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湘子全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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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幻幻真真亦幻,幻真真幻幻非真。 本來面目無真幻,一笑紅塵有幻真。 且說湘子先前飲得三杯酒,睡倒在地上,人人都說他酒醉跌倒了,恰不知道 湘子出了陽神,逕住陰司地府去。看官,且說湘子為何這等時候,忙忙地去見閻 羅天了,有恁事故?只因玉帝敕旨,著他去度韓退之成真復職,他見退之稟性迂 疏,立心戇直,貪戀著高官大祿,不肯回頭,恐怕一時間無常迅速,有誤差遣, 因此上一逕到陰司閻君殿上,查看退之還有幾年陽壽,幾時官祿,待他命斷祿絕 的時節,狠去度他,庶不枉費心機,這正是: 欽承朝命出南天,直往陰司地府前。 查勘韓公生死案,度他了道證金仙。 當下湘子那一點元神來到鬼門關上,三十六員天將前遮後擁,七十二位功 曹、社令沿路趨迎。白鶴雙雙,青鸞對對;幢幡旌節,繚繞繽紛,只見毫光現處, 照徹了黑暗酆都;神氣氤氳,衝破了刀山地獄。嚇得那牛頭馬面膽戰心驚,鬼卒 陰官手忙腳亂。地藏佛忘拿了九環錫杖,諦聽神空撇下兩耳聰靈。打掃的不見了 苕帚,殿宇堆塵;焚香的消煞了沉檀,金爐冷淡;左判官倒捧善惡薄,壽夭難分; 右判官橫執鐵筆管,死生未定。當下牛頭擊鼓,馬面撞鐘,聚集那秦廣王、楚江 王、宋帝王、五官王、閻羅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轉輪王、十 殿閻羅天子,齊來迎接湘子。只是一個個衣冠不整,禮度倉惶,裝啞推聾,躡足 附耳,都不知上八洞神仙下降陰司有何事故。 那湘子展開袍袖,擺踱逍遙,手捧金牌,口宣玉旨,對閻君道:「山中方七 日,世上已千年;人間一晝夜,陰司十二年。我無事不來冥府,劈破幽扃,開通 地府,止因玉帝差我度化叔父韓退之成仙了道,證果朝元,我度化幾次,叔父略 不回心,倔強猶昔。我恐怕行年犯煞,祿馬歸空,一旦鬼使來催,枉費辛勤跋涉, 因此上,逕來查勘俺叔父還該幾年陽壽官祿?以便下手度他。」那閻羅天子聽言 才罷,便喚鬼判:「快把報應輪回簿拿來,待神仙親自查勘。」左判官忙忙將簿 呈上湘子。湘子接到在手,展開看時,第一張是晉公裴度,第二張是皇甫鎛,第 三張是李晟。第四張上面寫著:「永平州昌黎縣韓愈,三歲而孤。後登進士第, 為宣城觀察推官,遷監察御史,貶山陽令,改江陵法曹參軍。元和初,擢知國子 博士,分司朵都改都官員外郎,即拜河南令;遷職方員外郎,復為博士;改比部 郎中,史官修撰,輔考功知制誥,進中書舍人;改太子右庶子為淮西行軍司馬, 遷刑部侍郎,轉兵部侍郎,升禮部尚書,上表切諫佛骨,貶為潮州刺史,一路上 豺狼當道,雪擁馬頭,饑寒迫身,幾隕性命;得改袁州刺史,召拜國子祭酒,復 為京兆尹,吏部侍郎。」湘子看完道:「原來叔父還有這許多官祿,所以不肯回 心。我如今把他官祿一筆勾銷,除去他的名字,省得善惡薄中輪回展轉,生死帳 上解厄延年。」正是: 閻王殿上除名字,紫府瑤池列姓名。 那右判官慌忙捧筆,飽掭濃墨,遞與湘子。湘子即便把退之這一張盡行塗抹 了。揭到第五張,恰好是學士林圭的終身結果。湘子道:「岳父是雲陽子轉世, 叔父復了原職,岳父也要歸天回位,索性一筆塗抹了,免得又走一遭。」那十殿 閻君齊齊拱手問道:「六道輪回,天有神而地有鬼;五行變化,生有死而死有生。 因陰陽以分男女,合聚散而別彭殤,故南斗注生,北斗注死。小聖謹守成案,不 敢變易。今福仙不行關會,一概塗抹,只怕上帝得知,見罪小聖。」湘子道:「俺 叔父韓退之是捲簾大將軍沖和子,學士林圭是雲陽子,俱因醉奪蟠桃,打碎玻璃 玉盞,衝犯太清聖駕,貶謫下凡,不是那俗骨塵軀,經著輪回,魂銷魄散,如今 謫限將滿,合還本位。玉帝怕他迷昧前因,墮落輪回惡趣,差俺下來度他二人, 故此先除名字,省得追魂攝魄,勾擾滋煩。」那十殿閻羅天子各各躬身下禮道: 「小聖有所不知,故爾唐突,幸得神仙明詔,心胸豁然。」當下隨著湘子,送出 陰司。這許多牛頭鬼卒、馬面判官,青臉獠牙,靛身紅髮,都齊斬斬擺列兩行, 匍匐跪送。湘子捧著漁鼓,擁著祥光,離了陰司,復來陽世,假裝酒醒轉來的光 景,但凡人不識得耳。 卻說湘子問退之討被,蓋了那小道人,復與退之說了半晌,又上前一步道: 「韓大人,有酒再化幾杯與貧道吃。」退之道:「汝方才吃得三杯就跌倒在地上, 那小道人睡至此時還不曾醒,又化恁麼酒?」湘子道:「貧道不是酒醉跌倒,乃 是到陰司地府閻羅天子案前去看一位大人的官祿壽數,故此睡著了。那陪酒的師 弟,貧道適與大人說話的時節,已辭去多時了,怎麼大人說他還不醒?」退之道: 「好胡說!汝師弟若酒醒去了,那被下蓋的是恁麼人?」湘子道:「大人揭起被 來一看便見端的。」退之叫張千把那被揭起看時,不見那吃酒的道人,只見一隻 大缸蓋在被底下,滿貯著一缸好酒,倒吃了一驚,走上前稟退之道:「道人不見 了,只有一隻缸,滿滿盛著好酒。」退之道:「我只說這吃酒的人是真酒量,原 來也是障眼法兒。」便開口叫湘子道:「野道人,我且問汝,汝到陰司去查那一 位大人的官祿壽數?」湘子道:「列位大人中一位。」退之道:「在席有三百五 十六位朝官,是張是李,索性說個明白,日後也顯得汝的言語真實。若這般含糊 鶻突,誰人肯信汝的說話?」湘子道:「單查禮部尚書韓大人的官祿壽數。」退 之道:「你查我做恁?」湘子道:「我要度大人修行,恐怕大人陽壽不久,故此 到陰司去查勘一個明白。」退之道:「我今庚五十七歲了,你查得我還有幾十年 陽壽?幾十年官祿?若說不著,一定要處置你這大言不慚妖言惑眾的賊道了。」 湘子道:「大人莫怪貧道口直,你若要做官,明年決遭貶謫。壽算只有一年多些; 若肯跟我修行,可與日月同庚,後天不老。」退之道:「我自幼年到今日,算命、 相臉的不知見過了多少,那一個不說我官居一品,獨掌朝綱,壽活百年,康寧矍 鑠。汝怎敢如此胡說!」湘子道:「延壽命雖然難算,恰也要大人自去延,若不 修行,便是自投羅網了。」退之道:「你不過是一個遊方道人,既不是活無常在 世,又不曾死去還魂,那裡得見陰間的生死簿子?」湘子道:「貧道身臥階前, 神遊地府,那鬼門關上閻君、鬼判、獄卒、陰兵,那一個不來迎接?我坐在森羅 殿上,取生死簿從頭一查,見大人名字在那簿子上,注庚五十七歲,五十八歲喪 黃泉,字字行行,看得真實。若說那死去還魂的,自家救死且不暇,那得功夫去 查別人?」退之道:「這話分明是活見鬼,我不信,我不信!」湘子道:「大人 不信也由你,只怕明年要見貧道時沒處尋了。」退之怒髮如雷,喝叫張千推湘子 出去。 湘子出門一步,又轉到門首叫道:「長官,我要進去見你老爺,說一句緊要 的話。」張千道:「你這道人臉忒涎了,莫說老爺要惱,連我們也厭煩了,快些 去倒是好的。」湘子道:「你們怎麼也厭煩我?這叫做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了。」 張千道:「聖人說得好:『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你又不是雙盲瞎子,看了老 爺這般發怒,趕打你出門,你只該識俏去了罷,只管在此油嘴創舌討沒趣吃,也 沒要緊。」湘子道:「我是筍殼臉,剝了一層又一層,極吃得沒意思的。你只做 個囫圇人情,放我進去對老爺說一句話,就回去了。」李萬道:「你要罵就罵我 一場,要打就打我一頓,若要我放你進去,實是使不得。你就是做我的爺和娘, 只要掙飯養得你,也不替你吃這許多沒趣。」湘子見他們這般說,便用仙氣一口 吹到張千、李萬的臉上去,他兩個如醉如夢,昏昏沉沉睡著了。 湘於閃進裡面,打起漁鼓。退之道:「這野道人又來攪我,真是可惡!」叫 手下:「拿他去打四十板,枷號在門首,以警這些遊方憎道!」手下人一齊動手 來拿湘子。湘子不慌不忙,把仙氣一口吹在林學士看馬的王小二身上,那王小二 就變作湘子模樣站在那裡。退之看見這些人亂竄,便喝道:「你這一干人眼睛都 花了,明明一個道人站在那廂,不去拿他,倒在這裡胡謅亂扯!」手下人見退之 發怒,便一下子把王小二拿將過來,撳在地上,用竹片打他,卻看不見湘子。這 王小二被撳住了打,發狠的喊叫道:「我是林老爺家的王小二,為何打我?」林 學士道:「叫的是學生小僕,不知親家何事打他?就是小僕觸犯了親家,也須與 學生說明,打他才是。俗云:『打狗看主面』。為何這般沒體面,就把小僕亂打?」 退之道:「親家勿罪,方才叫人打那賊道人,如何敢打尊使王小二!想是賊道人 用寄杖法,寄在尊使身上。」林學士道:「賊道這般可惡,如今在那裡?待我拿 來打一頓還他。」湘子挺身道:「貧道在此。」林學士喝道:「汝來攪擾韓大人 的酒筵,故此韓大人要打汝。汝受不得這樣羞辱,吃不得這樣苦楚,只合急急去 了,才是出家人的行徑,為恁麼苦苦在此纏擾,倒把我的人來替你打?」湘子道: 「大人勿罪,這是金蟬脫殼,仙家的妙用。尊使該受這幾下官棒,貧道才敢借他 替打,與他消除災難。」林學士道:「王小二沒有過犯,白白的受這頓打,還說 替他消除災難。我算汝的災難目下斷難躲過,何不先替自家消除一消除?」王小 二道:「我和你都是父娘皮肉,打也是疼的。你慷他人之慨,風自己之流,不要 忒爽神過火。」退之道:「這樣奸頑賊道,不要與他閒說,只是趕他出去,大家 才得安靜。?湘子道:「俺偏生不去。」退之道:「汝不肯去,待要怎麼!」湘 子道:「大人肯跟貧道出家,貧道就去了。」退之道:「肯出家不肯出家,憑著 人心裡,汝十分強勸,誰肯聽汝?」湘子道:「不是貧道不識進退,強勸大人, 只是這回錯過,萬劫難逢,貧道不好去繳金旨,大人從此便墮輪回。去而復來, 皆貧道不得已的心。」退之道:「繳恁麼金旨?墮恁麼輪回?這些話忒惹厭了。 我且問汝,從我生辰至今日,也是四五日了,汝逐日來攪擾我筵席,今朝也說是 仙家,明朝也說是仙家,但見汝說這許多不吉利的言語,再不見汝拿出一件仙家 的奇異物件來與我上壽,豈不可羞?」湘子道:「大人說得有理,我有一幅仙畫 獻於大人,願大人萬壽無疆!」退。之道:「我家有無數好畫,少也值百十兩一 幅,怎見得汝的畫就是仙畫?」湘子道:「大人雖然有許多好畫,都是死的。貧 道這一幅畫恰是活的,要長就長,要短就短,人物都是叫得下來的,只怕大人府 中沒有俺這樣一幅。」退之道:「如今在那裡?有多少長短?快拿來掛在中間, 與列位大人賞鑒一賞鑒。」湘子道:「直有丈二,橫有八尺,恰好掛在大人這間 廳上。」退之道:「張千,取畫又來,將那道人的畫兒掛起我看。」 張千拿了畫叉,道:「先生,畫兒在那裡?」湘於道:「在我袖中,待我取 出來。」張千道:「你說直有丈二,橫有八尺,如今說藏在袖中,可不道手長衣 袖短。」湘子道:「長官休得取笑,我拿出來便見分曉。」那湘子從從容容在袖 子裡面抽出一幅畫兒,遞與張千。張千接過手中,用畫叉掛將起來。果然直長丈 二,橫闊八尺,上面畫著許多美女,一個個就像活的一般,好不動人。有詩為證: 斜倚雕欄拂翠翹,名花傾國惜妖撓。 娥眉掃月橫雙黛,雲髻堆鴉壓二喬。 洛浦瑤姬留王佩,鳳台仙子贈瓊蕭。 寫真縱有僧繇筆,隔斷巫山去路遙。 退之道:「畫倒也好。」林學土道:「你既來慶壽,怎麼不畫些壽意? 單單畫這許多美人,莫不足把韓大人比做石季倫麼?」湘子道:「韓大人正 色立朝,直己行道,怎比那銅臭愚犬,守錢賤虜。我因韓大人壽日,特到終南山 碧霞洞碧霞真人那裡,借這八洞仙姬來與他慶壽。」退之道:「美人畫得好,不 過是傳神得法,圖繪入神,恁麼碧霞洞的仙姬?」湘子道:「貧道一心要度大人 出家,故借仙姬來與列位大人遞酒。」退之道:「汝叫得下來,我才信是仙姬。」 湘子道:「這個有何難哉!」用手向畫兒一指,叫聲:「仙妹,下來勸列位大人 的酒。」那畫兒上美女果然走下兩個。怎見得仙女的美處? 金釵斜軃,掩映烏雲;翠袖巧裁,輕籠瑞雪。櫻桃口,淺暈微紅;春筍手, 輕舒嫩白。纖腰嫋娜,綠羅裙微露金蓮;素體輕盈,紅袖襖偏宜玉腕。臉堆三月 桃花,眉掃初春楊柳,香肌曲簌瑤台月,翠鬢籠鬆楚岫雲。 這兩個仙姬近前道:「列位大人萬福。」眾官看了,真個是天姿國色,絕世 無雙,便道:「韓大人,這不是月殿嫦娥,定是蓬萊仙子。道人若不是真神仙, 如何請得他下來?」湘子打動漁鼓,叫道:「仙妹唱一個《步步嬌》,奉列位大 人一杯。」仙女唱道: 苦海茫茫深萬丈,今古皆淪喪,英雄沒主張。特駕慈航,穩載爾離風浪。今 日裡若不悟無常,凡魚終墮青絲網。 〔新水令〕你若肯一朝揮手謝君王,脫朝衣,把布袍兒穿上,早離了金鑾殿, 即便到水雲鄉。兩袖飄揚,兩袖飄揚,覓一個長生不死方。 兩個唱畢,忽然隱形去了,那畫兒上就不見了兩個。湘子又用手招畫兒上仙 姬道:「仙妹,再請兩位下來。」只見裊嫋娜娜,搖搖擺擺,又走下兩個來。有 詩為證。 八幅羅裙三寸鞋,妖嬈體態是仙胎。 九天玉女臨凡世,為度文公去復來。 仙女緩步上前,道了萬福。湘子便拍動雲陽簡板,叫道:「仙妹,列位大人 在此慶壽飲酒,你唱一闋《寄生草》何如?」仙女捧上一杯酒,遞上韓退之,口 中唱道: 歎富貴風中燭,想浮名水上泡。勸你把包中換了烏紗帽,袖衣漁鼓祥雲罩。 仙家妙境誰能到?只這個五湖四海恣游遨,煞強如王家一品花封誥。 〔煞尾〕風急浪花浮,鼠齧枯藤倒,便從此撒手回頭猶欠早,莫等到席冷筵 殘人散了,一沉苦海中,永劫難撈。但靈消難認皮毛,鬼窟。翻身知幾遭?平生 意氣豪,只爭一些兒不到。這時節,那裡尋貴王公官品高? 湘子道:「仙妹唱完,請歸洞府,再請兩位來祝壽筵。」霎時間就不見了這 兩個仙姬。另有兩個舞向筵前。眾官抬頭看時,比先前來的更覺得娉婷嬌媚。怎 見得他的娉婷嬌媚?但見: 蓬松雲髻,插一枝碧玉簪兒;嫋娜纖腰,係六幅繹綃裙子。素白單衫籠雪體, 淡黃軟襪襯弓鞋,娥眉緊麾,惺惺鳳眼賽明珠;粉面低垂,細細香肌欺瑞雪。若 非月窟嫦娥女,也是湘皇洛浦妃。 這仙姬迴旋飛舞,口中唱道: 歎人生空自忙,不覺的兩鬢霜。你便積下米千擔,攢黃金萬萬兩,曉夜在思 量,費心腸。恨不得比石崇家私樣,王愷富豪強,孟嘗君食客成行。總之一身難 臥兩張牀,一日難餐一斗糧。有一日大限臨在你頭上,那一個親的兒,熱的女, 替得你無常?有錢難買不死方,有錢難買不無常。你就有李老君的丹,釋迦佛的 相,孔夫子的文章,周公八卦陰陽,盧醫扁鵲仙方,他也一個個身亡。世間人誰 敢和閻王強,假如你做了梁王,置買下田莊,留與兒郎;或生下不成才破家子, 出頭來一掃兒光。花開時三月天,家家在荒郊外掛紙錢。百般挑列在墳前。孝子 淚漣漣,亡人幾曾沾?你如今有得吃,有得穿,速回頭去學仙,過幾年得自然。 若還不肯抽身早,免不得北邙山裡穩穩眠。 退之道:「換來換去,總是這兩個女子,沒什麼奇異;說來說去,只說我為 官的不好,也不十分新鮮。今後再有說著做官不好的,就先打嘴巴十下,連那道 童也不饒他。」仙姬道:「大人何鬚髮惱,我有個《黃鶯兒》唱與大人聽: 勸大人莫猖狂,烈烈轟轟總一場。吉凶禍福從天降,站立在朝堂,誰人敢相 抗。那個高官得久長?細推詳,君王怒髮,遣成在他方。」 退之喝道:「我正直當朝,清廉律己,有恁麼罪過,遣戍得我?連這些女子 也胡言亂語了,左右,快與我叉他出去,不許在此絮煩!」湘子道:「大人息怒, 又有一個仙姬來勸酒了。」 〔混江龍〕位冠群僚,官居極品身榮耀。果然是清廉律己,正色當朝。殿上 待君懸玉帶,家中宴客續蘭膏。自恃雄豪,名揚八表,從古官高禍亦高。船行險 處難回棹。只恐怕一封朝奏,夕貶不相饒。 退之大怒,叫左右:「把這女子拿下,送到法司問他一個捏造妖言、侮慢官 長的罪名。」湘子道:「大人既做過刑部侍郎,難道不曉得女子有罪,罪坐夫男? 這女子不過是說官高必險的意思,又不曾唐突了大人,他又沒有夫男在這裡,如 何送他到法司擬罪?且請息怒,又有一個仙姬來了,大人試聽他唱一個《皂羅袍》 何如?」林學士道:「親家不必性躁,他這伙人是籠中鳥,釜中魚,要拿就拿住 的,怕他走在何方去。且聽這個女子唱些恁麼來?」湘子拍響漁鼓,仙姬唱道: 軟弱的安閒自在,剛強的惹禍招災。閒爭好鬥是非來,閉口藏身無害。安然 守分,愁眉展開。光陰有限,青春不來,功名得意終須耐。 林學士道:「這一曲唱得好,再飲一杯。」退之道:「這女子勸人凡百忍耐, 倒也有理。你再唱一曲,我重重賞你。」仙姬道:「六月披裘不是拾遺,浪子千 金不易,寧甘曳尾泥塗。咱在閬苑寄樓,蓬萊暫住,既無利心圂擾,亦無妄念牽 纏,大人怎麼說個重賞來?」湘子拍動漁鼓,仙姬又唱道: 勸大人且從容,春花能有幾時紅?堆金積玉成何用?歎金谷石崇,笑南陽臥 龍,今來古往都成夢。細研窮,歸湖范蠡,他到得安榮。 退之道:「這般言語,總是那野道人一派傳來的,可惡,可惡!我這裡一句 也聽不、得,快叉他出去!」 退之說得一聲叉出去,那張千、李萬許多人蜂擁也似趕來叉仙女。這仙女化 一陣清風,又不見了。壁上剛剛剩得一幅白紙,不見一個仙姬,也不見有詩歌、 山水,猶如裱褙鋪裡做的祭軸一般掛在那裡。激得退之三屍神暴跳,五臟氣沖霄, 惡狠狠的道:「這賊道明明欺侮下官,做出這般不吉利的模樣,可恨!可惱!」 這正是: 甜言送客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 畢竟不知退之惱怒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韓湘子神通顯化 林蘆英恩愛牽纏
變幻神通不可當,牽纏恩愛最難防。 心猿意馬牢拴定,一任東風上下狂。 話說退之發怒,喝湘子道:「你這羊、鶴、女子,都是那撮弄幻木,不足為 奇。你先前說解造逡巡酒,能開頃刻花,如今一發做出來與我看,我便信你是個 仙人。」湘子道:「逡巡酒、頃刻花是開天地陰陽之橐龠,奪鬼神造化之權衡, 不是容易得見的。若大人肯隨我出家,我就賣弄出來與列位大人看。」退之道: 「不要多言,做得出來才見手段。」湘子就問張千討了一個空壺,口中念道: 一尊佳醞試新開,不是庖犧置造來。 琥珀光浮香味好,莫辭沉醉飲三杯。 念罷,喝聲道:「疾!」只觀那空壺內便有酒滿將起來。湘子叫道:「列位 大人看酒。」眾官見了,無不驚訝。湘子捧著酒壺,從首席起,直斟到退之主席 方止,共有三百五十六杯,都是這一把壺內斟出來,竟不曉得這壺能得幾多大? 卻盛得這許多酒。眾官各各吃了一杯,都道:「好酒!」只有退之不肯吃,道: 「這酒不過在我家裡攝出來的,有恁麼好歹?」林學士道:「親家不要錯認了, 此酒乃天邊甘露,紫府瓊漿,比府上酒大不相同。」 退之叫湘子道:「你一發把那頃刻花開出來與列位大人看,才見你真實本事。」 湘子道:「先朝則天皇后不過是一位篡竊的後主,他吟詩到上苑,也催得百花爛 熳,何況我仙家運化機於掌內,奪天巧於眼前,有何難處?只是大人看了花,心 中不要添煩惱就是了。」退之道:「看眼前花,見眼前景,有恁麼煩惱?」湘子 便指著階前石砌上,口中念道: 一朵鮮花頃刻開,不須泥土苦培裁。 神仙自有玄微妙,卻向蓬瀛布種來。 念聲才罷,只見石砌上長出幾枝綠葉,中間透出一干心,心上黃叢叢、鮮滴 滴開著一朵金蓮花。眾官都喝采道:「果然足頃刻花。」 大家近前一看,那花瓣上有兩行金字云:「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 前。」退之看了這兩句詩,便問道:「這一聯是恁麼話頭?為何寫在花瓣上?」 湘子道:」這是大人日後的結果,不必問他。貧道只勸大人早早隨我出家,免得 他年懊悔。」退之大怒道:「潑道無知,恁麼逡巡酒、頃刻花,不過是障眼法兒 拐錢鈔的例子。張千,快把豬狗穢血澆在他身上,拿下去著實拷打一番,省得他 又行奇杖的法兒!」眾官勸道:「大人且消息怒,這道童年紀小,不知法度,如 今且取了他的供狀,然後問罪不遲。」 退之喝叫:「張千、李萬!押這潑道取供狀來,務要供稱:「擅入衙門,攪 擾筵席,搬演戲術,拐帶人口。』待我照律解發他回原籍去。」湘子道:「要供 就供,快取紙筆來我寫,何消押得?」退之道:「怕汝不供招明白,走了上天不 成!」湘子道:「我家住在南天門內。」林學士道:「韓親家,你須尋一個會上 天的解子,才遞解得他起身。」退之道:「陝西華山有個南天門,泰安神州有個 南天門,襄陽武當山有個南天門,泰州齊雲崖也有個南天門。這道人想在齊雲崖 南天門,那裡是天上的南天門?」林學士道:「汝住在南天門內是何向?扉東過 西,上南落北?」湘子道:「緊在龍霄太極殿旁。」學士道:「玉皇住的才稱龍 霄太極殿。道人,汝那裡有寒暑麼?」湘子道:「我那裡無寒無暑,常有五色祥 光,神靈聚會,仙鶴盤旋,青鸞飛舞,猿猴獻果,麋鹿銜花,豈若凡間煙塵陡亂, 濁氣熏蒸。」退之道:「風道人,你說這閒話也沒用,快寫供狀來。」湘子接了 紙筆,供道: 供狀人列仙子,年甲不書。我生居天地,長在篷壺,賴三光祐其生,托五氣 全其體。蒙老君傳流道法,參悟玄真。跨鸞鶴日遊蓬島,騰雲霧暮宿仙亭,尊南 極東華為主,與北斗西母為鄰。丹砂煉就,救苦濟人。今已臨凡,提撕聾聵。我 本是大羅天上開元演法、大闡教化普濟仙卿,休猜做凡胎俗骨遠方募化吃菜事魔 掛塔全真。所供是實。 湘子供完,張千遞與退之。退之看了道:「我只要明白供說姓恁名准,祖居 在那裡,父母叫恁麼名字,有無弟兄叔伯,原先作何生理,幾年上出家,這才叫 做供狀。汝如今只管東扯西拽,糊糊塗涂說這虛頭的話,終不然饒了汝不成!」 湘子打動漁鼓,唱道: 家住半山坡,水為鄰,山伴我。山前山後無人過,不納稅糧正課,也沒有漁 樵庚和。認衣穿著似風魔,共那虎豹豺狼作伙。 退之道:「先前供狀,賣弄自家是天神一輩,上聖同儔。如今又說與野鬼為 群,山精作伴,這一派胡言吃語,想是熟極了。」喝叫:「張千、李萬,若再不 明白供寫,先把鐵鏈鎖了他的脖子,鐵肘、鐵鐐拴了他的手足,再把夾棍夾他起 來,不怕他不招明白!」湘子聽見這話,不覺滿眼流下淚來。退之喝道:「汝既 怕夾打,眼中流淚,何不說了老實的話?若只管東支西吾,便是眼睛流出血來也 沒人慈悲你。」湘子道:」貧道不是怕大人夾打啼哭,因大人要貧道實落的供狀, 貧道一時間想起父母來,故此淚出痛腸。」退之道:「汝不學長進,牽爺娘拽頭 皮,哭也遲了。」湘子道:「我注在水平州鸞州城昌黎縣。」退之道:「在城內 那一方?」湘子道:「東門裡,十字街,坐南朝北,鼓樓靠西地力」。」退之道: 「何等樣人家出身?」湘子道:「俺家九代積善,三世好賢,叔父是禮部尚書。」 退之道:「汝叔父是何名字?那朝代上做尚書?如今家裡還有恁麼人?」湘子道: 「叔父韓愈,字退之。嬸娘竇氏,曾封二品夫人。」 林學士道:「據道人的供招,是今姪公子了。」眾官十分歡喜,拱手道:「韓 大人,恭喜公子今日回來。」退之羞慚滿面,道:「舍姪眉清目秀,那裡是這般 憔悴黧黑,不象人的模樣,這道人不過是探聽得學生思念舍姪,故假托姓名來哄 酒食耳,豈有是舍姪之理?」便又問道:「汝姓韓,叫甚名字?」湘子道:「學 名韓湘,字清夫。三歲上沒爺,七歲上沒娘,虧得叔嬸撫育長成。九歲攻書,十 二歲學道,十五歲娶林學士千金小姐蘆英為妻。這便是我的實供了。」林學士哭 道:」汝正是我的女婿韓湘子了。」退之道:「親家不要心忙,錯認別人做了女 婿,惹人背地笑恥。依愚見首來,這道人想是與舍姪雲水相逢,舍姪將家中事體 告訴了他,他記在心裡,特地來家下騙些東西。」林學士哭道:「若不是令姪, 說話中間不免露出馬腳來,如何這般詳細得緊?」退之又問湘子道:「汝這一篇 話好像我姪兒與汝說的。」湘子道:「韓湘子與貧道一同下山,在路上告訴貧道 這些話,叫貧道先來與大人上壽,他遲幾日才回來。」退之道:」據汝說終南山 到我這裡有十萬多里路程,汝知我姪兒是駕船來的?還是乘車、跨馬來的?」湘 子道:「苦惱,苦惱!出家人十方施主,就是囤下的倉糧;兩腳奔波,就是馳驛 的頭口,那得銀子去僱趁船車馬匹?我兩個手挽著手兒走來的。」退之哭道:「我 那兒!你生長在閥閱人家,出入有輕車、肥馬,何曾受這般跋涉,吃這般苦楚, 可不痛殺我也!」林學士道:「令姪既是回來,就著人同這道童去尋著他,收拾 他便了,何必又添煩惱?」退之又問道:「我姪兒如今在那裡?為什麼不同來見 我?」湘子道:「他現在東門外頭,因身上襤褸得緊,未便見大人之面。」 退之便叫左右:「快取一副好衣服來,同這道童去請公子換了回來。」湘子 暗道:「叔父不認得我仙風道骨,我且暫去,明日現出原身與他相見,多少是好。」 轉身對退之道:「大人不必著人去請,待貧道去喚他來便了。」說罷竟揚長出門 而去。 退之忙叫張千施從所之。恰好轉得一個彎,連道人蹤影都不見了,跑回來稟 復退之。林學士道:「明明是仙人下降,韓親家只管把他當做凡人,真是有限不 識泰山。依學生愚見,莫非令姪已成了仙,特特化形來試探我們也不見得?」退 之道:「親家,不可信有,不可信無,且待他再來,義著眼看個下落。」這正是: 一別家鄉數載餘,忽然聞信暫疏眉。 混濁不分鰱共鯉,水清方見兩般魚。 當日酒筵散罷,退之愈覺憂悶無聊,焦煩一夜。到得次日清晨,竇氏吩咐張 千道:「公子去了多年不曾回家,昨日那道人說領公子回來,添得老爺焦悶,沒 做理會。你快去站在門前等候,公子來時竟扯了他進來;若只見那道人,也扯住 他問一個的確,不可有誤。」張千領命不題。 且表湘子因退之不肯認他,他便搖身一變,現出昔日形容,走到自家門首。 恰好張千在那裡瞧望,看見湘子走來,一手扯進門裡,叫道:「老爺!夫人!公 子回來了!」有詩為證: 十八容顏依舊胎,唇紅齒白鬢新裁。 且教叔嬸重相見,覺得眉頭不展開。 退之與竇氏聽見說湘子回來,真個是喜從天降,三腳兩步跑將出來,扯住他 衣服,不住的汪汪淚落,道:「我兒,你一向在那裡?拋得我夫妻兩個舉眼無人, 好不淒楚,你身上怎的這般襤褸,教我看了越發心酸。」湘子道:「叔父、嬸娘, 且省煩惱,聽姪兒道來: 我身穿納襖度春秋。」 退之道:「吃些恁麼物件?」湘子道: 我旋砍山柴帶葉收,黃精野菜和根煮,無醬無鹽飽即休。 退之道:「這般食用,有恁快活?」湘子道: 笙蕭不奏,冷暖自由。石鐺內清泉常沸,瓦甌中玄酒時浮。這滋味,無非無 是我甘受。 竇氏叫蘆英道:「媳婦,你丈夫回來了,快扯住他,不要放他又去了。」蘆 英依言來扯湘子,湘子就閃過那邊。蘆英趕到那邊扯他,湘子又閃過這邊,只是 扯他不著。蘆英道:「婆婆,媳婦扯他不著,怎生是好?」竇氏道:「你且住, 有我自留仙。」 退之道:「我且問你,你一向在那裡安身?」湘子唱道: 我住在終南佳境,山水可怡情。鬧來時,漫將仙鶴引;得意處,好把《黃庭》 竟。參玄談道,了悟無生,長春自在心緣淨。 