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蓮夢

歸蓮夢
Author: active 18th century Su'anzhu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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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猿老索書消勇略

  話說女大師聽得湧蓮庵三字,急忙走出。見那老人, 兩邊行了禮,就請進裡頭坐定,便吩咐整備素飯。老人 道:「蓮岸你一向平安?老夫自從湧蓮庵相別後,又是 幾個年頭矣。」大師道:「感謝老師,別來許久,因軍 務碌碌,未遑候問,有罪有罪。近日真如老師道力弘深, 想法顏甚好,弟子疏失香壇,心甚不安。然想念私懷, 有同昔日,今日何幸,得老師光降敝地。」老人道:「我 老夫一來拜望,二來奉真如師法諭,邀你歸山。此地不 可久居,萬勿留戀。」大師猛聽得「歸山」的話,自想: 「出山以來,英雄蓋世,正要建功立業,況且懷念昌年, 心願未了,豈可說這樣寂寞的話。此老向住山中,餐松 食柏,原不曉得世間的富貴,也怪不得他,只是我如今 這般時勢,與當初大不相同。」便對老人道:「弟子一 片雄心,未酬一二。每日庸庸碌碌,一刻也沒得工夫, 承真老師撫愛過深,容俟暮年,當棄絕人事,拜領宗教, 目下恐不能如命。」老人笑道:「蓮岸你道英雄事業是 做得完的麼?千古以來,但見荒草堆中埋沒無數豪傑, 天地也有缺陷,人事豈能渾全?老夫今日也不好相強, 任憑尊意。恐怕老夫去後,倘有不測,那時懊悔便覺遲 了。」大師道:「多感盛情,但諸事紛紛,有難料理, 改日自當三思而行。」老人道:「既然如此,不必多言。 老夫當日曾有一卷天書傳授與你,只因這卷書,半年前 老夫受了大累。紫府洞霄宮忽差神將二員來,向老夫索 取。老夫回覆他傳與世間英雄了。神將去覆,仙曹便將 老夫降罰,道是所授非人,謫做酆都土地,日逐與鬼卒 夜叉作伴。老夫不得已央及真如老師說情,甘願討還天 書。仙曹准奏,還把老夫責了二十大鞭。老夫自想修行 一千餘年,指望深入大道,不期為了這書,前功盡棄。 你須速取出來還我。」大師道:「天書雖留在此,并未 習熟,求老師暫緩一年,即當繳還。此時就要斷不可得, 非是弟子圖賴,三軍司命,皆重于此,若老師必竟取歸, 使合營軍士,全無靠托,倘然失利,反害了幾萬生靈。 也是老師的陰騭少了,還有一件,既是天機難洩,承受 不得,老師當日就不該傳與弟子了。譬如一個閏女,嫁 了丈夫,未曾生男育女,那父母家鬼舊要這女兒,做丈 夫的,誰肯放去?」老人道:「好話好話,蓮岸○○○ 強辯是非,老夫到說不過,也罷,且不要與你計較,看 是如何。昨夜途中,遇著你營裡一個將官,那人到有些 道氣,已經聽信老夫,入山去了。他有一封謝別書,叫 老夫帶來。」便在袖中取出程景道的稟帖,遞與女大師。 大師拆開,看到「望旌旗而遙別,瞻雲日以長悲」,不 覺垂淚道:「景道忠心,人所共知,雖則敗了一陣,那 個罪他?怎麼就發起這個念頭?勝敗兵家常事,何苦如 此?可惜可惜。」就把稟帖叫手下傳與光祖看。老人說 完了,便要告別,女師不敢相留,一路親送出門。那老 人臨出門說到:「適才閒話,正忘了一件事,我老夫出 山之時,真如法師曾把一個小包密密封緊,說千萬寄與 你。」便在腰間拿出,付與大師。大師接到手中,仔細 一看,卻是一個小封袋。上面寫著:「   真老人附寄蓮岸臨難方拆。不可輕開。」   大師收藏了。老人珍重而別。原來女師蓮岸始初因 要遍遊天下,自己改名「白從李」,一向相傳俱是「白 從李」稱呼。今日被老夫索取天書,叫出「蓮岸」兩字, 若是一個沒記性的看官,險些看錯了。自後,那女師感 念當時出身之異,仍復原名,去了「白從李」三字,依 舊稱了「蓮岸」,不忘本也。這不是做小說的故意顛顛 倒倒。當初左傳上列國士大夫,一人幾個名號,各樣稱 呼,古書上原有這條例的。   話休煩絮。說這蓮岸女大師,走進裡頭,滿心不快。 自想:「景道逃亡,寶鏡遺失,種種不利,無可奈何。 又被那山中老人,刮絮了半日,他想要我的天書。此書 一去,我便立腳不住了。」遂要差人,促那王昌年過來, 並召宋純學。又想道:「無名小將出去,不濟事,必傳 光祖親去才好。總之柳林營裡,有崔世勛老將可以支持。」 立定主意,即刻喚光祖結束行裝,吩咐道:「我也不寫 諭單了。你一路小心,見了純學昌年,叫他速來,并與 他說明崔小姐等待之事。在外不可羈遲。」光祖領命, 星夜出柳林而去,望前進發。蓮岸進房與香雪閒話。   忽聞得外營一片聲響,只見(原缺)出房,崔世勛 報道:「天上落一火球,大如巴斗,各處亂滾。」蓮岸 恐怕驚壞小姐,攜住了手,大家走到外面看時,果見一 個火球,一逕滾來,直入他房裡。蓮岸便把小姐交付崔 世勛相伴,自己綽了雙刀追至房前。只見那火球忽然分 開,內中湧現出兩條金龍,張牙奮爪把住房門。又跳出 一個白猿,竟進房中取了藏天書的玉匣,飛騰而去。