」馮按院又問道:「這鐵中玉謀反之言,還是你獨自聽見的,還有別人亦聽見 的?」水運道:「若是小的獨自聽見的,便是小的冤枉他了。這句話實實是與他四人一 同聽見的。他四人要做原告,故叫小的做證見。」馮按院道:「既是你五人同聽見,定 有同謀,卻在何處?」水運因不曾打點,一時說不出,口裏祇管咯咯的打花舌。
馮按院看見,忙叫取夾棍來。眾衙役如虎如狼,吆喝答應一聲,就將一副短夾棍,丟在 水運面前。水運看見,嚇得魂不附體,面如土色。馮按院又用手將案一拍,道:「問你 在何處聽見,怎麼不說?」水運慌做一團,沒了主意,因直說道:「這鐵中玉謀反之言 ,實實在過其祖家裏聽見的。」馮按院道:「這鐵中玉既是大名府人,為何得到過其祖 家裏來?」水運道:「這鐵中玉訪知過其祖是宦家豪富,思量劫奪,假作拜訪,故到他 家。」馮按院又問道:「你為甚也在那裏?」水運道:「這過其祖是小的女婿家,小的 常去望望,故此遇見。」馮按院又問道:「你遇見他二人時,還是喫酒?還是說話?還 是廝鬧?」水運見按院問的兜搭,一時摸不著頭路,祇管延捱不說。
馮按院因喝罵道:「這件事,本院已明知久矣,你若不實說真情,我就將你這老奴才活 活夾死!」水運見按院喝罵,一發慌了,祇得直說道:「小的見他二人時,實是喫酒。 」馮按院又問道:「你可曾同喫?」水運道:「小的撞見,也就同喫。」馮按院又問道 :「這王、李、張三人,又是怎生來的?」水運道:「也是無心陸續來的。」馮按院又 問道:「他三人撞來,可曾同喫酒?」水運道:「也曾同喫。」馮按院又問道:「你五 人既好好同喫酒,他要謀反,你五人必定也同謀了,為何獨來告他?」水運道:「過其 祖留鐵中玉喫酒,原是好意,不料鐵中玉喫到酒醉時,露出本相來,將酒掀翻,抓人亂 打,打得眾人跌跌倒倒,故賣嘴說出『千軍萬馬殺他不過』謀反的言語來,還說要將四 家蕩平做寨費,故四人畏懼,投首到老爺臺下。若係同謀,便不敢來出首了。」馮按院 道:「抓人廝打了,祇怕還是掩飾,彼此果曾交手麼?」水運道:「怎不交手?打碎的 酒席器皿還在,老爺可以差人去查看。」馮按院道:「既相打,他從大名府遠來,不過 一人,你五家的主僕多,自然是他被傷了,怎麼倒告他謀反?」水運道:「這鐵中玉雖 止一人,他動起手來,幾十人也打他不過。因他有此本事,又口出大言,故過其祖等四 人告他謀反。」馮按院又問道:「這鐵中玉可曾捉獲?」水運道:「鐵中玉猛勇絕倫, 捉他不住,被他逃走了。」
馮按院叫吏書將水運口詞,細細錄了,因怒罵道:「據你這老奴才供稱,祇不過一群惡 少酒後之毆,怎就妄告謀反?鐵中玉雖勇,不過一人,豈有一人敢於謀反之理?就是他 說千軍萬馬,殺他不過,亦不過賣口逞勇,並非謀反之言。你說鐵中玉逃走?他先已有 詞,告你們朋謀害,怎說逃走?據二詞看來,喫酒是真,相打是真。他祇一人,你們五 人,並奴僕一干,則你們謀陷是實﹔而謀反毫無可據,明明是虛。本院看過、王、張、 李四人皆貴體公子,怎肯告此謊狀?一定是你這老奴才與鐵中玉有讎,故兩邊挑起事端 ,又敢來做硬證見,欺瞞本院,情殊可恨!」說著將手去筒子裏拔了六根簽,丟在地下 ,叫拿下去打。
眾皂隸聽了,吆喝一聲,就將水運拉下去拖翻在地,剝去褲子,撳著頭腳,祇要行杖, 嚇得水運魂都沒了。滿口亂叫道:「天官老爺,看鄉紳體面,饒了罷!」馮按院因喝道 :「看哪個鄉紳體面?」水運道:「小的就是兵部侍郎水居一的胞弟。」馮按院道:「 你既是他胞弟,可知水侍郎還有甚人在家?」水運道:「家兄無子,止有小的親侄女在 家看守,甚是孤危。前蒙老爺天恩,賞了一張禁人強娶的告示張掛,近日方得安寧,舉 家感激不盡。」馮按院道:「這等是真了。你既要求本院饒你,你可實說你與鐵中玉有 甚讎隙,要陷害他?」水運被眾皂隸撳在地下,屁股朝天,正在求生不得之際,那裏還 敢說謊,祇得實說道:「小的與鐵中玉原無讎隙,祇因過其祖要娶小的侄女,未曾娶成 。因前番過其祖搶侄女到縣堂,被鐵中玉救去,故懁恨在心。今見鐵中玉又來,恐怕不 還好意,故算計去拜他,等他來回拜,留他喫酒,邀眾人酒中尋鬧,要打他出氣。不料 鐵中玉是個豪傑,反被他打的不堪。氣忿不過,故激撓到老爺臺下,實與小的一毫無讎 。」按院聽了,道:「這是實情了。」又叫吏書錄了。方吩咐放起水運道:「若論這事 。訧該痛打你一頓板子,枷號一月,以儆刁風。今一則念你是紳宦子弟,又則看四公子 體面,故饒了你。快出去勸四位公子息訟,不要生事。」
因叫一個書吏押著水運,將原狀與鐵公子的呈子,並水運供稱的口詞,都拿出去與四位 公子看,又吩咐道:「你就說此狀,老爺不是不行,若行了,審出這樣情由,實於四位 有不便。」吩咐完,因喝聲:「押出去!」水運聽見,就象鬼門關放赦一般,跟著書吏 ,跑了出來。看見四公子,祇是伸舌,道:「這條性命幾乎送了。馮老爺審事,真如明 鏡,一毫也瞞他不得,快快去罷!」四公子看見鐵公子已先有呈子,盡皆驚駭道:「我 們祇道他害怕,逃走去了,誰知他反先來呈明,真要算能事!」又見水運害怕,大家十 分沒趣,祇得轉寫一帖子,謝了按院,走了回來,各各散去。別人也漸漸丟開,惟過公 子,終放心不下,見成奇進京去,久無音信,又差一個妥當家人,進京去催信。正是:
青鳥不至事難憑,黃犬無音側耳聽。 難道花心不輕露,牢牢密密護金鈐?
按下過公子又差人進京,不題。卻說先差去的家人並成奇到了京中,尋見過學士,將過 公子的家書呈上。過學士看了,因叫成奇到門房中,與他坐了,細細問道:「大公子為 何定要娶這水小姐?這水小姐的父親已問軍到邊上去了,恐怕門戶也不相當。」成奇道 :「大公子因訪知這水小姐是當今的淑女,不但人物端莊,性情靜正,一時無兩﹔祇那 一段聰明才干,任是有才智人也算他不過,故大公子立誓要求他為配。」過學士因笑道 :「好癡兒子,既要求他為配,祇消與府縣說知,央他為媒,行聘去娶就是了,何必又 要你遠遠進京來見我,又要我遠遠到邊上去求他父親?」
成奇道:「大公子怎麼不求府縣?正為求府縣,用了百計千方,費了萬千氣力,俱被這 水小姐不動聲色,輕輕的躲過,到底娶他不來。莫說府縣壓服他不倒,就是新到的馮按 院,是老爺的門生,先用情為大公子連出兩張虎牌,限一月成婚,人人盡道再無移改了 。不料這水小姐真真是個俏膽潑天,竟寫了一道本章,叫家人進京擊登聞鼓,參劾馮按 院。」過學士聽了,驚訝道:「小小女子,怎有這等大膽?難道不怕按院拿他?」成奇 道:「莫說他不怕拿,他等上本的家人先去了三日,他偏有膽氣,將參他的副本,親自 當堂送與馮按院看。馮按院看見參得厲害,竟嚇慌了。再三苦苦求他,他方說出上本家 人名姓,許他差飛馬趕回。馮按院曉得,他是個女中英俊,惹他不得,故後來轉替他出 了一張禁人強娶的告示,掛在門前,誰敢問他一問?大公子因見按院也處他不倒,故情 急了,祇得託晚生傳達此情,要老爺求此淑女,以彰《關睢》雅化。」
過學士聽了,又驚又喜道:「原來這水小姐如此聰慧,怪不得癡兒子這等屬意。但這水 居一也是個倔強任性之人,最難說話。雖與我同鄉同裏,往來卻甚疏淡﹔況他無子,止 此一女,未知他心屬意何人。若在往日求他,他必裝模做樣,今幸他遣戍邊庭,正在患 難之際,巴不得有此援引,我去議親,不愁不成。」成奇道:「老爺怎生樣去求?」過 學士道:「若論求親之事,原該託一親厚的媒人,先去道達其意,講得他心允了,然後 送定行聘禮。祇是他如今問軍在邊,遠離京一二千里,央誰為媒去好?若央個小官,卻 又非禮﹔若求個大老,大老又豈可遠出?況大老中,並無一人與他親厚。莫若自寫一封 書,再備一副厚禮,就煩成兄去自求罷。」成奇道:「老爺寫書自求,到也捷徑。若書 中隱隱許他辯白,他貪老爺勢力,自然依允。倘或畢竟執拗不從,他已問軍,必有衛所 管轄之官,並親臨上司,老爺可再發幾個圖書、名帖,與晚生帶著,到臨時或勸諭他, 或挾制他,不怕他不允。」過學士點頭道是。因一一打點停當,擇個日子,叫成奇依舊 同了兩個得力的家人同去。正是:
關睢須要傍河洲,展轉方成君子逑。 若是三星不相照,空勞萬里問衾綢。
話說水侍郎在兵部時,因邊關有警,他力薦一員大將,叫做侯孝,叫他領兵去守御。不 期這侯孝是西北人,為人勇猛耿直,因兵部薦他為將,竟不曾關會得邊帥,徑自出戰。 邊帥惱他,暗暗將前後左右的兵將俱撤回,使他獨力無援,苦戰了一日,不曾取勝,因 眾口一詞,報他失機,竟拿了下獄,遂連累水侍郎薦舉非人,竟問了充軍,貶到邊庭。 水侍郎又為人寡合,無人救解,祇得竟到貶所,一年有餘。雖時時記念女兒,卻自身無 主,又在數千里之外,祇得付之度外,不料這日正閑坐無聊,忽報京中過學士老爺差人 候見。
此時水侍郎雖是大臣被貶,體面還在,然名在軍籍,便不好十分做大。聽見說過學士差 人,不知為甚,祇得叫請進來。成奇因帶了兩個家人進去,先送上自己的名帖,說是過 學士的門客。水侍郎因賓主見了,一面趨坐待茶,一面水侍郎就問道:「我學生蒙聖恩 貶謫到此,已不齒於朝紳,長兄又素昧生平,不知何故,不憚一二千里之途,跋涉到此 ?」成奇因打了一恭,道:「晚生下士,怎敢來候見老先生?祇因辱在過先生門下,今 皆過老先生差委,有事要求老先生,故不惜奔走長途,斗膽上謁。」水侍郎道:「我學 生雖與過老先生忝在同鄉,因各有官守,相接轉甚疏闊。自從貶謫到邊,一發有雲泥之 隔。不知有何見諭,直勞長兄遙遙到此?莫非朝議以我前罪尚輕,又加以不測之罪麼? 」成奇道:「老先生受屈之事,過老先生常說,不久就要為老先生辨明,非為此也。所 為者,過老先生大公子,年當授室之時,尚未有佳偶,因訪知老先生令愛小姐,乃閨中 名秀,又擅林下高風,誠當今之淑女,願以弱菟附喬木久矣。不意天緣多阻,老先生復 屈於此,不便通於媒人,當俟老先生高陞復任,再遣冰人,又恐夫桃夭失詠。今過老先 生萬不得已,祇得親修尺楮,並不腆之儀,以代斧柯。」因叫兩個家人,將書札呈上, 又打一恭道:「書中所懇,乞老先生俯從。」
水侍郎接了書,即拆開細看。看完了,見書中之意與成奇所說相同,因暗想道:「這過 學士在朝為官,全靠柔媚,已非吾輩中人。他兒子遊浪有名,怎可與我女兒作配?況我 女兒在家,這過公子既要求他,裏巷相接,未有不先求近地,而竟奔波於遠道者。今竟 奔波遠道而不惜者,必近地求之而有不可也。我若輕率應承,倘非女兒所願,其誤非小 。」因將書袖了,說道:「婚姻之事,雖說父命主之,經常之道也。然天下事,有經則 有權,有常則有變。我學生孤官弱息,蒙過老先生不鄙,作蘋蘩之採,可謂榮幸矣。今 我學生宦京五載,又戍邊年餘,前在京已去家千里,今去京則又倍之。則離家之久,去 家之遠,可想而知矣。況我學生無子,止此弱息,雖女猶男,素不曾以閨中視之,故產 業盡聽其所掌管,而議婚一事,久已囑其自擇矣。此雖未合經常,聊從權變耳。過公子 既不以小女為陋,府尊,公祖也﹔縣尊,父母也﹔舍弟,親叔也,何不一絲繫之,百輛 迎之?胡舍諸近,而求諸遠乎?」成奇道:「老先生臺諭,可謂明見萬里!過公子因夢 想好逑,不能一時即遂鐘鼓琴瑟之願,故求之公祖,公祖已許和諧﹔求之父母,父母已 允結褵﹔求之親叔,親叔已經納聘。然反復再四,而淑女終必以父命為婚姻之正,故過 老先生薰沐,遣晚生奔馳以請也。」
水侍郎聽見說女兒不肯,已知此婚非女兒之欲。因而說道:「小女必待父命,與過老先 生必請父命者,固守禮之正也。但我學生待罪於此,也是朝廷之罪人,非復家庭之嚴父 矣。旦夕生死,且不可測,安敢復問家事?故我學生貶謫年餘,並不敢以一字及小女長 短者,蓋以臣罪未明也,君命未改也。若當此君命未改,臣罪未明之時,而即遙遙私圖 兒女之婚姻,則是上不奉君之命,下不自省其罪也,其罪不更大乎?斷乎不敢!」成奇 道:「老先生金玉,自是大臣守止,不欺室漏之言,然禮有貶之輕而伸之重者。如老先 生今日,但曲賜一言,即成百年秦晉之好,孰重、孰輕?即使在聖主雷霆之下,或亦憐 而不問也。」
水侍郎道:「兄但知禮可貶,而不知禮之體有不可貶者。譬如今日,我學生在患難中, 而小女孤弱,不能拒大力之求,凡事草草為之,此亦素患難之常,猶之可也。倘在患難 中,而不畏患難,必以父命為正,此賢女之所為也。女既待父之正,則為父者,自不容 以不正教其女也。若論婚姻之正,上下有體,體卑而強尊之,謂之瀆﹔體尊而必降之, 謂之褻。以我學生被謫在此,體卑極矣,有勞長兄遠繫赤繩,則我學生以為僭而不敢當 矣。若以我學生昔日曾備員卿貳,亦朝廷侍從之官也,倘若絲蘿下結,即借鴦鷺的斧柯 之用,亦無不可。何竟不聞,而乃自遣尺書,為析薪之用,不亦大褻乎?尊兄試思之, 可不可也?」成奇被水侍郎一番議論,說得頓口無言,捱了半晌,因復說道:「晚生寒 賤下士,實不識臺鼎桃夭大禮。但奉過老先生差委而來,不過聊充紅葉、青鸞之下塵, 原不足為重輕。設於禮有舛錯,望老先生勉而教之,幸勿以一介非入,而誤百年在事。 」