退之道:「汝在那裡與何人往來?」湘子道:漢鍾離開壇闡教,呂洞字傳法 授道。我呵,參透玄機微妙,登仙侶,脫塵囂,心散誕,意迫遙。 退之道:「看你這般模樣,也不像個神仙,隨你賣弄得錦上添花;我只是不 信。」湘子又道: 雖不得神仙位,且躲些閒是非。困來時,一覺鼾鼾睡。布衣袍,且把麻縧係。 草庵中,飲幾杯甕頭清,總是個今朝有酒今朝醉。 退之道:「汝在那山中、怎比得俺做官的快樂?」湘子唱道: 漫說為官好,爭如學道高,無憂無辱無煩惱。山中景致人知少,四時不謝花 長在,一任雙九頻跳。壽與天齊,喜得長生不老。 竇氏道:「你去了這幾時,可思想我撫養深恩及妻子被窩中情愛麼?」湘子 道: 嬸母恩非小,你兒行常自焦,扯乾就濕真難報。枕邊恩愛從來少。嬸娘,你 可勸叔父呵!休官棄職早修行,免得紛紛雪擁藍關道。 退之道:「恁麼藍關、白關,伍子肯也曾走過了照關。」湘子道:「 照關到容易過,只怕藍關有些難過。叔父你聽我道來:我看那棄職張良,歸 湖范蠡,跳出虎狼郡,再不列朝班裡。愛看著,翠巍巍千丈嶺頭松,綠滔滔萬頃 長江水。他只為著七國爭雄,孫龐鬥智;商鼎中移,夷齊餓死。 又只怕指鹿為馬,呼鳳作雞。財廣傷身,官高害已。因此上葫蘆提不辨是和 非,醉如泥,省問紅塵事。假便有黃金堆,北斗齊,也難買生死期。 輪回吃緊的,雞兒飛,兔兒,催,此時眼睫不相隨。白髮古來稀,到頭空自 悔!」 退之見說,心中大怒,就罵道:「汝這沒爺娘沒人收管的忤逆種,去了這許 久回來。再不說一兩句好言語,只在我跟前胡說亂道,成何規矩!我做了官要治 天下百姓,一個姪兒也不能整頓,如何去治國平天下!我若不看哥嫂面上,就一 頓打死了你這畜生!滿頂絕了後代,也省得被人笑恥。」湘子暗笑道:「我已成 仙,你怎麼打得我死。」 竇氏叫韓清:「快去吩咐張千擺列筵席,待哥哥換了衣服,出來飲酒。」湘 子道:「叔父壽辰,姪兒不曾拜祝得,如今有些薄禮與叔父把盞上壽。」退之道: 「三百五十六位朝官都來與我慶壽,只因汝不在家,我心中十分不快活,汝如今 回來我就歡喜了,那裡要你的禮物。」湘子道:「姪兒已叫人去取,就來了。」 退之道:「禮物在那裡?誰人去取?」湘子道:「在碧天洞裡。」退之道:「我 生日那一位朝官、親戚不送禮來,那一件事物沒有?只是我不肯收,那個希罕你 的東兩?你說這般沒對會的話來哄誰?」湘子道:「姪兒豈敢誑言,已差仙童清 風、明月到碧天洞蟠桃會上借桌面四十張,來與叔父上壽。只待香盡,仙童就來 了,快著人去請列位朝官來赴筵席。」退之道:「我不信。」湘子道:「香盡仙 童不來,我也沒有面目見得朝官。」退之遂叫張千一邊取香來點,一面去請林學 士等許多官員。 不一時,眾官齊到。退之上前相見,說及湘子相邀之事。俱各暗暗而笑,依 次坐下。退之一連起身幾次,看那點的香,見香漸漸盡來,便道:「姪兒,香將 盡了,仙童還不見來,豈不虛邀了列位大人?」湘子仰天一看,道:「請叔父和 眾大人迎接仙童。」退之與眾官立得起身,但見兩個仙童從空直至筵前,果然描 不成畫不就生成的神仙體段。退之問道:「道童,那花藍內是恁麼東西?」仙童 道:與大人上壽的桌面。」退之道:「這一點點花藍兒盛得多少東西?也不夠我 一個人吃,倒教我去請這許多大人。」仙童道:「我花藍內是天上珍肴,瑤池玉 液,不是人間的滋味。列位大人得到口嚐一嚐,也是無量的福了,指望要吃多少。」 當下清風便在花藍內一件件搬出來,明月便一件件擺列在桌子上,雖沒有蚊 唇、龍脯,熊掌、駝蹄,恰都是目不經見,耳不經聞的奇品。退之道:「姪兒, 這般東西只好在山裡受用,如何擺在我的廳上?到覺得冷淡沒趣?」湘子道:「叔 父,要山有甚難處,姪兒就將前面影牆上畫一座山,同列位大人上山一遊何如?」 退之道:「影牆上原畫著一個麒麟,若再畫些山水,怕污壞了我的影牆。」湘子 道:「待姪兒叫麒麟走了下來,然後去畫山水。」退之道:「水墨顏色畫的麒麟 有形無氣,怎麼叫得下來?」湘子道:「口說無憑,做出便見,請眾大人仔細著 眼。」說聲才罷,湘子又大喝一聲道:「畜生還不下來,等待幾時!」只聽得一 聲響,如天崩地塌一般,那麒麟跳下牆來,奔出門外,站著不動。湘廠就拿一把 苕帚在手,向影牆上亂掃將去。但見青山綠水,翠柏蒼松,麋鹿盤旋,鳳鸞飛舞; 懸崖瀑布,匹練橫施;諸石綺分,氣暖若露。明明是一堵影牆,卻變作真山真水。 眾官看了,喜之不盡。怎見得這山的奇異處,有《一技花》為證: 山林中山鳥飛,山頂上山雞叫,滿山川盡都是芭蕉。綠蔭蔭高松、古柏,紅 燦燦山果、山桃;明晃晃落下些青鸞、翠鶴,鳥燕、皂雕。我只見,山雞兒一來 一往,山猢猻倚定青楷。神龍行處,霹靂東閃;虎離窩,擺尾伸腰。只聽得山寺 裡鐘聲不斷,山觀裡法鼓忙敲;山和尚議論些經文佛法,山道士貪戀著清高。叉 見一個打柴的樵夫,手執著大斧呵呵笑,笑著的是巔頂高峰巒巧。忽抬氣,見那 酒望子搖,酒店裡村姑俏。喚山童,急急忙忙沽入酒瓢,同吃一個飽。 湘子道:「列位大人,這山好麼?」林學士道:「果然一座好山,若引我們 同到山上遊玩一番,才顯得仙家的妙用。」湘子道:「要上山去有何難哉!」便 一手招著眾官,叫退之道:「貧道先行,列位大人同叔父都上山去走一遭。」眾 官雀躍鵠踴,都隨上山,冉冉要從獨木橋上過去。只見崩浪千尋,懸流萬丈,鳴 如巨雷,白如雪練,躡足其上,魂驚魄依。林學上道:「韓親家,腳下須要仔細。」 退之聽了,不敢前進。湘子道:「叔父,眼前就是蓬萊三島,不肯上去,豈不可 惜?」退之道:「明明白白一堵影牆,卻弄這些法術來魔詐,我等被你哄了上去, 一個腳踢跌將下來,不死也要做殘疾了,我怎麼把性命丟在這個去處?湘子見 說,把手一推,退之和眾官端然都站在廳上,影牆內依舊還是一個麒麟,仙童、 湘子都不知何處去了?正是: 分明咫尺神仙路,無奈凡人不肯行。 畢竟後來湘子回來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唐憲宗敬迎佛骨 韓退之直諫受貶
日月穿扳駕步高,時光劈面斬人刀。 清風明月朝朝有,煙瘴纏身日日熬。 苦海無邊難到岸,慈航有路枉心勞。 你強我弱俱休論,不免閻王簿上銷。 話說湘子與仙童都不見了,也沒有恁麼桌面、山水,眾官相推埋怨道:「神 仙立在面前也不認得,生這眼睛何用?到不如瞎了,心裡還有些明白。」退之道: 「舍姪一定還來,列位大人不必心焦。」 道猶未了,只見湘子義立在面前叫道:「叔父,姪兒又來了。」退之道:「汝 既回來,須改過自新,讀書學好,做那顯祖榮宗、封妻蔭子的勾當,不要說我面 上好看,就是列位大人面上也好看。你快快去換了衣服出來。」湘子道:「姪兒 回來祝壽,叔父又憎嫌我的桌面,不肯吃,我如今再取一個仙桃與叔父上壽何 如?」退之道:「恁麼仙桃不仙桃,我也不要他吃。」林學士道:「既有仙桃, 便多取幾個帶挈我們都嚐一嚐,也是你的好處,不枉了一場相與。」湘子道:「仙 桃豈是容易得吃的。我那山上西北方有一株仙桃,實大如斗,硃砂斑點的,人吃 了成仙。東南方有一株仙桃,實大如升,馬吃了成龍。西南方上有一株仙桃,實 大如茶盅,犬吃了化成仙鶴。若沒有夙緣,不要說吃,就是影兒也不能夠得見。」 林學士道:「我們有緣與你相會,難道桃子倒沒緣得吃?你只是慳吝不捨得,單 把這些言語來搪塞。」湘子笑了一聲,道:「既是大人見教,待貧道叫仙童取來, 不拘多少,列位大人分吃就是了。」林學士道:「只要到口,誰敢爭多嫌少?」 湘子就仰天叫道:「清風、明月,快些取仙桃下來!」叫聲未罷,只見兩個 仙童各捧一盤桃子,從空降下,遞與湘子。湘子接桃在手,便捧著兩顆,五體投 地,拜祝退之道:「姪兒無物奉祝叔嬸眉壽,願叔嬸邏齡不老,鶴算綿長。再願 叔父早早回頭,棄職休官,隨我修行辨道。」又捧著餘桃獻上林學士並眾官道: 「願大人收心斂跡,及時解綬辭朝。眾大人保重前程,盡忠報國。」 退之道:「我兒,你既取仙桃慶壽,心已盡了,趁早丟下漁鼓簡板,換了冠 服,陪侍列位大人吃酒,再不要提起『出家』二字了。」湘子拍動漁鼓唱道: 叔父你怎不愁? 退之道:「我身穿綾錦,日食珍饈,居住有畫棟雕樑,出入有高車駿馬,要 愁那一件?」 我只怕災禍臨身,逆鱗觸犯難收。一心為國,誰知反做冤仇。我勸你早回頭, 尋一個雲霞朋友。 林學士道:「你去了許久,今日回來,好生勸令叔飲一一杯酒,才見你叔姪 至情,不要只管把言語去惱他。」湘子又唱道: 前世裡曾修,今世裡酬,怕只怕名韁利鎖難丟。倒不如張良棄職,跟著赤松 子去游,漢高皇要害何能夠? 退之道:「你這些話忒惹厭,且聽我道來: 〔寄生草〕你休得再胡言,勸修行徒枉然。俺官居禮部身榮顯,俺君臣相得 人爭羨;俺簪纓奕世家聲遠,俺朝朝優笏上金鑾。誰肯呵棄功名,忍饑寒去學仙?」 湘子道:「叔父你說便這般說,只怕君下一朝不相得起來,有些跌蹄,沒人 救你。」退之道:「畜生!汝說話全不知機毅,明明像風顛一般,蓬萊山上那裡 有風顛的神仙?汝依先去罷,不要在這裡攪得大家不清靜!」湘子道:「叔父, 姪兒再三勸你,不肯回心,反發惱起來,想是怪姪兒叨了你酒飯,我把酒販仍舊 吐還你罷。」說聲未了,便吐出一缽盂酒飯來,遞與退之道:「還你的酒飯。」 退之掩鼻道:「這樣腌臢話,你便少說些。」 誰知蘆英小姐與竇氏夫人都站在屏風後面,看見湘子這般呆景,思量:「我 的丈夫真個是仙人也未可知?」連忙趕上前來,拿起缽盂要吃,被竇氏就手奪來, 傾在地上,道:「這樣腌臢東西,虧你要舉口吃下些。」只見家中一個白貓跑來, 都舔吃了,登時化成一隻白鳳凰,騰空飛起。蘆英埋怨道,「婆婆,你看這貓吃 了吐的酒食,就變作風凰,丈夫豈不是神仙?分明錯過了。」竇氏也驚駭道:「真 個錯了!真個錯了!」退之道:「從古以來不知多少人被這些術法捉弄了,夫人 不要信他。」湘子見退之堅意不聽,便望空一指,道:「叔父你看,仙駕來了。」 退之抬頭看時,半空中列著幾隊仙童、仙女,手執幢幡寶蓋,各各駕一朵祥雲自 天而下。湘子便端坐在祥雲裡面,冉冉昇天,杳無蹤跡。退之口占一詞道: 喬才堪怒,把浮言前來誘吾。世間那有長生路,誰人能得到清都?金人仙掌 擎曉露,漢武秦皇終不悟。到如今傳為話譜,到如今傳為話譜。 那湘子足踏祥雲,直至終南山,叩見鍾、呂兩師。兩師道:「湘子,你去度 韓退之,度到那裡了?」湘子倒身下拜,道:「師父,慚愧,弟子下凡度化叔父, 已經五次六番,他只是不肯回心轉意,如之奈何?」兩師道:「你把恁麼神通顯 與他看?」湘子把自從領旨下凡,到南壇祈雪,與見憲宗,闖華筵以後許多神通 變化,一一說了一遍。 兩師聽罷言語,便同湘子直上三天門下,啟奏玉帝道:「臣弟子韓湘湘旨下 凡,去度捲簾大將軍沖和子翰愈。這韓愈貪戀榮華,執迷不省,伏候另裁。」玉 帝聞奏大怒,便著天曹諸宰檢點薄籍。天曹奉旨,查勘得水平州昌黎縣韓愈,原 是殿前捲簾大將軍,因與雲陽子醉奪幡桃,打碎玻璃玉盞,滴到下方,投胎轉世, 六十一歲上該受百障千磨,方得回位。玉帝對湘子道:「韓愈滴限未滿,卿再下 去化他,不得遲誤。」湘子奏道:「憲宗好僧不好道,韓愈好道不好僧。臣與藍 彩和變化兩個番僧,把臣雲陽板變作牟尼佛骨,同去朝中進上憲宗皇帝,待叔父 韓愈表諫憲宗,那時憲宗龍顏大怒,將叔父貶黜潮州為刺史,臣在秦嶺路上教他 馬死人亡,然後度他,方才得他轉頭。」玉帝准奏,便著藍彩和同搬子前去。 當下湘子與藍彩和離了南天門,搖身一變,變作番僧模樣。 一個是:身披佛寶錦袈裟,頭戴毗盧帽頂斜。耳墜金環光閃爍,手持錫杖上 中華。胸藏一點神光妙,腳鞋狀貌奢。好似阿羅來降世,誠如活佛到人家。 一個是:戴著頂左弄絨錦帽,穿著件氆氇線毛衣。兩耳垂肩長,黑色雙睛圓 大亮如銀。手中捧著金絲盒,只念番經字不真。雖然是個神仙變,儼是西方路上 哈嘛僧。 二僧來到金亭驛館,館使迎接坐下,問道:「兩位從何方來?有何進貢?」 二僧說了一蕩胡言,館使一毫不省。旁邊轉出通使,把二僧的言語譯過一遍。館 使才曉得他是來進佛骨番僧,便對他說道:「今日已晚,兩位暫在館中宿歇,明 早即當啟奏。」連忙吩咐擺齋款待不題。 湘子暗與彩和計議道:「看人上這般光景,若不顯些神通,未必動得百姓。 不如今夜先托一夢與憲宗皇帝,待來早憲宗登殿宣諸臣圓夢的時節,我們撞去見 駕,庶乎於事有濟。」彩和道:「此論極妙。」當下湘子便遣睡魔神到宮中去托 夢。恰好憲宗睡到子時前後,夢見倉厫糧米散佈田中,旁有金甲神人,左手持弓, 右手搭上兩箭,望憲宗射來,正中金冠之上。 憲宗驚得醒來,一身冷汗。次日早朝,宣眾官上殿,說道:「朕夜來得其一 夢,夢見倉廄糧米散佈田中,旁有一金甲神人,站在殿前,乎持一張弓、兩枝箭, 射中朕的金冠,不知主何吉凶?」學士林圭執簡當胸,跪在丹墀下面奏道:「此 夢大吉,主有番國進貢異人之兆。」憲宗道:「卿細細解來,待朕自詳。」林學 士道:「米在田中,是個番字;一人持弓、兩枝箭,是個佛字。番為外國之人, 佛為異域之寶。陛下此夢,主今日有番人進貢奇物。」說猶未了,只見兩個番僧 手持著金絲大匣,上嵌著一顆紺色寶珠,匣內盛著牟尼佛骨,周圍簇擁著霞光萬 道,瑞氣千條,一逕闖入五鳳樓前,高聲叫道:「大唐皇帝聽者:佛在西方,未 來東土,因憫南瞻部州四大眾生,貪殺淫邪,誑欺凶詐,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不重三光,不惜五穀,造下無邊罪孽,釀成宿世愆尤,故於太宗皇帝貞觀十三年 差觀世音菩薩點化金蟬長老上西天雷音寺拜佛求經,超度亡魂,提撕聾聵。然經 文啟發者有限,佛力稗益者無窮。今有雷音寺世尊歸天留下指骨一節,重九斤六 兩,在鳳翔寺。相傳三十年一開,開則歲豐人安。貧僧特特齎來奉獻,要使天下 有知血屬咸敬重如來,廣修善果,庶保國柞綿長,皇圖鞏固。」黃門官聞得兩個 番僧說話,連忙轉奏憲宗。又見那金亭驛館使前來啟奏。憲宗皇帝聞奏,便道: 「昔年那求雪的仙人曾說必有異人來自西土,保朕躬於萬祀,綿國祚於億年,今 日果應其言。」即時宣召番僧入見。 番僧手捧佛骨,直立在金鑾殿下。憲宗皇帝看見空中祥光繚統,瑞氣盤旋, 喜之不勝,就立起身來,走下御座,接捧佛骨,供養在龍鳳案上,倒身下拜。即 命光祿寺備辦素齋,款待這兩個番僧。說不盡鹹酸苦辣香甜滋味盡調和,珍異精 佳清美品肴都擺列,雖是人間御膳,勝似天上仙廚。 兩僧齋罷,稽首辭朝。憲宗欽賜黃金千兩,白壁十雙,錦繡千純,明珠一斛。 兩僧拂袖長往,分毫不受。憲宗愈加敬重,要將那佛骨留在禁中。二月,乃頒告 天下,歷送諸寺,著人人念佛,戶戶齋僧,有謗毀不敬者,以大逆不道論。忙得 那在朝官宰,貴戚皇親,以至庶民婦女,瞻奉舍施,惟恐弗及。有竭產充施者, 有燃香頂臂供養者,無不向天頂禮,稱揚佛號。 獨行禮部尚書韓愈,不肯拜佛,倡言說:「身居大位,職掌風化,佛乃西方 寂滅之教,骨乃西方朽穢之物,有何憑驗知是佛指?清明世界,遭此欺愚,心實 不忿?」乃具表奏聞憲宗皇帝。奏曰: 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爾,自後漢時流入中國,上古未嘗有也。昔者黃帝在位 百年,年百一十歲;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歲;顓頊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歲; 帝謄在位七十年,年百五歲;帝堯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歲;帝舜及禹,年 皆百歲。此時天下太平,百姓安樂壽考,然而中國未有佛也。其後殷、湯亦年百 歲;湯孫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書史不言其年壽所極,推其 年數,蓋亦不減百歲;周文王年九十七歲,武工年九十三歲,穆王在位百年,此 時佛法亦未入中國,非因事佛而致然也。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 耳,其後亂亡相繼,運詐不長。宋、齊、梁、陳、元、魏以下,事佛漸謹,年代 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度會身施佛,宗廟之祭,不用牲牢,晝日 一食,止於菜果,其後竟為侯景所迫,餓死台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更得 禍。 由此觀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高祖始受隋禪,則議除之。當時群臣才識 不逮,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闡聖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 焉!伏惟睿聖文武皇帝陛下,神聖英武,數千百年以來,未有倫比。即位之初, 既不許度人為憎尼道士,又不許創立寺觀。臣常以為高祖之志,必行於陛下之手, 今縱未能行之,豈可態之轉令盛也! 今聞陛下令群憎迎佛骨於鳳翔,御樓以觀,舁入大內,又令諸寺遞迎供養。 臣雖至愚,必知陛下不惑於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豐人樂,徇人之 心,為京都士庶,設詭異之觀、戲玩之具耳。安有聖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 然百姓愚誤,易惑難曉,苟見陛下如此,將謂真心事佛。皆云:「天子大聖,猶 一心敬信;百姓何人,豈合更惜身命?」焚頂燒指,百十為群,解衣散錢,自朝 至暮,轉相倣效,惟恐後時,老少奔波,棄其業次。若不即加禁遏,更歷諸寺, 必有斷臂商身,以為供養者,傷風敗俗,傳笑四方,非細事也。 夫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 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國命來朝京師, 陛下容面接之,不過宣政一見,禮賓一設,賜衣一襲,衛而出之於境,不令惑眾 也。況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穢之餘,豈宜令入宮禁!孔子曰:敬鬼神而遠 之。古之諸候,行弔於其國,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後進弔。今無故取 朽穢之物,親臨觀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舉其失,臣 實恥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色後世之惑。 使天下之人,知大聖人之所作為,出於尋常萬萬也。豈不盛哉!豈不快哉!佛如 有靈,能作禍祟,幾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心任激切懇悃之 至,謹奉表以聞。 自戰國之世,老莊與儒者爭衡,更相是非,至漢末益之以佛,然好者尚寡。 晉宋以來,日以繁盛,自帝王至於士民,莫不尊信。下者畏慕罪福,高者論難空 有,獨愈惡其盜財惑眾,故力排之。 表奏,憲宗大怒道:「韓愈這廝唐突朝廷,欺毀賢聖,著實可惡!著錦衣衛 官校綁至雲陽市曹斬首示眾,有來諫者,與愈一體施行。」兩邊閃出二三十名劊 子手,把退之剝去朝衣、朝冠,捆綁起來,押赴市曹。只見旗幟漫空,刀槍耀日, 前遮後擁,何止千百餘人。嚇得退之魂飛天外,魄散九霄,仰面叫道:「天那! 我韓愈忠心報國,一死何難?只是我姪兒湘子不曾還鄉,我難逃不孝之罪耳。」 看看來到市曹,不見有一人上前保奏。 畢竟不知退之性命若何,請聽下回分解。正是: 閻王注定三更死,定不留人到五更。 青龍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第十九回 貶潮陽退之赴任 渡愛河湘子撐船
睠彼東門禽,傷弦惡曲木。 金縢功不刊,流言枉布毒。 拔木偃秋禾,皇天恩最渥, 成主開金縢,恧然心感服。 公旦事既顯,切莫閒置啄。 不說退之押赴市曹,且說兩班文武崔群、林圭等一齊卸下烏紗、象簡,脫下 金帶、紫袍,叩頭奏道:「愈言抵悟,罪之誠宜,然非內懷全忠,安能及此,願 陛下少賜寬假,以來諫諍。」憲宗道:「愈言朕奉佛太過,情猶可容,至言東漢 奉佛以後,天子咸夭促,何乖刺耶?愈,人臣,狂言敢爾,斷不可赦!」於是中 外駭懼,戚裡諸貴,亦為愈言。憲宗乃准奏,姑免愈死,著貶謫極惡煙瘴遠方, 永不許敘用。班中閃出一位吏部尚書,執簡奏道:」現今廣東潮州,有一鱷魚為 患,民不聊生,正缺一員刺史,推選此地者,無不哭泣告改,何不將韓愈降補這 個地方?」憲宗問道:「此郡既有妖魚,想是煙瘴地面了,但不知離京師有多少 路程?往返也得幾個月日?」吏部尚書奏道:「八千里遙遠,極快也得五個月才 到得那裡。」憲宗道:「既然如此,著韓愈單人獨馬,星夜前去,欽限三個月內 到任。如過限一日,改發邊衛充軍;過限二日,就於本地方斬首示眾;過限三日, 全家盡行誅戮。」退之得放回來,謝恩出朝,掩面大哭。正是: 不信神仙語,災殃今日來。 一朝牆壁倒,壓壞棟樑材。 退之忙忙到得家中,對竇氏道:「我因諫迎佛骨,觸怒龍顏,幾乎身首異處。 虧得滿朝大臣一力保奏,留得這條性命,貶為潮州刺史,欽限一人一馬,即日起 程,三月之內到任。如違欽限一月,發邊遠充軍;二日,就於本管地方處斬;三 日,全家抄沒。算來八千里路,會飛也得三四個月,教我如何是好?」竇氏聞言, 捶胸大哭,連忙收拾行李,吩咐張千、李萬,跟隨退之起身。退之當時吩咐竇氏: 「好生著管媳婦聲英,拘束義兒韓清。內外出入,俱要小心,不得惹是招非,以 罹罪譴。」淚出痛腸,難分難捨,只聽得門外馬嘶人哄,慌得張千跑出去看時, 乃是百官來與退之送行。百官原要到十里氏亭餞別的,因憲宗有旨,凡是官員出 郭送韓愈的即降二級,故此百官止來退之家中作別。退之見了這個光景,更咖悲 痛,各各灑淚而別。獨林學士送到長亭,說道:「人丈夫不能留芳百世,亦當遺 臭萬年。親家今日雖受了貶滴的苦,日後清名,誰不敬仰?但收心前去,指日聖 上需怒回顏,決然取復舊職。」退之道:「多謝親家費心,另圖報效。」正是: 江山風物自傷情,南北東西為利名。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當下退之一行三人要趕上前驛去處,以圖安歇,誰知冷落淒涼,不比前日有 詞為證: 進步前行,一盞高燈遠遠明,四下人寂靜,主僕三人奔。 莫不是寺觀茅庵酒肆與茶亭?只怕冷淡淒涼,沒個人兒問。 不提退之趕路。且表韓湘子與藍彩和見退之灑淚,不忍分別,林學士獨到十 里長亭把酒餞送,便拍手呵呵唱道:歎文公,不識俺仙家妙用,妄自逞豪雄,山 嶽難搖動。朝堂內誇爾尊,眾官僚俱供奉。權傾中外,誰不順從?豈知佛骨表犯 了重瞳,綁雲陽幾乎命終。幸保奏敕貶潮陽,一路苦無窮,如今方顯俺仙家妙用。 湘子見退之一路裡愁眉不展,面帶憂容,十分樵淬,比昔日在朝時節大不相 同,便對藍彩和道:「仙兄,我和你駕起雲來,先往藍關道上,等俺叔父前來何 如?」藍彩和道:「依我愚見,再去請鍾、呂師父來鋪排一個機關,才好下手度 他。」湘子道:「仙兄所言有理,就勞仙兄往洞府去走一遭,弟子在藍關道上相 候。」彩和依言而去。湘子唱道:「叔父! 我度你非同容易,你為何苦苦執迷?空教我費盡心機,你毫不解意,只得變 番僧,藏機度你。再若是不回頭,光陰有幾?閻王勾,悔之晚矣!」 湘子唱道情才罷,只見藍彩和同鍾、呂兩師來到。湘子上前施禮,告兩師道: 「我叔父已往潮陽,正在路上。若不降些風雪,驚以虎狼,使我叔父備嘗苦楚, 則道心不堅。今欲吩咐值日功曹喚巽二起風,滕六作雪,一月之間,倏大倏小, 不得暫止。弟子與藍師兩個,或化作艄子撐駕渡船;或化作漁父澗下釣魚;或化 作樵夫山頭斲樹;或化作田父帶笠荷鋤;或化作牧童橫眠牛背;再化一美女莊招 贅叔父受些繃弔之苦。一路上各顯神通,多方變化。若再不回心,須命藍關土地 差千里眼、順風耳,化為猛虎,把張千、李萬先馱至山中修行,止留叔父一人一 騎走上藍關,就於藍關近便去處化出一間草庵,與他棲止,待馬死人孤,然後度 他,不知仙師以為可否?」兩師道:「作用甚當。」正是: 雙跨青鸞下玉階,瑤天相送白雲垓。 神仙豈肯臨凡世,為度文公去復來。 湘子與眾仙商榷已定,依計而行。湘子便乃畫地成河,阻著退之的去路,把 雲陽簡板化作一隻船,撐在對河樹陰底下歇著,等待退之前來,把幾句言語打動 他。那河有恁險處,有詩為證: 洪水滔滔一派波,流沙漠漠漾金梭。 如江煙浪掀天起,似海風濤卷地拖。 遊戲蚊蜃衝窟出,翻騰鼍鱉轉身多。 莫言小艇難搖槳,縱有龍舟怎得過? 退之一路上對張千說道:「我們離家的時節恰像天氣還熱,如今竟像深秋光 景,紅葉黃花,金風乍起,好不淒涼。真個是:石路荒涼接野蒿,西風吹馬利如 刀。誰憐千里飄零客,冷露寒霜逼二毛。」張千道:「老爺,你一身去國甘辛苦, 千里投荒莫歎嗟。自恨當初忠勸主,誰知今日受波查?」正在愁歎,恰好過著一 一個地方,那門樓額上題著「黃華駐館」。退之道:「這是驛地了,我們且進去 歇宿一宵,明日再行。」誰知那驛丞再三不容,道:「新奉聖旨,單言不許留你 在驛中宿歇,如有容留者以違旨論。」退之聽了,垂下淚來,道:「我已離京遠 了,有准人知道?」驛丞道:「若要不知,除非莫為。我實是官卑職小,怕長官 知道。」退之正要發怒,忽見李萬來稟道:「老爺,前面不知是恁麼地方,有一 條大河阻住去路,四下裡空蕩蕩,沒有一隻渡船,怎麼過得去?」退之抬頭一望, 歎道:「果然是分大河,風浪這般洶湧,怎生得渡到那邊?」便問驛丞道:「你 既不肯容我安歇,有渡船尋一隻送我過河也罷。」驛丞道:「渡船那裡得有,你 識得水性,就下水過去。」退之聽了這些言語,好不惱怒得緊,吩咐張千道:「這 等一個去處,難道渡船也沒有一隻?你們快去尋著地方總甲,問他一個明白,僱 一隻來送我過去,不可遲滯。」李萬道:「一望不見人煙,只有這個驛館,便有 幾個驛夫,都伏著驛丞管轄,只聽他的指揮,叫我那裡去尋居民總甲?莫不是我 們錯走了路,走到天盡頭了?」退之道:「胡說!我們起身不過四十餘日,怎麼 就走得到天盡頭?快快去尋船,不要耽誤了時日。」那張千扯了李萬便去尋船, 尋過東,尋過西,不見一個人影;尋上南,尋落北,不見一葉扁舟。尋了半晌, 轉身回覆退之。不料那個驛工裝個肚痛,走了進去,再不出來。 退之獨自一個冷清清坐在驛廳上。張千隻得又跑去尋船,恰好一個艄公駕著 一隻小船,遠遠地順流頭蕩將下來。