那 火球一霎時也滅了。   蓮岸呆了半晌,丟下雙刀,到來尋崔小姐。仍舊進 房,就喚手下備一席盛酒來。當下收拾酒筵,陳列內房, 蓮岸道:「小姐請坐,暢飲一杯。」香雪道:「大師何 意?」蓮岸長嘆一聲說道:「我自出山以來,千軍萬馬, 憑著這卷天書,橫行四方。不意今夜火光中連匣飛去, 此天亡之兆。從此以後,一心只想昌年到來,為固守之 計,不復再圖,外事矣。」香雪道:「大師安心,古今 成大業者,豈必盡有天書,不妨打起精神算計下去,再 作理會。」蓮岸悶悶不樂,按下不提。   (缺字)中遇盜,送至柳林,並王昌年宋純學,歸 家寄寓潘一百西園,結婚得夢等事,紛紛不一,無暇說 及閒人。我想焦順那廝被老潘出醜之後,奮發進京,為 何杳無影響?不是我做小說的遣前失後,只後筆墨不閒, 有難另敘。   原來那廝,一向也有個著落。說這焦順一進了京, 本意帶些銀子,要襲那世勛的武職,不期察訪王昌年中 了進士,現居刑部。他兩個平日間極不相投的。焦順想 道:「昌年既做了官,豈無多少同年在各部裡,我若要 襲職,他心上怎肯?況且我原不是崔家嫡子,只消昌年 一句話,便永世也襲不成。不如寓一個僻靜所在,待他 一年半載,等昌年轉了外任,我好出頭,無人攔阻了。」 打算停妥,就在京城外邊尋一寺裡作寓。這寺叫做「普 淨寺」,不多幾間屋,甚是幽靜。寺裡一個住持,平日 曉得只管在熱鬧裡鑽求,不知靜裡思量起來,方得其趣, 故此取號「四靜」。這四靜和尚,生平有一件所好,慣 喜結交那些京光棍。他道如今世界,大施主是沒有的了, 京裡官府輦轂之下,那個敢出錢做好事?偶然有幾個女 菩薩,到是我小僧要布施些與他。不若交結些光棍居士, 或是紮火囤,或是幫閒,銀子到來的快。所以京中光棍 大半在普淨寺裡做了巢穴。   一日,焦順尋寓,走進寺中來。四靜招接了說道: 「居士從何處來?」焦順道:「我小弟姓崔,是汴京人, 先父陝西總兵。小弟到京襲職的,因有事羈遲,要尋一 間寓所,多住幾月。」四靜道:「原來是一位襲職的爺, 貧僧失敬了。爺若要寓所,小房頗是潔淨,何不就下此 處,再不敢與爺計論房金的,只要爺做官後,時常清目 清目。」焦順道:「豈敢,房金隨老師吩咐,決不短少。」 四靜大喜。便打掃一間側屋,將行李放好,連忙去整夜 飯,管待焦順。四靜陪了吃酒,大魚大肉,搬上一堂。 焦順道:「何須多費,老師也用酒麼?」四靜道:「貧 僧酒便吃些,葷倒不戒。今夜逗留,多慢多慢。明日還 要特設相敘。」焦順原是個酒肉之徒,甚是相契,說聲: 「多謝」。兩個猜拳擲色,吃得大醉。自此以後相處得 極好,不是你請我,便是我請你,焦順忘懷了,每日間 還要賣富,說有多少家財,帶多少銀子,襲了職,便可 做總兵做提督,指望和尚們加意奉承。誰知這個四靜, 是極愛財的,聽得這話,心裡想道:「好個呆子,廣有 錢財,也是我的造化。」   過了幾日,有兩個光棍來看他,一個叫做「袖裡剪」, 一個叫做「眼前花」。四靜看見,便扯進房,說道:「正 要寄信兩位來,有一個好主顧在此,我與你弄他幾兩兄 用用。」袖裡剪道:「可是個插石?」四靜道:「不是。」 又道:「可是個花頭?」四靜道:「不是。」原來這兩 句他們的暗號,怎麼叫插石?是做客商的別名,說他要 占錢,石縫裡也插得手下去的意思;怎麼叫花頭?是做 浪子的別名,說他把銀子容易花廢的意思。袖裡剪道: 「兩件都不是,果然是什麼人?」四靜道:「一個襲武 職的相公。」眼前花道:「若然如此,不是輕易弄他, 既是要襲職的,必定京裡有幾個官兒相熟,須用軟繩絆 他,硬待不得的。」四靜道:「有理。」三個又私下算 計如此如此,方可弄得。四靜大喜,兩個光棍竟自別去。   卻說焦順那日無事,在外間耍,傍晚回來,尋四靜 閒話,只見四靜在那裡做佛疏,焦順道:「老師做什麼?」 四靜道:「爺,明日有一家施主,要做一日功德。說起 來也好笑。」焦順道:「做功德有甚好笑處?」四靜道: 「有個原故。近邊有一個大財主,家裡甚富。因無子息, 半年前討一個小奶奶,不想他大奶奶極其妒悍,終日吵 鬧,這老爺便氣死了。明日他家小奶奶私下道小庵,做 些好事,今早又再尋不出幾個道友,只有三位,連貧僧 四眾,日裡念經拜懺,夜裡還要鋪燈。不瞞爺說,我貧 僧自已當家,一身兼作僕也,極怕鬧熱的。止因他家原 是舊施主,小奶奶又肯多出幾個錢,故些承任了。明日 到要帶累爺吃一日素。」焦順道:「這個何妨。」四靜 道:「還有一句,那小奶奶是私下做的功德,爺不要與 人說。」焦順道:「自然。且問這小奶奶自己可來?」 四靜道:「便是貧僧也回他,小庵狹窄,不必來罷,他 卻要來看看,恐怕眾道友不至誠。爺,這是極厭的事, 想是他趁著大奶奶不在家,也喜出來走走,正是少年心 性。」焦順笑了一笑:「到幫他做些佛號。」   果然,次日四個和尚敲鐘擊鼓,念起經懺來。挨到 傍晚,只見一間轎子,隨了一個梅香,又隨一個家人, 竟進庵裡來。下了轎,卻是一位絕美艷的女子,年紀有 二十多歲,淡裝素服,先拜了佛,又謝了眾和尚。四靜 忙請到佛堂後備設素飯。焦順一一看在眼裡。那女子叫 家人私下不知說什麼話,隨即打發回去。焦順見堂後只 有二個女客,只做無心走過來。