水侍郎道:「尊兄周旋,亦公善意。但我學生細思此婚,實有幾分不妥。」成奇道:「 有何不妥?」水侍郎道:「過老先生乃臺鼎重臣,我學生係沙場戍卒,門戶不相當,一 也﹔女無母而孤處於南,父獲罪而遠流於北,音信難通,請命不便,二也﹔我學生不幸 ,門祚衰涼,以女為子,於歸則家無人,贅入則亂宗祀,婚姻不便,三也。況議婚未有 止憑兩姓,而擇婿未有不識其面者也。敢煩成兄,善為我辭為感。」成奇又再三撮合, 而水侍郎祇是不允,因送成奇到一小庵住下。
又議了兩三日,成奇見沒處入頭,祇得拿了過學士的名帖,央衛所管轄之官並親臨上司 武弁,或來勸勉,或來挾制,弄得個水侍郎一發惱了,因回復成奇道:「我水居一是得 罪朝廷,未曾得罪過學士,而過學士為何苦以聲勢相加?我水居一得罪朝廷,不過一身 ,而小女家居,未嘗得罪,為何苦苦逼婚?煩成兄為我多多達意,我水居一被貶以來, 自身已不望生還久矣。求其提拔,吾所不願﹔彼縱加毀,吾亦不畏。原禮原書,乞為我 繳上。」成奇無可奈何,祇得收拾回京。正是:
鐵石體難改,桂姜性不移。 英雄寧可死,決不受人欺。
成奇回到京中,將水侍郎倔強不從之言,細細報知過學士。過學士滿心大怒,因百計思 量,要中傷水侍郎。過不得半年,恰值邊上忽又有警,守邊將帥俱被殺傷,一時兵部無 人,朝廷著廷臣舉薦,過學士合著機會,因上一本道:「邊關屢失,皆因舊兵部侍郎水 居一誤用侯孝,失機之所致也。今水居一雖遣戍,實不足盡辜﹔而侯孝尚系獄遊移,故 邊將不肯效力也。懇乞聖明大奮乾斷,敕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即將侯孝審明 定罪,先正典型﹔再逮還水居一,一並賜死,則雷霆之下,薦舉不敢任情,而將士感奮 ,自然效力,而邊關何愁不靖矣。」不日旨下,依擬。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祇得奉旨 提出侯孝,會審定罪。祇因這一審,有分教:
李白重逢,子儀再世。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捨死命救人為識英雄
詞曰:
肉眼無知肉食鄙,肮髒英雄,認作弩駘比。不是虛拘縛其體,定是苛文致其死。自分奇 才今已矣,豈料臨刑,突爾逢知己。拔起邊庭成大功,始知國士能如此。 ──右調《蝶戀花》
話說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接了聖旨,隨即會同定了審期,在公衙門提出侯孝 來同審。這日,適值鐵公子又因有事,到京中來省親,問道:「母親,父親因為甚公務 出門?」石夫人道:「為審一員失機該殺的大將。這件事已審過一番,今奉旨典型,不 敢耽延,大清晨就去了。」鐵公子道:「孩兒聽得邊關連日有警,正在用人之際,為何 轉殺大將?父親莫要沒主意,待孩兒去看看。」石夫人道:「看看也好,祇是此乃朝廷 大事,不可多嘴。」
鐵公子應諾,因叫長班領到三法司衙門去看。祇見那大將侯孝,已奉旨失機該斬,綁了 出來,祇待午時三刻,便要行刑。鐵公子因分開眾人,將那在將一看,祇見那人年紀祇 好三十上下,生得豹頭環眼,燕頷虎鬚,十分精悍。心下暗驚道:「此將才也,為何遭 此!」因上前問道:「我看將軍堂堂凜凜,自是英傑中人,為何殺人不過,失了事機? 」那大將聽見說,他殺人不過,不禁暴聲如雷,道:「大丈夫視死如歸,便死便殺,也 不為大事。祇是我侯孝,兩臂有千斤之力,一身有十八般本事,怎的說殺人不過?失了 甚麼事?」鐵公子道:「既不失機,為何獲此大罪?請道其詳。」那大漢道:「罷了! 事到如今,說也無益。」鐵公子道:「不說也罷。祇是目今邊庭,正需用人,將軍還能 力戰否?」那人道:「斬將搴旗,本分內事,有甚不能?」
鐵公子聽了,便不再問,竟氣忿忿直沖著甬道,奔進三法司堂上來,大叫道:「三位老 大人乃朝廷卿貳大臣,宜真心為國!為何當此邊庭緊急之秋,國家無人之日,乃循案牘 具文,而殺大將?誤國不淺!請問還是為公乎,為私乎?竊為三大人不取也!」刑部侍 郎王洪與理寺卿陳善、都察院鐵英三人,因過學士本上有「先正典刑」之言,聖旨準了 ,便不敢十分辯駁。雖同擬了一個「斬」字,請下旨來,心下總有幾分不安。忽見有人 嚷上堂來,不覺又驚、又愧、又怒。再細看時,卻認得是鐵公子,刑部與大理不好作威 ,到是鐵都院先拍案怒罵道:「好大膽的小畜生!這是朝廷的三法司,乃王章國憲森嚴 之地,三大臣奉旨在此,審獄決囚。你一介書生,怎敢到此狂言,法不私親,左右拏下 !」。
鐵公子大叫道:「大人差矣,朝廷懸登聞鼓於國門,凡有利弊,尚許諸人直言無隱,怎 出生入死之地,不容人伸冤?」鐵都憲道:「你是侯孝甚人,為他伸冤?」鐵公子道: 「孩兒素不識侯孝,怎為他伸冤?但念人材難得,乃為朝廷的大將伸冤。」鐵都院道: 「朝廷的大將,生殺自任朝廷,關你何事,卻如此胡為?快與我拿下!」衙役見都院吩 咐,祇得上前來拿。刑部與大理寺都搖頭道:「且慢!」因將鐵公子喚到公座前,好言 撫慰道:「賢契熱腸直性,雖未為不是,但國有國法,官有官體,獄有獄例,自難一味 鹵莽而行。就是這侯孝失機一案,已系獄經年,水居一兵部,又為他謫戍,則當時論其 非而議其過者,不一人矣。豈至今日,過犯尚存,罪章猶在,而問官突然辨其無罪?此 國法、官體、獄情之所必無也。設有議輕之奏,尚不敢擅減重條,況過學士彈章請斬, 而聖明已依擬,則問官誰敢立異,為之請命哉!勢不可也。」鐵公子聽了,怫然長嘆道 :「二位大人之言,皆庸碌之臣貪位慕祿、保身家之言也,豈乃真心王室,以國事為家 事者所忍出哉?倘國法、官體、獄情必應如此,則一下吏為之有餘,何必老大人為股肱 腹心耶?且請問,古稱堯曰宥之三,皋陶曰赦之三,此何意也?若果如此言,則都、俞 、吁、咈,大非盛世君臣也。」
王洪與陳善聽了,俱默默無言。鐵都院因說道:「癡兒子無多言,這侯孝一死不能免矣 !」鐵公子忿然曰:「英雄豪傑,天生實難,大人奈何不惜?若必斬侯孝,請先斬我鐵 中玉!」鐵都院道:「侯孝前之失機,已有明據,斬之不過一弩駘耳,何足為怪?」鐵 公子道:「人不易知,知人不易。侯孝氣骨巖巖,以之守邊,乃萬里長城也,一時將帥 ,恐無其比。」鐵都院道:「縱使有才,其如有罪何?」鐵公子道:「自古之英雄,往 往有罪朝廷,所以有戴罪立功之條,正此意也。」王洪道:「使過必須人保,你敢力保 麼?」鐵公子道:「倘赦侯孝,使之復將,不能成功,先斬我鐵中玉之頭,以謝輕言之 罪。」
王洪、陳善因對鐵都院道:「此乃眾人屬目之地,既是令公子肯挺身力保,則此番舉動 ,料不能隱瞞也。若定然不聽,我三人祇合據定奏聞,請旨定奪。」鐵都院到此田地, 也無可奈何,祇得聽從。王洪因喚轉侯孝,依舊下獄,就叫鐵公子面寫一張保狀,差人 帶起,然後三人寫了一本,登時達上。此時,邊庭正緊急,拜本上去,祇隔一日,御就 批下來道:
邊關此需人正急,鐵英子鐵中玉,既盛稱侯孝有才,可御邊患,朕豈不惜?今暫赦前罪 ,假借原銜,外賜劍一口,凡邊庭有警之處,俱著即日領兵救援破敵。倘能成功,另行 陞賞。如再失機,即著梟示九邊,以儆無能。水居一前薦,鐵中玉後保,俱照侯孝功罪 ,一體定其功罪。嗚呼,使其過正,以勖其功,朕所望也。死於法,何如死於敵,爾其 懋哉!欽此。
聖旨下了,報到獄中,侯孝謝過聖恩。出了獄,且不去料理軍務,先騎著一匹馬,一徑 來拜謝鐵公子。二人相見,英雄識英雄,彼此愛慕至極。鐵公子留飯,侯孝也不推辭, 說一回劍術,談一回兵機,二人痛飲了一日方纔別去。到第二日,兵部因邊庭乏人,又 見期限緊急,一面料理兵馬,一面就催促起身。侯孝這番到邊,雖說帶罪,卻是御批, 更加賜劍,一時邊帥無人敢與他作梗,故得任意施展。不半年報了五捷,邊境一時肅清 。天子大悅,加陞總兵。水居一先復了侍郎之職,後因屢捷,加陞尚書。鐵中玉力保有 功,特授翰林院待詔,鐵中玉上疏辭免,願就制科。過學士自覺無顏,祇得告病不出。 正是:
冤家初結時,祇道佔便宜。 不料多翻復,臨頭悔自遲。
卻說水居一陞了尚書,欽詔還京,何等榮耀!那些衛所管轄之官,並上司武弁,前為過 學士出力作惡者,盡皆慌了,無不自縛,俯首請罪。誰知水尚書肚皮寬大,並不較量。 到了京中,見過聖上,謝了恩。聞知鐵公子在三法司堂上以死力保侯孝,侯孝方能成功 ﹔又訪知前日打入大夬侯養閑堂,救出韓願妻女,既感其恩,又慕其豪傑。既到了尚書 的任,即用兩個名帖,來拜鐵都院父子。
鐵都院接見,略敘寒溫,水尚書即欲要請鐵公子來相見。鐵都院道:「今秋大比,在西 山藏修,故有失迎候。」水尚書道:「我學生此來,雖欲拜謝賢喬梓提拔之恩,然實慕 令公子少年許多英雄作用,欲求一見,以慰平生。奈何無緣,卻又不遇!」鐵都院道: 「狂妄小子,浪得虛名,我學生正以為懮,屢屢戒飭,怎老先生轉過為垂譽,何敢當也 ?」水尚書道:「令公子俠烈非狂,真誠無妄,學生非慕其名,正慕其實,故殷殷願見 也。」鐵都院道:「下學小子,既蒙援引,誠厚幸也,自當遣其上謁。」水尚書道:「 倘蒙賜顧,乞先示知,以便掃門恭候。」再三懇約,方纔別去。正是:
秣馬明所好,溯洄言願清。 殷勤胡若此,總是為伊人。
鐵都院本意,原不欲兒子交接,因水尚書投帖來拜,又再三要見,不可十分過辭,祇得 差人到西山,報與鐵公子知道,就叫他進城來回拜。鐵公子聞知,因想道:「他來拜我 ,祇不過為我保了侯總兵,連他都帶陞了,感謝之意,何必面見。」因吩咐來役道:「 你可稟上太爺,就說我說,既要山中讀書,長安城中,乃冠蓋往來之地,那裏應酬得許 多來,求老爺一概謝絕為妙。」來役領命回復鐵都院,鐵都院點頭道:「這也說得是。 」因自來答拜。
見了水尚書,即回說道:「小兒聞老先生垂顧,即要趨瞻山斗,不期臥病山中,不能如 願,獲罪殊深,故我學生將先代為請荊,稍可步履,即當走叩。」水尚書道:「古之高 人,祇許人聞其名,不許人識其面,正今日令公子之謂也,愈令我學生景仰不盡。」說 罷,鐵都院辭了出來。
水尚書因暗想道:「我女兒冰心,才貌出眾,聰慧絕倫,我常慮尋不出一個佳婿來配他 。今日看起這鐵公子來,舉動行事,大是可見。況聞他尚未婚娶,又與我有恩,若捨此 人不求,真可謂當面錯過矣。但不知人物生得如何?必須一面,方可決疑。」主意定了 ,即差人去細細訪問,鐵公子可正在西山讀書否?差人回報果在西山讀書。水尚書因瞞 著人,到第二日,起個絕早,竟是便服,祇自騎了一匹馬,帶了三四個貼身伏侍的長班 ,悄悄到西山來拜鐵公子。
此時鐵公子朝飯初罷,就差役報知水尚書來拜他,他打動了水小姐之念,正在那裏癡想 道:「天下事奇奇怪怪,最料不定,再不料無心中救侯孝,倒像是有心去救水尚書的。 設使當日不在縣堂之上遇見水小姐,今日與水尚書有此機緣,若求他女兒,未必不允。 但既有了這番嫌疑,莫說我不便去求他,就是他來求我,我也不便應承,有傷名教。想 將起來,有情轉是無情,有恩轉是無恩,有緣轉是無緣,老天何顛倒人若此!」正沉吟 思索,忽見一個長髯老者,方巾野服,走進方丈中來。到了面前,叫了一聲:「鐵兄, 何會面之難也!不怕令人想殺!」鐵公子倉卒中不知是誰,因信口答道:「我鐵中玉面 皮最冷,老先生想我,定是不曾會面﹔今既會了,祇怕又不必想了。」因迎下來施禮, 那老者還禮畢,因執著鐵公子的手,細細端詳道:「未見鐵兄,還是虛想,今既見鐵兄 ,實實要想了。我學生一還京,即登堂拜謝,不期止謁見尊公,而未睹臺顏,悵然而返 。後蒙尊公許我一會,又慎重自持,不肯賜顧。我學生萬不得已,故今悄地而來,幸勿 罪其唐突也。」
鐵公子聽了,驚訝道:「這等說來,卻就是水老先生了?」水尚書道:「正是學生水居 一。」因叫長班送上名帖。鐵公子道:「晚生後學,偶爾憐才,實不曾為青天而掃浮雲 ,何敢當老先生如此鄭重?」水尚書道:「我學生此來,實不為一身一官而謝提拔,乃 慕長兄青年有此明眼定識,熱腸壯氣,誠當今不易得之英雄,故願一識荊州耳。」鐵公 子因連連打恭道:「原來老先生天空海闊,別具千秋,晚生失言矣。」因請坐奉茶,一 面叫人備酒留飯,草草與水尚書戲飲。
水尚書原有意選才,故諄諄問訊。鐵公子見水尚書偌遠而來,破格相待,以為遇了知己 ,便傾心而談。談一會經史文章,又談一會孫吳韜略,論倫常則名教真傳,論治化則經 綸實際,莫不津津有味,鑿鑿可行。談了許久,喜得水尚書頭如水點,笑如花開,不住 口贊羨道:「長兄高才,殆天授也!」又談了半晌,水尚書忍不住,因對鐵公子道:「 我學生有一心事,本不當與兄面言,因我與兄相與,在牝牡、驪黃之外,故不復忌諱耳 。」鐵公子道:「晚生忝居子侄,老先生有言,進而明教之,甚盛心也。」水尚書道: 「我學生無子,祇生一女,今年一十八歲,若論姿容,不敢誇天下無二﹔論他聰慧多才 ,祇怕四海之內,除了長兄,也無人堪與作對。此乃學生自誇之言,長兄也未必深信。 幸兄因我學生之言,而留心一訪,或果了然不謬,許結絲蘿,應使百輛、三星無愧色, 而鐘鼓、琴瑟得正音也。婚姻大事,草草言之,幸長兄勿哂。」
