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列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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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俚勿起來末等俚歇,抵拚俚勿做生意末哉。故歇做清倌人,順仔俚性子。隔兩日 纔是俚世界哉?。」 道言未了,忽聽得樓下周蘭連說帶罵,直罵到周雙寶房間裏,便「劈劈拍拍」一陣聲 響,接著周雙寶哀哀的哭起來,知道是周蘭把雙寶打了一頓。雙珠道:「倪無?也勿公道 ,要打末雙玉也該應打一頓。雙玉稍微生意好仔點,就稀奇煞仔,生意勿好末能概苦嗄。 」 善卿正要說時,適見巧囡從對過房裏走來。雙珠即問道:「反過仔一泡哉?,為啥再 打起來嗄?」巧囡低聲道:「雙玉出局勿肯去呀。三先生去說說?,讓俚去仔末好哉。」 雙珠冷笑兩聲,仍坐著不動身。善卿忽立起來道:「我去勸俚,俚定歸去。」即時踅過周 雙玉房間裏,祇見雙玉睡在大床上,床前點一盞長頸燈臺,暗昏昏的。善卿笑嘻嘻搭訕道 :「阿是耐有點勿適意?」雙玉免不得叫聲「洪老爺」。 善卿便過去向床沿坐下,問道:「我聽見耐要出局去?。」雙玉道:「為仔勿適意, 勿去哉。」善卿道:「耐來裏勿適意,是覅去個好。不過,耐勿去末,耐無?也無啥法子 ,祇好教雙寶去代局。教雙寶去代局,勿如原是耐自家去。我說阿對?」雙玉一聽雙寶代 局,心裏自是發急,想了想道:「洪老爺說得勿差,我去末哉。」說著,已坐起來。善卿 也自喜歡,忙喊巧囡過來點燈收拾。 善卿仍至雙珠房裏,把雙玉肯去的話訴與雙珠。雙珠也道:「說得好。」正值阿金搬 夜飯來,擺在當中間方桌上。善卿道:「耐也喫飯罷,舒齊仔末也好出局去哉。」雙珠道 :「耐阿要喫仔回了去喫酒?」善卿道:「我先去哉,覅喫。」雙珠道:「耐就來叫末哉 。倪喫仔飯捕面,快煞個。」 善卿答應了,自去尚仁里衛霞仙家赴宴。雙珠隨至當中間坐下,卻叫阿金去問雙玉, 說:「喫得落末,一淘來喫仔罷。」 雙玉聽見雙寶挨打,十分氣惱本已消去九分。又見阿姐特令娘姨來請喫飯,便趁勢討 好,一口應承。歡歡喜喜出來,與雙珠對坐,阿金、巧囡打橫,四人同桌喫飯。喫飯中間 ,雙珠乃從容向雙玉說道:「雙寶一祇嘴無撥啥清頭,說去看光景,我見仔俚也恨煞個哉 。耐是勿比得雙寶,生意未好,無?也歡喜耐,耐就看過點。雙寶有啥閑話聽勿進,耐來 告訴我好哉,覅去搭無?說。」雙玉聽了,一聲兒不言語。 雙珠又微笑道:「阿是耐祇道仔我幫仔雙寶哉?我倒勿是幫雙寶,我想倪故歇來裏堂 子裏,大家不過做個倌人,再歇兩年,纔要嫁人去哉。來裏做倌人辰光,就算耐有本事, 會爭氣,也見諒得勢。實概一想,阿是推扳點好哉?」雙玉也笑答道:「故是阿姐也多心 哉。我人末笨,閑話個好邱聽勿出仔也好煞哉!阿姐為好了搭我說,我倒怪仔阿姐,阿有 啥實概個嗄?」雙珠道:「祇要耐心裏明白,就蠻好。」 說著,都喫畢飯。巧囡忙催雙玉收拾出局,雙珠也自捕起面來。約至九點多鐘,方接 到洪善卿叫局票頭。另有一張票頭叫雙玉,客人姓朱,也叫到衛霞仙家,料道是同臺面了 。雙珠卻不等雙玉,下樓先行。正在門前上轎,恰遇雙玉回來,便說與他轉轎同去。到了 衛霞仙家臺面上,洪善卿手指著一個年輕後生,向雙玉說:「是朱五少爺叫耐。」雙玉過 去坐下。 雙珠見席上七客,主人姚季蓴之外,乃是李鶴汀、王蓮生、朱藹人、陳小雲等,都是 熟識。祇有這個後生面生,暗問洪善卿,始知是朱藹人的小兄弟,號叫淑人,年方十六, 沒有娶親。雙珠看他眉清目秀,一表人材,有些與朱藹人相像。祇是羞怯怯的坐在那裏, 局促不安,巧囡去裝水煙也不吸。巧囡便去給王蓮生裝水煙。 當時姚季蓴要和朱藹人豁拳。朱藹人坐在朱淑人上首,朱淑人趁豁拳時偷眼去看周雙 玉。不料雙玉也在偷看,四祇眼睛剛剛湊一個準。雙玉倒微微一笑,淑人卻羞得回過頭去 。 朱藹人豁過五拳,姚季蓴又要和朱淑人豁。淑人推說「勿會」。姚季蓴道:「豁拳末 啥勿會嗄?」朱藹人也說:「豁豁末哉。」朱淑人祇得伸手,起初三拳倒是贏的,末後輸 了兩拳。 朱淑人正取一杯在手,周雙玉在背後把袖子一扯,道:「倪來喫罷。」朱淑人不提防 ,猛喫一驚,略鬆了手,那一祇銀雞缸杯便的溜溜落下來,墜在桌下,潑了周雙玉淋淋漓 漓一身的酒。朱淑人著了急,慌取手巾要來揩拭。周雙玉掩口笑道:「覅緊個。」巧囡忙 去拾起杯子,幸是銀杯,尚未砸破。在席眾人齊聲一笑。朱淑人登時漲得滿面通紅,酒也 不喫,低頭縮手,掩在一邊沒處藏躲。 巧囡問:「倪阿是喫兩杯?」朱淑人竟沒有理會。周雙玉向巧囡手裏取一杯來代了, 巧囡又代喫一杯過去。比及臺面上出局初齊,周雙玉又要轉局去,祇得撇了周雙珠告辭先 行。周雙珠知道姚季蓴最喜鬧酒,直等至洪善卿擺過莊,方回。周雙珠去後,姚季蓴還是 興高采烈,不肯歇手。 洪善卿已略有酒意,又聽得窗外雨聲淙淙,因此不敢過醉,趕個眼錯,逃席而去。一 徑向北出尚仁里,坐把東洋車,轉至公陽里,仍往周雙珠家。到了房裏,祇見周雙珠正將 一副牙牌獨自坐著打五關。善卿脫下馬褂,抖去水漬,交與阿金掛在衣架上。善卿隨意坐 下,望見對過房裏仍是暗昏昏地,知道周雙玉出局未歸。雙珠卻向阿金道:「耐舒齊仔末 ,轉去罷。」阿金答應,忙預備好煙茶二事,就去鋪床吹燈。善卿笑道:「天還早來裏。 雙玉出局也勿曾轉來,啥要緊嗄?」雙珠道:「阿德保催過哉。為仔天落雨,我曉得耐要 來,教俚等仔歇;再勿去是要相罵哉。」善卿不禁笑了。阿金去後,雙玉方回。隨後又有 一群打茶會客人擁至雙玉房裏,說說笑笑,熱鬧得很。 這邊雙珠打完五關,不好就睡,便來和善卿對面歪在榻床上,一面取簽子燒鴉片煙, 一面說閑話,道:「王老爺倒原去叫個張蕙貞。沈小紅阿曉得嗄?」善卿道:「阿有啥勿 曉得!沈小紅有仔洋錢末。生來勿喫啥醋哉?。」雙珠道:「沈小紅個人,搭倪雙玉倒差 勿多。」善卿道:「雙玉搭啥人喫醋?」雙珠道:「勿是說喫醋。俚?自家算是有本事, 會爭氣,倒像是一生一世做倌人,勿嫁人個哉。」
正說時,雙玉忽走過這邊房裏來,手中拿一支銀水煙筒給雙珠看,問:「樣式阿好? 」雙珠看是景星店號,知道是客人給他新買的了,乃問:「要幾花洋錢?」雙玉道:「說 是廿六塊洋錢?,阿貴嗄?」雙珠道:「是價模樣,倒無啥。」雙玉聽說,更自歡喜,仍 拿了過那邊房裏去陪客人。雙珠因又說道:「耐看俚標得來!」善卿道:「俚會做生意末 ,最好哉。勿然,單靠耐一干仔去做生意,阿是總辛苦點?」雙珠道:「故是自然,我也 單望俚生意好末好。」說著,那對過房裏打茶會客人一哄而散,四下裏便靜悄悄的。 雙珠卸下頭面,方要安睡,卻聽得樓下雙寶在房裏和人咕唧說話,隱隱夾著些飲泣之 聲。善卿道:「阿是雙寶來?哭?」雙珠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有實概哭末,覅去多說 多話哉?。」善卿問:「搭啥人說閑話?」雙珠說是客人。善卿道:「雙寶也有客人來浪 ?」雙珠道:「該個客人倒無啥,搭雙寶也蠻要好,就是雙寶總有點勿著勿落。」善卿問 客人姓甚。雙珠說是「姓倪,大東門廣亨南貨店裏個小開」。 善卿便不再問,掩門共睡。無如樓下雙寶和那客人說一回,哭一回,雖辨不出是甚言 詞,但聽那吞吐斷續之間,十分淒慘,害得善卿翻來覆去的睡不著。直至敲過四點鐘,樓 下聲息漸微,善卿方朦朧睡去。 不料睡到八點多鐘,善卿正在南柯郡中與金枝公主遊獵平原,卻被阿金推門進房,低 聲叫:「洪老爺。」雙珠先自驚醒,問阿金:「做啥?」阿金說:「是有人來裏尋。」雙 珠乃推醒善卿告訴了。善卿問:「是啥人?」阿金又不認得。善卿不解,連忙著衣下床, 趿鞋出房,叫阿金:「去喊俚上來。」 阿金引那人至樓上客堂裏,善卿看時,也不認得,問他:「尋我做啥?」那人道:「 倪是寶善街悅來棧裏。有個趙樸齋,阿是耐親眷?」善卿說:「是個。」那人道:「昨日 夜頭趙先生來?新街浪同人相打,打開仔個頭,滿身纔是血。巡捕看見仔,送到仁濟醫館 裏去。今朝倪去張張俚,俚教倪來尋洪先生。」善卿問:「為啥相打?」那人笑道:「故 是倪也勿曉得。」善卿也十猜八九,想了想便道:「曉得哉。倒難為耐?,晚歇我去末哉 。」那人即退下樓去。 善卿仍進房洗臉,雙珠在帳子裏問:「啥事體?」善卿推說:「無啥。」雙珠道:「 耐要去末,喫點點心了去。」善卿因叫阿金去喊十件湯包來喫了,向雙珠道:「耐再困歇 ,我去哉。」雙珠道:「晚歇早點來。」 善卿答應,披上馬褂,下樓出門。那時宿雨初晴,朝暾耀眼,正是清和天氣。善卿徑 往仁濟醫館,詢問趙樸齋。有一人引領上樓。推開一扇屏門進去,乃是絕大一間外國房子 ,兩行排著七八張鐵床,橫七豎八睡著幾個病人,把洋紗帳子四面撩起摜在床頂。趙樸齋 卻在靠裏一張床上,包著頭,絡著手,盤膝而坐;一見善卿,慌的下床叫聲「娘舅」,滿 面羞慚。 善卿向床前藤杌坐下。於是趙樸齋從頭告訴,被徐、張兩個流氓打傷頭面,喫一大虧 ,卻又嚕蘇疙嗒說不明白。善卿道:「總是耐自家勿好,耐到新街浪去做啥?耐勿到新街 浪去,俚?阿好到耐棧裏來打耐?」說得樸齋頓口無言。善卿道:「故歇無啥別樣閑話, 耐等稍微好仔點,快點轉去罷。上海場花耐也覅來哉。」樸齋囁嚅半晌,方說出客棧裏缺 了房飯錢,留下行李的話。善卿又數落一場,始為計算棧中房飯及回去川資,將五塊洋錢 給與樸齋,叫他作速回去,切勿遲延。樸齋那裏敢道半個「不」字,一味應承。 善卿再三叮嚀而別,仍踅出仁濟醫館,心想回店幹些正事,便直向南行。將近打狗橋 ,忽然劈面來了一人,善卿一見大驚。乃是陶雲甫的兄弟陶玉甫,低頭急走,竟不理會。 善卿一把拉住,問道:「耐轎子也勿坐,底下人也勿跟,一干仔來裏街浪跑,做啥?」陶 玉甫抬頭見是善卿,忙拱手為禮。善卿問:「阿是到東興里去?」玉甫含笑點頭。善卿道 :「價末也坐把東洋車去?。」隨喊了一把東洋車來。善卿問:「阿是無撥車錢來裏?」 玉甫復含笑點頭。善卿向馬褂袋裏撈出一把銅錢,遞與玉甫。玉甫見善卿如此相待,不好 推卻,祇得依他,坐上東洋車。善卿也就喊把東洋車,自回咸瓜街永昌參店去了。 陶玉甫別了洪善卿,徑往四馬路東興里口停下。玉甫把那銅錢盡數給與車夫,方進弄 至李漱芳家。適值娘姨大阿金在天井裏漿洗衣裳,見了道:「二少爺倒來哉,阿看見桂福 ?」玉甫道:「勿曾看見。」大阿金道:「桂福來張耐呀,耐轎子??」玉甫道:「我勿 曾坐轎子。」說著,大阿金去打起簾子,玉甫放輕腳步踅進房裏。 祇見李漱芳睡在大床上,垂著湖色熟羅帳子。大姐阿招正在揩抹櫥箱桌椅。玉甫祇道 李漱芳睡熟未醒,搖搖手向高椅坐下。阿招卻低聲告訴道:「昨日一夜天咿勿曾困。困好 仔再要起來,起來一埭末咳嗽一埭,直到天亮仔坎坎困著。」玉甫忙問:「阿有寒熱?」 阿招道:「寒熱倒無撥啥寒熱。」玉甫又搖搖手道:「覅響哉,讓俚再困歇罷。」不料大 床上李漱芳又咳嗽起來。 第十七回終。
第十八回 添夾襖厚誼即深情 補雙臺阜財能解慍
按:陶玉甫聽得李漱芳咳嗽,慌忙至大床前揭起帳子,要看漱芳面色。漱芳回過頭來 眱了玉甫半日,嘆一口氣。玉甫連問:「阿有啥勿適意?」漱芳也不答,卻說道:「耐個 人也好個哉!我說仔幾轉,教耐昨日轉來仔末就來,耐定歸勿依我。隨便啥閑話,搭耐說 仔,耐祇當耳邊風。」玉甫急分辨道:「勿是呀,昨日轉來末晚哉,屋裏有親眷來浪,難 末阿哥說:『阿有啥要緊事體,要連夜趕出城去?』我阿好說啥??」 漱芳鼻子裏「哼」的一聲,說道:「耐覅來搭我瞎說!我也曉得點耐脾氣。要說耐外 頭再有啥人來浪,故也冤枉仔耐哉。耐總不過一去仔末就想勿著,等耐去死也罷、活也罷 ,總勿關耐事,阿對?」玉甫陪笑道:「就算我想勿著,不過昨日一夜天,今朝阿是想著 仔來哉?」漱芳道:「耐是勿差,一?困下去,困到仔天亮末,一夜天就過哉。耐阿曉得 困勿著了,坐來浪,一夜天比仔一年還要長點?!」玉甫道:「總是我勿好,害仔耐。耐 覅動氣。」 漱芳又嗽了幾聲,慢慢的說道:「昨日夜頭,天末也討氣得來,落勿停個雨。浣芳? ,出局去哉。阿招末,搭無裝煙。單剩仔大阿金,坐來浪打磕銃。我教俚收抬好仔去困罷 。大阿金去仔,我一干仔就榻床浪坐歇,落得個雨來加二大哉!一陣一陣風吹來?玻璃窗 浪,乒乒乓乓,像有人來?,連窗簾纔卷起來,直卷到面孔浪。故一嚇末,嚇得我來要死 ,難末祇好去因。到仔床浪?,陸裏困得著嗄?間壁人家剛剛來?擺酒、豁拳、唱曲子, 鬧得來頭腦子也痛哉。等俚?散仔臺面末,臺子浪一祇自鳴鐘,跌篤跌篤。我覅去聽俚, 俚定歸鑽來裏耳朵管裏。再起來聽聽雨末,落得價高興。望望天末,永遠勿肯亮個哉。一 徑到兩點半鐘,眼睛算閉一閉。坎坎閉仔眼睛,倒說道耐來哉呀,一肩轎子抬到仔客堂裏 。看見耐轎子裏出來,倒理也勿理我,一徑望外頭跑,我連忙喊末,自家倒喊醒哉。醒轉 來聽聽,客堂裏真個有轎子釘鞋腳地板浪聲音,有好幾個人來浪。我連忙爬起來,衣裳也 勿著,開出門去,問俚?:『二少爺啥?』相幫?說:『陸裏有啥二少爺嗄』我說:『價 末轎子陸裏來個嗄?』俚哄說:『是浣芳出局轉來個轎子。』倒撥俚?好笑,說我困昏哉 。我再要困歇,也無撥我困哉,一徑到天亮,咳嗽勿曾停歇。」 玉甫攢眉道:「耐啥實概嗄。耐自家也保重點個?。昨日夜頭風末來得價大。半夜三 更勿著衣裳起來,再要開出門去,阿冷嗄?耐自家勿曉得保重,我就日日來裏看牢仔耐, 也無麼用?。」 漱芳笑道:「耐肯日日來裏看牢仔我,耐也祇好說說罷哉。我自家曉得命裏無福氣。 我也勿想啥別樣,再要耐陪我三年。耐依仔我,到仔三年我就死末,我也蠻快活哉。倘忙 我勿死,耐就再去討別人,我也勿來管耐哉。就不過三年,耐也勿肯依我,倒說道,『日 日來裏看牢仔我』!」玉甫道:「耐說說末就說出勿好來哉。耐單有一個無?離勿開。再 三四年,等耐兄弟做仔親,讓俚?去當家,耐搭無?到我屋裏向去,故末真個日日看牢仔 耐,耐末也稱心哉。」 漱芳又笑道:「耐是生來一徑蠻稱心,我陸裏有故號福氣?我不過來裏想:耐今年廿 四歲,再歐三年,也不過廿七歲。耐廿七歲討一個轉去,成雙到老,要幾十年?。該個三 年裏向,就算我冤屈仔耐也該應?。」玉甫也笑道:「耐瞎說個多花啥,討轉去成雙到老 末就是耐?。」 漱芳乃不言語了。祇見李浣芳蓬著頭,從後門進房,一面將手揉眼睛,一面見玉甫, 說道:「姐夫,耐昨日啥勿來嗄?」玉甫笑嘻嘻拉了浣芳的手過來,斜靠著梳妝臺而立。 漱芳見浣芳祇穿一件銀紅湖縐捆身子,遂說道:「耐啥衣裳也勿著嗄?」浣芳道:「今朝 \天熱呀。」漱芳道:「陸裏熱嗄,快點去著仔?!」浣芳道:「我覅著,熱煞來裏。」 正說著,阿招已提了一件玫瑰紫夾襖來,向浣芳道:「無?也來供說哉,快點著罷。 」浣芳還不肯穿。玉甫一手接那夾襖替浣芳披在身上,道:「耐故歇就著仔,晚歇熱末再 脫末哉,阿好?」浣芳不得已依了。阿招又去舀進臉水請浣芳捕面、梳頭,漱芳也要起身 。玉甫忙道:「耐再困歇?,天早來裏。」漱芳說:「我覅困哉。」玉甫祇得去扶起來, 坐在床上,復勸道:「耐就床浪坐歇,倪說說閑話倒無啥。」漱芳仍說:「覅。」 及至漱芳下床,終覺得鼻塞聲重,頭眩腳軟,惟咳嗽倒好些。漱芳一路扶著桌椅,步 至榻床坐下,玉甫跟過來放下一面窗簾。大阿金送上燕窩湯,漱芳祇呷兩口,即叫浣芳喫 了。浣芳新妝既罷,漱芳方去捕起面來。阿招道:「頭還蠻好來裏,覅梳哉。」漱芳也覺 坐不住,就點點頭。大阿金用棍子蘸刨花水略刷幾刷,漱芳又自去刷出兩邊鬢腳,已是喫 力極了,遂去歪在榻床上喘氣。 玉甫見漱芳如此,心中雖甚焦急,卻故作笑嘻嘻面孔。單有浣芳立在玉甫膝前,獃獃 的祇向漱芳獃看。漱芳問他:「看啥?」浣芳說不出,也自笑了。大阿金正在收拾鏡臺, 笑道:「俚末看見阿姐勿適意仔,也勿起勁哉,阿曉得?」浣芳接說道:「昨日蠻好來裏 ,纔是姐夫勿好?,倪勿來個。」說著便一頭撞在玉甫懷裏不依。玉甫忙笑道:「俚哄騙 耐呀。無啥勿適意,晚歇就好哉。」浣芳道:「晚歇再勿好末,要耐賠還個好阿姐撥倪。 」玉甫道:「曉得哉,晚歇我定歸撥耐個好阿姐末哉。」浣芳聽說方罷。 漱芳歪在榻床上,漸漸沉下眼睛,像要睡去。玉甫道:「原到床浪去困罷?」漱芳搖 搖手。玉甫向藤椅子上揭條絨毯,替漱芳蓋在身上,漱芳憎道:「重。」仍即揭去。玉甫 沒法,祇去放下那一面窗簾。還恐漱芳睡熟著寒,要想些閑話來說,於是將鄉下上墳許多 景致,略加裝點,演說起來。浣芳聽得津津有味,漱芳卻憎道:「撥耐說得煩煞哉,我覅 聽。」玉甫道:「價末耐覅困?。」漱芳道:「我勿困著末哉,耐放心。」玉甫乃在榻床 一邊盤膝危坐,靜靜的留心看守。但害得個浣芳坐不定、立不定,沒處著落。漱芳叫他外 頭去自相歇,浣芳又不肯去。 一會兒,大阿金搬中飯進房。玉甫問漱芳:「阿喫得落?喫得落末喫仔口罷。」漱芳 說:「覅喫。」浣芳見漱芳飯都不喫,祇道有甚大病,登時發極,漲得滿面緋紅,幾乎吊 下眼淚。倒引得漱芳一笑,說浣芳道:「耐啥實概嗄,我還勿曾死?。故歇喫勿落末,晚 歇喫。」浣芳自知性急了些,連忙極力忍住。 玉甫因浣芳著急,也苦苦的勸漱芳多少喫點。漱芳祇得令大阿金買些稀飯,喫了半碗 。浣芳也喫不下,祇喫一碗。玉甫本自有限。大家喫畢中飯,收抬洗臉。玉甫思將浣芳支 使開去,恰好阿招來報說:「無?起來哉。」浣芳猶自俄延。玉甫催道:「快點去罷,無 ?要說哉。」浣芳始訕訕的趔趄而去。 浣芳去後,祇有玉甫、漱芳兩人在房裏,並無一點聲息。不料至四點多鐘,玉甫的親 兄陶雲甫乘轎來尋。玉甫請進房裏,相見就坐。雲甫問漱芳:「阿是勿適意?」漱芳說: 「是呀。」大阿金忙著預備茶碗,雲甫阻止道:「我說句閑話就去,覅泡茶哉。」乃向玉 甫道:「三月初三是黎篆鴻生日,朱藹人分個傳單,包仔大觀園一日戲酒。篆鴻末常恐驚 動官場,勿肯來,難末藹人另合一個公局,來?屠明珠搭。勿多幾個人,倪兩家頭也來海 。我為此先搭耐說一聲,到仔初三日腳浪,大觀園裏也勿必去哉,屠明珠搭定歸要到個。 」 玉甫雖諾諾連聲,卻偷眼去看漱芳。偏被雲甫覺得,笑問漱芳道:「耐阿肯放俚去應 酬歇?」漱芳不好意思,笑答道:「大少爺倒說得詫異。故是正經事體,總要去個,倪阿 有啥勿放俚去嗄?」雲甫點頭道:「故末勿差。我說漱芳也是懂道理個人,要是正經事體 也拉牢仔勿許去,阿算得啥要好嗄?」漱芳不好接說,含笑而已。雲甫隨說:「我去哉。 」玉甫慌忙直站起來,漱芳送至簾下。 雲甫踅出門外上轎,吩咐轎班:「朱公館去。」轎班俱係稔熟,抬出東興里,往東進 中和里。相近朱公館,朱藹人管家張壽早已望見,忙跑至轎前稟說:「倪老爺來?尚仁里 林家。」 雲甫便令轉轎,仍由四馬路徑至尚仁里林素芬家。認得朱藹人的轎子還停在門首,陶 雲甫遂下轎進門。到了樓上房裏,朱藹人迎著,即道:「正要來請耐。我一干仔來勿及哉 ,屠明珠搭耐去辦仔罷。」陶雲甫問如何辦法。朱藹人向身邊取出一篇草帳,道:「倪末 兩家弟兄搭李實夫叔侄,六個人作東,請于老德來陪客。中飯喫大菜,夜飯滿漢全席。三 班毛兒戲末,日裏十一點鐘一班,夜頭兩班,五點鐘做起。耐說阿好?」陶雲甫道:「蠻 好。」 林素芬等計議已定,方上前敬瓜子。陶雲甫收了草帳,也就起身,說:「我還有點事 體,再見罷。」朱藹人並不挽留,與林素芬送至樓梯邊而別。 素芬回房,問藹人:「啥事體?」藹人細細說明緣故。素芬遂說道:「耐請客末勿到 該搭來,也去拍屠明珠個馬尼,阿要討氣?」葛人道:「勿是我請客,倪六個人公局。」 素芬道:「前日仔倒勿是耐請客?」 藹人沒得說,笑了。素芬復道:「倪該搭是小場花,請大人到該搭來,生來勿配。耐 也一徑冤屈煞哉。難末揀著個大場花,要適意點?。」藹人笑道:「難末真真倒詫異哉。 我阿曾去做屠明珠,耐啥就喫醋嗄?」素芬道:「耐要做屠明珠去做末哉?,我也勿曾拉 牢仔耐。」藹人笑道:「我就勿說哉,隨便耐去說啥罷。」 素芬鼻子裏哼了一聲,咕嚕 道:「耐末去拍屠明珠個馬屁,屠明珠阿來搭耐要好嗄?」藹人笑道:「啥人要俚來要好 ?」素芬仍咕嚕道:「耐就擺仔十個雙臺,屠明珠也無啥希奇。搭耐要好末倒勿見好,情 願去做鏟頭客人。上海灘浪也單有耐一個。」藹人笑道:「耐覅動氣,明朝夜頭我也來擺 個雙臺末哉。」 素芬獃著臉,也不答言。藹人過去攙了素芬的手,至榻床前,央及道:「搭我裝筒煙 ?。」素芬道:「倪是毛手毛腳,勿比得屠明珠會裝?。」口中雖如此說,卻已橫躺著拿 簽子燒起煙來。 藹人挨在膝前坐了,又伏下身子向素芬耳朵邊低聲說道:「耐一徑搭我蠻要好,故歇 為仔個屠明珠,啥氣得來?耐看我阿要去做屠明珠?」素芬道:「耐是倒也說勿定。」藹 人道:「我再去做別人,故末說勿定。要說是屠明珠,就算俚搭我要好末,我也勿高興去 做俚。」素芬道:「耐去做勿做關倪啥事體,耐也覅來搭我說。」藹人乃一笑而罷。 素芬裝好一口煙,放下煙槍,起身走開。藹人自去吸了,知道素芬還有些芥蒂,遂又 自去開了抽屜,尋著筆硯票頭隨意點幾色菜水。素芬看見,裝做不理。等藹人寫畢,方道 :「耐點菜末,阿要先點兩樣來喫夜飯?」藹人忙應說:「好。」另開兩個小碗,素芬叫 娘姨拿下樓去令外場叫菜。 正是上燈時候,菜已送來,自己又添上四祇葷碟,於是藹人與素芬對酌閑談。一時復 說起屠明珠來,素芬道:「做倌人也祇做得個時髦。來?時髦個辰光,自有多花客人去烘 起來。客人末真真叫討氣,一樣一千洋錢,用撥來生意清點個倌人,阿要好?用撥仔時髦 倌人,俚?覺也勿覺著。價末客人?定歸要去做時髦倌人,情願豁脫仔洋錢去拍俚馬屁。 」藹人道:「耐覅說客人討氣,倌人也討氣。生意清仔末,隨便啥客人巴結得非凡?。稍 微生意好仔點,難末姘戲子、做恩客纔上個哉,到後來弄得一場無結果。」 素芬道:「姘戲子多花到底少個,故也覅去說俚哉。我看幾個時髦倌人,也無啥好結 果。耐來裏時髦辰光,揀個靠得住點客人,嫁仔末好哉?,俚?纔勿想嫁人。等到年紀大 仔點,生意一清仔末,也好哉。」藹人道:「倌人嫁人也難。要嫁人,陸裏一個勿想嫁個 好客人?碰著仔好客人,俚屋裏大小老婆倒有好幾個來浪,就嫁得去,總也勿稱心個哉。 要是無撥啥大小老婆末,客人靠勿住,拿耐衣裳、頭面纔當光仔,再出來做倌人。夷場浪 常有該號事體。」 素芬道:「我說要搭客人脾氣對末好。脾氣對仔,就窮點,祇要有口飯喫喫好哉。要 是差仿勿多客人,故末寧可揀個有銅錢點總好點。」藹人笑道:「耐要揀個有銅錢點,像 倪是挨勿著個哉。」素芬也笑道:「噢唷,客氣得來!耐算無銅錢,耐來裏騙啥人嗄?」 藹人笑道:「我就有仔銅錢,脾氣勿對,耐也看勿中?。」素芬道:「耐說說末就說勿連 牽哉。」隨取酒壺給藹人篩酒。藹人道:「酒有哉,倪喫飯罷。」 素芬遂喊娘姨拿飯來,並令叫妹子翠芬來同喫。娘姨回說:「翠芬喫過哉。」 藹人、素芬兩人剛喫畢飯,即有一幫打茶會客人上樓,坐在對過空房間裏,隨後復有 叫素芬的局票。藹人趁勢要走。素芬知留不住,送至房門。藹人下樓登轎,徑回公館。 次日晚間,免不得請一班好友在林素芬家擺個雙臺,不必細說。 至三月初三,十點鐘時,朱藹人起來,即乘轎往大觀園。祇見門前掛燈結彩,張壽 帶著緯帽迎見,稟說:「陳老爺、洪老爺、湯老爺纔來裏哉。」藹人進去廝見,動問諸 事,皆已齊備。藹人大喜,乃說道:「價末我到該首去哉,此地奉託三位。」陳小雲、 洪善卿、湯嘯庵都說:「應得效勞。」當時藹人復乘轎往鼎車里屠明珠家。 第十八回終。
第十九回 錯會深心兩情浹洽 強扶弱體一病纏綿