張千便用手一指,叫李萬道:「哥,好了, 這不是有船來了?」李萬瞅著眼道:「在那裡?」張千道:「兀的那黑影兒動的 不是一隻船?」李萬道:「望著像一個老鴉展翅,那裡是船?就是船,不過是順 水淌術的,沒人在上面搖櫓也用不著。」張千道:「你說那展翅的正是一個人。」 兩個爭論未決,看看船到面前。李萬道:「你好眼力,真個是一隻船,一個人搖 著櫓,我先去回覆老爺,你等船來留住了他的,要他送過河去。」 李萬去不多時,只見船將到岸,張千立在岸上叫道:「撐船的來渡我們一渡。」 艄公道:「不渡,不渡!」張千道:「艄子,你渡我們過去,多與你些渡錢。」 艄公道:「我船小渡不得。」張千道:「我們不多幾個人,將就渡一渡過河,你 不要作難。」艄公道:「那馬上遠遠來的是恁麼人?要我渡他?」張千道:「那 一位就是怖老爺。」艄公道:「如今才交秋天,怎麼就做韓老爺?」張千道:「艄 子,你不曾讀書過?」艄公道:「書也曾讀幾行。」張千道:「既讀過書,怎的 不曉得韓字?《百家姓》上說:『蔣、沈、韓、楊。』我老爺是姓韓的韓字,不 是你那寒字。你說的寒字,是《千字文》上『寒來暑往,的寒字。」艄公道:「寒 與熱我也分清理白這許多不得,但那個人氣昂昂坐在馬上,像是個有勢耀的人一 般,我怎麼去渡得他?」張千道:「我老爺做人極好,再不使勢耀的,你若渡了 他,他重重賞你渡錢。」艄公道:「從古說上門的好買,上門的好賣。你老爺既 做人好,為何不坐在朝中討快活,卻來這河邊尋我去渡他?」 兩個人正對答問,只見退之一騎馬,李萬一肩行李,都到面前。張千向前享 道:「艄子說船小,渡不得我們。」退之便下了馬,走近岸口,叫道:公旦-- 周公旦。?「艄公,你渡我過河,我決本輕慢你。」艄公道:「老大人,我這船 兒就似做官的一般,正好修時不肯修,如今破漏在中流,思量要補無人補,那得 明人渡出頭?」退之道:「閒話休講,將就渡我一渡。」艄公道:「老大人,你 看這個河的模佯,除是神仙才度得你,我若度你,你也不信。」退之道:「那裡 能夠有神仙來?」艄公道:」神仙到有,只是大人倚著那做官的勢耀,在家中不 肯理他,他如今再不來度你了。」張千道:「我實實對你說,你若渡,便渡我們 過去;若不肯渡,我老爺行牌去叫起地方人夫,把你這只船兒拔了上岸,再不許 你在這裡賺錢生理。」艄公聽說,便把腳蹬開船道:「這般說話又來使勢了,我 不渡!我不渡!」李萬道:「艄子哥!你不要著惱,我家哥是這般取笑說,你怎 的就認起真來?」艄公道:「請問大人,為恁事要到河那邊去?」退之道:「我 奉公幹要去。」艄公道:「做人不要學那雉雞,乖躲頭不躲腳。我只怕你馬行窄 路收韁晚,船到江心補漏遲。」說得退之面皮紅漲,半晌無言。張千道:「艄子 哥,時光有限,我們過河還要去尋客店,你只管把這閒話來說.正經是坐的人不 知立的苦,快渡我們去罷!」艄公道:「我的船小,只好渡人,卻渡不得馬。」 李萬道:「這馬是我老爺腳力須用,同渡過去,寧可多與你些渡錢。」艄公道: 「風浪大得緊,實是船小,同渡不得,我做兩次渡何如?」張千道:「你說那都 是自在話,渡得我們過去,轉來再渡馬,可不戶亮光光上了,教我們到那裡去尋 宿店?」艄公道:「老兄,我未晚先憂日落,何不在家裡坐著?我到不怕月上, 只怕風雪來得緊,搖不得船才是苦事。」張千道:「這個天氣風雪「斷然沒有, 只是你搖快些才好。」艄公道:「既如此說,你們一齊下船來,只要小心仔細些, 不要做順水推船沒下梢。」 退之人馬同到船中,退之坐在中艙,馬在一艙,張千、李萬井行李共占一艙, 恰也不覺得船小。那艄公慢慢地搖著櫓,唱著歌道: 亂石灘頭駕小航,急流溪畔柳陰長。歌欸乃,濯滄浪.不怕東風上下狂。 煙波深處任優游:南北東西到即休。功業恨,利名愁,從來不上釣魚鉤。」 退之聽他唱罷歌,便問道:「艄子,你家住那裡?」艄公道:「我家住在碧 雲霄鬥牛宮中。」退之道:「碧雲霄鬥牛宮乃是神仙的居址,怎麼有你的住處?」 艄公道:「我比神仙也差個多。」退之道:「既做神仙,為何又撐著小船圖賺錢?」 艄公道: 我愛著清閒,駕著只小船,把五湖四海都游遍,那裡去圖錢? 退之道:「你曾讀書也不曾?」艄公道:「我也曾懸樑刺股,映雪囊螢,坐 想伊、呂,夢思周、孔。」退之道:「你既用了苦功讀書,也曾中舉做官麼?」 艄公道:「我也曾插官花,飲御筵,執象簡,拜金鑾。」退之道:「好沒來由, 既登黃甲,做了官,在那裡衙門?」艄公道:「初授監察御史,升授考功司郎。」 退之道:「後來若何?」艄公道:「歷升刑部侍郎,因南壇祈雪有功,轉卉禮部 尚書。」退之道:「既做了尚書,為何棄職在此撐駕小船?」艄公道:「只因朝 諫皇王迎佛骨、雲陽斬首苦無邊;虧得百官來相救,夕貶潮陽路八千。」退之低 首忖道:「這艄子言語,一句句都說在我身上,就是神仙一般。」艄公道:「大 人,你思忖著誰來?」退之道:「找思忖姪兒韓湘子。」艄公道:「我見一個韓 湘子,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已作塵中餓殍,倒不曉得是大人的猶子。」退之哭 道:「如今死在那裡?」 艄公道:」死便不死,活也不活,不死不活,好似齧缺。」退之道:「齧缺 是古得道的,依你這般說,我姪兒也得道了,為何衣不遮身,食不充口?」艄公 道:「古人說:『飽暖思淫欲,饑寒起道心』。若湘子衣食周全,便又思量做官 了,怎肯棄官修行?」退之道:「那輕狂的人才肯去修行,若學好的人決不肯修 行。」艄公道: 休得笑輕狂,切記美女莊;過得美女莊,才算翰林郎。 說話之間,不覺來到彼岸。退之一行人馬,但跳起船。張千便去慎袋內摸錢, 數與艄公時,艄公、渡船俱不見了,也沒有恁麼闊大的河,洶湧的水,端端是一 塊平洋大路。愧得退之面如土色,捉身不定道:「怪哉!怪哉!」李萬道:」老 爺不必驚疑,這是上天鑒察老爺忠良被滴,故化這艄公渡船來試老爺耳。」正是: 湛湛青天莫怨尤,忠心為國更何求? 舉頭就有神明在,只要愚人自醒頭。 退之歎息一會,只得上了馬,趲行幾里,不覺來到山林幽僻處,前無村落, 後無宿店,四下裡曠曠蕩蕩,沒有一些人煙。正在膽怯心寒,忽然烏雲陡作,捲 起一陣大風,吹得他一行人滿身寒籟籟,遍體冷清清,口嘩頭搖,唇青面白,各 各捉腳不往。退之道:「自離長安以來,一路好不焦勞辛苦,受怕擔驚,誰知今 計到這廣莫之野,又遇這一陣大風,豈不淒餞。」張千道:「頭光艄公說月到未 必有,只怕風雪來。如今風已來了,又沒有安身之處,如何是好?」退之道:「且 帶住了馬,待我作一篇《風賦》,以消愁悶。」賦曰: 冷冷颼颼,無形無影;嗚嗚吼吼,有力有聲。簸土揚塵,摧林折木;收雲卷 霧,透戶穿窗。一輪紅日蕩無光,萬點明星皆陡暗。須支間,乾坤罩合,頃刻時, 宇宙遮漫。震撼鬥牛宮,八大金剛身側立;刮倒應真殿,五百羅漢眼難開。煽得 飛禽懼怕,收毛斂翅,蹲身縮頸樹叢藏;吹得走獸倉皇,撂尾搖頭,戰膽.涼心 山下躲。飄飄蕩蕩,三江精怪撞船翻;喇喇呼呼,五嶽兇神衝樹倒。刮倒東洋海 水晶宮展,西華山瑪瑙殿搖。響吟吟,趙州石橋兩斷;怒轟轟;雷音寶闊齊塌。 只見補陀山白鸚鵝、紅蓮台擺搖不穩;菩薩院青毛獅、白賴象滾動難拴。走石飛 沙,神號鬼哭;天昏地暗,月黑星沉。千年古塔黑悠悠,震動如雷;萬里江山昏 鄧鄧,迷離無主。正不知二郎因恁生嗔怒,使盡翻江攪海威? 退之作賦才罷,張千道:「老爺,風倒息了,又有雪絲下來,教人怎生走路?」 退之道:「風既住了,料來需也不大,我們快趲上前尋個人家安歇,又作計較。」 張千道:「影也不見一個,那得有人家安歇?」李萬道:「好苦!好苦!前日大 叔回家時也曾說來,今日不見他來救我們一救。」張千道:「大叔再三勸老爺棄 了官職,老爺不肯信他,他如何肯來這裡救我們?」 說話之際,不覺又走了幾里路程,不料那雪越發大了。李萬道:「雪大得緊, 我們且在前面竹林中躲一會兒再走。」退之道:「這個去處,如何說得太平的話? 就是躲也不為了當,不如快走,尋得一個店家,耽待幾日,等晴了走的才是。」 張千道:」人便硬著肚腸,䦶䦟得去,馬又沒料得吃,這般寒冷,如何肯走?」 一頭說,一頭走,當不得那雪攔頭攔腦撲將下來,滿脖子項裡都是雪。退之正在 愁悶無聊,只見李萬指道:「前面林子中間有一股煙氣衝起,恰像有一村人家一 般,我們快趕前去討一夜安耽,明日又好走路。」退之依言,狠把馬進欠一鞭, 那馬答嗤嗤亂走。 不知果然有人家否,且聽下回分解。這正是: 堪歎凡夫不肯修,不知消息不知休。 若將三百年來算,白了先主幾轉頭。 第二十回 美女莊漁樵點化 雪山裡牧子醒迷
御氣餐霞伴老君,服形厭世出蒼垠。 五行顛倒成金鼎,三景皈依凌紫氛。 焦尾漫調仙侶曲,錦囊應有王虛文。 相期脫卻塵褒去,紫府瓊宮生繹雲。 話說那樹叢裡去處叫做三山莊地方,前後三百里廣闊,也有四五百家人家住 著,家家有幾個女子,共有七八百個女子,因此喚為三美女莊,看官,且說為何 這一個地方就有這許多女子?只因韓退之不肯棄職修行,藍彩和特特久這個去處 化出這一所莊屋,鋪排出一個酒店,叫明月、清風變作美女,待退之進去躲雪, 就把美女局去試他的心。 果然,退之和張千、李萬擋風冒雪趕到這莊門前,見有一個灑店,不勝歡喜, 慌忙下了馬,附著張千的耳朵說道:「進店家去,不要說我是禮部尚書韓老爺, 只說是到潮洲去尋伙計算帳的客人。」張千顛頭應了,挑著行李前走。退之隨後 跟進店中,揀一副座頭坐下。那過賣就來問道:「客官用酒不用酒?」退之道: 「這般冷天,怎的不吃酒?先把上好的酒漩熱些拿來我吃,然後做飯。」過賣道: 「酒有上好的,燙也燙得熱,只是吃了要醉人。」退之邊:「吃酒不醉,如同活 埋。若是淡酒吃了不醉的,也沒人來買了。」過賣道:」古來說酒不醉人人自醉, 色不迷人人自迷。因此上不勸客官吃酒。」退之道:「你這裡是恁麼地方?」過 賣道:「喚做三山美女莊。」退之道:「美男破老,美女破舌,從古所戒,為何 取這樣一個地名?」過賣道:「小孩兒沒娘,說起話長,我這三四百人家只會養 娜兒,再不養一個孩子。這許多娜兒俱各長成,未曾出嫁,因此喚做三山美女莊。 比如我店主人有個女兒,名喚明月仙,今庚三十八歲了,算命的說,目下該有一 個貴人來娶他做二夫人。還不知貴人幾時臨門?若再挫一年就是三十九歲,可不 頭白了。明月仙有一個妹子,名喚清風仙,今年也是三十一歲。算命的說,他那 八個字中穩隱的有三個貴子。店主人也思量把與人做小奶奶,圖日後生得兒子, 好享福。」退之再欲問他,准知張千聽得不耐煩,大聲叫過賣道:「你這人不來 燙酒伏侍,只管閒誂白話,不像個做生意的人!」那過賣聽見張於叫他,忙忙轉 身來搬酒荷,擺在桌子上面,把一隻碗,斟一碗熱酒,放在退之面前。退之拿起 便吃,剛剛吃得一碗,只見店衛邊走出一個人來,看了退之,瞅了一眼,道:「我 家明月仙夜來夢見一體半老貴人,頭戴襆頭,身穿朝服,手執象簡,到他房中同 拜花燭。你們在門前支撐生意,須要著眼看看,貴人不要錯過了。」說罷,依先 走進裡面去。過賣笑道:「你看,我主人家這般雪天,寒冷得了不得,還睡不醒, 做春夢哩。」退之聽了他說話,心中就如抓癢一般,欲言不言。過賣近前問道: 「老客官從那裡地方來?如今要到潮陽有何事幹?」退之道:「我與一個伙計台 本生理,他久不回來,如今去尋他算帳。」過賣道:「算帳,算帳,橫風打戧, 若肯混帳,到是了當。」道猶未了,幾見對面朱樓畫閣之上一個美貌女子,倚著 欄杆,手捲珠簾,唱道: 聞說功臣拜禱,南壇瑞雪紛。普救黎民困,枯搞禾苗潤。今得宰相到來臨, 自古道貴人難近。斂社會一羞,免不得相恭敬。 退之聽得聲音似鶯囀喬林,忙忙抬頭看時,不覺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左回 右顧,注目凝睛。那女子秋波斜溜,眉黛偷顰,屢屢送情,遙遙寄意。 退之看了一會,便叫道:「再鏃熱酒來。」過賣捧壺當面。退之問道:「你 主人家姓恁名誰?」過賣道:「我店主人老爹叫做賈似真。」退之道:「這三四 百人家共有幾姓?」過賣道:「都是賈。」退之又道:「那朱欄畫閣上面還是主 人家的臥樓?是客樓?」過賣道:「主人臥房直在後面第七層房子內,這樓上是 主人女兒明月仙的臥樓。」退之道:「天色將晚了,雪又大得緊,不知前途有好 客店安歇麼?」過賣道:「這般雪天,前途客店又遠,去不得了,我這店中極好 安歇,但憑老客自裁。」退之道:「既然如此,你打掃一間潔靜房屋,待我安歇 一宵,明早便行。」過賣迫:。「房子、牀鋪,件件乾淨的,不消打掃得,就是 這明月仙樓下,極是清潔幽雅,任從客官安置。」遲之道:「樓下倒好。」便叫 張千、李萬搬了行李,跟著過賣,走禮樓下看時,果然精緻得緊。退之心中暗喜, 掇了一張椅子,傍著欄杆坐著。坐不多時,只聽得咿軋門響,裡面走出一個人來, 正是那姓賈的主人。 退之便立起身來迎他。那賈似真斂氣躬身,近前喏道:「相公請見禮了。」 退之還廠一個揖,道:「老夫經紀營生,偶從貴處經過,借宿一宵,主人翁何為 這股稱呼。賈似真道:「小女明月仙夜夢貴人與他同拜花燭,候至此時,不見有 他客到來,止有相公三位借我家安歇,正應小女的夢了,豈不是有緣千里能相會? 在下情願把兩個小女都嫁與相公,以成吉夢。」退之聽得這一句,恰便似抓著癢 處一般,便悄悄問張千道:「我正沒有公子,若娶了這個二夫人,生下一男半女, 也是韓門後代。但不知他是頭婚?是二婚?」張千道:「老爺既要生兒子,管他 頭婚二婚,熟罐子偏會養兒子。」李萬道:「據小人主見,又不足這般說。」退 之暗道:「你主意是恁麼樣光景?」李萬道:「這般大雪,我們付將計就什,老 爺贅在他家住時,落得嚼他的飯食,睡他家娘子,等他天晴,我們一溜煙走去到 任,若得恩賜回鄉,老爺也不要馳驛,依先打這條路轉來。倘或二夫人生得公子, 穩定帶他回家,也管不得老夫人吃醋捻酸;若不曾生得公子,老爺只哄他說我到 家就著人來取你,且把這件事瞞過老夫人,省得耳根鬧吵。不知老爺主意若阿?」 退之低頭想一想,道:「李萬說得甚有理。」即轉身上前,對賈似真說道:「實 不相瞞,我是朝中禮部尚書,姓韓,因諫迎佛骨,被貶到潮州為刺史,今庚五十 多歲,正應著令愛夢見的半老貴人。只是我夫人尚在,令愛就是嫁我,止好做二 夫人,須要與令愛說過。」賈似真道:「算命的算定小女目下有貴人娶做二夫人, 又與夢相符合、莫說做二夫人,就是鋪牀疊被做通房也是情願的,何須講過。」 退之見他應允,一似孩兒吃糖,貧子拾寶,滿臉堆下笑來。 當下,賈似真叫丫環:「快請兩位小姐出來,趁此吉日,與韓貴人成親。」 不移時,叮噹珮響,蘸鬱香飄,四個丫環,一個叫做標緻,一個叫做致標,一個 叫做希奇,一個叫做奇希,他四個簇擁著明月仙、清風仙出來拜見退之。退之就 與他拜了花燭,同歸羅帳。只見樓上擺下酒果一桌,這酒不知是真是假?看官聽 說,這酒原來就是退之壽誕那一日擺與湘子吃的那一張桌面,其時湘子差天將運 在這裡,今日擺將出來,試退之記得不記得,只見明月仙手捧金杯,滿斟綠蟻, 遞與退之,道: 酒泛羊羔,大雪紛紛日未消。喜得有緣相會,鳳友駕交。鸞交來,同歡笑。 請寬袍,今宵恩愛,百歲樂滔滔。 退之接酒飲了。清風仙又斟一懷酒,遞上退之,唱道: 玉斝香醪,且喜新知是故交。只願青絲綰結,白首同調。切莫半路相拋。請 寬袍,憐新棄舊,風雨打花朝。 退之接酒在手,問道:「二位新人,這兩個大丫環曾有丈夫麼?」明月仙道: 「妾身姊妹今日才得伏事貴人,如何丫環得有丈夫?」退之道:「他們既不曾有 丈夫,趁著今日良宵,將標緻配與張千,致標配與李萬,也是春風一度。」明月 仙道:「謹依貴人嚴命。」 當下,退之叫張千、卡萬道:「兩位夫人把標緻、致標配與汝二人為夫婦, 汝兩個可磕頭謝了夫人。」張千扯一扯退之,低聲說道:「老爺,你只見佳人嬌 樣,全不想這些人都不是凡人骨相。我記得那撐船的曾說:過得美女莊,才是翰 林郎。看今朝景象,明白是裝成榜樣。倘被他騙了行囊,化作清風飄蕩,那時節, 就是神仙也難主張。」 退之道:「你不要多言;這是我的老運通。」張千道:「不要說老運,只怕 要倒運。」退之大喝道:「我做了朝廷大臣,不知見過多少奇異古怪的事,今日 這件小事兒,倒要你多口饒舌!本待趕妝回去,大夫人只說我不能容人,且饒你 這一次!」喝得張千喏喏連聲而退。 當下,明月仙斂衽上前道:「大人不責細人之過,且請息怒。」那標緻、致 標捧著中靴衣服,遞與退之脫換。退之忙忙地把身上衣服巾靴脫了下來,轉過希 奇、奇希接去;一面穿上新鮮巾服,一面吩咐張千、李萬,俱出外廂伺候。明月 仙、清風仙攜著退之手吟道: 說我家窮家不窮,安眠自在過秋冬。 雖然無總田和產,薄薄家私賽鄧通。 退之左顧右盼,答道: 笑我身窮道不窮,皇恩遷轉在秋冬。 雖然半百非羊少,管取生兒老運通。 明月仙笑道:」玉女八十歲而懷老聃,妾止三十八歲,妹子止得三十一歲, 正好生育,先請安眠,姊妹俱來陪侍。」 退之正要脫衣上牀,不想那衣帶收得緊緊的,就像有人拽著索頭一般,看看 地懸空弔將起來,睜眼再看時,一個人影兒也不見有,慌得退之叫喊如雷。張千 道:「這般時節,老爺正好做新郎,為何叫喊起來?想這兩個夫人兜搭的了。」 李萬道:」不是夫人兜搭,只怕是那話兒事發。」兩個定睛只一看時,那裡有恁 麼房屋?恁麼美女?只見退之高高的弔在松樹上,樹梢頭掛昔一幅白紙,上有詩 四句。詩云: 笑殺癡迷老相儒,貪官戀色苦躊躇。 而今繃弔松梢上,何不朝中再上書? 張千連忙上前解放退之下來。退之羞慚滿面,看了這詩,更增惶愧。正在沒 法,忽聽得歌聲隱隱,四下裡一望,原來是一個樵夫,挑著一擔柴,踏著雪,唱 著歌而來。歌聲漸近,退之聽時,乃是四句山歌。歌云: 執斧樵柴早出月,山妻叮囑最堪聽。 朝來雨過山頭滑,莫在山顛險處行。 退之聽罷,不覺腮邊兩淚交流,叫張千道:「那打柴的不過是個愚夫,妻子 不過是個愚婦,他也曉得險處當避。占云:『高官必險』。我到不知迴避,致有 今日的苦,是不如這個愚夫愚婦了。」 正說話間,樵夫已到面前,張千便問他道:「我老爺為國為民,受這般磨折, 你住在這深山窮谷之中,必然是廩有餘糧,機有餘布,俗話說:『有得穿有得吃 的人,決不是灶下無柴,甕中無米,有一餐沒一餐的主子,』為何衝寒冒露,也 來打柴?」樵夫道:「我們四季斲柴都是有渾名的。」退之道:「判下山柴隨時 砍伐,有恁麼諢名?」樵夫道:「老大人你不要只逞自己聰明,笑我樵夫愚蠢。 我們春天砍柴叫做初得地,夏天砍柴叫做望前行,秋天砍柴叫做正好修,冬天砍 柴叫做寒退枝。」退之聽了「寒退枝」三字,暗暗忖量道:「好古怪,這樵夫說 話句句含著譏諷,又說我的表字,明明是個暗裡藏閹。」張千道:「樵哥,樵哥, 你不要之乎也者在魯班面前掉花斧,我借問你一聲,要往潮州地方,從那一條路 上去才有人家好安歇?」樵夫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東西南北四邊都有人家, 隨分擇一家安歇就是,何消問我。」張乾喝道:「只因四下裡不見人影,我們要 揀近便路兒走,故此問你一聲,你滿口胡柴,是何道理?況我老爺是朝中官宰, 因貶謫潮陽,在此經過,遇著這天大雪,問你一條走路,又不是低三下四的人, 你如何這油嘴騙舌!若是在長安的性兒,就亂棒打你一頓,還要枷示在十字街 頭!」退之道:「張千,你不要鬧嚷,你牽住了馬,待我自問他一個下落。」 退之便近前一把扯住樵夫,說道:「我韓愈在朝時也曾興利除害,為國憂民, 南壇祈雪,拯濟萬方,今日在這裡受苦,竟沒個人來救我。」樵夫道:「老大人 說是在朝官宰,這等時節,怎的不在那紅樓暖閣中間烹羔煮酒,熾炭偎香,擁著 燕姬趙女,擲綠推紅,卻來此處奔馳,也甚沒要緊?」退之道:「只因皇帝貶我 到潮州為刺史,行至此處,迷蹤失徑,不能前去,望老兄指教往那一方去是潮州 的大路,有人家可以借宿得?」樵夫道:「老大人原來是一個老士,路兒還不曉 得。潮州的路徑,我說與你聽:前去潮州崎嶇難走,險怪難行。」退之道:「上 命嚴緊,勢不由己,就是難走,我也決然要去的,只求你說一聲,此去還有多少 路程?」樵夫道:「路到只得三二千里了,恰是人煙稀少,有許多去不得的事哩, 且聽我慢慢說來: 老士不要忙,聽我細分講。前面黃土峽,便是顛險處。腳踏陂底崖,手攀葛 藤附。手要攀得牢,腳要踏得住。若還失了腳,送你殘生去。轉過一山頭,一步 難一步。妖精鬼怪多,填塞往來路。」 退之道:「怎見得都是精怪?」樵夫道: 玄豹為御史,黑熊為知府;魑魁為通判,魍魎為都護;豹狼掌縣事,猛虎管 巡捕;獐麂做吏卒,兔鹿是黎庶;獅羊開張店,買賣人肉鋪。 退之道:「這一班走獸怎麼會得做官?會得做買賣?你說我也不信。」樵夫 道: 多年老猴精,醃臘是主顧。你問他相識,他知潮陽路。若要知吉凶,神廟簽 不誤。連求三個下,教你心驚怖。秦嶺主僕分,馬死藍關渡。那時不自由,生死 從天付。我是山中人,不識士途路。你要到潮陽,澗下問漁父。 退之聞說此話,嚇得遍體酥麻,手足也動不得,扯住樵夫道:「樵哥,你老 實與我說,打那一條路去好?不要只把言語來恐嚇我。」樵夫道:「你不聽我說 話,我說也是徒然。那東澗下有一漁父,他是慣走江湖,穿城過市做賣買的,頗 曉得路頭,你自去問他便了。」 退之回頭看東澗時,這樵夫連影子也沒有了。慌得退之叫張千道:「樵夫那 裡去了?」張千、李萬道:「大家都在這裡,不曾看見他從那一條路去。」退之 道:「我正問著他,他哄我轉頭看東澗,就不見了,豈不是對鬼說了半日話?」 張千道:「老爺不要管他,大家趕路要緊。」退之道:「且不要忙,那東澗下果 然有個漁父在那裡釣魚,待我再去問他一聲,走也不遲。」 退之便一步步捱到澗邊,叫道:「漁翁哥,此去潮州還有多少路程?」 漁父道:「要到潮州,早哩,早哩!」退之道:「我聽得說旱路上不好走, 不知水路去可得平安無事否?」漁父道:「水路到也去得,但那愚人睡著還未醒 哩。」退之道:「你就是漁人,現在面前說話,怎麼說還未醒來?」漁父道:「我 不是漁人,眼跟前倒有一個愚人在這哩。」退之道:「漁翁你高姓?今庚多少高 了?高居在那廂?」漁父道:「名高、年高、居高都要招災惹禍。我隱姓埋名, 巢居穴處,不計甲子,不怕風波,不過是個海上釣鼇客,難比朝中名利臣。」退 之道:「你這般養高,到也是了,只是少些見識。」 漁父道:「我是非不理,寵辱不驚,釣得魚兒換一壺美酒,吃得醺醺醉倒, 斜枕船頭,臥看夕陽西下,好不快活,少恁麼見識?」退之道:「豈不聞夜靜水 寒魚不餌,滿船空載月明歸。如今這般天氣,江河俱凍合了,你卻在此釣魚,豈 不是少些見識?」漁父道:「你說的是那水寒魚不餌早回頭的高魚,我釣的是那 迎風吸浪,擺尾搖頭,吞了釣脫不得的寒魚。」退之對張千道:「好古怪,先前 那樵夫說我的表字,如今這個漁翁又說我的表字,真是古怪!」張千道:「恁麼 古怪,不過是趁口胡柴。待小人把他打上一頓,他自然不敢油嘴了。」漁父聽見 張千要打他,掩口大笑,過澗那邊去就不見了。 退之道:「不好了!不好了!這漁父又是一個鬼?」張千道:「鬼在那裡?」 李萬道:「眼的的三個人,搗了半日的鬼。」張千道:「世上有五佯鬼,不知他 是那一樣?」李萬道:「怎見得鬼有五佯?」張千道:「見人說的話一味是甜言 美語,哄得人花撲撲的喜歡他,恰不識得他是綿裡針,腹裡劍,笑裡刀,這便叫 做柔鬼;有一等行動生硬,說話裝憨,心裡指望這人的東西,卻不肯說一句善求 的話,只把自家的門面裝得緊緊的,不怕這人不送東西與他,這便叫做厲鬼;有 一等見了人的東西就思量要,卻沒本事去要他的,見他與了別人,心中便起妒忌, 不怯氣他,這便叫做怨鬼;有一等思量要人這一件物事,到把那一件說將來,團 團圈圈,做了一個大局面,等那個人不知不覺墮在他的圈套中間,把這件物事送 與他,就如天上起的蜃一般,暗地裡攝了人的物事,這便叫做垢鬼;有一等指東 話西,借南影北,代人囑托公事,說合婚姻,保賣田產,過繼男女的;這便叫做 白日鬼。看起這個漁父、樵夫,大約是個白日鬼。」退之道:「我見了鬼,多分 要死了。」張千道:「白日鬼是人人曉得的,那裡會捉殺人。」李萬道:「老爺 不必猜疑,小的算來,還是湘子大叔變化漁父、樵夫來點化老爺,那裡是鬼。」 果然這樵夫是湘子化的,這漁父是藍彩和化的,兩個三言兩語,把退之譏諷 了一場,退之只是不悟,到被李萬猜著了。張千道:「胡猜亂猜都是沒有用的, 且趕上前路尋覓店家,安歇一宵,明日又好走路。」退之道:「張千,你且帶住 了馬,待我把雪作賦一篇,以抒情況。」賦云: 雪者,雨露之精英,豐年之祥瑞。一片呼為鵝毛,二片呼為鳳耳,三片為攢, 四片為聚,五片為天花,六片為六出。氣有升有降,颼颼冷冷布乾坤;味有重有 輕,藹藹和和長禾稼。資清以化,乘氣以霏;值象能鮮,即潔成素;天工剪水, 宇宙飛綿。品之有四美焉:落地無聲,靜也;沾衣不染,潔也;高下平鋪,白也; 洞窗輝映,明也。透簾穿戶,密灑歌樓,駕鴦瓦半似妝銀;漫屋填溝,亂飄僧舍, 翡翠樓全如曳練。裝成獅子勢雄豪,攢簇梨花金刀添冷;剪碎齊紈形燦爛,堆成 柳絮羅綺生寒。想樵夫山徑迷蹤路,料漁翁罷釣歸南浦。路絕行人,客無伴侶。 見孤村,招沽酒旗;聽孤雁,人無書度。亂紛紛白鴛群飛,撲簌簌素鵬展翅。一 山玉砌,游子魂迷;萬戶粉封,行人腹斷。畏寒貧士祝天公少下三分,玩景王孫 願藤六平添幾尺。宜長松,宜修行,又宜怪石峻贈;宜巧石,宜老梅,偏宜深山 窈窕,正是盡道豐年瑞,豐年瑞若何?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 退之賦罷,筆凍手僵,寒色可掬。張千道:「老爺,雪越發下得大了,怎生 斲一砍。是好?」退之道:「風掃地,雪為燈,齧雪吞氈古有人。我既學不得袁 安高臥雪,豈辭千里路難行。」張千道:「老爺,你當時不聽人言語,戀著功名 不肯休。今朝雪擁前無路,鴉噪梟鳴在上頭。」退之默默無言,悽惶趲路,不想 那風越狂,雪越大,腹中饑餓,身體疲勞,因下馬,同一行人躲著雪,口占《山 坡羊》一首: 路迢迢,藍關不到;恨悠悠,饑寒難保。白茫茫,馬不能前;步遲遲,進退 多顛倒。夢魂消,些辭難遠招,終年結果真難料。命蹇時乖,忠心天表。蕭條滿 荒山,雪亂飄林臯,苦迎眸鴉叫號。 退之吟罷,不勝傷感,又上馬行。行過數里,到一個山凹去處,卻有好幾條 去路,不知從那一條去是潮陽大路?正在那裡沒做理會處,只見一個牧童東張西 望,在那裡尋牛。退之要問他一聲,恐怕又吃他一場沒意思,只得心生一計,叫 牧童道:「童兒,童兒,你尋些恁麼?」牧童道:「我不見了一隻牛,在此找尋 /退之道:「你從那裡來,就不見了?」牧童道:「我從長安跟著這牛兒來,他 一路上頭也不回,不知怎的,到來個所在,越地裡便不見了。」退之道:「我到 看見一隻牛在一個所在,只是不知是你的牛也不是?你若肯指引我往潮州去路 頭,我便領你去尋著那只牛。」牧童拍手笑道:「你休哄我,我的牛相貌清奇, 形容古怪,乃是一隻異樣的牛,你如何認得他?」退之道:「你的牛不過是四蹄 雙角,細尾巨頭,鼻孔穿繩,眼眶戴罩,有恁麼異樣?」牧童道:「世上的牛有 許多名色,怎麼比得我的牛。我一一說與你聽: 背上三洛不轉頭,崛頭崛腦是強牛;偎頭束尾不推磨,臥倒地上是懶牛;豎 起尾巴常放屁,垃圾腌臢是臭牛;打下荊條全不怕,橫行直撞是蠻牛;遍身生瘡 脊背爛,肉消腿軟是瘟牛;踏著尾巴頭不動,不死不活是呆牛,身拖梨耙去鋤田, 走了不住是癡牛;有錢萬貫不會使,咬姜呷醋苦瞅嗽,守財俚吝招人怪,綽號原 來是村牛;頭戴吳江沿口帽,裝腔做勢去蹴球,要學子弟風流樣,到底稱呼是賊 牛。我的牛兒潤澤烏青無比賽,不是人間一樣牛,今朝若還尋不見,主人鞭樸實 堪愁。」 退之道:「當年老子出函谷關,指引尹喜度脫如來的時節,曾騎著青牛,你 又不是仙童,如何說尋青牛?」 牧童笑道:「我雖不是仙童,卻也不是等閒的人,你何不棄了官職,跟我修 行,不到潮州去也罷!」退之道:「我姪兒韓湘子三番五次勸我出家,我也不情 願跟他,今日如何肯跟你這童子。」牧童道:「若說那韓湘子,我也認得他,他 是上八洞神仙。你不跟我去修行,是你沒福了。」退之聽見牧童說認得湘子,便 道:「牧童哥,我正要見湘子一面,他如今在那裡?勞你替我說一聲,叫他快來 救我。若再淹留幾日不來,我定死在這深山曠野了。」牧童道:「老大人,你說 話全不知事,虧你在朝中做官。」退之道:「我不知那一件事?」牧童道:「要 我對韓神仙說,叫他來見你,就是不知事了。」退之道:「牧童哥,你不知道, 我一來有王命在身,二來湘子是我的姪兒,三來我曾撫養湘子成人長大,四來湘 子曾許來藍關救我,故此勞你尋他。」牧童道:「那為仙的脫了名韁利鎖,丟了 父母妻兒,再沒有一件掛在他心上,那裡有功夫來記掛你這叔父。」退之道:「他 既不有來,我寧死也不去尋他了。」牧童道:「既是如此,請大人尊便,莫誤了 欽限。」退之道:「牧童哥,你生長在這裡,曉得這裡是恁麼地方?」牧童用手 一指道:「前面那樹林中有一座大石碑,碑上寫著幾行字,你自去看個明白,就 曉得地名了。」退之便勒了馬,上前一看,只見碑上寫著「藍關秦嶺」四個大字, 便歎息道:「當初湘子來家時說我要到此地受苦,我一些也不信他,誰知今日果 遭這場凶禍,又不見他來救我,如何是好?」張千道:「似這等大雪天氣,老爺 為著朝廷欽限,沒奈何來到這個去處,大叔就做了仙人,也不肯來這裡討苦吃。」 李萬道:「老爺且休埋怨,前面林子深處必有人家,我們且趲行幾步,尋得店家 安歇,又作道理。」 久旱祈甘雨,他鄉望故知。 得他來救我,是我運通時。 畢竟不知林子裡有人家沒有,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問吉凶廟中求卜 解饑渴茅屋棲身