鐵公子聽了,竟呆了半晌,方嘆一口氣道:「老天,老天!既生此美對,何又作此惡緣 ?奈何,奈何!」水尚書見鐵公子沉吟嗟嘆,因問道:「長兄莫非已諧佳偶?」鐵公子 連連搖頭道:「四海求凰,常鄙文君非淑女,何處覓相如之配?」水尚書道:「既未結 褵,莫非疑小女醜陋?」鐵公子道:「一人有美,舉國皆知為孟光,但恨曲徑相逢,非 河洲大道。鳩巢鵲奪,恐遺名教羞耳。坐失好逑,已抱終身大恨。今夏蒙老先生議及婚 姻,更使人遺恨於千秋矣!」水尚書聽見鐵公子說話,隱隱約約,不明不白,因說道: 「長兄快士,有何隱衷,不妨直述,何故作此微詞?」鐵公子道:「非微詞也,實至情 也,老先生歸而詢之,自得其詳矣。」
水尚書因離家日久,全未通音信,不知女兒近作何狀,又見鐵公子說話鶻鶻突突,終有 曖昧,不可明言,遂不復問,又說些閑話,喫了飯,方別了回去。正是:
來因看衛玠,去為問羅敷。 欲遂室家願,多勞父母圖。
水尚書因別了回來,一路上暗想道:「這鐵公子果是個風流英俊,我女兒的婚姻,斷乎 放他不得。但他說話模糊,似推又似就,似喜又似怨,不知何故?莫非疑我女兒有甚不 端?但我知女兒的端方靜正,出於性成,非矯強為之,料沒有非禮之事,祇怕還是過學 士因求親不遂,布散流言。這都不要管他,我回去,但與他父親定了婚姻之約,任是風 波,亦不能搖動矣。」
主意定了,到私衙擇個好日,即央個相好的同僚,與鐵都院道達其意。鐵都院因過學士 前參水尚書,知是為過公子求親不遂,起的舋端,由此得知水小姐是出類拔萃的多才小 姐,正想著為鐵公子擇配。忍見水尚書央人來議親,正合其意,不勝歡喜,遂滿口應承 。水尚書見鐵都院應承,恐怕有變,遂忙交拜請酒,又央同僚,催促鐵都院下定。
鐵都院與石夫人商量道:「中玉年也不小,若聽他自擇,擇到幾時?況我聞得這水小姐 ,不獨人物端莊,又兼聰慧絕倫。過學士的兒子,百般用計求他,他有本事百般拒絕, 又是個女中豪傑,正好與中玉作配。今水尚書又來催定,乃是一段良緣,萬萬不可惜過 。」石夫人道:「這水小姐既聞他如此賢慧,老爺便拿定主意,竟自為他定了,也竟不 必去問兒子。若去問他,他定然又有許多推辭的話。」鐵都院道:「我也是這等想。」 老夫妻商量停當,遂不通知鐵公子,竟自打點禮物,擇個吉日,央同僚為媒,下了定, 過後方著人去與鐵公子賀喜。
鐵公子聞知,吃了一驚,連忙入城,來見父母道:「婚姻大事,名教攸關,欲後正其終 ,必先正其始。若不慎其初,草草貪圖才貌,留嫌隙與人談論,便是終身之玷。」鐵都 院道:「我且問你,這水小姐想是容貌不美麼?」鐵公子道:「若論水小姐的容貌,真 是秋水為神玉為骨,誰說他不美?」鐵都院道:「容貌既美,想是才智不能?」鐵公子 道:「若論水小姐的才智,真不動聲色,而有鬼神不測之機,誰說他不能?」鐵都院道 :「既有才智,想是為人不端?」鐵公子道:「若論水小姐的為人,真可謂不愧鬼神, 不欺暗室,誰說他不端?」鐵都院與石夫人聽了俱笑起來道:「這水小姐既為人如此, 今又是父母明媒正娶,有甚舋隙怕人談論?」
鐵公子道:「二大人跟前,孩兒不敢隱瞞。若論這水小姐的分明窈窕,孩兒雖寐寤求之 ,猶恐不得。今天從人願,何敢矯情?但恨孩兒與水小姐無緣,遇之於患難之中,而相 見不以禮﹔接之於嫌疑之際,而貞烈每自許。今若到底能成全,則前之義俠,皆屬有心 ,故寧失閨閣之佳偶,不敢作名教之罪人。」遂將前日遊學山東,怎生遇見過公子搶劫 水小姐,怎生縣堂上救回水小姐,自己又怎生害病,冰心小姐又怎生接去養病之事,細 細說了一遍。
鐵都院夫妻聽了,愈加歡喜道:「據這等說起來,則你與水小姐正是有恩、有義之俠烈 好逑矣,事既大昭於耳目,心又無愧於夢魂,始患難則患難為之,終以正則以正為之, 有何嫌疑之可避?若今必避嫌疑,則昔之嫌疑,終洗不清矣。此事經權常變,按之悉合 ,吾兒無多慮也。快去安心讀書,以俟大小登科,娛我父母之晚景。」鐵公子見父母主 意已定,料一時不能挽回,又暗想道:「此事我也不消苦辭,就是我從了,想來水小姐 亦必不從,且到臨時,再作區處。」因辭了父母,依舊往西山去讀書。正是:
君子喜從名教樂,淑人遠避禽獸聲。 守正月老難為主,持正風流是罪人。
按下鐵公子為婚事躊躇,不題。卻說水尚書為女兒受了鐵公子之定,以為擇婿得人,甚 是歡喜。因念離家日久,又見宦途危險,遂上本告病,辭了回去。朝廷因憐他被謫,受 了苦難,再三不允。水尚書一連上了三疏,聖旨方准他暫假一年,馳驛還鄉,假滿復任 。水尚書得了旨,滿心歡喜,便忙忙收拾回去。這番是奉旨馳驛,甚是榮耀,早有報到 歷縣。報人寫了大紅條子,到水府來。初報復侍郎之職,次報陞尚書,今又報欽假馳驛 還鄉。水小姐初聞,恐又是奸人之計,還不深信,後見府、縣俱差人來報,雖信是真, 但不知是甚麼緣故能得復任,終有幾分疑惑。
過了兩日,忽水運走來獻功道:「賢侄女,你道哥哥的官是怎生樣復任的?」冰心小姐 道:「正為不知,在此疑慮。」水運道:「原來就是鐵公子保奏的。」冰心小姐笑道: 「此話一發荒唐!鐵公子又不是朝廷大臣,一個書生,怎生保奏?」水運道:「也不是 他特保奏哥哥的,祇因哥哥貶官,原為舉薦了一員大將,那大將失了機,故帶累哥哥貶 謫。前日過公子要娶你,因你苦以無父命推辭,他急了,祇得求他的父親過學士寫書, 差人到邊上去求哥哥。不料哥哥又是個不允,他記了毒,又見邊關有警,他遂上了一本 ,說邊關失事,皆因舉薦非人之罪輕了,因乃請旨要斬哥哥與這員大將,聖旨准了。這 日三法司正綁那員大將去斬,恰好鐵公子撞見,看定那員大將是個英雄,因嚷到三法司 堂上,以死保他。三法司不得已,祇得具疏請命。朝廷准了,就遣那大將到邊,帶罪征 討。不期,那員大將果然是個英雄,一到邊上,便將敵兵殺退,成了大功。朝廷大喜, 道你父親舉薦得人,故召還復任,又加陞尚書。推起根由,豈不是鐵公子保救的?」
冰心小姐聽了,「上話是誰說的,祇恐怕不真。」水運道:「怎麼不真?現有邸報。」 冰心小姐因笑說道:「若果是真,他一個做拐子的,敢大膽嚷到三法司堂上去,叔叔就 該告他謀反了!」水運聽了,知道是侄女譏誚他,然亦不敢認真,祇得忍著沒趣,笑說 道:「再莫講起,都是這班呆公子帶累我,我如今再不理他們了。」說罷,不勝抱慚而 去。
冰心小姐因暗想道:「這鐵公子與我緣法甚奇:妾在陌路中,虧他救了,事亦奇了,還 說是事有湊巧。怎麼爹爹貶謫邊庭,與他風馬牛不相及,又無意中為他救了,不更奇了 ?」又想道:「奇則奇矣,祇可惜奇得無謂,空有感激之心,斷無和合之理。天心有在 ,雖不可知,而人事舛錯已如此矣!」寸心中日夕思慕。正是:
烈烈者真性,殷殷者柔情。 調乎情與姓,名與教方成。
水小姐在家佇望,又過了些時,忽報水尚書到了。因是欽賜馳驛,府、縣官俱出郭郊迎 ,水運也騎馬出城迎接。熱熱鬧鬧,祇到日午,方纔到家。冰心小姐迎接進去,父女相 見,先述別離愁,後言重見面,不勝之悲,又不勝之喜。祇因這一見,有分教:
喜非常喜,情不近情。
不知水尚書與冰心小姐說了些甚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父母命苦叮嚀焉敢過辭
詞曰:
關雎君子,桃夭淑女,夫豈不風流?花自生憐,柳應溺愛,定抱好衾裯。誰知妾俠郎心 烈,不要到溫柔。寢名食教,吞風吐化,別自造河洲。 ──右調《少年遊》
話說水尚書還到家中,看見冰心小姐比前長成,更加秀美,十分歡喜,因說道:「你為 父的,前邊歷過了多少風霜險阻,也不甚愁﹔今蒙聖恩,受這些榮華富貴,也不甚喜。 但見你如此長成,又平安無恙,我心甚慰﹔又為你擇了一個佳婿,我心甚快。」冰心小 姐聽見父親說,為他擇了一個佳婿,因心有保奏影子,就有幾分疑心是鐵公子,因說道 :「爹爹年近耳順,母親又早謝世,又不曾生得哥哥兄弟,膝下祇有孩兒一人,已愧不 能承繼宗祀,難道還不朝夕侍奉爹爹?怎麼說起擇婿,教孩身兒心痛。孩兒雖不孝,斷 不忍捨爹爹遠去。」
水尚書笑道:「這也難說,任是至孝,也沒個女兒守父母不嫁之理。若是個平常之婿, 我也要來家與你商量﹔祇因此婿少年風流不必言,才華俊秀不必言,俠烈義氣不必言, 祇他那一雙識英雄的明眼,不怕人的大膽,敢擔當的硬骨,能言語的妙舌,真令人愛殺 。我故自做主意,將他許嫁於他。」冰心小姐聽見說話,漸漸知了,因虛劈一句道:「 爹爹論人則然,祇怕論禮則又不然也。」
水尚書雖與鐵都院成了婚姻之約,卻因鐵公子前番說話不明,叫他歸詢自知。今見女兒 又說恐禮不然,恰恰合著,正要問明,因直說道:「我兒,你道此婿是誰?就是鐵都堂 的長公子鐵中玉也。」冰心小姐道:「若是別人,還要女兒苦辭﹔若說是鐵公子,便不 消孩兒苦辭,自然不可。就是女兒以為可,鐵公子亦必以為不可。何也?於婚姻之禮有 礙也。雖空費了爹爹一番盛心,卻兔了孩兒一番逆命之罪。」水尚書聽了,著驚道:「 這鐵公子既未以琴心相逗,你又不涉多露行藏,力何於婚姻之禮有礙?」冰心小姐道: 「爹爹不知,有個緣故。」
遂將過公子要娶他,叔叔要攛掇嫁他,並假報喜,搶劫到縣堂,虧鐵公子撞見,救了回 來,及鐵公子被他謀害幾死,孩兒不忍,悄悄的移回養好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道:「 孩兒聞男女授受不親,豈有相見草草如此,彼此互相救援又如此,此乃義俠之舉,感恩 知已則有之,若再議婚姻,恐不可如是之苟且也,豈非有礙?」水尚書聽了,更加歡喜 ,道:「原來有許多委曲,怪道鐵公子前日說話模模糊糊!我兒,你隨機應變,遠害全 身,真女子中所少,愈令人可愛。這鐵公子見義敢為,全無沾滯,要算個奇男子,愈令 人可敬。由此看來,這鐵公子非你,也無人配得他來,你非鐵公子也無人配得你過,真 是天生美對!況那些患難小嫌,正是男女大節,揆之婚姻嘉禮,不獨無礙,實且有光。 我兒不消多慮,聽我為之,斷然不差。」正是:
女之所避,父之所貪。 貪避雖異,愛慕一般。
按下水尚書父女議婚,不題。卻說過公子自成奇回來,報知水尚書不允之事,恨如切骨 ﹔後見父親上本請斬,甚是快活﹔又聞得被鐵公子救了侯孝成功,轉陞了尚書,愈加憤 恨﹔後又聞水尚書與鐵都院結了親,一發氣得發昏。因與成奇苦苦推求道:「我為水小 姐不知費了多少心力,卻被這鐵家小畜生沖破救了去。前日指望騙他來,打一頓出出氣 ,不料轉被他打個不堪。大家告他,又被他先立了案,轉討個沒趣。這還是我們去尋他 惹出來的,也還氣得過。祇是這水小姐的親事,我不成也還罷了,怎因我之事,到被他 討了趣去?今日竟安安穩穩,一毫不費氣力,議成親事,我就拚死,也要與他做一場! 兄須為我設個妙計。」
成奇道:「前日水小姐獨自居處,尚奈何他不得,今水居一又陞了尚書回來,一發難算 計了。」過公子道:「陞了尚書,須管我不著!」成奇道:「管是管不著,祇是要與他 作對頭,終須費力。」過公子道:「終不能因費力就罷了?」成奇道:「就是不罷,也 難明做,祇好暗暗設計,打破他的親事。」過公子道:「得能打破他親事,我便心滿意 足了。且請問計將安在?」成奇道:「我想他大官宦人家,名節最重,祇消將鐵公子在 他家養病之事,說得不乾不淨,四下傳開來,再央人說到他耳邊裏,他怕醜,或者開交 ,也未可知。他若聽了,全不動意,到急時拼著央一個相好的言官,參他一本,他也自 燃罷了。」
過公子聽了,方歡喜道:「此計甚妙。我明日就去見府、縣官,散起謠言。」成奇道: 「這個使不得。那府、縣都是明知此事的,你去散謠言,不但他不信,祇怕還要替他分 辨哩!我聞得府尊不久要去,縣官又行陞了,也不久要去。等他們舊官去了,候新官來 ,不曉得前邊詳細,公子去污辱他一場,便自然信了。府、縣信了,倘央人參論,便有 指實了。」過公子聽了,歡喜道:「我兄怎算得如此精盡,真孔明復生也!」成奇道: 「不敢欺公子,若不恥下問,還有妙於此者。」過公子道:「此是兄騙我,我不信更有 妙於此者。」
成奇道:「怎的沒有?前日我在京中,見老爺與大夬侯往來甚密,又聞得大夬侯被鐵中 玉,在他養閑堂搜了他的愛妾去,又奏知朝廷,對他幽閉三年,恨這鐵中玉刺骨。又聞 得這大夬侯因幽閉三年,尚未曾生子,又聞他夫人又新死了。公子可稟知老爺,要老爺 寫書一封,通知他水小姐之美,再說明是鐵中玉定下的,教大夬侯用些勢力求娶了去, 一可得此美妾,二可泄鐵公子之恨,他自然歡喜去做。他若圖成,我們不消費力,豈非 妙計?」過公子聽了,祇歡喜得打跌。成奇道:「公子且莫歡喜,還有一妙計,率性捉 弄他一番,與公子歡喜罷。」過公子道:「既蒙相為,一發要請教了。」成奇道:「我 在京中,又聞得仇太監與老爺相好,又聞得這仇太監有一個侄女,生得卻頗醜陋,還未 嫁人,何不一發求老爺一封書,總承了鐵中玉,也可算我讎將恩報了。」
過公子聽了,連聲贊妙,道:「此計尤妙,便可先行。要老爺寫書不難,祇是又要勞兄 一行。」成奇道:「公子之事,安敢辭勞。」正是:
好事不容君子做,陰謀偏是小人多。 世情叵測真無法,人事如斯可奈何!