按:朱藹人乘轎至屠明珠家,吩咐轎班:「打轎回去接五少爺來。」說畢登樓。鮑 二姐迎著,請去房間裏坐。藹人道:「倪就書房裏坐哉?。」原來屠明珠寓所是五幢樓 房,靠西兩間乃正房間。東首三間,當中間為客堂,右邊做了大菜間,粉壁素幃,鐵床 玻鏡,像水晶宮一般。左邊一間,本是鋪著騰客人的空房間,卻點綴些琴棋書畫,因此 喚作書房。 當下朱藹人往東首來,祇見客堂板壁全行卸去,直通後面亭子間。在亭子間裏搭起 一座小小戲臺,檐前掛兩行珠燈,臺上屏帷簾幕俱係灑繡的紗羅綢緞,五光十色,不可 殫述。又將喫大菜的桌椅移放客堂中央,仍鋪著臺單,上設玻罩彩花兩架及刀叉瓶壺等 架子,八塊洋紗手巾,都折疊出各種花朵,插在玻璃杯內。藹人見了,讚說:「好極! 」 隨到左邊書房,望見對過廂房內屠明珠正在窗下梳頭,相隔鴥遠,祇點點頭,算是 招呼。鮑二姐奉上煙茶。屠明珠買的四五個討人俱來應酬,還有那毛兒戲一班孩子亦來 陪坐。 不多時,陶雲甫、陶玉甫、李實夫、李鶴汀、朱淑人六個主人陸續齊集。屠明珠新 妝既畢,也就過這邊來。正要發帖催請黎篆鴻,恰好于老德到了,說:「勿必請,來裏 來哉。」陶雲甫乃去調派。先是十六色外洋所產水果、乾果、糖食暨牛奶點心,裝著高 腳玻璃盆子,排列桌上。戲場樂人收拾伺候,等黎篆鴻一到開臺。 須臾,有一管家飛奔上樓報說:「黎大人來哉。」大家立起身來。屠明珠迎至樓梯 邊,攙了黎篆鴻的手,踅進客堂。篆鴻即嗔道:「忒費事哉,做啥嗄?」眾人上前廝見 。惟朱淑人是初次見面,黎篆鴻上下打量一回,轉向朱藹人道:「我說句討氣閑話,比 仔耐再要好點?。」眾人掩口而笑,相與簇擁至書房中。屠明珠在旁道:「黎大人寬寬 衣?。」說著,即伸手去代解馬褂鈕扣。黎篆鴻脫下,說聲「對勿住」。屠明珠笑道: 「黎大人啥客氣得來?」隨將馬褂交鮑二姐掛在衣架上,回身捺黎篆鴻向高椅坐下。 戲班裏娘姨呈上戲目請點戲。屠明珠代說道:「請于老爺點仔罷。」于老德點了兩 齣,遂叫鮑二姐拿局票來。朱藹人指陶玉甫、朱淑人道:「今朝俚?兩家頭無撥幾花局 來叫末那價?」黎篆鴻道:「隨意末哉。喜歡多叫就多叫點,叫一個也無啥。」朱藹人 乃點撥與于老德寫,將各人叫過的局盡去叫來。陶玉甫還有李漱芳的妹子李浣芳可叫, 祇有朱淑人祇叫得周雙玉一個。局票寫畢,陶雲甫即請去入席。黎篆鴻說:「太早。」 陶雲甫道:「先用點點心。」黎篆鴻又埋冤朱藹人費事,道:「纔是耐起個頭?。」 於是大眾同踅出客堂來。祇見大茶桌前一溜兒擺八祇外國藤椅,正對著戲臺。另用 一式茶碗放在面前。黎篆鴻道:「倪隨意坐,要喫末拿仔點好哉。」說了就先自去檢一 個牛奶餅,拉開傍邊一祇藤椅,靠壁坐下。眾人祇得從直遵命,隨意散坐。 堂戲照例是跳加官開場,跳加官之後係點的滿床、打金技兩齣吉利戲。黎篆鴻看得 厭煩,因向朱淑人道:「倪來講講閑話。」遂挈著手,仍進書房,朱藹人也跟進去。 黎篆鴻道:「耐末祇管看戲去,瞎應酬多花啥。」朱藹人亦就退出。黎篆鴻令朱淑 人對坐在榻床上,問他若干年紀,現讀何書,曾否攀親。朱淑人一一答應。一時,屠明 珠把自己親手剝的外國榛子、松子、胡桃等類,兩手捧了,送來給黎篆鴻喫。篆鴻收下 ,卻分一半與朱淑人,叫他:「喫點?。」淑人拈了些,仍不喫。黎篆鴻又問長問短。 說話多時,屠明珠傍坐觀聽,微喻其意。談至十二點鐘,鮑二姐來取局票。屠明珠 料道要喫大菜了,方將黎篆鴻請出客堂。眾人起身,正要把酒定位,黎篆鴻不許,原拉 了朱淑人並坐。眾人不好過於客氣,于老德以外皆依齒為序。 第一道元蛤湯喫過,第二道上的板魚。屠明珠忙替黎篆鴻用刀叉出骨。其時叫的局 已接踵而來。戲臺上正做昆曲《絮閣》,鉦鼓不鳴,笙琶竟奏,倒覺得清幽之致。黎篆 鴻自顧背後出局團團圍住,而來者還絡繹不絕,因問朱藹人道:「耐搭我叫仔幾花局嗄 ?」朱藹人笑道:「有限得勢,十幾個。」黎篆鴻攢眉道:「耐末就叫無淘成!」再看 眾人背後,有叫兩三個的,有叫四五個的,單有朱淑人祇叫一個局。黎篆鴻問知是周雙 玉,也上下打量一回,點點頭道:「真真是一對玉人。」眾人齊聲讚和。 黎篆鴻復向朱藹人道:「耐做老阿哥末,覅假癡假呆,該應搭俚?團圓攏來,故末 是正經。」朱淑人聽了,滿面含羞,連周雙玉都低下頭去。黎篆鴻道:「耐?兩家頭覅 客氣?,坐過來說說閑話,讓倪末也聽聽。」朱藹人道:「耐要聽俚?兩家頭說句閑話 ,故末難哉。」黎篆鴻怔道:「阿是啞子?」眾人不禁一笑。 朱藹人笑道:「啞子末勿是啞子,不過勿開口。」黎篆鴻慫恿朱淑人道:「耐快點 爭氣點,定歸說兩句撥俚?聽聽,覅撥耐阿哥猜著。」朱淑人越發不好意思的。黎篆鴻 再和用雙玉兜搭,叫他說話。周雙玉祇是微笑,被篆鴻逼不過,始笑道:「無啥說?, 說啥嗄?」眾人哄然道:「開仔金口哉。」黎篆鴻舉杯相屬道:「倪大家該應公賀一杯 。」說畢,即一口吸盡,向朱淑人照杯。眾人一例皆乾。羞得個朱淑人徹耳通紅,那裏 還肯喫酒?幸虧戲臺上另換一齣《天水關》,其聲聒耳,方剪住了黎篆鴻話頭。 第八道大菜將完,乃係芥辣雞帶飯。出局見了,散去大半。周雙玉也要興辭,適為 黎篆鴻所見,遂道:「耐慢點去,我要搭耐說句閑話。」周雙玉還道是說白相,朱藹人 幫著挽留,方仍歸座。大姐巧囡向周雙玉耳邊說了些甚麼,周雙玉囑咐「就來」,巧囡 答應先去。迨至席終,各用一杯牛奶咖啡,揩面漱口而散。 恰好毛兒戲正本同時唱畢,娘姨再請點戲。黎篆鴻道:「隨便啥人去點點罷。」朱 藹人素知黎篆鴻須睡中覺,不如暫行停場,俟晚間兩班合演為妙,並不與黎篆鴻商量, 竟自將這班毛兒戲遣散了。 黎篆鴻丟開眾人,左手挈了朱淑人,右手挈了周雙玉,道:「倪到該搭來。」慢慢 踱至左邊大菜間中,向靠壁半榻氣褥坐下,令朱淑人、周雙玉分坐兩傍,遂問周雙玉若 干年紀、寓居何處、有無親娘。周雙玉一一應答。黎篆鴻轉問朱淑人:「幾時做起?」 朱淑人茫然不解,周雙玉代答道:「就不過前月底,朱老爺替俚乃叫仔一個局,倪搭來 也勿曾來歐。」黎篆鴻登時沉下臉,埋冤朱淑人道:「耐個人真勿好,日日望耐來,耐 為啥勿來嗄?」朱淑人倒喫一嚇。被用雙玉「嗤」的一笑,朱淑人纔回過味來。 黎篆鴻復安慰周雙玉道:「耐覅動氣,明朝我同俚一淘來末哉。俚要是再勿好末, 耐告訴我,我來打俚。」周雙玉別轉頭笑道:「謝謝耐。」黎篆鴻道:「故歇覅耐謝。 我搭耐做仔個大媒人末,耐一淘謝我末哉。」說得周雙玉亦斂笑不語。 黎篆鴻道:「阿是耐勿肯嫁撥俚?耐看實概一個小伙子,嫁仔俚阿有啥勿好?耐勿 肯,錯過個?。」周雙玉道:「倪陸裏有該號福氣。」黎篆鴻道:「我搭耐做主末,就 是耐福氣。耐答應仔一聲,我一說就成功哉?。」周雙玉仍不語。篆鴻連道:「說?, 阿肯嗄?」雙玉嗔道:「黎大人,耐該號閑話阿有啥問倪個嗄?」黎篆鴻道:「阿是要 問耐無?故也勿差。耐肯仔末,我生來去問耐無?。」周雙玉仍別轉頭不語。 適值鮑二姐送茶進房,周雙玉就戧說道:「黎大人喫茶罷。」黎篆鴻接茶在手,因 問鮑二姐:「俚?幾花人呢?」鮑二姐道:「纔來裏書房裏講閑話,阿要去請過來?」 黎篆鴻說:「覅去請。」將茶碗授與鮑二姐,遂橫身躺在半榻上。 鮑二姐既去,房內靜悄悄的,不覺模模糊糊,口開眼閉。周雙玉先已?見,即捏手 捏腳一溜而去。朱淑人依然陪坐,不敢離開。俄延之間,聞得黎篆鴻鼻管中鼾聲漸起, 乃故意咳嗽一聲,亦並未驚醒,於是朱淑人也溜出房來,要尋局雙玉說話。踅至對過書 房裏,祇見朱、陶、李諸人陪著于老德圍坐長談,屠明珠在旁搭話,獨不見周雙玉。正 要退出,卻為屠明珠所見,急忙問道:「阿是黎大人一干仔來浪?」朱淑人點點頭,屠 明珠慌的趕去。朱淑人趁勢回身,立在房門前思索,猜不出周雙玉去向。 偶然向外望之,忽見東首廂房樓窗口靠著一人,看時,正是周雙玉。朱淑人不勝之 喜,竟大著膽從房後抄向東來,進了屠明珠的正房間,放輕腳步,掩至周雙玉背後。周 雙玉早自乖覺,祇做不理。朱淑人慢慢伸手去摸他手腕,周雙玉欻地將手一豁,大聲道 :「覅噪?!」朱淑人初不料其如此,猛喫一驚,退下兩步,縮在榻床前獃臉出神。 周雙玉等了一會,不見動靜,回過頭來看他做甚,不料他竟像嚇癡一般,知道自己 莽撞了些,覺得很不過意,心想如何去安慰他。想來想去,不得主意,祇斜瞟了一眼, 微微的似笑不笑。朱淑人始放下心,嘆口氣道:「耐好,嚇得我來要死。」周雙玉忍笑 低聲道:「耐曉得嚇末,再要動手動腳。」朱淑人道:「我陸裏敢動手動腳,我要問耐 一句閑話。」周雙玉問:「是啥閑話?」朱淑人道:「我問耐公陽里來跌陸裏?耐屋裏 有幾花人?我阿好到耐搭來?」 周雙玉總不答言,朱淑人連問幾遍,周雙玉厭煩道:「勿曉得。」說了,即立起身 來往外競去。朱淑人怔怔的看著他,不好攔阻。周雙玉踅至簾前,重復轉身笑問朱淑人 道:「耐搭洪善卿阿知己?」朱淑人想了想道:「洪善卿知己末勿知己,我阿哥搭俚也 老朋友哉。」周雙玉道:「耐去尋洪善卿好哉。」朱淑人正要問他緣故,周雙玉已自出 房。 朱淑人祇得跟著,同過西邊書房裏來。正遇巧囡來接,周雙玉即欲辭去。朱藹人道 :「耐去搭黎大人說一聲。」屠明珠道:「黎大人困著來浪,覅說哉。」朱藹人沉吟道 :「價末去罷,晚歇再叫末哉。」 剛打發周雙玉去後,隨後一個娘姨從簾子縫裏探頭探腦。陶玉甫見了,忙至外間, 唧唧說了一會,仍回書房陪坐。陶雲甫見玉甫神色不定,乃道:「咿有啥花頭哉,阿是 ?」玉甫懾儒道:「無啥,說漱芳有點勿適意。」陶雲甫道:「坎坎蠻好來裏。」玉甫 隨口道:「怎曉得俚。」雲甫鼻子裏「哼」的冷笑道:「耐要去末先去出一埭,故歇無 啥事體,晚歇早點來。」 玉甫得不的一聲,便辭眾人而行,下樓登轎,徑往東興里李漱芳家。超進房間,祇 見李漱芳擁被而臥,單有妹子李浣芳爬在床口相陪。陶玉甫先伸手向額上一按,稍覺有 些發燒。浣芳連叫:「阿姐,姐夫來哉。」漱芳睜眼見了,說道:「耐覅就來?,耐阿 哥阿要說嗄?」玉甫道:「阿哥教我來,覅緊個。」漱芳道:「為啥倒教耐來?」玉甫 道:「阿哥說,教我先來一埭,晚歇末早點去。」漱芳半晌纔接說道:「耐阿哥是蠻好 ,耐覅去搭俚強,就聽點俚閑話末哉。」玉甫不答,伏下身子,把漱芳兩手塞進被窩, 拉起被來直蓋到脖子裏,將兩肩膀裹得嚴嚴的,祇露出半面通氣。又勸漱芳卸下耳環, 漱芳不肯,道:「我困一歇就好哉。」玉甫道:「耐坎坎一點點無啥,阿是轎子裏吹仔 風?」漱芳道:「勿是。就撥來倒霉個《天水關》,鬧得來頭腦子要漲煞快。」玉甫道 :「價末耐為啥勿先走??」漱芳道:「局還勿曾齊,我阿好意思先走?」玉甫道:「 故也覅緊?」。浣芳插嘴道:「姐夫,耐也說一聲個?。耐說仔末讓阿姐先走,我末多 坐歇,阿是蠻好?」玉甫道:「耐為啥勿說一聲?」浣芳道:「我勿曉得阿姐來裏勿適 意?。」玉甫笑道:「耐勿曉得,我倒曉得哉。」浣芳也自笑了。 於是玉甫就床沿坐下,浣芳靠在玉甫膝前,都不言語。漱芳眼睜睜地並未睡著。到 了上燈時分,陶雲甫的轎班來說:「擺臺面哉,請二少爺就過去。」玉甫應諾。漱芳偏 也聽見,乃道:「耐快點去罷,覅撥耐阿哥說。」玉甫道:「正好?。」漱芳道:「勿 呀!早點去末早點來,耐阿哥看見仔阿見得耐好。勿然,總說是耐迷昏哉,連搭仔正經 事體纔勿管。」玉甫一想,轉向浣芳道:「價末耐陪陪俚,覅走開。」漱芳忙道:「覅 。讓俚去喫夜飯,喫仔飯末出局去。」浣芳道:「我就該搭喫哉呀。」漱芳道:「我覅 喫,耐搭無?兩家頭喫罷。」玉甫勸道:「耐也多少喫一口,阿好?耐勿喫,耐無?先 要急殺哉。」漱芳道:「我曉得哉,耐去罷。」 當下玉甫乘轎至鼎豐里屠明珠家赴席。浣芳仍爬在床沿問長問短。漱芳道:「耐去 搭無?說,我要困一歇,無啥勿適意,夜飯末覅喫哉。」浣芳初不肯去說,後被漱芳催 逼而去。 須臾,漱芳的親生娘李秀姐從床後推門進房,見房內沒人,說道:「二少爺啥去哉 嗄?」漱芳道:「我教俚去個。俚乃做主人,生來要應酬歇。」李秀姐踅至床前看看面 色,東揣西摸了一回。漱芳笑阻道:「無?覅?,我無啥勿適意呀。」秀姐道:「耐阿 想喫啥?教俚?去做,灶下空來浪。」漱芳道:「我覅喫。」秀姐道:「我有一碗五香 鴿子來浪,教俚?燉口稀飯,耐晚歇喫。」漱芳道:「無?,耐喫罷。我想著仔就勿好 過,陸裏喫得落?」 秀姐復叮囑幾句,將妝臺上長頸燈臺撥得高高的,再將廂房掛的保險燈集下了些, 隨手放下窗簾,原出後房門,自去喫夜飯,祇剩李漱芳一人在房。 第十九回終。
第二十回 提心事對鏡出譫言 動情魔同衾驚噩夢
按:李漱芳病中自要靜養,連阿招、大阿金都不許伺候,眼睜睜地睡在床上,並沒 有一人相陪。捱了多時,思欲小遺,自己披衣下床,趿雙便鞋,手扶床欄摸至床背後。 剛向淨桶坐下,忽聽得後房門呀的聲響,開了一縫,漱芳忙問:「啥人?」沒人答應, 心下便自著急。慌欲起身,祇見烏黑的一團從門縫裏滾進來,直滾向大床下去。漱芳急 的不及結帶,一步一跌撲至房中,扶住中間大理石圓臺,方纔站定。正欲點火去看是甚 麼,原來一祇烏雲蓋雪的大黑貓,從床下鑽出來,望漱芳「嗥」然一聲,直挺挺的立著 。漱芳發狠,把腳一跺,那貓竄至房門前,還回過頭來瞪出兩祇通明眼睛眈眈相視。 漱芳沒奈何,回至床前,心裏兀自「突突」地跳。要喊個人來陪伴,又恐驚動無? ,祇得忍住,仍上床擁被危坐。適值陶玉甫的局票來叫浣芳。浣芳打扮了,進房見漱芳 ,說道:「阿姐,我去哉。阿有啥閑話搭姐夫說?」漱芳道:「無啥,教俚酒少喫點, 喫好仔就來。」浣芳答應要走。漱芳復叫住,問:「啥人跟局?」浣芳說是阿招。漱芳 道:「教大阿金也跟得去代代酒。」浣芳答應自去了。 漱芳覺支不住,且自躺下。不料那大黑貓偏會打岔,又藏藏躲躲溜進房中。漱芳面 向裏睡,沒有理會。那貓悄悄的竟由高椅跳上妝臺,將妝臺上所有洋鏡、燈臺、茶壺、 自鳴鐘等物,一件一件撅起鼻子盡著去聞。漱芳見帳子裏一個黑影子閃動,好像是個人 頭,登時嚇得滿身寒凜,手足發抖,連喊都喊不出。比及硬撐起來,那貓已一跳竄去。 漱芳切齒罵道:「短命眾生,敲殺俚!」存想一回,神志稍定,隨手向鏡臺上取一面手 鏡照看,一張黃瘦面龐,漲得像福橘一般。嘆一口氣,丟下手鏡,翻身向外睡下,仍是 眼睜睜地祇等陶玉甫散席回來。 等了許久,不但玉甫沓然,連浣芳也一去不返。正自心焦,恰好李秀姐復進房,向 漱芳道:「稀飯好哉,喫仔口罷。」漱芳道:「無?,我無啥呀。故歇喫勿落,晚歇喫 。」秀姐道:「價末晚歇要喫末,耐說。我困仔,俚?陸裏想得著?」漱芳應諾,轉問 秀姐道:「浣芳出局去仔歇哉,還勿曾轉來?」秀姐道:「浣芳要轉局去。」漱芳道: 「浣芳轉局去仔末,耐也教個相幫去張張二少爺?。」秀姐道:「相幫纔出去哉。二少 爺搭有大阿金來浪。」漱芳道:「等相幫轉來仔,教俚?就去。」秀姐道:「等俚?轉 來等到啥辰光去!我教灶下去末哉。」 即時到客堂裏喊灶下出來,令他「去張張陶二少爺」。灶下應命要走,陶玉甫卻已 乘轎來了,大阿金也跟了回來。秀姐大喜道:「來哉,來哉!覅去哉。」玉甫徑至漱芳 床前,問漱芳道:「等仔半日哉,阿覺著氣悶?」漱芳道:「無啥。臺面阿曾散?」玉 甫道:「勿曾?。老老頭高興得來,點仔十幾齣戲,差勿多要唱到天亮?。」漱芳道: 「耐先走末,阿搭俚?說一聲?」玉甫笑道:「我說有點頭痛,酒也一點喫勿落。俚? 說:『耐頭痛末轉去罷。』難末我先走哉?。」漱芳道:「阿是真個頭痛嗄?」玉甫笑 道:「真是真個,坐來浪末要頭痛,一走就勿痛哉。」漱芳也笑道:「耐末也刁得來, 怪勿得耐阿哥要說。」玉甫笑道:「阿哥對仔我笑,倒勿曾說啥。」漱芳笑道:「耐阿 哥是氣昏仔了來浪笑。」玉甫笑而不言,仍就床沿坐下,摸摸漱芳的手心,問:「故歇 阿好點?」漱芳道:「原不過實概哉?。」又問:「夜飯喫幾花?」漱芳道:「勿曾喫 。無?燉稀飯來浪,耐阿要喫?耐喫末,我也喫點末哉。」玉甫便要喊大阿金。 大阿金正奉了李秀姐之命來問玉甫:「阿要喫稀飯?」玉甫即令搬來。大阿金去搬 時,玉甫向漱芳道:「耐無?要騙耐喫口稀飯,真真是勿容易!耐多喫點,無?阿要快 活?」漱芳道:「耐倒說得寫意?。我自家蠻要喫來裏,喫勿落末那價呢?」 當下大阿金端進一大盤,放在妝臺上,另點一盞保險臺燈。玉甫扶漱芳坐在床上, 自己就在床沿,各取一碗稀飯同喫。玉甫見那盤內四色精緻素碟,再有一小碗五香鴿子 ,甚是清爽,勸漱芳喫些。漱芳搖頭,祇夾了些雪裏紅過口。 正喫之時,可巧浣芳轉局回家,不及更衣,即來問候阿姐。見了玉甫,笑道:「我 說姐夫來仔歇哉。」又道:「耐除來裏喫啥,我也要喫個。」隨回頭叫阿招:「快點搭 我盛一碗來?。」阿招道:「換仔衣裳了喫?,啥要緊嗄。」浣芳急急脫下出局衣裳, 交與阿招,連催大阿金去盛碗稀飯,靠妝臺立著便喫。喫著又自己好笑,引得玉甫、漱 芳也都笑了。 不多時,大家喫畢洗臉。大阿金復來說道:「二少爺,無?請耐過去說句閑話。」 玉甫不解何事,令浣芳陪伴漱芳,也出後房門,踅過後面李秀姐房裏。秀姐迎見請坐, 說道:「二少爺,我看俚病倒勿好?。單是發幾個寒熱,故也無啥要緊,俚個病勿像是 寒熱呀。從正月裏到故歇,飯末一徑喫勿落,耐看俚身浪,瘦得來單剩仔骨頭哉!二少 爺,耐也勸勸俚,該應請個先生來,喫兩貼藥末好?。」玉甫道:「俚個病,舊年冬裏 就該應請個先生來醫治醫治。我也搭俚說仔幾轉?,俚定歸勿肯喫藥,教我也無法子。 」秀姐道:「俚是一徑實概脾氣,生仔病末勿肯說出來,問俚總說是好點。請仔先生來 教俚喫藥,俚倒覅快活哉。不過我來裏想,故歇該個病勿比仔別樣,俚再覅肯喫藥,二 少爺,勿是我說俚,七八分要成功哉?。」玉甫垂頭無語。秀姐道:「耐去勸俚,也覅 說啥,單說是請個先生來,喫兩貼藥末好得快點。耐倘然老實說仔,俚心裏一急,再要 急出啥病來,倒加二勿好哉。二少爺,耐末也覅急,就急殺也無麼用。俚個病終究勿長 遠,喫仔兩貼藥還覅緊?。」玉甫攢眉道:「要緊是覅緊,不過俚也要自家保重點末好 。隨便啥事體,推扳一點點,俚就勿快活。耐想,俚病陸裏會好?」秀姐道:「二少爺 ,耐是蠻明白來浪。俚自家曉得保重點,也無撥該個病哉,纔為仔勿快活了起個頭?。 故末也要耐二少爺去說說俚,俚還好點。」 玉甫點頭無語。秀姐又說些別的,玉甫方興辭,原回漱芳房來。漱芳問道:「無? 請耐去說啥?」玉甫道:「無啥,說屠明珠搭阿是燒路頭。」漱芳道:「勿是該個閑話 ,無?來浪說我?。」玉甫道:「無?為啥說耐?」漱芳道:「耐覅來騙我,我也猜著 個哉。」玉甫笑道:「耐猜著仔末,再要問我?」漱芳默然。 浣芳拉了玉甫踅至床前,推他坐下。自己爬在玉甫身上,問:「無?真個說啥?」 玉甫道:「無?說耐勿好。」浣芳道:「說我啥勿好?」玉甫道:「說耐勿聽阿姐個閑 話,阿姐為仔耐勿快活,生個病。」浣芳道:「再說啥?」玉甫道:「再說末,說耐阿 姐也勿好。」浣芳道:「阿姐啥勿好嗄?」玉甫道:「阿姐末勿聽無?個閑話。聽仔無 ?,喫點鴉片煙,尋尋開心,陸裏會生病嗄。」浣芳道:「耐瞎說,啥人教阿姐喫鴉片 煙?喫仔鴉片煙加二勿好哉。」 正說時,漱芳伸手要茶。玉甫忙取茶壺,湊在嘴邊吸了兩口,漱芳從容說道:「倪 無?是單養我一干仔。我有點勿適意仔,俚嘴裏末勿說,心裏是急殺來浪。我也巴勿得 早點好仔末,讓俚也快活點,陸裏曉得一徑病到仔故歇還勿好。我自家拿面鏡子來照照 ,瘦得來是勿像啥人個哉。說是請先生喫藥,真真喫好仔也無啥,我該個病陸裏喫得好 嗄。舊年生仔病下來,頭一個先是無?急得來要死,耐末也無撥一日舒舒齊齊。我再要 請先生哉,喫藥哉,吵得一家人纔勿安逸。娘姨、大姐做生活還忙殺來浪,再要搭我煎 藥,俚?生來勿好來說我,說起來終究是為我一干子,病末倒原勿好,阿是無啥意思? 」玉甫道:「故是耐自家來裏多心再有啥人來說耐?我說末,勿喫藥也無啥,不過好起 來慢性點。喫兩貼藥末早點好,耐說阿對?」漱芳道:「無?定歸要去請先生,故也祇 好依俚。倘然喫仔藥原勿好,無?加二要急殺哉。我想,我從小到故歇,無?一徑稀奇 殺仔,隨便要啥,俚總依我。我無撥一點點好處撥俚,倒害俚要急殺快,耐說我陸裏對 得住俚?」玉甫道:「耐無?就為仔耐病,耐病好仔,俚也好哉,耐也無啥對勿住。」 漱芳道:「我自家生個病,自家阿有啥勿覺著?該個病,死末勿見得就死,要俚好倒也 難個哉。我是一徑常恐無?幾個人聽見仔要發極,一徑勿曾說,故歇也祇好說哉。耐末 也白認得仔我一場,先起頭說個幾花閑話,覅去提起哉。要末該世裏碰著仔,再補償耐 。我自家想,我也無啥豁勿開,就不過一個無?苦惱點。無?說末說苦惱,終究有個兄 弟來裏,耐再照應點俚,還算無啥,我就死仔也蠻放心。除脫仔無?,就是俚。」說著 ,手指浣芳,「俚雖然勿是我親生妹子,一徑搭我蠻要好,賽過是親生個一樣。我死仔 ,倒是俚先要喫苦,我故歇別樣事體纔勿想,就是該個一樁事體要求耐。耐倘然勿忘記 我,耐就聽我一句閑話,依仔我。耐等我一死仔末,耐拿浣芳就討仔轉去,賽過是討仔 我。隔兩日,俚要想著我阿姐個好處,也撥我一口羹飯喫喫,讓我做仔鬼也好有個著落 ,故末我一生一世事體也總算是完全個裁。」 漱芳祇管嘮叨,誰想浣芳站在一倍,先時還怔怔的聽著,聽到這裏,不禁「哇」的 一聲竟哭出來,再收納不住。玉甫忙上前去勸。浣芳一撒手,帶哭跑去,直哭到李秀姐 房裏,叫聲「無?」,說:「阿姐勿好哉呀。」秀姐猛喫一嚇,急問:「做啥?」浣芳 說不出,把手指道:「無?去看?。」秀姐要去看時,玉甫也跑過來,連說:「無啥, 無啥。」遂將漱芳說話略述幾句,復埋冤浣芳性急。秀姐也埋冤道:「耐啥一點勿懂事 ,阿姐是生仔病了,說說罷哉,阿是真個勿好哉嗄」 於是秀姐挈了浣芳的手,與玉甫偕至前邊,並立在漱芳床前。見漱芳沒甚不好,大 家放心。秀姐乃呵呵笑道:「俚末阿曉得啥,聽見耐說得苦惱末,就急殺哉。倒嚇得我 來要死!」漱芳見浣芳淚痕未干,微笑道:「耐要哭末,等我死仔多哭兩聲末哉,啥要 緊得來。」秀姐道:「耐也覅說哉?。再說說,俚再要哭哉。」隨望望妝臺上擺的黑石 自鳴鐘,道:「天也十二點鐘哉,到我房裏去困罷。」挈了浣芳的手要走。浣芳不肯去 ,道:「我就該搭藤高椅浪困末哉。」秀姐道:「藤高椅浪陸裏好困?快點去?。」浣 芳又急的要哭。玉甫調停道:「讓俚該搭床浪困罷。該祇床三個人困也蠻適意哉。」秀 姐便就依了,再叮囑浣芳「覅哭」,方去。 隨後大阿金、阿招齊來收拾,吹燈掩門,叫聲「安置」而退。玉甫令浣芳先睡,浣 芳寬去外面大衣,自去漱芳腳後裏床曲體拳臥。玉甫也穿著緊身衫褲,和漱芳並坐多時 ,方各睡下。 玉甫心想漱芳的病,甚是焦急,那裏睡得著。漱芳先已睡熟,玉甫覺天色很熱,想 欲翻身,卻被漱芳臂膊搭在助下,不敢驚動,祇輕輕探出手來,將自己這邊蓋的衣服揭 去一層,隨手一甩,直甩在裏床浣芳身邊。浣芳仍寂然不動,想也是睡熟的了。玉甫睜 眼看時,妝臺上點的燈臺隔著紗帳,黑魆魆看不清楚,約摸兩點鐘光景。四下裏已靜悄 悄的,惟遠遠聽得馬路上還有些車輪碾動聲音。玉甫稍黨心下清涼了些,漸漸要睡。 朦朧之間,忽然漱芳在睡夢中大聲叫喚,一隻手抓住玉甫捆身子,狠命的往裏掙, 口中祇喊道:「我勿去呀!我勿去呀!」玉甫早自驚醒,連說:「我來裏呀,覅嚇?。 」慌忙起身,抱住漱芳,且搖且拍。漱芳纔醒轉來,手中兀自緊緊揣著不放,瞪著眼看 定玉甫,祇是喘氣。玉甫問:「阿是做夢?」漱芳半日方道:「兩個外國人要拉我去呀 !」玉甫道:「耐總是日裏看見仔外國人了,嚇哉。」激芳喘定,放手,又嘆口氣道: 「我腰裏酸得來。」玉甫道:「阿要我來跌跌?」漱芳道:「我要翻轉去。」玉甫乃側 轉身,讓漱芳翻身向內。 漱芳縮緊身子,鑽進被窩中,一頭頂住玉甫懷裏,教玉甫兩手合抱而臥。這一翻身 ,復驚醒了浣芳,先叫一聲「姐夫」。玉甫應了,浣芳便坐起來,揉揉眼睛,問:「阿 姐??」玉甫道:「阿姐末困哉,耐快點困?,起來做啥?」浣芳道:「阿姐困來?陸 裏嗄?」玉甫道:「哪,來裏該搭。」浣芳不信,爬過來扳開被橫頭,看見了方罷。玉 甫催他去困。浣芳睡下,復叫道:「姐夫,耐覅困著;等我困著仔末,耐困。」玉甫隨 口應承。 一會兒,大家不知不覺同歸黑甜鄉中。及至明日九點鐘時都未起身。大阿金在床前 隔帳子低聲叫:「二少爺。」陶玉甫、李漱芳同時驚醒。大阿金呈上一張條子,玉甫看 是雲甫的筆跡,看畢回說:「曉得哉。」大阿金出去傳言。漱芳問:「啥事體?」玉甫 道:「黎篆鴻昨夜接著個電報,說有要緊事體,今朝轉去哉。阿哥教我等一歇一淘去送 送。」漱芳道:「耐阿哥倒巴結?。」玉甫道:「耐困來浪,我去一埭就來。」漱芳道 :「昨夜耐賽過勿曾困,晚歇早點轉來,再困歇。」 玉甫方著好衣裳下床,浣芳也醒了,嚷道:「姐夫啥起來哉嗄?耐倒喊也勿喊我一 聲就起來哉。」說著,已爬下床來。玉甫急取他衣裳替他披上。漱芳道:「耐也多著點 ,黃浦灘風大。」玉甫自己乃換了一件棉馬褂,替浣芳加上一件棉馬甲。收拾粗完,陶 雲甫已乘轎而來。玉甫忙將帳子放下,請雲甫到房裏來。 第二十回終。
第二十一回 問失物瞞客詐求簽 限歸期怕妻偷擺酒
按:陶玉甫請陶雲甫到李漱芳房裏來坐。雲甫先問漱芳的病,便催玉甫洗臉打辮, 喫些點心,然後各自上轎。出東興里,向黃浦灘來。祇見一祇小火輪船泊在洋行碼頭。 先有一肩官轎、一輛馬車,傍岸停著。陶雲甫、陶玉甫投上名片,黎篆鴻迎進中艙。艙 內還有李實夫、李鶴汀叔侄兩位,也是來送行的。大家相見就坐,敘些別話。 須臾,于老德、朱藹人乘轎同至。黎篆鴻一見,即問:「如何?」朱藹人道:「說 好哉,總共八千洋錢。」黎篆鴻拱手說:「費神。」李實夫問是何事,黎篆鴻道:「買 兩樣舊物事。」于老德道:「物事總算無啥,價錢也可以哉,單是一件五尺高景泰窯花 瓶就三千洋錢?。」李實夫吐舌搖頭道:「覅去買哉,要俚做啥?」黎篆鴻笑而不言。 徘徊片刻,將要開船,大家興辭登岸。黎篆鴻、于老德送至船頭,陶雲甫、陶玉甫 \、朱藹人皆乘轎而回。惟李實夫與李鶴汀坐的是馬車。馬夫本是稔熟,徑駛至四馬路尚 仁里口停下。李實夫知道李鶴汀要往楊媛媛家,因推說有事,不肯同行。鶴汀知道實夫 脾氣,遂作別進弄。 李實夫實無所事,心想:天色尚早,那裏去好?不若仍去擾諸十全的便飯為妙。當 下一直朝西,至大興里,剛跨進諸十全家門口,祇見客堂裏坐著一個老婆子,便是花雨 樓所見擠緊眼睛的那個。實夫好生詫異。諸三姐迎見,嚷道:「阿唷!李老爺來哉。」 說著,慌即跑出天井,一把拉住實夫袖子,拉進客堂。那老婆子見機,起身告辭。諸三 姐也不留,祇道:「閑仔末來白相。」那老婆子道謝而去。諸三姐關門回來,說:「李 老爺樓浪去?。」 實夫到了樓上,房內並無一人。諸三姐一面劃根自來火點煙燈,一面說道:「李老 爺,對勿住,請坐一歇。十全末燒香去,要轉來快哉。耐喫煙?。我去泡茶來。」諸三 姐正要走,實夫叫住,問那個老婆子是何人。諸三姐道:「俚叫郭孝婆,是我個阿姐。 李老爺阿認得俚?」實夫道:「人是勿認得,來浪花雨樓看見仔幾轉哉。」諸三姐道: 「李老爺,耐勿認得俚,說起來耐也曉得哉。俚末就是倪七姊妹個大阿姐。從前倪有七 個人,纔是姊妹淘裏,為仔要好了,結拜個姊妹,一淘做生意,一淘白相,來裏上海也 總算有點名氣個哉。李老爺,耐阿看見照相店裏有『七姊妹』個照相片子?就是倪?。 」實夫道:「噢,耐就是七姊妹。價末一徑倒勿曾說起。」諸三姐道:「阿是說仔七姊 妹,李老爺就曉得哉。難故歇個七姊妹,勿比得先起頭,嫁個末嫁哉,死個末死哉,單 剩倪三家頭來浪。郭孝婆是大姐,弄得實概樣式。我末挨著第三。再有第二個阿姐,叫 黃二姐,算頂好點,該仔幾個討人,自家開個堂子,生意倒蠻好。」實夫道:「故歇郭 孝婆來裏做啥?」諸三姐道:「說起倪大阿姐來,再討氣也無撥。本事末挨著俚頂大, 獨是運道勿好。前年還尋著一頭生意,剛剛做仔兩個月,撥新衙門來捉得去,倒說是俚 拐逃,喫仔一年多官司,舊年年底坎坎放出來。」 實夫再要問時,忽聽得樓下門鈴搖響。諸三姐道:「十全轉來哉。」即忙下樓去迎 。實夫抬頭隔著玻璃窗一望,祇見諸十全既已進門,後面卻還跟著一個年輕俊俏後生, 穿著玄色湖縐夾?,白灰寧綢棉褂。實夫料道是新打的一戶野雞客人,便留心側耳去聽 。聽得諸三姐迎至樓下客堂裏,與那後生唧唧說話,但聽不清說的甚麼。說畢,諸三姐 乃往廚下泡茶,送上樓來。 實夫趁此要走,諸三姐拉住低聲道:「李老爺覅去?。耐道是啥人?該個末就是俚 家主公呀,一淘同得去燒香轉來。我說樓浪有女客來裏,俚勿上來,就要去哉。李老爺 ,耐請坐一歇,對勿住。」實夫失驚道:「俚有實概一個家主公!」諸三姐道:「倒勿 是。」實夫想了一想道:「倘忙俚定歸要樓浪來末,那價呢?」諸三姐道:「李老爺放 心。俚阿敢上來?就上來仔,有我來裏,也覅緊?。」 實夫歸坐無語。諸三姐復下樓去張羅一會,果然那後生竟自去了。諸十全送出門口 ,又和諸三姐同往廚下唧唧說了一會,始上樓來陪實夫。實夫問:「阿是耐家主公?」 諸十全含笑不答。實夫緊著要問,諸十全喀道:「耐問俚做啥嗄?」實夫道:「問問耐 家主公末也無啥?,阿有啥人來搶得去仔了發極。」諸十全道:「覅耐問。」實夫笑道 :「噢唷,有仔個家主公了,稀奇得來!