渺渺秦關百二重,車塵馬跡各西東。 懸崖高閣參天柏,古道禪房化石松。 半壁虺虯籠曉日,一池萍藻漾清風。 茅庵獨坐無人問,惟有斜陽映地紅。 不說退之一行人馬冒雪趕路。且說藍彩和對湘子說道:「仙弟,你看韓退之 一連十日路絕人煙,身無寧處,他略不回心轉意,懊悔當初,真是鐵石般堅的性 子。但這十分寒冷,倘或凍餓壞他,豈不反誤大事?我和你去崗嶺上吩咐土地化 一間廟宇,暫且與他安身躲雪,有何不可?」湘子道:「仙兄之言有理。」即時 喚出山神、土地,吩咐他道:「俺叔父韓退之原是捲簾大將,謫降塵凡。玉帝有 旨著俺去度他,已經屢次,尚不回心,今日這般風雪,在那秦嶺藍關路上,凍餒 之極。你可往雙叉路口,化一座廟宇與他躲避一時。他若求籤問兆,連賜下下, 不可有誤。」山神、土地領了湘子的話,果然在那雙叉路口化出一座廟宇。這廟 的光景若何? 矮矮三間殿屋,低低兩下廂房,周圍黃土半攤牆,門扇東歪西放。中塑土公 土母,旁邊鬼判施張。往來過客苦難當,問兆求籤混帳。 退之與張千、李萬冒風雪走了半日,苦不可言,忽見前面有一座廟堂,張千 便道:「老爺,前頭喜得有個廟堂,我們且進去略躲片時。若有廟祝在內,叫他 安排些熱湯、熱水,吃一口兒也好。」退之道:「既有廟堂,我們且走到裡邊權 宿一宵,明早趕早又走。」李萬連忙上前,帶住了馬。退之下得馬來,走到廟前, 抬頭一看,見牌額上寫著「土谷神祠」。退之便歎道:「既有土地廟,便該有人 家附近了,怎的走來這許多路,不見有一家煙火?」當下一行人馬走進廟裡。退 之向前躬身喏道:「土地公公,你正直無私為神。我盡忠報國遭貶潮陽,一路上 風餐露宿,饑寒難禁。今日雪擁馬頭,上前不得,只得權借廟中安歇一宵。望神 靈庇祐,風雪早霽,仕路亨通,得賜回鄉,夫妻聚首。」張千道:「香案有一籤 筒,定是往來的人在此求籤,老爺也求一簽,卜此去吉凶何如?」退之依言,撮 土為香,對神祝告道:「明神在上,我韓愈貶謫潮陽,一路裡受了許多磨折,今 到藍關秦嶺,不知離潮陽還有多少路程?若是此去吉多凶少,願神靈賜一個上上 的簽;若是凶多吉少,願賜一個下下的簽。」捧著籤筒搖了半日,求得一個下簽。 連求三簽,都是下下。退之看了道:「可憐,可憐!我連求三個下簽,想是我命 合休於此。」只見張千、李萬在那廟後邊去,尋見一個廟祝。這廟祝龍龍鍾鍾, 拄著一條拐杖兒,走將出來,搖頭戰戰的向著退之大笑。退之道:「你有恁麼好 笑?我們奔馳了許多路,肚中饑餓,可做些飯與我們充饑,重重謝你。」廟祝道: 「我老人家夜裡睡不著,清早爬不起,走得起來,已是巳牌過了,摸摸索索煮得 一餐,只好做一日吃。你們若肚饑,有米在此,自家去煮,倒得落肚快些。」退 之道:「你有火種,拿一個與我們。」廟祝道:「你像個讀書的人,怎不曉得石 中有火?」退之便叫張千道:「老道人說得有理,你去拿一塊石頭來取火做飯。」 張千道:「小的只曉得鑽燧取火,這石頭如何取得火出?」退之道:「你去拿來, 我自有處。」張千連忙去扒開雪,取一塊石頭,遞與退之。那廟祝便向袖中取出 鐵擊子、淬火紙筒。退之接過在手,左敲右敲,那裡有一個火墾爆出。廟祝看見 敲不出火,便近前來,接過石頭擊子,戰抖抖的敲了兩三下,就紅燄燄出火來。 張千喜歡不盡,連忙接過手中,去尋廚灶。只見房歪壁倒,灶塌鍋破,盆缽也沒 有一件,歎了一口氣,扯了廟祝說道:「你老人家想是個不吃食服氣的東西。」 這廟祝推聾裝啞說道:「我不得地的時節,也不東奔西謁,搖尾乞憐;那得地的 時節,也肯知足知止,急流勇退,那裡得有氣淘?」退之道:「這老道人言語分 明是譏誚下官。」張千道:「老人家吃了隔夜螺螄,古顛古倒來纏話,老爺不必 介懷。」便和李萬兩個去尋了許多石塊,搭下一個地灶,攀些樹枝,燒起火來。 又去行囊內取出隨身帶的小銅鍋,裝了一鍋雪,架在地灶上,誰知那雪消化來不 上一碗水,一連化了幾鍋雪,方才夠做飯,直侮到天晚,才吃得一餐。 那廟祝走進後邊去,再也不走出來。大家沒處存身,張千道:「廟裡又沒有 潔靜客房,乾淨牀帳,老爺若不憎嫌,到後邊同這廟祝睡一夜也罷。」李萬道: 「老爺且慢些進去,待小的先去看看這廟祝的房,然後又做計較。」張千道:「你 說得有理。」李萬便跑到後邊一看,只見一領草薦鋪在地上,廟祝和衣倒在上頭, 也沒有被蓋,那裡有恁麼牀帳。李萬回身就走,口裡喃喃道:「不是老爺不進來, 原來這廟祝是這般齊整的牀帳。」一五一十對退之說了一遍。退之道:「這地方 前不爬村,後不著店,廟祝又是老年待盡的人,度得日子過也是好了,教他那裡 去佈施牀帳來睡?只是我的命苦,貶到這個地方。」張千道:「老爺不要煩惱, 據這般風雪天氣,又虧得有這個古廟堂等我們安歇,若沒有這廟堂時,我們一發 苦了。」大家說了一回,只得在神櫃前團聚做一堆。 那退之長吁短歎,一夜不曾合眼,眼巴巴到得天明,開眼一看,大家都聚在 一株老松樹下,一匹馬也立在那裡不動,四面空蕩蕩都是雪,幸喜得不落在他們 身上,並不見有恁麼廟宇,恁麼老廟祝,驚得目瞪口呆,慌忙叫張千、李萬道: 「你兩個怎的還睡著?」李萬魂夢中用手擦一擦眼睛,道:「起來了。」張千抬 起身一看,也吃一個大驚,道:「這老道人是個積賊!」退之道:「怎麼,他是 積賊?」張千道:「若不是積賊恐怕我們查出他根腳來,怎的連廟宇也拆了去?」 李萬道:「料這一個老道人也拆不得這般乾淨,畢竟還有幾個木作來幫他。我們 為何這般睡得著,連斧頭、鋸子聲也不聽得一些兒?」李萬道:「我們是行路辛 苦的,又白碌了這一黃昏,故此睡著了。」退之道:「你兩個都是亂猜,難道拆 卸房子,瓦片木屑,也收拾得這般乾淨?這還是上天憐憫我忠義被謫,饑寒待斃, 故遣山神、土地點化這間廟堂,與我權宿一宵,你們休得說那混話。」張千就拴 扣馬匹,李萬便挑擔行李,趕上前路。正是: 憶昔當年富貴時,豈知今日受孤恓。 潮陽路遠何時到,回首長安雲樹迷。 退之一行人馬,走得不上三五里程途,陡然寒風又作,雪片撲面而來。 張千道:「老爺,雪又大了,怎生是好?」退之哀哀的啼哭道:「湘子!湘 子!你雖不念我夫妻撫育深恩,也索念我是你爹的同胞兄弟,怎麼到這般苦楚時 節,還不來救我一救?」李萬道:「大叔不知死在那州、那縣、那個地方,連骨 殖也不知有人收拾沒人收拾,老爺如今在這裡叫他,他就是神仙,也聽不見,叫 他怎的?」 原來湘子正在雲端裡跟著退之,聽見退之哀苦叫他,他便變做一個田夫模 樣,馱著一把鋤頭,從前面走將過來。退之看見這個田夫;便暗忖道:「這般曠 野雪天,如何得有種田的,莫不是一個鬼?前日被那樵夫、漁父兩個活鬼混了一 日,我如今且念些《易經》去壓伏他,看他怕也不怕?」一地裡尋思,一地裡便 念乾、元、亨、利、貞幾遍。湘子聽見退之念誦《易經》,暗暗笑道:「鬼是純 陰之物,被《周易》上『精氣為物,遊魂為變』兩句說破了他的來蹤去跡,故此 怕《易經》。我是純陽之體,從《周易》上悟出參同大道,那怕恁般乾、元、亨、 利、貞,且由他念誦,莫先說破了機關。」退之一口氣念了許多乾、元、亨、利、 貞,見這田夫端端正正立在面前不動,便又暗忖道:「前日的樵夫、漁父是鬼也 不見得,今日這個田夫的的確確是人了。」便又近前施禮道:「借問老哥一聲, 此去潮陽還有多少路?」田夫答道:田夫只曉耕田事,不知高嶺幾多峰。也不知 峰頭有多少樹和水。也不知嶺腳有多少柏和松,也不知瀑布流泉從那裡來,從那 裡去,也不知僧尼道士打恁麼鼓,撞恁麼鐘。饒你錦衣跨駿馬,饒你玉斝仗千鍾, 饒你財多過北斗,饒你心高氣吐虹,到頭來終久不如農。那田夫說完了幾句,不 瞅不睬,逕自去了。退之要趕上前去拽住了他,又恐怕他不分皂白,言三語四, 反討一場沒趣;欲待不去趕他,心中又與決不下。張千道:「此時此際老爺還不 趕路,等待何時?」退之道:「我心裡思量還要問田夫,討一個明白。」李萬道: 「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這田夫只在山裡種田,何曾出去穿州過縣,問水尋 山,老爺苦擠擠去問他恁的?」退之見張千、李萬絮叨叨,只得把馬加上一鞭, 望前而去,眼中卻撲籟籟流下淚來。這正是: 胸中無限傷心事,盡在汪汪兩淚中。 一行三口兒又奔了十數里,指望尋個店家安歇,不料遠遠地跳出兩隻猛虎 來,真好怕人。 深山霧隱,皮毛賽玄豹丰標;大地風生,牙爪共青獅鬥利。高岩才發嘯,昂 頭搖尾震山川;絕壑漫迎風,怒目睜眉驚樵牧。任你卞莊再世,受饑寒難逞英雄; 假饒馮婦重生,遭凍餒怎施拳棒?今日退之遇著呵,這才叫做屋漏更遭連夜雨, 行船又值打頭風。魂靈不赴森羅殿,也應飛上半空中。 張千轉身就跑道:「老爺,不好了,前面有兩隻猛虎趕來了!」退之聞言, 一骨碌在馬上跌將下來,暈倒地上,沒一絲兒氣息。那兩隻虎奔迸近前,把張千、 李萬一口兒都咬了去,單單只剩下一個退之。這才是: 命如五鼓銜山月,身似三更油盡燈。 話分兩頭,且說湘子既教山神化猛虎來馱了張千、李萬去,驚得退之暈在地 上不甦醒,藍彩和便道:「仙弟,你叔父只剩得隻身昏暈不醒,你可速去救他醒 來,省得他把真性都迷亂了。」湘子道:「仙兄,我叔父還不心死,思量去潮州 做官,待我作一陣冷風吹醒他來,又去前路化一間茅屋,把花籃盛著他昔日與我 的饅頭、好酒,放在屋裡與他充饑燙寒。再過一日,把馬一發收去魂魄死了,絕 了他的腳力,然後去點化他。」藍彩和道:「如此卻好。」果然退之驚得暈死半 晌,被一陣冷風吹得渾身冰冷,才甦醒䦶䦟起來,定睛一看,不見了張千、李萬, 只剩得這匹馬,乜乜遮遮立在那裡不動。不覺兩淚交流,歎一口氣道:「我韓愈 盡忠盡孝,為國為民,只指望名標青史,死有餘芳,誰知佛骨一表,弄得家破人 亡,夫妻拆散。來時還有三個人,今日把兩個葬於猛虎腹中,到前路去只我一個, 若再撞見虎時,性命決難逃躲。想我自作自受,應該命斷祿絕在這個地方,不如 早早尋個自盡,倘或有人憐憫是無主孤魂,掘個坑兒埋葬了我,也得個囫圇屍首, 煞強如被老虎咬嚼得粉骨碎身。」左思右算,走到前面樹林茂處,解下腰縧,要 懸掛而死。誰知退之不該縊死,縧兒掛得上去,又跌了下來。退之揀得一椏粗壯 的樹枝,說道:「這椏兒決掛得牢了。」及至掛上縧兒,連樹椏兒也折了下來。 退之道:「我想是不該繩上死,該在刀下亡,故此聖上要把我在雲陽市上斬首, 虧了林親家並眾官力救,得貶潮陽,今日終七終八不免這條路。」連忙向行囊上 解下佩刀,要自刎時,那刀有如生了根在鞘內的一般,左拔也拔不出來,右拽也 拽不出來,急得退之叫道:「天那!我韓愈到了這個田地,求生不得生,要死不 得死,留我韓愈一個也是徒然的了。」叫聲未絕,只聞得遠遠地漁鼓敲響,退之 道:「好了,好了!我姪兒湘子來救我了。」舉頭四下裡只一看,只見蝶翅鵝毛, 好不上下刮得緊,那裡見有湘子姪兒?那裡有恁麼漁鼓簡板?退之急得欲奔無 路,舉眼無人,忙忙去解韁繩,對馬說道:「馬,我騎坐你這幾時,沒一日離了 你,我千死萬死終須是死,我今與你分離,你再不要戀著我了。你若不該死,快 快依著來的路頭,一逕回到長安,省得被虎咬壞了。」一頭對馬說,兩行眼淚汪 汪的流下來,哽哽咽咽,氣都出不來了。只聽得漁鼓又敲響,退之聽了一會,道: 「這敲漁鼓的分明是我姪兒湘子,怎的只聞其聲,不見其形?昔日他曾說到藍關 道上救我,今日怎麼還不來?教我受這般淒涼苦楚。」便仰面朝天,不絕口的叫 了湘子幾聲,那得有一個人應他? 他正在恓惶沒法,忽然聽得漁鼓又響,只見一個道童,頭上挽著雙丫髻,身 上穿件緇布單衣,手裡拿著漁鼓,肩上馱著花藍,冒著雪走將來,那大片的雪沒 有一片沾著他的身上,越顯得唇紅齒白,仙家的模樣,口唱道情,是一闋〔寄生 草〕,又是一闋〔山坡羊〕。 〔寄生草〕家住在深山曠野,又無東鄰西舍。只見些山水幽清,禽鳥飛鳴, 麂鹿忙奔。到晚來,人煙稀,鳥聲靜,冷冷清清。做伴的是,樹梢頭殘月曉星。 〔山坡羊〕想當初,有駟馬高車,為恁麼到藍關險地?今日英雄在何處?只 怕要馬倦人亡矣!心慘淒,夫妻兩處飛,更添那雪積。雪積如銀砌,回首家鄉一 路迷。傷悲!此際艱難,誰替你孤恓?早早回頭也是遲。 退之看見這道童體貌清標,形容卓異,言詞慷慨,音調激揚,便向著他拜倒 在地上,道:「神仙救我!神仙救我!」道童忙用手扯住退之,道:「你是何等 樣人?來到這個沒人煙的所在,有恁麼貴幹?」退之道:「我是在朝的禮部尚書 韓愈。」道童道:「既是在朝的大人,出入有高牙大纛,後擁前呼。這樣雪天, 何不在紅樓暖閣,烹羊煮酒,淺斟低唱,以展豪興?卻為恁單人獨馬,在此走路?」 退之道:「我韓愈也是會快活的,只因姪兒湘子勸我修行,我不肯依他,今日在 此受這般磨難,教我望前看不見招商客店,望後不見張千、李萬,單單剩下我孤 身,左難右難,因此上要尋一條自盡的路頭。幸遇著仙兄來,借問仙兄,此去潮 陽還有多少路程?」道童用手一指道:「前面就是藍關城了。」 退之抬頭看時,這道童化一陣清風,又不見了。退之忖道:「想是我不該死 在這裡,所以老天降下仙童指引我的路頭,不免趲行幾步,尋個安歇店家,又作 道理。」偏生雪又大得緊,那匹馬凍得寒凜凜的倒在地上,不肯立起來。退之道: 「我因得罪於朝廷該受此苦,馬,馬!你得何罪,也同我在此處受這般饑寒?」 只得慢慢地扶起馬來,整理鞍轡,上馬而行。只是馬已凍壞,行走不得,一步一 顛,幾乎把退之跌下馬來。退之此時也有八九分信湘子是神仙,做官的心也有八 九分灰了。 走不上半里多路,望見一間茅屋在那山邊,便自言自語道:「那間屋不是茶 坊、酒肆,一定是個出家人修行的所在,我且前去,權躲災難,卻不是好。」連 忙帶了馬到得茅屋門前,只見兩扇門關得緊緊的,並沒有人聲氣息。退之道:「好 古怪,怎的有房子卻沒有一個人在外頭?想是睡著了,或是有病臥在牀上起來不 得;或是出外抄化不曾回來,或是尋師訪友,或是踏雪尋梅,或被虎狼傷死,或 遭魍魎迷魂也不見得。」又自道:「雖然是這樣說,只是深山去處,不是一個人 住的,少不得也合幾個道伴看守房屋,難道沒有一個人在屋裡不成?」退之把馬 拴住了,推開門看時,門裡並無一個人,只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擺在那裡。桌 子上放著花籃一個,花籃內盛著許多饅頭,熱氣騰騰,就像新落蒸籠的一般。籃 旁一個葫蘆,盛著一葫蘆熱酒。退之正當饑渴時節,拿起饅頭就吃,剛剛咬得一 口,猛然想道:「這饅頭好像我生日那一日蒸的一般模樣。」仔細看時,果然是 廚子趙小乙蒸的饅頭,那日賞與那黃瘦道人,用障眼法兒把我席上三百五十六分 饅頭都裝在花籃裡面,如何到在這裡?為何還是這般熱的?真是古怪!又道:「那 道人原說我有藍關雪擁之災,故此收了我三百五十六分饅頭。待我如今把花籃裡 的饅頭細細數看,若是三百五十六分,不消說了;或多或少,不拘定三百五十六 分之數,必然是出家人別處化來的饅頭,天教他放在茅屋裡濟我的饑渴。」當下 退之將手去花籃內摸出一個,又是一個,摸去摸來,整整的摸出三百五十六分來, 一分也不少,一分也不多,乃歎一口氣道:「我有眼何曾識好人,誰知那黃瘦道 人真是個神仙,真有仙術。且胡亂吃幾個饅頭充饑,吃些酒解渴。」退之吃得一 個饅頭,吸得一口酒下肚子去,便覺得神清氣爽,身上也輕鬆和暖了好些。又自 想道:「馬與我同受饑寒,又沒草料吃,不免也把饅頭喂他幾個。」只見那馬垂 頭落頸,眼中淚出,一些也不肯吃。退之看了,好些傷感,道:「張千、李萬被 虎咬了去,我只靠這匹馬做個伴兒,倘若有些蹺蹊,教我怎生區處!」一邊摸著 這馬,一邊歎息,不覺天色昏沉,看看晚了,只得在茅庵中權坐一宵。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坐茅庵退之自歎 驅鱷魚天將施功
十二時中風雨惡,悔卻從前一念錯。坎離互換體中交,純陰剝盡純陽樂。 純陽樂,不蕭索,乾乾夕陽如胎鶴。回頭拾取水中金,勝似潮州去驅鱷。 話說退之在那茅屋內,既沒個牀帷衾褥可以安息,又沒燈火亮光人影兒相 伴,冷清清獨自一個,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得把門來拴得緊緊的,坐在椅子 上打盹。思量要睡一覺,無奈心兒裡悽慘愴惶,耳朵裡東吟西震,免不得爬起眠 倒,那裡合眼睡得一刻?因口占《清江引》一詞,以消長夜。 一更裡,昏昏睡不成,對影成孤另。我意秉忠貞,誰想成畫餅,只落得腮邊 兩淚零。 二更裡,不由人不淚珠拋,雪擁藍關道。回首望長安,路遠無消耗,想初話 兒莫錯了。 三更裡,又刮狂風雪,門外有鬼說:馬兒命難逃,孤身何處歇?想韓愈前生 多罪業。 四更裡,雞叫天未曉,聽猛虎沿山叫。三魂七魄蕩悠悠,生死真難保。沒計 出羊腸,只得把神仙告。 五更裡,金雞聲三唱,不覺東方亮。忙起整衣裳,要到藍關上,怎當那風雪 兒把身軀葬。 退之一夜要睡不得睡,嗟歎到天明,正要整理鞍轡上馬前行,看那馬時,已 直僵僵死在地上。退之見這馬四腳挺直,兩眼無光,不覺跌腳捶胸,放聲大哭, 道:「記得昔日在長安起身時節,一行共有四個,一路上雖然冷落,還不孤恓。 不想張千、李萬被老虎咬了去,我只得朝朝暮暮與馬相依。走遍了崎嶇險路,踏 遍了厚雪層冰,饑無料喂,寒無草眠。還指望趕到潮陽做一日官,博得恩宥還鄉, 我與馬依舊在長安街上馳騁。怎知今日馬死荒郊,我留茅舍,這都是前生分定, 我也不怨,只是教我怎生走得到潮陽?」那時苦痛不已,便將心事作詩一首,寫 在茅庵壁上。詩云: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本為聖朝除弊政,肯將衰朽惜殘年。 退之苦吟四句,還未有後四句,因思向日那金蓮花瓣上有詩一聯,正應著今 日的事,乃續吟云: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退之正欲湊完後韻,不料筆凍緊了寫不得,只得放下了筆。那時節才曉得自 家的性命如同雪裡的燈,爐上的雪,一心一意指望見湘子一面,以求拔救性命。 只是獨自一個在茅庵中不為結局,便又向前走去。 誰知走不過半里之程,又有一隻猛虎攔住路頭。退之叫道:「我今番死了! 湘子姪兒如何還不來救我?」只見半空中立下一個人來,叱虎道:「孽畜,不得 傷人!好生回上。」那虎就像是人家養熟的貓兒、狗兒一般,俯首帖耳,咆哮而 去。退之看見,就狠叫道:「救苦救難大羅仙,救我一救!我情願跟你去修行, 再不思量做官了。」湘子道:「叔父,叔父,我不是恁麼大羅仙,乃是你姪兒韓 湘來看你,你怎的不認得我了?」退之抱住湘子,號陶大哭,道:「懊悔當初不 聽汝的言語。整整在路上受了許多苫,汝如何早不來救我?」因把一路裡的事情 細組告訴湘子一遍,又道:「我方才在茅庵中題一首詩,以表我的苦衷,因筆凍 壞了,只做得六句,如今喜得見汝,我續成了這詩。」湘子道:「叔父的詩是那 幾聯?」退之道:「我念與汝聽。」詩云: 一封朝奏九重大,夕貶潮陽路八千。 本為聖朝除弊政,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葬江邊。 湘子道:「叔父不須絮煩,姪兒都知道了。請問叔父,如今還去到任做官, 還是別圖勾當?」退之搖手道:「感天地、祖宗護佑,死裡逃生,一心去修行辦 道,尋一個收成結果,再不思量那做官的勾當了。」口占《駐馬唱》一詞,以告 湘子。 我痛改前非,再不去為官惹是非。撇卻了金章紫綬、象簡烏靴、錦繡朝衣。 想君恩友誼若灰飛,花情酒債俱拋棄。脫卻藩籬,一心只望清修善地。 湘子道:「叔父,你既回心向道,一意修行,自然超升仙界。只是這山裡沒 有師父,教那個傳與你丹頭妙訣?」退之道:「聞道先乎吾者,吾之師也。汝既 已成仙,我就拜汝為師,何消又尋別個帥父?」湘子道:「父子不傳心,叔姪難 授道,這個斷然使不得的。」退之道:「姪兒這般說話,又是嫌我輕師慢道,心 不志誠了。我若有一點悔心,永墮阿鼻地獄!」湘子道:「姪兒蒙叔父恩養成人, 豈不知叔父的心事,何須立誓。只是違了朝廷飲限,又要連累家屬,怎生是好?」 退之道:「我一心只要修行,顧不得他們了。」湘子道:「雖然如此說,叔父的 清名直節著聞一世,豈可因今日遭貶,便改變了初心。姪兒思量起來,叔父還是 去到任做官,繳完了朝廷欽限,然後去修行,才是道理。」退之道:「我單身獨 自去也枉然,倘或前途又遇見老虎,豈不是斷送了性命?」湘子道:「果然叔父 一個人到任也不濟事,不如姪兒同叔父去做官,了些公務事情,留下好名兒在那 裡,我便把先天屍解妙法換了叔父形骸,只說叔父中風,死在公署;我另脫化一 身,回到長安,上本報死,求復叔父封誥,仍舊同叔父尋師訪道。上不違朝廷的 欽命,下可完叔父為官的美名,中可得長生不死的妙訣,卻不是好?」退之聽罷, 不勝歡喜道:「但憑汝作用,我只依汝便是了。」恰才整頓上路,湘子也不駕雲 踏霧,跟著退之一般的餐風宿雨,冒冷耽寒。 一連走了兩日,遠遠望見一座城樓,湘子道:「前面已是潮陽郡了,他那裡 定有人夫來迎接,叔父可冠帶起來,好接見他們。」退之依言,穿了冠帶,坐在 那十里長亭之下。果然有一個探事人,青衣小帽,近前問道:「你們是那裡官長? 有恁事來到這裡?」湘子道:「我老爺是禮部尚書,姓韓,因佛骨一表,觸犯龍 顏,貶在本府為刺史,今日前來到任。」探事人道:「這般說是本府太爺了,且 請少坐,待小人去報與官吏得知,出來迎接上任。」那探事人說了這幾句話,沒 命的跑進城去,報與客官知道。不一時間,就有許多職官並鄉里耆老、師生人等, 備了些彩(纟魯)旗幟,飛也似擁出城來,迎接退之,各各參謁禮畢,退之吩咐 道:「今朝上吉,我就要到任,一應須知冊籍、禁約、條例,俱要齊備,不得違 誤。」官吏連聲喏喏而退。當下退之坐了四人官轎,皂甲人役,鼓樂旗帳,簇擁 進城,在官衙駐紮。次旱升堂畫卯,謁廟行香,盤算庫藏,點閘獄囚。各樣事務 已畢,便張掛告示,曉諭軍民人等,凡有地方大利當興,極弊當革,許一一條陳, 以便振刷。凡有貪官污吏,魚肉小民;大戶土豪,凌轢百姓;及含冤負屈,抱枉 無伸者,許細細具告,以便施行。 張掛得二日,只見許多百姓,老老少少,一齊擁入公堂,跪在地下稟道:「老 爺新任,小的們也不敢多言,有一個歌兒,乃是向來傳下的,今日念與老爺聽, 憑老爺自作個主見。」退之道:「歌兒是怎麼佯的?念來我聽。」百姓們道: 潮州原在海崖邊,潮去潮回去復連。 風土古來官不久,鱷魚為害自年年。 退之道:「潮去潮回自有汛候,說他做恁?若說為官,則做一日官,管一日 事。俗語說,做一日長老撞一日鐘,怎說那不長久的話?」眾百姓道:「歌語流 傳,小的們也不曉得怎麼樣起,只是古來有那『五日京兆』,便是不長久的榜樣。」 退之道:「不消閒說,你們且把那鱷魚為害的事情備細說一番我聽。」眾百姓答 道:「我這地方近著大海,數年前頭海內淌一個大魚來,這魚身子有幾十丈長, 朝暮隨海水出入,海水泛漲起來,就淹壞了民間田地。他那尾巴也有幾丈長,起 初看見牛、羊、馬畜在岸上,他便把那尾巴卷下水去吞吃了。落後來看見人,他 也把尾巴卷人去吃,因此人怕他得緊,叫他做鱷魚。這幾年間,竟不知被他吃了 多少人畜,如今十室九空,憐仃貧苦。往往來的大爺都無法可治。老爺必先除此 害,以救萬民。」退之道:「那鱷魚形狀若何?」眾百姓道:「龍頭獅口,虎尾 蛇身,游泳海中,身占數里,不論人畜,一口橫吞。」退之道:「汝等暫退,我 有處治。」眾百姓紛紛隊隊走出了衙門。 退之正要散堂回衙,只見一人蓬頭大哭,叫苦連天,進來告狀。退之道:「你 告恁麼狀?且不要啼哭,慢慢說上來。」那人道:「小的姓劉,名可,告為人命 事。」退之道:「死的是汝恁麼人?凶身姓恁名誰?現今住在何處地方?」劉可 道:「小的每日在秦喬口釣魚,家中止有一個母親,日日送飯來與小的吃。昨日 等過午時,不見母親送飯,小的等不過了,只得沿河接到家去。不知被恁人把小 的母親打死了,丟下河內,只留得一雙鞋子在岸上,真個是有屈無處伸,望老爺 可憐作主。」退之道:「這等是沒頭人命了,你快去補一紙狀子來,我好差人查 訪凶身,償汝母親的命。」