按下過公子與成奇,謀寫書進京,不題。卻說鐵公子在西山讀書,待到秋闈,真是才高 如拾芥,輕輕巧巧中了一名舉人﹔待到春闈,又輕輕巧巧,中了一名進士,殿試二甲, 即選了庶吉士。因前保薦侯孝有功,不受待詔,今加一級,陞做編修,十分榮耀。此時 鐵中玉已是二十二歲,鐵都院急急要與他完婚,說起水小姐來,祇是長嘆推辭,欲要另 覓,卻又別無中意之人。恰好水尚書一年假滿,遣行人催促還朝,鐵都院聞知,因寫信 與水尚書,要他連小姐都攜進京,以便結親。
水尚書正有此意,因與冰心小姐商量道:「我蒙聖恩欽召,此番進京,不知何時方得回 家。你一個及笄的孤女,留在家中殊為不便,莫若隨我進京,朝夕寂寞,也可消遣。」 冰心小姐道:「孩兒也是如此想,若祇管丟在家中,要生孩兒何用?去是願隨爹爹去, 祇有一事,先要稟明爹爹。」水尚書道:「你有何事?不妨明說。」冰心小姐道:「若 到京中,倘有人議鐵公子親事,孩兒卻萬萬不能從命!」水尚書聽了,大笑道:「我兒 這等多慮,且到京中看機緣,再行區處。但家中託誰照管?」冰心小姐道:「叔叔總其 大綱,其餘詳細,令水用夫妻掌管,可也。」水尚書一一聽了,因將家業托與水運並水 用夫妻,竟領了冰心小姐,一同進京而去。正是:
父命隱未出,女心已先知。 有如春欲至,梅發向南枝。
不月餘,水尚書已到京師,原有田宅居住,見過朝廷,各官俱來拜望。鐵都院自拜過, 就叫鐵中玉來拜。鐵中玉感水尚書是個知己,又有水小姐一脈,也就忙來拜過,但稱晚 生,卻不認門婿。水尚書見鐵中玉此時已是翰林,又人物風流,十分歡喜,相見加禮款 接。每每暗想道:「這鐵翰林與我女兒,真是郎才女貌,可稱佳婦佳兒。但他父親前次 已曾行過定禮,難道他不知道?為何拜我的名帖竟不寫門婿?窺他的意思,實與女兒的 意思一般,明日做親的時節,祇怕還要費周旋。又想道:「我與鐵都堂父母之命已定了 ,怕他不從!且從容些時,自然妥貼。」
過了些時,忽一個親信的堂吏,暗暗來稟道:「小的有一親眷,是大夬侯的門客,說大 夬侯的夫人死了,又未曾生子,近日有人寄書與他,盛稱老爺的小姐賢美多才,叫他上 本求娶。這大夬侯猶恐未真,因叫門客訪問。這門客因知小的是老爺的堂吏,故暗暗來 問小的。」水尚書聽了,因問道:「你怎生樣回他?」堂吏道:「小的回他道:『老爺 的小姐已久定與新中的翰林鐵爺了。』」他又問:「『可曾做親?』小的回他道:『親 尚未做』。他遂去了。有此一段情由,小的不敢不報知老爺。」水尚書道:「我知道了 ,他若再來問你,你可說做親祇在早晚了。」堂吏應諾而去。
水尚書因想道:「這大夬侯是個酒色之徒,為搶劫女子,幽閉了三年,今不思改悔,又 欲胡為。就是請旨自來求親,我已受過人聘,怕是不怕他,祇是又要多一番脣舌,又要 結一個冤家。莫若與鐵親家說明此意,早早結了親,便省得與他爭論了。」又想道:「 此事與鐵親家說倒容易,祇怕與女兒說倒有些為難。」因走到冰心小姐房中,對他說道 :「我兒,這鐵公子姻事,不是為父苦苦來逼你,祇因早做一日親,早免一日是非。」 冰心小姐道:「不做親,有甚麼是非?」水尚書就將堂吏之言,說了一遍,道:「你若 不與鐵翰林早早的結了親,祇管分青紅皂白,苦苦推辭,明日大夬侯訪知了,他與內臣 相好的多,倘若在內裏弄出手腳來,那時再分辯便難了,不可十分任性。」
冰心小姐道:「不是孩兒任性,禮如此也。方纔堂吏說是有人寄書與大夬侯,爹爹,不 知這寄書與大又侯,叫他上本娶我的是誰?」水尚書道:「這事我怎得知?」冰心小姐 道:「孩兒倒得知在此。」水尚書道:「你知是誰?」冰心小姐道:「孩兒知是過學士 。」水尚書道:「你怎知是他?」冰心小姐道:「久聞這大夬侯溺情酒色,是個匪人﹔ 又見這過學土助子邪謀,亦是匪人。以匪比匪,自然相合。況過學士前番為子求娶孩兒 ,爹爹不允,一恨也﹔後面請斬爹爹,聖上反召回陞官,二恨也﹔今又聞爹爹將孩兒許 與鐵家,愈觸其怒,三恨也。有此三恨,故聳動大夬侯與孩兒為難也。若不是他,再有 何人?」水尚書道:「據你想來,一毫不差,但他既下此毒手,我們也須防備。」冰心 小姐道:「這大夬侯若不來尋孩兒,便是他大造化﹔他若果信讒上本求親,孩兒有本事 代爹爹也上一本,叫他將從前做過事,一齊翻出來。」水尚書道:「我兒雖如此說,然 冤家可解不可結,莫若祇早早的做了親,使他空費一番心機,強似撻之於市。」
父女正商量未了,忽報鐵都院差人請老爺過去,有事相商。水尚書也正要見鐵都院,因 見來請,遂不扮職事,竟騎了一匹馬,悄悄來會鐵都院。鐵都院接著,邀入後堂,叱退 衙役,握手低低說道:「今日我學生退朝,剛出東華門,忽撞見仇太監,一把扯住,說 他有一個侄女兒,要與小兒結親。我學生即一口就回他已曾聘了,他就問聘的是誰家, 我學生怕他歪纏,祇得直說出是親翁令愛。他因說道:『又不曾做親事,單單受聘,也 還辭得,容再遣媒奉求。』我想這個仇太監,他又不明道理,祇倚著內中勢力,往往胡 為。若但以口舌與他相爭,甚是費力,況我學生與親翁,絲蘿已結,何不兩下講明,早 早諧了秦晉,也可免許多是非耳。」水尚書道:「原來親翁也受此累。我學生也正受此 累。」遂將堂吏傳說大夬侯要請旨求親之事,細細說了一遍。鐵都院道:「既是彼此俱 受此累,一發該乘他未發,早做了親,莫說他生不得風波,就是請了聖旨下來,也無用 了。」
水尚書道:「早做親固好,祇是小女任性,因前受過公子之害時,曾接令郎養病,一番 嫌疑於心,祇是不安,屢屢推辭。恐倉卒中不肯就出門。」鐵都院道:「原來令愛與小 兒性情一般堅貞,小兒亦為此嫌,終日推三阻四。卻怎生區處?」水尚書道:「我想他 二人才美非常,非不愛慕而願結絲蘿。所以推辭者,避養病之嫌疑也﹔所以避嫌者,恐 傷名教耳。惟其避嫌疑,恐傷名教耳,此君子所以為君子,而淑女所以為淑女,則父母 國人之所重也。若平居無事,便從容些時,慢慢勸他結親,未為不可。但恨添此大夬侯 與仇太監之事,從中夾吵,卻從容不得了。祇得煩老親翁與我學生,各回去勸諭二人, 從權成此好事,便可免後來許多脣舌。令郎與小女,他二人雖說倔強,以理諭人,未必 不從。」鐵都院道:「老親翁所論最為有理,祇得如此施行。」二人議定,水尚書別了 回家。正是:
花難並蒂月難圓,野蔓閑藤苦苦纏。 須是兩心無愧怍,始成名教好姻緣。
鐵都院送了水尚書出門,因差人尋了鐵翰林回家,與他商量道:「我為仇太監之言,正 思量要完親事,故請了水先生來計議。不期大夬侯死了夫人,有人傳說,他要來續娶水 小姐。水先生急了,正來尋我,也願早早完婚。兩家俱如此想,想是姻緣到了,萬萬不 可再緩。我兒你斷不可仍執前議,擾我之心。」鐵中玉道:「父親之命,孩兒焉敢不遵 ?但古聖賢於義之所在,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孩兒何獨不然?奈何因此蜂蠆小毒 ,便匆匆草草,以亂其素心?若說仇太監之事,此不過為過公子播弄耳,焉能浼我哉! 」鐵都院道:「你縱能駕馭,亦當為水小姐解紛。」鐵中玉道:「倘大人必欲如此周旋 ,須明與水尚書言過,外面但可揚言結親,以絕覬覦之念,而內實避嫌,不敢親枕與衾 也。」鐵都院聽了,暗想道:「既揚言做親,則名分定矣,內中之事,且自由他。」因 說道:「你所說倒也兩全,祇得依你。」遂令人揀選吉期要結親。
到了次日,忽水尚書寫了一封書來,鐵都院拆開一看,祇見上寫著:
所議之事,歸諭小女,以為必從。不期小女秉性至烈,祇欲避嫌,全不畏禍。今再三苦 訓,方許名結絲蘿以行權,而實虛合巹以守正。弟思絲蘿既已定名,則合巹終難謝絕矣 。祇得且聽之,以圖其漸。不識親翁以為然否?特以請命,幸亦之教之。不盡。 弟名正具
鐵都院看了,暗喜道:「真是天生一對!得此淑女,可謂家門有幸,亦於名教有光矣。 但祇是迎娶回來,若不合巹,又要動人議論。莫若竟去做親,閨閣內事,合巹不合巹, 便無人知覺矣。」因寫書將此意回覆水尚書。水尚書見說來就親,免得女兒要嫁出,愈 加歡喜。
兩人同議定,擇了一個大吉之日,因要張揚,使人知道,便請了許多在朝顯官來喫喜筵 。到了這日,大吹大擂,十分熱鬧。到了黃昏,鐵都院打了都察院的執事,鐵中玉打著 翰林院的執事,同穿了吉服,坐了大轎,徑到水尚書家來就親。到了門前,水尚書迎入 前廳,與眾賓朋親戚相見。相見過,遂留鐵都院在前廳筵宴,就送鐵中玉入後廳,與冰 心小姐結親。鐵中玉到了後廳,天色已晚了,滿庭上垂下珠簾,祇見燈燭輝煌,有如白 晝。庭旁兩廂房藏著樂人在內,暗暗奏樂。廳上分東西,對設著兩席酒筵。廳下左右鋪 著兩條紅氈。許多侍妾早已擁簇著冰心小姐立在廳右。見鐵中玉到簾,兩個侍妾忙扯開 簾子,請鐵中玉進去。
冰心小姐見鐵中玉進來,他毫不帶女兒羞澀之態,竟喜孜孜迎接著,說道:「向蒙君子 鴻恩高義,銘刻於心。祇道今生不能致謝,不料天心若有意垂憐,父命忽無心遂願,今 得少陳知感,誠厚幸也。請上客受賤妾一拜。」鐵中玉在縣堂看見冰心小姐時,雖說美 麗,卻穿的是淺淡衣服,今日卻金裝玉裹,打扮得與天仙相似,一見了祇覺神魂無主, 因答道:「卑人感夫人厚德,不敢齒牙明頌,以辱芳香。惟於夢魂焚祝,聊銘感佩。今 幸親瞻仙范,正有一拜。」遂各就紅氈,對拜了四禮,侍妾吩咐樂人,隱隱奏樂。拜完 樂止,二人東西就位對坐,侍妾一面獻茶,因是合巹喜筵,不分賓主,無人定席,一面 擺上酒來對飲。
飲過三巡,鐵中玉因說道:「卑人陷阱餘生,蒙夫人垂救,此恩己久難忘,不敢復致殷 勤。祇卑人浪跡浮沉,若非夫人良言,指示明白,今日尚不知流落何所。今雖叨一第, 不足重輕,然夫人培植恩私,固時時躍入方寸中,不能去也。」冰心小姐道:「臨事, 何人不獻芻蕘﹔問途,僮子亦能指示。但患聽之者難,從之者不易耳。君子之能從,正 君子之善所也,賤妾何與焉?若論恩私之隆重,君子施於賤妾者,猶說遊戲縣堂,無大 利害。至於侯孝一案,事在法司,所關天子,豈遊戲之所哉?而君子竟談笑為之,雖義 俠出於天生,而雄辯驚人,正言服眾,故能聳動君臣,得以救敗為功,而令家嚴由此生 還,功莫大焉!妾雖殺身,不足報萬一,何況奉侍箕帚之末,敢過為推辭哉?所以人推 辭者,因向日有養病之嫌,雖君子之心與賤妾之心無不白,而傳聞之人,則不白者多矣 。況於今之際,妒者有人,恨者有人,讒者有人,安保無污辱?安保無謗毀?若遵父命 ,而祇貪今夕之歡,設有微言,則君子與妾,俱在微言中矣,其何以自表?莫若待浮言 散盡,再結褵於青天白日之下,庶不以賤妾之不幸,為君子高風累也。不知君子以為然 否?」
鐵中玉聽了,連聲俯首道:「卑人之慕夫人,雖大旱雲霓不足喻也。每再思一侍教,有 如天上。況聞兩大人之命,豈不願寢食河洲荇菜?而惶懼不敢者,祇恐匆匆草草,以我 之快心,致夫人之遺恨也。然而兩大人下詢,實逡巡不知所對。今既然夫人之婉轉,實 盡我心之委曲。共同此心,自無他議,事歸終吉,或為今日而言也。」水小姐道:「即 今日之舉,亦屬勉強,但欲謝大夬侯、仇太監於無言也,不得不出此。」鐵中玉道:「 卑人想大夬侯與仇太監,皆風中牛馬,毫不相又。而實然作此山鬼伎倆者,自是過氏父 子為之播弄耳。今播弄不行,惡心豈能遂息,不知又將何為?」冰心小姐道:「妾聞凡 事未成可破,將成可奪。今日君子與賤妾,此番舉動,可謂已成矣,破之不能,奪之不 可,計惟有布散流言,橫加污蔑,使自相乖違耳。妾之不敢即薦枕衾者,欲使通國知白 譬,至今尚瑩然如故,而青蠅自息矣。」鐵中玉道:「夫人妙論,既不失守身之正,又 可謝讒口之奸,真可謂才德兼善者也。但思往日養病之事,出入則徑路無媒,居停則男 女一室,當此之際,夫人與卑人之無欺無愧,惟有自知,此外則誰為明證?設使流言一 起,縱知人者,以為莫須有,而執筆者何所據,而敢判其必無,致使良人之子,終屬兩 懸,則將奈何?」
冰心小姐道:「此可無慮也,妾聞夭之所生,未有不受天之所成者也。而人事於中阻撓 者,正以砥礪其操守,而簡練其名節也。君子得之,小人喪之,每每於此分途焉。譬如 君子,義氣如雲,肝腸似鐵,爵祿不移,威武不屈,設非天生,當不至此。賤妾雖閨娃 不足齒,然稍知大義,略諳內儀,亦自負稟於天者。不過冥冥中若無作合,則日東月西 ,何緣相會?枘圓鑿方,人於參差。乃相逢陌路,君即慷慨垂憐,至於患難周旋,妾亦 冒嫌不惜,此中天意,已隱隱可知。然此時養病,心雖出於公,而事涉於私,故願留而 不敢留,欲親而不敢親。至於今日,父母有命,媒妁有言,事既公矣,而心之私猶未白 ,故已成而終不敢謂成,既合而猶不敢合者,蓋欲操守名節之無愧君子也。此雖係自揆 ,而實成天之所成。君與妾既成天之所成,而天若轉不相成,則天生君與妾,不既虛乎 ?斷不然也。但天心微妙,不易淺窺,君子但安俟之。天若鑒明,兩心自表白也。即使 終不表白,到底如斯,君與妾夫婦為名,朋友為實,而朝花夕月,樂此終身,亦未必非 於千秋佳話也。」
鐵中玉聽了,喜動眉宇,道:「夫人至論,茅塞頓開,使我鐵中玉自今以後,但修人事 ,以俟天命,不敢復生疑慮矣。」二人說話投機,先說過公子許多惡意,皆是引君入幕 ﹔後說過學士無限毒情,轉是激將成功。正是:
合巹如何不合歡,合而不合合而安。 有人識得其中妙,始覺聖人名教寬。
祇個鐵中玉與冰心小姐,直飲得醺然,方纔住手。侍妾送鐵中玉到東邊洞房中安歇﹔水 小姐仍退歸西閣。此一合而不合,有分教:
藤蔓重纏,絲蘿再結。
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美人局歪廝纏實難領教
詞曰:
臉兒粉白,眉兒黛綠,便道是佳人。不問紅絲,未憑月老,強要結朱陳。豈知燕與鶯兒 別,相見不相親。始之不納,終之不亂,羞殺洞房春。 ──右調《少年遊》
話說鐵中玉與冰心小姐自成婚之後,雖不曾親共枕衾,而一種親愛悅慕之情,比親共枕 衾而更密。一住三日,並不出門。水尚書與鐵都院探知,十分歡喜,不題。
卻說大夬侯與仇太監,俱受了過學士的讒言,一個要嫁,一個要娶,許多勢利之舉,都 打點的停停當當,卻聽見鐵中玉與冰心小姐已結了親,便都大驚小怪,以為無法,祇得 叫人來回復過學士,過學士聽見,心愈不服,暗想道:「我卑詞屈禮,遠遠求他一番, 到討他一場沒趣。我出面自呈,狠狠的參他一番,竟反替他成了大功。此氣如何得出! 此恨如何得消!今央大夬侯與仇太監,指望夾吵得他不安,他又安安靜靜結了親,此著 棋又下虛了,卻將奈何?」因差了許多精細家人,暗暗到水尚書、鐵都院兩處細細訪他 過失。
有人來說:「鐵翰林不是娶水小姐來家,是就親到水尚書家中去。」又有人來說:「鐵 翰林與水小姐雖說做親,卻原是兩房居住,尚未曾同床。」又有人來說:「鐵翰林與水 小姐恩愛甚深,一住三日,並不出門。」過學士聽在肚裏,甚費躊躇,道:「既已結親 ,為何不娶回家,轉去就親?既已合巹,為何又不同床?既不同床,為何又十分恩愛? 殊不可詳。莫非原為避大夬侯與仇太監兩頭親事,做的圈套?我想圈套雖由他做,若果 未同床,尚可離而為兩。今要大夬侯去娶水小姐,他深處閨中,弄他出來,甚是費力。 若鐵翰林日日上朝,祇須叫仇太監弄個手腳,哄了他家去,逼勒他與侄女兒結成親,他 這邊若果未同床,便自然罷了。」算計停當,遂面拜仇太監,與他細細定計。
仇太監滿口應承道:「這不打緊,若是要謀害鐵翰林的性命,便恐礙手礙腳。今但將侄 女與他結親,是件婚姻美事,就是明日皇爺得知了,也不怕他。老先生祇管放心,這件 事大一半關乎我學生身上,自然要做的妥帖。祇是到那日,要老先生撞將來,做個媒證 ,使他就到後來無說。」過學士道:「這個自然。」因見仇太監一力擔承,滿心歡喜, 遂辭了回來,靜聽好音不題。正是:
邪謀不肯伏,奸人有餘惡。 祇道計萬全,誰知都不著。
卻說鐵中玉為結婚,告了十日假。這日假滿要入朝,冰心小姐終是心靈,因說道:「過 學士費了一番心機,設出大夬侯與仇太監兩條計策,今你我雖不動聲色,而默默謝絕, 然他們的殺機,尚未曾發,恐不肯便已。我想大夬侯雖說無賴,終屬外廷臣子,尚礙官 箴,不敢十分放肆,妾之強求可無慮矣。仇太監係寵幸內臣,焉知禮法?恐尚要胡為。 相公入朝,不可不防。」鐵中玉道:「夫人明燭機先,慮周意外,誠得奸人之肺腑。但 我視此輩腐鼠耳,何足畏也!」冰心小姐道:「此輩何足畏?畏其近於朝廷,不可輕投 也。」鐵中玉聽了,連連點頭道:「夫人教我良是,敢不留意。」因隨眾入朝。
朝罷,回到東華門外,恰好與仇太監撞著。鐵中玉與他拱拱手,就要別去,早被仇太監 一把扯住道:「鐵先生遇著得甚巧,正要差人到尊府來請。」鐵中玉問道:「我學生雖 與老公公同是朝廷臣子,卻有內外之別。不知有何事見教?」仇太監道:「若是我學生 之事,也不敢來煩瀆鐵先生。這是皇爺吩咐,恐怕鐵先生推辭不得。」就要扯著鐵中玉 同上馬上。中玉因說道:「就是聖上有旨,也要求老公公見教明白,以便奉旨行事。」 仇太監道:「鐵老先生,你也太多疑,難道一個聖旨,敢假傳的?實對你說罷,皇爺有 心愛的兩軸畫兒,聞知鐵先生詩才最美,要你題一首在上面。」鐵中玉道:「這畫如今 在哪裏?」仇太監道:「現在我學生家裏,故請同去題了,還要回旨。」
鐵中玉因有冰心小姐之言,心雖防他,卻聽他口口聖旨,怎敢不去?祇得上馬並轡,同 到他家。仇太監邀了入去,一面獻茶,一面就吩咐備酒。鐵中玉因辭道:「聖旨既有畫 要題,可請出來,以便應詔。至於盛意,斷不敢煩。」仇太監道:「我們太監家,雖不 曉得文墨,看見鐵先生這等翰苑高第,倒十分敬重,巴不得與你們喫杯酒兒,親近親近 。若是無故請你,你也斷不肯來,今日卻喜借皇爺聖旨,這個便兒,屈留你坐半日,也 是緣法。鐵先生,你也不必十分把我太監們看輕了。」鐵中玉道:「內外雖分,同一臣 人,怎敢看輕?但既有聖旨,就領盛意,也須先完正事。」仇太監笑了笑道:「鐵老先 生,你莫要騙我,你若完了正事,祇怕就要走了。也罷,我也有個處法:聖上是兩軸畫 ,我先請出一軸來,待鐵先生題了,略喫幾杯酒,再題那一軸,豈不人情兩盡?」鐵中 玉祇得應承。
仇太監就邀入後廳樓下,叫孩子抬過一張書案來,擺列下文房四寶,自上樓去,雙手奉 下一軸畫來,放在案上,叫小太監展開與鐵中玉看。鐵中玉看見是名人畫的一幅磬口蠟 梅圖,十分精工,金裝玉裹,果是大內之物。不敢怠慢,因磨墨舒毫,題了一首七言律 詩在上面。
剛剛題完,外面報,過學士來拜。仇太監忙叫:「請進來。」不一時,過學士進來相見 ,仇太監就說道:「過老先生,你來得恰好。今日我學生奉皇爺聖旨,請鐵先生在此題 畫,我學生祇道題詩在畫上,要半日工夫,因治一杯水酒,屈留他坐坐。不期鐵先生大 才,拿起來就題完了。不知題些甚麼,煩過老先生念與學生聽,待我學生聽明白些,也 好回旨。」過學士道:「這個當得。」因走近書案前,細細念與他聽道:
懨懨低斂淡黃衫,緊抱孤芳未許探。 香口倦開檀半掩,芳心欲吐葩猶含。 一枝瘦去容儀病,幾瓣攢來影帶慚。 不是畏寒凝不放,要留春色佔江南。
過學士念完,先自稱贊不已,道:「題得妙!題得妙!字字是蠟梅,字字是磬口,真足 令翰苑生輝!」仇太監聽了,也自歡喜道:「過老先生稱贊,自然是妙的了。」因叫人 將畫收開,擺上酒來。鐵中玉道:「既是聖上還有一軸,何不請出來,一發題完了,再 領盛情,便心安了。」仇太監道:「我看鐵先生大才,題畫甚是容易,且請用一杯,潤 潤筆看。」因邀入席。
原來翰林規矩,要分先後品級定坐席,過學士第一席,鐵中玉第二席,仇太監第三席相 陪。飲過數巡,仇太監便開口道:「今日皇爺雖是一向知道鐵先生義俠之人,不知才學 如何,故要詔題此畫﹔也因我學生有一美事,要與鐵先生成就,故討了此差來,求鐵先 生見允。今日實是天緣,剛剛湊著。」過學士假作不知,道:「且請問老公公,有何事 要成就鐵兄?」仇太監道:「鼓不打不響,鐘不撞不鳴。我學生既要成就這良姻緣,祇 得從實說了。我學生有個侄女兒,生得人物也要算做十全,更兼德性賢淑,今年正是十 八歲了。一時揀擇一個好對兒不出,今聞知鐵先生青年高發,尚未曾畢婚,實實有人仰 攀之意。前日朝回,撞見尊翁都憲公,道達此意,已蒙見允。昨日奏知皇爺,要求皇爺 一道旨意,做個媒兒。皇爺因命我拿這兩軸畫的梅花的畫與鐵先生題。皇爺曾說:『梅 與媒同意,就以題梅做了媒人罷,不必另降旨意。像他文人自然知道。今畫已題了,不 知鐵先生知道麼?」
鐵中玉聽了,已知道他的來歷,轉不著急,但說道:「蒙老公公厚情,本不當辭。祇恨 書生命薄,前已奠雁於水尚書之庭矣,豈有復居甥舍?」仇太監笑道:「這些事鐵,先 生不要瞞,我都訪得明明白白,在這裏了。前日你明做的把戲,不過為水家女兒,不肯 嫁與大夬侯,央你裝個幌子,怎麼就認真哄起我學生來?」鐵中玉道:「老公公此說, 可謂奇談。別事猶可假得的,這婚姻之事,乃人倫之首,名教攸關,怎說裝個幌子?難 道大禮既行,已交合巹,男又別娶,女又嫁人?」仇太監道:「既不打算別娶別嫁,為 何父母在堂,不迎娶回來,轉去就親?既已合巹,為何不同眠同臥,卻又分居而住?」 鐵中玉道:「不迎歸者,為水岳無子,不過暫慰其父女離別之懷耳。至所謂同眠不同眠 ,此乃閨閣之事,老公公何由而知?老公公身依日月,目擊綱常,切不可信此無稽之言 。」
仇太監道:「這些話是真是假,我學生也都不管。祇是我已奏知皇爺,我這侄女定要嫁 與鐵先生的,鐵先生卻推脫不得!」鐵中玉道:「不是推脫,祇是從古到今,沒個在朝 禮義之臣,娶了一妻,又再娶一妻之理。」仇太監道:「我學生祇嫁一妻與鐵先生,誰 要鐵先生又娶一妻!」鐵中玉道:「我學生祇因已先娶一妻在前,故辭後者。若止老公 公之一妻,又何辭焉?」仇太監道:「鐵先生,娶妻的前後,不是這樣論。娶到家的, 方纔算得前,若是外面的閑花野草,雖在前倒要算做後了。」鐵中玉道:「若是閑花野 草,莫說論不得前後,連數亦不足算。至於卿貳之家,遵父母之命,從媒妁之言,鐘鼓 琴瑟,以結絲蘿,豈閑花野草之比?老公公失言矣。」仇太監道:「父母之命,既然要 遵,難道皇爺之命,倒不要遵?莫非你家父母大似皇帝?」
鐵中玉見仇太監說話苦纏,因說道:「這婚姻大禮,關於國體,也不是我學生與老公公 私自爭論的,縱不敢褻奏朝廷,亦當請幾位禮臣公議,看誰是誰非。」仇太監道:「這 婚姻既要爭前後,哪有工夫,又去尋人理論?若要請禮臣,現今的過老先生,一位學士 大人在此,難道不是個詩禮之臣?就請問一聲便是了。」鐵中玉道:「文章禮樂,總是 一般,就請教過老先生也使得。」
仇太監因問道:「過老先生,我學生與鐵先生,這些爭論的言語,你是聽得明明白白的 了,誰是誰非,卻要求你公判一判,到不許黨護同官。」過學士道:「老公公與鐵寅兄 不問我學生,我學生也不敢多言。既承下問,怎敢黨護?若論起婚姻的禮來,禮中又有 禮,禮外又有禮,雖召諸廷臣,窮日夜之力,也論不能定。若據我學生愚見,竊聞王者 制禮,又聞禮樂自天子出,既是聖上有命,則禮莫大於此矣。於此禮不遵,而泥古執今 ,不獨失禮,竟可謂之不臣矣!」仇太監聽了,哈哈大笑道:「妙論!說得又痛快,又 斬截,鐵先生再沒得說了!」因叫小太監滿斟了一大杯酒,親起身送與過學士面前,又 深打一恭道:「就煩過老先生為個媒兒,與我成就這樁好事。」過學士忙接了酒,拱仇 太監復了位,因回說道:「老公公既奏請過聖上,則拜老公公如命,為聖上之命也,我 學生焉敢不領教?」一面飲乾了酒,就一面對著鐵中玉道:「老公公這段姻事,既是聖 上有命,就是水天老與寅翁先有盟約,祇怕也不敢爭論了。鐵寅兄料來推不脫,倒不如 從直應承了罷,好教大家歡喜。」
鐵中玉聽了,就要發作,因暗暗想道:一來礙著他口口聖旨,不敢輕毀﹔二來礙著內臣 是皇帝家人,不便動粗﹔三來恐身在內庭,一時走不出來。正想提著過學士同走,是條 出路,恐發話重了,驚走了他,轉緩緩說道:「就是聖上有命,不敢不遵,也須回去稟 明父母,擇吉行聘,再沒學生自應承之理。」仇太監道:「鐵先生莫要讀得書多,弄做 個腐儒。若皇爺的旨意看得輕,不要遵,便凡事一聽鐵先生自專可也﹔若是皇爺的聖旨 ,是違拗不得的,便當從權行事,不要拘泥,哪有這些迂闊的舊套了。恰好今朝正是個 黃道吉日,酒席我學生已備了,樂人已在此伺候了,大媒又借重了過老先生,內裏有的 是香閨繡閣,何不與舍侄女竟成鸞儔鳳侶,便完了一件百年的大事?若慮尊公大人怪你 不稟明,你說是皇爺的聖旨,祇得也罷了。若說沒裝奩,我學生自當一一補上,決不敢 少。」過學士又攛掇道:「此乃讎老公公美意,鐵寅兄若再推辭,便不近人情了。」
鐵中玉道:「要近情,須先近禮,我學生今日之來,非為婚姻,乃讎老公公傳宣聖旨, 命微臣題畫。今畫二軸,纔題得一軸,是聖上的正旨尚未遵完,怎麼議及私事?且求老 公公,請出那一軸畫來,待學生應完了正旨,再及其餘,也未為遲。」仇太監道:「這 卻甚好。祇是這軸畫甚大,即在樓上取下來,甚是費力,莫若請鐵先生,就上面去題罷 。」鐵中玉不知是計,因說道:「上下總是一般,但隨老公公之便。」仇太監道:「既 是這等,請鐵先生再用一杯,好請上樓去題畫,且完了一件,又完一件。」鐵中玉聽說 ,巴不得完了聖旨,便好尋脫身之路,因立起身來說道:「題畫要緊,酒是不敢領了。 」仇太監祇得也立起身來道:「既要題畫,就請上樓。」因舉手拱行。
鐵中玉因見過學士,也立起身來,因說道:「老先生也同上去看看。」過學士將要同行 ,忽被仇太監瞟了一眼,會了意,就改口道:「題畫乃鐵寅兄奉旨之事,我學士上去不 便。候寅兄題過畫下來做親,學生便好效勞。」鐵中玉道:「既然如此,學生失陪,有 罪了。」說罷,竟被仇太監哄上樓去。正是:
魚防香餌鳥防弓,失馬何曾慮塞翁。 祇道飛鴻天地外,誰知燕阻畫樓東。
鐵中玉被仇太監哄上樓來,腳還未曾立穩,仇太監早已縮將下去,兩個小內官早已將兩 扇樓門,緊緊閉上。鐵中玉忙將樓中一看,祇見滿樓上俱懸紅掛綠,結彩鋪氈,裝裹的 竟是錦繡窩巢。樓正中列著一座錦屏,錦屏前坐著一個女子,那女子打扮得:
珠面官披宮樣妝,朱脣海闊額山長。 閻王見慣渾閑事,嚇殺劉郎與阮郎!