問一聲都勿許問。」諸十全伸手去實夫腿上摔 了一把,實夫叫聲「阿唷喂」。諸十全道:「耐阿要說?」實夫連道:「勿說哉,勿說 哉。」諸十全方纔放手。 實夫仍洋嘻嘻笑著說道:「耐個家主公倒出色得野?。年紀末輕,蠻蠻標致個面孔 ,就是一身衣裳也著得價清爽,真真是耐好福氣。」諸十全聽了,欻地連身直撲上去, 將實夫撳倒在煙榻上,兩手向肋了亂搔亂戳。實夫笑得誕流氣噎,沒個開交。幸值諸三 姐來問中飯,諸十全訕訕的祇得走開。諸三姐扶起實夫,笑道:「李老爺,耐也是怕肉 癢個?倒搭俚家主公差勿多。」實夫道:「耐再要去說俚家主公!為是我說仔俚家主公 末,俚動氣,搭我噪。」諸三姐道:「耐說俚家主公啥,俚動氣?」實夫道:「我說俚 家主公好,勿曾說啥。」諸三姐道:「耐末說好,俚祇道仔耐調皮,尋俚個開心,阿對 ?」實夫笑而點頭,卻偷眼去看諸十全,見諸十全靠窗端坐,哆口低頭,剔理指甲,早 羞得滿面紅光,油滑如鏡。實夫便不再說。諸三姐問道:「李老爺喫啥?我去叫菜。」 實夫隨意說了兩色,諸三姐即時去叫。 實夫吸過兩口煙,令諸十全坐近前來說些閑話。諸十全向懷中摸出一紙簽詩,授與 實夫看了,即請推詳。實夫道:「阿是問生意好勿好?」諸十全嗔道:「耐末真真調皮 得來!倪做啥生意嗄?」實夫道:「價末是問耐家主公?」諸十全又欻地叉起兩手,實 夫慌忙起身躲避,連聲告饒。諸十全乘間把簽詩搶回,說:「覅耐詳哉。」實夫涎著臉 伸手去討,說:「覅動氣,讓我來念撥耐聽。」諸十全越發把簽詩撩在桌上,別轉頭, 說:「我覅聽。」 實夫甚覺沒意思,想了想,正色說道:「該個簽末是中平,句子倒說得蠻好,就是 上上簽也不過實概。」諸十全聽說,回頭向桌上去看,果然是「中平簽」。實夫趁勢過 去指點道:「耐看該搭阿是說得蠻好?」諸十全道:「說個啥?耐念念看?。」實夫道 :「我來念,我來念。」一手取過簽詩來,將前面四句丟開,單念旁邊注解的四句道: 媒到婚姻遂,醫來疾病除。 行人雖未至,失物自無虞。 念畢,諸十全原是茫然。實夫復逐句演說一遍。諸十全問道:「啥物事叫『醫來』 ?」實夫道:「醫來』末就是說請先生。請著仔先生,病就好哉。」諸十全道:「先生 陸裏去請嗄?」實夫道:「故是俚倒勿曾說?。耐生仔啥個病,要請先生?」諸十全推 說:「無啥。」實夫道:「耐要請先生,問我好哉。我有個朋友,內外科纔會,真真好 本事。隨便耐稀奇古怪個病,俚一把脈,就有數哉。阿要去請俚來?」諸十全道:「我 無啥病末,請先生來做啥?」實夫道:「耐說陸裏去請先生,我問耐阿要請,耐勿說, 我阿好問耐?」諸十全自覺好笑,並不答言。實夫再要問時,諸三姐已叫菜回來,搬上 中飯,方打斷話頭不提。 飯畢,李實夫欲往花雨樓去吸煙。諸十全雖未堅留,卻叮囑道:「晚歇早點來,該 搭來用夜飯,我等來裏。」實夫應承下樓。諸三姐也趕著叮囑兩句,送至門首而別。 實夫出了大興里,由四馬路緩步東行,剛經過尚仁里口,恰遇一班熟識朋友從東踅 來,係是羅子富、王蓮生、朱藹人及姚季蓴四位。李實夫不及招呼,早被姚季蓴一把拉 住,說:「妙極哉,一淘去。」 李實夫固辭不獲,被姚季蓴拉進尚仁里,直往衛霞仙家來。祇見客堂中掛一軸神模 ,四眾道流,對坐宣卷,香煙繚繞,鐘鼓悠揚,李實夫就猜著幾分。姚季蓴讓眾人上樓 。到了房裏,衛霞仙接見坐定。姚季蓴即令大姐阿巧:「喊下去,臺面擺起來。」李實 夫乃道:「我坎坎喫飯,陸裏喫得落?」姚季蓴道:「啥人勿是坎坎喫飯!耐喫勿落末 ,請坐歇,談談。」朱藹人道:「實翁阿是要緊用筒煙?」衛霞仙道:「煙末該搭有來 裏?。」李實夫讓別人先吸。王蓮生道:「倪是纔喫過歇哉,耐請罷。」實夫知道不能 脫身,祇得向榻床上吸起煙來。 姚季蓴去開局票。先開了羅子富、朱藹人兩個局,問王蓮生:「阿是兩個一淘叫? 」蓮生忙搖手道:「叫仔小紅末哉。」問到李實夫叫啥人,實夫尚未說出,眾人齊道: 「生來屠明珠哉?。」實夫要阻擋時,姚季蓴已將局票寫畢發下,又連聲催「起手巾」 。 李實夫祇吸得三口煙,尚未過癮,乃問姚季蓴道:「耐喫酒末,晚歇喫也正好?、 啥要緊嗄?」羅子富笑道:「要緊是覅緊,難為仔兩個膝饅頭末,就晚歇也無啥。」李 實夫還不懂。姚季蓴不好意思,解說道:「為仔今朝宣卷,倪早點喫好仔,晚歇再有客 人來喫酒末,房間空來裏哉,阿對?」衛霞仙插嘴道:「啥人要耐讓房間嗄?耐說要晚 點喫,就晚點喫末哉?。」 即回頭令阿巧:「下頭去說一聲,局票慢點發,晚歇喫哉。」阿巧不知就裏,答應 要走。姚季蓴連忙喊住道:「覅去說哉,臺面擺好哉呀。」衛霞仙道:「臺面末擺來浪 末哉。」季蓴道:「我肚皮也餓煞來裏,就故歇喫仔罷。」霞仙道:「耐說坎坎喫飯呀 ,阿要先買點點心來點點。」說著,又令阿巧去買點心。季蓴沒奈何,低聲央告道:「 謝謝耐,覅難為我,噥噥罷。」霞仙嗤的笑道:「價末耐為啥倒說倪嗄,阿是倪教耐早 點喫?」季蓴連說:「勿是,勿是。」霞仙方罷了,仍咕嚕道:「人人怕家主婆,總勿 像耐怕得實概樣式。真真也少有出見個。」說得眾人哄堂大笑。姚季蓴涎著臉無可掩飾 ,幸而外場起手巾上來,季蓴趁勢請眾人入席。 酒過三巡,黃翠鳳、沈小紅、林素芬陸續齊來,唯屠明珠後至。朱藹人手指李實夫 告訴屠明珠道:「俚乃搭黎大人來裏喫醋哉,勿肯叫耐。」屠明珠道:「俚乃搭黎大人 末喫啥醋嗄?俚乃勿肯叫,勿是個喫醋,總尋著仔頭寸來浪哉,想叫別人,阿曉得?」 李實夫問:「想叫啥人?」屠明珠道:「怎曉得耐。」李實夫祇是訕笑。王蓮生也笑道 :「做客人倒也勿好做。耐三日天勿去叫俚個局,俚?就瞎說,總說是叫仔別人哉,纔 實概個。」沈小紅坐在背後,冷接一句道:「倒勿是瞎說?。」羅子富大笑道:「啥勿 是瞎說嗄,客人末也來裏瞎說,倌人末也來裏瞎說。故歇末喫酒,瞎說個多花啥。」姚 季蓴喝聲采,叫阿巧取大杯來。當下擺莊豁拳,鬧了一陣。及至酒闌局散,已日色沉西 矣。羅子富因姚季蓴要早些歸家,不敢放量,覆杯告醉。 姚季蓴乃命拿干稀飯來。李實夫飯也不喫,先就興辭。王蓮生、朱藹人祇喫一口, 要緊吸煙,也匆匆辭去。惟羅子富喫了兩碗乾飯,始揩面、漱口而行。姚季蓴即要同走 ,衛霞仙拉住道:「倪喫酒客人勿曾來?,耐就要讓房間哉?」姚季蓴笑道:「要來快 哉呀。」霞仙道:「就來仔末,等俚?亭子間裏喫。耐搭我坐來浪,覅耐讓末哉。」 季蓴復作揖謝罪,然後跟著羅子富下樓。轎班皆已在門前伺候,姚季蓴作別上轎, 自回公館。 羅子富卻並不坐轎,令轎班抬空轎子跟在後面,向南轉一個彎,往中弄黃翠鳳家。 正欲登樓,望見樓梯邊黃二姐所住的小房間開著門,有個老頭兒當門踞坐。子富也不理 會,及至樓上,黃二姐卻在房間裏。黃翠鳳沉著瞼,哆著嘴,坐在一旁吸水煙,似有不 豫之色。子富進去,黃二姐起身叫聲「羅老爺」,問:「臺面散哉?」子富隨口答應坐 下。翠鳳且自吸水煙,竟不搭話。子富不知為著甚事,也不則聲。 俄延多時,翠鳳忽說道:「耐自家算算看,幾花年紀哉。再要去軋姘頭,阿要面孔 !」黃二姐自覺慚愧,並沒一句回言。翠鳳因子富當前,不好多說。又俄延多時,翠鳳 水煙方吸罷了,問子富:「阿有洋錢來浪?」子富忙應說:「有。」向身邊摸出一個象 皮靴葉子授與翠鳳。翠鳳揭開看時,葉子內夾著許多銀行鈔票。翠鳳祇揀一張拾圓的抽 出,其餘仍夾在內,交還子富。然後,將那拾圓鈔票一撩,撩與黃二姐,大聲道:「再 拿去貼撥俚?!」 黃二姐羞得沒處藏躲,收起鈔票,佯笑道:「勿個。」翠鳳道:「我也勿來說耐哉 ,難看耐無撥仔再好搭啥人去借。」黃二姐笑道:「耐放心,勿搭耐借末哉。難末謝謝 羅老爺,倒難為耐。」說著,訕訕的笑下樓去。翠鳳還咕嗜道:「耐要曉得仔難難倒好 哉!」子富問道:「俚要洋錢去做啥?」翠鳳攢眉道:「倪個無?真真討氣,勿是我要 說俚,有來浪洋錢,撥來姘頭借得去,自家要用著哉,再搭我討。說說俚假癡假獃,隨 便耐罵俚打俚,俚隔兩日忘記脫仔,原實概。我也同俚無那哈個哉。」子富道:「俚姘 頭是啥人?」翠鳳道:「算算俚姘頭,倒無數目?!老姘頭覅去說俚哉,就故歇姘個也 好幾個來浪。耐看俚年紀末大,阿有啥一點點清頭嗄?」子富道:「小房間裏有個老老 頭,阿是俚姘頭?」翠鳳道:「老老頭是裁縫張司務,陸裏是姘頭?故歇就為仔撥俚裁 縫帳,湊勿齊哉。」 子富微笑丟開,閑談一會。趙家?搬上晚餐,子富說已喫過。翠鳳乃喊妹子黃金鳳 來同喫。 晚餐未畢,祇聽得樓下外場喊道:「大先生出局。」翠鳳高聲問:「陸裏搭?」外 場說:「後馬路。」翠鳳應說:「來個。」 第二十一回終。
第二十二回 借洋錢贖身初定議 買物事賭嘴早傷和
按:黃翠鳳因要出局,慌忙喫畢夜飯,即喊小阿寶舀面水來,對鏡捕面。羅子富問 :「叫到後馬路啥場花?」翠鳳道:「原是錢公館哉?。俚?是牌局,一去仔末就要我 代碰和。我要無撥啥轉局,一徑碰下去勿許走。有辰光兩三點鐘坐來浪,厭氣得來。」 子富道:「厭氣末就謝謝覅去哉。」翠鳳道:「叫局阿好勿去?倪無?要說個。」子富 道:「耐無?阿敢來說耐?」翠鳳道:「無?末啥勿敢說,我一徑勿曾做差啥事體,生 來無?勿說啥。倘然推扳仔一點點,倪個無?肯罷哉?」說時,趙家?取出出局衣裳。 翠鳳一面穿換,一面叮囑子富道:「耐坐來浪,我去一歇歇就轉來個。」又叮囑金鳳「 覅走開」;又令小阿寶喊珠鳳也來陪坐。 然後,趙家?提了琵琶及水煙筒袋前行,翠鳳隨著,下樓登轎,徑至後馬路錢公館 門前停下。望見客堂裏燈燭輝煌,又聽得高聲豁拳,翠鳳祇道是酒局。及進去看時,席 上祇有楊柳堂、呂杰臣、陶雲甫暨主人錢子剛四位,方知為碰和的便夜飯。 楊柳堂一見黃翠鳳,嚷道:「來得正好,請耐喫兩杯酒。」即取一雞缸杯送到翠鳳 嘴邊。翠鳳側首讓過,道:「我勿來喫。」柳堂還要糾纏。翠鳳不理,徑去靠壁高椅坐 下。錢子剛忙起身向柳堂道:「耐去豁拳,我來喫。」便接了那杯酒。柳堂歸座與呂杰 臣豁拳。 錢子剛執杯在手,告訴黃翠鳳道:「倪四家頭來裏捉贏家,我一連輸十拳?,喫仔 八杯,剩兩杯勿曾喫。耐阿喫得落,替我代一杯,阿好?」翠鳳聽說,接來呷乾,授還 杯子,又說:「再有一杯去拿得來。」子剛道:「就剩一杯哉,讓趙家?代仔罷。」趙 家?向桌上取一杯來,也喫了。 陶雲甫慫恿楊柳堂道:「耐末也算得是諂頭哉,一樣一杯酒,錢老爺教俚代,耐看 俚喫得阿要快。」黃翠鳳乃道:「耐是會說得來,喫杯酒也要說多花閑話?。一樣是朋 友,耐幫仔楊老爺來說倪,賽過來裏說錢老爺。讓耐去說末哉,勿關倪事。」呂杰臣道 \:「故歇我輸哉,耐也替我代一杯,讓俚說勿出啥。」翠鳳道:「呂老爺,勿然是代末 哉,故歇撥俚說仔了,定歸勿代。」 楊柳堂催呂杰臣:「快點喫,喫好仔倪要碰和哉。」黃翠鳳問:「阿曾碰歇?」錢 子剛說:「四圈莊碰滿哉,再有四圈。」呂杰臣喫完拳酒,因指陶雲甫:「挨著耐捉贏 家哉。」陶雲甫遂與楊柳堂豁起拳來。 黃翠鳳生恐代酒,假作隨喜,避人左廂書房。祇見書房中央幾案縱橫,籌牌錯雜, 四枝膻燭,卻已吹滅,惟靠窗煙榻上煙燈甚明,隨意坐在下手。隨後錢子剛也到書房裏 ,向上手躺著吸煙。翠鳳乃問道:「倪無?阿曾向耐借洋錢?」子剛道:「借末勿曾借 ,前日夜頭我搭俚講講閑話,俚說故歇開消末大,洋錢無撥下來,勿過去,好像要搭我 借。後來一泡仔講別樣事體,俚也就勿曾說起。」 翠鳳道:「倪無?個心思重得野?,耐倒要當心點。前轉耐去鑲仔一對釧臂,俚搭 我說:『錢老爺一徑無撥生意,倒勿曉得陸裏來個多花洋錢?』我說:『客人個洋錢末 ,耐管俚陸裏來個嗄。』俚說:『倪無撥洋錢用,勿曉得洋錢纔到仔陸裏去哉。』我是 氣昏仔了,勿去說俚哉。耐想該號閑話俚是啥意思?」子剛道:「耐教我當心點,阿是 當心俚借洋錢?」翠鳳道:「俚要向耐借洋錢末,耐定歸覅借撥俚。隨便啥物事,耐也 覅去搭我買。耐故歇就說是買撥我,隔兩日終是俚?個物事。俚?一點點勿見好,倒好 像耐洋錢多煞來浪,害俚?眼熱煞。耐勿買倒無啥。」 子剛道:「俚倒一徑搭耐蠻要好,故歇俚轉差仔啥個念頭,勿相信耐哉,阿對?」 翠鳳道:「一點勿差。故歇是俚有心要難為我。前月底,有個客人動身,付下來一百洋 錢局帳。俚有仔洋錢,十塊廿塊,纔撥來姘頭借得去。今朝要付裁縫帳,無撥哉,倒向 我要洋錢。我說:『我末啥場花有洋錢嗄?出局衣裳,生來要耐做個?。耐曉得今朝要 付裁縫帳,為啥撥姘頭借得去?』撥我反仔一泡,俚倒嚇得勿響哉。」 子剛道:「價末今朝阿曾撥點俚?」翠鳳道:「我為仔第一轉,繃繃俚場面,就羅 個搭借仔十塊洋錢撥俚。依仔俚心裏,倒勿是要借羅個洋錢,要我來請耐向耐借,再要 多借點,故末稱心哉。」子剛道:「實概說,俚勿曾借著我個洋錢,陸裏會稱心嗄?倘 然俚向我借,我倒也勿好回頭俚。」翠鳳道:「耐勿借也無啥?,啥該應要借拔俚?耐 說『我一徑無撥生意了,洋錢也無撥哉』,阿是說得蠻體面?到仔節浪,通共叫幾個局 ,該應付幾花洋錢,局帳清爽仔,俚阿好說耐啥邱話?」子剛道:「故是俚要恨煞哉。 我說,俚不過要借洋錢,就少微借點撥俚,也有限煞個。再噥兩節,等耐贖仔身末,好 哉?。」翠鳳道:「我覅。耐同俚阿有啥講究,定歸要借撥俚,阿是真個洋錢忒多仔了 ?就算耐洋錢多,等我贖仔身借撥我末哉?。」子剛道:「故歇耐阿想贖身?」翠鳳連 忙搖手,叫他莫說。再回頭向外窺覷,卻正見一個人影影綽綽站在碧紗屏風前,急問: 「啥人嗄?」那人見喚,拍手大笑而出。原來是呂杰臣。 錢子剛丟下煙槍起坐,笑道:「耐來裏嚇人。」呂杰臣道:「我是來裏捉奸!耐? 兩家頭阿要面孔?就是要偷局末。也好等倪客人散仔,舒舒齊齊去上末哉?,啥一歇歇 也等勿得嗄!」黃翠鳳咕嚕道:「狗嘴裏阿會生出象牙來。」 呂杰臣再要回言,被錢子剛拉至客堂歸席。楊柳堂道:「倪輸仔拳,酒也無人代, 耐主人家倒尋開心去哉。」陶雲甫道:「故歇讓耐去開心晚歇碰和末抵樁多輸點。」錢 子剛並不置辨,祇問拳酒如何。四人復哄飲一回,始用晚飯。飯後,同至書房點燭碰和 。錢子剛因吸煙過癮,請黃翠鳳代碰。 翠鳳碰過兩圈,贏了許多,愈黨高興,乃喊趙家?來附耳叮囑些說話。趙家?領會 ,獨自踅回家中,徑上樓尋羅子富。不料子富竟不在房,祇有黃珠鳳垂頭伏桌打瞌銃。 趙家?拎起珠鳳耳朵,問:「羅老爺呢?」珠鳳醒而茫然,對答不出。連問幾遍,方說 道:「羅老爺去哉呀。」趙家?問:「陸裏去嗄?」珠鳳道:「勿曉得口宛。」 趙家?發怒,將指頭照珠鳳太陽裏戳了一下,又下樓至小房間問黃二姐。黃二姐告 訴道:「羅老爺末撥朋友請到吳雪香搭喫酒去哉。耐去搭大先生說,早點轉來去轉局。 」趙家?道:「價末等羅老爺票頭來仔,我帶得去罷。故歇俚也勿肯轉來?。」黃二姐 應承了。等夠多時,纔接到羅子富局票,果然是叫到東合興里吳雪香家的。 趙家?手執票頭,重往後馬路錢公館來。一進門口,見左廂書房裏黑魆魆地並無燈 光,知道碰和已畢,客人已散,即轉身進右廂內室,見了錢子剛的正妻,免不得叫聲「 太太」。那錢太太倒眉花眼笑說道:「阿是按先生轉去?先生來?樓浪,耐就該搭等一 歇末哉。」趙家?祇得坐下,卻慢慢說出要去轉局。錢太太道:「先生有轉局末,早點 去罷,晚仔勿局個。耐到樓梯下頭去喊一聲?。」 趙家?急至後半間,仰首揚聲叫「大先生」,樓上不見答應;又連叫兩聲,說:「 要轉局去呀。」仍是寂然毫無聲息。錢太太又叫住道:「覅喊哉,先生聽見個哉。」趙 家?沒法,仍出前半間陪錢太太對坐閑話。 一會兒,聽得黃翠鳳腳聲下樓,趙家?忙取琵琶及水煙筒袋上前相迎。翠鳳盛氣嗔 道:「啥要緊嗄,喤喤勿清爽。」錢太太含笑分解道:「俚末也算勿差,為仔票頭來仔 歇哉,常恐忒晚仔勿局,喊耐早點去。」翠鳳不好多言,和錢太太立談兩句,道謝辭行 。錢太太直送至客堂前,看著翠鳳上轎方回。 趙家?跟在轎後,徑往東合興里吳雪香家,攙了翠鳳到臺面上,祇見客人、倌人、 娘姨、大姐早擠得密層層沒些空隙。羅子富座後緊靠妝臺,趙家?擠不進去。適羅子富 與王蓮生並坐。王蓮生叫的局乃是張蕙貞,見了黃翠鳳,即挪過自己坐的凳子,招呼道 :「翠鳳阿哥,該搭來?。」又招呼趙家?,覺得著實殷勤,異常親密。黃翠鳳見張蕙 貞金珠首飾奕奕有光,知道是新辦的,因攜著手看了看,道:「故歇名字戒指也老樣式 哉。」 張蕙貞見黃翠鳳頭上插著一對翡翠雙蓮蓬,也要索觀。黃翠鳳拔下一祇授與張蕙貞 ,蕙貞道:「綠頭倒無啥。」不料王蓮生以下即係主人葛仲英坐位,背後吳雪香聽得張 蕙貞讚好,便伸過頭來一看,問黃翠鳳:「幾花洋錢買個?」翠鳳說是「八塊」。吳雪 香忙向自己頭上拔下一祇,將來比試。張蕙貞見是全綠的,乃道:「也無啥。」吳雪香 艴然道:「也無喲我一對四十塊洋錢?呀,阿是也無啥。」 黃翠鳳聽說,從吳雪香手裏接來估量一回,問道:「阿是耐自家買個嗄?」吳雪香 道:「買是客人去買得來個,來裏城隍廟茶會浪。俚?纔說勿貴,珠寶店裏陸裏肯嗄? 」張蕙貞道:「倪是倒也看勿出。拿俚一對來比仔末,好像好點。」吳雪香道:「翡翠 個物事難講究?,少做好一點就難得看見哉。我一對蓮蓬,隨便啥物事總比勿過俚。四 十塊洋錢,是實概模樣呀。」 黃翠鳳微笑不言,將蓮蓬授還吳雪香。張蕙貞也將蓮蓬授還黃翠鳳。葛仲英正在打 莊,約略聽得吳雪香說話,不甚清楚。及三拳豁畢,即回頭問吳雪香:「啥物事要四十 塊洋錢?」吳雪香遂將蓮蓬授與葛仲英,仲英道:「耐上仔當哉,陸裏有四十塊洋錢嗄 ?買起來不過十塊光景。」吳雪香道:「耐末曉得啥嗄,自家勿識貨。再要批搨,十塊 光景耐去買哉?!」羅子富道:「拿得來我來看。」擘手接過蓮蓬來。黃翠鳳道:「耐 也是勿識貨個末,看啥嗄?」羅子富大笑道:「我真個也勿識貨。」遂又將蓮蓬傳與王 蓮生。蓮生向張蕙貞道:「比仔耐頭浪一對好多花哉。」張蕙貞道:「故是自然。我一 對阿好比嗄!」吳雪香接嘴道:「耐也有來浪,讓我看阿好。」張蕙貞道:「我一對是 一點勿好個,難再要去買一對。」說著,也拔下一隻,授與吳雪香。雪香問:「幾塊洋 錢?」張蕙貞笑道:「耐一對末,我要買十對?。」吳雪香道:「四塊洋錢,生來無撥 啥好物事買哉。耐再要買,情願價錢大點。價錢大仔物事總好哉?。」張蕙貞笑著,隨 向王蓮生手裏取那蓮蓬和吳雪香更正。 當時臨到羅子富擺莊,「五魁」、「對手」之聲隆隆然如春霆震耳,纔把吳雪香蓮 蓬議論剪斷不提。 原來這一席除羅子富、王蓮生以外,都是錢莊朋友。祇為葛仲英同吳雪香恩愛纏綿 ,意不在酒,大家爭要湊趣,不肯放量,勉強把羅子富的莊打完,就草草終席而散。 吳雪香等客人散盡了,重復和葛仲英不依,道:「我來裏說閑話末,耐該應也幫我 說句把,故末算得耐要好。耐倒來扳我個差頭,阿要詫異?我說一對蓮蓬要四十塊洋錢 ?,真個四十塊洋錢,勿是我騙耐?。耐勿相信,去問小妹姐好哉。耐一歇極得來,常 恐倪要耐拿出四十塊洋錢來,連忙說十塊。就是十塊末,阿是耐搭我去買得來嗄?耐就 搭我買仔一祇洋銅釧臂連一祇表,也說是三十幾塊?。說到我自家個物事末就勿稀奇哉 。耐心裏祇道仔我是蹩腳倌人,陸裏買得起四十塊洋錢蓮蓬,祇好拿洋銅鐘臂來當仔金 釧臂帶帶個哉,阿是?」一頓夾七夾八的胡話,倒說得仲英好笑起來,道:「故末阿有 啥要緊嗄?就是四十塊末也勿關我事。」雪香道:「價末耐說啥十塊嗄?耐說是十塊末 ,耐去照式照樣買得來,我再要買一副頭面?。洋錢我自家出末哉,耐去搭我買!」仲 英笑道:「覅說哉,我去買末哉。」雪香道:「耐是來裏搭漿?,我明朝就要個?。」 仲英道:「我今朝夜頭去買,阿好?」雪香道:「好個,耐去?。」 仲英真個取馬褂來著,恰遇小妹姐進房,慌道:「二少爺做啥?」正是攔阻,雪香 丟個眼色,不使上前。仲英套上扳指,掛上表袋,手執折扇,笑向雪香道:「我去哉。 」雪香一把拉住,問:「耐到陸裏去?」仲英道:「耐教我買物事去??」雪香道:「 好個,我搭耐一淘去。』攜了仲英的手便走。踅至簾前,仲英立定不行,雪香盡力要拉 出門外去。小妹姐在後拍手大笑道:「撥巡捕來拉得去仔末好哉。」客堂裏外場不解何 事,也來查問。小妹姐乃做好做歹勸進房裏,仍替仲英寬去馬褂。 雪香撅著嘴,坐在一傍,嘿然不語。仲英祇是訕笑。小妹姐亦呵呵笑道:「兩個小 乾仵並仔一堆末,成日個哭哭笑笑,也勿曉得為啥,阿要笑話?」仲英道:「對勿住, 倒難為耐老太太討氣。」小妹姐道:「劃一,我真個氣煞來裏。」說罷自去。 仲英踅至雪香面前,低聲笑道:「耐阿聽見,撥俚?當笑話。一點無撥啥事體,瞎 噪仔一泡,故末算啥??」雪香不禁「嗤」的笑道:「耐阿要再搭我強了?」仲英道: 「好哉,耐便宜個哉。」雪香方歡好如初。 仲英聽得外場關門聲響,隨取下表袋看時,已至一點多鐘,說道:「天勿早哉,倪 困罷。」雪香問:「阿要喫稀飯?」仲英說:「覅喫。」雪香即喊小妹姐來收拾。小妹 姐舀水傾盆,鋪床疊被。 正在忙亂之際,忽然一個小大姐推進大門,跑至房裏,趕著小妹姐叫一聲「無?」 ,便將袖子掩口要哭。小妹姐認得是外甥女,名叫阿巧,住在衛霞仙家的,急問他道: 「耐故歇跑得來做啥?」那阿巧要說,卻一時說不出口。 第二十二回終。
第二十三回 外甥女聽來背後言 家主婆出盡當場醜
按:吳雪香家娘姨小妹姐見外甥女阿巧要哭,駭異問道:「啥嗄?」阿巧哭道:「 我勿去哉!」小妹姐不解,怔怔的看定阿巧。看了一會,問道:「阿是搭啥人相罵哉? 」阿巧搖頭道:「勿是。早晨揩祇煙燈,跌碎仔玻璃罩,俚?無?說,要我賠個。我到 洋貨店裏買仔一祇末,嫌道勿好,再要去買,換一家洋貨店,說要買好個。等到買得來 ,原勿好,要我去調,拿跌碎個玻璃罩一淘帶得去,照樣子買一隻。洋貨店裏說要兩角 洋錢?,調來也勿肯調。我做俚?大姐,一塊洋錢一月,正月裏做下來勿滿三塊洋錢, 早就寄到仔鄉下去哉,陸裏再有兩角洋錢?」 小妹姐聽說,倒笑起來,道:「故末阿有啥要緊嗄?耐個小乾仵末也少有出見個。 耐拿玻璃罩放來浪,明朝我搭耐去買。」阿巧忙道:「無?,勿呀!俚?個生活,我做 勿轉呀!早晨一起來末,三祇煙燈,八祇水煙筒,纔要我來收捉。再有三間房間,掃地 、揩臺子、倒痰盂罐頭,陸裏一樣勿做?嚇半日汰衣裳,幾幾花花衣裳,就交撥我一干 仔,一日到夜總歸無撥空。有辰光客人碰和,一夜天勿困。到天亮碰好仔,俚?末去困 哉,我末收捉房間。」小妹姐道:「俚?再有兩個大姐?,來浪做啥?」阿巧道:「俚 ?兩家頭阿肯做生活嗄?十二點鐘喊俚?起來喫中飯,就搭先生梳一個頭。梳好仔頭末 ,無事體哉,橫來?榻床浪,擱起仔腳喫鴉片煙。有客人來,搭客人講講笑話,蠻寫意 。我末絞手巾、裝水煙忙煞。大月底,看俚?拆下腳洋錢,三四塊、五六塊,阿要開心 。我是一個小銅錢也勿曾看見。」說到這裏,又哇的哭出聲來。 小妹姐正色道:「耐末總歸自家做生活,覅去學俚?個樣。俚?來浪拆下腳洋錢, 耐也覅去眼熱。故歇生來要喫點虧,耐要會梳仔個頭末好哉。勿然我搭耐說仔罷,剛剛 鄉下上來,頭一家做生意就勿高興出來,出來仔耐想做啥?再有啥人家要耐?」阿巧嗚 咽道:「無?,耐勿曉得呀,單是做生活倒罷哉。我來裏做生活,俚?再要搭我噪。我 勿噪末,俚?就勿快活。告訴無?,說我做生活勿高興。碰著會噪點個客人,俚?同客 人串通仔,拿我來尋開心。一個客人拉住仔個手,一個客人扳牢仔個腳,俚?兩家頭來 剝我褲子。」說著,復嗚嗚咽咽哭個不住。卻引得葛仲英、吳雪香都好笑起來。小妹姐 也笑了,急問:「阿曾剝嗄?」阿巧哭道:「啥勿曾剝,倒是先生看勿過,拉我起來。 無?曉得仔,例說我小乾仵哭哭笑笑,討人厭。」吳雪香按說道:「客人也忒啥無淘成 。人家一個大姐,耐剝脫俚褲子,阿是勿作興個?」葛仲英道:「一塊洋錢一月,阿怕 無撥人家要?覅到俚?去做哉!」小妹姐獨無言。 迨房間內收拾已畢,葛仲英、吳雪香將要安置,小妹姐乃向阿巧道:「耐就勿做, 也等我尋著仔人家末好出來,故歇耐轉去,噥兩日再說。」阿巧道:「價末無?要搭我 尋個?。」小妹姐道:「曉得哉,耐去罷。」阿巧又問:「煙燈罩阿要賠嗄?」小妹姐 叫把跌碎的留下:「明朝我去買。」又叮囑:「難末做生活當心點。」 阿巧答應,辭了小妹姐,仍歸至尚仁里衛霞仙家。那時客堂裏宣卷道流正演說《洛 陽橋》故事,許多閑人簇擁觀聽。阿巧概不理會,徑去後面小房間見老鴇衛姐,回說: 「煙燈罩洋貨店裏勿肯調,明朝無?去買得來。」衛姐道:「耐到無?搭去個?」阿巧 說:「去個。」衛姐嗔道:「一點點事體,再要去告訴無?。阿是告訴仔耐無?末覅賠 哉?」 阿巧不敢頂嘴,踅上樓來,祇見衛霞仙房裏第二臺喫酒客人尚未盡散。那客人乃北 信典舖中翟掌櫃暨幾個朝奉,正是會噪的。阿巧自思生意將歇,何必再去巴結,遂不進 房,竟去亭子間煙榻上暗中摸索睡下。聽得前面一陣陣嘻笑之聲不絕於耳,那裏睡得著 。隨後拖臺掇凳,又夾著忽刺刺牙牌散落聲音,知道是碰和了。阿巧正要起身,卻聽得 那兩個大姐出房喊外場起手巾,復下樓尋阿巧。衛姐說:「阿巧來裏樓浪?,常恐去困 哉。」一個大姐道:「俚倒開心??,耐去喊?。」一個大姐道:「我勿去喊,俚勿高 興做生活末,倪來做末哉。啥稀奇!」阿巧聽了,賭氣復睡,祇因心灰意懶,遂不覺沉 沉一覺。 直到日上三竿,阿巧醒來,坐在榻上,揉揉眼睛,側耳聽時,樓下寂然,宣卷已畢 ,惟衛霞仙房中碰和之後,外場搬點心進去,客人和兩個大姐兀自噪做一團。阿巧依然 回避,徑往灶下揩一把面,先將空房間收拾起來。 須臾,小妹姐來了。阿巧且不收拾,留心竊聽。聽得小妹姐到小房間見了衛姐,把 買的煙燈罩交付,問衛姐:「阿對?」衛姐呵呵笑道:「耐末去上小乾仵個當,倒真真 去買得來哉。我為仔俚做生活勿當心,說要俚賠末,讓俚當心點,阿是真個教俚賠嗄? 」說著,取兩角小洋錢給還小妹姐。小妹姐堅卻不收。衛姐祇得道謝,隨拉小妹姐並坐 閑談。衛姐又道:「該個小乾仵生活倒無啥,就不過獨幅點。來裏堂子裏,有個把客人 要搭俚噪噪,也無啥要緊?,俚乃噪仔覅快活個。」 阿巧聽到這裏,越發生氣,不欲再聽,仍回空房間來收拾。等得小妹姐辭別衛姐出 門,阿巧忙趕上去,叫聲「無?」,直跟至弄堂轉彎處,方問:「無?阿去搭我尋人家 ?」小妹姐道:「耐啥要緊得來!就有人家末,也要過仔該節?,故歇陸裏去尋?」阿 巧復再三叮嚀而歸。 小妹姐去後,接連數日,不得消息。阿巧因沒工夫,亦不曾去吳雪香家探望。到了 三月十四這一日,阿巧早起,正在客堂裏揩擦水煙筒,忽見一肩轎子停在門首,一個娘 姨打起轎簾,攙出一個半老佳人,舉止大方,妝飾入古。阿巧揣度當是誰家奶奶。