梅香問道:「這位相公 是那裡?」焦順正要開口,看見四靜,便走開一邊。四 靜道:「呀!我倒忘了。」就對那女人道:「奶奶這是 河南崔爺,寓在小庵,極好的人。」女人便立起身來說 道:「在河南那一府?」焦順見問,縮轉身來,作兩個 揖說道:「敝居開封府。」女人道:「造化,今日遇著 個同鄉的人。」焦順道:「奶奶住這裡,怎說是同鄉?」 女人一笑也不回答。焦順停了一刻,就回到自已房裡。 隨即那梅香送一盒好點心、一壺好茶說:「奶奶送崔爺 的。」焦順道:「多謝多謝。」梅香放下,即便走去, 焦順心裡歡喜,看看夜了,黃昏時候,四靜鋪燈施食, 忙做一團。焦順走進去,看那女子,眉來眼去,甚有意 思。只見晚間打發回去家人急忙走進來,滿頭是汗,對 女人道:「大奶奶回家了,問起二娘,我回他舅爺那邊 去,明早便歸的。二娘且不要回去,暫借這庵裡住一夜, 明日早晨私下叫轎子來候罷。我恐怕大奶奶盤問,先要 歸家了。」女人道:「曉得了,你去罷。」焦順聽得喜 出望外。少停一會,功德已完,化了佛馬,三個和尚先 吃夜飯,點了燈各自分散。四靜親自上灶,收拾夜飯, 未曾備得停當,外面有人敲門。焦順走出來,恰好四靜 提了燈火開門,但見兩個著青衣的,一把扯住四靜說道: 「快去快去,老公公等著你。」扯了便走。四靜道:「慢 些,小僧還不曾吃夜飯。」那人道:「那個等你,怕沒 有夜飯吃?」原來是什麼太監家要總成他做功德,故此 要緊。四靜見他催慌了,對焦順道:「崔爺,庵裡沒人 求你照顧。貧僧恐怕老公公家留住,今夜不回來了。」 說了這一句,急急出門。   焦順把門關好,走到裡邊想道:「好機會,四靜出 去,庵裡無人,恰好這女子獨住在此,不免與他說此寒 溫。」便走進來,見那女人道:「方才佛事鬧熱,不及 請問奶奶何家宅眷,又怎麼是小生同鄉?」女人叫梅香 吩咐:「師父不在家,你到灶上去收拾夜飯,那位崔爺 既寓這裡,就一同吃夜飯罷。」梅香領命而去。女人對 焦順道:「崔爺請坐,妾幼時本是汴京人氏,後因家道 衰微,流落到這裡,失身為妾,今又遭此家難。」焦順 道:「奶奶青年美貌,小生有幸,今夜相遇。又是故鄉 之人,請問尊庚有幾?」女人道:「賤庚二十有一。久 別家鄉,也想回去,只沒有個便人。崔爺既是同鄉,不 知可肯帶挈,使妾終身有托,死不忘恩了。不瞞爺說, 我家的主翁存日,頗有所遺,二三百金妾是拿得出的。」 焦順看見又有奩貲,十分歡喜。兩個吃了夜飯,你一句, 我一句,大家話得高興,也不顧什麼和尚寺裡、神佛面 前,兩個便做起好事來,緊緊摟住。女人對焦順道:「妾 于此事,疏失已久,可速到床上去,方得盡興。」焦順 聽了,抱他到自己房裡,兩人扯下衣服,鑽在被裡,你 貪我愛,快活不了,弄了一夜,說不盡許多肉麻的話。   到了天明,外邊一乘小轎,隨了一個家人,候那女 子回去。女子掩淚而別。焦順見那女子去了,想道:「天 下有這樣天緣。一湊便著,他說要隨我歸河南,又說貼 我多少銀子,我就不襲武職也罷了。且待四靜回來算計。」 挨到上午,四靜方到,見了焦順說道:「昨夜被老公公 家留住,失陪崔爺。只不知這小奶奶如何去了?」焦順 道:「他住不多時就有轎子候去。」四靜道:「這等方 好。」焦順道:「我正有一句話問你,那個小奶奶是河 南人?看他少年美貌,決然守不定的,老師何不與我做 一大媒?」四靜道:「崔爺沒正經,功名大事不去料理, 想這閒花野草。我貧僧是出家人,說不得這話。」焦順 大笑,也不開口,只是一心想著那女子。   到了晚間,只見那梅香又來,提一盒果子,送與四 靜。又有一個小包,私下送與焦順說:「我家二娘,約 崔爺今夜過去,黃昏時候,到前面大樹底下等我。」說 了這一句,急急走進佛堂,致謝四靜,就回去了。焦順 進房,解開小包,那是白銀兩錠,汗衫一領,焦順大喜。 果然到更深,只說有事,私到大樹底下,梅香等在那裡。 即便攜了手,走過半里多路,見一大宅子,轉到後門去, 彎彎曲曲,竟進一間小房裡,女子艷裝麗服,金鐲金釵, 妝得極好,接住焦順。梅香暖起酒來,酒器俱是金銀的, 兩個吃了酒。收拾上床,盡興綢繆,十分得意。女子叮 囑焦順:「我必要嫁你,你但出些財禮,我後日賠補, 一毫不費你的,你日裡切不要這裡來,恐怕有人疑心。 倘有消息,我自叫丫環約你。」焦順──承順。將次五 更,兩個起身分別,又加些小意思,梅香仍舊領出後門。 焦順清早到庵中打點要娶他,適值四靜又出去,沒人商 議。一日無事。   到第二日午後,四靜歸家,皺了眉頭,對焦順道: 「怎麼處?貧僧昨日老公公家總成我一壇功德,不曾做 起,明日前村的施主家,又要念一日經,身子那裡分得 開?論起來是個舊施主,不好回他,貧僧只索把老公公 家遲了一日,他又不快意。」焦順道:「可是前日拜懺 的道家?」四靜道:「正是,明日是他大奶奶做好事。」 四靜說不了,就去買素菜,請佛紙,直忙到夜。   次日早起,仍是四個和尚念經,吃過晝齋,當真大 奶奶來了,好一個胖媽媽。焦順張了一張,不見些人, 便坐住房裡,聽得外邊有幾個人講話,甚是鬧熱。少停 一刻,四靜走來,焦順問他:「佛堂裡什麼人,這般熱 鬧?」四靜道:「不要說起,貧僧是圖清淨的,今日偏 撞這樣俗事,就是前日念經的二娘,大奶奶要賣他,又 恐怕家裡有人議論,竟叫那個賣主到小庵來做停當。