那女子看見鐵中玉到了樓上,忙立起身來,叫眾侍兒請過去相見。鐵中玉急要回避,樓 門已緊緊閉了。沒奈何,祇得隨著眾侍兒,走上前,深深作了一揖。揖作完,就回過身 來立著。那女子自不開口,旁邊一個半老的婦人,代他說道:「鐵爺既上樓來結親,便 是至親骨肉,一家人不須害羞,請同小姐並坐不妨。」鐵中玉道:「我本院是奉聖旨上 樓,來題畫的,誰說結親?」那婦人道:「皇爺要題的兩軸畫,俱在樓下,鐵爺為何不 遵旨在樓下題,卻走上樓來?這樓上乃是小姐的臥樓,閑人豈容到此?」鐵中玉道:「 你家老公公用的計策,妙是妙,祇可惜加在我鐵中玉身上,毫厘無用!」那婦人道:「 鐵爺既來之,則安之,怎說沒用?」鐵中玉道:「你們此計若誣我撞上樓來,我是你家 老公公口稱聖旨題畫,哄下來的﹔況是青天白日,現有過學士在樓下為讓,自誣不去。 若以這等目所未見的美色來迷我,我鐵翰林不獨姓鐵,連身心都是鐵的,比那坐懷不亂 的柳下惠,秉燭達旦的關雲長,還硬掙三分,這些美人之計,如何有用!」
那女子不但不美,原是個憊賴之人。祇因初見面,故裝做些羞羞澀澀,不便開言。後來 偷眼看見鐵翰林,水一般的年紀,粉一般的白面,皎皎潔潔,倒象一個美人,十分動火 ,又聽他說美人計沒用,便著了急,忍不住大怒,道:「這官人說話也太無禮!我的的 雖是宦官人家,若論職分也不小。我是他侄女兒,也要算做個小姐。今日奏明皇爺嫁你 ,也是一團好意,怎麼說是用美人之計?怎麼又說沒用?既說沒用,我們內臣家沒甚名 節,拚著一個不識羞,就與你做一處,看是有用沒用?」因吩咐眾侍妾道:「快與我拖 將過來!」眾侍妾應了一聲,便一齊上前說道:「鐵爺聽見麼?快快過去陪個小心罷, 免得我們羅皂。」
鐵中玉聽見,又好惱又好笑,祇不作聲。眾侍妾看見鐵翰林不做聲。又見女子發急,祇 得奔上前來,你推一把,我扯一把,夾七夾八的亂嘈。鐵中玉欲要認真動手,卻見又是 一班女子,反恐裝村,祇得忍耐。因暗想道:「俗話說:『山鬼之伎倆有限,老僧之不 睹不聞無窮。』祇不理他便了。」因移了一張椅子,遠遠的坐下,任眾侍妾言言語語, 他祇默默不睬。正是:
剛到無加柔至矣,柔而不屈是真剛。 若思何物剛柔並,惟有人間流水當。
鐵中玉正被眾侍妾羅皂,忽仇太監從後樓轉出來,一面將眾侍妾喝道:「貴人面前,怎 敢如此放肆!」一面就對鐵中玉說道:「鐵先生,這段姻緣已做到這個田地,料想也推 辭不得,不如早早順從了罷,也免得彼此失了和氣。」鐵中玉道:「非是學生不從,於 禮不可也。」仇太監道:「怎麼不可?」鐵中玉道:「老公公不看見《會典》上有一款 :『外臣不許與內臣交結。』交結且不可,何況聯姻?」仇太監道:「這是舊制,舊制 既要遵,難道皇爺的新命,倒不要遵?」鐵中玉道:「就是要遵,也須明奉了聖旨,謝 過恩,然後遵行。今聖旨不知何處,恩又不曾謝,便要草草結親,這是斷乎不可,望老 公公原諒。」二人正在樓上爭論,忽兩個小太監,慌慌忙忙跑將來,將仇太監請了下去 。
原來是侯總兵邊關上又招降了許多敵人,又收了許多進貢的寶物,親解來京朝見,蒙聖 上賜宴。因前保舉是鐵中玉,故有旨詔翰林鐵中玉陪宴。侍宴官得了旨,忙到鐵衙來召 ,聞知被仇太監邀了去,祇得趕到仇太監家裏來尋。看見鐵翰林跟隨的長班並馬,俱在 門前伺候,遂忙稟仇太監要人,仇太監出來見了,聞知是這些緣故,與過學士兩個氣得 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話都說不出來。侍宴官又連連催促,仇太監無可奈何,祇得叫人 開了樓門,請他下來。
鐵中玉下便下來,還不知是甚緣故,因見侍宴官與長班稟明,方纔曉得。又見侍宴官催 促,就要辭出。仇太監滿肚皮不快活,因說道:「陪宴固是聖旨,題畫也是聖旨,怎麼 兩軸祇題一軸?明日聖上見罪,莫怪我不早說話!」鐵中玉道:「我學生多時催題,老 公公匿畫不出,叫學生題甚麼?」原來這軸畫原在樓下,因要騙鐵中玉上樓,故不取出 。及騙得鐵中玉上樓,便將這軸畫好好的鋪在案上,好入他的罪。今聽見鐵中玉說匿畫 不出,因用手指著道:「現放在書案上,你自不奉旨題寫,卻轉說匿畫,幸有過老先生 在此,做個見證。」鐵中玉見畫在案上,便不多言,因走近前,展開一看,卻畫的是一 枝半紅、半白的梅花,與前邊的磬口蜡梅,又不相同,便磨墨濡毫要題。
侍宴官見鐵中玉要題畫,因連連催促道:「題詩要費工夫,侯總兵已將到,恐去遲了。 」鐵中玉道:「不打緊。」因縱筆一揮,揮完擲筆,將手與過學士一拱道:「不能奉陪 了!」竟往外走,仇太監祇得送他出門,上馬而去。正是:
孤行不畏全憑膽,冷臉驕人要有才。 膽似子龍重出世,才如李白再生來。
仇太監送了鐵中玉去後,復走進來,叫過學士將題畫的詩,念與他聽。過學士因念道:
一梅忽作兩重芳,仔細看來覺異常。 認作紅顏饒雪色,欲愁白面帶霞光。 莫非淺醉微添量,敢是初醒薄曉妝。 休怪題詩難下筆,枝頭春色費商量。
過學士念完,仇太監雖不深知其妙,但見其一下筆敏捷,也就驚倒。因算計道:「這小 畜生有如此才筆,那水小姐聞知也是個才女,怎肯放他?」過學士道:「他不放他,我 學生如何又肯放他?祇得將他私邀養病之事,央一個敢言的訴當道上他一本,使他必不 成全,方遂我意!」祇因這一算,有分教:
鏡愈磨愈亮,泉越汲越清。
不知過學士央誰人上本,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察出隱情方表人情真義俠
詩曰:
美惡由來看面皮,誰從心性看妍媸。 個中冷暖身難問,此際酸甜舌不知。 想是做成終日夢,莫須猜出一團疑。 願君細細加明察,名教風流信有之。
話說過學士與仇太監算計,借題畫的聖旨,將鐵中玉騙到樓上,與侄女結親,以為十分 得計,不期又被聖旨召去,陪侯總兵之宴,將一場好事打破了。二人不勝懊惱,重思妙 計。過學士道:「他與水小姐雖傳說未曾同床,然結親的名聲,人已盡知。今要他另娶 另嫁,似覺費力,莫若祇就他舊日,倒水家去養病的事體,裝點做私情,央一個有風力 的御史,參他一本,說是先奸後娶,有污名教。再求老公公在內中,弄個手腳,批准禮 部行查。再等我到歷城縣,叫縣尊查他養病的舊事,出個揭帖,兩下夾攻,他自然怕醜 要離開。」仇太監道:「等他離異了,我再請旨意與他結親,難道又好推辭!」二人算 計停當,便暗暗行事,不題,正是:
試問妒何為,總是心腸壞。 明將好事磨,暗暗稱奇怪。
卻說鐵中玉幸虧聖旨,召去陪侯總兵之宴,方得脫身。回家與父親細說此事,鐵都院因 說道:「我想你與水小姐既結絲蘿,名分已定,就是終身不同房,也說不得不是夫婦了 ,為何不娶了來家,完結一案?卻合而不合,惹人猜疑?仇太監之事,若不是僥幸遇了 聖旨,還要與他苦結怨家,甚是無謂。宜速與媳婦商量,早早歸正,以絕覬覦。」
鐵中玉領了父命,因到水家來見冰心小姐,將父親的言語一一說了。冰心小姐道:「妾 非不知,既事君子,何惜親抱衾裯。但養病一事,涉於暖昧嫌疑,尚未曾表白﹔適君又 在盛名之下,讒妒俱多,賤妾又居眾膻之地,指摘不少。若貪旦夕之歡,不留可白之身 ,以為表白之地,則是終身無可白之時矣。豈智者所為?」鐵中玉道:「夫人之慮,自 是名節大端,卑人非不知,但恐遷延多事,無以慰父母之心。」冰心小姐道:「所防生 舋者,並無他人,不過過氏父子耳。彼見君與妾之事已諧矣,其急讒急妒,當不俟終日 。若早慰公婆,,不妨百輛於歸,再結花燭。但衾枕之薦,尚望君子少寬其期,以為名 教光。」
鐵中玉見冰心小姐,肯嫁過去,滿心歡喜道:「夫人斟情酌理,兩得其中,敢不如命! 」因告知父母,又稟知岳翁,又請欽天監,擇了個大吉之日,重請了滿朝親友,共慶喜 事,外人盡道結親,二人實未曾合巹。正是:
盡道春來日,花無不吐時。 誰知金屋裏,深護牡丹枝。
鐵中玉與水小姐重結花燭,過學士打聽得知,心下一發著急,因行了些賄賂,買出一個 相好的御史,姓萬名諤,叫他參劾鐵翰林一本。那萬諤得了賄,果草一道本章,奏上道 :
陝西道監察御史臣萬諤,奏為婚姻暖昧,名教有乖,懇恩察明歸正,以培風化事:
竊惟人倫有五,夫婦為先﹔大禮三千,婚姻最重。故男女授受不親,家庭內外有別,此 王制也,此古禮也。庶民寒族,猶知奉行。從未有卿貳之家,寡女孤男,而無媒婪處一 室,以亂婚姻於始﹔更未有朝廷之士,司馬憲臣,而有故污聯兩姓,以亂婚姻於終,如 水居一之父女,鐵英之父子者也。臣職司言路,凡有所見所聞,皆當入告,臣前過通衢 ,偶見有百輛迎親者。迎親乃倫禮之常,何足為異?所可異者:鼓樂迎來,而指視嘩笑 者滿於路﹔軒車迎過,而議論、嗟嘆者夾於道。臣見之不勝驚駭,因問為誰氏婚,乃知 為翰林鐵中玉娶尚書水居一之女水冰心也。再細詳問其嘩笑嗟嘆之故,乃知鐵中玉曾先 養病於水冰心之家,而孤男寡女,並處一室,不無曖昧之情。今父母徇私,招搖道路, 而縱成之,實有傷於名教。故臣聞之,愈加驚駭,而不敢不入告也。
夫婚姻者,百禮之首,婚姻不正,則他禮難稽。臣子者,庶民之標,臣子蒙羞,則庶民 安問?伏乞陛下,念婚姻為風化大關,綱常重典,敕下禮臣,移文該省,行查鐵中玉、 水冰心當日果否有養病之事,並暖昧等情,一一報部。如果臣言不謬,仰懇授辜定罪, 歸正判離,必多露之私有所戒,則名教不傷,有裨於關雎之化者不淺矣。因事陳情,不 勝待命之至。
萬御史本到了閣中,閣臣商量道:「閨中往事,何足為憑?道路風聞,難稱實據!」就 要作罷了,當不得仇太監再三來說道:「這事大有關系,怎麼不行?」閣臣沒奈何,祇 得標個「該部知道」。仇太監看了不中意,候本送到御前,就關會秉筆太監,檢出本來 ,與天子自看。天子看了,因說道:「鐵中玉一個男人,怎養病於水冰心女子之家?必 有緣故。」因御批個「著禮部查明復奏。」
令下之日,鐵中玉與冰心再結花燭已數日矣。一時報到,鐵都院吃了一驚,忙走進內堂 ,與兒子、媳婦商量道:「這萬諤與你何讎,上此一本?」鐵中玉道:「此非萬諤之意 ,乃過學士之意,孩兒與媳婦早已料定,必有此舉,故守身以待之,今果然矣。」鐵都 院道:「他既參你,你也須辯一本。」鐵中玉道:「辯本自要上了,但此時尚早。且侍 他行查回來復本時,再辯也不遲。」鐵都院道:「遲是不遲,祇是聞人參已,從無一個 不就辯之理。若是不辯,人祇疑情真罪當,無可辨也。」鐵中玉道:「他要參孩兒官箴 職守,有甚差池,事關朝廷,便不得不辯。他今參的是孩兒在山東養病之事,必待行查 而後明。若是查明了其中委曲,可以無辨﹔若是不明,孩兒就其不明處方可置辨。此時 叫孩兒從哪裏辯起?」鐵都院聽了,沉吟道:「這也說得是。此萬諤是我的屬官,怎敢 參我?我須氣他不過。」鐵中玉道:「大人不必氣他,自作應須自受耳。」鐵都院見兒 子如此說,祇得暫且放開。正是:
閑時先慮事,事到便從容。 謗至心原白,羞來面不紅。
按下鐵都院父子商量,不題。且說禮部接了行查的旨意,不敢怠慢,隨即回來,著山東 巡撫去查。過學士見部裏文收行了去,恐下面不照應,忙寫了一封書與歷城縣新縣尊, 求他用情。又寫信與兒子,叫他暗暗行些賄賂,要他在回文中,將無作有,的的確確, 做得安安穩穩,不可遲滯。過公子得了父親的家信,知道萬諤參鐵中玉之事,歡喜不盡 ,趁部文未到,先備了百金,並過學士親筆書,來見縣尊。
你道你縣尊是誰?原來是鐵中玉打入養閑堂,救出他妻子來的韋佩。因他苦志讀書,也 就與鐵中玉同榜聯捷,中了一個三甲進士。鮑知縣行取去後,恰恰點選了他來做知縣。 這日接著過公子的百金,並過學士的書信,拆開一看,乃知是有旨行查鐵中玉在水家養 病之事,叫他裝點私情,必致其罪。韋佩看了,暗暗吃驚道:「原來正是我之恩人也, 卻怎生區處?」又想想道:「此事正好報恩,但不可與過公子說明,使他防范。」轉將 禮物都收下,好好應承。過公子以為得計,不勝歡喜而去。