那奶 奶滿面怒氣,挺直胸脯踅進大門,即高聲問:「該搭阿是衛霞仙?」阿巧應說:「是個 。」那奶奶並不再問,帶領娘姨徑上樓梯。阿巧詫異得緊,且向門首私問轎班,方知為 姚季蓴正室。阿巧急跑至小房間告訴衛姐。衛姐不解甚事,便和阿巧飛奔上樓,跟隨姚 奶奶都到衛霞仙房裏來。 其時衛霞仙面窗端坐,梳洗未完。姚奶奶一見,即復高聲問道:「耐阿是衛霞仙? 」霞仙抬頭看了,猛喫一驚,將姚奶奶上下打量一回,纔冷冷的答道:「我末就是衛霞 仙哉?。耐是啥人嗄?」姚奶奶儼然向高椅坐下,嚷道:「勿搭耐說閑話,二少爺?? 喊俚出來。」霞仙早猜著幾分來意,仍冷冷的答道:「耐問陸裏一個二少爺嗄?二少爺 是耐啥人嗄?」姚奶奶大吼,舉手指定霞仙面上道:「耐覅來浪假癡假獃!二少爺末是 我家主公,耐拿二少爺來迷得好。耐阿認得我是啥人?」說著,惡狠狠瞪出眼睛,像要 奮身直撲上去。霞仙見如此情形,倒不禁啞然失笑。尚未回言,阿巧膽小怕事,忙去取 茶碗,撮茶葉,喊外場沖了開水,說:「姚奶奶請用茶。」再拿一支水煙筒,問:「姚 奶奶阿用煙?我來裝。」衛姐也按住姚奶奶,沒口子分說道:「二少爺該搭勿大來個呀 ,故歇長遠勿來哉。真真難得有轉把叫個局,酒也勿曾喫歇。姚奶奶覅去聽別人個閑話 。」 大家七張八嘴勸解之際,被衛霞仙一聲喝住道:「覅響,瞎說個多花啥!」於是霞 仙正色向姚奶奶朗朗說道:「耐個家主公末,該應到耐府浪去尋?。耐啥辰光交代撥倪 ,故歇到該搭來尋耐家主公?倪堂子裏倒勿曾到耐府浪來請客人,耐倒先到倪堂子裏來 尋耐家主公,阿要笑話?倪開仔堂子做生意,走得進來,總是客人,阿管俚是啥人個家 主公。耐個家主公末,阿是勿許倪做嗄?老實搭耐說仔罷:二少爺來裏耐府浪,故末是 耐家主公;到仔該搭來,就是倪個客人哉。耐有本事,耐拿家主公看牢仔,為啥放俚到 堂子裏來白相,來裏該搭堂子裏,耐再要想拉得去,耐去問聲看,上海夷場浪阿有該號 規矩?故歇覅說二少爺勿曾來,就來仔,耐阿敢罵俚一聲,打俚一記?耐欺瞞耐家主公 ,勿關倪事。要欺瞞仔倪個客人,耐當心點!二少爺末怕耐,倪是勿認得耐個奶奶?! 」 一席話說得姚奶奶頓口無言,回答不出,登時漲得徹耳通紅,幾乎迸出急淚來。正 待想一句來扳駁,祇見霞仙復道:「耐是奶奶呀,阿是奶奶做得勿耐煩仔了,也到倪該 搭堂子裏來尋尋開心?可惜故歇無啥人來打茶會。倘然有個把客人來裏,我教客人捉牢 仔耐強姦一泡,耐轉去阿有面孔?耐就告到新衙門裏,堂子裏姦情事體也無啥希奇?。 」 不料這裏說得鬧熱,樓下外場驀喊一聲「客人上來」。霞仙便道:「來得正好,清 房裏來。」衛姐掀起簾子,迎進一個四十餘歲的客人,三綹髭須,身材肥胖,原來即係 北信典舖翟掌櫃。早嚇得姚奶奶心頭小鹿兒橫沖直撞,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又羞又惱 ,那裏還說得出半「個」字。 翟掌櫃進房,且不入座,也將姚奶奶上下打量一回,終猜不出是甚麼人。霞仙笑問 翟掌櫃道:「耐阿認得俚?俚末是姚季蓴姚二少爺個家主婆,今朝到倪該搭堂子裏來, 有心要坍坍二少爺個臺。」翟掌櫃聽罷茫然,衛姐過去附耳說些大概,方始明白。翟掌 櫃攢眉道:「故是姚奶奶失斟酌哉。倪搭季蓴兄也同過幾轉臺面,總算是朋友。姚奶奶 到該搭來,季蓴兄面浪好像勿好看相。」霞仙道:「啥勿好看相?出色得野?。二少爺 一徑生意勿好,該著仔實概一個家主婆,難末要發財哉。」 翟掌櫃搖手止住,轉勸姚奶奶道:「姚奶奶故歇請回府,有啥閑話末,教季蓴兄來 說好哉。」姚奶奶無可如何,一口氣奔上喉嚨,「哇」的一聲要哭,慌忙立起身來,帶 領娘姨出房下樓。霞仙還冷笑道:「姚奶奶再坐歇?。倘忙二少爺來仔末,我教娘姨來 請耐。」 姚奶奶踅至樓下,忍不住嗚嗚咽咽,大放悲聲,似乎連說帶罵,卻聽不清楚,仍就 門首上轎而回。 姚奶奶既去,霞仙新妝亦罷,越想越覺好笑,道:「蠻體面個二少爺,難看俚阿好 出來做人。一個奶奶跑到堂子裏拉客人,賽過是野雞哉?。」衛姐也嘆口口氣道:「做 仔個奶奶,再有啥勿開心?咱家走上門來,討倪罵兩聲,阿要倒運?」霞仙道:「耐末 也覅說哉,勿曾撥俚丁倒罵兩聲,總算耐運氣!」衛姐微笑自去。 翟掌櫃問:「為啥要丁倒撥俚罵兩聲?」霞他笑而告訴道:「倪無?末真真是好人 。二少爺就日日到倪搭來,倪也無啥說勿出?;倪無?定歸要說是二少爺長遠勿來哉, 倒好像是倪怕俚。再有個阿巧,加二討氣。前日仔宣卷,樓浪下頭幾花客人來浪,喊俚 沖茶,勿曉得到仔陸裏去哉,客人個茶碗也勿曾加。今朝二少爺家主婆來仔,耐勿曾看 見俚巴結得來。倪勿曾喊俚,俚倒先去泡仔一碗茶,再要搭俚裝水煙,姚奶奶長,姚奶 奶短。自家生活豁脫仔勿做,單去巴結個姚奶奶,陸裏曉得姚奶奶覺也勿曾覺著?拍馬 屁拍到仔馬腳浪去哉!」 阿巧適舀一盆面水上來給霞仙洗手,聽說,即回嘴道:「姚奶奶末也是客人,為啥 勿該應泡茶撥俚喫?」霞仙笑向翟掌櫃道:「耐聽聽俚閑話,阿要氣煞人?姚奶奶說是 客人,阿是倪做個嗄?」阿巧道:「做勿做勿關我事,耐?同姚奶奶來裏相罵,例說我 拍馬屁。」霞仙沉下臉道:「耐個人啥粳得來,耐該搭勿高興做,去末哉?,姚奶奶喜 歡耐拍馬屁。」 阿巧撅起嘴踅下樓來,草草收拾完畢,喫過中飯,捱至日色平西,捉個空復往東合 興里吳雪香家。尋見小妹姐,訴說適間情事,哭道:「生活勿做,生來要說;做仔生活 ,再要說!隨便啥事體,總是我勿好!無?說噥兩日,噥勿落哉?。」小妹姐道:「噥 勿落末,出來到啥場花去?」阿巧道:「隨便啥場花,就無撥工錢也無啥。」小妹姐沉 吟不語。吳雪香道:「價末到該搭來幫幫耐無?,再去尋人家,阿好?」阿巧說:「蠻 好。」小妹姐也就依了。當晚,小妹姐便向衛霞仙家算清工錢,取出鋪蓋。 阿巧在吳雪香家僅宿一宵,次日飯後,吳雪香取出一對翡翠雙蓮蓬,令阿巧齎至對 門大腳姚家交還張蕙貞,並說:「綠頭蠻好,比我一對倒差仿勿多,十六塊洋錢,一點 勿貴。」阿巧見張蕙貞傳說明白,張蕙貞因問阿巧:「阿是新來個?」阿巧據實說了。 蕙貞道:「倪故歇再要添個大姐,先生勿用末,該搭來罷。」阿巧不勝之喜,道:「故 是再好也勿有。」連忙歸來說與小妹姐,即日小妹姐親自送去。阿巧因住在張蕙貞家。 適遇王蓮生偕洪善卿兩個在張蕙貞家便夜飯,蕙貞將翡翠雙蓮蓬與王蓮生看,問: 「十六塊洋錢阿貴?」洪善卿祇估十塊。蓮生道:「還俚十塊,多到十二塊覅添哉。」 蕙貞又訴說添用大姐一節。蓮生見阿巧好生面善,問起來,方知在衛霞仙家見過數次。 迨夜飯喫畢,張蕙貞已燒成七八枚煙炮放在煙盤裏。王蓮生揩把手巾,向榻床躺下 。蕙貞授過煙槍,「颼颼」的直吸到底。蕙貞接槍,通過斗門,再取煙泡來裝。 蓮生向蕙貞道:「耐要買翡翠物事,教洪老爺到城隍廟茶會浪去買,便宜點。」蕙 貞因要買一副翡翠頭面,拜托洪善卿。善卿應諾,辭別先行,自回南市永昌參店去了。 第二十三回終。
第二十四回 祇怕招冤同行相護 自甘落魄失路誰悲
按:王蓮生躺在榻床右首,吸煙過癮,復調過左首來,吸上三口,漸覺眉低眼合, 像是煙迷。張蕙貞裝好一口煙,將槍頭湊到嘴邊,替蓮生把火。蓮生搖手不吸。蕙貞輕 輕放下煙槍,要坐起來。蓮生一手扳住蕙貞胸脯,說:「耐也喫一筒?。」蕙貞道:「 我覅喫,喫上仔癮,阿好做生意嗄?」蓮生道:「陸裏會上?小紅一徑喫,勿曾有癮。 」蕙貞道:「小紅自然。俚是本事好,生意會做,就喫上仔,也覅緊。倪要像仔俚也好 哉。」蓮生道:「耐說小紅會做生意,為啥客人也無撥哉嗄?」蕙貞道:「耐怎曉得俚 無撥客人?」蓮生道:「我看見俚前節堂簿,除脫仔我,就不過幾戶老客人叫仔二三十 個局。」蕙貞道:「做仔耐一戶客人,再有二三十個局,也就好哉?。」蓮生道:「耐 勿曉得,小紅也勿過去,俚開消大,爺娘兄弟有好幾個人來浪,纔靠俚一干仔做生意。 」蕙貞道:「爺娘、兄弟來裏小房子裏,陸裏有幾花開消?常恐俚自家個用場忒大仔點 。」蓮生道:「俚自家倒無啥用場,就不過三日兩頭去坐坐馬車。」蕙貞道:「坐馬車 也有限得勢。」蓮生道:「價末啥個用場嗄?」蕙貞道:「倪怎曉得俚?」 蓮生便不再問,自取煙盤內所剩兩枚煙泡,且燒且吸,移時始盡。於是,一手扶住 榻床欄杆,抬身坐起。蕙貞知道是要吸水煙,忙也起身,取一支水煙筒,就在榻床邊挨 著蓮生肩膀偎倚而坐,裝水煙與蓮生吸,蓮生吸了兩筒,復問道:「耐說小紅自家用場 大。是啥個用場,耐說說看?。」蕙貞略怔一怔道:「倪是說說罷哉呀,小紅自家末再 有啥個用場,耐覅到小紅搭去瞎說瞎話。倘然耐說仔啥末,俚祇道倪說仔俚邱話,再撥 俚罵。」蓮生笑道:「耐說末哉,我阿去告訴小紅。」蕙貞大聲道:「教我說啥物事嗄 ?耐搭小紅三四年老相好,再有啥勿曉得?倒來問倪!」蓮生笑而嘆道:「耐末真真是 諂頭,小紅說仔耐幾花邱話,耐勿說俚倒罷哉,再要替俚包瞞。」蕙貞也嘆道:「勿是 包瞞呀,耐末也纏煞哉!小紅有仔爺娘、兄弟,再要坐坐馬車,阿是用場比仔倪大點。 」 蓮生冷笑丟開。水煙吸罷,蕙貞仍並坐相陪,和蓮生美滿恩情,溫存浹洽,消磨了 好一會,敲過十二點鐘,喚娘姨收抬安睡。 蕙貞在枕上又勸蓮生道:「小紅個人,凶末凶煞,搭耐是總算無啥。俚故歇客人末 也賽過無撥,就不過耐一個人去搭俚繃繃場面。俚勿搭耐要好,再搭啥人要好?前轉明 園俚要同耐拚命,倒勿是為別樣,常恐耐做仔我,俚搭勿去哉。耐勿去仔,俚阿是要發 極嗄?我倒勸耐,耐搭俚相好仔三四年,也該應摸著點俚脾氣個哉;稍微有點勿快活, 耐噥得過就噥噥罷。俚有辰光就推扳仔點,耐也覅去說俚。耐說仔俚,俚勿好來怪耐, 倒說是倪教耐個閑話,倪末結仔俚幾花冤家。單是背後罵倪兩聲倒也罷哉,倘忙臺面沒 碰著仔,俚末倒覅面孔,搭倪相罵,倪阿要難為情?」 蓮生道:「耐說俚搭我要好,陸裏會要好嗄?我坎做俚辰光,俚搭我說:『做倌人 也難得勢,就不過無撥好客人。故歇有仔耐,故是再好也勿有。難再要去做一戶驀生客 人,定歸勿做個哉。』我說:『耐勿做末,就嫁撥我好哉。』俚嘴裏末也說是『蠻好』 ,一徑搭漿下去。起初說要還清仔債末嫁哉,故歇還仔債,再說是爺娘勿許去。看俚光 景,總歸勿肯嫁人,也勿曉得俚終究是啥意思。」 蕙貞道:「故倒也無啥別樣意思。俚做慣仔倌人,到人家去規矩勿來,勿肯嫁。再 歇兩年,年紀大仔點,難末要嫁耐哉。」蓮生搖手道:「倘然沈小紅要嫁撥我,我也討 勿起。前兩年,三節開消,差勿多二千光景。今年加二勿對哉,還債、買物事同局帳, 一節勿曾到,用撥俚二千多。耐想:我陸裏有幾花洋錢去用?」蕙貞復嘆道:「像倪一 年就一千洋錢也好哉。」蓮生再要說時,祇聽得當中間內阿巧睡夢中咳嗽聲音,遂被叉 斷不提。 次日上午,王蓮生、張蕙貞初起身,管家來安即來稟說:「沈小紅搭娘姨請老爺過 去說句閑話。」蕙貞忙問甚事,蓮生道:「陸裏有啥閑話?兩日勿去仔末,生來要來請 哉?。」蕙貞尋思一會道:「我猜小紅定歸有點閑話要搭耐說。耐想??隨便啥辰光, 耐一到仔該搭來,俚?就曉得哉。故歇是曉得耐來裏該搭,來請耐,就無啥閑話也要想 句把出來說說,噪得耐勿舒齊。耐說阿對?」蓮生不答。 比及用畢午餐,吸足煙癮,蓮生方思過去。蕙貞連連叮囑道:「耐到沈小紅搭去, 小紅問耐陸裏來,耐就說是來裏該搭好哉。俚要搭耐說啥閑話,覅緊個末依仔俚一半, 耐就勿依俚,也覅搭俚強,好好交搭俚說。小紅個人不過性子粳點,耐說明白仔,俚也 無啥。耐記好仔,覅忘記。」 蓮生答應下樓,並不坐轎,帶了來安出門,祇見一個小孩子往南飛跑,仿佛是阿珠 的兒子,想欲聲喚,已是不及。蓮生卻往北出東合興里,由橫弄穿至西薈芳里。阿珠早 迎出門首,相隨上樓,同到房裏。沈小紅當自閑坐,手中執著一對翡翠雙蓮蓬在那裏玩 弄。見了蓮生,也不起身,祇冷笑道:「倪該搭勿請耐是想勿著個哉,兩日天有幾花公 事,忙得來一埭也勿來。」蓮生佯笑坐下。阿珠接著笑道:「王老爺一請仔倒就來,還 算倪有面孔,勿曾坍臺。先生,耐要謝謝我個?。」說著,先絞把手巾,忙將茶碗放在 煙盤裏,點起煙燈,說:「王老爺請用煙。」蓮生過去,躺在榻床上手,吸起煙來。小 紅便道:「同到該搭來,苦煞個?。纔是笨手笨腳,無啥人來搭耐裝煙。」蓮生笑道: 「啥人要耐裝煙嗄?』當時阿珠抽空回避。 蓮生本已過癮,祇略吸一口,即坐起來吸水煙。小紅乃將翡翠雙蓮蓮給蓮生看。蓮 生問:「阿是賣珠寶個拿得來看?」小紅道:「是呀。我買哉,十六塊洋錢,比仔茶會 浪阿貴點?」蓮生道:「耐有幾對蓮蓬來浪,也好哉,再去買得來做啥?」小紅道:「 耐搭別人末去買仔,挨著我末就勿該應買哉?」蓮生道:「勿是說勿該應買,耐蓮蓬用 勿著末,買別樣物事好哉。』」小紅道:「別樣物事再買哉?。蓮蓬用末用勿著,我為 仔氣勿過,定歸要買俚一對,多豁脫耐十六塊洋錢。」蓮生道:「價末耐拿十六塊洋錢 去,隨便耐買啥。該個一對蓮蓬也無啥好,覅買哉,阿對?」小紅道:「倪是人也無啥 好,陸裏有好物事撥倪買?」蓮生低聲做勢道:「阿唷,先生客氣得來,啥人勿曉得上 海灘浪沈小紅先生,再要說勿好!」小紅道:「倪末阿算得是先生嗄?比仔野雞也勿如 ?,惶恐哉?,叫先生!」 蓮生料想說不過,不敢多言,仍嘿然躺下,一面取簽子燒煙,一面偷眼去看小紅。 見小紅垂頭哆口,斜倚窗欄,手中還執那一對翡翠雙蓮蓬,將指甲掐著細細分數蓮子顆 粒。蓮生大有不忍之心,祇是無從解勸。 適值外場報說:「王老爺朋友來。」蓮生迎見,乃是洪善卿,進房即說道:「我先 到東合興里去尋耐,說去哉。我就曉得來裏該搭。」小紅敬上瓜子,笑向善卿道:「洪 老爺,耐尋朋友倒會尋?。王老爺剛剛到該搭來,也撥耐尋著哉。該搭王老爺難得來個 ?,一徑來裏東合興里。今朝為仔倪請仔了、坎坎來一埭。晚歇原到東合興去。洪老爺 ,耐下轉要尋王老爺末,到東合興去尋好哉。東合興勿來浪,倒說勿定來裏啥場花。耐 就等來浪東合興,王老爺完結仔事體轉去來,碰頭哉?。東合興賽過是王老爺個公館。 」 小紅正在嘮叨,善卿呵呵一笑,剪住道:「覅說哉,我來一埭聽耐說一埭,我聽仔 也厭氣煞哉。」小紅道:「洪老爺說得勿差,倪是生來勿會說閑話,說出來就惹人氣。 像人家會說會笑,阿要巴結。一樣打茶會,客人喜歡到俚?去,同得去個朋友講講說說 ,也鬧熱點。到仔該搭,聽仔倪討氣閑話,纔勿對哉,再要得罪朋友。耐說王老爺陸裏 想得著到該搭來嗄!」善卿正色道:「小紅,覅實概。王老爺做末做仔個張蕙貞,搭耐 原蠻要好,耐也就噥噥罷。耐定歸要王老爺勿去做張蕙貞,在王老爺也無啥,聽仔耐閑 話就勿去哉。不過我來裏說,張蕙貞也苦煞來浪,讓王老爺去照應點俚,耐也賽過做好 事。」這幾句倒說得沈小紅盛氣都平,無言可答。於是,洪善卿、王蓮生談些別事。 已近黃昏,善卿將欲告辭,蓮生阻止了,卻去沈小紅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聽不出說 的甚麼。祇見小紅道:「耐去末哉?,啥人拉牢耐嗄?」蓮生又說兩句,小紅道:「來 勿來,隨耐個便。」蓮生乃與善卿相讓同行。小紅略送兩步,咕嚕道:「張蕙貞等來浪 ,定歸要去一埭末舒齊。」蓮生笑道:「張蕙貞搭勿去。」說著,下樓出門。善卿問: 「到陸裏?」蓮生道:「到耐相好搭去。」 兩人往北,由同安里穿至公陽里周雙珠家。巧囡為王蓮生叫過周雙玉的局,引蓮生 至雙玉房裏。洪善卿也跟進去,見周雙玉睡在床上。善卿踅到床前,問雙玉:「阿是勿 適意?」雙玉手拍床沿,笑說:「洪老爺請坐?,對勿住。」善卿即坐在床前,與雙玉 講話。 周雙珠從對過房裏過來,與王蓮生寒暄兩句,因請蓮生吸鴉片煙。巧囡卻裝水煙與 善卿吸。善卿見是銀水煙筒,又見妝臺上一連排著五祇水煙筒,都是銀的,不禁詫異道 :「雙玉個銀水煙筒有幾花嗄?」雙珠笑道:「故末也是倪無?拍雙玉個馬屁哉?。」 雙玉聽見,嗔道:「阿姐末總瞎說,無?拍倪個馬屁,阿要笑話?」善卿笑問其故,雙 珠道:「就是前轉為仔銀水煙筒,雙玉教客人去買仔一祇,難末無?拿大阿姐、二阿姐 個幾祇銀水煙筒,纔撥仔雙玉。雙寶末一祇也無撥。」善卿道:「價末故歇再有啥勿適 意?」雙玉接說道:「發寒熱呀。前日夜頭,客人碰和,一夜勿曾困,發仔個寒熱。」 說話之時,王蓮生燒成一口鴉片煙要吸,不料煙槍不通,斗門咽住。雙珠先見,即 道:「對過去喫罷,有祇老槍來浪。」當下,眾人翻過對過雙珠房間。 善卿始與蓮生說知:翡翠頭面,先買幾色,價值若干,已面交與張蕙貞了。蓮生亦 問善卿道:「有人說,沈小紅自家個用場大,耐阿曉得俚啥個用場?」善卿沈吟半晌, 答道:「沈小紅也無啥用場;就為仔坐馬車,用場大點。」蓮生聽說是坐馬車,並不在 意。 談至上燈時候,蓮生要赴沈小紅之約,匆匆告別。善卿即在雙珠房裏便飯。往常善 卿便飯,因是熟客,並不添菜,和雙珠、雙玉共桌而食。這晚雙玉不來,善卿說道:「 雙玉為啥三日兩頭勿適意?」雙珠道:「耐聽俚呀。陸裏有啥寒熱?纔為仔無?忒歡喜 仔了,俚裝個病。」善卿問:「為啥裝病?」雙珠道:「前日夜頭,雙玉起初無撥局。 剛剛我搭雙寶出局去末,接連有四張票頭來叫雙玉。相幫、轎子纔勿來浪,連忙去喊雙 寶轉來。碰著雙寶臺面浪要轉個局,教相幫先拿轎子抬雙玉去出局,再去抬雙寶。等到 雙寶轉來仔,再到雙玉搭去末,晚哉。轉到第四個局,臺面也散哉,客人也去哉。雙玉 轉來,告訴仔無?,生來同雙寶勿對,就說是雙寶耽擱仔了,要無?去罵俚兩聲。無? 為仔臺面浪轉局客人來裏雙寶房裏,勿曾說啥。難末雙玉勿舒齊哉,到仔房裏,『乒乒 乓乓』損家生。再碰著客人來碰和,一夜勿曾困,到明朝就說是勿適意。」善卿道:「 雙寶苦惱子。碰著仔前世個冤家。」雙珠道:「先起頭無?勿歡喜雙寶,為仔俚勿會做 生意,說兩聲。雙玉進來到故歇,雙寶打仔幾轉哉,纔為仔雙玉。」善卿道:「故歇雙 玉搭耐阿要好?」雙珠道:「雙玉要好末要好,見仔我倒有點怕個。無?隨便啥總依俚 ,我勿管俚生意好勿好,看勿過定歸要說個,讓俚去怪末哉。」善卿道:「耐說俚也覅 緊,俚阿敢怪耐。」 須臾,用過晚飯,善卿無事,即欲回店。雙珠也不甚留。洪善卿乃從周雙珠家出來 ,踅出公陽里南口,向東步行。忽聽得背後有人叫聲「娘舅」。 善卿回頭一看,正是外甥趙樸齋,祇著一件稀破的二藍洋布短襖,下身倒還是湖色 熟羅套褲,趿著一雙京式鑲鞋,已戳出半祇腳指。善卿喫了一驚,急問道:「耐為啥長 衫也勿著嗄?」趙樸齋囁嚅多時,纔說:「仁濟醫館出來,客棧裏耽擱仔兩日。缺仔幾 百房飯錢,鋪蓋衣裳,纔撥俚?押來浪。」善卿道:「價末為啥勿轉去嗄?」樸齋道: 「原想要轉去,無撥銅錢。娘舅阿好借塊洋錢撥我去趁航船?」被善卿啐了一口,道: 「耐個人再有面孔來見我?耐到上海來坍我個臺,耐再要叫我『娘舅』末,撥兩記耳光 耐喫!」善卿說了,轉身便走。樸齋緊跟在後,苦苦求告。 約走一箭多遠,善卿心想:無可如何,到底有礙體面,祇得喝道:「同我到客棧裏 去。」樸齋諾諾連聲,趨前引路,卻不往悅來棧,直引至六馬路一家小客棧,指道:「 就來裏該搭。」善卿忍氣進門,向櫃臺上查問。那掌櫃的笑道:「陸裏有鋪蓋嗄!就不 過一件長衫,脫下來押仔四百個銅錢。」善卿轉問樸齋,樸齋垂頭無語。善卿復狠狠的 啐了一口,向身邊取出小洋錢,贖還長衫;再給一夜房錢,令小客棧暫留一宿,喝叫樸 齋:「明朝到我行裏來!」樸齋答應,送出善卿。善卿毫不理會,叫把東洋車,自回南 市咸瓜街永昌參店,短嘆長吁,沒法處置。 次早,樸齋果然穿著長衫來了。善卿叫個出店,領樸齋去趁航船,祇給三百銅錢與 樸齋路上買點心。趙樸齋跟著出店,辭別洪善卿而去。 第二十四回終。
第二十五回 翻前事搶白更多情 約後期落紅誰解語
按:洪善卿等出店回話,知趙樸齋已送上航船,船錢亦經付訖。善卿還不放心,又 備細寫一封書信,與樸齋母親,囑他管束兒子,不許再到上海。令出店交信局寄去,善 卿方了理自己店務。下午無事,正欲出門,適接一張條子,卻係莊荔甫請至西棋盤街聚 秀堂陸秀林房喫酒的。當下向櫃上夥計,叮囑些說話,獨自出門北行。因天色尚早,坐 把東洋車,令拉至四馬路中,先去東合興里張蕙貞、西薈芳里沈小紅兩家,尋王蓮生談 談。兩家都回說不在。 善卿遂轉出晝錦里,至祥發呂宋票店,與胡竹山拱手,問陳小雲。竹山說:「來裏 樓浪。」善卿即上樓來,陳小雲廝見讓坐。小雲問:「莊荔甫么二浪喫酒,阿曾來請耐 ?」善卿道:「陸秀林搭呀,晚歇搭耐一淘去。」小雲應諾。善卿問:「前轉莊荔甫有 多花物事阿曾搭俚賣脫點?」小雲道:「就不過黎篆鴻揀仔幾樣。再有幾花,纔勿曾動 。阿有啥主顧,耐也搭俚問聲看。」善卿應諾。須臾,詞窮意竭,相對無聊。兩人商量 著,打個茶會,再去喫酒不遲。於是,聯步下樓,別了胡竹山,穿進夾牆窄弄,就近至 同安里金巧珍家。 陳小雲領洪善卿徑到樓上房裏,金巧珍起身相迎。兩人坐定,巧珍問道:「西棋盤 街有張票頭來請耐,阿是喫酒?」小雲道:「就是莊荔甫請倪兩家頭。」巧珍道:「莊 個該節倒喫仔幾臺哉。」小雲道:「前轉莊個搭朋友代請,勿是俚喫酒。今夜頭常恐是 燒路頭,勿是末宣卷。」巧珍道:「劃一,倪廿三也宣卷呀,耐也來喫酒哉?。」小雲 沉吟道:「喫酒是喫末哉,倘然耐再有客人喫酒末,我就晚一日,廿四喫也無啥。」巧 珍道:「無撥呀。有仔客人末,倪也勿教耐喫酒哉?為仔無撥了,來裏說?。」小雲故 意笑道:「客人無撥末,教我喫酒;有仔客人,就挨勿著我哉。」巧珍聽說,要去擰小 雲的嘴。礙著洪善卿,遂也笑了一笑道:「耐倒再要想扳差頭哉,陸裏一句閑話我說差 嗄?耐是長客呀,宣卷勿擺臺面,阿要坍臺?生天耐繃繃倪場面,勿然為啥要做長客? 倘然有仔喫酒個客人,耐喫勿喫,就隨耐便。耐是長客,隨便陸裏一日好喫個。我說個 阿差?」小雲笑道:「耐覅發極?,我勿曾說耐差?。」巧珍道:「價末耐『挨得著』 、『挨勿著』瞎說,真真火冒得來。」 洪善卿坐在一旁,祇是呵呵的笑。巧珍?見道:「難末撥洪老爺要笑殺哉!四五年 個老客人,再要瞎三話四,倒好像坎坎做起。」小雲道:「說說末笑笑,阿是蠻好?勿 說仔,氣悶煞哉。」巧珍道:「啥人教耐覅說?耐說出來,就討人氣,倒說是笑話。耐 看一樣洪老爺做個周雙珠,比仔耐再要長遠點,陸裏有一句打岔閑話?單有耐末,獨是 多花說勿出描勿出神妖鬼怪。」善卿接著笑說道:「耐兩家頭來裏相罵,做啥拿我來尋 開心?」巧珍也笑道:「洪老爺,耐勿曉得俚脾氣。看俚個人末,好像蠻好說閑話,勿 好起來,故末叫討氣,有一轉俚來,碰著倪房間裏有客人,請俚對過房裏坐一歇。俚響 也勿響就走。我問俚:『為啥要去嗄?』俚倒說得好,俚說:『耐有恩客來浪,我來做 討厭人,勿高興。』」 小雲不等說完,叉住笑道:「前幾年個閑話,再要說俚做啥?」巧珍瞟了一眼,帶 笑而嗔道:「耐末說過仔忘記脫哉。倪是勿忘記,纔要說出來撥洪老爺聽聽。洪老爺到 該搭來末,總怠慢點。就不過聽兩句發松閑話,倒也無啥。」 小雲一時著急,叉開兩手跑過去,一古腦兒摟住巧珍不依。巧珍發喊道:「做啥嗄 ?」娘姨阿海、大姐銀大,聞聲並至,小雲始放了手。巧珍掙開,反手摸摸頭髮,卻沉 下臉喝小雲道:「搭我去坐來浪!」小雲做勢連說:「噢,噢。」倒退歸坐。阿海、銀 大在傍齊聲道:「陳老爺一徑規規矩矩,今朝快活得來。」善卿點頭道:「我也一徑勿 曾看見俚實概會噪。」 這一噪,不知不覺,早是上燈以後了。小雲的管家長福尋來,呈上莊荔甫催請票頭 。善卿起身道:「倪去罷。」即時與小雲同行。金巧珍送至樓梯邊,說聲「就來叫」。 小雲答應出門,吩咐長福道:「我同洪老爺一淘去。耐轉去喊車夫拉到西棋盤街來。」 長福承命自去。 陳小雲、洪善卿比肩交臂,步履從容,迤邐過四馬路寶善街,方到西棋盤街聚秀堂 。進門登樓,祇見房內先有兩客。洪善卿認得是吳松橋、張小村,惟與陳小雲各通姓名 ,然後大家隨意就坐。莊荔甫忙寫兩張催條交與楊家?,道:「一面去催客,一面擺臺 面。」 比及臺面擺好,催客的也日來報說:「尚仁里衛霞仙搭請客勿來浪,楊媛媛搭末就 來。」洪善卿問:「阿是請姚季蓴?」莊荔甫道:「勿是,我請老翟。」善卿道:「前 日仔姚季蓴夫人到衛霞仙搭去相罵,阿曉得?」荔甫駭異,忙問如何相罵。 善卿正要說時,適外場又報說:「莊大少爺朋友來。」荔甫急迎出去,眾人起立拱 候。恰正是李鶴汀來了。大家曾經識面,不消問訊。莊荔甫即令楊家?去間壁陸秀寶房 裏請施大少爺過來。眾人見是年輕後生,面龐俊俏,衣衫華麗,手挈陸秀寶一同進房, 都不知為何人。莊荔甫在旁代說,纔知姓施,號瑞生。略道渴慕,便請入席。莊荔甫請 李鶴汀首座,次即施瑞生,其餘隨意坐定。 先是陸秀寶換了出局衣裳過來,坐在施瑞生背後。因見洪善卿,想起問道:「趙大 少爺阿看見?」善卿道:「俚今朝轉去哉。」張小村接嘴道:「樸齋勿曾轉去。我坎坎 四馬路還看見俚個?。」善卿訝甚,卻不便問明。 施瑞生向莊荔甫道:「我也要問耐:『雙喜雙壽』個戒指陸裏去買嗄?」荔甫道: 「就是龍瑞里,多煞來浪。」瑞生轉向陸秀林索取戒指看個樣式,仍即歸還。 吳松橋問李鶴汀:「兩日阿曾碰歇和?」鶴汀說:「勿曾。」松橋道:「晚歇阿高 興碰?」鶴汀攢眉道:「無撥人?。」松橋轉問陳小雲:「阿碰和?」小雲道:「倪碰 和不過應酬倌人,無啥大輸贏。」松橋聽說默然。 當下金巧珍、周雙珠、楊媛媛、孫素蘭及馬桂生陸續齊集。馬桂生暗中將張小村袖 口一拉,小村回過頭去。桂生張開折扇,遮住半面,和小村唧唧說話。小村祇點點頭, 隨即起身至煙榻前,暗中點首,叫過吳松橋來,附耳說道:「桂生屋裏也來浪宣卷,教 我去繃繃場面。耐搭鶴汀說一聲,晚歇搭俚碰場和。」松橋道:「再有啥人?」小村道 :「無撥末就是陳小雲,阿好?」松橋沉吟一會,方道:「小雲常恐勿肯碰。我說桂生 搭來浪宣卷末,耐也該應喫臺酒哉。耐索性翻臺過去喫酒,喫到實概模樣,難末說再碰 場和,就容易哉。」小村亦沉吟道:「喫酒勿高興。桂生搭去喫,也無啥趣勢。」松橋 道:「耐勿曉得!要喫酒,倒是么二浪喫個好;長三書寓裏倌人,時髦勿過,就擺個雙 臺也不過實概。像桂生搭,耐應酬仔一臺酒,連浪再碰場和,俚?阿要巴結?」小村道 :「價末耐去喫仔罷。我貼耐兩塊下腳末哉。」松橋道:「耐做個相好,我阿好去喫酒 ?要末碰起和來,我贏仔我也出一半。」 小村想了一想,便起身拱手,向諸位說明翻臺緣故,務請賞光。眾人都說奉擾不當 。馬桂生不勝之喜,即令娘姨回家收拾起來。 這裏眾人挨肩豁拳。