那 一家又是極討便宜的,銀色太低,天平又輕,大奶奶不 肯,故此兩邊爭鬧。貧僧這裡清淨道場,不耐煩這樣事 的,崔爺,可是討氣麼?」焦順驟聞這話,心內突然一 驚,問道:「老師可曉得他多少財禮?」四靜道:「聽 見說三百金,還要折些。爺你可知道,這位二娘手裡。 倒是有東西的。」焦順道:「既如此,何不賣與我罷。」 四靜道:「這樣事貧僧不去管他。」焦順心火勃發,竟 踱出來。只見三個人,同了大奶奶正在此爭長論短。焦 順看內中一個像是媒人,就一把手扯他過來,問些詳細。 那人道:「自小做媒,不知經了許多人家,再不見這位 極其慳吝。拼得不要媒金,大家撒開倒乾淨。」焦順道: 「大哥,小弟是極忠厚的,隨你說多少銀子,待我成了 罷。」那人道:「若然如此,極好的了。只要現銀,今 日就成。」焦順道:「便是這樣。」那人即去,與大奶 奶說知,奶奶道:「何妨,他家三百金,我也不要增一 厘,只還我好銀色,準天平,便罷。」焦順諸事從命。 這一家要買的還來爭奪,被奶奶亂嚷一頓,含羞而去。 做媒的便向焦順說合,焦順傾箱倒籠兌出銀來,大奶奶 如數收了,又添上媒金利市一二十兩。奶奶道:「看這 位崔爺,是個好人,明日可到舍下來與二娘成了親,且 待襲了官職,一同來去。」焦順暗喜。看看日晚,四靜 完了佛事,眾人都散。   焦順熬了一夜,清早起來,四靜道:「焦爺恭喜, 今日有新奶奶了,貧僧為老公公家拜懺,不及奉陪,行 李不妨留在小庵,停一日來取。」焦順謝了四靜。裝扮 整齊,正待出門,那梅香來請,焦順便同梅香依舊到那 大宅子後門,轉進幾處,原是一個大花園,在一間花廳 上坐下,梅香走進裡面。焦順呆坐幾時,并無人出來, 早飯還沒有吃,腹中餓了。各處張望,只見花柳參差, 湖石層疊,若說人影,全無一個。焦順又轉過幾間書屋, 東封西鎖,焦順大叫幾聲,杳無回答。焦順著忙,急急 走到後門,也鎖住了。挨到日晚,外邊幾個青衣大漢開 門進來,一見焦順便罵道:「什麼蠻囚娘的,私到裡邊!」 焦順問道:「你家大奶奶受我的聘禮,把二娘賣我。」 說不了一句,被那人劈面打來,罵道:「青天白日,你 這賊徒,向人亂話,什麼大奶奶小奶奶!這是吏部張老 爺的花園,誰敢住在此處!扯他到衙門裡去!」三四個 人,拖拖拽拽,一頓亂打,推出園門。焦順沒奈何,走 到普淨庵來。原來庵裡的行李鋪蓋,卷得罄空,各處找 尋四靜,全無蹤跡。焦順又氣又餓,知道遇了歹人。辛 喜身邊還存下幾兩銀子,做了盤纏,無處安身,只得向 河南回去。原來四靜與一班光棍做成騙局,這二娘大奶 奶俱是娼妓假裝的,焦順痴呆,墮其計中一路抄化回家。   將到彰德府,身邊盤纏用盡,夜間無處投宿,暫在 一個古廟借住,只見走進廟中,先有兩人在裡頭吃酒。 看了焦順問道:「兄從那裡來的?」焦順道:「小弟從 京中來,要到開封去,只因少了盤纏,不能上飯店,今 夜要借住一宵,明早再算計,不知這裡住持肯容納否?」 那人道:「我們也是借住的,此間沒有和尚,只是個空 廟。兄既遠來,有現成酒兒,吃一杯如何?」焦順道: 「怎好就擾?」那人道:「客路相逢,何妨。」焦順正 苦無聊,便坐在一邊,大夥兒吃酒。吃了半夜,就同睡 在一處。不想五更時候,廟前走進數人,把焦順與那兩 個不問情由俱索住了。焦順還與他分辯,那兩個並不則 聲,這些眾人道:「我們一路緝訪,恰好在這裡。」索 了便走。」你道為甚緣故?不知這兩個是強盜,其餘眾 人是捕快。   卻說這強盜也不是別人,就是柳林裡私逃的強思文、 杜二郎,因前花費資本,被程景道差官要錢糧,他兩個 私下逃走,後來無計可施,終日在荒野處短路。河北捕 快,細細緝訪,挨查至廟中,故此索住的。三人索做一 處,立刻解到府中。   知府升堂,捕快帶進,知府喝叫夾起來。兩人不待 動刑便招道:「小的叫強思文,這一個叫杜二郎,做是 柳林內女大師蓮岸手下的人。禮部宋純學也是好友。」 知府喝道:「那一個是誰?」強思文道:「這是昨夜同 寓廟中的,其實不知他姓名。」知府也叫夾起來,焦順 慌了稟道:「小的開封府人。父親是個百戶,陝西陣沒。 小的進京襲職,不期遇著奸人,把行李盤費都拐去,所 以孤身回家。昨夜無處止宿,借住在廟中,并不曉得這 兩個是強盜。」知府道:「可有承襲文書?」焦順道: 「文書在行李中一齊拐去的。」知府細細盤問,焦順說 明來歷,鑿鑿可據,又因強思文不知姓名的話,當堂釋 放了。焦順放後,叫化到家。焦氏媽媽與楊氏埋怨一番, 焦順含羞忍恥,同了楊氏并愛兒尋一○間僻靜所在,耕 種為活。自已因屢次出醜,竟改了名姓,叫做順翁。他 本來原不姓焦,因當時隨了母親焦氏,轉嫁崔家,怕說 出本姓來,故此冒了母家的姓,一向叫他焦順。如今自 稱順翁,隱避終身,一個人也不知,到覺藏拙。這是後 話。   說這強思文、杜二郎二個,既已成招,知府發監, 即日申文達部。部裡具題說盜招內有宋純學一款,并波 及宋純學同年好友王昌年。你道昌年怎麼也拖在內?只 因前日在京有一家顯宦,要招他年為婿,昌年決意不肯, 故此懷恨。有這一句:   奉 旨:強思文、杜二郎系屬叛黨,該撫臣即時處 決。其宋純學王昌年即行提究。   部臣接出旨章,星夜差發提騎,一逕到河南來不提。   卻說宋純學,自從入贅潘家,與王昌年兩個日逐尋 花問柳,作賦吟詩。潘一百極其趨奉,一刻不離。昌年 思念小姐,無從詢問,只管羈身下去;純學不願進京, 但要私到柳林。兩個日遲一日,坐食潘家。昌年又因聽 信花神之言,恐怕出門惹出禍事,索性與純學躲在潘家 幾月。   不期一日,昌年與純學焚香對坐,談論古今,門外 忽傳:「本府太爺并縣官俱來。要見宋王二位老爺。」 昌年不知其故,便同純學出來迎接。正是:   烏鴉喜鵲同行,吉凶全然未○。   要知詳細,再看下回。