劉可磕一個頭道:「青天老爺,小的不會寫字,只好 口稟。」退之道:「沒有狀詞,我怎麼好去拿人。你既不會寫,可明白說來,我 著書吏替汝謄寫。」劉可道:告狀人劉可,告為人命事:今月今日,有母張氏, 被人打死拋棄,骸骨無存,止存繡鞋一雙可證。伏乞嚴緝兇人,究問致死根因, 抵償母命。急切上告。 劉可口中念誦,退之叫值當書吏替他一句句寫了,打發劉可出去。自家回到 衙內,暗忖道:「百姓們都說鱷魚慣吞人食畜,為害不小,莫不這劉可的母親也 是鱷魚咬下河裡去?只不知為何到脫得這兩隻鞋子在岸上?」便叫湘子近前,把 劉可的話與湘子說了一遍。那湘子慧眼早已知道這件事情,正要等退之回衙計 較,除去這害。恰好退之叫他,他便對退之說道:「鱷魚為害已久,從來府官謹 謹避他,只候得升遷,離了這個地方就是福了,誰人顧去驅逐他?所以養成這個 禍患。叔父明日出堂,可寫下一道檄文祭告天地。待姪兒遣馬、趙二將,把檄文 納在鱷魚口中,驅逐鱷魚下了大海,錮禁住他,不許再為民害。然後表白出劉可 母親致死緣由,才見叔父忠照天地,信及豚魚,使這闔郡士民建祠屍祝,豈不美 哉!」 退之依了湘子說話,次早出堂,即便取下榜紙,研墨揮毫,作《祭鱷魚文》 云: 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秦濟,以羊一、豬一,投惡溪之潭水, 以與鱷魚食,而告之曰:昔先王既有天下,列山澤,網繩擉刃,以除蟲蛇惡物為 民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後王德薄,不能遠有,則江淮之間,尚皆棄之, 以與蠻夷楚越,況潮嶺海之間,去京師萬里哉?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位,神聖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內,皆撫而有之。況禹跡所掩, 維揚之近地,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鱷魚其 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鱷魚悍然不安溪潭, 據處食民畜雞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抗拒,爭為長雄。刺史雖 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伈伈倪倪,為民吏羞,以偷活於此耶?且承天子 命以來為吏。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 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歸,以生以食,鱷魚朝發而夕至也。今與鱷 魚約,盡三日,其率丑類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 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其言也。不然,則是鱷 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徼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徒以避 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 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退之作檄文已畢,遣軍事衙推秦濟齎捧到河邊,投下水去。 原來那鱷魚自從來到潮州河內,每日出來游衍,遇著民畜的影兒,他便乘著 水勢把尾巴卷到岸上,將民畜一溜風捲下水去吞吃了。以此人人都怕得緊,沒人 敢走到那裡去。鱷魚沒得吃,又迎風簸浪,擁水騰波,把城裡城外住的人都淹得 不死不活,沒一個安身之地。這秦濟領了退之的檄文,思量要去,恐怕撞見鱷魚 發起威來,被他卷下肚子;要不去時,又怕新官新府法令嚴明,先受了杖責,削 奪了職銜。左思右算,趑趄沒法,不得已大著膽,硬著肚腸,帶幾個人,拿了祭 物,跑到河邊。恰好那鱷魚仰著頭,開著大口,在那裡觀望。 看官,且說鱷魚每日到河邊便掀天揭地,作怪逞凶,今日為何這般斂氣呆觀, 停眸不動?原來是韓湘子差遣馬、趙二將,暗中制縛定他,只等秦濟把檄文投他 口中,便驅他下了海去。那秦濟那裡知道這樣事情,只說鱷魚遇著人便吃的,遠 遠望見鱷魚昂頭開口,先嚇得手足都酥了,動不得,滿身寒籟籟,一堆兒抖倒在 地上。抖了一個多時辰,再睜眼看時,那鱷魚端然是這個模樣,一些兒威勢都沒 了。他思量道:「鱷魚從來凶狂待甚,怎麼今日韓老爺教我來下檄文,他便身子 呆瞪瞪不動一動,豈不是古怪?」正在那裡算計,只見天上一時間昏霾陰暗,轟 雷掣電,大雨傾盆的落將下來。那潮水就像有人推的一般,高高的湧將起來,一 點兒也不淌到岸上。秦濟沒奈何,大著膽,冒著雨,把那檄文向鱷魚頭上只一丟, 巧巧的丟在那鱷魚口裡。那鱷魚銜了檄文,便低著頭,閉著口,悠然而逝,好似 有恁麼神驅鬼遣的一般,一溜煙的去了。 秦濟眼花烏暗,不得知鱷魚已是去了,且趁著勢頭把豬羊祭品教,一下子都 推落水去,沒命的轉身便跑,跑得到府中時節,退之還坐在廳上。他喘吁吁的稟 復道:「豬羊檄文,檄文豬羊。」退之道:「你是著驚的光景了,且停歇一會, 定了喘息,慢慢地說來。」秦濟呆了半晌,說道:「豬、羊、檄文,都被鱷魚吞 下肚了,小官的性命直從那七層寶塔頂上滴溜溜兒滾將下來,留得這口氣在此。」 退之道:「那鱷魚還在也不在?」秦濟答道:「還在,還在。」又道:「他吞了 檄文,便游衍去了。」退之道:「他既吞檄文,自然徒下海去,汝怎麼還說在那 裡?」秦濟又思量半晌,答道:「小官險被他驚壞了,所以答應差錯。」方才把 他去下檄文,看見鱷魚的模樣,細細說了一遍。退之道:「是虧你了。」叫庫中 取元寶一錠,賞勞秦濟;吩咐秦濟且回家安歇一宵,明日早來衙門前伺候差遣。 秦濟辭謝去了。 退之回衙,與湘子說知秦濟的事情。湘子道:「叔父明早升堂,須寫一張告 示,曉諭地方軍民人等,以見叔父化乃豚魚之政。」 到得次日,退之果然寫了告示,著秦濟去各處張掛。那告示如何樣寫的,他 道: 潮州府刺史韓,為公務事照得:本府初蒞茲土,存心為國為民,有利必興, 有害必革,一夫失所,若己推而納之溝中。乃有鱷魚為害甚久,前官不行驅逐, 遂令民不聊生。本府目擊劉可之母遭鱷吞害,深用憫悼,遂發檄文,遣軍事衙推 秦濟投鱷口中,驅鱷下海。幸蒼天憫爾百姓橫遭吞噬,皇王仁恩遠布,感動蠢靈, 不費張弓只矢,不勞步卒馬兵,一日之間,頓除夙害。本府喜而不寐,為此曉諭 汝等,自今以後,各安生理,無搖神於妖孽,惑志於橫亡,以取罪戾。所有告人, 劉可雖痛母橫亡,陳詞控訴,亦且安心委命,以盡孝思,毋再攀害平人,以滋煩 擾。特示。 告示掛完,滿郡黎民挨肩疊背,誦讀一遍,無不贊歎,說道:「若非本府太 爺神明,我輩十死其九,誰與理任伸冤?今日得這般帖息,真萬代恩也。」正是: 一念精誠答上蒼,鱷魚今日已消亡。 潮陽自此民安樂,青史千年姓字香。 畢竟不知後來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苦修行退之覺悟 甘守節林氏堅貞
暑往寒來春復秋,總知天地一虛舟。 雖然墮落埃塵裡,自有蓬壺在那頭。 花上露,水中漚,人生能得幾時留? 去來影裡光陰速,生死鄉中不自由。 秦濟張掛告示之後,那潮州士民人人仰德,個個興歌,奉若神明,親如父母。 便有幾個鄉紳士子為頭,斂集金銀錢鈔,啟建生祠,塑立牌位,香花俎豆,羅列 供養。每逢朔望,四民雲集,交歡頌美。就是那外府州縣過客旅商,見者無不贊 歎稱揚,志心頂禮。退之謙讓,遑不敢當,乃改為潮州書院,中塑大成至聖文宣 玉孔子牌位,將自己牌位移置後堂,再立顏、曾、思、盂四配牌位,與自己共成 五個。每月朔望,聚集士子於此,講明經傳,以發先儒所未發。這也不必絮煩。 且說湘子一日正在蒲團上打坐,只見值日功曹來報說道:「皇王覺悟退之直 言遭貶,有旨改移袁州內地。」湘子聽罷,不覺心驚,暗道:「叔父道心未堅, /。心猶在,若見聖上覺悟前非,便思量去做官了,如何肯跟我修行?必須這般 這般,才得成真了道。」便促步向前,對退之道:「姪兒前日與叔父說過的,到 了潮州,繳了欽限,留下好名兒在這地方,然後將先天屍解法術脫換叔父形骸, 詐說得病身亡,報與聖上知道,復了官職封誥,才去修行。今日有了生祠,得了 這般美聲,正好回首去也。」退之道:「但憑汝作用,我豈有二心。」 當下湘子便取竹杖一根,脫換做退之身子,臥在牀上,用一條布蓋覆停當了。 又令馬、趙二將護送退之先到秦嶺地方,伺候他到,同去修行,各各準備俱完, 才在衙署舉起哀聲,遣人通知合郡官員,申達上司,奏聞憲宗皇帝。合郡大小官 員俱來弔慰,湘子一一酬答,並不露出一些馬腳。當下收拾起程。眾百姓道:「司 憐,可憐,這等一個神明的老爺,怎麼就死了?何不留他壽長些,在這裡替我們 興利除害,救濟救濟我們?真是皇天沒眼睛。」一個道:「俗語說得好:「好人 不在世,惡人磨世』。」尊這個老爺,魆急死了,我們窮百姓那得個出頭的日子?」 內中有一個叫做張寡嘴說道:「這個是鱷魚討報,不然怎麼這般死得快?」一個 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老爺雖然死了,卻沒有牀席債,正是善得善報。」 又一個道:「你們說的都不是。依我說起來,還是這鱷魚吃得人多,惡貫滿了, 玉皇大帝要驅除他,特特差這個神仙降下凡間來收伏他。所以他收了鱷魚,就瞑 身回話去了。」又有一個道:「我這潮州百姓該有災難,天便生出這惡物來,吞 嚼民畜不計其數。如今百姓災難該滿,皇帝便升出這個好官來驅逐了鱷魚,一城 安堵。我看來總是一個劫數,那裡是恁麼輪回報應,善惡分明?」一個秀才道: 「老兄劫數之說,雖是有理,但韓老師佛骨一表,敢於批鱗捋須,那怕鱷魚不垂 首喪氣,潛蹤匿跡?總是邪不勝正,那怪物自然遠避。若說起報應輪回,則看他 佛骨一諫,至今生氣猶存。」當下士民人等,各各痛哭一場,如喪考妣。 真所謂:惟有感恩並積恨,千年萬載不成塵也。 其時湘子一面表文回京報死,一面收拾起程,各處弔奠賻儀,毫不肯收。俱 收貯庫內,替百姓完納了稅糧,申報上司,不煩征索。那潮陽百姓,無論老少男 婦,俱來執佛慰靈,挽車遠送。湘子一一撫惜安慰,打發回去。 行了三四日,方才脫離了該管地方,人煙稀少,湘子便騰雲駕霧,趕到藍關 秦嶺,與退之相會。退之稱謝湘子不盡。湘子叫退之道:「姪兒送叔父到了這個 地面,須索與叔父分首,各自走路了。」退之道:「難得你救我,到了今日,怎 麼說分首的話來?」湘子道:「我前次奉玉旨來度叔父,叔父再三不肯回心,我 只得繳還玉旨,後來在那萬死一生的田地,救得叔父性命,已是得罪於玉帝了, 如今怎敢再度叔父?」退之道:「姪兒若不度我,我就餓死在這個地方也沒人收 我屍骸。」湘子道:「叔父埋名隱姓,依先回到長安,與嬸娘團聚,便是快活, 何須說死?」退之道:「我到這般地位,若再不回心轉意修行,是畜類不如了。 孔子說:可以人而不如鳥乎?」湘子道:「叔父既如此說,此去東南上有一座山, 名喚卓韋山,山下有一洞,名喚卓韋洞;洞內有一個真人,叫做沐目真人,與姪 兒是同心合膽,共一胞胎的契友。如今寫一封書送叔父到他那裡,教他留叔父在 庵中傳授大丹妙訣,便不枉叔父這一場辛苦了。」退之道:「倘若他不肯收留我 時,教我投奔何處去好?」湘子道:「他與姪兒形體雖二,氣脈同根,他見了書 自然留你。」退之道:「前面這等深山,若有虎狼出來,教我如何躲避?」湘子 道:「如遇見虎狼攔住走路,叔父就將我的書頂在頭上,虎狼自然退去。」退之 道:「峰高嶺峻,樹木叢深,一些路徑也沒有,教我怎麼走得?」湘子道:「叔 父慢慢的走過這重山,就有大路好走了。」退之接了柬帖,放在懷中,一手扯住 湘子,再要問他時,湘子道:「叔父,正東上又有一個仙人來了。」退之回頭一 看,湘子化作一陣清風,先到卓韋山,做沐目真人去了。 退之不見了湘子,只得依他言語,一步步攀藤附葛,走過幾個山頭,轉過幾 重嶺腳,才見有一條大路,不想上路有半里遠近,忽然跳出一隻猛虎,咆哮而來。 退之驚得倒退不迭,記得起,忙把湘子那封書望他丟去。這虎見了湘子書禮,便 搖尾低頭,一溜煙望林子中間跑去了。退之拾起書道:「原來我姪兒有這等手段, 真是神仙,真是神仙!」隨即掙扎向前,趲行幾步,遠遠望見一座高山,林壑清 奇,山峰疊翠,蒼蒼松柏齊天,兩兩鷗鳧浴日。只見退之登高臨深,肌膚戰慄, 涉危履險,命若重生。方才上得那座山頂,果然有一個茅庵,額上寫著「卓韋精 舍」四個大子,四面青山擁護,花木錦攢,真好一個去處。只是兩扇門關得緊緊 重重,裡面有人吟詩道: 超凡靜養蓬萊島,香風不動松花老。 仙童採藥未歸來,白雲滿地無人掃。 吟罷,又聞得唱道情云: 〔雁兒落〕下一局不死棋,談一回長生計,食一丸不老丹,養一日真元氣, 聽一會野猿啼,悟一會參同契。有一時駕祥雲遊遍了五湖溪,誰識得神仙趣?得 清閒,是便宜。歎七十古來稀,笑浮名在那裡? 〔山坡羊〕想人生,光陰能有幾?不思量把火坑脫離。每日價勞勞碌碌,沒 來由爭名奪利。無一刻握牙籌不算計。把元陽一旦都虛費,直待無常,心中方已。 總不如趁早修行,修行為第一。 退之聽丟,輕輕的把門叩了兩下,裡面只當聽不得。退之又叩兩下,裡面才 問道:「敲門的是恁麼人?到這裡有恁事故?」退之道:「我是韓愈,是師父的 相識。」裡面答道:「我這裡是修行辦道,無榮無辱沒是非的去處,何曾有你這 個相識?」退之道:「我來與師父做徒弟。」裡面道:「你是觸犯龍顏遭貶黜的 杰士,我這裡不是你安身之處。」退之暗忖道:「他靜養在這深山深處,怎麼就 曉得是遭貶謫的官,真真是仙人。」便又叩門道:「弟子不遠萬里而來,師父若 不開門留我,我就撞死師父面前,卻不損了師父的陰騭?」裡面道:「你再且說 是恁麼人指引你來的?」退之道:「是師父的道友、我的姪兒韓湘子教我來見師 父。」裡面道:「若是韓湘子指引你來,豈沒有一個柬帖兒與我?」退之道:「湘 子有書在此。」裡面道:「既然有書,開門放他進來。」 只見一個道童開那門時,咿軋響處,有如鸞鳳和鳴。庵內潔淨精瑩,賽著天 宮瓊室。中間坐著一位真人,鴻衣羽裳,籜冠草履,紺髮童顏,肌膚若冰雪,綽 約如處子。旁邊立著的道童也自清雅,沒半點兒俗氣。退之朝著他拜倒地下,道: 「師父,救弟子一救。」真人道:「韓湘子叫你來我這裡有恁麼事故?」退之道: 「我姪兒說父子不傳心,叔姪難授道,教弟子來求師父傳些至道妙訣。弟子情願 在師父庵中砍柴汲水,伏侍辛勤,只望師父慈悲方便。」真人道:「你在朝中為 官,吃的是羊羔美酒,行動有千百人跟隨;我這山中只有淡飯黃齏,孤形隻影, 好不冷落,只怕你吃不得這般冷落,受不得這等淒涼。」退之道:「弟子也受得 淒涼,吃得冷淡,不必師父掛念。」真人道:」既如此說,小童,引他去庵後暫 住,每日著他往前山殿上掃地焚香。」退之道:「感謝師父收留。」當下小童領 退之到廚房內吃點心。退之跟到廚房,小童遞一碗飯與退之吃,退之吃了一口, 十分苦澀難當,只得勉強吃了下去。正是: 心安茅屋穩,性定菜根香。 參透玄微妙,淡中滋味長。 不說退之在卓韋庵中焚香掃地。且說竇氏與蘆英小姐正在家中思念退之,別 後杳無魚雁,一路上天氣寒冷,辛苦勞祿,不知幾時才到潮陽上任? 要叫人去報房裡問一個消息。只見韓清眼淚汪汪走將進來,說道:「奶奶、 嫂嫂知否?今日潮州差人進表,說老爺患病死在潮陽公署了。」竇氏、蘆英聞得 此報,哭做一堆。門外林學士也到,說道:「親家果然死了,只是死者不可復生, 哭也無益,老夫人且省煩惱,保重貴體,打點設靈奔喪,迎柩安葬之事,才是正 經。」竇氏哭道:「那來文內說是恁麼病死的?」林學士道:「有司奏說:他郡 中舊有鱷魚為患,湧風作浪,吞噬生民,前邊來的太守並無法治。韓大人到任幾 日,祭天驅逐鱷魚,那鱷魚便潛蹤斂跡,遠往海外,一郡太平,萬民樂業,潮陽 百姓建立生祠,供養頌祀。不料一夕無病而終,想是歸天去了。」竇氏道:「我 只指望他恩宥還鄉,白頭偕老,誰知一旦相拋。我家並無以次人丁,祖宗香火俱 斷絕了,這苦怎好?如今算來,老身也多應不久人世,令愛這般青春,耽誤他也 是枉然,不如趁老身在日,親家早早尋一個好人家,嫁了令愛,到是兩便。」林 學士道:「老夫人怎說這話?老夫也沒主意,只憑小女心下就是。」蘆英哭道: 「婆婆再不要心焦意惱,公公雖然去世,我爹爹現在為官,家中料不少吃少穿, 奴家情願伏侍婆婆過世,以報撫養湘子大恩,再休題那改嫁的說話。若是爹爹不 與奴家做主,奴家就撞階先死,以表素心。」竇氏道:「媳婦,你見識差矣!你 青春年少,無男無女,你守著誰來?當初公公在日,還指望尋你丈夫回來,生得 一男半女,以接後代,養你過世。如今公公死在他鄉,湘子絕無音信,老身又朝 不保暮,你苦守也是沒用的。不如趁我在這裡,勞者親家尋一頭好人家,也了落 你一生。料來韓清也不是養你過世的人,日後有不相安,反被他人恥笑,你怎不 細細思量?」蘆英道:「婆婆年老,說的話都顛倒了,奴家隨著婆婆,有恁麼過 不得日子?況再過幾年,奴家身子也半截入泥了,怎麼去改嫁?」竇氏道:「小 小年紀,為何說半截入泥的話?」蘆英道:「婆婆不消多慮,婆婆在一日,奴家 隨婆婆一日;婆婆百年之後,奴回娘家守制就是,斷不貽累公婆。」林學士道: 「小女之言極是有理,請老夫人安心經理正事,待學生奏過朝廷,復了親家官誥, 討了老夫人祿米,膳養終身,又作計較。」竇氏道:「多謝親家費心,九原感戴。」 林學士起身作別去了。 竇氏喚韓清在家中立竿招魂,設座安靈,七七做,八八敲,隨時遇節,一些 禮文不缺。只是心中思念退之,便提起湘子,整日夜有許多不快活。一日,喚韓 清道:「老爺歸天去後,你鎮日坐在家中,再不理論外邊事務,是何道理?」韓 清道:「奶奶吩咐孩兒,孩兒不敢不去做;奶奶不曾吩咐,孩兒怎敢胡行,以招 罪譴。」竇氏道:「老爺死的不消說了,你哥哥湘子須不曾死,你怎的不去街坊 上打聽一個真消息。」韓清道:「孩兒也常去打聽,就是林親家也著人各處訪問, 只是沒人曉得哥哥在那裡,因此上不敢驚動奶奶。」竇氏道:「你也不消遠去打 聽,只站在自家門首,看那南來北往,穿東過西的人,有那面龐生得古怪,衣服 妝裹希奇的,一定是雲遊方外,廣有相識的人了,你便扯住他,問他一聲兒,也 不虧了你。」 韓清忿忿的依竇氏吩咐,果然出去站在門前,看有那希奇古怪的人,就要問 他。偏生只見那做買做賣、經紀挑擔、醫卜筮相、婆婆媽媽走動,再沒有一個希 奇古怪的人走將來。立了多時,正待轉身進去,才見兩個道人,身上穿著破碎袖 襖,手執漁鼓、簡板,慢慢地搖擺將來。原來一個是藍彩和化身,一個是韓湘子 化身,他兩個口中唱個《不是路》道: 歡笑淘淘,暫駕祥雲下玉霄。遍遊海島。看樽中有酒,盒內堆肴,忒逍遙。 且到長安市步一遭,度那人功行非小。 韓清暗忖:「這兩個道人形容古怪,裝束希奇,斷然是遊方的人,待我叫他 來問哥哥的消息,定有一個下落。」便開口叫道:「道人,這裡來。」那兩個道: 「你叫我做恁麼?」韓清道:「我夫人要問你說話。」 兩個便跟著韓清走到廳上,參見了竇氏。竇氏道:「你兩人從那裡來?在那 裡住?」藍彩和道:「在南天門住,從終南山來。」竇氏道:「昔年有兩個道人 說是終南山來的,騙了我姪兒湘子去修行,至今不見回來。後來我老爺壽日,又 有一個道人也說是終南山來的,逐日在我府中弄上許多障眼法兒,只是哄我老爺 不動。後我老爺佛骨一表,觸怒龍顏,貶去潮陽地方,他再不來了,你兩個又說 從終南山來,怎的終南山上藏得這許多人,莫不又是假的?」湘子道:「前邊來 的或者是假,若論貧道兩人,實實的從那裡來,並不打一句誑語。」竇氏道:「依 我看起來,那終南山到不是懷道宗玄之士、練精餌食之夫棲托的去處,到是一個 篾騙拐子的淵藪了。」彩和道:「夫人,休錯認人,那終南山是一個靜囂喧去處, 滌塵俗方隅,若不是夙有道骨仙風的,那虎豹豺狼也不許他踏上山路,怎麼夫人 說出這落地獄的話來?」竇氏道:「不是我不信神仙,只是我被那假神仙哄壞了, 汝是走方的人,豈不曉得俗語說得好,一年吃蛇咬,三年怕爛草?」湘子道:「信 與不信隨老夫人,請問容顏為何這般樵瘦,頭髮都雪白了?想是老相公去世,心 中不十分快活的緣故。」竇氏道:「老身虧了朝廷大恩,林親家保奏,歲給祿米 養膳,倒也沒恁麼不快活。只是我湘子姪兒一去不回,日夜想念著他,故此精神 減短,頭髮都白了。」湘子暗道:「原來嬸母這般記掛我,我怎的不報他的恩。」 便又道:「老夫人雖然為著湘子不回來病得伶仃瘦怯,湘子卻不知道,全不記念 老夫人。貧道幸得與湘子同一法門,替湘子醫好了老夫人,省他一番罪過何如?」 竇氏道:「有恁麼藥醫得我好?」湘子道:「方從海上傳來,藥在龍宮煉就,吃 下去包得衰容復壯,發白返黑。」竇氏道:「果有海上奇方,靈丹妙藥,當以百 金奉酬。」 當下,湘子便在葫蘆內傾出一丸還少丹,遞與竇氏。竇氏接丹吞下,登時精 神強健,返老還童,滿身上沒有一些病痛,竇氏不勝歡喜,叫梅香取銀子謝那兩 個道人。湘子道:「貧道不要酬謝,只要老夫人跟貧道去修行。」竇氏道:「老 爺在日,曾有一個道人來度他出家,老爺只是不信,你今日要度我,我也只是不 信。」湘子道:「老夫人還記得那一個道人的模樣否?」竇氏道:「模樣倒不記 得了。」湘子道:「不瞞老夫人說,昔年來的就是貧道。」竇氏道:「這些遊方 的人專會得趁口胡柴,極是可惡。汝且說昔年把恁麼物件來與我老爺上壽?說得 對,我就信汝是神仙。」一個道:「當年老相公同林學士在南壇祈雪,是貧道賣 雪與他,他才得升禮部尚書兼管刑部。奏准宮裡免朝五日。慶壽之時,貧道曾獻 仙羊、仙鶴、仙女,仙家桌面四十張,又造逡巡酒,頃刻花,花瓣上有『雲橫秦 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之句,夫人曾記得否?」竇氏道:「這些我都記得, 只是老爺不信。」湘子道:「老相公雖然不信,後來被貶潮陽,要見我不能夠, 好生懊悔。」竇氏道:「那個見他懊悔來?汝說的都是死無對證的話,我也不信。」 一個道:「夫人若不信,只怕日後懊悔又是遲了。」竇氏道:「汝怎麼又說這不 吉利的話?我且問汝,祖家原在何方郡縣?父母是何等樣人?因何走上終南山去 學道?那終南山有多少廣闊?山上有多少修行的人?內中有個韓湘子否?汝一 一從頭老實說來,若有半句遮頭蓋腳,我拿你送到林天官府中,以官法治汝。」 一個道:「我家住在昌黎縣,鼓樓巷西,坐北朝南是祖居。父名韓會,母親鄭氏, 叔父韓愈,嬸娘竇氏。幼年間沒了父母,是我那叔嬸撫養長大。娶妻林氏,叫做 蘆英小姐。我叔父被貶去潮陽,路途上受了萬般苦楚,我已度他成真了道,做了 大羅仙。今日特來度你。」竇氏道:「既然是我姪兒,怎的是這般模樣?」湘子 道:「仙凡各別,體段不同。」竇氏道:「既是湘子,可現原身出來我看。」湘 子道:「要現原身,有何難處?只怕嬸娘執迷不悟耳!」正是: 幾回翹首望兒還,骨肉參差各一方。 峰嶺雪消方見路,雲橫蒼樹卻遮山。 當下湘子搖身一變,果然還了舊日形容,不是那雲遊道人的模樣。竇氏一手 扯往他,道:「我兒,你一向在那裡?今日方才回來。你叔父過了世,家中好不 淒楚,教我日夜想你。今既回來,是萬千的喜了,依先整頓門風規矩,做一個好 人,再不要說那出家的話!」湘子道:「姪兒今日同呂師父回來,要度一個有緣 分的人出家,怎肯戀著家中繁華世界,做那沒結果出的營生。」彩和道:「仙弟, 你如今且在家中過幾時,待我往南天門去走一遭,轉來同你回終南山去。」竇氏 道:「我兒,原來師兄也教你只在家中,不要往別處去,怎的師兄說話也不聽?」 湘子聽罷,便與彩和作別,又道:「姪兒多年不回來,不知那睡虎山團瓢還依舊 好的否?如今且去看一看。」竇氏道:「韓清,你同哥哥到那裡看來。」 韓清便領湘子到那睡虎山九宮八卦團瓢裡面。原來退之棄世以後,韓清把那 走路都改過了,轉彎抹角,彎彎兜兜走了一會,才到得那裡。湘子抬頭一看,只 見路徑雖差,房廊如舊,幾榻上堆滿了灰塵,案上許多書籍都亂紛紛疊著,一些 也不整理。那山前山後的好果木焦枯了一半,只有地上草長得蒙蒙茸茸,便有人 躲在裡頭也不見影子。湘子暗道:「叔父做官時節,那一日不著人來這裡打掃灰 塵,拔除柴草,叔父去得這幾時,就把一個花錦世界弄做這般光景。我那嬸娘圖 享榮華,也是虛了。」便對韓清說道:「你自進去,我只在這裡安歇。」韓清道: 「哥哥一向不回來,今日還該到嫂嫂房中去過夜,怎的冷清清獨自一個人在這裡 安歇?」湘子道:「我自有主見,你不要管我。」韓清依言,走到竇氏房中,把 湘子要在團瓢內安歇的話說了一遍。竇氏忙叫廚下人打點酒看,搬到團瓢內與湘 子吃,又吩咐韓清道:「待哥哥吃了酒,扯他進嫂嫂房中安歇。」蘆英道:「婆 婆,不可扯他進來。當初公公在日,那一個道人也說是湘子,來家混了兩日,依 舊去了,到底不曾有一個下落。今日這個道人知他是真是假,就扯他進來?」竇 氏道:「媳婦言之有理,如今世上人術法的多得緊,不可不信,不可全信。韓清, 你快去陪他過夜,且到明日又作計較。」韓清依先到團瓢內來陪湘子,不在話下。 這正是: 情知不是伴,今日且相隨。 畢竟後來不知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歸故里韓湘顯化 射鶯哥竇氏執迷