韋知縣因叫眾吏到面前,細細訪問道:「鐵翰林怎生到水小姐家養病?」方知是過公子 搶劫謀害起的禍根,水小姐知恩報恩,所以留他養病。韋知縣又問道:「這水小姐與鐵 翰林同是少年,接去養病,可聞知有甚私事?」眾書吏道:「他閨閣中事,外人哪裏得 知?祇因前任的鮑太爺,也因狐疑不決,差了一個心腹門子,叫做單祐,半夜時潛伏在 水府窺看,方知這鐵爺與水小姐冰清玉潔,毫不相犯。故鮑太爺後來敬這鐵爺就如神明 。」韋知縣聽了,也自歡喜道:「原來鐵翰林不獨義俠過人,而又不欺暗室,如此真可 敬也!既移文來查,我若不能為他表白一番,是負知己也。」因暗暗將單祐喚了,藏在 身邊,又喚了長壽院的住持僧獨修和尚,問他用的是甚麼毒藥。獨修道:「並非毒藥, 過公子恐鐵爺喫了毒藥死了,明日有形骸可驗,但叫用大黃、巴豆,將他泄倒了是實。 」
韋知縣問明口詞,候了四五日,撫院的文書方到,下來行查。韋知縣便將前後事情,細 細詳明,申詳上去。撫按因是行查回事,不便扳駁,就據申詳,做成回文,回復到部。 部裏看了回文,見歷城縣的申詳,竟說得鐵中玉是個祥麟威鳳,水小姐不啻玉潔冰清, 其中起舋生端,皆是過公子之罪。部裏受了過學士之囑,原要照回文加罪鐵中玉,今見 回文贊不絕口,轉弄得沒法,祇得暗暗請過學士去看。過學士看了,急得他怒氣沖天, 因大罵韋佩道:「他是一個新進的小畜生,我寫書送禮囑託他,他倒轉為他表彰節行。 為他表彰節行也罷,還將罪過歸於我的兒子身上。這等可惡,斷斷放他不過!」因求部 裏且將回文暫停,又來見萬御史,要他參韋知縣新任不知舊事,受賄妄言,請旨拿問, 其養病實情,伏乞批下撫按,再行嚴查報部。
仇太監內裏有力,不兩日批准下來。報到山東,撫按見了,喚韋知縣去吩咐道:「你也 太認真了。此過學士既有書與你,縱不忍誣枉鐵翰林,為他表彰明白,使彼此無傷,也 可謂盡情了。何必又將過公子說壞,觸他之怒?他叫人奏請來拿你,叫本院也無法與你 挽回。」韋知縣道:「這原不是知縣認真,既奉部文行查,因訪問合郡人役,眾口一詞 ,鑿鑿有據,祇得據實申詳也,非為鐵翰林表白,亦非有意將過公子說壞。蓋查得鐵中 玉與水冰心養病情由,實因過其祖而起,不得不祥其始末也。倘隱匿不申,或為他人所 參,則罪所何辭?」巡撫笑道:「隱匿縱有罪,尚不知何時﹔不隱匿之罪,今已臨身矣 。」韋知縣道:「不隱匿而獲罪,則罪非其罪,尚可辯也。隱匿而縱不獲罪,則罪為真 罪,無所逃矣。故不敢偷安一時,貽禍異日。」巡撫道:「你中一個進士,也不容易, 亦不必如此固執,莫若另做一道申詳,本院好與你挽回。」韋知縣道:「事實如此,而 委曲之,是欺公了,欺公即欺君了,知縣不敢。」巡撫道:「你既是這等慷慨,有旨拿 問,我也不遣人送你,你須速速進京辯罪。」韋知縣聽了,忙打一恭道:「是,是。」
因將縣印解了下來,交與巡撫,竟自回縣,暗暗帶了單祐與獨修和尚,並過學士的書信 與禮物,收拾起身進京。正是:
不增不減不繁文,始末根由據實聞。 看去無非為朋友,算來原是不欺君。
韋知縣到了京中,因有罪不敢朝見,隨即到刑部聽候審問。刑部見人已拿到,不敢久停 ,祇得坐堂審問,道:「這鐵中玉與水冰心養病之事,是在你未任之前,你何所據,而 申詳得他二人冰清玉潔?莫非有受賄情由?」韋知縣道:「知縣雖受任在後,則任前之 事,既奉部文行查,安敢以事在前面推諉?若果事在隱微,無人知覺,謝曰不知,猶可 無罪。乃一詢書吏,而眾口一詞,喧傳其事,以為美談,知縣明知之,而以為前任事, 謝曰不知,則所稱知縣者,知何事也?」刑部道:「行查者鐵中玉、水冰心之事,而波 及過其祖,何也?」韋知縣道:「事有根由,不揣其本,難齊其末。蓋水冰心之移鐵中 玉養病者,實感鐵中玉於縣堂救其搶劫生還,而憐其轉自陷於死地也。水冰心之被槍劫 至縣堂者,實由過其祖假傳聖旨,強娶而然也。鐵中玉之至縣堂者,實由過其祖搶劫水 冰心,適相值於道,而爭哄以至也。過其祖無搶劫水冰心之事,則鐵中玉路人也,何由 而救水冰心?使鐵中玉不救水冰心,則過其祖與鐵中玉風馬牛也,而何故而毒鐵中玉? 使過其祖不毒鐵中玉,則水冰心閨女也,安肯冒嫌疑而移鐵中玉於家養病哉?原如此, 委如此,既奉部文行查,安敢不以實報?」
刑部道:「這也罷了。祇是鐵中玉在水冰心家養病,乃曖昧之事,該縣何以知其無私? 其中莫非受賄?」韋知縣道:「知縣後任,原不知,奉命行查,乃知前任知縣鮑梓,曾 遣親信門役單祐,前往窺覘,始知二人為不欺暗室之偉男兒、奇女子也。風化所關,安 敢不為表白?若曰行賄,過學士書一封,過其祖百金現在,知縣不敢隱匿,謹當堂交納 ,望上呈御覽。」
刑部原受過學士之託,要加罪韋知縣,今被韋知縣將前後事並書,賄和盤托出,一時沒 法,祇得吩咐道:「既有這些委曲,你且出去候旨。」韋知縣方打一拱退出。正是:
醜人不自思,專要出入醜。 及至弄出來,醜還自家有。
韋知縣退去,不題。卻說刑部審問過,見耳目昭彰,料難隱瞞,十分為過學士不安,祇 得會同禮臣復奏一本。天子看見道:「原來鐵中玉養病於水冰心家,有這許多委曲。知 恩報恩,這也怪他不得。」又看到二人不欺暗室,因說道:「若果如此,又是一個魯男 子了,誠可嘉也!」秉筆太監受了仇太監之託,未必實實如此。若果真有此事,則鐵中 玉、水冰心並其父母聞旨久矣,豈不自表?何以至今默默?若果當日如此不苟,則後來 又何以結為夫婦?祇怕還有欺蔽。」天子聽了,沉吟不語,因批旨道:「鐵中玉與水冰 心昔日養病始末,水居一與鐵英後來結親緣由,外臣毀譽不一,俱著各自據實奏聞。過 其祖曾否求親水氏,亦著過隆棟奏聞,候旨定奪。」
聖旨下了,報到各家,鐵、水二家,於心無愧,都各安然上本復旨,轉是過學士不勝懊 悔道:「祇指望算計他人,誰知反牽連到自己身上!」他欲待不認,遣成奇到邊上去求 ,已有形跡﹔欲待認了,又祇怕兒子強娶之事,愈加實了。再三與心腹商量,祇得認自 己求親是有的,兒子求親是無的,因上疏復旨道:
左春坊學士臣過隆棟謹奏,為遵旨覆奏事。竊以初求窈窕,原思光寵蘋蘩﹔後日狐媚, 豈復敢聯蔦蘿?臣官坊待罪,忝為朝廷侍從之臣,有子詩禮修身,亦辱叨翰苑文章之士 。年當成立,願有室家。臣一時昏憒,妄採虛聲,誤聞才慧,曾於某年月日,遣人於邊 庭戍所,求聘同鄉水居一之女水冰心,欲以為兒婦。不意既往求之後,疊有穢聞,故中 道而掩耳。不識縣臣以今之耳目,何所聞見,遽證往日之是非?而且過毀臣子以強娶之 名?夫既強娶,則水冰心宜諧琴瑟於微臣之室矣,何復稱紅拂之奔,以為識英雄於貧賤 也?竊所不解。蒙恩下察,謹據實奏聞,仰祈天鑒,勿使魴鰥辱加麟鳳,則名教有光, 而風化無傷矣。不勝待命之至!
過學士本上了,鐵中玉祇得也上一本道:
翰林院編修臣鐵中玉謹奏,為遵旨陳情事。竊以家庭小節,豈敢辱九五萬乘之觀﹔兒女 下情,何幸回萬里上天之聽。綸音遽來,足徵風化之不遺﹔暗室是詢,具見綱常之為重 。既蒙昭昭下鑒,敢不瑣瑣以陳?
臣於某年月日,遵父命遊學山東,意在思得真傳,一切公務都損,何心人間閑事?不意 將至歷城縣前,突被擁擠多人,奔沖欲倒,因而爭鬧至縣,始知為過學士隆棟之子過其 祖,搶劫水居一之女水冰心,以為婚之所致也。臣見之不覺大怒,以為婚姻嘉禮,豈可 搶劫而成?縣官迫於不義者,助桀為虐。因縱水冰心而歸。臣於此時,實不知過其祖為 何人,而水冰心為何人也。不過路見不平,聊為一削之,何嘗知恩於何人,而讎於何人 也?孰知讎者竟至毒臣於死,而恩者遂至救臣於生也?臣時陷身於此中,而兩不知也。 既臣生始知其死臣者為過其祖,生臣者為水冰心也。
死臣者情雖毒,然臣未死,可置勿問。既知生臣者為水冰心,而後細察水冰心之為人, 始知水冰心冒嫌疑而不諱,為義女子也﹔出奇計而不測,為智女子也﹔任醫藥而不辭, 為仁女子也﹔分內外而不苟,為禮女子也﹔言始終而不負,為信女子也。臣感之敬之, 尚恐不足報萬一,何敢復有室家之想哉?今之所為室家者,迫於父命也,岳命也。
父命祇知遵常經,求淑配,不知臣前之遇,出於後。岳命,蓋感臣保侯孝,而得白其冤 ,因思結好,不知水冰心前且行權,後難經正。然屢辭而終弗獲辭者,蓋岳父誤認臣為 君子,而臣父深知水冰心為淑女,而彼此不忍失好逑也,故執大義,而百輛迎來,不復 問其触避嫌之小節矣。雖然兩番花燭,止有虛名,聊以遂父母之心,而二性之歡,尚未 實結,不欲傷廉恥之性。此係家庭小節,兒女下情,本不當瀆奏,今蒙聖恩下採,謹具 實奏聞,不勝悚惶待命之至!
鐵中玉本上了,水冰心也上一本道:
翰林院編修鐵中玉妻水冰心謹奏,為遵旨陳情事:
竊以黃金以久煉為鋼,白璧以不玷為潔。臣妾痛生不辰,幼失慈母,嚴父又適違功令, 待罪邊戍,煢煢寡居,孤守家庭,自應閉戶飲泣,豈敢妄思婚姻?不意禍遭同鄉學士過 隆棟之子過其祖,窺臣妾孤懦,欲思吞佔,百計邪誘,臣妾俱正言拒絕。詎意聖世明時 ,惡膽如天,竟倚父巖巖之勢,蜂擁多人,假傳聖旨,打入內室,搶劫臣妾而去。臣妾 於此時,身如葉而命若雞,名教不可援,而王法不可問,自惟一死。幸值鐵中玉遊學山 東,恰遇強暴,目擊狂蕩,感憤不平,因義激縣主,救妾生還。當此之際,不過青天霹 靂,自發其聲,何嘗為妾施恩,而望妾之報也?乃惡人陽知陽抗理屈,而陰謀施毒,遂 令鐵中玉待斃於寺僧之手,而萬無生機。而臣妾既受其恩,苟非豺狼,安忍坐待其死, 而不一為救援也?因用計移歸,而求醫調治。此雖非女子所宜出,然事在垂危,行權解 厄,或亦仁智所不廢也,臣妾敢冒嫌疑而為之者,自視此心無愧,而此身無玷也。
若陌路於始,而婚姻於終,則身心何以自白,故後妾父水居一感鐵中玉之賢,而欲以臣 妾侍巾櫛,而屢命屢辭者,以此也。即父命難違,自如今已諧花燭,而兩心猶惕惕不安 ,必異室而居者,亦以此也。此非矯情也,亦非沽名也,正以煉黃金之剛,而保白璧之 潔也。至於過其祖強娶之事,搶劫之後,又勒按臣行牌而迫婚,又至戍所而逼臣父允嫁 ,真可謂強橫之甚者矣,及今事已不諧,而又買囑言路,妄瀆宸聰,尤可謂父子濟惡, 而不知自悔者也。國法廷爭,恩威上出,臣妾何敢仰瀆?蒙恩詔奏,謹據實以聞,不勝 待命之至。
水冰心之本上了,鐵都院也上一本道:
都察院副都御史臣鐵英謹奏,為遵旨陳情事:
臣聞結婚以遵父命為正,擇婦以得淑女為賢。擇婦既賢,結婚既正,則倫常無愧,而風 化有光矣,人言何恤焉?臣待罪副都,官居表率,凡有不正者,皆當正之,豈有為子求 婦而不擇端莊賢淑,以自貽譏者也?臣有子中玉,濫廁詞林,頗知禮義,臣為擇婦亦已 久矣,而不獲宜家,寧虛中饋。近聞兵部尚書水居一,有女水冰心,幽閑自足,莫窺聲 色,而窈窕日聞,才智過人,孤處深閨,而能御強暴。臣屢欲遣子秣駒而無媒,今幸水 居一赦還,為憐才貌,適欲坦臣子於東床,兩有同心,而因結褵,此兩父母之正命也, 遑恤其他?
乃臣子中玉,則以養病之住嫌為辭。臣細詢之,始知公庭遇變,義氣之所為﹔閨閣救人 ,仁心之所激,小人謂之曖昧,正君子謂之光明者也,不獨無嫌,實為可敬。故三星啟 夕,不聽兒女之言﹔百輛迎歸,竟行父母之命。彼二人雖外從公議,而內尚癡守私貞, 此兒女之隱,為父母者不同之矣。至於人之吹求,或亦謀媒不遂,而肆為譏謗,自難逃 明主之精鑒,臣何敢多喙焉?蒙恩詔奏,謹據實以聞,不勝惶悚待命之至!
鐵都院之本上了,水尚書也上一本道:
兵部尚書臣水居一謹奏,為自陳下情事:
竊聞婚姻謂之嘉禮,安可勢求?琴瑟貴乎和諧,豈宜強娶?《詩》云「展轉反側」,猶 恐不遂其求,何況多人搶劫,有如強盜﹔高位挾持,無復禮義?宜女子誓死不從,而褰 裳遠避也。
臣不幸,妻亡無子,僅生弱女,擬作後人。雖不敢自稱窈窕,謂之淑人,然四德三從, 頗亦聞之有素,安忍當罪父邊庭遣戍之日,而竟作無媒自嫁之人之理者也!乃過其祖一 味冥頑,百般強橫,不復思維,竟行劫奪,一買伏莽漢,搶之於南莊,二假傳赦詔,劫 之於臣家,三源張虎噬,劫之以御史之威,可謂作惡至矣。若臣女無才,陷於虎口,幾 乎不免矣。此猶曰紈袴膏梁之習,奈何過隆棟為朝廷重臣,以詩禮侍從朝廷,乃溺愛不 明,竟以赫赫巖巖之勢,公然逼臣於戍所!臣若一念畏死,而苟合婚姻,則名教掃地矣 。因思臣一身一女之事小,而綱常名教之事大,故正色拒之,因觸其怒,而疏請斬臣矣 。
孰知侯孝功成,請斬臣正所以請赦臣也。又買囑言官,以為誣蔑之圖,又孰知誣蔑臣女 者,正所以表彰臣女也。至臣女所以表彰臣女,疏中已悉,臣不敢復贅瀆聖聰。然過隆 棟父子之為惡,可謂至矣。蒙恩詔奏,謹據實上聞,伏乞加察,而定罪焉。不勝激切待 命之至!