第十一回 柳營散處尚留一種癡情

  話說王昌年與宋純學兩個,兩當閒談之際,忽聞府 縣官來,急忙整衣迎接,乃是朝廷提騎,同了各官特來 抄捉。昌年不知緣故,詳問始末,方曉得柳林事發,杜、 強兩人招攀出來的。潘一百合家驚恐,無計可思。純學 道:「你們都按住了,不妨事,少不得到京分辦。我與 王年兄,是兩榜科甲朝廷臣子,豈因一二小人仇口欺誑, 有何証據認以為真?快收拾行裝,速速起身。」瓊姿○ 付些盤費,掩淚而別。純學笑道:「你但安心,突丈夫 死生有命,何消憂懼?」昌年驚嘆花神之言以為奇驗, 倒安心樂意,一同進京。兩個解到京裡,俱發刑部獄中。 純學與昌年連夜出疏,辯明冤枉,大約說仇口陷害無影 無蹤的話。   奉 旨:宋純學、王昌年既有叛黨口招,俟擒獲逆 首蓮岸勘明具覆。   昌年在獄裡聞知此信,便與純學商議,打點差人到 柳林通一信息,又無的當人役可以付托。正當躊躕未決, 忽有一人進獄,來看純學,乃是柳林李光祖。原來光祖 自奉蓮岸之命即到開封,尋問純學昌年,訪到潘家,方 知為盜案牽連,被逮進京,就星夜趕到京都。兩人已進 獄裡,光祖大驚,即將使用,知會獄官,進來面會。純 學接見,備述其事,又將辨冤疏稿,並朝廷批語,與光 祖看,光祖道:「盟兄陷害,且靜坐幾日,侍小弟即刻 歸林,回覆大師,另尋計策。」純學道:「大師近日所 做何事?小弟羈身汴地,時刻掛懷,不想遇著禍患,受 那強思文、杜二郎的累。」光祖道:「杜、強兩賊,既 已處決,到底是他口供,並無實跡,這是辦得清的。只 是近時柳林中比前大不相同。」便把妖狐偷鏡、白猿討 書并程景道敗陣入山的話,細細述了一遍。純學嘆口氣 道:「當初指望共成大事,不想遭際如此。眾兄弟漂散 無當,如今盟兄出來,大師手下還有誰人總領營務?」 光祖道:「虧那老將崔世勛。小弟正忘了,奉大師吩咐, 要與王兄說明,他家香雪小姐久住柳林,崔世勛就是他 父親。小弟此來,專為請二位長兄進柳林去。目下如此, 當另圖良策。」純學道:「有這等事,王年兄一向思憶 小姐,今得盟兄確信,極好的了。」就同到昌年房裡, 細述來意。昌年大喜道:「家母姨夫被難,怎麼到住柳 林?」光祖道:「這是大師法術捉帶去的。」昌年道: 「小姐既有安身之處,無奈小弟,又羈住身子,可謂好 事多磨,不知此後,可能相聚?」光祖道:「仁兄放心, 小弟此番回去,自然竭力商量,決不使二位長兄受累。」 昌年道:「感謝盛情。但事在急迫,不可遲緩。」光祖 道:「這個自然。」純學道:「憑著盟兄口信,傳達大 師,小弟到不附稟帖了。」光祖當下與二位分別,出了 獄門,急忙趕路。   不隔數日,竟歸到柳林裡來。此時女師蓮岸,專等 光祖消息,日夜指望,一聞光祖回營,即傳進來。光祖 見過,蓮岸道:「宋純學、王昌年可曾同來?」光祖道: 「前大師差遣小將,一逕往開封訪問曉得,純學入贅在 潘家,同昌年一齊住居西園。及至潘家細問,他說兩人 俱被逮進京,詳考緣由,乃是因強思文、杜二郎,劫掠 被敗,官府緝獲,當堂招攀出來的。小將星夜到京,二 人俱已入獄。」就將題疏批發等事,前後說了一遍:「望 大師急速計議,救此兩人。」蓮岸一心指望昌年到來, 驟聞此信,吃了一驚,沉吟半晌,說道:「這怎麼處? 我若興兵前去,誠恐勝敗未定,曠日持久,朝廷見我興 兵,倒把兩人認實了。我若把銀子去各處挽回,萬一照 定疏稿上意思,俟獲我時查勘明自,那個肯擔當?」左 思右想,俱不停妥,就對光祖道:「你且去,待我思量 個萬全之策。」光祖拜別出來,蓮岸回至房中說與香雪 小姐知道。小姐聞得昌年犯罪,啼啼哭哭,無可如何。 蓮岸安慰一番,走出房來,又打發各營頭領,各路打聽 京中消息。   原來,宋純學在獄中畫下一計,央及同年好友特上 一本,本內詳言:「各省賊寇俱係良民,向為飢寒所迫, 遂至嘯聚山林。如下明詔免其死罪,四處招安,則兵不 血刃,而賊可消滅。」這是明明激動柳林使其歸順,純 學、昌年兩個不辯自明的意思,且待脫身出來再與大師 另圖良策。果然朝廷議撫,如陝西一路,降寇、小紅狼、 龍江水、掠地虎、郝泉等,督撫給牌免死。   柳林頭領打探這個消息報知大師。蓮岸正無算計, 聽得此事,便欣然與李光祖商量,欲照例暫時歸順,俟 宋純學、王昌年出獄,取此兩人,重覆糾合兵馬,再圖 後著。光祖道:「大師不可輕易舉動,倘一時失勢,反 被別人牽制,那時便難收拾了。純學、昌年還宜另計申 救。」蓮岸想念昌年,一時無措,只要給牌免死,弄他 出來,便同守一家,也自歡喜。只因天書散失,那雄心 已覺消磨,就對光祖道:「我主意已定,你若不從,任 憑你自立營頭,我做我的事罷了。」