先是莊荔甫打個通關,各敬三拳,藉申主誼,然後請諸位行令 。李鶴汀量淺拳疏,拱手求免。施瑞生正和陸秀寶鬼混,意不在酒。張小村因要翻臺, 不敢先醉,和吳松橋商議合伙擺莊,不過點景而已。惟陳小雲、洪善卿兩人興致如常, 熱鬧一會,金巧珍、周雙珠各代了兩杯酒,同楊媛媛、孫素蘭一哄而散。陸秀寶也脫去 出局衣裳,重來酬應。張小村乃教馬桂生:「先去擺起臺面來。」桂生堅囑:「就請過 來。」桂生去後,隨即散席。 陸秀寶早拉施瑞生踅過間壁自己房裏。捺瑞生橫躺在煙榻上。秀寶爬在身邊,低聲 問道:「阿是再要去喫酒??」瑞生道:「俚?要翻臺,我勿高興去。」秀寶道:「一 淘喫酒末,生來一淘翻臺,獨是耐勿去勿好個。」瑞生道:「不過少叫仔個局,無啥勿 好。」秀寶冷笑道:「耐叫袁三寶三塊洋錢一個局,連浪叫仔幾花?挨著倪末,就算省 哉。」瑞生道:「袁三寶是清倌人,陸裏有三塊洋錢?」秀寶道:「起初是清倌人,耐 去做仔末,就勿清哉?。」瑞生呵呵笑道:「耐來裏說自家。我就不過一個陸秀寶,故 末起初是清倌人,我一做仔就勿清哉。」 秀寶嘻嘻癡笑,一手伸進瑞生袖口,揣捏臂膊。瑞生趁勢摟住,正要摸下,偏值不 做美的楊家?進房傳說:「張大少爺請過去。」瑞生坐起身來,被秀寶推倒道:「啥要 緊嗄?讓俚?先去末哉。」瑞生祇得回說:「請張大少爺先去。停停歇就來。」楊家? 笑應自去。 瑞生,秀寶摟在一處,卻悄悄的側耳靜聽。聽得間壁房裏張小村得了楊家?回話, 便道:「價末倪去罷。」李鶴汀、陳小雲因有車轎前行,張小村引著洪善卿、吳松橋及 主人莊荔甫,一路說笑,款步下樓。瑞生向秀寶附耳說道:「纔去哉。」秀寶佯嗔道: 「去仔末那價嗄?」 一語未了,不意陸秀林送客回來,偏也踅到秀寶房裏。秀寶已自動情,恨得咬咬牙 ,把瑞生狠命推開兩腳一蹬,咭咯咯一陣響,跑到梳妝臺前照著洋鏡,整理?髻。秀林 向瑞生道:「張大少爺教倪搭耐說一聲,來裏慶雲里第三家,常恐耐勿認得。」瑞生嘴 裏連說:「曉得哉,曉得哉。」兩祇眼祇斜?著秀寶。秀林回頭見秀寶滿面通紅,更不 多言,急忙退出。 瑞生歪在煙榻上,暗暗招手,低聲喚秀寶道:「來?。」秀寶眼光向瑞生一瞟,卻 跺跺腳使氣作答道:「勿來!」瑞生猛喫一驚,盤膝坐起,手拍腿膀,央說道:「覅, 我替耐阿姐磕個頭,看我面浪,覅動氣。」秀寶聽說要笑,又忍住了,撅起一張小嘴, 趔趄著小腳兒,左扭右扭,欲前不前。還離煙楊有三四步遠,欻地奮身一撲,直撲上來 。瑞生擋不住,仰叉躺下。秀寶一個頭鑽緊在瑞生懷裏,復渾身壓住,使瑞生動彈不得 ,任憑瑞生千呼萬喚,再也不抬起來。瑞生沒奈何,騰出右手,慢慢從腰下摸進去,忽 摸著肚帶結頭,想要拉動。秀寶覺著,「唉」的大喊一聲,好像《水滸傳》樂和吹的「 鐵叫子」一般,一面捏牢瑞生的手,抬起頭來,與瑞生四祇眼睛睜睜相對。瑞生悄問道 :「耐為啥再要強嗄?」接連問了幾遍,終不答話。 好一會,秀寶始喃喃說道:「耐要去喫酒?呀。晚歇喫仔酒早點來,阿好?」瑞生 道:「故歇也空來裏,為啥定歸要晚歇嗄?」秀寶見問得緊,要說又說不出口,祇將手 指指自己胸膛。瑞生仍屬不解。秀寶急了,撒手起身,攢眉道:「耐個人啥說勿明白個 嗄!」瑞生想了想,沒奈何嘆口氣,咕嚕道:「咳,故歇就饒仔耐末哉,晚歇耐再要強 末,辦耐個生活。」秀寶把嘴一披道:「耐阿有幾花本事?」瑞生笑道:「我也無啥本 事,不過要耐死。」秀寶道:「噢唷,閑話倒說得蠻像,覅晚歇討氣。」瑞生道:「價 末故歇先試試看哪。」秀寶見說,慌忙走開。瑞生沉下臉道:「碰也勿曾碰著,就逃走 哉。耐個小娘仵也少有出見個!」 秀寶正要回嘴,祇聽得外場喊「楊家?」,說:「請客叫局一淘來海。」秀寶便道 :「來請耐哉。」楊家?送進票頭,果然是張小村的。秀寶問:「阿是說就來?」瑞生 道:「耐覅我末,我生來去哉。」秀寶大聲道:「啥嗄,耐個人末……」說到半句,即 又咽住。楊家?在傍幫著憨笑一陣,竟自作主張,喊下去道:「請客就來。」瑞生也不 理會。 秀室自去收拾一回,見瑞生依然高臥,因問道:「耐喫酒阿去嗄?」瑞生冷冷的道 :「我勿去哉,空心湯團,喫飽來裏,喫勿落哉。」秀寶登時跳起身,兩腳在樓板上著 實一跺,祇掙出一字道:「咳!」於是重復爬上煙榻,向瑞生耳邊悄悄說了些話。瑞生 方纔大悟,道:「價末耐為啥勿早說??」秀寶也不置辯,仍即走開。 瑞生立起來,抖抖衣裳要走,卻向秀寶道:「我也搭耐老實說仔罷,今朝耐勿曾舒 齊末,我就明朝來。故歇去喫仔酒,我要轉去哉。」秀寶瞪目反問道:「耐來裏說啥? 」瑞生陪笑道:「勿呀,我搭耐商量呀,明朝我定歸來末哉。」秀寶嚷道:「啥人說教 耐明朝來?耐要轉去,去罷!」瑞生不暇分說,回過頭去也把腳一跺,「咳」了一聲, 引得楊家?都笑起來。 瑞生轉身,先行告罪。隨取出局衣裳,涎皮涎臉的親替秀寶披在身上。秀寶假做不 理,約同秀林徑自下樓。瑞生跟至門首,看著秀林、秀寶登轎,方與楊家?在後步行。 往西轉彎,剛踅過景星銀樓,忽然,劈面來了一個年輕娘姨,拉住楊家?,叫聲好婆, 說:「慢點?。」 施瑞生因前面轎子走得遠了,不及等楊家?,急急跟去。比至慶雲里,見那兩肩轎 子早停在馬桂生家門首,找尋楊家?。瑞生乃說被個娘姨拉住之故。陸秀林生氣,竟自 下轎進門。瑞生問秀寶:「阿要我來攙耐?」秀寶忙道:「覅,耐先進去?。」瑞生始 隨秀林都到馬桂生房中。眾人先已入席,虛左以待。施瑞生不便再讓,勉強首座。 等夠多時,楊家?纔攙陸秀寶進來。陸秀林一見,嗔道:「耐阿有點清頭嗄,跟局 跟到仔陸裏去哉?」楊家?含笑分說道:「俚?小乾仵碰著仔一點點事體,嚇得來要死 。我說覅緊個,俚?勿相信,再要教我去?。」秀林還要埋冤,施瑞生插嘴問道:「碰 著仔啥事體?」楊家?當下慢慢的訴說出來,請諸位洗耳聽者。 第二十五回終。
第二十六回 真本事耳際夜聞聲 假好人眉間春動色
按:楊家?道:「就是蘇冠香哉?,說撥新衙門裏捉得去哉。」陳小雲矍然道:「 蘇冠香阿是寧波人家逃走出來個小老母?」楊家?道:「正是。逃走倒勿是逃走,為仔 大老母搭俚勿對,俚家主公放俚出來,教俚再嫁人,不過勿許做生意。故歇做仔生意了 ,家主公扳俚個差頭,難末我孫囡末,剛剛來裏蘇冠香搭做娘姨,阿要討氣?」莊荔甫 道:「耐孫囡阿有帶擋?」楊家?道:「原說呀。要是掮洋錢個,故末有點間架哉。像 倪阿有啥要緊,阿怕新衙門裏要捉倪個人。」李鶴汀道:「蘇冠香倒標煞個,難末要喫 苦哉。」楊家?道:「勿礙個。聽說齊大人來裏上海。」洪善卿道:「阿是平湖齊韻叟 ?」楊家?道:「正是。俚?一家,就是蘇冠香搭齊大人討得去個蘇萃香是親姊妹,再 有幾個纔是討人。」 莊荔甫忽然想起,欲有所問,卻為吳松橋、張小村兩人一心祇想碰和,故意擺莊豁 拳,叉斷話頭。等至出局初齊,張小村便慫恿陳小雲碰和。小雲問籌碼若干,小村說是 一百塊底。小雲道:「忒大哉。」小村極力央求應酬一次,吳松橋在旁幫說。陳小雲乃 問洪善卿:「我搭耐合碰阿好?」善卿道:「我勿會碰末,合啥嗄?要末耐搭荔甫合仔 罷。」小雲又問莊荔甫,荔甫轉向施瑞生道:「耐也合點。」瑞生心中亦有要事,慌忙 搖手,斷不肯合。 於是陳小雲、莊荔甫言定輸贏對拆,各碰四圈。李鶴汀道:「要碰和末,倪酒覅喫 哉。」施瑞生聽說,趁勢告辭,仍和陸秀寶同去。張小村不知就裏,深致不安,並恐洪 善卿掃興,急取雞缸杯篩滿了酒,專敬五拳。吳松橋也代主人敬了洪善卿五拳。十杯豁 畢,局已盡行,惟留下楊媛媛連為牌局。眾人略用稀飯而散。 登時收過臺面,開場碰和。張小村問洪善卿:「阿高興碰兩副?」善卿說:「真個 勿會碰。」吳松橋道:「看看末就會哉。」洪善卿即拉祇凳子坐於張小村、吳松橋之間 ,兩邊騎看。楊媛媛自然坐李鶴汀背後。莊荔甫急於吸煙,讓陳小雲先碰。 恰好骰色挨著小雲起莊。小雲立起牌來即咕嚕道:「牌啥實概樣式嗄?」三家催他 發張。發張以後,摸過四五圈,臨到小雲,摸上一張又遲疑不決,忽喚莊荔甫道:「耐 來看?,我倒也勿會碰哉?。」荔甫從煙榻上崛起跑來,看時,乃是在手筒子清一色, 係: 七筒、六筒、六筒、六筒、五筒、五筒、五筒 四筒、四筒、三筒、三筒、三筒、三筒、二筒共十四張。荔甫翻騰顛倒,配搭多時 ,抽出一張六筒,教陳小雲打出去,被三家都猜著是筒子一色。張小村道:「勿是四七 筒,就是五八筒,大家當心點。」 可巧小村摸起一張立筒,因臺面上麼簡是熟張,隨手打出。陳小雲急說:「和哉! 」攤出牌來,核算三倍,計八十和。三家籌碼交清,莊荔甫復道:「該副牌,阿是該應 打六筒?耐看,一四七筒,二五八筒,要幾花和張?。」吳松橋沉吟道:「我說該應打 七筒,打仔七筒,不過七八筒兩張勿和,一筒到六筒一樣要和。難一筒和下來,多三副 掐子,廿二和加三倍,要一百七十六和?,耐去算?。」張小村道:「蠻準,小雲打差 哉。」莊荔甫也自佩服。李鶴汀道:「耐?幾個人纔有多花講究,啥人高興去算俚嗄! 」說著,便歷亂擄牌。 洪善卿在傍,默默尋思這副牌,覺得各人所言皆有意見,方知碰和亦非易事,不如 推說不會,作門外漢為妙。為此無心再看,訕訕辭去。楊媛媛坐了一全,也自言歸。 比及八圈滿莊,已是兩點多鐘了。吳松橋、張小村皆為馬桂生留下,其餘三人不及 再用稀飯,告別出門。李鶴汀轎子,陳小雲包車,分路前行;獨莊荔甫從容款步,仍回 西棋盤街聚秀堂來。黑暗中摸到門首,舉手敲門,敲了十數下倒是陸秀林先從樓上聽見 ,推開樓窗,喊起外場,開門迎進。 外場見是莊荔甫,忙劃根自來火,點著洋燈,照荔甫上樓。荔甫至樓梯下,祇見楊 家?也擠緊眼睛,拖雙鞋皮,跌撞而出。外場將洋燈交與楊家?,荔甫即向外場說:「 開水覅哉,耐去困罷。」外場應諾。 楊家?送荔甫到樓上陸秀林房。荔甫又令楊家?去困。楊家?逡巡自去。房內保險 燈俱滅,惟梳妝臺上點一盞長頸燈臺。陸秀林卸妝閑坐吸水煙,見了荔甫,問:「碰和 阿贏嗄?」荔甫說:「稍微贏點。」還問秀林:「耐為啥勿困?」秀林道:「等耐呀。 」荔甫笑而道謝,隨脫馬褂掛於衣架。 秀林授過水煙筒,親自去點起煙燈。荔甫跟至煙榻前,見─祇玻璃船內盛著燒好的 許多煙泡,尤為喜愜,遂不暇吸水煙,先躺下去過癮。秀林復移過蘇繡六角茶壺套,問 荔甫:「阿要喫茶?蠻蠻熱個。」荔甫搖搖頭,吸過兩口鴉片煙,將鋼簽遞給秀林。秀 林躺在左首,替荔甫化開煙泡,裝在槍上。 荔甫起身,向大床背後去小解,急隱約聽見間壁房內有微微喘息之聲,方想起是施 瑞生宿在那裏。解畢,躡足出房,從底下玻璃窗張覷。無如燈光半明不滅,隔著湖色綢 帳,竟一些看不出。祇聽得低聲說道:「難阿要強嗄?」仿佛施瑞生聲音。那陸秀寶也 說一句,其聲更低,不知說的甚麼。施瑞生復道:「耐祇嘴倒硬??!一點點小性命, 阿是定歸覅個哉?」莊荔甫聽到這裏,不禁格聲一笑。被房內覺著,悄說:「快點覅? !房外頭有人來浪看。」施瑞生竟出聲道:「故末讓俚?看末哉?。」隨向空問道:「 阿好看嗄?耐要看末來?。」 莊荔甫極力忍笑,正待回身。不料陸秀林煙已裝好,見莊荔甫一去許久,早自猜破 ,也就躡足出房,猛可裏拉住荔甫耳朵,拉進門口,用力一推,荔甫幾乎打跌,接著, 「彭」的一聲,索性把房門關上。荔甫兀自彎腰掩口,笑個不住。秀林沉下臉埋冤道: 「耐個倒霉人末,少有出見個!」荔甫祇雌著嘴笑,雙手挽秀林過來,並坐煙榻,細述 其言,並揣摩想像仿效情形。秀林別轉頭假怒道:「我覅聽!」 荔甫沒趣躺下,將槍上裝的煙吸了,乃復斂笑端容,和秀林閑話,仍漸漸說到秀寶 。荔甫偶讚施瑞生:「總算是好客人。」秀林搖手道:「施個脾氣勿好,賽過是石灰布 袋。故歇新做起,好像蠻要好。熟仔點,就厭氣勿來哉。」荔甫道:「故也陸裏曉得嗄 。我說俚?兩家頭纔是好本事,拆勿開個哉。施個再要去攀相好,推扳點倌人也喫俚勿 消。」秀林瞪口嗔道:「耐再要去說俚!」說了,取根水煙筒走開。 荔甫再吸兩枚煙泡,吹滅煙燈,手捧茶壺套安放妝臺原處,即褪鞋箕坐於大床中, 看鐘時將敲四點。荔甫點頭招手要秀林來。秀林佯做不理。荔甫大聲道:「讓我喫筒水 煙?!」秀林不防,倒喫一驚,忙帶水煙筒來就荔甫,著實說道:「人家纔困仔歇哉, 喤喤,撥俚?罵。 」荔甫笑而不辯,伸臂勾住秀林頸項,附耳說話。說得秀林且笑且怒 ,道:「耐來?熱昏哉,阿是?」將水煙筒丟與荔甫,強掙脫身,踅往大床背後。 荔甫一筒水煙尚未吸完,卻聽秀林自己在那裏「嗤」的好笑。荔甫問:「笑啥?」 秀林不答。須臾事畢,出立床前,猶覺笑容可掬。荔甫放下水煙筒,款款殷殷要問適間 笑的緣故。秀林要說,又笑一會,然後低聲道:「先起頭耐勿聽見,故末叫討氣!我慶 雲里出局轉來,同楊家?兩家頭來裏講講閑話,聽見秀寶房間裏該首玻璃窗浪啥物事來 浪碰。我道仔秀寶下頭去哉,連忙說:『楊家?,耐快點去看?。』楊家?去仔轉來, 倒說道:『晦氣,房門也關個哉。』我說:『阿進去看嗄?』楊家?說:『看俚做啥? 碰壞仔教俚賠。」難末我剛剛想著。停一歇,楊家?下頭去困哉。我一干仔打通一副五 關,燒仔七八個煙泡,幾花辰光?!再聽聽,玻璃窗浪原來?響呀。我恨得來,自家兩 祇耳朵要進脫俚末好!」 荔甫一面聽,一面笑。秀林說畢,兩人前仰後合,笑作一團。荔甫忽向秀林耳邊又 說幾句,秀林帶笑而怒道:「難勿搭耐說哉!」荔甫忙即告饒。當時天色將明,莊荔甫 、陸秀林收拾安睡。 次日早晨,荔甫心記一事,約至七點鐘警醒,囑秀林再睡,先自起身。大姐舀進面 水,荔甫問楊家?為何不見。大姐道:「俚孫囡來叫得去哉。」荔甫便不再問,略揩把 面,即離了聚秀堂,從東兜轉至晝錦里樣發呂宋票店。 陳小雲也初起身,請荔甫登樓廝見。小雲訝其太早,荔甫道:「我再要託耐樁事體 。聽說齊韻叟來裏哉。」小雲道:「齊韻叟同過歇臺面,倒勿大相熟。故歇勿曉得阿來 裏?」荔甫道:「阿可以託相熟個去問聲俚,阿要交易點。」小雲沉思道:「就是葛仲 英,李鶴汀末搭俚世交,要末寫張條子去託俚?。」荔甫欣然道謝。小雲即時繕就兩封 行書便啟,喚管家長福交代:一封送德大錢莊;一封送長安客棧。並說:如不在,須送 至吳雪香、楊媛媛兩家。 長福連聲應「是」,持信出門,揀最近之處,先往東合興裏吳雪香家詢葛二少爺, 果然在內。惟因高臥未醒,交信而去。 方欲再往尚仁里,適於四馬路中遇見李鶴汀管家匡二。長福說明送信之事,匡二道 :「耐交撥我好哉。」長福出信授與匡二,因問:「故歇陸裏去?」匡二說:「無啥事 體,走白相。」長福道:「潘三搭去坐歇,阿好?」匡二躊躇道:「難為情個?。」長 福道:「徐茂榮生天勿去哉呀,就去也無啥難為情。」 匡二微笑應諾,轉身和長福同行。行至石路口,祇見李實夫獨自一個從石路下來, 往西而去。匡二詫異道:「四老爺望該首去做啥?」長福道:「常恐是尋朋友。」匡二 道:「勿見得。」長福道:「倪跟得去看看。」 兩人遮遮掩掩,一路隨來,相離祇十餘步。李實夫一直從大興里進去。長福、匡二 僅於弄口窺探,見實夫踅至弄內轉彎處石庫門前,舉手敲門。有一老婆子笑臉相迎,進 門仍即關上。長福、匡二因也進弄,相度一回,並不識何等人家。向門縫裏張時,一些 都看不見。退後數步,隔牆仰望,緣玻璃窗模糊不明,亦不清楚。徘徊之間,忽有一祇 紅顏綠鬢的野雞,推開一扇樓窗,探身俯首,好像與樓下人說話,李實夫正立在那野雞 身後。匡二見了,手拉長福,急急回身。卻隨後聽得開門聲響,有人出來。長福、匡二 踅至弄口,立定稍待,見出來的即是那個老婆子。匡二不好搭訕,長福貿貿然問老婆子 道:「耐個小姐名字叫啥?」那老婆子將兩人上下打量,沉下臉答道:「啥個小姐勿小 姐,覅來裏瞎說。」說著自去。 長福雖不回言,也咕嚕了一句。匡二道:「常恐是人家人。」長福道:「定歸是野 雞。要是人家人,再要撥俚罵兩聲?。」匡二道:「野雞末,叫俚小姐也無啥?。」長 福道:「要末就是耐?四老爺包來浪,勿做生意哉,阿對?」匡二道:「管俚?包勿包 ,倪到潘三搭去。」 於是兩人折回,往東至居安里,見潘三家開著門,一個娘姨在天井裏,當門箕踞, 漿洗衣裳。兩人進門,娘姨祇認得長福,起迎笑道:「長大爺,樓浪去?。」匡二知道 有客人,因說:「倪晚歇再來罷。」娘姨聽說,急甩去兩手水漬,向裙襴上一抹,兩把 拉住兩人,堅留不放。長福悄問娘姨:「客人阿是徐茂榮?」娘姨道:「勿是,要去快 哉。耐?樓浪請坐歇。」長福問匡二如何。匡二勉從長福之意,同上樓來。 匡二見房中鋪設亦甚周備,因問房間何人所居。長福道:「該搭就是潘三一干仔。 再有幾個勿來裏,有客人來末去喊得來。」匡二始曉得是臺基之類。 不一會,娘姨送上煙茶二事,長福叫住,問:「客人是啥人?」娘姨道:「是虹口 姓楊,七點鐘來個,難要去哉。俚保事體多,七八日來一埭。覅緊個。」長福問是何行 業,娘姨道:「故倒勿曉得俚做啥生意。」 說時,潘三也躑躅上樓,還蓬著頭,趿著拖鞋,祇穿一件捆身子。先令娘姨下頭去 ,又親點煙燈請用煙。匡二隨向煙榻躺下,長福眼睜睜地看著潘三,祇是嘻笑。潘三不 好意思,問道:「啥好笑嗄?」長福正色道:「我為仔看見耐面孔浪有一點點齷齪來浪 ,來裏笑。耐晚歇捕面末,記好仔,拿洋肥皂淨脫俚。」潘三別轉頭不理。匡二老實, 起身來看。長福用手指道:「耐看?,阿是?勿曉得齷齪物事為啥弄到面孔浪去,倒也 稀奇哉。」匡二呵呵助笑。潘三道:「匡大爺末也去上俚個當,俚?一祇嘴阿算得是嘴 嗄?」長福跳起來道:「耐自家去掌鏡子來照,阿是我瞎說!」匡二道:「常恐是頭浪 洋絨突色仔了,阿對?」 潘三信是真的,方欲下樓。祇聽得娘姨高聲喊道:「下頭來請坐罷。」長福、匡二 遂跟潘三同到樓下房裏。潘三忙取面手鏡照看,面上毫無瘢點,叫聲「匡大爺」,道: 「我道仔耐是好人,難也學壞哉,倒上仔耐個當。」長福、匡二拍手跺腳,幾乎笑得打 跌。潘三忍不住亦笑。長福笑止,又道:「我倒勿是瞎說。耐面孔浪齷齪勿少來浪,不 過看勿出末哉。多揩兩把手巾,故末是正經。」潘三道:「耐祇嘴也要揩揩末好。」匡 二道:「倪是蠻乾淨來裏。要末耐面孔齷齪仔,連祇嘴也齷齪哉。」潘三道:「匡大爺 ,耐末再要去學俚?,俚?個人再要邱也無撥。阿是算俚供會說,會說也無啥稀奇?。 」長福道:「耐聽俚個閑話,幸虧生兩個界頭管,勿然要氣煞哉。」三人賭嘴說笑。娘 姨提水銚子來,傾在盆內。潘三始捕面梳頭。 時已近午,長福要回家喫飯,匡二祇得相與同行。潘三將匡二袖子一拉,說:「晚 歇再來。」長福沒有看見,胡亂答應,和匡二一路而去。 第二十六回終。
第二十七回 攪歡場醉漢吐空喉 證孽冤淫娼燒炙手
按:長福、匡二同行至四馬路尚仁里口,長福自回樣發呂宋票店復命。匡二進弄至 楊媛媛家,探聽主人李鶴汀雖已起身,尚未洗漱,不敢驚動。外場邀匡二到後面廚房間 壁帳房內便飯,特地墩起一壺紹興酒,大魚大肉,喫了一飽。見盛姐端一盤盛撰,向楊 媛媛房裏去,連忙趨前,諄囑代稟。 少時,傳喚進見,李鶴汀正和楊媛媛對坐小酌。匡二呈上陳小雲書信。鶴汀閱畢撩 下。匡二仍即退出。飯後,轎班也來伺候。匡二私問盛姐,有甚事否。盛姐道:「聽說 要去坐馬車。」 匡二祇得兀坐以待,不料待至三點多鐘,尚未去喊馬車。忽見姚季蓴坐轎而來,特 地要訪李鶴汀。鶴汀便知必有事故,請姚季蓴到楊媛媛房裏,對坐閑談。季蓴說來說去 ,並未說起甚事,鶴汀忍不住,問他有甚事否。季蓴推說沒事,卻轉問鶴汀:「阿有啥 事體?」鶴汀也說沒事。季蓴道:「價末倪一淘到衛霞仙搭去打個茶會,阿好?」鶴汀 不解其意,隨口應諾。椎楊媛媛在傍乖覺,格聲一笑。季蓴不去根問,祇催鶴汀穿起馬 褂。因相去甚近,兩人都不坐轎,肩隨步行,同至衛霞仙家。一進門口,即有一個大姐 迎著笑道:「二少爺,為啥幾日天勿來?」季蓴笑而不答,同鶴汀一直上樓。衛霞仙也 含笑相迎,道:「阿唷!二少爺?,耐幾日天關來?巡捕房裏,今朝倒放耐出來哉。」 季蓴祇是訕笑。鶴汀詫異問故。霞仙笑指季蓴道:「耐問俚呀,阿是撥巡捕拉得去關仔 幾日天?」鶴汀早聞姚奶奶之事,方知為此而發,因就一笑丟開。 大家坐定。霞仙緊靠季蓴身傍,悄悄問道:「耐家主婆來浪罵我呀,阿對?」季蓴 道:「啥人說俚罵耐?」霞仙鼻子裏哼了一聲,道:「耐覅搭我瞎說,耐家主婆罵兩聲 ,倒也覅去說俚,耐末再要幫仔耐家主婆說倪個邱話,倪纔曉得個哉!」季蓴道:「耐 來裏瞎說哉?,耐曉得俚罵耐啥嗄?」霞仙道:「俚來裏該搭就一徑罵得去,到仔屋裏 ,阿有啥勿罵個?」季蓴道:「俚到該搭來,倒勿是要來相罵;為仔我有點要緊事體, 到吳淞去仔三日天,屋裏勿曾曉得,道仔我來裏該搭,來問一聲。等到我轉來仔,曉得 來裏吳淞,勿關耐事,俚也就勿曾說啥。」霞仙道:「耐說勿是來相罵。俚一進來就豎 起仔個面孔,喤喤,下頭噪到樓浪,勿是相罵是啥嗄?」季蓴道:「難覅說哉。俚喫仔 耐幾花閑話,一聲也響勿出,耐也氣得過個哉。」霞仙道:「正經說,俚是個奶奶,倪 阿好去得罪俚?俚自家到該搭來,要扳倪個差頭,倪也祇好說俚兩聲。阿是倪說差哉嗄 ?」季蓴道:「耐說俚兩聲說得蠻好,我倒要謝謝耐。勿然,俚祇道無啥人得罪俚,下 轉打聽我來裏啥場花喫酒,俚也實概奔得來哉,阿要難為情?」霞仙本要盡情痛詆,今 見如此說,又礙著李鶴汀在傍,祇得留些體面,不復多言。停了半晌,叫聲「二少爺」 ,冷笑道:「我說耐也忒費心哉,耐來裏屋裏末,要奶奶快活,說倪個邱話;到仔該搭 來,例說是奶奶勿好,該應撥倪說兩聲。像耐實概費心末,阿覺著苦惱嗄?」這幾句正 打在季蓴心坎上,無可回答,嘿然而罷。 李鶴汀見機,也要想些閑話,搭訕開去,因問姚季蓴道:「齊韻叟耐阿認得?」季 蓴道:「同過幾轉臺面,稍微認得點。勿曉得故歇阿來裏上海?」鶴汀道:「說末說來 裏,我是勿曾碰著。」 當下衛霞仙問及點心。姚季蓴隨意說了兩色,陪著李鶴汀用過。霞仙復請鶴汀吸鴉 片煙。不覺天色將晚,匡二帶領轎子來接,呈上一張請客票頭。鶴汀見係系周少和請至 公陽里尤如意家的,知是賭局,隨問季蓴:「阿高興去白相歇?」季蓴推說不會。鶴汀 吩咐匡二回棧看守,不必跟隨:「四老爺若問我,祇說在楊媛媛家。」匡二應諾。於是 ,李鶴汀辭別姚季蓴,離了衛霞仙家。 匡二從至門前,看著上轎,直等轎已去遠,方自折回石路長安棧中。喫過晚飯,趁 四老爺尚未回來,鎖上房門,獨自一個,溜至四馬路居安里潘三家門首,將門上獸環, 輕輕擊了三下。娘姨答應開門。詢知潘三在家沒客,匡二不勝之喜,低下頭鑽進房間。 那潘三正躺在榻上吸鴉片煙,知道來的乃是匡二故意閉目,裝做熟睡樣子。匡二悄 悄上前,也橫下身去伏在潘三身上,先親了個嘴。潘三仍置不睬。匡二乃伸手去摸,四 肢百體,─一摸到。摸得潘三不耐煩起來,睜開眼笑道:「耐個人啥實概嗄。」匡二喜 而不辨,推開煙盤,臉偎著臉,問道:「徐茂榮真個阿來?」潘三道:「來勿來,勿關 耐事?,耐問俚做啥?」匡二道:「勿局個。」潘三道:「我搭耐說仔罷,倪老底子客 人是姓夏個,夏個末同徐個一淘來,徐個同耐一淘來。大家差勿多,啥勿局嗄?」 正是引手搓挪,整備入港的時候,猛可裏「彭」的一聲,敲門聲響。娘姨在內高聲 問:「啥人?」外邊應說:「是我。」竟像是徐茂榮聲音。匡二驚惶失措,起身要躲。 潘三一把拉住,道:「耐個人啥實概嗄?」匡二搖搖手,連說:「勿局個,勿局個。」 竟掙脫身子,躡足登樓。樓上黑魆魆地,暗中摸著高椅坐下,側耳靜聽。聽得娘姨開出 門去,祇有徐茂榮一人,已喫得爛醉,即於門前傾盆大吐,隨後踉蹌進房。 潘三作怒聲道:「陸裏去尋開心?喫仔酒到該搭來撒酒風!」徐茂榮不敢言語。娘 姨做好做歹,給他呷杯熱茶。茂榮要吸鴉片煙,潘三道:「倪鴉片煙也有來浪,耐喫末 哉?。」茂榮道:「耐搭我裝一筒?。」潘三道:「耐酒末別場花會喫個,鴉片煙倒勿 會裝裁。」茂榮跳起來大聲道:「阿是耐姘仔戲子哉,來裏討厭我?」潘三亦大聲道: 「啥人討厭耐嗄?我就姘仔戲子末,阿挨得著耐來管我?」茂榮倒不禁笑了。 匡二在樓上,揣度徐茂榮光景不肯就去,不如回避,因而踮手踮腳,踅下樓梯。卻 又轉至後面廚房內,悄悄向娘姨說:「我去哉。」娘姨喫一大驚,反手抓了匡二衣襟, 說道:「覅去?。」匡二急道:「我明朝來。」娘姨不放,道:「覅。耐去仔,晚歇小 姐要說倪個?。」匡二道:「價末耐去喊小姐來,我搭俚說句閑話。」 娘姨不知就裏,真的去喊潘三。匡二早一溜煙溜至天井,拔去門閂,一跳而出。不 意踏著徐茂榮所吐酒菜,站不住,滑沒一交。連忙爬起,更不回頭,一直四至長安客棧 。棧使送上兩張京片。匡二看時,係陳小雲請兩位主人於明日至同安里金巧珍家喫酒的 ,尚不要緊,且自收藏起來。料道大少爺通宵大賭,四老爺燕爾新歡,都不回來的了, 竟然關門安睡。心中卻想潘三好事將成,偏生遇這冤家沖散,害得我竟夕淒惶;又想到 大少爺豁了許多洋錢在楊媛媛身上,反不若潘三的多情;再想到四老爺打著這野雞,倒 搨了個便宜貨,此時不知如何得趣。顛來倒去,那裏還睡得著?由想生恨,由恨生妒: 「四老爺背地做得好事,我偏要去戳破他,看他如何見我!」主意已定。 次日早晨,匡二起身,洗臉、打辮、喫點心。捱到九點鐘時候,帶了陳小雲請帖, 徑往四馬路西首大興里,踅到轉彎處石庫門前,再相度一遍,方大著膽舉手敲門。開門 出來,仍是昨日所見的那個老婆子,一見匡二,盛氣問道:「該搭來做啥?」匡二朗朗 揚聲道:「四老爺阿來裏?大少爺教我來張俚。」那老婆子聽說「四老爺」,怔了一怔 ,不敢怠慢,令匡二等候,忙去樓上低聲告訴李實夫。 實夫正吸著鴉片煙,還沒有過早癮,見諸三姐報說,十分詫異,親自同諸三姐下樓 來看。匡二上前叫聲「四老爺」,呈上陳小雲請帖。實夫滿面慚愧,且不去看請帖,笑 問匡二道:「耐陸裏曉得我來裏該搭?」匡二尚未回言,諸三姐在傍拍手笑道:「俚是 昨日跟四老爺一淘來個呀,阿是四老爺勿曉得?」說著,又指定匡二呵呵笑道:「幸虧 我昨日勿曾罵耐。為仔耐閑話稀奇,我想總是認得點倪個人,勿然,再要撥兩記耳光耐 喫哉。」李實夫也自訕笑,手持請帖,仍上樓去。 匡二待要退出,諸三姐慌道:「來仔末,啥就去嗄?請坐歇?。」一手挽了匡二臂 膊,挽進客堂,捺向高椅坐下,隨取一支水煙筒奉敬,並篩一杯便茶,和匡二問長問短 ,親熱異常。匡二也問問生意情形。諸三姐遂湊近匡二身邊,悄地長談道:「倪先起頭 勿是做生意個呀,為仔今年一樁事體勿過去,難末做起個生意。剛剛做生意,第一戶客 人就碰著四老爺,也總算是倪運氣。四老爺是規矩人,勿歡喜多花空場面。