五本一齊奏上。祇因這一奏,有分教:
大廷吐色,屋漏生光。
不知天子如何降旨,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驗明完璧始成名教終好逑
詞曰:
一虞水火盈廷躋,非不陳詩說禮。若要敦倫明理,畢竟歸天子。聖膍一察讒言止,節義 始知有此。漫道稗官野史,隱括春秋旨。 ──右調《桃源憶故人》
話說鐵英父子、水居一父女並過學士五道本,一齊上了,天子看見,因御便殿召閣臣, 問道:「這事各奏具到,還當如何處分?」閣臣奏道:「今五奏看來,這過其祖強娶水 冰心,以致鐵中玉養病情由,似實實有之,不容辨矣。但強娶而實未娶,謀死而尚未死 ,似可從寬。如鐵中玉犯難,救水冰心之禍,而自受禍人不免,應是俠腸。水冰心感恩 ,移鐵中玉養病,冒嫌疑而不惜,似為義舉。然一為孤男,一為寡女,同居共宅,正貞 淫莫辨之時,倘曖昧涉私,則前之義俠,皆付流水。若果如縣臣所稱,窺探而無欺暗室 ,則又擅千古風化之美,而流一時名教有光者也。臣等遠無灼見之明,故前下行查之命 ,行查若此,似無可議。但縣臣後任,祇係耳聞,未經身歷,不足服觀聽之心,一時難 以定罪。望陛下降旨,著舊縣臣將前事一一奏聞,庶清濁分而彰癉有所公矣。」天子點 首稱善,因降旨道:
著舊歷城縣知縣,將鐵中玉養病情由,據實奏明,不許隱匿誣罔。欽此。
聖旨下了,頓時就傳旨。原來前知縣鮑梓行取到京,已欽選北直隸監察御史,此時正出 巡真定府,見了報,知道鐵中玉與水冰心已結了親,因萬諤疏參,故有此命。因滿心歡 喜道:「鐵翰林這頭親事,我原許與他成就,祇因受了此職,東西奔走,竟未踐前言, 時時在念。近聞他已遵父命,結成此親,我心甚喜。不期今日又有聖旨,命我奏明,正 好完我前日之願。」因詳詳細細,覆了一本,道:
直隸監察御史臣鮑梓謹奏,為遵旨回奏事:
竊以義莫義於救人於危,俠莫俠於臨事不畏,貞莫貞於暗室不欺,烈莫烈於無媒不受。 臣於某年月日,蒙恩選知歷城縣事。臣雖不才,蒞任之後,遂留心名教,以揚朝廷風化 之美。適值學士過隆棟之子過其祖,聞兵部侍郎今陞尚書水居一之女水冰心之美,授聘 為妻,託府臣命臣為媒。時臣為屬官,不敢逆府臣之命。時水居一被謫,因見水居一之 弟水運,道達府臣與過其祖聘其侄女水冰心之意。水運言之水冰心者再四,始邀其允。 凡民間允親,以庚帖為主,水運既允,因送庚帖於過宅。孰知水冰心正女也,無父命焉 敢自嫁?為叔水運催逼甚急,水冰心又智女也,因將水運親女之庚帖,以為庚帖,而水 運愚不知也。及至於歸,水冰心執庚帖非是,不往,而水運事急,因以親女往焉。過其 祖以誤受帖,不能有言,此水冰心一戲過其祖者也。
既而過其祖情不能甘,暗改庚帖,以朝期為召,欲邀水冰心會親而劫者。焉知水冰心俠 女之俏膽潑天,偏許其往,使其遍請貴戚,大設綺筵,又偏肩輿及門,又使其雀躍於庭 ,以為得計。然後借鼓聲之音,以發其奸狀,突然而返,追之不及。此水冰心二戲過其 祖者也。過其祖心愈恨而謀愈急,因訪知水冰心秋祭於南莊,便伏多人於野,以為搶劫 之計。熟知水冰心奇女也,偏盛其騶輿,招搖而往,招搖而還,以為搶劫之標。及其搶 劫而歸,眾諸親為榮觀焉,乃啟轎而空無一人,惟大小石塊,一黃袱而已,於是喧傳以 為笑。此水冰心三戲過其祖者也。
過其祖受此三戲,其情愈迫,因假寫水居一復職之報條,遣多人口稱聖旨往報焉。水冰 心聞有聖旨,不敢不出,因墮其術中,而群劫之往。孰知水冰心烈女也,暗攜利刃,往 而欲刺焉。適鐵中玉遊學至此,無心恰遇之,怪其唐突,而相哄於道,同結至縣堂而告 臣。臣問出其故,因叱散眾人,而送水冰心歸,欲彼此相安於無事也。不意過其祖怏怏 焉,不得於水,欲甘心於鐵焉,因授計寺僧,而鐵中玉病危也。鐵中王病危,鐵中玉不 自知。幸水冰心仁女也,感其救己之恩,而不忍坐視其死,因秘計而移之歸,迎醫而理 其病,甘冒嫌疑而不惜,犯物議而安焉。非青天為身,白日為心,不敢也。過其祖聞而 愈怒焉,因以曖昧污辱之,欲令臣正名教罪之,宣風化懲之。
臣待罪一縣,則一縣之名教風化,實在其職,臣何敢不問?但思同此男女之情態,淫從 此出,貞亦從此出也,又何敢不見不聞,盡坐以小人哉?萬不得已,因遣善窺探門役單 祐,潛往窺探之,始知鐵中玉君子也,水冰心淑女也。隔簾以見,不以冥冥廢義﹔異席 分飲,又不以矯嬌廢情。談者道義,論者經權。言事則若山,不至過於良友﹔詮理則迎 機一點,不啻明師,並無半語及私,一言不慎。且彼此歸感,而有喜心﹔內外交言,而 無慚色。誠古今名教之後合正者也。臣聞見之,不勝歡羨。
因思白璧不易成雙,明珠應難獲對,天既生鐵中玉之義男兒,又復生水冰心之俠女子, 夫豈無意?臣因就天意思之,非鐵中玉而水冰心無夫,非水冰心而鐵中玉無婦矣。故以 媒自任,而往見鐵中玉,勸其結朱陳之好,以為名教光。熟知鐵中玉正以持己,禮以潔 身,聞臣言怒以為污辱,已肆曲而行,竟不俟駕。其磨不磷,涅不淄,豪傑之士也。臣 即欲上聞,因臣職卑,必欲轉詳轉申,最為多事。而正不料天意果不虛生,後復因鐵中 玉力保侯孝之事,水居一由此赦還,因而締結朱陳。此雖人事,實天意成全。
臣聞之,不勝欣快,以為良緣佳偶,大為名教增色。不意御史萬諤,不知始末詳細,誤 加參劾,致蒙聖恩下詢往事,正遂夙心。臣不勝雀躍,謹將前事,據實一一奏聞。揆之 於義,義莫義於此矣﹔按之於俠,俠莫俠於此矣﹔考之貞烈,貞烈莫過於此矣。伏乞聖 明鑒察,特加旌異,以為聖世名教風化之光。臣無任感激待命之至!
鮑梓本上了,天子覽過,龍顏大悅,道:「原來水冰心有如許妙用,真奇女子也。鐵中 玉又能不欺暗室,真是天生佳偶!言官安得妄奏?」就要降旨褒美,當不得仇太監通了 秉筆的太監,要他黨擭。秉筆太監因乘間奏道:「鐵中玉與水冰心同居一室,此貞淫大 關頭也。今止憑鮑梓遣下役單祐一窺,即加褒美,設有奸詭情出,豈不辱及朝廷?且奴 婢看鐵中玉與水冰心,自上本內說的話,大有可疑。」天子道:「有何可疑?」秉筆太 監道:「鐵中玉本上說:『兩番花燭,止有虛名﹔二姓之歡,尚未實結。』水冰心本上 說:『於今已諧花燭,而兩心猶惕惕不安,必異室而居者,正以煉黃金之剛,而保白璧 之潔也。』據他二人自誇之言看來,則今日水冰心猶處子也,恐無此理。倘今日之自誇 過甚,則前日之譽言,未免不失情也。伏乞皇爺再加詳察。」天子道:「既如此,可將 鐵中玉、水冰心並諸臣,限明日午朝,俱召至便殿,待朕親問。」
秉筆承旨,便傳與閣臣,閣臣即傳出外廷。眾臣聞了,誰敢不遵。因於次日午朝,齊集 於便殿,正是:
白日方垂照,浮雲忽蔽焉。 豈知雲散盡,依舊見青天。
不一時,天子駕坐便殿,百官朝賀畢,天子先召鐵中玉上殿。鐵中玉因鞠躬而入,拜伏 於地。天子看見鐵中玉,少年秀美,心下歡喜,因問道:「向日打入養閑堂,救出韓願 妻女的是你麼?」鐵中玉應道:「正是臣。」天子又問道:「前日力保侯孝的是你麼? 」鐵中玉又應道:「正是臣。」天子道:「既兩件俱是汝,則汝之膽識,誠可嘉矣。然 膽識猶才氣之能,如縣臣所稱,養病於水冰心家,而孤男寡女,五夜無欺,則古今之奇 行矣,果有此事麼?」鐵中玉道:「此事實有之。然非奇行,男女之禮,應如此也。」 天子道:「此事雖有,然已往無可據矣。且問你:上本說『兩番花燭,止有虛名,二姓 之歡,尚未實結。』此又何故?」鐵中玉奏道:「臣與水冰心因有養病之嫌,義無結親 之禮,乃迫於父命,不敢以變而廢常,故勉承之,而兩番花燭也。若花燭而即結二姓之 歡,則養病之嫌,終身莫辨矣。故臣與水冰心至今猶分居而寢,非好為名高,蓋欲鉗眾 人之口,而待陛下之新命,以為人倫光耳。」
天子聽奏,欣然道:「據你所奏明,水冰心猶然處子也。」因召水冰心上殿。水冰心聞 命,即鞠躬而入,拜伏於地。天子展龍目一看,見水冰心貌疑花瘦,身似柳垂,一嫵媚 女子也。因問道:「你就是水冰心麼?」水冰心朗朗答應道:「臣妾正是水冰心。」天 子道:「由縣臣鮑梓上本,稱你三戲過其祖,才智過人,果有此事麼?」水冰心因奏道 :「臣妾一女子,焉敢戲弄過其祖?祇因臣父待罪邊戍,臣妾一弱女家居,過其祖威逼 太甚,避之不得,聊借此以脫禍耳。」天子又道:「你既知脫禍,怎不避嫌,卻移鐵中 玉於家養病?」水冰心道:「欲報人恩,故小嫌不敢避也。」天子又笑道:「當日陌路 ,且不避嫌,今日奉父母成婚,反異室而居,又何避嫌之甚?」水冰心道:「當日之嫌 ,一時之嫌也,設有謗言,從夫而即白。今日之嫌,終身之嫌也,若不存原體以自明, 則今日之良人,即前日之陌路,剖心莫辨,瀝血難明。今日蒙恩召見,卻將何顏以對陛 下?」天子聽了,大喜道:「若果存原體,則汝二人,又比梁鴻、孟光加一等矣。朕當 為汝明之。」因傳旨命太監四人,引入朝見皇后,就命皇后召宮人驗試水冰心,果係處 女否。四太監領旨,遂將水冰心引了入去。正是:
白玉不開終是璞,黃金未煉尚疑沙。 兩番花燭三番結,始有芳名萬古誇。
四太監引水冰心入後宮,去朝見皇后。不多時,即有兩人先來回旨道:「娘娘奉旨,即 看老成宮人試驗水冰心三遍,俱稱實系處子。娘娘甚喜,留住賜茶,先著始婢回奏。」 天子聽了,滿心歡喜,因對閣臣說道:「鐵中五與水冰心已經奉父母之命,兩番花燭, 而猶不肯失身,欲以保全名節,以表名教,以美風化,則前之養病,五夜無欺,今表明 矣。真好逑中出類拔萃者也。若非朕召來親問,而聽信俘言,豈不虧此美節奇行!」因 召過隆棟,問道:「汝身為大臣,不能訓子安分,乃任其三番搶劫,若非水冰心多才善 御,必為其所辱久矣。強梁驕橫,罪已不赦,乃腹肆為謗毀,幾致白璧受青蠅之玷。又 行賄買囑縣臣,大非法紀!」過隆棟見天子詰責,慌忙無措,祇得免冠伏地,奏說道: 「臣非毀謗,實不知鐵中玉與水冰心,有此暗室不欺之美行。」天子又召萬諤詰責道: 「汝為御史,當採幽察隱,為朕表章大化,奈何聽道路浮言,誣蔑俠烈?朕若誤聽,豈 不有傷名教?」萬諤聞責,驚得汗流浹背,惟伏地叩頭而已。
天子又召韋佩,嘉獎道:「汝一新進知縣,能持正敢言,不避權貴,且言言得實,事事 不誣,誠可嘉也。」因命閣臣擬旨,閣臣因擬旨道:
朕聞人倫以持正為貴,而持正於臨變之際為尤貴﹔節義以不渝為奇,而不渝於曖昧之時 為更奇。
水冰心一弱女也,能不動聲色,而三御強暴,已不尋常矣。又能悄然解人於危病報恩, 且又能安然置身於嫌疑而無愧,其慧心俏膽,明識定力,又誰能及之?至其所最不可及 者,琴瑟已諧,鐘鼓已樂,而猶然勵堅貞於自持,表清潔於神明,誠女子中之以賢聖自 持者也。鐵中玉既能出韓願於虎穴,又能識侯孝於臨刑,義俠信乎天成者矣。若夫水冰 心一案,陌路救援,如至親骨肉﹔燕居密邇,如畏敬大賓﹔接談交飲,疏不失情﹔正視 端容,親不及亂﹔從心所欲,而名教出焉﹔率性以往,而禮可不沒。至若已繫赤繩,猶 不苟合,誠冥冥不墮行之君子也。以鐵中玉之君子,而配水冰心之淑女,誠可謂義俠好 逑矣。朕甚嘉焉。其超進鐵中玉為學士,水冰心為夫人,賜黃金百兩,彩緞百端,宮袍 宮衣各十襲,烏紗、鸞冕各一領,撤御前金蓮鼓樂旌彩迎歸,重結花燭,以為名教之寵 榮。
水居一、鐵英義教子女,善結婚姻,俱褒進一階。韋佩申詳無隱,報命不欺,具見骨鯁 之風,任滿欽取重用。鮑梓覆奏詳明,留意人材有素,朕甚嘉焉。過隆棟縱子毀賢,本 當重處,姑念經筵舊績,著降三級。萬諤奏劾不當,罰俸半年。過其祖三行搶劫,放肆 毒謀,謀雖未遂,情實可惡,著該縣痛儆一百,少懲其橫。嗚呼!有善弗彰,人情誰勸 ﹔有惡勿癉,王法何為?朕不敢私,眾其共懍!特諭。
閣臣纔擬完聖諭,水冰心蒙娘娘賜了許多珠翠寶物,著四太監領出見駕謝恩。天子大喜 道:「女子守身非偶者,古今尚有之,從未聞君子、淑女相為悅慕,已結絲蘿,而猶不 肯草草合巹,以防意外之讒,如汝之至清至白者也。今日重結花燭,萬姓觀瞻,殊令名 教生輝也。汝歸,宜益懋後德,以彰風化。」鐵中玉、水冰心與眾臣一齊謝恩,歡聲如 雷。侍臣得旨,此時撤出的金蓮寶燭,一對一對,已點得輝輝煌煌﹔合奏的御樂,一聲 一聲,已吹得悠悠揚揚﹔排列的旗幟,一行一行,已擺得花花綠綠。鐵中玉與水冰心簇 擁而歸,十分榮幸。正是:
名花不放不生芳,美玉不磨不生光。 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鐵中玉與水冰心迎回到家,先拜過天地,再排香案,謝過聖恩,然後再拜父母,重結花 燭。祇因這一番是奉聖旨之事,滿城臣民,皆轟傳二人是義夫俠婦,無不交口稱揚。惟 過不士被降,又見兒子被責,不勝悔,又不勝怒,追究聳使之人,將成奇盡情處治。萬 諤被罰,十分沒趣。水運雖做個漏網之魚,然驚出一場大病,因回心感贊哥哥、侄女用 情,不敢再萌邪念。仇太監見聖上如此處分,也不敢再蒙邪念。正是:
奸人空自用心機,到底讎深禍亦深。 何不回心做君子,自然人敬鬼神欽。
鐵中玉與水冰心這番心跡表明,直如玉潔冰清,毫無愧怍,方歡歡喜喜,真結花燭。這 一日,在洞房中安排喜筵同飲,彼此交謝,鐵中玉謝水冰心,虧他到底守身,掩盡讒人 之口﹔水冰心謝鐵中玉,虧他始終不亂,大服天子之心。飲畢合巹,眾侍妾擁入洞房, 祇見翠幃停燭,錦帳熏香,良人似玉,淑女如花,共效名教於飛之樂,十分完滿。後人 有詩贊之曰:
三番花燭始於歸,表正人倫是與非。 坐破貞懷惟自信,閉牢心戶許推依。 義將足繫紅絲美,禮作車迎金鈿肥。 漫道一時風化正,千秋名教有光輝。
鐵中玉與水冰心,自結親之後,既美且才,美而又俠,閨中風雅之事,不一而足,種種 堪傳世,已譜入二集,茲不復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