光祖道:「大師有 命,小將敢不聽從,只可惜數載經營,一朝分散,若大 師投順朝庭,小將也學程景道長隱深山,做個田舍翁, 所願足矣。」   蓮岸聞言,愀然不樂,又喚崔世勛斟酌投降一事, 世勛道:「大師要行這著,老夫是隨不去的。老夫敗陣 入林,倘與大師一齊投順,朝廷理論前喪師之罪,理所 當然,不如待大師先去,老夫隨後領一支兵馬,只說轉 敗為功,朝廷或可鑒諒,就是大師,以後也有退步了。」 蓮岸點頭道:「老將軍所見極是。」當日便定下降書, 率領各營頭目,先與香雪小姐分別說:「後會有期,千 萬保重。」香雪不勝悲苦說:「大師,此後必定仍聚一 家方好。」蓮岸道:「我正為此意,所以把一片雄心都 丟開了。」說這女師,既定投降之計,即時收拾行裝, 多帶金銀寶玩,以備進京使用。

  李光祖進堂,見了大師,拜倒在地,放聲大哭,說 道:「大師珍重,小將不及追隨,來生愿為犬馬,再報 厚恩罷。」蓮岸也哭道:「幾年相聚,本不忍分離,無 奈時勢如此,不得不然了。」光祖哭別女師,單槍匹馬 不知投向那裡去。   蓮岸一逕出了柳林,知會山東撫按。撫按出了文書, 押送進京。部裡聞知逆寇蓮岸率領所屬將校到京投降, 連夜具題,宋純學、王昌年亦具疏申辯。   俱奉 聖旨:   宋純學既己辯明,但事涉逆黨,著革職為民。王昌 年放歸,另行調用,其女寇蓮岸著刑部即時梟斬。士卒 分撥各營安置。獨斬元凶,以儆叛逆,餘皆赦宥,以全 好生,該部知道。   部臣接出本章,即時施行。先釋放了宋純學、王昌 年,然後分撥柳林將校,隨著軍營兵馬。押鎖蓮岸梟首 示眾。蓮岸出其不意一時驚慌,雖有銀錢無從解救,宋 純學初出獄中,申救不及。蓮岸自悔不聽光祖之言,致 有今日。猛然想起真如法師附寄一封,說臨難方開,急 急搜尋出來,拆開一看,乃是一丸紅藥,內中寫道:   仙府靈丹,可以假屍遁避。   蓮岸即時吃了藥,聽憑押至市曹,及至斬時,果真 奇異,刀至頸上,全然不痛,正像有人提他的,蓮岸乘 勢跳出法場。回頭看時,但見一個女人,身首異處,橫 倒在地。蓮岸嚇了一身冷汗,放開腳步走出京城。自想: 「此去競到河南,少不得昌年歸家的。」可煞作怪,腳 下行步如飛,全不吃力。   餐風宿露,走了三四日。前面望見一座大山,他也 昏昏沉沉,不辨什麼地方。打從山下經過,忽見一個老 者慢慢行來,蓮岸仔細看時,卻是討天書的老人,老人 道:「蓮岸你來了,你道英雄蓋世,原來也有今日。若 非真如老師附寄靈丹,這一場患難怎過得過。」蓮岸大 驚道:「老師怎麼在這裡?」老人道:「特來候你。你 如今待要那裡去?」蓮岸道:「要到河南開封府去。」 老人道:「你又來痴了,路上緝捕甚嚴,且問你身邊還 有幾顆靈丹麼?此處不住,還要尋死邊?」蓮岸道:「此 是何處?可以住得?」老人道:「這就是湧蓮庵的路徑, 你隨我來。」蓮岸連日昏迷,恍然驚醒,不覺失聲而哭 道:「我蓮岸數載沉迷,卻終成一夢,別的事都不怨恨, 只可惜王昌年不曾見他一面。如今也罷了,且到真如法 師那裡去,拜謝他活命之恩。」老人道:「蓮岸你只為 戀著那個書生,致有今日,到此地位,還想什麼王昌年? 可不是終身之惑,我勸你把這念頭息了罷。自古英雄, 不知為了這個『情』字,喪身亡家,埋沒多少,你道這 個『情』字是好惹的麼?」蓮岸道:「老師,天若無情, 不育交頸比目;地若無情,不生連理并頭。昔日蘭香下 嫁于張碩,雲英巧合于裴生,那在為蓮岸一個。」老人 道:「好話好話,我若與你辯,只據口頭言語,還不可 信,直等你在『情』字裡磨煉一番,死生得失,備嘗苦 況,方能黑海回頭。」說這蓮岸與老人,一頭走一頭話, 不覺轉過幾處深山,看看漸近湧蓮庵。老人道:「蓮岸 請自進去,老夫有事,不及奉陪,改日看你罷。」老人 別了蓮岸,竟往松林進去了。   蓮岸自想:「數年已前,從此而出,何等氣概,如 今漂泊無依,仍歸此處,看這門徑冷冷清清,豈是我住 的?既已到此,不免進去。」一逕走進庵中,晚鐘乍響, 燈影微明,蓮岸走一步,嘆一步,上了法堂,只見真如 法師端坐蒲團,兀然不動。蓮岸先拜了佛,然後參見法 師。真如開眼看見,說道:「你是蓮岸,我道你但知去 路,忘卻來路。今日仍到這裡,可喜可喜。你且把從前 的事,說與老僧知道。」蓮岸道:「自蓮岸親承法旨, 出山以來,散財聚眾,糾合豪傑,興兵十萬,雄踞一方。 劍光乍起,則草木皆驚;弓影高懸,則禽獸避跡。又嘗 遍遊名山,窮歷勝地,救佳人之全節,扶才子于登科。 花柳營中血濺旌旗之色,笙歌叢裡(原缺),酒酣詩賦 之壇。方將名震千秋,豈料身亡一旦。」便長嘆一聲道: 「咳!這是蓮岸自己要降,非戰之罪。」真如道:「好 個女英雄。千古難得,如今待怎麼?」蓮岸道:「拜見 法師,暫借山中住幾個月,再作理會。」真如道:「荒 山僻境,沒有葷酒,只是素飯。」叫侍者打掃一間淨室, 送蓮岸安歇。蓮岸暫居山中,雄心未改,不在話下。   卻說宋純學與王昌年,初出獄門,忽聞大師已斬, 傳首者城,私下大哭一場,罄悉貲財,買囑上下,領了 屍首,好好成殮,便揀一處荒山僻野之地與他安葬,又 磨光一塊青石,上刻「千古英雄女師蓮岸」八個大字, 旁記年月,下面又刻,「受恩進士宋純學王昌年同誌」。 