茫茫苦海,虩虩風波。算將來俱是貪嗔撒網,淫毒張羅。 幾能夠,翻身跳出是非窩?討一個清閒自在,不老婆婆。 湘子在那團瓢內到得三更時分,一陣清風吹將來,湘子就不見了。看官,且 說這個時候,湘子到那裡去?原來湘子去見了鍾師父,同去參朝玉帝,奏道:「叔 父韓愈,荷蒙玄造,已得回心。尚有嬸娘竇氏與林氏蘆英,執迷不悟,難以度脫 點化,伏候聖裁。」金童傳旨道:「竇氏原係上界聖姥,因在蟠桃會上盜折葵花, 謫下凡間受苦;蘆英原是凌霄殿玉女,因玄帝驅遣天將收伏群魔,天門未閉,蘆 英往下窺探,故此貶到凡間,孤眠獨宿,以警思凡。韓湘可同呂岩、藍彩和,再 去度化一遭,共成正果。」湘子只得謝恩,前去參見西王母。西王母道:「沖和 子喜得覺悟前因,回位有日。只是聖姥、玉女尚在迷途,誰人再去度他?」湘子 道:「玉帝遣臣韓湘子同呂岩、藍彩和前去度他,望娘娘指教。」西王母道:「他 二人久墮塵寰,一心貪戀著榮華富貴,韓湘須索往補陀山觀音大士處借些仙物變 化,才好打動得他。」湘子道:「觀音大士是釋家之尊,與我玄門不相吻合,他 如何肯把仙物借與我們?」西王母道:「觀世音乃治世之尊,救人之祖,他那裡 分一個彼我。」湘子道:「謹尊仙旨。」辭了王母娘娘,出了瑤台紫府,三個駕 起雲頭到南海,見了觀音,借了鶯哥,仍望長安而去。正是: 才離金闕游南海,又到長安市上眠。 此事表過不題。且說次日清早,韓清忙忙進來報道:「事不關心,關心者亂。 哥哥在團瓢內一更無事,二更悄然,恰好三更時分,只見皓月當空,一陣清風吹 將來,哥哥就不見了。」蘆英道:「有這等異事,一定是神仙下降,不是湘子回 來。」竇氏道:「若是神仙,做事畢竟有著落,不是這般撮空,斷然是游手游食 的道人,做障眼法兒來哄騙財帛。我算他今日必定再來,只是立定主意,不要信 他。不要說呂洞賓來,就的的確確是湘子回來,我和你既與他沒緣分,只不認他 便了。」蘆英道:「婆婆主見極是。」 說猶未了,只聽得那壁廂漁鼓又敲響。竇氏道:「韓清,你快去叫我的孩兒 來。」韓清道:「方才說道人都是障眼法兒,只不認他,怎的又轉了念頭?」竇 氏道:「不是我一時間就說兩樣話,只是我聽得敲漁鼓響,就想著湘子,心酸起 來。你快去尋他進來,我有話和他說。」韓清道:「就是昨日那個道人,坐在門 前敲響。」竇氏道:「想來還是湘子,你叫他來,待我問他。」韓清便走到大門 外,叫那道人。那道人跟了他進來,見竇氏道:「嬸娘稽首。」竇氏道:「我兒, 你見了我,只該行家中禮體,怎的也說個稽首?」湘子道:「身居蓬島三山外, 不在周官禮樂中。」竇氏道:「你為恁麼只打漁鼓?」湘子道:「因世上人頑皮 不轉頭,只得把那頑皮繃在竹筒上,叫做愚鼓。有一等聰明的人,聞著鼓聲便惕 然醒悟;有一等癡蠢的人,任你千敲萬敲,敲破了這頑皮,他也只不回頭轉意。 因此上時時敲兩下,唱道情,提撕那愚迷昏聵的人跳出塵囂世界。」竇氏道:「我 兒,你昨日在團瓢內安宿,怎的半夜裡去了。直至此時才來?」湘子道:「我到 南天門與鍾師父說些話,故此才來。」竇氏道:「這裡到南天門有幾多路?」湘 子道:「一去有十萬八千里。」竇氏道:「既有許多里數,怎的你半夜裡去了, 又轉得來?」湘子道:「姪兒見了鍾師父,又到南海補陀山觀音大士那裡走一遭 來的。」竇氏道:「這裡到南海補陀山有幾多路程?」湘子道:「南海補陀山卻 近得多了。」竇氏道:「有幾里?」湘子道:「只得八萬四千七百餘里。」竇氏 道:「兩處往回,就會飛也得一年,你怎麼這等來得快?」湘子道:「我騰雲駕 霧,不比世人在地上往來。」蘆英道:「你這些虛頭話,少說些倒好。」湘子道: 「我領了玉皇金旨,特來度化你們出家,怎麼說我虛頭?」蘆英道:「公公在日, 今日也說是神仙來度大人出家,明日也說是神仙來度大人出家,後來表奏君王, 怒貶潮陽,再不見神仙一面。」湘子道:「當初我勸叔父出家,叔父再三不信, 直到那藍關道上馬死人孤,虎狼當道,才哭哭啼啼叫我救他。若不虧我的時節, 叔父的骸骨也不知到那裡去了?如今現在大羅仙宮為沖和子,好不逍遙自在。」 竇氏道:「你叔父死在潮陽公署,地方官現有表文奏過皇上,那一個不知道的? 你又亂說度他做沖和子,在天宮快活。」湘子道:「叔父身死,是仙家屍解妙法, 那裡是真死。」蘆英道:「這話又是沒會問的,憑你說也不信。」竇氏道:「昔 年有許多仙物來度你叔父,你叔父還不肯信,你今日把何物來度我們?」湘子道: 「仙羊、仙鶴、仙酒、仙桃都是嬸娘看見過的,我不拿來度你們,特地到觀音大 士那裡借得白鶯哥來與嬸娘看。」竇氏道:「紅嘴綠鶯哥,會得念詩、念佛,我 這裡到有,白鶯哥卻不曾見,如今在那裡?」湘子把手一招,只見一隻白鶯哥飛 到竇氏面前,有詩為證: 雪裡藏身雪裡飛,雪衣娘子勝金衣。 聲聲雪裡呼般若,為是慈門立雪歸。 竇氏道:「這鶯哥有甚奇處?」湘子道:「他會飛、會唱,能舞、能歌。」 竇氏道:「你叫鶯歌唱來我聽。」湘子道:「鶯哥,還不唱歌,更待幾時?」鶯 哥飛舞盤旋,口中唱道: 〔駐馬聽〕鶯兒最多,百千之中難學我。我從南海飛來,勸你回心,你還貪 著笑歌。怕只怕,無常來到,任你珠璣萬解,難逃躲。不回頭,要受磨。縱你是 好漢英雄,也要學韓愈秦川受饑餓。 竇氏道:「一片胡言,休要睬他。」叫手下取弓箭來,把鶯哥射死了。湘子 道:「嬸娘不信也由你,只恐怕到那磨折時節,悔之晚矣!」竇氏道:「古云: 『官高必險,伴虎而眠』。你叔父在朝為官,所以遭逢險難。我女流之輩,並不 出外生事,虧了朝廷月給俸米,榮享自在,有恁麼折磨?說恁麼懊悔?」湘子道: 「祿盡馬倒之時,連姪兒也不來了。」竇氏道:「你到那裡去?」湘子道:「嬸 娘,你不醒得,姪兒依舊往終南山去。」竇氏道:「你既不肯在家,隨你往那裡 去,莫在此間說長道短,煽惑人心。」湘子道:「姪兒再三勸嬸娘,嬸娘只是不 回心,也枉費這許多心機,我且去休,又作理會。」說畢,揚長出門而去。正是: 今朝不信神仙話,悔後思前見我難。 韓清道:「明明是一個道人,變做哥哥模樣,來攪這兩日,如今又去了,不 可不信,不可全信!」竇氏道:「休得多言,且由他自去。」蘆英道:「婆婆主 見極是,休和他分清理白。」當即各自歸房。古詩為證: 別郎容易見郎難,怨夫香閨指倦彈。 十二樓台春寂寂,水晶簾箔怯春寒。 不說竇氏、蘆英歸房去了。且說湘子轉身去見洞賓,道:「師父,韓湘稽首。」 洞賓道:「汝度得竇氏若何?」湘子道:「弟子去度嬸娘,又不回心,如何區處?」 洞賓道:「汝將恁麼東西去點化他?」湘子道:「弟子在南海補陀山觀音大士那 裡借白鶯哥去點化他,他只是戀著榮華,不顧生死。」洞賓道:「竇氏與蘆英明 日在菊花亭上飲宴,我和汝邀藍仙同去度他一遭,且看何如。」湘子道:「多謝 師父。」 當下,三位神仙收雲攬霧,下降塵凡,現出陽身,來到長安市上。只見兩個 老人家在一所高樓上,靠著窗兒下象棋。因一著差下了,一個要悔,一個不肯悔, 兩個就爭得面紅臉脹,還不肯休歇。這兩個老人家一個姓沃,是長安街上暴發財 主沃對蒼的老祖公;一個姓權,是長安街上有名頭的權雲峰的親父。他兩個在那 樓上爭這著棋子,湘子便對呂師道:「師父,那兩個老人家為得一著棋子,兩下 都不服輸,怎教那爭名奪利的人肯說一句輸棋的話,師父去與他和解了何如?」 呂師舉眼一觀,便道:「那兩個老兒倒有幾分骨格,太清宮中盡用得他兩個著, 我且點化他,也不枉了下來一番。」 當下三個道人齊齊到樓上,高叫道:「老施主,你們著的是恁麼棋?」 一個老兒答應道:「棋是沒得佈施的,你問我做恁?」洞賓道:「貧道不是 來討佈施,貧道的弟子手談極高,一向因出家撇下多時不敢著。今日看見兩位老 施主對局,不覺故態復萌,特地來請教一局。」一個老兒道:「我們為要悔一著 棋,白筋都爭脹了,師父若肯來與我下一盤,只不許悔一著。」洞賓道:「為那 一著棋,兩位老施主相爭?」一個老兒道:「我起這著馬吃他那著車,他不看見, 另起了一著馬,這著車被我吃了,只消再下一著,他穩定是輸的,故此他要悔。」 湘子道:「老施主便白吃了這著車,也只得一個和局,怎見得就是老施主贏?」 這個老兒道:「你來著,你來著!若是著得做和局,我就輸一錢銀子與三位買齋 吃。」湘子道:「著成和局,貧道也不要老施主銀子買齋,只要老施主替我馱了 這葫蘆,掮了這花籃,跟貧道做一個徒弟何如?」一個老兒道:「你也不怕罪過, 想小小年紀,倒要我老人家做徒弟,可不折殺了你?」湘子道:「彭祖壽年八百 歲,還要讓我坐了,他才敢坐。老施主不過七八十歲,那裡便算得年紀高大?」 一個老兒道:「年紀大小我也不與你爭,你若果然著成和局,我情願做徒弟伏侍 你。」湘子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老施主不要臨期改變。」老兒道:「人 口說人話,不是畜牲口吐人言,如何有改變?」湘子就讓老兒吃了這個車,一著 對一著,著了十數著,到底只是一個和局。老兒道:「你三位想是神仙,我情願 做徒弟跟隨師父。」那老兒也說:「到你跟得神仙,難道我就跟不得神仙?如今 你掮了花籃,我馱了葫蘆,一齊出家去。」說罷,兩個老兒跟了呂師、藍仙、韓 湘子,一逕來到韓家門樓裡面,坐著敲漁鼓,唱道情,哄動了街坊上許多人。 那韓家管門的看見沃老兒馱著葫蘆,便扯扯他說:「你老太公逐日著棋吃酒, 無樣的快活,今日為何替遊方道人馱葫蘆?莫不是作白想耍子。俗話說:『少不 顛狂老不板』,你老太公真會得快活?」旁邊一個人扯住權老兒問道:「你是城 中有名的財主翁,為何不放尊重些,掮了花籃跟著遊方的道人走?想是子孫不孝 順,老人家氣風了,故此裝這個模樣?」權老兒道:「我不瘋,我跟著神仙走, 有恁麼不快活?」旁人笑道:「神仙,神仙,只是丟了黃金搿綠磚。」街上人聽 了這些話,打號子笑了一聲。那沃老兒、權老兒由他自笑,只當不聽見。 韓家管門的去稟竇氏道:「外面有三個道人,年紀雖不多,到拐了這大街上 沃對蒼的老祖公,權雲峰的爺老子做徒弟,替他馱了花籃、葫蘆,在夫人門樓裡 面敲漁鼓、唱道情,哄得人挨擠不開,趕又趕他不去。」竇氏道:「喚那三個道 人進來,待我問他唱的恁麼道情。」管門的依命,叫三個道人道:「你們不要唱 了,夫人請你進來說話。」三個起身,跟著管門的就走,沃老兒、權老兒也隨了 進來。恰好竇氏與蘆英都坐在菊花亭上,三個道人近前稽首。竇氏還個禮,便問 道:「三位從何處來?」洞賓道:「不瞞夫人說,從大羅天上八景宮中來。」竇 氏對蘆英道:「這道人說起又是神仙。」洞賓道:「貧道不是神仙,是雲水道人。」 竇氏道:「三位是同姓麼?」洞賓道:「貧道是兩口先生,這是藍彩和,那是韓 湘子。」竇氏道:「我家有個韓湘子,被兩個道人騙了去,至今還沒下落。」洞 賓道:「這個韓湘子就是夫人的姪兒。」竇氏道:「面龐一些也不象。前日有一 個道人來說是我的姪兒,在我家混了兩日才去,你怎麼又說這個是韓湘子?就真 是湘子,我也不認他了。」洞賓道:「既是夫人姪兒,為何不肯認他?」竇氏道: 「你三人來此做恁麼?」洞賓道:「來度夫人出家。」竇氏道:「度我出家?手 中拿的是恁麼東西?」洞賓道:「是一幅仙畫。」竇氏叫當值的叉起來看,便道: 「不過是幅山水,有什麼奇處,說是仙畫?我那前廳後堂許多名人畫片,都懶得 看他。」彩和道:「夫人懶看山水,畫上改換了青鳥、白鶴,請看一看。」竇氏 道:「怪哉,怪哉!這畫真變過了,只是青鳥、白鶴圖我也不看他。」洞賓又把 手一招,不見了青鳥、白鶴,卻變做爛柯仙子,道:「老夫人,昔日王子去求仙, 煉就丹成入九天,到得山中方七日,回來世上已千年。門前白石分金井,洞口青 芝布玉田。可惜古今人易老,且隨片月下長川。這個圖難道不好?」竇氏道:「我 只是不看。」洞賓道:「我喚那爛柯子下來勸夫人出家,夫人信也不信?」竇氏 道:「爛柯子到如今已是幾百年了,你從那裡去叫得他來?」洞賓道:「從這畫 兒上叫他下來。」便大聲叫道:「王質下來勸韓夫人出家。」叫聲未已,只見那 爛柯子婆婆娑娑從畫兒上走將下來,唬得竇氏、蘆英面如土色,啞口無言。洞賓 叱道:「王質跪下,休得驚了聖母。」竇氏掙扎說道:「明明三個人弄障眼法兒, 那裡是恁麼爛柯子?韓清,快趕他出去,不許他在此攪擾!」王質唱一闋〔山坡 羊〕道: 老夫人,不須焦躁,看看的無常來到。你縱有萬貫家財,到臨終沒有下梢。 誰似我無榮無辱也,散誕巡遙沒煩惱。聽告:不如棄了繁華好。苦惱!戀塵寰, 怎得長生不老? 竇氏道:「半句虛言,折盡平生之福,少說些倒好。」洞賓道:「王質且回 洞府,待我喚金童、玉女下來,勸夫人出家。」王質依舊上畫兒去了,只見金童、 玉女立在竇氏面前。洞賓道:「仙弟、仙妹,取出仙果、仙酒,唱一個小詞兒, 勸老夫人。」那金童、玉女齊聲唱《醉翁子》道: 勸夫人,得休便好休,榮華水上漚。雖然月享千鍾粟,何不抽身早轉頭?早 轉頭,免心憂。若是不知進退,直等待洪水漂流,母子南北實堪愁。路逢猛虎難 行走。勸你修時你不修,那時懊悔,空把神仙叩。 唱罷,洞賓道:「仙弟、仙妹,且回洞府。」竇氏道:「你三人苦苦勸我出 家,我是一個婦人,難道沒個熟事的引路,就跟了你這面生道人走不成?」洞賓 道:「老夫人說得極是,若果然肯出家,我叫湘子來引路。」竇氏道:「湘子在 那裡?」洞賓道:「只在眼前。」竇氏道:「你叫得他來,我情願出家。」洞賓 用手一指道:「仙弟,為何還不現出原身來?」只這一指,那道人就是湘子模樣, 一毫兒也不差。竇氏道:「你這障眼法兒如何哄得我動?」湘子道:「我再度一 個人跟嬸娘出家何如?」竇氏道:「度那一個?」湘子便在自己腋胳肢底下擦出 一堆黑泥垢,把些涕唾和一和,搓成彈子大一丸,擎在掌中,叫道:「有緣的來 吃我這丸仙藥,我就度他成仙。」那沃老兒趕上前拿了,一口吞下肚子,就有雲 捧著沃老兒的腳跟,起在半空。那權老兒道:「師父,我兩人一同跟師父來,怎 的不把一丸藥兒度我?」洞賓也向自己腋胳肢底下擦出泥垢來,搓成一丸,遞與 權老兒。權老兒接過手吃了,也有雲捧著他的腳下。藍彩和又擦一丸黑泥,叫道: 「有緣的早來,不要錯過了。」只見勒羅裡鑽出一個小丫頭,叫做金蓮,原在蘆 英房中伏侍的,也是他的造化到了,搶著這丸藥便吃,剛剛咽得下去。就有祥雲 簇擁著他,與沃老兒、權老兒一般樣,離地丈許,金蓮高叫道:「奶奶、小姐勿 罪,奴家幸遇仙師,離脫火坑,不得再伏侍了。」說罷,一陣風把他三人都送入 雲眼裡不見了。 蘆英上前道:「婆婆,這道人若不是神仙,金蓮和兩個老兒如何得白日昇天?」 竇氏道:「這都是妖邪法術,不要信他。我記得你公公在日,常說一個山中有個 雲台觀,觀中有百十員道士,每每有五色彩雲瀰漫山谷,就是天上來迎仙人了。 那觀中道士有不願住世者,便沐浴更衣,步入五色雲頭,那雲氣霎時消散,道士 便不見了。如此數年,一人傳兩,兩人傳三,凡要登仙者,預先齋沐,來到雲台 觀中等候雲起,以圖飛升。一日,有一個遊方道人從山下經過,見大眾俱向空中 頂禮,不顧尊卑上下,問知其故,乃說道:『若成仙如此容易,天下也沒許多所 在安放這許多仙人了。』當下即駐足觀中,用心著意體察起雲的時日。過得數日, 正坐在大殿上與姓王的法師談玄,忽見值殿的香公報道:『山上彩雲起了。』王 法師即刻歸房,燒湯沐浴,更換新衣,那一股雲氣就遮滿了他的房門外頭,王法 師冉冉踏上雲頭,雲氣便漸漸消散。遊方道人看見此等景象,便道:『這是毒妖 噴氣成雲,可惜無知道侶,久死非命。』便乃捏訣禹步,呵叱風雷,只見霹靂交 加,雨電閃爍,頓時方止,那五彩祥雲一些兒也沒蹤影。道人扯了觀中道侶,探 訪其事。過得一個山頭,見那王法師臥倒山腰,連忙著人扶回觀中。再進幾步, 有一毒蛇震死山谷,約有鬥來粗細,十數丈長短,穴中骷髏骸骨堆積如山,道士 簪冠斗量車載,不計其數。才知前後登仙之人,皆被毒氣吞啖也。今日這個雲氣, 得知是真是假?倘或這三個道人是妖怪變來的也不見得。世上那得神仙出現,媳 婦不要錯了見識,落邪人圈套。」蘆英道:「婆婆說得有理,媳婦也只是不信。」 洞賓道:「語在言前,怎的又變了卦?」 湘子見竇氏不肯認他,便道:「嬸娘你年紀有了,叔父沒了,家中又沒一個 嫡親骨血接續後代,你何苦戀著家緣,不肯回頭轉念?」竇氏道:「你叔父雖死, 朝廷還月給俸米與我,呼奴使婢,總來照舊,有那一件不足意處,丟了去出家?」 洞賓道:「老夫人目下雖然榮享,只怕時乖運蹇,敗落一齊來,自有不足意處了。 貧道有詩一首,老夫人試聽。詩云: 命蹇時乖莫歎嗟,長安景致不堪誇。 漂流祖業無投奔,始信當初見識差。」 竇氏道:「這些不吉利的話,再說者打拐棒二十。」湘子道:「嬸娘既怕說 不吉利的話,何不同我去出家?」竇氏道:「祖宗不積不世,生下汝來,那裡是 我的姪兒?快快去罷!若只管在此胡纏,申一紙文書到禮部衙門,奏過朝廷,把 天下的名山道院、勝境玄關,盡行掃除,教汝這伙人生無駐足之場,死無葬身之 地!」洞賓笑道:「湘子、彩和,我們急急去罷,莫連累著別人,惹天下人唾罵。」 彩和道:「這般執迷,走也枉然。」三個便飄然出門去了。正是: 分明咫尺神仙路,無奈癡人不轉頭。 畢竟後來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呂純陽崔家托夢 張二媽韓府求親
世事紛如夢,黃粱夢未醒。 夢中先說夢,夢醒總非真。 有夢還歸夢,有因夢不成。 有無俱屬夢,春夢一番新。 話說洞賓三個出了韓家門去,一路上沉吟不決。湘子道:「師父,師兄,我 嬸娘既不回心,不如我們繳了金旨,再作道理。」彩和道:「師弟差矣!玉帝著 俺三人同來度脫他們超凡入聖,他們不肯回心,只合另作計較去點化他。倘若繳 旨之時,玉帝震怒,不當穩便。」洞賓道:「我在雲頭觀見長安城內尚書崔群之 子崔世存,先娶胡侍郎女兒為妻室,近日亡逝,將欲再娶,不免托一夢與崔尚書, 叫他去求林蘆英與世存續弦。竇氏必定不允,待崔尚書怒奏朝廷,削除他的俸祿, 逐回原籍居住。我和你去吩咐東海龍玉,著他興風作浪,漂沒了韓氏的房屋、田 產,使竇氏母子、婆媳拍手成空,那時才好下手度他。」湘子道:「師父之言極 妙,就煩師父前往崔家托夢,藍師往終南山回覆鍾師父,韓湘自往東海龍王處走 一遭便了。」當下三仙分頭去訖,話不絮煩。 已說尚書崔群,果然夜間得其一夢,醒來便對夫人說道:「半夜時分,我夢 見一位神仙,青巾黃服,肩負寶劍一口,自稱是兩口先生,說孩兒世存該娶林尚 書女兒蘆英為續弦媳婦。我想林圭家中再無以次女兒,止有一個大女兒叫做蘆英 小姐,昔年嫁與韓退之的姪兒韓湘。雖是韓湘棄家修行,一向不曾回來,韓退之 死在潮陽任所,那蘆英恰是有夫婦人,我這樣人家怎麼好娶一個再醮婦人做媳 婦?況且韓退之是我舊同僚,我今日去娶他的寡婦,也覺得體面不像,惹人談論。」 夫人道:「相公差矣!神仙來托夢與相公,一定這蘆英該是孩兒的姻緣。一向我 聞得人說:韓家雖娶蘆英過門,那韓湘子與他同牀不同枕,同席不同衾,蘆英還 是未破身的處子,那裡是再醮婦人?若得娶過門來,正是一段好姻緣,有何人敢 在後邊談論?」崔尚書聽見夫人這般說話,便叫當值的去喚一個官媒婆來,吩咐 他去韓、林二家議親。 當值的果然去叫一個媒婆。這媒婆姓張,排行第二,住在忠清巷裡,人人都 叫他做張二媽,一生慣會做媒說合,利口如刀,哄騙得男家上釣,不怕女家脫鉤, 趁勢兒遇著那不修帷箔的人家,他就挨身勾引,做個馬不六,故此家家認得他, 真個是開口賽隨何,搖唇欺陸賈。這張二媽跟了當值的來到崔府中,恰好崔尚書 入朝不在,便直到內房參見夫人,說道:「今日已牌時分,黃御史老爺要下盒到 郭附馬府裡,小媒婆好不忙得緊,不知夫人呼喚有何事故?」崔夫人道:「我要 你做頭媒。」張二媽道:「別的媒小媒婆都做得,若是老爺要娶小奶奶,如今時 年熟得緊,賣小母豬的極少,媒婆恰是沒尋人處。」夫人笑道:「這婆子倒會說 幾句話。不是老爺要討小阿媽,是我公子斷了弦,要娶一個門當戶對人家的女兒 來續弦。」張二媽道:「這個有,這個有。京兆尹柳公綽老爺有一位小姐,生得 如花似玉;戶部尚書李鄘,有二位小姐,大的十八歲,小的十六歲,無樣的俏麗 標緻;戶部侍郎皇甫鐏也有一個小姐,年紀只得十四歲,諸色事務俱曉得;史館 修撰李翱的小姐是十九歲,寫得一筆好字,彈得一手好琴,一向選擇女婿,不曾 有中得他意的,故此不曾吃茶。若是說公子續弦,他一定肯的,婆子就去說了, 來回覆夫人。」崔夫人道:「這幾家都不要去說。」張二媽道:「這幾家正與夫 人門廝當,戶廝對的,不要去說,叫婆子那裡去做媒?」崔夫人道:「我老爺夜 裡夢見一個神仙,說韓尚書的姪兒媳婦,原是林尚書的蘆英小姐,天緣該與我公 子續弦,故此要你去見林學士說一聲,再去見韓夫人說一個下落,我就行禮到韓 家去,即日要娶他過門。」張二媽笑道:「夫人,這話說得蹺蹊古怪,那蘆英小 姐原是婆子攙扶過韓府中的,他是有丈夫的二婚頭,又是尚書的媳婦,如何一時 肯改嫁?婆子去說也是話柄了。」崔夫人道:「我豈不曉得林小姐是有丈夫的, 但是神仙夢中吩咐如此如此,一定一說就成。況韓尚書死已多時,韓湘子棄家不 理,我老爺的勢要,誰敢下從?」張二媽道:「夫人雖故如此說,那韓夫人極是 個執板偏拗的人,婆子怎敢到他跟前道個不字,討他的沒趣吃。」崔夫人聽了張 二媽的言語,便大怒道:「這老豬狗,著實可惡!你怕韓夫人,不怕我。我已把 你送到兵馬司墩鎖在那裡,另叫別人去做媒,待說成了親事,用二百斤重枷,枷 號你一個月,看你怕我不怕我!」只這幾句活,唬得張二媽目睜口呆,眼淚汪汪 的求告崔夫人道:「夫人,不消發惱,婆子就去,婆子就去。」崔夫人道:「既 如此,且饒你這一次,快快去說了,回來復我。」有詩為證: 囑咐官媒去說親,料應此事必然成。 若是洞房花燭夜,始信神仙不誤人。 張二媽別了崔夫人,一路上沒做理會,只得心問口,口問心,自家計較道: 「我如今先去見林老爺討個示下,再去見韓夫人。若是林老爺肯應允,不怕韓夫 人不從了。」計較停當,一逕望林府中走去。不料對面走一個媒婆來,叫做江五 媽,原是陳家的小阿媽,陳家討了三四年,不見有孕,陳奶奶陪了嫁資,白白地 把他嫁與江賣婆做媳婦。江賣婆見他人物出眾,言語伶俐,就帶了他出來各鄉士 夫家走走,因此上也學做媒婆。這一口,劈頭撞見張二媽指手畫腳的自計較,就 曉得他尋一頭媒要去做了,偏不撞破他,打從人家房廊下走了去,回身跟著張二 媽一步步的走。張二媽又走了八九家門面,忽地拍拍手道:「我差了,我差了! 這幾時聽見說小賣婆江五嫂常常在韓府中走動,我不如去尋了他同去說,還有幾 分穩當,怎的到忘記了這個色頭。」江五嫂聽見他這說話,便趕上前,把手蒙了 張二媽的眼睛,道:「媽媽何往?」張二媽扭頭捏腦說道:「你是那個?」江五 嫂道:「我是李三官。」張二媽道:「小鴨黃兒,怎的來取笑我?」江五嫂放了 手笑道:「媽媽,你認認李三官看。」張二媽回頭看見是江五嫂,便道:「五嫂, 你也來取笑,我正有一事和你計較,你卻來得正好。」江五嫂道:「媽媽是老把 勢,那個不讓你的?我是雛兒,有恁麼好計較?」張二媽道:「這個倒也不然, 我是過時的人,說也不強,道也不好;五嫂正是時人兒,我還要靠你吃飯哩。」 江五嫂道:「媽媽不要奚落人,凡事帶挈一帶挈,就是媽媽盛情了。」張二媽笑 道:「人生得波俏,說的話更十分波俏,豈不是我見猶憐,何況老奴!」江五嫂 道:「媽媽放尊重些,不要惹人笑話。」 當下,張二媽扯了江五嫂到一條撒尿巷內,布著耳朵說話。看官,且說明明 一條大街,井井幾條小巷,怎麼這條巷偏生叫做撤尿巷?蓋為大街上人千人萬的 往來,那小小巷兒往來的人少,只有那小便急的才抽身到那巷內解一解,以此上 叫做撤尿巷。張二媽雖故老成,江五嫂卻是後生人物,怎的不到別處說話,卻揀 這不斯文的所在立了說話?只為張二媽吃了崔夫人一場沒意思,恐怕別人聽見不 像模樣,沒人知重他,故此扯江五嫂在這裡悄悄他說。這正是: 隔牆須有耳,窗外豈無人。 若要明明說,恐驚天上人。 那張二媽與江五嫂說了半日,江五嫂道:「這件事只怕成不得,去說也是枉 然。」張二媽道:「老身全仗五嫂作成,寧可媒錢四六分,分五嫂多得些就是。」 當下,張二媽與江五嫂兩個,一逕來到林尚書府裡,恰好林尚書在廳階上看花, 見了便問道:「你兩個來我這裡做恁?」張二媽道:「老爺在上,婆子說也好笑。」 林尚書道:「有恁麼好笑?」江五嫂道:「崔尚書老爺著我們兩個來老爺府上求 親。」林尚書道:「真也好笑,我一位公子,是五嫂做媒娶了媳婦;一位小姐, 是二媽攙扶了嫁與韓尚書姪兒,再無以次人丁,又不曾有孫男、孫女,叫你們來 與那一個議親?」張二媽道:「正是這般好笑。」林尚書道:「你們既曉得,只 該就回覆他,怎麼又來說?」江五嫂道:「笑便好笑,蒼蠅不叮沒縫的鴨子,說 出來恰也有些根因,以此上只得同張二媽來見老爺。」林尚書道:「你且說有那 一件根因?」江五嫂、張二媽齊聲說道:「崔公子原娶的是胡侍郎小姐,近日胡 小姐去世,崔老爺要替公子續弦。還不曾說出,忽地裡夢見一位神仙,青巾黃袍, 背負寶劍,自稱兩口先生,對崔老爺說:『老爺的蘆英小姐該是他的續弦媳婦。』 崔老爺醒來對崔夫人說:『蘆英小姐先年嫁了韓退之的姪兒,是有丈夫的,為何 我做這般一個夢?若此夢不真,不該這般明白得緊;若此夢果真,難道神仙不曉 得過去的事?,崔夫人說:『韓公子一向與蘆英小姐同牀不同枕,同席不同衾, 小姐還是黃花女兒。韓公子又丟了他去修行,多年不回來,小姐只當守寡一般, 如此青春,終非結果。』是以叫婆子們來求老爺,他議的親就是這位小姐。」林 尚書聽見這話,木呆了半晌,道:「雖然韓老爺棄世,公子一向不回來,還有韓 夫人在堂,我也做不得主。你只管去見韓夫人,他若肯時,我一定遵崔老爺的命 了。」江五嫂得了這話,便道:「小姐在韓家一日,老爺要記念一日,若是嫁了 崔公子,老爺也得放下一條肚腸。這件事雖故是韓夫人在堂,他不過是女流之輩, 還須老爺做主,攛掇一聲,強如婆子們說十聲。」林尚書道:「嫁了的女兒,賣 了的田,怎麼還由得我做主?你們且去說看,我若見時,一定攛掇。」張二媽道: 「我們就到韓家去,改日來見夫人罷。」林尚書道:「韓夫人若有口風應允,你 們見我夫人也不遲。」 張二媽、江五嫂歡天喜地一逕走出門,便往韓退之府中去。兩個人說說道道, 轉灣抹角,走不多時,恰到韓家門首,望裡面就走。韓家管門的老廖問道:「張 二媽,恁麼風吹得你到我府裡來?」張二媽道:「特地來做媒。」管門的道:「張 二媽想是風了,府中有那個要說親,你們走來做媒?」張二媽道:「我不風,你 家親娘沒有親老公。」管門的笑道:「二媽說話一發呆了,我家大親娘是大公子 的對頭,怎的說沒有親老公?」張二媽道:「對頭雖然有,恰是孤眠獨宿,枕冷 衾寒在那裡。」管門的道:「這是大公子丟了他去修行,難道好重婚再醮不成? 不要說我小姐,你這婆子忒不曉得世事。」張二媽道:「你休多管,我見老夫人 自有話說。」一直往裡面逕走,江五嫂拽住張二媽,悄悄說道:「進門來就是這 個醋炭,我們不要說罷。」張二媽搖搖頭說道:「若要利市,先說遁時,那裡做 得隔夜憂?」江五嫂只得跟著張二媽去見韓夫人。 恰好韓夫人和蘆英小姐坐在那裡下別棋,管不得挨駝頂擦,說不得死活高 低,兩下裡不過遣興陶情而已。張二媽、江五嫂近前廝叫,禮畢,韓夫人便道: 「二媽貴人,今日甚風吹來,踏著賤地?」張二媽道:「夫人休要取笑,老身這 邊那邊不得脫身,心中雖故常常記掛,只是不得工夫來候老夫人。今日趁這一刻 空閒,特特和江五嫂來走走,老夫人又嘲笑我,教老身無容身之地了。」韓夫人 道:「二媽不要說乖話,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人,怎肯今日白白的來看我?」 江五嫂笑了一聲,說道:「老夫人真是個活神仙,二媽原有句要緊說話,要對夫 人說,因此上拉了婆子同來。」韓夫人道:「我說的果然不差,但憑二媽見教就 是。」張二媽道:「我兩人特來與夫人賀喜。」韓夫人道:「自從老爺過了世, 家中無限的冷落,有恁麼喜可賀?」江五嫂道:「我們是喜蟲兒,若沒喜,再不 來的。借大一個府中,那一日沒有紅鸞天喜照著,怎的說那沒喜的話?」