像倪該搭老 老實實,清清爽爽,四老爺倒蠻對。不過倪做仔四老爺,外頭人纔說是做著仔好生意, 搭倪喫醋,說倪多花邱話,說撥四老爺聽。倪搭算得老實個哉,俚?說愧是假個,倪搭 算得清爽個哉,俚?倒說倪勿乾淨。聽仔該號閑話,真真討氣!故歇四老爺也勿去聽俚 ?,倪終有點勿放心。倘忙四老爺聽仔俚?,倪搭勿來仔,倪是無撥第二戶客人?,娘 囡仵阿是要餓煞?我為此要拜託耐匡大爺,勸勸四老爺,覅去聽別人個閑話。匡大爺說 ,比仔倪自家說個靈。」 匡二不知就裏,一味應承,談夠多時,匡二始起身告別。諸三姐送至門首,說道: 「無啥公事末,該搭來坐歇末哉。」匡二唯唯而去。 諸三姐關門回來,照常請李實夫點菜便飯。諸十全雖與實夫同喫,卻因忌口,不喫 館菜,另用素撰相陪。 飯後,李實夫照常往花雨樓去開燈。堂倌早為留出一榻,並裝好一口煙在槍上。實 夫吸了一會,陸續上市,須臾撐堂,來者還絡繹不絕。忽見那個郭孝婆偏又擠緊眼睛摸 索而來,緣見過實夫一面,早被他打聽明白,摸至榻前,即眉花眼笑的叫聲「四老爺」 ,問:「十全搭阿去?」實夫祇點點頭。 堂倌見郭孝婆搭腔,便搶過來坐在煙榻下手,看定郭孝婆,目不轉睛。郭孝婆冷笑 一聲,低頭走開。堂倌乃躺下給實夫燒煙,問實夫:「耐陸裏去認得個郭孝婆?」實夫 道:「就來裏諸三姐搭看見俚。」堂倌道:「諸三姐末也勿好,該號殺胚,再去認得俚 做啥?耐看俚末實概年紀,眼睛纔瞎個哉,俚本事大得野?,真真勿是個好東西!」實 夫笑問為何。堂倌道:「就前年寧波人家一個千金小姐,俚會得去騙出來,來浪夷場浪 做生意。撥縣裏捉得去,辦俚拐逃,揪二百藤條,收仔長監;勿曉得啥人去說仔個情, 故歇倒放俚出來哉。」實夫初不料其如此稔惡,倒不禁慨嘆一番。 堂倌燒成煙泡,授與實夫,另去應酬別榻。迨至實夫匣中煙盡,見喫客漸稀,也就 逐隊而散。既不去金巧珍家赴席,又不回長安客棧,竟一直往諸十全家來。 自李實夫做諸十全之後,五日再宿,秘而不宣。今既為匡二所見,遂不復隱瞞,索 性留連旬日不返,惟匡二逐日探望一次。有時遇見諸十全臉暈鮮紅,眼圈烏黑,匡二十 分疑惑,因暗暗告訴主人李鶴汀。鶴汀兀自不信。 這日四月初間,天氣驟熱,李實夫適從花雨樓而回,尚未坐定,復聞推門響聲,卻 是匡二,報說:「大少爺來哉。」諸三姐一聽著了慌,正要請實夫意旨,李鶴汀已款步 進門。諸三姐祇得含笑前迎,說:「四老爺來裏樓浪。」鶴汀乃令匡二在客堂伺候,自 己徑上樓來,與實夫叔侄相見。諸十全也起身叫聲「大少爺」,掩在一傍局促不安。實 夫問鶴汀何處來。鶴汀說:「來浪坐馬車。」實夫道:「價末楊媛媛??」鶴汀道:「 俚?先轉去哉。」 說時,諸三姐送上一蓋碗茶,又取一祇玻璃高腳盆子,揩抹乾淨,向床下瓦罈內撈 了一把西瓜子,授與諸十全。諸十全沒法,??腆腆敬與鶴汀。鶴汀正要看諸十全如何 ,看得諸十全羞縮無地,越發連脖項漲得通紅。實夫覺著,想些閑話來搭訕,即問鶴汀 道:「該兩日應酬阿忙?」鶴汀道:「該兩日還算好,難下去歸帳路頭,家家有點臺面 哉。」 諸十全趁此空隙,竟躲出外間。諸三姐偏死命的拖進來,要他陪伴,卻自往床背後 提出一串銅錢,在手輪數。實夫看見,問他:「做啥?」諸三姐又說不出。實夫道:「 耐阿是去買點心?」鶴汀忙道:「點心覅去買,我剛剛喫過。」諸三姐笑說:「總要個 。」轉身便走。實夫復叫住道:「點心末真個覅去買,耐去買兩匣紙煙罷。」諸三姐纔 答應下樓。鶴汀道:「紙煙也有來沒?。」實夫道:「我曉得耐有來浪,讓俚再買點末 哉。一點點勿買啥,俚心裏終究勿舒齊個。」說得諸十全愈加慚愧。 比及諸三姐買紙煙歸來,早到上燈時候。鶴汀沒甚言語,告辭要行。實夫問:「陸 裏去?」鶴汀說是「東合興里去喫酒,王蓮生請個。」諸十全聽說,忙上前幫著挽留。 鶴汀趁勢去拉諸十全的手,果然覺得手心滾熱。諸十全同實夫並送至樓梯邊。 鶴汀到了樓下,諸三姐從廚房內跑出來,嘴裏急說:「大少爺覅去?,該搭便夜飯 哉呀。」鶴汀道:「謝謝哉,我要喫酒去。」諸三姐沒法,祇得送出,匡二也跟在後面 。同至門首,諸三姐還說:「大少爺到該搭來是真真怠慢個?。」鶴汀笑說:「覅客氣 。」帶著匡二,踅出大興里,往東至石路口。鶴汀令匡二去喊轎班打轎子來,匡二應命 自去。鶴汀獨行,到了東合興里張蕙貞家,客已齊集。王蓮生便命起手巾。 第二十七回終。
第二十八回 局賭露風巡丁登屋 鄉親削色嫖客拉車
按:李鶴汀至東合興里張蕙貞家赴宴,係王蓮生請的,正為燒歸帳路頭。當晚大腳 姚家各房間皆有臺面。蓮生又擺的是雙臺,因此忙亂異常,大家沒甚酒興,草草終席。 王蓮生暗暗約下洪善卿,等諸客一散,即乞善卿同行。張蕙貞慌問:「陸裏去?」蓮生 說不出。蕙貞祇道蓮生動氣要去,拉住不放。洪善卿在旁笑道:「王老爺要緊去消差, 耐覅瞎纏,誤俚公事。」蕙貞雖不解「消差」之說,然亦知其為沈小紅而言,遂不敢強 留。 蓮生令來安、轎班都回公館,與善卿緩步至西薈芳里沈小紅家。阿珠在客堂裏迎見 ,跟著上樓,祇見房裏暗昏昏地,沈小紅和衣睡在大床上。阿珠忙去低聲叫「先生」, 說:「王老爺來哉。」連叫四五聲,小紅使氣道:「曉得哉!」阿珠含笑退下,嘴裏卻 咕嚕道:「喊耐一聲倒喊差哉,生意勿好末也叫無法,別人家去眼熱個啥。」說著,集 亮了保險燈,自去預備煙茶。 小紅慢慢起身,跨下床沿,俄延半晌,彳亍前來,就高椅坐下。匿面向壁,一言不 發。蓮生、善卿坐在煙榻,也自默然。阿珠復問小紅:「阿要喫夜飯?」小紅搖搖頭。 蓮生聽說,因道:「倪夜飯也勿曾喫,去叫兩樣菜,一淘喫哉。」阿珠道:「耐酒也喫 過哉?,啥勿曾喫飯嗄?」蓮生說:「真個勿曾。」阿珠乃轉問小紅:「價末叫得來一 淘喫點,阿要?」小紅大聲道:「我覅呀!」阿珠笑而站住,道:「王老爺,耐自家要 喫末去叫。倪先生館子裏菜也覅喫,讓俚晚歇喫口稀飯罷。」 蓮生祇得依了。洪善卿知無所事,即欲興辭,蓮生不再挽留。小紅緣善卿是極脫熟 朋友,竟不相送,連一句客氣套話都沒有說,倒是阿珠一直送下樓去。 善卿去後,蓮生方過去,捱在小紅身傍,一手揣住小紅的手,一手勾著小紅頭頸, 扳轉臉來。小紅嗔道:「做啥?」蓮生央告道:「覅?,倪到榻床浪去嚲嚲,我搭耐說 句閑話。」小紅掙脫道:「耐有閑話,說末哉?。」蓮生道:「我也無啥別樣閑話,就 不過要耐快活點。我隨便啥辰光來,耐總無撥一點點快活面孔,我看見仔耐勿快活末, 心裏就說勿出個多花難過。耐總算照應點我,覅實概阿好?」小紅道:「倪是生來無啥 快活。耐心裏難過末,到好過個場花去。」蓮生不禁長嘆一聲道:「我實概搭耐說,耐 倒原是猛捫閑話。」說到此處,竟致咽住。兩人並坐,寂靜無言。 多時,小紅始答道:「我故歇是勿曾說耐啥,得罪耐;耐來裏說我勿快活,咿說是 猛們閑話。耐末說仔別人倒勿覺著,別人聽仔阿快活得出?」蓮生知道小紅回心,這話 分明是遁辭,忙陪笑道:「總是我說得勿好,害仔耐勿快活。難也罷哉。下轉我再覅好 末,耐索性打我罵我,我倒無啥,總覅實概勿快活。」一面說,一面就攙了小紅過來。 小紅不由自主,向榻床並臥,各據一邊。 蓮生又道:「我再要搭耐商量,我朋友約末約定哉,約來浪初九。為仔該兩日路頭 酒多勿過:初七末周雙珠搭,初八末黃翠鳳搭,纔是路頭酒。俚?說該搭勿燒路頭末, 就初九喫仔罷。我倒答應哉,耐說阿好?」小紅道:「故也隨便末哉。」 蓮生見小紅並無違拗,愈覺喜歡,喫不多幾口煙,就慫恿小紅喫稀飯。小紅道:「 倪是自家燉個火腿粥,耐阿要喫?」蓮生說:「蠻好。」小紅乃喊阿珠搬上稀飯,阿金 大也來幫著伺候。稀飯喫畢,蓮生復吸足煙癮,便和小紅收拾同睡。 次日初七、十二點鐘,來安領轎來接。王蓮生喫了中飯,坐轎而去。幹些公事,天 色已晚,再到沈小紅家點卯,然後往公陽里周雙珠家赴宴。先到的,主人洪善卿以外, 已有葛仲英、姚季蓴,朱藹人、陳小雲四位。洪善卿因對過周雙玉房裏臺面擺得極早, 即說:「倪也起手巾罷。」王蓮生問:「再有啥人?」善卿道:「李鶴汀勿來,就不過 羅子富哉。」當下入席,留出一位。周雙珠敬過瓜子,問王蓮生:「阿要叫本堂局?」 蓮生道:「俚有臺面來浪,勿叫哉。」 比及上過魚翅第一道菜,金巧珍出局依然先到,隨後羅子富帶了黃翠鳳同來。子富 已略有酒意,興致愈高。一到,便叫拿雞缸杯來擺莊。偏又揀中姚季蓴豁拳,說是前轉 輸與季蓴拳酒,至今尚不甘心,再交交手看如何。姚季蓴也不肯相讓,揎袖攘臂而出。 無如初豁三拳,全是羅子富輸的。黃翠鳳要代酒,子富不許,自己將來一口呷乾,伸手 再豁。此次三拳,季蓴輸了兩拳。 那時叫的局,林素芬、吳雪香、沈小紅、衛霞仙陸續齊集,霞仙團代飲一杯。羅子 富卻嚷道:「代個勿算!」霞仙道:「啥人說嗄?倪是要代個,耐代勿代隨耐便。」黃 翠鳳遂把羅子富手中一杯搶去,授與趙家?,說道:「耐個伉大末,再要自家喫俚!」 羅子富適見妝臺上有一祇極大的玻璃杯,劈手取來,指與姚季蓴道:「難倪說好仔 ,自家喫,勿許代。」隨把酒壺親自篩在玻璃杯內,尚未滿杯,壺中酒罄,一面就將酒 壺令巧囡去添酒,一面先和姚季蓴豁拳。季蓴勃然作氣,旗鼓相當,真正是羅子富勁敵 。反是臺面上旁觀的替兩人捏著一把汗。 兩人正待交手,祇聽得巧囡在當中間內極聲喊道:「快點呀,有個人來浪呀!」合 臺面的人都喫一大驚,祇道是失火,爭先出房去看。巧囡祇望窗外亂指,道:「哪,哪 。」眾人看時,並不是火,原來是一個外國巡捕,直挺挺的立在對過樓房脊梁上,渾身 元色號衣,手執一把鋼刀,映著電氣燈光,閃爍耀眼。洪善卿十猜八九,忙安慰眾人道 :「覅緊個,覅緊個。」陳小雲要喊管家長福問個端的,卻為門前七張八嘴,嘈嘈聒耳 ,喊了半天喊不著。張壽倒趁此機會飛跑上樓,稟說:「是前弄尤如意搭捉賭,覅緊個 。」 眾人始放下心。忽又見對過樓上開出兩扇玻璃窗,有一個人鑽出來,爬到陽臺上, 要跨過間壁披屋逃走。不料後面一個巡捕飛身一跳,追過陽臺,輪起手中短棍乘勢擊下 ,正中那人腳踝。那人站不穩,倒栽蔥一交,從牆頭跌出外面,連兩張瓦「豁琅琅」卸 落到地。周雙玉慌張出房,悄地告訴用雙珠道:「弄堂裏跌殺個人來浪!」眾人皆為嗟 訝。 洪善卿見雙玉的喫酒客人業經盡散,便到他房裏,靠在樓窗口望下窺覷。果然那跌 下來的賭客躺在牆腳邊,一些不動,好像死去一般。眾人也簇擁進房,爭先要看。惟吳 雪香膽小害怕,拉住葛仲英衣襟,道:「倪轉去罷。」仲英道:「故歇去末,撥巡捕拉 得去哉?。」雪香不信道:「耐瞎說!」周雙珠亦阻擋道:「倒勿是瞎說,巡捕守來浪 門口,外頭勿許去呀。」雪香沒法,祇得等耐。洪善卿因道:「倪去喫酒去,讓俚?捉 末哉,無啥好看。」當請諸位歸席。 周雙珠親往樓梯邊喊巧囡拿酒來。巧囡正在門前趕熱鬧,那裏還聽見?雙珠再喊阿 金,也不答應。喊得急了,阿金卻從亭子間溜出,低首無言,竟下樓去。雙珠望亭子間 內,黑魆魆地並無燈燭,大怒道:「啥樣式嗄,真真無撥仔淘成哉。」阿金自然不敢回 嘴。雙珠一轉身,張壽也一溜煙下樓。雙珠裝做不覺,款步回房。比及阿金取酒壺送上 洪善卿,眾人要看捉賭,無暇飲酒。 俄而弄堂內一陣腳聲,自西徂東,勢如風雨。洪善卿也去一望,已將那跌下的賭客 。扛在板門上前行;許多中外巡捕,押著出弄;後面更有一群看的人跟隨圍繞,指點笑 語,連樓下管家、相幫亦在其內。一時門前寂靜。 樓上眾人看罷退下,洪善卿方一一招呼攏來,洗盞更酌。羅子富歇這半日,宿酒全 醒,不肯再飲。姚季蓴為歸期近限,不復豁拳。眾人即喊乾稀飯。吳雪香急忙先行,其 餘出局也紛紛各散。 忙亂之中,仍是張壽獻勤,打聽得捉賭情形,上樓稟說:「尤如意一家,連二三十 個老爺們,纔捉得去哉,房子也封脫。跌下來個倒勿曾死,就不過跌壞仔一祇腳。」眾 人嗟嘆一番。適值阿德保搬乾稀飯到樓上,張壽祇得快快下去。 飯罷席終,客行主倦。接著對過房裏周雙玉連擺兩個臺面,樓下周雙寶也擺一臺, 重復忙亂起來。 洪善卿不甚舒服,遂亦辭了周雙珠,歸到南市永昌參店歇宿。次日傍晚,往北徑至 尚仁里黃翠鳳家。羅子富迎見,即問:「李鶴汀轉去哉,耐阿曉得?」洪善卿道:「前 日夜頭碰著俚,勿曾說起?。」子富道:「就勿多歇我去請俚,說同實夫一淘下船去哉 。」善卿道:「常恐有啥事體。」說著,葛仲英、王蓮生、朱藹人、湯嘯庵次第並至, 說起李鶴汀,都道他倏地回家,必有緣故。 比及陳小雲到,羅子富因客已齊,令趙家?喊起手巾。小雲問子富道:「耐阿曾請 李鶴汀?」子富道:「說是轉去哉呀,耐阿曉得俚為啥事體?」小雲道:「陸裏有啥事 體!就為仔昨夜公陽里,鶴汀也來浪,一淘拉得去,到新衙門裏,罰仔五十塊洋錢,新 衙門裏出來就下船。我去張張俚,也勿曾看見。」洪善卿急道:「價末樓浪跌下來個阿 是鶴汀嗄?」陳小雲道:「跌下來個是大流氓。先起頭,三品頂戴,轎子拉出扛進,海 外?!就蘇州去喫仔一場官司下來,故歇也來浪開賭場,挑挑頭。昨日勿曾跌殺末,也 算俚運氣。」羅子富道:「故是周少和?,鶴汀為啥去認得俚?」陳小雲道:「鶴汀也 自家勿好,要去賭。勿到一個月,輸脫仔三萬。倘然再輸下去,鶴汀也勿得了哉?!」 子富道:「實夫勿是道理,應該說說俚末好!」小雲道:「實夫倒是做人家人,到仔一 埭上海,花酒也勿肯喫,蠻規矩。」洪善卿笑道:「耐說實夫規矩,也勿好,忒啥做人 家哉!南頭一個朋友搭我說起,實夫為仔做人家,也有仔點小毛病。」 陳小雲待要問明如何小毛病,恰遇金巧珍出局坐定,暗將小雲袖子一拉。小雲回過 頭去,巧珍附耳說了些話。小雲聽不明白,笑道:「耐倒忙??,前轉末宣卷,故歇燒 路頭。」巧珍道:「勿是倪呀!」復附耳分辨清楚。 小雲想了一想,亦即首肯,遂奉請席上諸友,欲翻臺到繪春堂去。眾人應諾,卻問 繪春堂在何處。小雲說:「在東棋盤街,就是巧珍個阿姐,也為仔燒路頭,要繃繃場面 。」巧珍接說道:「阿要教阿海先去擺起臺面來,一淘帶局過去?」眾人說:「蠻好。 」娘姨阿海領命就行。 羅子富國擺起莊來。不意子富豁拳大贏,莊上二十杯打去一半,外家竟輸三十杯。 大家計議,挨次輪流,並幫分飲,方把那一半打完。 其時已上至後四道萊,阿海也回來覆命。金巧珍再催請一遍。黃翠鳳尚有樓上下兩 個臺面應酬,向羅子富說明,稍緩片時,無須再叫。羅子富、葛仲英、王蓮生、朱藹人 暨六個倌人,共是十肩轎子同行。陳小雲先與洪善卿、湯嘯庵步行出尚仁里口,令長福 再喊兩把東洋車。小雲自坐包車,嘯庵也坐一把。 善卿上車時,忽見那車夫年紀甚輕,面龐廝熟,仔細一看,頓喫大驚,失聲叫道: 「耐是趙樸齋?!」那車夫回頭見是洪善卿,即拉了空車沒命的飛跑西去。善卿還招手 喊叫,那裏還肯轉來。這一氣,把個洪善卿氣得發昏,立在街心,瞪目無語。那陳、湯 兩把車已自去遠,沒人照管。幸而隨後十肩轎子出弄,為跟轎的所見。阿金、阿海上前 拉住善卿,問:「洪老爺來裏做啥?」善卿纔醒過來,並不回言,再喊一把東洋車,跟 著轎子到東棋盤街口停下,仍和眾人同進繪春堂。 那金愛珍早在樓門首迎接。眾人見客堂樓中已擺好臺面,卻先去房內暫坐。愛珍連 忙各敬瓜子,又向煙榻燒鴉片煙。金巧珍叫聲「阿姐」,道:「耐裝煙覅裝哉,喊下頭 起手巾罷,俚?纔要緊煞來浪。」愛珍乃笑說:「陸裏一位老爺請用煙?」大家不去兜 攬,惟陳小雲說聲「謝謝耐」。愛珍抿嘴笑道:「陳老爺客氣得來。」 巧珍不耐煩,先自出房閑逛。迨愛珍喊外場起上手巾,眾人亦即入席,連帶來出局 皆已坐定。金愛珍和金巧珍並坐在陳小雲背後。愛珍和准琵琶,欲與巧珍合唱。巧珍道 :「耐唱罷,我勿唱哉。」愛珍唱過一支京調,陳小雲也攔說:「覅唱哉。」愛珍不依 ,再要和弦。巧珍道:「阿姐啥實概嗄,唱一支末好哉?!」愛珍纔將琵琶放下。 愛珍唱後,並無一人接唱。卻值黃翠鳳出局繼至,羅子富便叫取雞缸杯。娘姨去了 半日,取出一祇絕大玻璃杯。金愛珍嗔道:「勿是呀!」慌令娘姨調換。羅子富見了喜 道:「玻璃杯蠻好,拿得來。」愛珍慌又奉上,揎袖前來,舉酒壺篩滿一玻璃杯。羅子 富拍案道:「我來擺五杯莊!」眾人見這大杯,不敢出手。陳小雲向葛仲英商量道:「 倪兩家頭拼一杯,阿好?」仲英說:「好。」 小雲乃與羅子富豁了一拳,竟輸一杯。金愛珍即欲代酒,陳小雲分與一小杯,又分 一小杯轉給金巧珍。巧珍道:「耐要豁,耐自家去喫,倪勿代。」愛珍笑說:「我來喫 。」伸手要接那一小杯。巧珍急從刺斜裏攔住,大聲道:「阿姐覅?!」愛珍喫驚釋手 。小雲笑而不辨,取杯呷了。葛仲英亦取半玻璃杯飲訖。接下去,朱藹人和湯嘯庵合打 ,王蓮生和洪善卿合打,周而復始,至再至三。五杯打完之後,羅子富雖自負好量,玉 山將頹,外家亦皆酩酊,遂覺酒興闌珊,祇等出局哄散。眾人都不用乾稀飯,隨後告辭 。 其時未去者,客人惟洪善卿一人,倌人惟金巧珍一人。陳小雲、金愛珍乃請二人房 裏去坐。 第二十八回終。
第二十九回 間壁鄰居尋兄結伴 過房親眷挈妹同游
按:洪善卿跟著陳小雲,金巧珍跟著金愛珍,都到房裏。外場送進臺面干濕,愛珍 敬過,便去煙榻燒鴉片煙。小雲躺在上手,說:「我來裝。」愛珍道:「陳老爺覅?, 我來裝末哉?。」小雲笑道:「覅客氣。」遂接過簽子去。愛珍又道:「洪老爺,榻床 浪來嚲嚲。」善卿即亦向下手躺下。愛珍親自移過兩碗茶,放在煙盤裏。偶見巧珍立在 梳妝臺前,照鏡掠鬢。愛珍趕過去,取抿子替他刷得十分光滑,因而道長論短,秘密談 心。 這邊善卿捉空,將趙樸齋之事訴與小雲,議個處置之法。小雲先問善卿主意。善卿 道:「我想託耐去報仔巡捕房,教包打聽查出陸裏一把車子,拿俚個人關我店裏去,勿 許俚出來,耐說阿好?」小雲沉吟道:「勿對,耐要俚到店裏去做啥?耐店裏有拉東洋 車個親眷,阿要坍臺嗄?我說耐寫封信去交代俚?娘,隨便俚?末哉,勿關耐事。」 善卿恍然大悟,煩惱胥平,當即起身告別。金巧珍向小雲道:「倪也去哉?。」小 雲乃丟下煙槍,慌的金愛珍一手按住,道:「陳老爺覅去?。」一手拉著巧珍道:「耐 啥要緊得來?阿是倪小場花,定規勿肯坐一歇哉?」巧珍趔趄著腳兒,祇說:「去哉。 」被愛珍攔腰一抱,嗔道:「耐去呀,耐去仔末,我也勿來張耐個哉!」小雲在傍呵呵 訕笑。洪善卿便道:「耐兩家頭再坐歇,我先去。」說著徑辭陳小雲出房。金愛珍撇過 金巧珍,相送至樓梯邊,連說:「洪老爺明朝來。」 善卿隨口答應,離了繪春堂,行近三茅閣橋,喊把東洋車拉至小東門陸家石橋,緩 步自回咸瓜街永昌參店。連夜寫起一封書信,敘述趙樸齋浪游落魄情形,一早令小伙計 送與信局,寄去鄉間。 這趙樸齋母親洪氏,年僅五十,耳聾眼瞎,柔懦無能。幸而樸齋妹子,小名二寶, 頗能當家。前番接得洪善卿書信,祇道樸齋將次回家,日日盼望,不想半月有餘,毫無 消息。忽又有洪善卿書信寄來,央間壁鄰居張新弟拆閱。 張新弟演說出來,母女二人,登時驚詫羞急,不禁放聲大哭一場。卻為張新弟的阿 姊張秀英聽見,踅過這邊,問明緣由,婉言解勸。母女二人收淚道謝,大家商量如何。 張新弟以為須到上海尋訪回家,嚴加管束,斯為上策。趙洪氏道:「上海夷場浪,陌生 場花,陸裏能夠去??」趙二寶道:「覅說無?勿能夠去,就去仔,教無?陸裏去尋嗄 ?」張秀英道:「價末託個妥當點人,教俚去尋;尋得來,就撥兩塊洋錢俚也無啥。」 洪氏道:「倪再去託啥人嗄?要末原是娘舅哉?。」新弟道:「娘舅信浪為俚勿好,坍 仔臺,恨煞個哉,阿肯去尋嗄!」二寶道:「娘舅起先就靠勿住,托人去尋,也無麼用 ;還是我同無?一淘去。」洪氏嘆口氣道:「二寶,耐倒說得好。耐一個姑娘家,勿曾 出歇門,到上海撥來拐子再拐得去仔末,那價呢?」二寶道:「無?末再要瞎說!人家 騙騙小乾仵,說覅撥拐子拐得去,阿是真真有啥拐子嗄。」新弟道:「上海拐子倒無撥 個,不過要認得個人同得去末好。」秀英道:「耐說節浪要上海去呀?」新弟道:「我 到仔上海,就店裏去,陸裏再有工夫?」二寶聽見這話,藏在肚裏,卻不接嘴。張新弟 見無成議,辭別自去。 趙二寶留下張秀英,邀到臥房裏。那秀英年方十九,是二寶閨中密友,無所不談。 當下私問:「新弟到上海去做啥?」秀英說:「是翟先生教得去做伙計。」二寶道:「 耐阿去?」秀英道:「我勿做啥生意,去做啥?」二寶道:「我說耐同倪一淘到上海, 我去尋阿哥,耐末夷場浪白相相,阿是蠻好?」秀英心中也喜白相,祇為人言可畏,躊 躇道:「勿局個?。』二寶附耳低言,如此如此。 秀英領會笑諾,即時踅回家裏。張新弟問起這事,秀英攢眉道:「俚?想來想去無 法子,倒怪仔倪阿哥,說撥倪小村阿哥合得去,用完仔洋錢,無面孔見人,故歇倒要倪 同得去尋倪小村阿哥。」 道言未了,趙二寶亦過來,叫聲「秀英阿姐」,道:「耐覅來浪假癡假獃!耐阿哥 做個事體,我生來要尋著耐。耐同得去,尋著仔小村阿哥,就勿關耐事。」新弟在旁道 :「小村阿哥來裏上海,耐自家去尋好哉。」二寶道:「我上海勿認得,要同仔俚一淘 去。」新弟道:「俚去勿局個,我來同耐去阿好?」二寶道:「耐男人家,同倪一淘到 上海,算啥樣式嗄?俚勿肯去末,我定歸噪得俚勿舒齊。」新弟目視秀英,問如何。秀 英道:「我無撥一點點事體,到上海去做啥?人家聽見仔,祇道倪去白相,阿是笑話? 」二寶道:「耐末常恐人笑話,倪阿哥拉仔東洋車勿關耐事哉,阿對?」新弟笑勸秀英 道:「阿姐就去一埭末哉,尋著仔轉來,也勿多幾日天。」秀英尚自不肯,被新弟極力 慫恿,勉強答應。於是議定四月十七日啟行,央對門剃頭司務吳小大妻子吳家?看守房 屋。 趙二寶回家告訴母親趙洪氏,洪氏以為極好。當晚吳小大親至兩家先應承看房之託 ,並言聞得兒子吳松橋十分得意,要趁便船自去尋訪。兩家也就應承。 至日,僱了一祇無錫同船,趙洪氏、趙二寶、張新弟、張秀英及吳小大,共是五人 ,搬下行李,開往上海。 不止一日,到日輝港停泊。吳小大並無鋪蓋,背上包裹,登岸自去。趙二寶緣趙樸 齋住過悅來客棧,說與張新弟。即將行李交明悅來棧接客的,另喊四把東洋車,張新弟 和張秀英、趙洪氏、趙二寶坐了,同往寶善街悅來客棧。恰好行李擔子先後挑到,揀得 一間極大房間,卸裝下榻。 安置粗訖,張新弟先去大馬路北信典舖,謁見先生翟掌櫃。翟掌櫃派在南信典舖中 司事。張新弟回棧來搬鋪蓋,因問趙二寶:「阿要一淘去尋倪小村阿哥?」二寶搖手道 :「尋著耐阿哥,也勿相干?。耐到咸瓜街浪永昌參店裏,教倪娘舅該搭來一埭再說。 」新弟依言去了。這晚,張秀英獨自一個去看了一本戲,趙二寶與母親趙洪氏愁顏對坐 ,並未出房。 次日一早,洪善卿到棧相訪,見過嫡親阿姊趙洪氏,然後趙二寶上前行禮。善卿略 敘數年闊別之情,說到外甥趙樸齋,從實說出許多下流行事,並道:「故歇我教人去尋 得來,以後再有啥事體,我勿管帳。」二寶插嘴道:「娘舅尋得來最好,以後請娘舅放 心,阿好再來驚動娘舅嗄。」善卿又問問鄉下年來收成豐歉,方始告辭。張秀英本未起 身,沒有見面。 飯後,果然有人送趙樸齋到門,棧使認識通報,趙洪氏、趙二寶慌忙出迎。祇見趙 樸齋臉上沾染幾搭烏煤,兩邊鬢發長至寸許。身穿七拼八補的短衫褲,暗昏昏不知是甚 顏色;兩足光赤,鞋襪俱無,儼然像乞丐一般。妹子二寶友於誼篤,一陣心酸,嗚嗚飲 泣。母親洪氏看不清楚,還問:「來浪陸裏嗄?」棧使推樸齋近前,令他磕頭。洪氏猛 喫一驚,頓足大哭道:「我倪子為啥實概個嗄!」剛哭出這一聲,氣哽喉嚨,幾乎仰跌 。幸有張秀英在後攙住,且復解勸。二寶為棧中離客簇擁觀看,羞愧難當,急同秀英扶 母親歸房。手招樸齋進去,關上房門。再開皮箱,搜出一套衫褲鞋襪,令樸齋向左近浴 堂中剃頭、洗澡,早去早來。 不多時,樸齋遵命換衣回棧,雖覺面龐略瘦,已算光彩一新。秀英讓他坐下。洪氏 、二寶著實埋冤一頓。樸齋低頭垂淚,不敢則聲。二寶定要問他緣何不想回家,連問十 數遍,樸齋終吶吶然說不出口。秀英帶笑代答道:「俚轉來末,好像難為情,阿對?」 二寶道:「勿對個,俚要曉得仔難為情,倒轉來哉。我說俚定歸是捨勿得上海,拉仔個 東洋車,東望望,西望望,開心得來。」幾句說得樸齋無地自容,回身對壁。 洪氏忽有些憐惜之心,不復責備,轉向秀英、二寶計議回家。二寶道:「教棧裏相 幫去叫隻船,明朝轉去。」秀英道:「耐教我來白相相,我一埭勿曾去,耐倒就要轉去 哉,勿成功!」二寶央及道:「價末再白相一日天阿好?」秀英道:「白相仔一日天再 說。」洪氏祇得依從。 喫過晚飯,秀英欲去聽書。二寶道:「倪先說好仔,書錢我來會,倘然耐客氣末, 我索性勿去哉。」秀英一想,含糊笑道:「故也無啥。明朝夜頭,我請還耐末哉。」 秀英、二寶去後,惟留洪氏、樸齋在房,洪氏困倦早睡。樸齋獨坐,聽得寶善街上 ,東洋車聲如潮涌,絡繹聒耳。遠遠地又有錚錚琵琶之聲,仿佛唱的京調,是清倌人口 角,但不知為誰家。樸齋心猿不定,然又不敢擅離。棧使曾於大房間後面小間內為樸齋 另設一床,樸齋乃自去點起瓦燈臺,和衣暫臥。 不意間壁兩個寓客在那裏吸鴉片煙,又講論上海白相情景,津津乎若有味焉,害樸 齋火性上炎,欲眠不得,眼睜睜地等到秀英、二寶聽書回來,重復下床出房,問:「唱 得阿好聽?」二寶咳了一聲道:「我賽過勿曾聽。今夜頭剛剛勿巧,碰著俚?姓施個親 眷,倪進去泡好茶末,書錢就撥來施個會仔去,買仔多花點心、水果請倪喫,耐說阿要 難為情?明朝再要請倪去坐馬車,我是定歸勿去。」秀英道:「上海場花阿有啥要緊嗄 ,俚請倪末,倪落得去。」二寶道:「耐生來無啥要緊,熟羅單衫纔有來浪,去去末哉 ;我好像個叫化子,坍臺煞個。」二寶無心說出這話,被秀英格聲一笑。 樸齋不好意思,仍欲回避。二寶忽叫住道:「阿哥慢點去。」樸齋忙問甚事。二寶 打開手巾包,把書場帶來的點心、水果分給樸齋,並讓秀英同喫。秀英道:「倪再喫筒 鴉片煙。」二寶道:「耐覅來浪無清頭,喫上仔癮也好哉。」秀英笑而不依,向竹絲籃 內取出一副煙盤,點燈燒煙,卻燒的不得法,斗門瀝滯,呼吸不靈。樸齋湊趣道:「阿 要我替耐裝?」秀英道:「耐也會裝煙哉?耐去裝?。」說著讓開。 樸齋遂將燒僵的一筒煙發開裝好,捏得精光,調轉槍頭,送上秀英。秀英略讓一句 ,便「呼呼呼」一氣到底,連聲讚道:「倒裝得出色?,陸裏去學得來個嗄?」樸齋含 笑不答,再裝一筒。秀英偏要二寶去喫,二寶沒法,喫了。裝到第三筒,係樸齋自己喫 的。隨後收起煙盒,各道安置。樸齋自歸後面小間內歇宿。 翌日午後,突然一個車夫到棧,說是:「施大少爺喊得來個馬車,請太太同兩位小 姐一淘去。」二寶本不願坐他馬車,秀英不容分說,諄囑樸齋看房,硬拉洪氏、二寶同 游明園。樸齋在棧無事,私下探得那副煙盤並未加鎖,竟自偷喫一口,再打兩枚煙泡。 可巧張小村聞信而來,特訪他同堂弟妹,見樸齋如此齊整,以為稀奇。樸齋追思落 魄之時,曾受小村奚落,故不甚款洽,徑將煙盤還放原處。小村沒趣辭別。樸齋怕羞不 出,並未相送。 待至天色將晚,馬車未回。樸齋不耐煩,溜至天井跂望,恰好秀英、二寶扶著洪氏 下車進門。樸齋迎見,即訴說張小村相訪。二寶默然,秀英卻道:「倪阿哥也勿是好人 ,難覅去理俚。」 樸齋唯唯,跟到大房間內。二寶去身邊摸出一瓶香水給樸齋估看。樸齋不識好歹, 問價若干。二寶道:「說是兩塊洋錢?。」樸齋吐舌道:「去買俚做啥嗄?」二寶道: 「我原覅呀,是俚?瑞生阿哥定歸要買,買仔三瓶:俚自家拿一瓶,一瓶送仔阿姐,一 瓶說送撥我。」樸齋也就無言。 秀英、二寶各述明園許多景致,並及所見倌人、大姐面目衣飾,細細品評。秀英道 :「耐照相樓浪勿曾去,我說倪幾個人拍俚一張倒無啥。」二寶道:「瑞生阿哥也拍來 浪,故是笑煞人哉!」秀英道:「纔是親眷,熟仔點無啥要緊。」二寶道:「瑞生阿哥 倒蠻寫意個人,一點點脾氣也無撥。聽見倪叫無?末,俚也叫無?;請倪無?喫點心, 一淘同得去看孔雀,倒好像是倪無?個倪子。」洪氏喝住道:「耐說說末就無淘成。」 二寶咬著指頭匿笑,秀英也笑道:「俚今夜頭請倪大觀園看戲呀,耐阿去?」二寶 哆口做意道:「我終有點難為情,讓阿哥去罷。」秀英道:「同阿哥一淘去蠻好。」樸 齋接說道:「俚勿曾請我,我去算啥?」二寶道:「俚請倒纔請個,坎坎還來浪說起: 『坐馬車為啥勿一淘來?』倪說。『棧裏無撥人。』難來俚說:『晚歇請俚去看戲。』 」秀英道:「故歇六點半鐘,常恐就要來請哉,倪喫飯罷。」乃催棧使開飯,四人一桌 。 須臾喫畢,祇見一個人提著大觀園燈籠,高擎一張票頭,踅上階沿,喊聲「請客」 。樸齋忙去接進,逐字念出。太太、少爺、兩位小姐總寫在內,底下出名僅一「施」字 。二寶道:「難末那價回頭俚??」秀英道:「生來說就來。」 樸齋揚聲傳命,請客的遂去。二寶佯嗔道:「耐說就來,我看戲倒勿高興。」秀英 道:「耐末刁得來,做個人,爽爽氣氣,覅實概。」連催二寶換衣裳。二寶道:「價末 慢點?,啥要緊嗄。」先照照鏡子,略施一些脂粉,纔穿上一件月白湖縐單衫。 事畢欲行,樸齋道:「我謝謝哉?。」秀英聽說,倒笑起來道:「耐阿是學耐妹子 ?」樸齋強辯道:「勿呀,我看見大觀園戲單,幾齣戲纔看過歇,無啥好看。」秀英道 :「俚是包來浪一間包廂,就不過倪幾個人。耐勿去,戲錢也省勿來。就勿好看,也看 看末哉。」 樸齋本自要看,口中雖說「謝謝」,兩祇眼祇覷母親、妹子的面色。二寶即道:「 阿姐教耐看末,耐就看看末哉。無?阿對?」洪氏亦道:「阿姐說生來去看,看完仔一 淘轉來,覅到別場花去。」 秀英又請洪氏。洪氏真個不去。樸齋乃鼓起興致,討了悅來棧字號燈籠,在前引導 。張秀英、趙二寶因路近,即跟趙樸齋步行至大觀園。 第二十九回終。