就將所刻的石,埋在地中,營葬完了,兩個設酒祭奠, 哭倒在地。致祭後,兩個就攜些祭品,席地而坐,暖起 酒來共飲。純學道:「小弟孤身流落,向賴大師恩庇, 相隨柳林,此後為了年兄同處都下,一舉成名,得伸素 志,今女師被難,尚何心緒再戀紅塵,辛喜削籍為民, 全無羈絆。兄有家中少婦,未免擺脫不得。專待送年兄 歸去,尋著小姐,完了親事。小弟黃冠野服,做一個閒 散之人罷,但恨大恩未報,惟此一念終身不忘耳。」昌 年道:「小弟此心,亦與年兄一般。只不知小姐既在柳 林,近日俱已投降,為何反無音耗?這是著實有些疑惑。」 純學道:「或者竟歸河南亦未可知。」昌年道:「如今 看起來,凡事自有定數,一毫不可勉強。前日西園中, 小弟遇那花神,他說半年內有難,若見蓮花殘敗,方可 脫身,小弟此時,還不知蓮花殘敗是何時候。直至大師 遇害,方悟神言不謬。年兄,這不是前定數麼?」純學 道:「天機微妙,有難測度,總來順理而行,決無差失 的。」   兩個拜別墳墓,取路趲行。忽一日,兩人急欲趕路, 起身得早了,霧露之中,一陣狂風,驚天動地,飛沙走 石,對面也不看見。但聽得空中有人喊道:「前途有難, 不可不避。」純學兜住牲口,停了一個時辰,惡風已息。 純學回頭看時,獨不見了昌年并幾個僕從。純學慌了, 四處找尋,全無蹤影。純學恐他冒風先行,先在前去了, 急加幾個鞭子,趕上前去。各處等候,再不見宋純學。 想道:「一同走路,忽然離失,奈何奈何,況且風沙中, 若有人說前邊有難,不知甚麼休咎。」正思想間,只見 前面漫山遍野,喊殺之聲,純學進退無門,只得慢慢挨 去,不滿一里多路,果然無數兵馬一路殺人,頃刻之間, 幾個僕從俱被殺了。純學雖則書生,他是柳林豪傑,那 些槍棒也習慣的。看見勢頭太狠,索性出其不意,鑽到 兵馬之中扯下一個兵來,三拳兩腳打倒在地,奪了一把 大刀,騰身上馬,殺出一條路。卻被他逃脫不曾傷命, 然行李牲口,俱失散了。純學走過二三十里,喘息稍定, 想道:「果真大難,若昌年遇此,也不保了。」   你道這是什麼兵丁?原來就是柳林內的兵馬,只因 女師去後,崔世勛領了各營士卒,竟進京來,特上一本 說:「世勛始因妖術被擒,今能剪滅柳林,統領將士, 仍歸朝廷,以俟效用。」朝廷批發,崔世勛喪師失律, 本該重處,姑念前功,免其一死,仍削原職。其所統柳 林兵卒。著兵部各省分撥。世勛免死歸家,同了香雪小 姐竟回河南。那些兵馬,不肯調散,仍舊結黨,負困不 服,逢州過府,肆行殺掠,甚是利害。   那這宋純學單身逃竄,一徑回家。潘一百迎進,立 刻備酒接風,瓊姿小姐不勝歡喜。純學在席上備述辯冤 釋放以及路上遇了流賊,行李僕從俱傷損了,虧得自小 學些武藝,存了性命。潘一百道:「恭喜妹丈,大難不 死,必有後福。請問王兄何以不歸?」純學道:「小弟 正為此事,時刻掛懷,自從與敝年兄一齊出京,不意在 半路上那一日起身的早了,偶遇大風,揚沙昏暗,敝年 兄就霎時不見了,小弟到處尋訪,影也沒有,明早還要 到他家去看看,閒得崔老先生,與香雪小姐,已歸故里, 可是真的麼?」老潘道:「老崔半月以前同他令愛俱已 回家,他與奶奶焦氏反目,恨他從前寵愛焦順,凌逼小 姐。倒是小姐賢達,再三勸住了,小弟也曾去勸他的。」 純學道:「小姐如此賢淑,可敬可敬,那個焦順如今怎 樣?」老潘道:「妹丈還不知,焦順那廝,始初拿些銀 子,指望進京襲職,想是遇了騙子,花得盡情,叫化到 家,無顏見人,避在鄉間。前日老崔回來,要痛治他, 也是小姐勸了,說這樣小人,何足計較?」純學道:「有 理有理,我一向聞知小姐,智識過人,名不虛傳,怪不 得敝等也想念。」兩個又閒話一回,吃過了酒,純學進 房,瓊姿相敘。正是,新娶不如遠歸,自不必說。   次日早晨,純學急到崔世勛家,世勛接進內廳,敘 了寒溫,純學道:「晚生相與令坦王文齡極其契愛,備 知老先生盛德,忠勇過人。不想時勢如此,使英雄無見 長之地,前日偶閱邸報,知老先生已退處山林。那些遊 兵,仍然劫掠,晚生幾乎被害。」世勛道:「不敢,老 夫朽腐之材,不堪重任,也是該的,即如仁兄雄才大略, 偶因小嫌,遂致遠棄,朝廷待人,實可浩嘆。至于投降 兵士,既無駕馭之人,反側不安,理所必然。仁兄出京 時曾與小婿同行否?」不知他近加何以不歸?」純學道: 「說也奇怪,晚生與王年兄一齊出京,半路忽遭大風, 飛砂蔽日,王年兄倏然不見。晚生那一處不尋到,杳無 消耗。」世勛吃驚道:「這卻為何?莫非遇了亂兵被他 害了?總來小女姻事,不知為甚麼,有這多少磨折,反 反覆覆,再不能完聚,咳!老夫年齒日衰,兒女之事, 巴不得結局,今小婿離散,禍福未報,老夫一發無依靠 了。」純學道:「失散在前,亂兵在後,還是因這兵戈 阻隔在那裡,老先生不必過慮。」純學吃了兩道茶,也 就告別。世勛道:「仁兄遠歸,老夫心緒茫茫,甚是欠 情,改日尚欲奉屈少敘。」純學道:「多謝,俟王年兄 有了消息,再當奉叩。」兩個起身,世勛送了純學,回 至裡面,把昌年失散的話說向小姐。香雪滿望昌年回來, 忽得此信,十分愁悶,自想:「紅顏薄命,倒不如村夫 田婦,安享太平。