韓夫人 道:「鹁鴿子只望旺處飛,你兩個今日來我這裡,是鹁鴿錯飛了。」江五嫂道: 「老夫人曉得鹁鴿子口中說些恁麼?」韓夫人道:「我不是公冶長能辨鳥語,又 不是葛介盧識得驢鳴,那裡曉得鹁鴿的說話?」江五嫂道:「鹁鴿口口聲聲說道: 『哈打骨都,哈打骨都』。」韓夫人笑道:「五嫂說話越發波俏了。」 張二媽又夾七夾八說了一回,笑了一回,才放下臉兒對韓夫人說道:「婆子 在府中走動多年,原不敢說一句閒話,夫人是曉得婆子的,今日領了崔尚書老爺 崔夫人嚴命,沒奈何來見夫人。」韓夫人道:「崔家有恁麼說話?」張二媽道: 「著婆子來議親。」韓夫人笑道:「老身到要嫁人,只是沒人肯討我。」張二媽 拍拍手道:「前日有一個一百二十歲的黃花小官,要在城中娶一個同年的黃花女 兒,說十分沒有我同年的,便是六七十歲的女兒也罷。據夫人這般說,婆子先做 了這頭媒。」江五嫂嘻嘻的笑道:「正經話不說,只在夫人跟前油嘴。」張二媽 道:「是婆子得罪了。崔公子近日斷了弦,許多尚書、侍郎的小姐都在那裡議親。 崔老爺約定明日竭誠去卜一卜,然後定那一家,不想夜裡夢見一位神仙說,林小 姐是他公子的繼室,著婆子去林府中求親。林尚書並無以次小姐,算來只有蘆英 小姐青年守寡,沒有結局,少不得要嫁人,故此著婆子來見夫人。」韓夫人道: 「你們曾見林老爺麼?」張二媽道:「見過了林老爺,才敢來見夫人。」韓夫人 道:「林老爺怎麼樣說?」張二媽道:「林老爺說:『這話極有理,我就去見韓 夫人攛掇成事。』」韓夫人聽了這活,霎時間紫漲了面皮,罵道:「江家小淫婦 不知世事不必說了,你這老豬狗,老淫婦,在我府中走動多年,我十分抬舉著你, 怎敢欺我老爺死了,就說出這般傷風敗俗的話!我這樣人家,可有再醮的媳婦 麼?就是林老爺也枉做了一世的官,全不顧綱常倫理,一味頭只曉得奉承人。你 思量看看,你女兒嫁了一家,又嫁得一家麼?」千淫婦,萬淫婦,罵得張二媽、 江五嫂兩個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開了上唇,合不得下唇。 韓夫人罵聲未已,只見蘆英又近前道:「你這個兩個忒不是人,我夫人怎麼 樣看待你們,你們一些好歹也不得知,只怕那有官勢有錢財的,略不思量思量天 理人心兩個字,也虧了你們叫做人!」又道:「婆婆不消發惱,公公在日,凡事 順理行將去,尚然被人欺侮。那崔群罔法專權,倚官托勢,欺壓同僚,強圖婚姻, 難道天不報應不成?」韓夫人道:「今日本該把你這婆子打下一頓,送到林府中 羞辱他一場,只是沒了林老爺的體面,我且饒你這一次,再不許假傳他人的說話 來哄我了。」那張二媽、江五嫂羞慚滿面,舉步難移,只得忍恥包羞,出門去了。 張二媽便拉著江五嫂回到崔府中回話,江五嫂再三不肯,中途分路而去,張 二媽只得獨自一個到崔家去。不料崔尚書與夫人兩個專等張二媽的回覆,一見張 二媽走到,便問道:「親事若何?」張二媽睜開兩眼,豎起雙眉,惡狠狠的答道: 「沒來由,沒要緊,教婆子去吃這許多沒意思,受這許多搶白氣,還要問若何若 何!」崔尚書道:「你這婆子說話大是可惡,怪不得夫人前日要難為你。你既來 回覆我,一句正經話也不說起,只把這胡言亂語來搪塞我。我且問你,你幾時去 見林老爺、韓夫人的?他們怎的樣說話回你來,你做出這般不快活的模樣?」張 二媽方才定氣低聲說道:「婆子去見林老爺,林老爺滿口應承,並無阻擋;只是 韓夫人罵婆子許多不必說,把老爺、公子都罵得不成人。說崔公子要娶蘆英小姐 續弦,真叫做癩蝦蟆躲在陰溝洞裡,指望天鵝肉吃。他還說要奏過官裡,把老爺 也貶出遠郡為民,不得還鄉,才消他這口氣哩。」崔尚書怒道:「朝中唯我獨尊, 那一個官員敢違拗我的說話?他不過是韓愈的妻子,怎敢說這樣大話!他既要奏 我,待我明日先奏過朝廷,削除了他的月俸,趕逐他回原籍;再吩咐地方官兒誣 捏他幾件不公不法的事情,抄沒了他的家私、田產,使他婆媳兩個有路難走,有 國難投,方顯得我威權勢力。這正是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為強,後下手為殃。」 崔夫人道:「韓夫人雖然不是,從古來說:『寄物則少,寄言則多。』凡事有自 聽為真,豈可偏聽媒婆之言,傷了同僚意氣。」崔尚書道:「韓愈也是個只知有 己,不知有人,是一個矯目不分的人,故此夫人也不識時務,這話句句是有的, 怎麼教我忍耐得?」崔夫人道:「我兒子一世沒老婆,也討一個在先了,何必定 要討林蘆英做媳婦?張二媽,你且去罷。」崔尚書道:「我明日不奏逐他,也不 姓崔了!」有詩為證: 一封文表奏重瞳,見說韓門造業洪。 做成鸞鳳青絲網,織就鴛鴦碧玉籠。 畢竟不知後來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崔尚書假公報怨 兩漁翁並坐垂綸
石室硿硥接紫霄,倉崖滴乳濕僧樵。 蒲團靜坐無餘事,遙看天台起異標。 不說張二媽出門去了。且說韓湘子辭別了呂師父,一逕到東海龍王那裡。只 見那許多鱉相公、鼋樞密、虯參從、蛟大夫,一個個躬身下禮;鯉元帥、鯿提督、 鯖太尉、蟹都司,齊斬斬俯伏趨迎。旁邊轉出許多鱑把總、鼍先鋒、蝦兵鮊卒, 簇擁著龍子龍孫,慌忙出宮迎接,近前稟道:「敢問上界神仙,何事下臨水府?」 湘子道:「你們有所不知。」便問:「龍王敖廣在那裡?」龍子龍孫齊聲答道: 「奉旨往桂林象郡行雨未回。」湘子道:「我奉玉帝旨意,到長安城裡度化竇氏、 蘆英,誰知他們眷戀榮華,不肯隨我修行。因此奏過玉帝,著呂師父托夢與崔尚 書,叫他奏聞憲宗皇帝,趕逐韓氏一家,仍回昌黎居住。又恐怕他們仍前迷戀, 不轉念頭,再著龍王興風作浪,卷海揚波,把他那昌黎縣廳堂、房屋、田地、山 蕩,俱行漂沒,不許存留一件,以動他懷土心腸。待他兩處俱空,進退無路,然 後下手度他。其餘民居、官舍、山田、地蕩,俱不得損壞分毫,以招罪譴。」龍 子龍孫答道:「玉旨既出,誰敢有違,待父親敖廣回來處分復命。」 湘子便出了水晶宮,踏著雲頭來會呂師、藍彩和,一路裡迎將前去。果然這 一夜裡老龍王率領龍子龍孫,張開那電目,豎起那朱髻,顯出那翻江攪海的雄威, 倏忽間風雨晦冥,雷電交作,煙雲陡亂,洪水橫流,猶如地裂天塌,山崩川潰, 把韓家那鼓樓前內房屋、廳堂、牌坊、基址、南北莊田、倉庫,洗卷掃蕩,不留 一星。可惜那許多草木禾苗,都不知無影無形,著落何所?這昌黎縣居民人等, 清早起來,見了這個光景,都道:「自古說桑田變海,海變桑田,我們今朝才曉 得實有是事。」一個跑到朝天橋上一看,道:「這水就像天上安排幾副閘板的一 般,只沉沒得韓愈一家,忒煞作怪。」眾人齊聲說道:「想是韓愈陰騭不好,所 以天降這水災淌壞他的產業。」內中一個道:「他做官極是好的,陰騭沒恁麼不 好,想是那佛骨一表,衝激了佛菩薩,佛菩薩怪得他緊,故此顯出神通,把他的 家資、田產、房屋、牌坊,都漂壞了,以見佛菩薩的手段。我和你如今只是念佛, 靠佛天過日子才是。」一個道:「廣東鱷魚好端端一個窠巢,被韓愈做一道檄文, 平空的趕了去,鱷魚來報冤,故此發這般大水,把他的基址化為萬丈深坑,想是 鱷魚躲在水底下也不見得。」一個道:「我和你又不是神仙,那裡曉得冥冥中的 事情,各人回去,自顧自的到好。」正是: 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這許多人歎息一回,各自散去不題。 且說崔尚書聽見張二媽說了這許多話,咬牙切齒,恨入骨髓,思量了一夜, 到得次早,忙忙寫表奏上憲宗皇帝,單說韓夫人一家不該在京居住,仍享俸祿的 意思。表云: 戶部尚書臣崔群,誠惶誠恐,稽首頓首。臣聞官有常員,仕無世祿,自非開 基創業之功臣,難荷金書鐵券之寵錫。竊見已故潮州刺史韓愈,居朝無回天返日 之鴻勛,臨民無悍患御災之大績,狂觸天顏,謫死遠郡。其姪韓湘,違背聖教, 棲息玄門!棄父母之丘壠,時祭無人;拋妻子之情緣,居家無紀。其子韓清,以 螟蛉之弱質,續蜾蠃之箕裘,書史不攻,蕩費肆意。誠哉,三綱不整,五倫不齊, 有玷官箴,大傷風化者也!乃陛下給以月俸,享以世祿,是以貪墨之夫,徼名清 白;狡頑之輩,藉口忠貞。倘有勛勞為國,政績為民,章章表著者,不識陛下將 何以待之?伏乞嚴誅心之法,肅斧鉞之誅,將韓愈妻竇氏削除月給俸祿,韓清發 充邊遠衛軍,其房屋改作先賢祠宇,金帛粟米,稍衛邊儲,不許暗行夾帶。庶百 僚知譬,眾職畏法也。臣不勝慚惶,激切待命之至。 憲宗覽奏,龍顏大悅,道:「崔群真輔弼之臣,凡有益於國家者,知無不言, 言無不盡。這韓清一家無功受祿,枉費錢糧,該發邊遠充軍,刻日啟行到伍,不 許稽遲!」崔群見憲宗傳下旨意,無限歡喜。這正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有詩 為證: 三人成市虎,曾母懼踰牆。 冤女霜飛慘,荊卿虹吐芒。 鑠金銷骨易,蠅玷白圭傷。 讒說殄行日,悲哀賈洛陽。 當下滿朝文武見憲宗降下這一道旨意,各各面面相覷,不敢出言。只見班部 中閃出一員官,執簡當階,俯伏丹墀,奏道: 吏部尚書臣林圭,誠惶誠恐,稽首頓首。竊惟周公元聖,而四國之謗,乃致 上疑於其君;曾參大賢,而三至之言,不免搖惑於其母。是豈成王之不明,曾母 之不親哉?凡以口能鑠金,毀能銷骨也。陛下撫御區字,明並日月,恩同父母。 詎圖怙冒之中,豈無屈抑?覆盆之下,復有沉冤。臣林圭敢為陛下陳之。謹按原 任禮部尚書韓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一生忠鯁,概世忠貞。祈雪, 誠格於神明;驅鱷,澤施於奕世。止因佛骨一表,忤觸天顏,遭謫遠方,病死公 署。誠哉,天喪斯文,以致士民失望。猶幸蓋棺論定,忠義得伸,蒙陛下追念舊 勛,恩賜祭葬,封諡昌黎郡伯,月給祿米,以恤其家。不惟韓愈銜結於九泉,即 大小臣工皆仰頌聖德,謂陛下不負韓愈也。今有崔群,因求婚不遂,心懷妒嫉, 效合沙射影之蟲,興無理不根之謗,妄奏愈生無補於朝廷,死猶叨乎祿養,理宜 削爵問罪。陛下誤聽,竟賜允行。臣圭聞之,不臉驚愕;舉朝文武,無不嗟歎。 皆謂陛下踐祚以來,敬大臣,體群臣,曾未有若崔群一言,處韓愈至此極也!豈 堯天舜日之中,可容此晝嘯之鬼乎!伏乞陛下收回成命,暫特意將愈妻竇氏放歸 田裡,伊子韓清免其差操,侍母終年。則生銜恩,臣圭幸甚!滿朝文武幸甚!不 勝激切奏聞待命之至。 憲宗依准林圭奏章,著韓清同母竇氏人等俱回昌黎閒住;所有金帛米谷,錦 衣衛官查驗明白,收貯封鎖,給賜守邊將士,不許夾帶分毫,如有夾帶不明,三 罪俱罰。有詩為證: 君王准奏放歸田,故里安居樂事閒。 不料天公生巧計,漂流家業不能全。 此事表過不題。 卻說竇氏坐在家中,忽地心驚肉顫,神思不安,鴉鵲成群飛鳴鼓噪,忙叫蘆 英道:「媳婦,我夜夢不祥,今日精神恍惚,這許多鴉鵲喧鬧振吟,不知主何吉 凶?」蘆英道:「婆婆思念公公,以致如此。古云:『鵲噪未為吉,鴉鳴豈是凶。 人間凶與吉,不在鳥音中。』吉人自有天相,不必多疑。」道言未了,只聽得鑼 鳴鼓響,人馬喧嘶,忙出看時,一位錦衣衛官當廳站立,左右列著一班侍從人役, 一似兇神惡煞,勒袖擅拳。驚得竇氏、蘆英面如土色,目睜口呆,竟不知為恁因 由,犯何罪過,家中大小都躲得沒影。韓清只得走將出來,跪在當廳,請問來歷。 那錦衣衛官道:「奉聖旨:著韓清帶領竇氏人等,速回昌黎居住,免其入隊差操; 所有家資財物,俱查驗封鎖,以聽犒賞邊兵,不許侵動分毫;其房屋一所,工部 官估看明白,改作先賢祠堂,著增裝塑像,四時祭享。」說罷,錦衣衛官轉身去 了。 竇氏跌腳捶胸,哭得昏倒在地,卻不曉得崔群聽了張二媽的言語,暗地中傷 他們。只見尚書林圭來到,蘆英小姐上前扯住他的袖子,又哭倒在他懷裡。林圭 道:「我女不要十分苦了,如今還是萬分僥倖,若依聖上初然間的旨意,你婆媳 們性命也活不成。」韓夫人聽見林尚書這般說話,才掙扎向前,問道:「不瞞老 親家說,家下因先夫辭世,只好這等守分待時,不知皇上聽了那一個讒臣的言語, 把老身凌辱到這樣田地?可不在了先夫一世忠良。」林圭道:「老夫人還不知就 裡,這是戶部尚書崔群奏准朝廷,要將老夫人全家滴貶塞外充軍,以報老夫人不 應允小女續弦之仇。是老夫擔了挾海的干係,冒死保奏,才得聖上憐憫,准你們 回原籍居住,這也是萬千之喜。」韓夫人道:「崔群老賊!你欺心圖謀人家兒女, 到不說自己不是,反在暗地裡誣陷我們,明明是欺天了,只怕舉頭三尺有神明, 天也不肯輕輕的饒放你。我只要壽長些,少不得也報應在我眼睛裡。」蘆英道: 「君王一怒,人頭落地,若不虧我爹爹的時節,一發不好了,婆婆如今且休煩惱。」 當下,竇氏吩咐韓清急急收拾起身。韓清便僱了船、車、馬匹,辭別了林尚 書,領了竇氏、蘆英,同回昌黎縣去。一路上,十里長亭,五里短亭,看了那岸 邊楊柳,聽了那林外鳴鳩,覺得比昔日進長安的光景大不相同,就添了許多悽慘。 真個是:野花不種年年發,煩惱無根日日生,有詩為證: 興亡成敗事無憑,花柳春風逞世情。 無限無情山共水,只堪圖畫不堪行。 韓清一行人眾,在路上行了幾日,恰好是春未夏初,濃陰葉綠,天氣乍熱, 景物撩人。蘆英叫竇氏道:「婆婆,我們離了長安,不覺許多日子,雙親年老, 不得再見一面,怎生是好?」韓夫人道:「走了許久日子,還不得一個便人寄封 書與親家作謝候安,若要會面之時,除是南柯夢裡。我和你且到了家中,又作計 較。」 婆媳兩個正在絮煩,原來湘子和藍彩和隱形跟著他,聽見他兩個說話,知道 他尚不回心轉意,便乃變做兩個漁翁模樣,坐在柳蔭之下,朝著他們的來路釣魚。 韓夫人遠遠望見他倆個釣魚,就叫韓清道:「你看那兩個釣魚的,比著我們好不 快活。」韓清道:「他在那裡釣魚,總是為利,若釣得有魚,便快活;若釣得沒 魚,就有許多煩惱,那裡見得他快活?」韓夫人道:「你去看他有魚也沒有,若 有魚,我們買他幾尾,做碗湯吃。」韓清便叫道:「漁翁,漁翁,籃裡有魚賣幾 尾與我們。」一個搖搖手,念四句詩道: 不願千金萬戶侯,生涯隨分在扁舟。 身閒數頃煙波闊,一飲茅柴醉便休。 韓清道:「你又不是騷人墨客,我問你買魚,到不回覆有魚沒魚,且吟起詩 來,忒也好笑。」便又叫那一個漁翁道:「漁翁,漁翁,有魚賣幾尾與我。」那 漁翁也不回覆有無,吟詩四句: 萬頃煙波一釣絲,深山樹密白雲居。 得魚沽酒茅亭下,塵事紛紛總不知。 韓清笑道:「你兩個不是漁翁,倒是清客。」漁翁道:「曳長裾於王門,足 將進而趦趄,口將言而囁嚅,做出那許多搖尾乞憐的態度,才叫做清客。我們是 非不理,寵辱不驚,清閒自在快活的人,怎麼把那清客來哄我?詩云: 不謁朱門得自由,五湖煙景任邀游。 只愁酒醉顛狂發,推倒天宮白玉樓。」 韓清聽了兩個漁翁的詩,忙忙走到夫人面前,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備細說 了一遍。韓夫人道:「據這般說起來,兩個漁翁也不是低三下四的人了,待老身 自去問他,看他怎的回覆?」當下,韓夫人近前問道:「漁翁,你兩個釣魚,只 該各自一處釣才是,為何同在這一個去處?豈不聞: 兩兩游魚似水漚,迎風吸浪不回頭。 莫教漁父雙垂釣,此處無魚別下鉤。」 那漁翁也不答應,只低著頭念道: 綠柳疏蔭擺渡頭,持竿欲上釣魚舟。 身閒名利無關鎖,醉飽優游笑五侯。 韓夫人聽了道:「好個『身閒名利無關鎖,醉飽優游笑五侯。』這漁翁比我 們就快活得多了。」又近前一步,叫這一個漁翁道:「漁翁,你家住在那裡?為 何兩個在一處釣魚?」這漁翁回轉頭來念道: 渴飲清泉醉便休,四時風月任優游。 玉堂金馬成何用?石室雲山萬古秋。 漁翁念罷這詩,倏忽問兩個都不見了。韓夫人忙呼道:「韓清,你見那兩個 漁翁從那裡去了?」韓清道:「大家都在這裡,不曾看見他去。」韓夫人號天拍 地哭道:「勢敗奴欺主,時衰鬼弄人。老身今日見鬼了,如何是好?」蘆英道: 「婆婆,你且耐煩,青天白日,那得有鬼?這兩個多應是神仙變化來的,我們趕 上前去,再作理會。」 果然,一行人眾,饑餐渴飲,夜住曉行,又過了幾處州縣,幾個日子。 看看將到昌黎縣地方,韓清道:「此間離昌黎不遠,孩兒先趕進城去,叫莊 客、佃戶把家中廳堂、樓屋,各處都打掃潔淨,然後來接母親、嫂嫂回去。」韓 夫人道:「此言極是有理,你快快趲行,不要耽擱了。」 當下,韓清便僱了馬匹,帶了一個從人,飛也似趕向前去。轉彎抹角,穿東 過西,趕了一日.才趕得進昌黎縣城,一逕走到朝天橋上,天色已是昏濛濛了。 韓清帶住了馬,只一望時,不見了自家房子,著實吃了一驚,道:「難道這裡不 是朝天橋,怎的望不見我家房子?」又道:「莫不是我眼睛花了,連房子也看不 見?」又道:「莫不是霧氣漫漫,遮得我眼睛不看見?」心忙意亂,勒馬進得鼓 樓巷時,只見白茫茫一泓清水,那裡有一間廳堂,半椽樓房?更沒有半堵上牆, 一條石塊。慌得韓清滿身寒粟起,一陣熱麻胡,只得跳下馬來,吩咐從人看著。 自己尋到巷口住的老鄰舍錢心字家中,問道:「錢老官在家麼?我要借問一聲說 話。」錢心宇道:「是那個尋我?錢老爹也叫不得一聲,叫我做錢老官?」韓清 道:「我是韓尚書的二公子。」錢心字道:「韓家只有一個姪兒叫做韓湘,一向 去修行,不曾回來,幾年上又養得你這二公子?」韓清道:「老爺養我的時節, 難道遣人先通報你不成?別個假裝得,韓尚書是你老鄰舍,難道好假裝做他的公 子?你走出來認一認就是,何必嘮叨盤問。」錢心宇果然穿了巾服,一步步走將 出來,燈光下看見是韓清,便道:「原來是張二官,你一向跟韓老爺在長安,是 幾時回來的?這早晚來見我,有恁麼話說?想是韓老爺死了,奶奶容你不得,趕 了你出來,我恰不敢留你,招奶奶的怪。」只這幾句話,氣得韓清面紅臉脹,半 晌做聲不得,心裡暗暗說道:「早是我不帶了跟隨的進他屋裡,這老狗骨頭一味 的噇口開,若跟隨的在面前聽見了,可不羞死人。」錢心字見韓清不做聲,便又 道:「我幾年不見,二官人一發長得齊整,不像昔年模樣,真個是居移氣,養移 體。」韓清睜眼看一看,廊下見沒有一個人,便道:「錢老官,我老實對你說, 我者爺因姪兒棄家修行不回來,自家沒有親生的兒子,把我抬舉起來做個二公 子。以前和我一起的人都沒有了,如今跟著的都是後邊討的,人人叫我是二相公, 再沒有一個曉得我是張二官的,就是老夫人也口口聲聲叫我做兒子,蘆英小姐也 叫我做叔叔,你老官人再不要提起前話了。」錢心字道:「我老人家一些也不得 知,只說二官人還是張二官,真真得罪了。」連忙捧茶出來與韓清吃。韓清方才 問起房屋的事,錢心字把三月內風雷掃蕩的事,細細說了一遍。 韓清大哭一場,別了錢心字,一溜風趕到路上,接著韓夫人與蘆英小姐,說 道:「母親、嫂嫂,不好了,不好了!」韓夫人驚道:「虧得林親家救護,今日 得還故土,又有恁麼不好?」韓清道:「孩兒趕到鼓樓巷,沒尋自家房子處,驚 得目睜口呆,只得訪問鄰居,都說道是三月十一日洪水洶流,把我家房子、田地 俱漂沒了,只剩得白茫茫一個深潭。」韓夫人道:「這場水也壞了多少人家?」 韓清道:「單單只壞得我們一家,別家俱安然無事。」蘆英道:「這才叫做福無 雙至,禍不單行。我們如今有家難奔,有國難投,怎生是好?」韓夫人便道:「這 場冤苦都是崔群老賊害我們的,難道龍、天沒眼睛?」韓清道:「母親、嫂嫂記 得否?昔日菊花亭上曾有那個道人說:『命蹇時乖莫歎嗟,長安景致不堪誇。漂 流祖業無投奔,始信當初見識差。』母親不肯信他,誰知今日句句都應了。」韓 夫人道:「真個是了,只因那道人假裝湘子的模子,故此我不理他。若是湘子真 回來,我也情願跟他去出家了。」蘆英道:「天色將晚,明日又作區處。諺云: 『天無絕人之路,』除了死法,又有活法,婆婆且省煩惱。」 這一日,韓夫人與蘆英又在舟中過了一夜。次日清早,韓清安排早飯吃了, 同一個從人到城裡租了一所房子,把帶來的東西權且搬上去,安頓停當,才接韓 夫人、蘆英去居住。韓夫人進到房子,放聲大哭。蘆英從旁再三勸解,韓夫人方 才住聲。不想呂師同藍彩和、韓湘子在雲頭上看見韓夫人這般哀苦,便笑道:「他 一家兒安安穩穩在長安居住,不因玉旨著俺度他,他怎肯到這個去處來?」湘子 道:「待弟子托一個夢與他,看他醒悟否?」呂師道:「快快去來,莫再耽誤。」 湘子當下走到韓夫人房中,見韓夫人盹睡未醒,便向他耳根叫道:「嬸娘,嬸娘, 我是湘子,特來看你。你說在長安住著大廈高堂,享著大俸厚祿,如今長安城在 那裡?你緣何還不省悟?早早出家,免受折挫。」韓夫人驚醒來道:「方才瞌眼 睡去,就見湘子立在面前,言三語四來譏誚我,及至著眼看他時,他又不見了, 教我怎生是好?」有《清江引》為證: 一更裡,汪汪珠淚拋,離別了長安道。回首望家山,路遠無消耗。想當初, 把好話兒錯聽了。 二更裡,呼呼怪風起,刮得我肝腸擠。兩眼望空瞧,魂靈上紙橋。告蒼天, 把竇氏兒將就了。 三更裡,夢兒還不醒,見湘子形和影。說我不思量,途中滋味長。這是我, 不回頭惹禍殃。 四更裡,看蒼天尚未曉,忽然見湘子到。規模總一般,衣服都破了。一聲聲 埋怨我,回頭不早。 五更裡,見湘子來救咱,他說話全不啞。醒來不見他,拍手空嗟呀。只怨崔 群,不辨真和假。 五更已過,天色漸明,蘆英上前問道:「婆婆,為恁事絮絮叨叨,一夜不睡?」 韓夫人道:「我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空地,沒親何租屋棲身,已是不勝苦楚。 誰知瞌得眼去,湘子就立在面前說長道短,我開眼看時,端然不見他面,故此一 夜不曾得睡。」蘆英道:「事到頭來不自由,樹欲止時風不休,婆婆只索耐煩, 不要苦苦心焦,有傷貴體。」韓夫人道:「我也曉得焦煩無益,爭奈和針吞卻線, 刺人腸肚掛人心。」韓清道:「母親、嫂嫂,凡事須從長計較,古語說:『梁園 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又云:『借別人的老婆,拿不牢,熩不熱。』我們如今 借住在這裡,終久不是個了結,還須另圖一個安身去處,才好做些生理,以過日 子。若只這般混帳,一日一日難過了。豈不聞: 家有一千兩,日用銀二錢,若還無出息,不過十三年。」 韓夫人道:「隨你主意,我們有恁麼大見識。」韓清道:「依孩兒愚見,且 去那沙灘上搭起幾間竹籬茅舍,將就棲身,也強如住別人的房屋,日夜憂出那租 錢。」韓夫人道:「這也說得是。」韓清便計較去發木頭,買磚瓦,搭起一座廠 屋,擇日興工,不在話下。這正是: 一家星散實堪傷,骨肉相拋各斷腸。 信是不堪回首處,思鄉難望白雲鄉。 畢竟不知後來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卓韋庵主僕重逢 養牛兒文公悟道
為買東平酒一卮,邇來相會話仙機。 壺天有路容人到,凡骨無緣化鶴飛。 莫道煙霞愁縹渺,好將家國認希夷。 可憐寂寞空歸去,休向紅塵說是非。 小說韓清重整房屋,再展門庭。且說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韓文公在那卓韋 山上做一個粗使出力的道人,逐日價早起晏眠,燒香點燭,開閉門戶,掃拂埃塵, 搬東過西,相呼接應,沒一樣不是他當值。只是不曾到山上去砍柴斲草,運水填 泥。他也沒有一點怨心,就是真人常常責罰他,他也只是歡喜。作《清江引》一 首,以樂心情。 布袍寬袖誰能夠,說恁麼金章和紫綬。吃的是淡飯並黃齏;受用的青山共綠 水。看人生名和利,猶如水上漚。 荏苒將及一年有餘。忽一日,真人叫文公到面前,吩咐道:「明日有幾個道 友來看我,廚下沒了柴,你也去打些柴來湊用。」文公道:「弟子敢不遵命。但 不知師父叫弟子到那裡地方去打柴?」真人道:「也不遠,離此西南上去五里多 些,有一個園,是本山的花園,你竟去打柴就是。」文公依命,收拾扁擔斧頭繩 索,拴縛端正,辭了真人,望西南上便走。 走不上一里路,大雪紛紛落將下來。文公道:「每日不出庵門,天是晴好的; 今日差我打柴,偏生又遇著大雪。韓愈這等命苦!藍關上受了那許多大雪的苦, 還當不得數,今日又添個找零。」說罷正走,忽見一個柴門,寫著「卓韋山花園」。 文公便推開了柴門,進到花園內。只見那園中紅拂拂花枝鬥豔,綠蔭蔭葉影參差, 真個是仙家世界,別一干坤。看了一回,雪已住了。文公笑道:「這花雖然開得 好看,只怕大風起來,擺得花英墮地。」果然不多時節,東南上一片烏雲遮得魆 暗,四下裡亂騰騰扇起狂風,把那許多好花都吹得東零西落。文公歎道:「這花 就像我韓愈一般。昔日在朝做官,就如花開得好;一霎時吹得零落,就如我今日 受苦。」口唱出墜了道: 我看你這花,花開時人看好,千紅萬紫逞嬌嬈,蝶戀蜂攢難畫描。花我只怕 風來括,雨又飄,把你花來零落了。 文公唱罷這詞,還要再看花一會,恐怕真人說他懶惰,只得收拾一擔乾柴, 忙忙的挑出園門。肩頭上壓得十分沉重,不覺淚如泉湧。說道:「蒼天,蒼天, 怎教韓愈受這般苦楚磨折!」說聲未了,只見一隻虎奔下山來,把文公一抓,文 公驚得洋洋死去,似醒不醒,聽得湘子敲漁鼓,高叫道:「叔父,姪兒在此。快 些醒來!」文公才醒轉來。扯住湘子,哭告道:「從你指引我來見師父,已經一 載有餘不曾出門,今日叫我打柴,被虎抓倒在此,若不是你來時,險些兒被虎吃 了。」湘子道:「叔父不必啼哭。這葫蘆內有熱酒,且吃些蕩寒。」文公道:「若 吃了酒,怎的回去見得師父?」湘子見文公不肯吃酒,便道:「既不吃酒,且挑 了柴回去。再遲兩日,姪兒又來望你。」文公道:「你若來見師父,只求你薦言 一聲,要師父待我比眾不同,我就快活了。」湘子道:「我若不來,一定寄一封 書與真人。」文公道:「千萬不要忘記了!」湘子道:「只看天上有仙鶴含著書 來,就是姪兒寄書來與真人。」當下文公別了湘子,挑柴往卓韋洞交卸。一路裡 歎道: 淚漣漣,為官為宦受皇宣,如今倒做了山樵漢。擔兒苦難言,猛虎兒又來前, 爭些兒魂赴森羅殿。幸姪兒回歸,且低頭去告大羅仙。 文公挑柴來到洞門,只見洞門緊閉,便放下柴擔,高叫:「師父開門!」童 子道:「師父不許開門,說你是朝中宰相,怎麼不知高低?」文公道:「師父叫 弟子去打柴,因挑不起來,遲了些,望師父恕罪。」真人道:「我只叫你去打柴, 為何在園內歎息那風花?」文公聽了這一句,嚇得冷汗淋身,暗忖:「隔著這五 里路,怎麼就曉得我歎風花?」只得稟道:「弟子進園,見無數花開得紅紅白白, 豔麗驚心,不想被一陣風吹落在地,因此上做一詞兒,歎息幾聲。」真人又道: 「你在路上與韓湘子說些恁麼?」文公又吃一驚,暗忖:「若不是天仙,如何這 樣事都先曉得?」又跪下稟道:「途中遇見老虎,虧得姪兒湘子來救了性命。姪 兒吩咐弟子用心伏侍師父,再無別言。」真人道:「既然如此,童兒且開門放他 進來。」文公進得門,就把柴挑到廚下交卸。只聽得真人叫道:「韓愈,你是朝 中臣宰,心掛兩頭,我再三苦勸的好言語,你只當做耳邊風,一些也不省悟。