第三十回 新住家客棧用相幫 老司務茶樓談不肖
按:趙樸齋領妹子趙二寶及張秀英同至大觀園樓上包廂。主人係一個後生,穿著雪 青紡綢單長衫,寶藍蒨紗夾馬褂,先在包廂內靠邊獨坐。樸齋知為施瑞生,但未認識。 施瑞生一見大喜,慌忙離位,滿面堆笑,手攙秀英、二寶上坐憑欄,又讓樸齋。樸齋放 下燈籠,退坐後埭。瑞生堅欲拉向前邊,樸齋相形自愧,局促不安。幸而瑞生祇和秀英 附耳說話,秀英又和二寶附耳說話,將樸齋擱在一邊,樸齋倒得自在看戲。 這大觀園頭等角色最多,其中最出色的乃一個武小生,名叫小柳兒,做工唱口,絕 不猶人。當晚,小柳兒偏排著末一齣戲,做《翠屏山》中石秀。做到潘巧雲趕罵、潘老 丈解勸之際,小柳兒唱得聲情激越,意氣飛揚。及至酒店中,使一把單刀,又覺一線電 光,滿身飛繞,果然名不虛傳。 《翠屏山》做畢,天已十二點鐘,戲場一時哄散,紛紛看的人恐後爭先,擠塞門口 。施瑞生道:「倪慢慢交末哉。」隨令趙樸齋掌燈前行,自己擁後,張秀英、趙二寶夾 在中間,同至悅來客棧。二寶搶上一步,推開房門,叫聲「無?」。趙洪氏歪在床上, 欻地起身。樸齋問道:「無?為啥勿困?」洪氏道:「我等來裏,困仔末啥人來開門嗄 ?」秀英道:「今夜頭蠻蠻好個好戲,無?勿去看。」瑞生道:「戲末禮拜六夜頭最好 。今朝禮拜三,再歇兩日,同無?一淘去看。」 洪氏聽是瑞生聲音,叫聲「大少爺」,讓坐致謝。二寶喊棧使沖茶。秀英將煙盤鋪 在床上,點燈請瑞生吸鴉片煙。樸齋不上臺盤,遠遠地掩在一邊。洪氏乃道:「大少爺 ,難末真真對勿住,兩日天請仔倪好幾埭。明朝倪定歸要轉去哉。」瑞生急道:「覅去 吧!無?末總實概,上海難得來一埭,生來多白相兩日。」洪氏道:「勿瞞大少爺說, 該搭棧房裏,四個人房飯錢要八百銅錢一日?,開消忒大,早點轉去個好。」瑞生道: 「覅緊個,我有法子,比來裏鄉下再要省點。」瑞生祇顧說話,簽子上燒的煙淋下許多 ,還不自覺。 秀英?見,忙去上手躺下,接過簽子給他代燒。二寶向自己床下提串銅錢,暗地交 與樸齋,叫買點心。樸齋接錢,去廚下討祇大碗,並不呼喚棧使,親往寶善街上去買。 無如夜色將闌,店家閉歇,祇買得六件百葉回來,分做三小碗,搬進房內。二寶攢 眉道:「阿哥末也好個哉,去買該號物事。」樸齋道:「無撥哉呀。」瑞生從床上崛起 ,看了道:「百葉蠻好,我倒喜歡喫個。」說著竟不客氣,取雙竹筷,努力喫了一件。 二寶將一碗奉上洪氏,並喊秀英道:「阿姐來陪陪?。」秀英反覺不好意思,嗔道:「 我覅喫。」二寶笑道:「價末阿哥來喫仔罷。」樸齋遂一古腦兒喫完,喊棧使收去空碗 。 瑞生再吸兩口鴉片煙,告辭而去。樸齋始問秀英,和施瑞生如何親眷。秀英笑道: 「俚?親眷,耐陸裏曉得嗄?瑞生阿哥個娘末就是我過房娘。我過房個辰光,剛剛三歲 。舊年來浪龍華碰著仔,大家勿認得,說起來倒蠻對,難末教我到俚?屋裏住仔三日, 故歇倒算仔親眷哉。」樸齋默然不問下去。一宿無話。 瑞生於次日午後到棧,棧中纔開過中飯,收拾未畢。秀英催二寶道:「耐快點?, 倪今朝買物事去呀。」二寶道:「我物事覅買,耐去末哉。」瑞生道:「倪也勿買啥物 事,一淘去白相相。」秀英笑道:「耐覅去搭俚說,我曉得俚個脾氣,晚歇總歸去末哉 。」二寶聽說,冷笑一聲,倒在床上睡下。秀英道:「阿是說仔耐了動氣哉?」二寶道 :「啥人有閑工夫來搭耐動氣嗄?」秀英道:「價末去?。」二寶道:「勿然末去也無 啥,故歇撥耐猜著仔,定歸勿去。」 秀英稔知二寶拗性,難於挽回,回顧瑞生努嘴示意。瑞生佯嘻嘻挨坐床沿,妹妹長 ,妹妹短,搭訕多時,然後勸他去白相。二寶堅臥不起。秀英道:「我末得罪仔耐,耐 看瑞生阿哥面浪,就冤屈點阿好?」二寶又冷笑一聲不答。洪氏坐在對面床上,聽不清 是甚麼,叫聲「二寶」,道:「覅?,瑞生阿哥來浪說呀,快點起來?。」二寶秋氣道 :「無?覅響,耐曉得啥嗄?」 瑞生覺道言語戧了,呵呵一笑,岔開道:「倪也勿去哉,就該搭坐歇,講講閑話倒 蠻好。」因即站起身來。偶見樸齋靠窗側坐,手中擎著一張新聞紙,低頭細看,瑞生問 :「阿有啥新聞?」樸齋將新聞紙雙手奉上。瑞生接來,揀了一段,指手劃腳且念且講 。秀英、樸齋同聲附和,笑做一團。 寶初時不睬,聽瑞生說得發鬆,再忍不住,因而欻地下床,去後面樸齋睡的小房間 內小遺。秀英掩口暗笑,瑞生搖手止住。等到二寶出房,瑞生丟開新聞紙,另講一件極 好笑的笑話,逗引得二寶也不禁笑了。秀英故意偷眼去??他如何,二寶自覺沒意思, 轉身緊傍洪氏身旁坐下,一頭撞在懷裏,撒嬌道:「無?耐看?,俚?來浪欺瞞我。」 秀英大聲道:「啥人欺瞞耐嗄,耐倒說說看?」洪氏道:「阿姐阿要來欺瞞耐,覅實概 瞎說。」瑞生祇是拍手狂笑,樸齋也跟著笑一陣,纔把這無端口舌揭過一邊。 瑞生重復慢慢的慫恿二寶去白相,二寶一時不好改口應承,祇裝做不聽見。瑞生揣 度意思是了,便取一件月白單衫,親手替二寶披上。秀英早自收拾停當。於是三人告稟 洪氏而行,惟留樸齋陪洪氏在棧。洪氏夜間少睡,趁此好歇中覺。樸齋氣悶不過,手持 水煙筒,踅出客堂,踞坐中間高椅和帳房先生閑談。談至上燈以後,三人不見回來,棧 使問:「阿要開飯?」樸齋去問洪氏。洪氏叫先開兩客。 母子二人喫飯中間,忽聽棧門首一片笑聲,隨見秀英拎著一個衣包,二寶捧著一卷 紙裹,都喫得兩頰緋紅,唏唏哈哈進房。洪氏先問晚飯。秀英道:「倪喫過哉,來沒喫 大菜呀。」二寶搶步上前道:「無?,耐喫?。」即檢紙裹中卷的蝦仁餃,手拈一祇喂 與洪氏。洪氏僅咬一口,覺得喫不慣,轉給樸齋喫。樸齋問起施瑞生,秀英道:「俚有 事體,送倪到門口,坐仔東洋車去哉。」 迨洪氏、樸齋晚飯喫畢,二寶復打開衣包,將一件湖色蒨紗單衫與樸齋估看。樸齋 見花邊雲滾,正係時興,吐舌道:「常恐要十塊洋錢??。」二寶道:」十六塊?。我 覅俚呀,阿姐買好仔嫌俚短仔點,我著末倒蠻好,難末教我買。我說無撥洋錢。阿姐說 :『耐著來浪,停兩日再說。』」樸齋不則一聲。二寶翻出三四件紗羅衣服,說是阿姐 買的。樸齋更不則一聲。 這夜大家皆沒有出遊。樸齋無事早睡,秀英、二寶在前間唧唧說話,樸齋並未留心 沉沉睡去。朦朧中聽得妹子二寶連聲叫「無?」,樸齋警醒呼問,二寶推說「無啥」。 洪氏醒來,和秀英、二寶也唧唧說話。樸齋那裏理會,竟安然一覺,直至紅日滿窗,秀 英、二寶已在前間梳頭。 樸齋心知失?,慌的披衣走出。及見母親洪氏擁被在床,始知天色尚早,喊棧使舀 水洗臉。二寶道:「倪點心喫哉。阿哥要喫啥,教俚?去買。」樸齋說不出。秀英道: 「阿要也買仔兩個湯團罷?」樸齋說:「好。」棧使受錢而去。 樸齋因桌上陳設梳頭奩具,更無空隙,急取水煙筒往客堂裏坐。喫過湯團,仍和帳 房先生閑談。好一會,二寶在房內忽高聲叫「阿哥」,道:「無?喊耐。」樸齋應聲進 房。 其時秀英、二寶妝裹粗完,並坐床沿,洪氏亦起身散坐。樸齋傍坐候命,八目相視 ,半日不語。二寶不耐,催道:「無?搭阿哥說?。」洪氏要說,卻「咳」的嘆口氣道 :「俚?瑞生阿哥末也忒啥要好哉,教倪再多白相兩日。我說:『棧房裏房飯錢忒大。 』難末瑞生阿哥說:『清和坊有兩幢房子空來浪,無撥人租。』教倪搬得去,說是為仔 省點個意思。」秀英搶說道:「瑞生阿哥個房子,房錢就覅哉。倪自家燒來喫,一日不 過二百個銅錢,比仔棧房裏阿是要省多花?。我是昨日答應俚哉,耐說阿好?」二寶接 說道:「該搭一日房飯錢,四個人要八百?。搬得去末省六百,阿有啥勿好嗄?」樸齋 如何能說「不好」,僅低頭唯唯而已。 飯後,施瑞生帶了一個男相幫來棧,問:「阿曾收作好?」秀英、二寶齊笑道:「 倪末陸裏有幾花物事收作嗄?」瑞生乃喊相幫來搬。樸齋幫著捆起箱籠,打好鋪蓋,叫 把小車,與那相幫押後,先去清和坊鋪房間。 趙樸齋見那兩幢樓房,玻璃瑩澈,花紙鮮明。不但灶下釜甑齊備,樓上兩間房間, 並有兩副簇簇新新的寧波家生。床榻桌椅,位置井井;連保險燈、著衣鏡都全,所缺者 推單條字畫、簾幕帷帳耳。 隨後,施瑞生陪送趙洪氏及張秀英、趙二寶進房。洪氏前後踅遍,嘖嘖讚道:「倪 鄉下陸裏有該號房子嗄?大少爺,故末真真難為耐。」瑞生極口謙遜。當時聚議,秀英 、二寶分居樓上兩間正房,洪氏居亭子間,樸齋與男相幫居於樓下。 須臾天晚,聚豐園挑一桌豐盛酒菜送來。瑞生令擺在秀英房內,說是暖房。洪氏又 致謝不盡。大家團團圍坐一桌圓臺面,無拘無柬,開懷暢飲。 飲至半酣之際,秀英忽道:「倪坎坎倒忘記脫哉,勿曾去叫兩個出局來白相相,倒 無啥。」二寶道:「瑞生阿哥去叫?,倪要看呀。」洪氏喝阻道:「二寶覅,耐末再要 起花樣。瑞生阿哥老實人,堂子裏勿曾去白相歇,阿好叫嗄?」樸齋亦欲有言,終為心 虛忸怩,頓住了嘴。瑞生笑道:「我一干仔叫也無啥趣勢。明朝我約兩個朋友,該搭喫 夜飯,教俚?纔去叫得來,故末鬧熱點。」二寶道:「倪阿哥也去叫一個,看俚?阿來 。」秀英手拍二寶肩背道:「我也叫一個,就叫個趙二寶。」二寶道:「我趙二寶個名 字倒勿曾有過歇,耐張秀英末有仔三四個哉。纔是時髦倌人,一道撥人家來浪叫出局。 」幾句說得秀英急了,要擰二寶的嘴,二寶笑而走避。瑞生出席攔勸,因相將向榻床吸 鴉片煙。洪氏見後四道菜登席,就叫相幫盛飯來。 樸齋悶飲,不勝酒力,遂陪母親同喫過飯,送母親到亭子間,運往樓下點燈弛衣, 放心自睡。一覺醒來,酒消口渴,復披衣趿鞋,摸至廚房,尋得黃沙大茶壺,兩手捧起 ,嘓嘓呼飽,見那相幫危坐於水缸蓋上,垂頭打噸,即叫醒他。問知酒席雖撤,瑞生尚 在。樸齋仍摸回房來,聽樓上喁喁切切,笑語間作,夾著水煙、鴉片煙呼吸之聲。樸齋 剔亮燈心,再睡下去,這一覺冥然無知,儼如小死。直至那相幫床前相喚,樸齋始驚起 ,問相幫:「阿曾困歇?」相幫道:「大少爺去,天也亮哉,阿好再困。」 樸齋就廚下捕個面,躡足上樓。洪氏獨在亭子間梳頭。前面房裏煙燈未滅,秀英、 二寶還和衣對臥在一張榻床上。樸齋掀簾進房,秀英先覺,起坐,懷裏摸出一張橫批請 客單,令樸齋寫個「知」字。樸齋看是當晚施瑞生移樽假座,請自己及張新弟陪客,更 有陳小雲、莊荔甫兩人,沉吟道:「今夜頭我真個謝謝哉。」秀英問:「為啥?」樸齋 道:「我碰著仔難為情。」秀英道:「阿是說倪新弟?」樸齋說:「勿是。」秀英道: 「價末啥嗄?」樸齋又不肯實說。適二寶聞聲繼寤,樸齋轉向二寶耳邊,悄悄訴其緣故 。二寶點頭道:「也勿差。」秀英乃不便強邀,喊相幫交與請客單,照單齎送。 樸齋延至兩點鐘,涎臉問妹子討出三角小洋錢。稟明母親,大踱出門。初從四馬路 兜個圈子,兜回寶善街,順便往悅來客棧,擬訪帳房先生與他談談。將及門首,出其不 意,一個人從門內劈面沖出,身穿舊洋藍短衫褲,背負小小包裹,翹起兩根短須,滿面 憤怒,如不可遏。樸齋認得是剃頭司務吳小大,甚為驚詫。 吳小大一見趙樸齋,頓換喜色道:「我來裏張耐呀,搬到仔陸裏去哉嗄?」樸齋約 略說了。吳小大攜手並立,刺刺長談。樸齋道:「倪角子浪去喫碗茶罷。」吳小大說「 好」,跟隨樸齋至石路口松風閣樓上,泡一碗「淡湘蓮」。吳小大放下包裹,和樸齋對 坐,各取副杯分騰讓飲。 吳小大倏地瞋目攘臂,問樸齋道:「我要問耐句閑話,耐阿是搭松橋一淘米浪白相 ?」樸齋被他突然一問,不知為著何事,心中「突突」亂跳。吳小大拍案攢眉道:「勿 呀!我看耐年紀輕,來裏上海,常恐去上俚當水。就像松橋個殺坯末,耐終覅去認得俚 個好。」樸齋依然目瞪口呆,沒得回答。吳小大復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我搭耐說仔 罷,我個親生爺俚還勿認得?,再要來認得耐個朋友?」 樸齋細味這話稍有頭路,笑問究竟緣何。吳小大從容訴道:「我做個爺,窮末窮, 還有碗把苦飯喫喫個?。故歇到上海來,勿是要想啥倪子個好處,為是我倪子發仔財末 ,我來張張俚,也算體面體面。陸裏曉得個殺坯實概樣式?我連浪去三埭,帳房裏說勿 來浪,倒也罷哉,第四埭我去,來浪裏向勿出來,就帳房裏拿四百個銅錢撥我,說教我 趁仔航船轉去罷。我阿是等耐四百個銅錢用?我要轉去,做叫化子討飯末也轉去仔,我 要用耐四百個銅錢?」一面訴說,一面竟號啕痛哭起來。 樸齋極力勸慰寬譬,且為吳松橋委曲解釋。良久,吳小大收淚道:「我也自家勿好 ,教俚上海做生意。上海夷場浪勿是個好場花。」樸齋假意嘆服。喫過五六開茶,樸齋 將一角小洋錢會了茶錢。吳小大順口鳴謝,背上包裹同下茶樓,出門分路。吳小大自去 日輝港覓得裏河航船回鄉。趙樸齋彳亍寶善街中,心想這頓夜飯如何喫法。 第三十回終。
第三十一回 長輩埋冤親情斷絕 方家貽笑臭味差池
按:趙樸齋自揣身邊僅有兩角小洋錢,數十銅錢,祇好往石路小飯店內喫了一段黃 魚及一湯一飯;再往寶善街大觀園正桌後面看了一本戲,然後散場回家。那時敲過十二 點鐘,清和坊各家門首皆點著玻璃燈,惟自己門前漆黑,兩扇大門也自緊閉。樸齋略敲 兩下,那相幫開進。樸齋便問:「臺面阿曾散?」相幫道:「散仔歇哉,就剩大少爺一 干仔來浪。」 樸齋見樓梯邊添掛一盞馬口鐵壁燈,倒覺甚亮,於是款步登樓,聽得亭子間有說話 聲音,因即掀簾進去。祇見母親趙洪氏坐在床中,尚未睡下,張秀英、趙二寶並坐在床 沿,正講得熱鬧。見了樸齋,供氏先問:「阿曾喫夜飯?」樸齋說:「喫過哉。」樸齋 問:「瑞生阿哥阿是去哉?」秀英道:「勿曾去,困著來浪。」二寶搶說道:「倪新用 一個小大姐來浪,耐看阿好?」說著,高聲叫:「阿巧。」 阿巧應聲從秀英房裏過來,站立一邊。樸齋打量這小大姐面龐廝熟,一時偏想不起 ;勿想著「阿巧」名字,方想起來,問他:「阿是來浪衛霞仙搭出來?」阿巧道:「衛 霞仙搭做歇兩個月,故歇來浪張蕙貞搭出來。耐陸裏看見我,倒忘記脫哉?。」樸齋卻 不說出,付之一笑,秀英、二寶亦未盤問。 大家又講起適纔臺面上情事,樸齋問:「叫仔幾個局?」秀英道:「俚?一人叫一 個,倪看仔纔無啥好。」二寶道:「我說倒是么二浪兩個稍微好點。」樸齋問:「新弟 阿曾叫?」秀英道:「新弟無工夫,也勿曾來。」樸齋問:「瑞生阿哥叫個啥人?」二 寶道:「叫陸秀寶,就是俚末稍微好點。」樸齋喫驚道:「阿是西棋盤街聚秀堂裏個陸 秀寶?」秀英、二寶齊聲道:「正是,耐陸裏曉得嗄?」樸齋祇是訕笑,如何敢說出來 ?秀英笑道:「上海來仔兩個月,倌人、大姐倒撥耐纔認得個哉。」二寶鼻子裏哼了一 聲,道:「認得點倌人、大姐末,阿算啥體面嗄?」 樸齋不好意思,趔趄著腳兒退出亭子間,卻輕輕溜進秀英房中。祇見施瑞生橫躺在 煙榻上打鼾,滿面醺醺然都是酒氣。前後兩盞保險燈還集得高高的,映著新糊花紙,十 分耀眼;中間方桌罩著一張油晃晃圓臺面,尚未卸去。門口旁邊掃攏一大堆西瓜子殼及 雞魚肉等骨頭。樸齋不去驚動,仍就下樓,歸至自己房間。那相幫早直挺挺睡在旁邊板 床上。樸齋將床前半桌上油燈心撥亮,便自寬衣安置。 比及一覺醒來,日光過午,樸齋慌的爬起。相幫給他舀盆水洗過臉,阿巧即來說道 :「請耐樓浪去呀。」樸齋跟阿巧到樓浪秀英房裏,施瑞生正吸鴉片煙,雖未抬身,也 點首招呼。秀英、二寶同在外間梳頭。 須臾,阿巧請過趙洪氏,取五副杯筷擺在回臺。相幫搬上一大盤,皆是席間剩菜, 係焰蹄、套鴨、南腿、鰣魚四大碗,另有一大碗雜拌,乃各樣湯炒小碗相並的。瑞生、 洪氏、樸齋隨意坐定。秀英、二寶新妝未成,並穿著藍洋布背心,額角邊叉起兩祇骨簪 攔住鬢發,聯步進房。瑞生舉杯說「請」,秀英、二寶堅卻不飲,令阿巧盛飯來,與洪 氏同喫,惟樸齋對酌相陪。 樸齋呷酒在口,攢眉道:「酒忒燙哉。」瑞生道:「我好像有點傷風,燙點倒無啥 。」秀英道:「耐自家勿好?。阿巧來喊耐,教耐床浪去困,耐為啥勿去困嗄?」二寶 道:「倪兩家頭困來浪外頭房間裏,天亮仔還聽見耐咳嗽。耐一干子來浪做啥?」瑞生 微笑不言。洪氏因嘮叨道:「大少爺,耐末身體也嬌寡點。耐自家要當心個?。像前日 夜頭天亮辰光,耐再要轉去,阿冷嗄?來裏該搭蠻好。」瑞生整襟作色道:「無?說得 勿差呀,倪陸裏曉得當心嗄?自家會當心仔倒好哉。」秀英道:「耐傷風末,酒少喫點 罷。」二寶道:「阿哥也覅喫哉。」瑞生、樸齋自然依從。 大家喫畢午飯,相幫、阿巧上前收拾。樸齋早溜去樓下廚房,胡亂絞把手巾揩了, 手持一支水煙筒,踱出客堂,擱起腿膀巍然獨坐,心計如何借個端由出門逛逛,以破岑 寂。 正在顛思倒想之際,忽然有人敲門,樸齋喝問「何人」。門外接應,聽不清楚,祇 得丟下水煙筒,親去看看。誰知來者不是別人,即係樸齋的嫡親娘舅洪善卿。樸齋登時 失色,叫聲「娘舅」,倒退兩步。善卿毫不理會,怒吽吽喝道:「喊耐無?來!」 樸齋喏喏連聲,慌的通報。那時秀英、二寶打扮齊整,各換一副時式行頭,奉洪氏 陪瑞生閑談。樸齋訴說善卿情形。瑞生、秀英心虛氣餒,不敢出頭。二寶恐母親語言失 檢,跟隨洪氏下樓,見了善卿。 善卿不及寒暄,盛氣問洪氏道:「耐阿是年紀老仔,昏脫哉!耐故歇勿轉去,再要 做啥?該搭清和坊,耐曉得是啥場花嗄?」洪氏道:「倪是原要轉去呀,巴勿得故歇就 轉去末最好。就為仔個秀英小姐再要白相兩日,看兩本戲,坐坐馬車,買點零碎物事。 」二寶在旁聽說得不著筋節,忙搶步上前,叉住道:「娘舅勿呀,倪無?是……」剛說 得半句,被善卿拍案叱道:「我搭耐無?講閑話,挨勿著耐來說!耐自家去照照鏡子看 ,像啥個樣子,覅面孔個小娘仵!」 二寶喫這一頓搶白,羞得兩頰通紅,掩過一旁,嚶嚶細泣。洪氏長吁一聲,慢慢接 說道:「難末俚?個瑞生阿哥末也忒啥個要好哉……」善卿聽說,更加暴跳如雷,跺腳 大聲道:「耐再要說瑞生阿哥,耐囡仵撥俚騙得去哉,耐阿曉得?」連問幾遍,直問到 洪氏臉上。洪氏也嚇得目瞪口呆,說不下去。大家嘿嘿無言。 樓上秀英聽得作鬧,特差阿巧打探。阿巧見樸齋躲在屏門背後暗暗窺覷,也縮住腳 ,聽客堂中竟沒有一些聲息。 隔了半日,善卿氣頭過去,向洪氏朗朗道:「我要問耐,耐到底想轉去勿想轉去? 」洪氏道:「為啥勿想轉去嗄?難教我那價轉去??四五年省下來幾塊洋錢,撥個爛料 去撩完哉;故歇倪出來再用空仔點,連盤費也勿著杠?。」善卿道:」盤費有來裏,耐 去叫隻船,故歇就去。」洪氏頓住口,躊躇道:「轉去是最好哉;不過有仔盤費末,秀 英小姐搭借個三十洋錢也要還撥俚個?。到仔鄉下,屋裏向大半年個柴、米、油、鹽一 點點無撥,故末搭啥人去商量嗄?」善卿著實嘆口氣道:「耐說來說去末,總歸勿轉去 個哉。我也無啥大家當來照應外甥,隨便做啥,勿關我事。從此以後,覅來尋著我,坍 我臺!耐總算無撥我該個兄弟!」說畢起身,絕不回頭,昂藏徑去。 洪氏攤在椅上,氣個發昏。二寶將手帕遮臉,嗚咽不止。樸齋、阿巧等善卿去遠, 方從屏門背後出來。樸齋蚩蚩侍立,欲勸無從。阿巧訝道:「我道仔啥人,是洪老爺? 。啥實概嗄?」 洪氏令阿巧關上大門,喚過二寶,說:「倪樓浪去。」樸齋在後跟隨,一淘上樓, 仍與瑞生、秀英會坐。秀英先問洪氏:「阿要轉去?」洪氏道:「轉去是該應轉去,娘 舅個閑話終究勿差,我算末倒難?。」二寶帶泣嚷道:「無?末再要說娘舅好!娘舅單 會埋冤倪兩聲,說到仔洋錢就勿管帳,去哉。」樸齋趁口道:「娘舅個閑話也說得稀奇 ,妹妹一淘坐來浪,倒說道撥來人騙仔去哉。騙到陸裏去嗄?」瑞生冷笑道:「勿是我 來裏瞎說,耐?個娘舅,真真豈有此理。倪朋友淘裏,間架辰光也作興通融通融;耐做 仔個娘舅,倒勿管帳。該號娘舅,就勿認得俚也無啥要緊。」 大家議論一番,丟過不提。瑞生重復解勸二寶,安慰洪氏,並許為樸齋尋頭生意, 然後告辭別去。秀英挽留不住,囑道:「晚歇原到該搭來喫夜飯。」 瑞生應諾,下樓出門,行過兩家門首,猛然間一個絕俏的聲音喊「施大少爺」。瑞 生抬頭一望,原來是袁三寶在樓窗口叫喚,且招手道:「來坐歇?。」瑞生多時不見三 寶,不料長得如此豐滿,想要趁此打個茶會,細細品題。可巧另有兩個客人劈面迎來, 踅進袁三寶家,直上樓去,瑞生因而止步。袁三寶亦不再邀,回身轉面接見兩個客人。 三寶祇認得一個是錢子剛,問那一個尊姓,說是姓高。茶煙瓜子照例敬過。及坐談 時,錢子剛趕著那姓高的叫「亞白哥」。三寶想著京都雜劇中《送親演禮》這出戲,不 禁「格」聲一笑。子剛問其緣故,三寶掩口胡盧,那高亞白倒不理會。 俄延片刻,高亞白、錢子剛即起欲行。袁三寶送至樓梯邊。兩人並肩聯袂,緩步逍 遙,出清和坊,轉四馬路,經過壺中天大菜館門首。錢子剛請喫大菜,亞白應承進去, 揀定一間寬窄適中的房間。堂倌呈上筆硯,子剛略一凝思,隨說:「我去請個朋友,來 陪陪耐。」寫張請客票,付與堂倌。亞白見寫的是「方蓬壺」,問:「阿是蓬壺釣叟? 」子剛道:「正是。耐啥認得俚個哉?」亞白道:「勿。為仔俚喜歡做詩,新聞紙浪時 常看見俚大名。」 不多時,堂倌回道:「請客就來。」子剛再要開局票,問亞白:「叫啥人?」亞白 顰蹙道:「隨便末哉。」子剛道:「難道上海幾花倌人,耐一個也看勿對?耐心裏要那 價一個人?」亞白道:「我自家也說勿出。不過我想俚?做仔倌人,『幽嫻貞靜』四個 字用勿著個哉;或者像王夫人之林下風,卓文君之風流放誕,庶幾近之。」子剛笑道: 「同實概大講究,上海勿行個。我先勿懂耐閑話。」亞白也笑道:「耐也何必去懂俚? 」 說時,方蓬壺到了。亞白見他花白髭鬚,方袍朱履,儀表倒也不俗。蓬壺問知亞白 姓名,呵呵大笑,豎起一祇大指道:「原來也是個江南大名士,幸會,幸會!」亞白他 顧不答。 子剛先寫蓬壺叫的尚仁里趙桂林及自己叫的黃翠鳳兩張局票。亞白乃道:「今朝去 過歇三家,纔去叫仔個局罷。」子剛因又寫了三張,係袁三寶、李浣芳、周雙玉三個。 接著取張菜單,各揀愛喫的開點幾色,都交堂倌發下。蓬壺笑道:「亞白先生可謂博愛 矣。」子剛道:「勿是呀,俚個書讀得來忒啥通透哉,無撥對景個倌人,隨便叫叫。」 蓬壺抵掌道:「早點說個?,有一個來浪,包耐蠻對。」子剛道:「啥人嗄?去叫得來 看。」蓬壺道:「來浪兆富里,叫文君玉。客人為仔俚眼睛高,勿敢去做,賽過留以待 亞白先生個品題。」亞白因說得近情,聽憑子剛寫張局票後添去叫。 須臾,喫過湯魚兩道,後添局倒先至。亞自留心打量那文君玉,僅二十許年紀,滿 面煙容,十分消瘦,沒甚可取之處,不解蓬壺何以劇賞。蓬壺向亞白道:「耐晚歇去, 看見君玉個書房,故末收作得出色!該面一埭纔是書箱,一面四塊掛屏,客人送撥俚個 詩纔埭來浪。上海堂子裏陸裏有嗄?」亞白聽說,恍然始悟,爽然若失。文君玉接嘴道 :「今朝新聞紙浪,勿曉得哈人有兩首詩送撥我。」蓬壺道:「故歇上海個詩,風氣壞 哉。耐倒是請教高大少爺做兩首出來,替耐揚揚名,比俚?好交關?。」亞白大聲喝道 :「覅說哉,倪來豁拳!」 子剛應聲出手,與亞白對壘交鋒。蓬壺獨自端坐,搖頭閉目,不住咿唔。亞白知道 此公詩興陡發,祇好置諸不睬。迨至十拳豁過,子剛輸的,正要請蓬壺捉亞白贏家。蓬 壺忽然呵呵大笑,取過筆硯,一揮而就,雙手奉上亞白道:「如此雅集,不可無詩;聊 賦俚言,即求法正。」亞白接來看,那張紙本是洋紅單片,把詩寫在粉背的,便道:「 蠻好一張請客票頭,阿是外國紙?倒可惜!」說畢,隨手撩下。 子剛恐蓬壺沒意思,取那詩朗念一遍。蓬壺還幫著拍案擊節。亞白不能再耐,向子 剛道:「耐請我喫酒呀,我故歇喫來浪個酒要還撥耐哉?。」子剛一笑,搭訕道:「我 再搭耐豁十記。」亞白說:「好。」這回是亞白輸了。祇為出局陸續齊集,七手八腳爭 著代酒,亞白自己反沒得喫。文君玉代過一杯酒先去。 蓬壺揣知亞白並不屬意於文君玉,和子剛商量道:「倪兩家頭,總要管俚尋一個對 景點末好。勿然,未免辜負仔俚個才情哉?。」子剛道:「耐去替俚尋罷。該個媒人我 做勿來。」黃翠鳳插嘴道:「倪搭新來個諸金花阿好?」子剛道:「諸金花,我看也無 啥好,俚陸裏對嗄?」亞白道:「耐閑話先說差哉。我對勿對倒勿在乎好勿好。」子剛 道:「價末倪一淘去看看也無啥。」 當下喫畢大菜,各用一杯咖啡。倌人、客人一哄而散。蓬壺因趙桂林有約,同亞白 、子剛步行進尚仁里,然後分別。方蓬壺自往趙桂林家。高亞白、錢子剛並至黃翠鳳家 。翠鳳轉局未歸,黃珠鳳、黃金鳳齊來陪坐。子剛令小阿寶喊諸金花來,小阿寶承命下 去。 子剛先向亞白訴說諸金花來由,道:「諸金花末是翠鳳娘姨諸三姐個討人。諸三姐 親生囡仵叫諸十全,做著姓李個客人,借仔三百洋錢買個諸金花,故歇寄來裏該搭,過 仔節到么二浪去哉。」 話未說完,諸金花早來了,敬畢瓜子,侍坐一旁。亞白見他眉目間有一種淫賤之相 ,果然是么二人材,兼之不會應酬,坐了半日,寂然無言。亞白坐不住,起身告別。子 剛欲與俱行,黃金鳳慌的攔住道:「姐夫覅去?,阿姐要說個呀。」 子剛沒法,祇得送高亞白先去。金鳳請子剛躺在榻床上,自去下手取簽子,給子剛 燒鴉片煙。子剛一面吸煙,一面和金鳳講話。吸過三五口,祇聽得樓下有轎子進門,直 至客堂停下,料道是黃翠鳳回家。 翠鳳回到房裏,換去出局衣裳,取根水煙筒,向靠窗高椅而坐,不則一聲。金鳳乖 覺,竟拉了黃珠鳳同過對面房間,祇有諸金花還獃臉兀坐,如木偶一般。 第三十一回終。
第三十二回 諸金花效法受皮鞭 周雙玉定情遺手帕
按:黃翠鳳未免有些秘密閑話要和錢子剛說,爭奈諸金花坐在一傍,可厭已甚。翠 鳳眼睜睜看他半日,不禁好笑,問道:「耐坐來浪做啥?」金花道:「錢大少爺喊我上 來個呀。」翠鳳方纔會意,卻嘆口氣道:「錢大少爺喊耐上來末,替耐做媒人呀,耐阿 曉得嗄?」金花茫然道:「錢大少爺勿曾說?。」翠鳳冷笑道:「也好哉!」子剛連忙 搖手道:「耐覅怪俚。高亞白個脾氣,我原說勿對個,一歇歇坐勿定,教俚也無處去應 酬。」翠鳳別轉臉道:「要是我個討人像實概樣式,定歸一記拗殺仔拉倒。」子剛婉言 道:「耐要教教俚個?,俚坎坎出來,勿曾做歇生意末,陸裏會嗄?」 翠鳳從鼻子裏嘆出一聲道:「看仔倪娘姨要打俚乃末,好像作孽。陸裏曉得打過仔 ,隨便搭俚去說啥閑話,俚總歸勿聽耐個哉,耐說阿要討氣?」金花忙答道:「阿姐說 個閑話,我纔記好來裏。要慢慢交學起來個呀,阿對嗄?」翠鳳倒又笑而問道:「耐來 浪學啥嗄?」金花堵住口說不出,子剛亦自粲然。 翠鳳吸過兩口水煙,慢慢的向子剛道:「俚個人生來是賤坯。俚見仔打末也怕個, 價末耐巴結點個?;碰著俚哉?,說一聲動一動。」說著轉向金花道:「我搭耐說仔罷 ,照實概樣式,好好交要打兩轉得?!」金花聽說,嗚咽飲泣,不敢出聲。翠鳳卻也有 些憐惜之心,復嘆口氣道:「耐做討人還算耐運氣,碰著仔倪個無?,耐去試試看?珠 鳳比仔耐再要乖點,覅說啥打兩記,纏纏腳末,腳指頭就沓脫仔三祇!」金花仍一聲兒 不言語。 翠鳳且自吸水煙,良久,又向子剛道:「論起來,俚?做老鴇該仔倪討人,要倪做 生意來喫飯個呀。倪生意勿會做,俚?阿要餓煞?生來要打哉?。倪生意好仔點,俚? 阿敢打嗄?該應來拍拍倪馬屁。就是像俚乃鏟頭倌人,替老鴇做仔生意,再要撥老鴇打 。我總勿懂俚乃為啥實概賤嗄?」 說話之時,祇聽得樓下再有一肩轎子進門,接著外場報說:「羅老爺來。」黃金鳳 早於樓梯邊迎接,叫聲「姐夫,該搭來?。」羅子富徑往對過房間。 這裏錢子剛即欲興辭。黃翠鳳一把拉住,喝令諸金花:「對過去陪陪。」金花去後 ,子剛方悄問翠鳳道:「耐阿曾搭無?說歇?」翠鳳道:「勿曾。故歇去說,常恐說間 架仔倒勿好。過仔節再看。該搭事體耐覅管,閑話末我自家來說。羅個出仔身價,耐替 我衣裳、頭面、家生辦舒齊仔好哉。」 子剛應諾遂行。翠鳳並不相送,放下水煙筒,向簾前喊道:「過來末哉。」於是金 鳳手挈羅子富,珠鳳跟在後面,小阿寶隨帶茶碗及脫下的衣裳,一齊擁至房裏,惟諸金 花去樓下為黃二姐作伴。 子富見壁上掛鐘敲了十下,因告訴翠鳳明晨有事,要早點轉去困覺。翠鳳道:「就 該搭耐也早點困末哉?,我有閑話搭耐說,覅轉去。」 子富自然從命,令高昇和轎班回寓。翠鳳喊趙家?來收拾停當,打發子富睡下。趙 家?暨金鳳、珠鳳、小阿寶陸續散出。翠鳳料定沒有出局,也就安置。在被窩中與子富 交頭接耳,商量多時,不必明敘。 高昇知道次日某宦家喜事,借聚豐園請客,主人須去道喜,故絕早打轎子伺候。等 到子富起身,乘轎往聚豐園,已是冠裳滿座,燈採盈門。 喫過喜筵,子富不復坐轎,約同陶雲甫、陶玉甫、朱藹人、朱淑人兩家弟兄,出聚 豐園,散步閑行。遇洪善卿,拱手立談。朱葛人忽想起一事,祇因聽見湯嘯庵說善卿引 著兄弟淑人曾於周雙玉家打茶會,恐淑人年輕放蕩,難於防閑,有心要試試他,便和洪 善卿說:「好幾日勿看見貴相知,阿好一淘去望望俚?」善卿亦知其意,欣然願導。陶 雲甫道:「倪勿去哉?。幾花人跑得去,算啥嗄?」朱藹人道:「我有道理,勿礙個。 」 當時洪善卿領了羅子富及陶、朱弟兄,共是六人,並至公陽里周雙珠家。雙珠見這 許多人,不解何故,迎見請坐,復喊過周雙玉來。 朱藹人一見雙玉,即向淑人道:「耐叫仔兩個局,勿曾喫歇酒,今朝朋友齊來裏, 我替耐喊個臺面下去,請請俚?。」朱淑人應又不好,不應又不好,忸怩一會,不覺紅 漲了面。羅子富最為高興,連說:「蠻好,蠻好。」催大姐巧囡:「快點去喊?!」淑 人著急,立起身來阻擋道:「倪阿是到館子浪去喫,叫個局罷?」子富嚷道:「館子浪 倪覅喫,該搭好。」不由分說,徑令巧囡去喊:「就故歇擺起來。」陶雲甫向朱藹人道 :「耐個老阿哥倒無啥,可惜淑人勿像耐會白相。倪玉甫做仔耐兄弟,故末一淘白相相 對景哉。」陶玉甫見說到自己,有些不好意思。 朱藹人正色道:「倪住家來裏夷場浪,索性讓理?白相相。從小看慣仔,倒也無啥 要緊。勿然,一徑關來?書房裏,好像蠻規矩,放出來仔來勿及個去白相,難末倒壞哉 !」洪善卿接說道:「耐閑話是勿差,價末也要看人碼。淑人末無啥要緊,倘然喜歡白 相個人終究白相勿得。」說得朱淑人再坐不住,假做看單條字畫,掩過一邊,匿面向壁 ,連周雙玉亦避出房外。周雙珠笑道:「俚?兩家頭,一樣個脾氣,閑話末一聲無撥, 肚皮裏蠻乖來浪。」大家呵呵一笑,剪住話頭。 迨至臺面擺好,阿金請去入席,眾人方踅過對面周雙玉房間,即時發局票,起手巾 ,無須推讓,隨意坐定。朱淑人雖係主人,也不敬酒,也不敬菜,竟自斂手低頭,嘿然 危坐。周雙玉在旁,也祇說得一句:「請用點。」眾人舉杯道謝,淑人又含羞不應。阿 德保奉上第一道魚翅,眾人已自遍嘗,獨淑人不曾動箸。羅子富笑道:「耐個主人要客 人來請耐個。」因即擎起牙筷,連說:「請,請,請。」羞得淑人越發回過頭去。朱藹 人道:「耐越是去說俚,但越勿好意思,索性等俚歇罷。」為此朱淑人落得一概不管, 幸有本堂局周雙珠在座代為應酬,頗不寂寞。 一時,黃翠鳳林素芬、覃麗娟、李漱芳陸續齊集。羅子富首先擺莊。賓主雖止六人 ,也覺興致勃勃。朱淑人捉空斜過眼稍望後偷覷,祇見周雙玉也是嘿然危坐,袖中一塊 玄色熟羅手帕拖出半塊在外。淑人趁臺面上豁拳熱鬧,暗暗伸過手去要拉他手帕,被雙 玉覺著,忙將手帕縮進袖中,依然不睬。淑人沒奈何,自己去腰裏解下一件翡翠猴兒扇 墜,暗暗遞過雙玉懷裏,雙玉縮手不迭。淑人祇道雙玉必然接受,將手一放,那猴兒便 滴溜溜滾落樓板上。周雙珠聽見聲響,即問:「沓脫仔啥物事?」令巧囡去桌下尋覓。 淑人心慌,親自去拾,不料雙玉一腳踹住那猴兒,遮在褲腳管內,推說「無啥」,隨取 酒壺,轉令巧囡去添酒,因此掩飾過去。 適臨著淑人打莊,羅子富伸拳候教。淑人勿促應命,連輸五拳。淑人取酒欲飲,忽 聽周雙珠高聲喚道:「雙玉?,來代酒呀。」淑人回身去看,果然周雙玉已不在座,連 樓板上翡翠猴兒也不知去向,淑人始放下心。巧囡適取酒進房,代飲兩杯。再喚雙玉來 代。雙玉代過酒,仍是嘿然危坐。淑人再去偷覷,祇見雙玉袖中另換一塊湖色熟羅手帕 ,也拖出半塊在外。淑人會意,又暗暗伸過手去要拉。雙玉正獃著臉看臺面上豁拳,全 不覺得,竟為淑人所得,揣在懷裏,不勝之喜。意欲出席背地取那手帕來賞鑒賞鑒,又 恐別人見疑,姑且忍耐。 無如羅子富興致愈高,自己擺莊之後,定要每人各擺一莊。後來陶玉甫不勝酒力, 和李漱芳先行。林素芬、覃麗娟隨後告辭。黃翠鳳上前撤去酒杯,按住羅子富不許再鬧 ,方纔散席。黃翠鳳催著羅子富同去。朱藹人、陶雲甫向榻床對面躺下,吸煙閑談。洪 善卿踅過周雙珠房間。 剩下朱淑人,獨自一個溜出客堂,掏取懷裏那手帕,隨手一抖,好像一股熱香氤氳 噴鼻;仔細一聞,卻又沒有甚麼。淑人看那手帕,乃是簇新的湖色熟羅,四圍繡著茶青 狗牙針,不知是否雙玉所繡?翻來覆去,騃想一回,然後折疊起來,藏好在荷包袋內。 正欲轉身,忽見周雙玉立在屏門背後,偷覷微笑。淑人又含羞要避。雙玉點首相招,淑 人喜出望外,急急趕去。雙玉卻沉下臉咕嚕道:「耐該搭認得哉呀,同仔幾花人來做啥 ?」淑人低聲陪笑道:「價末歇兩日我一干仔來。」雙玉道:「耐有幾花事體嗄?忙得 來,再要歇兩日。」淑人告罪道:「說差哉。明朝來,明朝定歸來。」雙玉始不言語, 淑人亦就回房。 朱藹人、陶雲甫各吸兩口煙,早是上燈時候,叫過洪善卿來,並連朱淑人相約同行 。周雙珠、周雙玉並送至樓梯邊而別。 雙珠歸到自己房間,雙玉跟在後面。雙珠不解其意,相與對坐於煙榻之上。雙玉先 自?腆而笑,取出那翡翠猴兒給阿姐看。雙珠看那猴兒渾身全翠,惟頭是羊脂白玉,胸 前捧著一顆仙桃,卻是翡色,再有兩點黑星,可巧雕作眼睛;雖非希罕寶貝,料想價值 匪輕,問雙玉道:「阿是五少爺送撥耐哉?」雙玉不答,僅點點頭。雙珠笑道:「故是 送撥耐個表記,拿去坑好來浪。」 雙玉臉色一雌,叫聲「阿姐」,央及道:「覅撥洪老爺曉得?。」雙珠問:「為啥 ?」雙玉道:「洪老爺要告訴俚?屋裏個呀。」雙珠道:「洪老爺末為啥去告訴俚?屋 裏嗄?」雙玉吶吶然說不出口。雙珠舉兩指頭點了兩點,笑道:「耐末真真是外行!耐 做五少爺是坎坎做起呀,告訴仔洪老爺末,隨便啥拜託拜託。倘然五少爺勿來,也好教 洪老爺去請,阿是蠻好?為啥要瞞俚嗄?」雙玉道:「價末阿姐搭洪老爺說一聲,阿好 ?」雙珠沉吟道:「我說也無啥,就不過五少爺個閑話耐纔要說出來,故末我替耐說。 」雙玉道:「五少爺勿說啥,就說是明朝來。」雙珠沉吟不語。 雙玉取那翡翠猴兒,復欣欣然下樓,到周蘭房間裏,要給無?看。祇見周蘭躺在榻 床上,沉沉閉目,煙迷正濃。周雙寶爬在榻床前燒煙。雙玉不敢驚動,正要退出。不想 周蘭並未睡著,睜眼叫住,問雙玉:「啥事體?」雙玉為雙寶在旁,不肯顯然呈出,含 糊混過。周蘭祇道雙玉又要說雙寶的不是,因支使雙寶出房。雙寶去後,雙玉然後近前 ,靠著周蘭腿膀,遞過那翡翠猴兒。周蘭擎在掌中,嘖嘖稱讚。 雙玉滿心歡喜,待要訴說朱淑人如何情形,忽聽得樓梯上咭咭咯咯,是雙寶腳聲上 樓。雙玉急急的收起猴兒,辭了周蘭,捏手捏腳,一直跟到樓上。雙寶徑進雙珠房間, 雙玉悄立簾下暗中竊聽,聽那雙寶帶哭帶說道:「我碰著仔前世裏冤家,剛剛反仔一泡 ,故歇咿來浪說我啥,我是定歸活勿落個哉。」雙珠道:「俚勿是說耐?。」雙寶道: 「啥勿是嗄?勿是末,為啥教我走開點?」 雙玉聽到這裏,好似一盆焰騰騰炭火端上心頭,欻地掀簾,挺身進去,向靠壁高椅 一坐,盛氣說道:「我搭無?說句閑話,阿是耐勿許我說?我就依仔耐,從此以後,終 勿到無?房間裏去說一聲閑話末哉!阿好?」雙珠厭聞口舌,攢眉嗔道:「啥要緊嗄? 」一面調開雙寶,一面按住雙玉。雙玉見阿姐如此,亦就隱忍。 晚餐以後,大家忙亂出局。及十點多鐘,雙珠先回,洪善卿喫得醉醺醺的接踵而至 。雙珠令阿金泡一碗極釅的雨前茶給善卿解渴,隨意講說,提起朱淑人和雙玉來。雙珠 先「嗤」的一笑,然後說道:「故歇個清倌人,比仔渾倌人花頭再要大。耐一淘來裏臺 面浪,阿是勿曾曉得?」善卿問故。雙珠遂將淑人贈翡翠扇墜與雙玉之事,細述一遍。 善卿道:「雙玉也好做大生意哉,就讓俚來點仔大蠟燭罷。」雙珠道:「好個,耐做媒 人哉?。」善卿道:「媒人耐去做,我末幫幫耐好哉。」雙珠應諾。計議已定,一宿無 話。 次日午牌時分,善卿、雙珠同時起身,洗了臉,喫些點心,阿金即送上一張請客票 頭。善卿看是王蓮生的,請至張蕙貞家面商事件,遂令傳說:「曉得哉。」善卿就要興 辭。雙珠囑付:「晚歇來。」善卿道:「晚歇淑人來,我間架頭倒是勿來個好。」雙珠 想也不差。 善卿乃離了周雙珠家,出公陽里,經同安里,抄到東合興張蕙貞家,上樓進房。那 張蕙貞還蓬著頭,給王蓮生燒鴉片煙。蓮生迎見善卿,當令娘姨去叫菜喫便飯。善卿坐 下,蓮生授過一篇帳目,托善卿買辦。善卿見開著一副翡翠頭面,件件俱全,注明皆要 全綠。善卿道:「翡翠物事,我搭耐一淘去買個好。推扳點,百十洋錢也是一副頭面。 倘然要好個,再要全綠,常恐要千把??。」蕙貞插嘴邊:「我說一千洋錢還勿夠?。 耐去算?,一對釧臂末,就幾百洋錢也勿稀奇?。」善卿同蕙貞:「阿是耐要買?」蕙 貞倒笑起來道:「洪老爺說笑話哉!倪末阿配嗄?金個還勿曾全?,要翡翠個做啥?」 善卿料知是為沈小紅辦的了。 當時蕙貞去客堂窗下梳頭,蓮生躺在榻床上吸煙。善卿移坐下手,問蓮生道:「沈 小紅搭,耐今年用脫仔勿少錢呀,再要辦翡翠頭面撥俚?」蓮生蹙額不語。善卿道:「 我說耐就回頭仔俚也無啥。」蓮生嘆口氣道:「耐先搭俚辦兩樣再說。」善卿度不可諫 ,不若見機緘口為妙。 須臾,娘姨搬上聚豐園叫的四祇小碗,並自備的四祇葷碟,又燙了一壺酒來。蓮生 請善卿對坐小酌。 第三十二回終。
第三十三回 高亞白填詞狂擲地 王蓮生醉酒怒沖天
按:洪善卿、王蓮生喫酒中間,善卿偶欲小解,小解回來,經過房門首,見張蕙貞 在客堂裏點首相招。善卿便踱出去。蕙貞悄地說道:「洪老爺難為耐,耐去買翡翠頭面 ,就依俚一副買全仔。王老爺怕個沈小紅,真真怕得無淘成個哉。耐勿曾看見,王老爺 臂膊浪、大膀浪,撥沈小紅指甲掐得來纔是個血。倘然翡翠頭面勿買得去,勿曉得沈小 紅再有啥刑罰要辦俚哉。耐就搭俚買仔罷。王老爺多難為兩塊洋錢倒無啥要緊。」 善卿微笑無言,嘿嘿歸座。王蓮生依稀聽見,佯做不知。兩人飲盡一壺,便令盛飯 。蕙貞新妝已畢,即打橫相陪,共桌而食。」 飯後,善卿遂往城內珠寶店去。蓮生仍令蕙貞燒煙,接連吸了十來口,過足煙癮。 自鳴鐘正敲五下,善卿已自回來,祇買了釧臂、押發兩樣,價洋四百餘元,其餘貨色不 合,緩日續辦。蓮生大喜謝勞。 洪善卿自要料理永昌參店事務,告別南歸。王蓮生也別了張蕙貞,坐轎往西薈芳里 ,親手齎與沈小紅。小紅一見,即問:「洪老爺??」蓮生說:「轉去哉。」小紅道: 「阿曾去買嗄?」蓮生道:「買仔兩樣。」當下揭開紙盒,取翡翠釧臂、押發,排列桌 上,說道:「耐看,釧臂倒無啥,就是押發稍微推扳點。倘然耐覅末,再拿去調。」小 紅正眼兒也不曾一覷,淡淡的答道:「勿曾全?呀,放來浪末哉。」蓮生忙依舊裝好, 藏在床前妝臺抽屜內,復向小紅道:「再有幾樣末纔勿好,勿曾買。停兩日,我自家去 揀。」小紅道:「倪搭是揀剩下來物事,陸裏有好個嗄?」蓮生道:「啥人揀剩下來? 」小紅道:「價末為啥先要拿得去?」 蓮生著急,將出珠寶店發票,送至小紅面前,道:「耐看?,發票來裏?。」小紅 撒手撩開,道:「我覅看。」蓮生喪氣退下。阿珠適在加茶碗,呵呵笑道:「王老爺來 裏張蕙貞搭忒啥開心哉,也該應來喫兩聲閑話,阿對?」蓮生亦祇得訕笑而罷。 維時天色晚將下來,來安呈上一張請客票頭,係葛仲英請去吳雪香家酒敘。蓮生為 小紅臉色似乎不喜歡,趁勢興辭赴席。小紅不留不送,聽憑自去。 蓮生仍坐轎往東合興里吳雪香家,主人葛仲英迎見讓坐。先到者祇有兩位,都不認 識,通起姓名,方知一位為高亞白,一位為尹癡鴛。蓮生雖初次見面,早聞得高、尹齊 名,並為兩江才子,拱手致敬,說聲「幸會」。接著外場報說:「壺中天請客說,請先 坐。」葛仲英國令擺起臺面來。王蓮生問請的何人,仲英道:「是華鐵眉。」這華鐵眉 和王蓮生也有些世誼,葛仲英專誠請他。因他不喜熱鬧,僅請三位陪客。 等了一會,華鐵眉帶局孫素蘭同來。葛仲英發下三張局票,相請入席。華鐵眉問高 亞白:「阿曾碰著意中人?」亞白搖搖頭。鐵眉道:「不料亞白多情人,竟如此落落寡 合!」尹癡鴛道:「亞白個脾氣,我蠻明白來裏。可惜我勿做倌人,我做仔倌人,定歸 要亞白生仔相思病,死來裏上海。」高亞白大笑道:「耐就勿做倌人,我倒也來裏想耐 呀。」癡鴛亦自失笑道:「倒撥俚討仔個便宜。」華鐵眉道:「『人盡願為夫子妾,天 教多結再生緣』,也算是一段佳話。」 尹癡鴛又向高亞白道:「耐討我便宜末,我要罰耐。」葛仲英即令小妹姐取雞缸杯 。癡鴛道:「且慢,亞白好酒量,罰俚喫酒,無啥要緊。我說酒末勿撥俚喫,要俚照張 船山詩意再做兩首。比張船山做得好,就饒仔俚;勿好末,再罰俚酒。」亞白道:「我 曉得耐要起我花頭,怪勿得堂子裏纔叫耐『囚犯』。」癡鴛道:「大家聽聽看,我要俚 做首詩,就罵我『囚犯』,倘然做仔學臺主考,要俚做文章,故是『烏龜』、『豬盧』 纔要罵出來個哉!」合席哄然一笑。 高亞白自取酒壺,篩滿一雞缸杯,道:「價末先讓我喫一杯,澆澆詩肚子。」尹癡 鴛道:「故倒無啥,倪也陪陪耐末哉。」 大家把雞缸杯斟上酒,照杯乾訖。尹癡鴛討過筆硯箋紙,道:「念出來,我來寫。 」高亞白道:「張船山兩首詩,撥俚意思做完個哉,我改仔填詞罷。」華鐵眉點頭說是 。於是亞白念,癡鴛寫道: 先生休矣。諒書生此福,幾生修到?磊落鬚眉渾不喜,偏要雙鬟窈窕。 撲朔雌雄,驪黃牝牡,交在忘形好。鍾情如是,鴛鴦何苦顛倒? 尹癡鴛道:「調皮得來!再要罰?。」大家沒有理會。又念又寫道: 還怕妒煞倉庚,望穿杜宇,燕燕歸來杳。收拾買花珠十斛,博得山妻一笑。 杜牧三生,韋皋再世,白發添多少?回波一轉,驀驚畫眉人老!高亞白念畢,猝然 問尹癡鴛道:「比張船山如何?」癡鴛道:「耐阿要面孔?倒真真比起張船山來哉!」 亞白得意大笑。 王蓮生接那詞來,與華鐵眉、葛仲英同閱。尹癡鴛取酒壺向高亞自道:「耐自家算 好,我也勿管。不過,『畫眉』兩個字,平仄倒仔轉來,要罰耐兩杯酒。」亞白連道: 「我喫,我喫。」又篩兩雞缸杯一氣吸盡。 葛仲英閱過那詞,道:「《百字令》末句,平仄可以通融點。」亞白道:「癡鴛要 我喫酒,我勿喫,俚心裏總歸勿舒齊,勿是為啥平仄。」華鐵眉問道:「『燕燕歸來杳 』,阿用啥典故?」亞白一想道:「就用個東坡詩,『公子歸來燕燕忙』。」鐵眉默然 。尹癡鴛冷笑道:「耐咿來浪騙人哉!耐是用個蒲松齡『此似曾相識燕歸來』一句呀, 阿怕倪勿曉得?」亞白鼓掌道:「癡鴛可人。」鐵眉茫然,問癡鴛道:「我勿懂耐閑話 。『似曾相識燕歸來』,歐陽修、晏殊詩詞集中皆有之,與蒲松齡何涉?」癡鴛道:「 耐要曉得該個典故,再要讀兩年書得?!」亞白向鐵眉道:「耐覅去聽俚,陸裏有啥典 故?」癡鴛道:「耐說勿是典故,『入市人呼好快刀』,『回也何曾霸產』,用個啥嗄 ?」鐵眉道:「我倒要請教請教,耐來浪說啥?我索性一點勿懂哉?!」亞白道:「耐 去拿《聊齋志異》,查出《蓮香》一段來看好哉。」癡鴛道:「耐看完仔《聊齋》末, 再拿《里乘》《閩小紀》來看,故末『快刀』、『霸產』,包耐纔懂。」 王蓮生間竟,將那詞放在一邊,向葛仲英道:「明朝拿得去上來?新聞紙浪,倒無 啥。」仲英待要回言,高亞白急取那詞紛紛揉碎,丟在地下道:「故末謝謝耐,覅去上 !新聞紙浪有方蓬壺一班人,倪勿配個。」 仲英問蓬壺釣叟如何,亞白笑而不答。尹癡鴛道:「教俚磨磨墨,還算好。」亞白 道:「我是添香捧硯有耐癡鴛承乏個哉,蓬壺釣叟祇好教俚去倒夜壺。」華鐵眉笑道: 「狂奴故態!倪喫酒罷。」遂取齊雞缸杯首倡擺莊。 其時出局早全:尹癡鴛叫的林翠芬,高亞白叫的李浣芳,皆係清倌人。王蓮生就叫 對門張蕙貞。豁起拳來,大家爭著代酒。高亞白存心要灌醉尹癡鴛,概不準代。王蓮生 微會其意,幫著撮弄癡鴛。不想癡鴛眼明手快,拳道最高,反把個蓮生先灌醉了。 張蕙貞等蓮生擺過莊纔去,臨行時諄囑蓮生,切勿再飲。無如這華鐵眉酒量尤大似 高亞白。比至輪莊擺完,出局散盡之後,鐵眉再要行「拍七」酒令,在席祇得勉力相陪 。王蓮生糊糊涂涂,屢次差誤,接著又罰了許多酒,一時覺得支持不住,不待令完,竟 自出席,去榻床躺下。華鐵眉見此光景,也就胡亂收令。 葛仲英請王蓮生用口稀飯,蓮生搖手不用,拿起簽子,想要燒鴉片煙,卻把不準火 頭,把煙都淋在盤裏。吳雪香見了,忙喚小妹姐來裝。蓮生又搖手不要,欻地起身拱手 ,告辭先行。葛仲英不便再留,送至簾下,吩咐來安當心伺候。 來安請蓮生登轎,掛上轎簾,擱好手版,問:「陸裏去?」蓮生說:「西薈芳。」 來安因扶著轎,逕至西薈芳里沈小紅家,停在客堂中。 蓮生出轎,一直跑上樓梯。阿珠在後面廚房內,慌忙趕上,高聲喊道:「阿唷!王 老爺,慢點?!」蓮生不答,祇管跑。阿珠緊緊跟至房間,笑道:「王老爺,我嚇得來 !勿曾跌下去還算好。」蓮生四顧不見沈小紅,即問阿珠。阿珠道:「常恐來浪下頭。 」蓮生並不再問,身子一歪,就直挺挺躺在大床前皮椅上,長衫也不脫,鴉片煙也不吸 ,已自瞢騰睡去。外場送上水銚手巾,阿珠低聲叫:「王老爺,揩把面。」蓮生不應。 阿珠目示外場,祇沖茶碗而去。隨後阿珠悄悄出房,將指甲向亭子間板壁上點了三下, 說聲「王老爺困哉」。 此也是合當有事。王蓮生鼾聲雖高,並未著聰;聽阿珠說,詫異得很。祇等阿珠下 樓,蓮生急急起來,放輕腳步,摸至客堂後面,見亭子間內有些燈光。舉手推門,卻從 內拴著的。周圍相度,找得板壁上一個鴿蛋大的橢圓窟窿,便去張覷。向來亭子間僅擺 一張榻床,並無帷帳,一目了然。蓮生見那榻床上橫著兩人,摟在一處。一個分明是沈 小紅;一個面龐亦甚廝熟,仔細一想,不是別人,乃大觀園戲班中武小生小柳兒。 蓮生這一氣非同小可,撥轉身,搶進房間,先把大床前梳妝臺狠命一扳,梳妝臺便 橫倒下來,所有燈臺、鏡架、自鳴鐘、玻璃花罩,「乒乒乓乓」撒滿一地。但不知抽屜 內新買的翡翠釧臂、押發,砸破不曾,並無下落。樓下娘姨阿珠聽見,知道誤事,飛奔 上樓。大姐阿金大和三四個外場也簇擁而來。蓮生早又去榻床上掇起煙盤往後一摜,將 盤內全副煙具,零星擺設,像撒豆一般,「豁琅琅」直飛過中央圓桌。阿珠拚命上前, 從蓮生背後攔腰一抱。蓮生本自怯弱,此刻卻猛如虓虎,那裏抱得住,被蓮生一腳踢倒 ,連阿金大都闢易數步。 蓮生綽得煙槍在手,前後左右,滿房亂舞,單留下掛的兩架保險燈,其餘一切玻璃 方燈、玻璃壁燈、單條的玻璃面、衣櫥的玻璃面、大床嵌的玻璃橫額,逐件敲得粉碎。 雖有三四個外場,祇是橫身攔勸,不好動手。來安暨兩個轎班祇在簾下偷窺,並不進見 。阿金大獃立一傍,祇管發抖。阿珠再也爬不起來,祇極的嚷道:「王老爺覅?!」 蓮生沒有聽見,祇顧橫七豎八打將過去,重復橫七豎八打將過來。正打得沒個開交 ,突然有一個後生鑽進房裏,便撲翻身向樓板上「彭彭彭」磕響頭,口中祇喊:「王老 爺救救!王老爺救救!」 蓮生認得這後生係沈小紅嫡親兄弟,見他如此,心上一軟,嘆了口氣,丟下煙槍, 沖出人叢,往外就跑。來安暨兩個轎班不提防,猛喫一驚,趕緊跟隨下樓。蓮生更不坐 轎,一直跑出大門。來安顧不得轎班,邁步追去。見蓮生進東合興里,來安始回來領轎 。 蓮生跑到張蕙貞家,不待通報,闖進房間,坐在椅上,喘做一團,上氣不接下氣。 嚇得個張蕙貞怔怔的相視,不知為了甚麼,不敢動問。良久,先探一句道:「臺面散仔 歇哉?」蓮生白瞪著兩隻眼睛,一聲兒沒言語。蕙貞私下令娘姨去問來安,恰遇來安領 轎同至,約略告訴幾句。娘姨復至樓上向蕙貞耳朵邊輕輕說了。蕙貞纔放下心想要說些 閑話替蓮生解悶,又沒甚可說,且去裝好一口鴉片煙,請蓮生吸,並代蓮生解紐扣,脫 下熟羅單衫。 蓮生接連吸了十來口煙,始終不發一詞。蕙貞也祇小心服侍,不去兜搭。約摸一點 鐘時,蕙貞悄問:「阿喫口稀飯?」蓮生搖搖頭。蕙貞道:「價末困罷。」蓮生點點頭 。蕙貞乃傳命來安打轎回去,令娘姨收拾床褥。蕙貞親替蓮生寬衣褪襪,相陪睡下。朦 朧中但聞蓮生長吁短嘆,反側不安。 及至蕙貞一覺醒來,晨曦在牖,見蓮生還仰著臉,眼睜睜祇望床頂發獃。蕙貞不禁 問道:「耐阿曾困歇嗄?」蓮生仍不答。蕙貞便坐起來,略挽一挽頭髮,重伏下去,臉 對臉問道:「耐啥實概嗄?氣壞仔身體末,啥犯著?。」蓮生聽了這話,忽轉一念,推 開蕙貞,也坐起來,盛氣問道:「我要問耐,耐阿肯替我掙口氣?」蕙貞不解其意,急 的漲紅了臉,道:「耐來浪說啥嗄?阿是我待差仔耐?」蓮生知道誤會,倒也一笑,勾 著蕙貞脖項,相與躺下,慢慢說明小紅出醜,要娶蕙貞之意。蕙貞如何不肯,萬順千依 ,霎時定議。 當下兩人起身洗臉,蓮生令娘姨喚來安來。來安絕早承應,聞喚趨見。蓮生先問: 「阿有啥公事?」來安道:「無撥。就是沈小紅個兄弟同娘姨到公館裏來,哭哭笑笑, 磕仔幾花頭,說請老爺過去一埭。」蓮生不待說完,大喝道:「啥人要耐說嗄!」來安 連應幾聲「是」,退下兩步,挺立候示。停了一會,蓮生方道:「請洪老爺來。」 來安承命下樓,叮囑轎班而去。一路自思,不如先去沈小紅家報信邀功為妙,遂由 東合興里北面轉至西薈芳里沈小紅家。沈小紅兄弟接見,大喜,請進後面帳房裏坐,捧 上水煙筒。來安吸著,說道:「倪終究無啥幾花主意,就不過閑話裏幫句把末哉。故歇 教我去請洪老爺,我說耐同我一淘去,教洪老爺想個法子,比仔倪說個靈。」 沈小紅兄弟感激非常,又和阿珠說知,三人同去。先至公陽里周雙珠家,一問不在 。出弄即各坐東洋車,逞往小東門陸家石橋,然後步行到咸瓜街永昌參店。那小伙計認 得來安,忙去通報。 洪善卿剛踅出客堂,沈小紅兄弟先上前磕個頭,就鼻涕眼淚一齊滾出,訴說「昨日 夜頭,勿曉得王老爺為啥動仔氣」,如此如此。善卿聽說,十猜八九,卻轉問來安:「 耐來做啥?」來安道:「我是倪老爺差得來請洪老爺到張蕙貞搭去。」善卿低頭一想, 令兩人在客堂等候,獨喚娘姨阿珠,向裏面套間去細細商量。 第三十三回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