你 依舊回朝去做官罷!」文公告道:「弟子初到此間,不知東西南北,全仗師父提 攜,開恩釋罪。」真人道:「我也不怪你,只是庵中少面用,你今晚拿兩擔麥去, 連夜磨了,明早交面還我。」文公道:「師父,磨子在那裡?」真人叫道:「童 兒引他去看磨子。」文公仔細看了一回,轉來稟真人道:「師父,不是弟子躲懶, 只是弟子年紀六十四歲,血氣衰敗,一人推不動這副磨子;況且一夜有得多少工 夫,教弟子獨自一個,如何磨得完兩擔麥子?」真人不答應他一聲,只叫清風、 明月道:「你兩個快去催趲韓愈磨面來交,不許你私做人情,違我庵中規矩!」 清風、明月便催促文公到了磨房。文公道:「師兄在上,弟子年老,氣力不加, 如何這一夜磨得兩擔麥子?望師兄幫助一二。」清風、明月道:「我們也肯捨力 幫你磨麥,只是師父的堂規嚴厲得緊,吩咐我們來催趲你做工夫,不許懶惰,我 們如何敢幫你挨磨?」文公聽了他兩個的話,只得苦苦自挨。捱到天明,剛剛磨 得八斗。同清風、明月來見真人,稟道:「告師父,得知韓愈氣力不加,一夜磨 得八斗,望師父饒恕。」真人道:「我且將就你這一次。」文公叩首拜謝了真人, 仍回磨房中去磨麥子,並沒一點怨悔嗔怒之心。一日,磨完麥子,挑到真人跟前, 交割明白。清閒無事,便踅身到後山閒步。忽然見一伙人,挑了許多柴來到庵中 交卸。文公問道:「你這些人是那裡來的?」挑柴的道:「我們都是沐目真人庵 中的道人,逐日價去山上砍柴斲草,供給庵中用的。」文公道:「你們不怕這般 辛皆?」挑柴的道:「由你使盡千般計較,萬種機謀,也躲不得『無常』二字, 我們隨了沐目大仙出家,便不怕『無常』了,這辛苦是分內應得做的,只怕大仙 不肯收留的苦。」文公道:「你這伙人倒也見得是。我枉做了讀書人,倒不如你 們的見識。」內中有兩個又說道:「你老人家的面龐就像我那韓老爺一般。」文 公道:「那個韓老爺?」兩個齊聲道:「就是禮部尚書韓愈老爺。」文公道:「你 怎麼認得他?他在朝中做官,好不昂昂威勢,怎的肯到這所在?」那兩個道:「韓 老爺佛骨一表,龍顏大怒,貶到潮州去做刺史。迢迢八千里路,我兩個跟到半路 裡,不知受了多少苦楚,不料撞著兩隻猛虎跳將出來,把我兩人一口一個,馱來 去在這卓韋山上,逃得這兩條殘生性命,在此掃柴斲草,豈不是虧了沐目真人, 脫得這『無常』二字!」文公道:「你敢是張千、李萬麼?」李萬道:「我便是 李萬,他是張千。你莫不是韓老爺麼?」文公道:「這個去處,出家都是道人了, 怎麼還叫我做老爺。」李萬道:「依你說,果然是韓老爺了。」張千道:「我兩 個虧了真人,得活在這裡。那韓老爺不知凍死在藍關上那一個地方,怎麼能夠在 這裡?」文公道:「我實實是韓尚書,不是冒認。」張千道:「如今世上冒名托 姓趁口認的好不多得緊。我也難信你,你且說怎麼不到潮州,倒來這卓韋山上?」 文公道:「只因不聽姪兒韓湘子的說話,我在那藍關上受了多多少少的虧苦,性 命就如那風裡燈爐上雪,虧姪兒領我來投拜沐目真人,做個徒弟,故此情願在這 裡焚香點燭,掃地烹茶。」張千道:「且說公子韓湘為何去修行?說得對才信你 是韓老爺。」文公道:「我哥哥韓會、嫂嫂鄭氏,止生得湘子一人。湘子三歲還 不會說話,直到我中舉回來,湘子方才說得話出;及至養得成人長大,他一心一 意要出家修行,不旨讀書;娶得林小姐蘆英為妻,他又同牀不共枕,同席不同衾; 我一日在那灑金橋邊遇見兩個道人,說自家經天緯地,會武能文,我請他兩個回 家教訓湘子,因此湘子逃去修行,許久不回來,教我無日不記掛,到處貼招子, 訪問他的下落。我那一年在南壇祈雪時,曾有一個道人說是湘子,替我登壇祈下 一天大雪;我做生日的時節,也曾有一個道人說是湘子,來度我出家。三番五次, 我只是不信,他逕自去了。我直到藍關道上,才知姪兒湘子真是仙人,那兩個道 人真是漢鍾離、呂純陽。說得對也不對?」張千聽罷,哭道:「我兩人正是張千、 李萬。老爺怎的一些也不認得我們?」文公不覺也墮下淚來。三個人正在那裡悲 悲切切,訴說衷腸,只見沐目真人近前喝道:「悲歡離合,塵俗火坑,我這裡百 慮都捐,萬念盡下,你三人怎的還擺脫不開,做出這許多兒女子的情態?」文公 把前後根因說了一遍、沐目真人道:「這都是前生業障,今世罪根。既到了我這 個去處,一切付之烏有,再休提起了。」 文公道:「謹遵師命。」從此以後,文公又得張千、李萬做個道伴兒,更覺 得有說有道。 不想過得兩日,真人忽然叫道:「韓愈,有一隻仙鶴銜著書來,你快取來我 看。」文公忙取書遞與真人。真人看了書,便道:「你姪兒湘子書來,說你年紀 高大,做不得那重生活。你快快洗淨身子,且去養這一隻牛。」文公見那只牛, 前鬃一丈,後腿八尺,猙獰兇惡,如同猛虎一般。便上前稟道:「師父,這只牛 一發難管了。」真人道:「我有幾句話吩咐你,你可記取: 〔雁兒落〕我也曾,遇明師傳妙訣,指與我天邊月。月圓時玉蕊生,月缺時 金花謝。三五按時節,老嫩自分別。送入黃婆舍,休教輕漏泄。這是我的訣。你 看靈龜吸盡金烏血,下一個烈決,做一個長生不老客。 又: 有一個鐵牛兒扶過江,有一個泥馬兒山中放,有一個石獅子咬注繩,怎的枯 井裡翻波浪,有一個泥土地念文章,木羅漢誦《金剛》,畫美女能歌唱。有一個 紙門神會舞槍,眼見的蛇吞象。非是俺謊家住在南洋,信不信二三更顯太陽。」 文公道:「師父吩咐的,弟子都記得了。只是這牛兒性發顛狂,弟子怎麼樣 才降伏得他倒?」真人道:「喂草時,要按著子午卯酉,不要錯過了時辰。我再 與你一把慧劍,牛若顛狂不伏你拘管的時節,你就把這劍砍下他的頭來,他自然 不妄動了。」文公依命,把牛兒拴在房內,照依子午卯西四個時辰,喂放水草, 不敢有一日怠慢懈弛。算將來已經三載有餘,那牛兒服服帖帖,再不狂顛。 一日,真人叫道:「韓愈,今日廚下無柴,你再去打一擔來。我另有話說。」 文公道:「前次在花園內打的,如今往那裡去打?策真人道:「從西北方去,有 一座山,名叫青龍山。這邊是卓韋山地方,那邊另屬他人管,不可過去打柴。若 差打了他人的柴,惹動著五臟六腑一齊發作起來,任你是四頭八臂、七嘴八舌, 也趕這一伙邪氣不退。我決不來救你了。」文公道:「弟子怎敢惹動邪人,激惱 師父。」當下,拿了扁擔斧繩,便往前去。 走不了二、三里山頭,忽見三個老叟坐在石崖上著棋。文公心中暗忖道:「這 三位老人家這般會快活,我到了這老年,反在山中做樵夫,恰不是: 老來勤緊夜來忙,一點精誠靠上蒼。 若得神仙提掇起,始知今日免無常。」 忖罷,便走上前,站在崖邊,看老叟下棋。一個老叟見文公站著,便問道: 「你是樵夫,不去打柴,站在這裡何干?莫不是也曉得著棋?」文公道:「棋子 雖曉得下,只是不著。語云:『棋以不著為高』。」一個老叟道:「你說話下像 個樵夫,也不是我個中人物。」文公道:「三位師父聽稟,韓愈是朝中禮部尚書, 只因多言,破貶在藍關秦嶺,路上受了萬千苦楚。虧姪兒湘子領我到卓韋山中, 投拜沐目真人為師學道。今日奉師命來到青龍山上打柴,因看見三位師父在此著 棋,識得是神仙下降,特站在這裡求師父度化弟子。」三位老曳齊聲問道:「你 在真人那裡幾時了?」文公道:「已經三遍寒暑了。」一個老叟又問道:「在山 上許多時,真人曾與你說恁麼話,講恁麼道來?」文公道:「初到山上時,著我 燒香掃地;後來叫我打柴看牛;今日又叫我出來打柴。一個字也不曾傳授與我。」 一個老叟道:「真人既不肯傳道與你,你另尋一個去處安身才是,若再耽擱幾年, 一發年紀高大,如何得成正果?」文公道:「今日幸得遇著二位老師父,望乞盡 心指點,韓愈死下忘恩。」三個老叟道:「沐目真人是我們道友,常常在那裡聚 會,你既是他的徒弟,我們怎忍得不教你一番。你且聽我道來: 〔羅江怨〕春天百草生,滿眼皆生意。正好去遊方,卻坐在團瓢內。靜裡鬧 喧除,指望成真易。誰知道,緣惶分淺人難會。 夏天漸漸炎,心在清涼地。棄了子共妻,去住茅庵裡。尋幾個道心人,把天 地時蟠際,鸞飛鶴舞上瑤池,眼見鴦魚妙趣。 秋天日漸涼,出家人閒遊蕩。走夠了數十年,才遇著明師講。傳與俺內外丹, 心地裡明朗朗。不覺的三年陽神降。 冬天雪亂飛,出家人心自知。寒暑不相犯,神鬼不相欺。困來時曲肱枕之, 饑來時棗果支持。澗泉常解渴,此是妙玄機。」 文公聽罷,道:「這四時景致,乃是仙家受用的,韓愈凡人,焉得見此景致。」 一個老叟道:「韓尚書,沐目真人來了。」文公回頭看時,三位老叟化陣清風而 去。 文公道:「三位老仙分明指點我,我有眼無珠,又錯過了。」只得打擔柴, 離了青龍山,一肩挑回洞府。叫師父開門,真人叫童兒開了門,放他進來。文公 將柴挑到廚房中交卸明白。正要回房,只見真人叫道:「韓愈,你去青龍山打柴, 撞見恁麼人?」文公道:「見三位老曳在那石崖上下棋。弟子從旁看他,他問弟 子姓甚名准,從那裡來。弟子說:『我是卓韋真人徒弟,從卓韋山上來。』那二 位老叟說是帥父的道友。」真人道:「你曾問他些說話麼?」文公道:「弟子問 他黃芽是何物?他說是天地之根本,人身之精氣。又教弟子行功運用,按子午卯 西,內藏八卦,外合九疇。弟子不識其中玄妙,望師父明明指示。」真人道: 〔一枝花〕先明天地機,後把陰陽辨。有天先有母,無母亦無天,這是俺道 教根源。把周天從頭數,將乾坤顛倒安。彩後天築基,煉己奪先天。誰後誰先, 咸聖為仙。離中虛,坎中滿,離中乏物,求坎還元。青龍白虎相爭戰,見枝圓。 存乎口訣得聖手,妙在心傳。逆成丹龍吞虎髓,順成人虎奪龍涎。提防著,心前 露刃青鋒劍;怕的是,急水風波難住船。感只感,黃婆勾引;候只侯,少女開蓮。 此事難言。五千日後心堅算,三十時辰暗裡搬。胎元沐浴,面壁九年,才做了閬 苑蓬萊雲外仙。 文公道:「先天後天,黃芽白雪,龍虎鉛汞,弟子已知一、二,還有那太液 還丹、九轉七返的妙用,求師父明白開示。」真人道:「你學道工夫己有八九, 還有三字口訣我今傳授與你,自然開悟。」文公道:「那三字訣?望師父明白指 教。」真人道:「一曰誠,一曰默,一曰柔。以誠而入,以默而守,以柔而用; 用誠以愚,用默以訥,用柔以拙。」文公聽見一個「拙」字,忽然領略,如鑰匙 湊言鎖簧,木人轉著捩子,好不惺鬆透徹。告真人道:「弟子心下懼已醒悟了。」 真人道:「汝既醒悟,更有何難?」便取仙酒過來,滿斟三爵,遞與文公。文公 接上手中,低頭再拜,一飲而盡,便覺得臟腑澄清,精神完固。真人又唱一闋《沽 美酒》道: 傳與汝進道功休暫輟,說與汝修真路要烈訣。得守元陽休漏泄。我與汝,天 邊月,月圓時金花自結,月缺時紅鉛又卸。任姹女嬰兒歡悅,看白雪黃芽茁,我 呵,把工夫下著剔塵垢,做一個蓬萊仙客。 文公得了真人口訣,又飲了仙酒,遂日夜提龍捉虎,養汞存鉛。果然二氣相 交,三花聚頂,龍蟠門戶,虎繞藥爐。閃閃電光,生身育物。剎那間開了房門, 看那養的牛兒。只見那牛兒暴叫如雷,顛狂不止。文公喝道:「大膽畜生,怎敢 無禮?」便將真人所付慧劍執在手中。牛兒見文公執劍在手,橫著角,睜著眼, 一頭向文公撞將去。文公將劍望牛頭上砍下一刀,頭隨劍落,忽騰騰一股白氣衝 上天門,驚動玉帝。玉帝慧眼觀見卓韋山白氣沖天,便差金童、玉女,宣召鍾、 呂諸仙來迎韓愈。此是後話。 且說文公砍下牛頭,便回身稟真人道:「牛兒顛狂呼吼,弟子揮劍擅斷其頭, 是弟子有罪了。」真人道: 牛兒一向在塵凡,癡蠢愚迷笑等閒。 今日脫身雲外去,行人誰敢再加鞭。 文公道:「依師父這般說來,牛兒也成仙了。」真人道:「犬之性,猶牛之 性;牛之性,猶人之性。一變至道,有恁麼成不仙來?」當下,文公頓悟出「卓 韋」二字是個「韓」字,「沐目」二字是個「湘」字。又細看真人一雙道眼,碧 綠方瞳,氣湘子無二。便向前抱住真人,說道:「你原來就是湘子,不是恁麼沐 目真人。我苦不虧你再三點化,我已墮於鬼錄矣,那得有今日!」湘子道:「我 果然是姪兒湘子,恐怕叔父信心不堅,故此把韓字拆做卓韋二字,湘字拆做沐目 二字。雖然誑了叔父,幸喜今日道果圓成。且把往日超度點化之事試說一番,叔 父聽者: 〔浪淘沙〕那日下天門,騎鶴飛臨,登壇祈雪雪紛紛。指石為金多變化,要 度你回心。兩度慶生辰,頃刻花生,這巡酒滿賀長春。仙籃仙果神通大,要度你 回心。佛骨獻明君,貶你潮城,漁樵耕牧話平生。狼虎縱橫傷人命。要度你回心。 茅屋暫安身,馬死難行,卓韋山上見真人。屈指算來十二度,才得你回心。」 湘子唱罷,道:「姪兒點化叔父,已經十二度了,今日方成正果。姪兒再送 一隻仙鶴來,與叔父騎了上天。」文公舉首稱謝道: 為戀高官一念差,誰知生死事交加。 而今散誕逍遙樂,始信韓湘要出家。 畢竟湘子送仙鶴來否,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墨尿山樵夫指路 麻姑庵婆媳修行
百歲年來不自由,看他身世若浮漚。 金丹疑注千秋貌,仙鶴空成萬古愁。 也有蛟龍曾失水,敢教鸞鳳下妝樓。 逍遙散誕無拘束,幾度高山看水流。 話說韓湘子向空招下一隻白鶴來,文公騎上鶴背,冉冉直上三天門下,見了 鍾、呂列仙。有詩為證: 白雲堆裡鶴飛來,接引文公上玉階。 瑞靄徘徊仙樂奏,群仙濟濟上瑤台。 鍾師道:「久聞尚書出家,今日得成正果。」文公道:「前話休提,弟子有 眼無珠,不識泰山。」當下,群仙捧著金旨大丹,接引文公去朝見玉帝。玉帝傳 旨問道:「韓愈,今日來此,可知前因為何謫降下土?」文公沉吟半晌,即時醒 悟道:「徽臣原是殿前捲簾大將沖和子,因蟠桃會上醉奪蟠桃,打碎玻璃玉盞, 貶謫下方,一向戀職貪官,悠悠塵世,幸得姪兒韓湘領瑤天敕命,盡報本丹,忱 救臣脫了天羅地網,今日重得復見至尊,伏望天恩赦臣死罪。」又有天、地、人 三曹諸仙,保舉文公復居捲簾舊職,玉帝准奏,即封韓愈為玉境散仙,仍居捲簾 舊職。群仙與文公謝恩而退,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服氣餐霞是道原,遨遊一任洞中天。 紫芝瑤草無邊景,返老還童又少年。 文公已列仙班,前赴瑤池勝會,不必再說。 且說韓清擇日在那沙灘上搭起幾間廠屋,雖不成大廈高堂,恰也好遮風蔽 雨。正要搬移韓夫人並一行家眷前往住紮,忽然間,天昏地黑,雷火交加,把那 幾間廠屋燒得罄盡,連傢伙什物也不曾搬得一件出來。這才是: 衰草經霜打,殘花著雨摧。 漏船沖天浪,破屋遇風摧。 折足逢高嶺,羝羊苦角贏。 時乖和運蹇,薦福一聲雷。 當下,一行人眾見了這般光景,各各號天叫地,痛哭一場。正在悲切之際, 忽然漁鼓聲頻,歌音嘹亮,遠遠看聽,韓夫人定睛一看時,見一個道人叫唱而來。 〔黃鶯兒]日月轉東西,歎人生百歲稀,如何棲息玄門裡?頭梳雙髻,身穿 布衣,芒鞋漁鼓隨身計。笑嘻嘻,雲遊海島,看破世人癡。 看官且說這道人是那裡來的?原來這道人是呂洞賓化來指引他們。因此上, 當他們悲切的時節,拍鼓唱歌,待他們自家醒悟。當下,韓夫人見了呂師,便叫 道:「師父救我一救!」呂師道:「教我怎麼樣救你?」韓夫人道:「我們好端 端在長安城住,被崔群老賊趕逐起身,害得我們上無一椽之屋,下無半畝之地, 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如何是好?」呂師道:「前面山上不過一里之程,有一個 女師庵,極是潔淨寬敞,你們且去,可惜他庵中將就住幾時。」韓夫人道:「多 謝師父指教,只是素手難去見他。」呂師道:「出家人以慈悲為主,方便為門, 把十萬的東西養十方善信,何憂素手難去見他!」說罷,呂師回身去了。韓夫人 便叫韓清引路,同著蘆英人眾,一步步捱過沙灘,到前面山上去。 走了半日,只見些密樹叢林,柴窠草徑,風鳴葉戰,鳥噪枝繁,再不見有恁 麼女師庵。韓夫人雖是心下忐忑,免不得趲向前途。又叫韓清道:「那道人說只 有一里多路,怎的走了這半日,還望不見一些兒影響?」韓清道:「奶奶不必心 焦,且走上前,一定有個庵兒在那裡。」不料又走了幾里,只見四圍都是高山大 壑,陡壁深崖,不要說沒有庵兒,連走路都沒了。驚得韓夫人魂不附體,忙叫韓 清:「我們快快依舊路走了回去,又作計較。」韓清轉身走時,四下裡都是刀山 劍樹,箭竹槍林,遮得密重重的,連先時來的路頭也不見了。一行人悲啼痛哭, 僻地呼天,正不知為恁的昏天黑地,走到這個山窟窿裡來。蘆英道:「婆婆,這 分明是陷人坑了。我和你往前無路,退後無門,終不然死在這裡不成?且撮土為 香,大家禱告天地,倘或不該死數,自有救星來救我們。」韓夫人依了蘆英說話, 正在那裡叩頭禱告,忽然聽得叮叮噹當砍柴聲響,韓清道:「奶奶,好了,那壁 廂有砍柴的聲,定是有人家的了。待孩兒問他一聲,央他領我們出大路去。」韓 夫人道:「若是有人,快去問他,不要耽擱了。」說話之間,只見一個樵夫,正 在那山凹裡砍柴。韓清便叫道:「借問老兄一聲,這山叫做恁麼山?怎的進得來, 出不去?勞老兄指引我們出去,我重重謝你!」那樵夫放下斧頭,用手指道:「我 這裡叫做墨尿山墨尿谷,只有墨尿人才踏著這墨尿路,你們極會算計的,為何也 走進墨尿谷裡來?」韓清道:「我們一時間差了見識,聽信那賊道人的說話,因 此上走進這山裡。」樵夫道:「你們住在長安時節,就差了見識,怎的說今日聽 了這道人的言語,見識才差?」韓清聽得樵夫說在長安便差了見識,暗忖這樵夫 定是個仙人,連忙跪下道:「望神仙指引我們一條出路。」那樵夫指道:「東南 上有兩個神仙,坐在那石崖上頭,你們快打那裡去,就有路了。」韓清抬頭看時, 那樵夫拿了斧頭,一溜風跑過高山去了。正是:當初不信神仙語,今日方知悔是 遲。 當下,韓清只得領了家眷,望著東南上走時,果然有人行路徑,並沒有樹木 交叉阻塞攔擋,放心到得前路。遠遠望見炊煙衝起,風裊盤旋,似有人家一般, 及到其間,四下裡都是茂林修竹,並沒有草舍繩樞,只見兩個道人坐在那石崖頂 上,面前一個三腳鼎爐,紅燄燄火光透出。韓夫人叫韓清道:「坐的那兩個道人 莫不是仙人?你可去求他度脫我和你的災難。」韓清連忙走近崖邊,高聲叫道: 「神仙爺爺救我們一救!」原來兩個道人,一個是藍彩和,一個是韓湘子。先前 呂洞賓化做樵夫,指引韓夫人、蘆英來此見他兩個,故此他兩個坐在這石崖上等 他們。其時湘子見韓清來叫他,便答應道:「我兩個是山野道人,不是恁麼神仙, 方才在山下化得些齋糧,正在此做飯充饑,你若要飯吃,我便分些救你;若不要 飯吃,請自尊便,早回去罷!」韓清道:「我們走了這一日,飯也是要吃的,只 是分了與我們,兩位師父不夠吃。師父何不度我一家脫離了苦難,強如分齋飯與 我們。」彩和道:「螢火蟲自照還不亮。怎麼度得你?你趁早回去的好。」韓清 道:「苦惱!苦惱!那長安城中、昌黎縣裡,身也沒安處了,教我們回那裡去?」 湘子道:「長安有高堂大廈;俸祿千鍾,昌黎有南北莊田,瓜園菜圃,怎的不去 受享?說恁麼結果的話!」韓夫人道:「我一家到了今日,只求師父救我。」湘 子道:「當初曾有人勸你們出家,你說申一紙文書,到於禮部衙門,把天下的名 山道院、勝境仙居盡行掃除,不留一個,有說那出家話的,先打拐棒二十一下, 也不饒他。你今日到這個地位,為何不申一角文書到禮部去,差些人夫轎馬,明 晃晃從大路上回去?倒在這裡問野道人,我們野道人有恁麼勢耀,濟得恁事?」 韓夫人告道:「愚夫愚婦肉眼凡胎,不識神仙,只望師父救我們草命。」韓清道: 「師父若不度我,我就取手帕掛在樹上,自縊身死,少不得地方上總甲里長也來 拿住師父抵命。」彩和道:「我們出家人朝游碧海,暮宿蒼梧,頃刻間飛行了幾 千萬里,怕恁麼人拿得我住。」韓夫人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師父怎 麼不肯發一點慈心救度我們?」湘子道:「且不要閒說、只問你們今日是真心出 家,還是假意?」韓夫人道:「今日死心塌地真要出家。」蘆英在旁說道:「婆 婆,昔日有湘子來到家裡,你還不肯修行;今日又沒有湘子,我和你兩個婦人家, 怎的好跟著兩個師父去修行?」彩和道:「這話極說得有理,只怕你們不肯真心 出家;若是肯真心出家,要見湘子,有何難哉!」韓清道:「師父,我哥哥實是 在那裡地方,你引我們去尋了他,也是師父的陰騭。」湘子道:「我與湘子只是 萍水相逢,知他在那裡安身?好領你們去見得他。」韓夫人道:「我真真實實肯 修行了,師父再不要把障眼法兒來撮弄我們。」彩和道:「我兩個是慣弄障眼法 兒的,你們快去投別人做師父,莫在此胡纏亂攪。」韓清道:「師父是兩位神仙, 為何只說勒掯人的話?我們被人哄得多了,故此今日信你不過。」韓夫人道:「假 和真一時間也辨不出來,只有湘子在我面前,我就信得過了。」彩和道:「仙弟, 他們既是這般說,你可現出原身,看他們認得你否?」湘子用手一指,叫韓夫人 道:「湘子在那邊來了。」韓夫人與蘆英、韓清回身看時,不見有韓湘子,掉轉 頭來,只見湘子立在面前,叫道:「嬸娘,我當初勸你出家,你說叔父雖然去世, 我吃的是朝廷俸祿,住的是華屋高房,每日有珍惜百味、美酒肥羊,穿著有綾羅 錦繡,鋪著有藍筍象牀,東莊頭粟紅貫朽,西莊頭米爛陳倉,跟著出家有恁麼好 處!怎麼今日倒思量出家起來?」韓夫人道:「姪兒,前話休提。你只念找撫育 深恩,救我一救!」蘆英道:「許旌陽《宗教錄》說得好:『忠則不欺,孝則不 悖。』你既做了神仙,怎的不知孝道?」湘子道:「你怎見得我不知孝道?」蘆 英道:「公公教訓你,婆婆撫育你,公婆恩德是一樣的,你既度公公成了仙,今 日不肯度婆婆出家,豈不是不知孝道?」湘子道:「既如此說,我只度了婆婆, 你依舊回家去罷。」蘆英道:「家舍俱無,教我回那裡去?」湘子道:「回崔家 去。」蘆英道:「那個崔家?」湘子道:「崔群尚書家裡。」蘆英道:「我若肯 到崔群家裡,今日下受這苦楚了。」湘子道:「既不到崔家,仍回林學十家裡去。」 蘆英道:「我也不回林家。」湘子道:「你既不肯回去,終不然立在這山裡不成?」 蘆英道:「古來說得好:嫁雞逐雞飛,嫁犬逐犬走。昔日嫁了你,跟你在家裡; 你既做仙人,我就是仙人的老婆了。不跟你走,教我回那裡去?」湘子道:「我 奉玉旨度一個度兩,只好度得嬸娘,怎的又好度你?」蘆英道:「許旌陽上升之 時,連雞犬也帶了上天;王老登天時節,空中猶聞打麥聲。你做了神仙,為何不 肯帶挈妻子?」湘子道:「那些人物都是仙籍有名的,所以度得去;你是個仙籍 無名的俗女,我怎麼好度你?」蘆英道:「夫婦,人倫之一。神仙都是盡倫理的 人,你五倫都沒了,如何該做神仙?」湘子道:「你說也徒然,我只是不度你。」 彩和道:「仙弟,林小姐講起逍學來了,你須是度他;若不度他,如今世上講道 學的都沒用了。」湘子道:「仙兄不要吃這道學先生驚壞了。那林小姐是雌道學, 沒奈何把這五倫來說。若是椎道學,他就放起刁來,把那五倫且擱起,倒說出一 個六輪來,教你頭腳也摸不著!」彩和道:「道學那裡論什麼雌雄,只要講得過 的就是真道學,我們你雲外人,不要說雌與雄,只肴『道學』二字分上,度了他, 才顯得世上講道學的也有些便益。」 湘子笑了一聲,道:「嬸娘、小姐,今日雖然度了你們,你們還是凡胎俗骨, 怎麼到得紫府,上得瑤池?須光到麻站庵中修煉幾年,把這凡胎脫卸,俗骨改移, 才得成了真道,證果朝元。」韓夫人道:「麻姑庵在於何處地方?離此有多少路 程?我婆媳兩個鞋弓襪小,又不認得路頭,如何到得那裡?」湘子道:「麻姑庵 在江西南昌府地方,去此有八千餘里,一路上也尤猛獸毒蟲,也無強人劫賊,不 過走三五個月日就到的。只要嬸娘與小姐堅心定志,不惹出事來,一路裡就安耽 了。」蘆英道:「我心非石不可轉也,有恁麼得惹出事來?只是在路上這三五個 月日,教我婆媳兩個那得飯食充饑,店房安歇?若是沿門去抄化,隨寓便棲身, 倘或遇著那輕狂公子、顛蕩書生,一時間丑驢變熊,作惡逞凶,教我兩人尋誰救 應?還是師父們憐憫我婆媳孤孀無倚,學道心堅,就此處指出一條大路,煞強如 麻姑庵裡去修行了。」湘子道:「你說八千里路遠難行,我要去時,不消一個時 辰就好到了。只是要你認得我是真湘子,方才去得。」韓夫人道:「你怎的又說 這一句話?我們若是道念不堅,今日也不願出家了。」湘子見他兩人心堅意定, 便把袍袖一展,霎時間,兩朵黃雲輕飄飄的飛將下來。湘子喝住了那兩朵雲,有 如生根荷葉、湧地金蓮,雙雙的堆在地上。湘子便教韓夫人與蘆英各自坐在一朵 雲上頭,喝聲「疾去!」那兩朵雲冉冉騰空,渺渺蕩蕩,一逕去了。正是: 從空伸出拿雲手,提起天羅地網人。 韓清眼睜睜看見韓夫人與蘆英小姐乘雲去了,單留下他一個立在那石崖邊, 不尷不尬,沒做理會,急忙放聲大哭,不想連兩個道人也不見了,竟不知是真是 假。這韓清捶胸跌腳,哭了一場,又拍拍手笑道:「世上的事真是奇異,真是好 笑。我那夫人、小姐,明明的立在這裡說話,猛然間天上落下兩片雲來,把夫人、 小姐就拐了去,連那兩個道人也無蹤無影不見了,只剩得一個我,倘或連我也拐 了去,豈不是吾喪我?我算計起來,這兩個賊道人一定是鼋鼍天子、蚌鱉將軍, 把我小姐騙去,做個煙花寨主,夫人做個老鴇神君子。豈不是奇異好笑!只是教 我一個上南沒頭,落北沒腳,如何是好?」正在自言自語、自說自道,陡然間, 唿喇喇一聲,驚得韓清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定睛看時,那石崖劃腳一條大裂, 洪水澎澎湃湃直奔將出來。韓清慌忙逃命之時,那水已湧至腳邊,幾乎立身不住。 雖過兩個山頭,爬上一枝大樹,打下一望,正不知那水從那裡來的,這般滔滔滾 滾。在樹上說道:「古人有憂天崩地墜,缺陷成河的,又有人笑他憂得太早;今 日這個水勢,明明是天翻地覆,劫數難逃。誰知我這小小年紀,遭此厄難!起初 我還說奶奶、小姐乘雲上天,是被道人拐騙了,如今他們和我總是一般,連道人 也在天翻地覆的數內。」又看了一回,說道:「水只滿在那邊,只那一方人受害, 我這裡料然無事。但我跳下樹去,走到那裡好?倘或滿天下都吃水淹壞了,單單 只剩得我一個,教誰人伏侍我?誰人去耕田種地養活我?我也是活不成的。」又 一回,道:「老爺、奶奶在日,雖把我當做兒子,也時常沒要緊凌賤我一場,就 是那錢心字老狗骨頭,前日也揭挑我的短,今日這般大水,只留我一個,豈不快 活?」又一回道:「這般水滿得緊,各處山上的猛虎毒蟲都安身不牢,跑將出來, 我爬下樹去,倘或撞著了他,倒把這五星三葬送了。」又一回道:「我躲在這樹 上,幸得不落雨,若落雨下來,我又不是鳥窠禪師,怎麼躲得過?」又一回道: 「我在這樹上,饑又沒得吃,渴又沒得飲,若捱過三兩日,可不饑做乾彆鯗?」 千算萬計,沒做理會,只得且爬下樹來。正是: 青龍共白虎共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畢竟韓清後來若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人熊馱韓清過嶺 仙子傳竇氏玄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