我這樣遭際,不信天公偏把有情的, 獨加刻薄。」心裡悲悲切切,只索付諸夢○了,不提小 姐怨恨之事。   且說王昌年自因遇了大風,一時昏黑,不辨前後。 耳邊又聽得有人叫他避難,錯認是宋純學叫他,便不顧 死活,衝風而走。卻被這陣大風,捲起身子,不由他做 主,呼呼的捲了一里多路,偶然撞著一棵大樹,他就靠 定樹上,等待風息。只見黑暗裡有車馬之聲,漸漸相近, 昌年仔細看他,前邊數對紗燈,後面擁著一輪車子,織 錦帳幔,竟到樹下歇了。車中忽然有人說道:「樹下立 的可是刑部王老爺?請來相見。」從人便把帳幔揭開, 內中走出一個美人來,昌年上前施禮,卻是西園中所遇 的花神,對昌年道:「西園一別,私心不忘,今早偶奉 仙曹之命,欲往洛陽城點驗花色,經過此地,適然相遇。 前途流寇殺掠,郎君文墨儒生,不宜輕往,且暫在此處 住了一日,待流寇過了,方可走路。」昌年感謝仙卿救 護:「但不知棲息何處?」花神道:「隨我來。」便一 手攜了昌年,鑽進樹裡去。走了數步,果見層樓密室, 華麗非常。昌年問道:「怎麼這樹中有此異境?」花神 道:「這樹是紫姑仙的行宮,我們職掌司花,凡遇各處 有靈的大樹,就托他做個住居之所。至于神廟所在,是 不干涉的。兩京十三省,共有一千八百五十二棵大樹, 仙府登記冊籍。這一棵是古桂,冊子上列在五百零三名, 叫做『靈芬小院』。」昌年甚加嘆異。花神就喚侍從備 酒,擺列的都是異品名花:   蘭珠蜜、甘谷醬、玫瑰丸、牡丹片、青蓮粉、緣萼 韭、天香膏、茉莉餅。   許多美味,花神親持玉蘭盞,斟上○花美酒,殷勤 奉勸。昌年道:「小生感佩厚情,然一心耿耿,急欲歸 去。」花神道:「可是要完那崔小姐的姻事麼?」昌年 道:「其實為此,不能少留。」花神道:「郎君雖則性 急,但恐小姐尚有阻隔,大約世間好事最難成就,不是 容易合的。」昌年道:「小生望眼欲穿,如何是好?」 花神道:「天機難洩,後日當知。此去十分珍重,尚有 後會。」昌年起身謝別,花神攜手相送。才出門,昌年 一跤跌倒,掙扎起來,依然立在大樹下。天色甚是晴和, 遠遠望見牲口僕從俱等在荒草裡,不知從何而來的。急 走上前,各各驚異,昌年滿肚疑心,不好說出,上了牲 口,向前而行,果然流寇過了,撞他不著,一路平安, 單單失了宋純學。途中甚是寂寞。   不多幾日,趕到開封,他還想香雪小姐,不知可曾 回家,雖在路上看取小報,有崔世勛歸朝一事,只因花 神所言尚有阻隔,愈加惶惑。急忙趕進城中,轉過幾條 大街,已到崔家門首,卸下牲口。即便進去。說這昌年 不進去還好,及至進去,這一驚不小。未知所見如何, 一場異事,留在下回表白。

第十二回 蓮夢醒時方見三生覺路

  說這王昌年走進裡頭,但聽得哭聲震地,并無一人 迎接,昌年心慌。直走到房門首,方見崔世勛出來,一 把拖住昌年說道:「你來了。」昌年道:「為何如此模 樣?」世勛道:「你來的恰好,香雪女兒今早五更死了, 如今現在床上,你去看他一看。」昌年千里馳歸,忽聞 此話,正像跌在冷水裡一般,發個寒噤,立刻走進房中, 只見香雪小姐直挺挺睡那床上。昌年嚇得魂不附體,一 時間到哭不出,磕在香雪身上,滿身一摸,只見四肢柔 軟,心頭尚溫。昌年帶哭問道:「害甚麼症候?就到這 個地位?」世勛道:「自從前月宋禮部來看我,說你中 途失散,不知下落,香雪女兒便懨懨不快,終日昏睡, 今早不知不覺竟奄然去了,也沒有什麼病。」昌年悲苦 異常,無暇說自己路中之事,對世勛道:「事已如此, 無可奈何,只是他心頭尚溫,四肢柔軟,且守他一兩日, 自備後事。」   卻說香雪小姐,本無疾病,忽然如此,你道為何? 原來就是紫姑山司花神女的意思,只因花神職掌繁雜, 一身管攝不來,要一個才貌十全的閨女幫他,方得完事。 因與仙曹說明,暫借香雪小姐魂魄,檢點顏色,分派枝 條,那一夜便來相請。香雪不知其故,但見一位絕色女 子,走進房中要香雪同去。香雪細問緣由,方知是幫貼 司花,就有一本冊籍,交付香雪。揭開一看,俱是這些 草本名花。花神道:「木本諸花,我自己分派,你但與 我將這草本,照色派清。」香雪自恃有才,心中甚喜, 便同他出門。一霎時騰雲駕霧,遍歷名園。但見牡丹臺、 芍藥欄、薔薇架、木香棚,種種名花,深紅淺白,該深 色的就與點染,該淺色的就與拂拭,當真個五色俱備, 百卉鮮妍。檢點完了,花神率領去見紫姑仙。香雪又逞 才調,備陳幾款,說:「牡丹芍藥,有色而無香,蕙蘭 茉莉,有香而無色,宜加全備。花中窈窕,惟虞美人一 種輕盈艷麗,宜登上品。」紫姑仙見奏大喜說:「香雪 所陳,甚為有理,但世間名花,各有所重,香色不能兼 全。依汝所奏,可取虞美人、薔薇二種,各加變色,以 酬汝功。」香雪同花神拜謝而出。自後,各園中惟虞美 人不依原種,變幻多端,如單葉變為千葉,淺色變為深 色,薔薇中,有一朵花一日三次變色者,世人稱為三醉。 皆香雪小姐陳奏之功也。花神對香雪道:「承小姐幫助, 使花事有成,不是我要重勞你,因你前生原是羅浮山出 身,總領百花,理所當然,近聞郎君王昌年已經歸家, 妾當與小姐玉成好事,以為千古佳話。」便著幾個司花 使女,擇一塊曠野無人之地,結成一個園亭,請香雪住 居于此。花神自去尋取昌年。   說這王昌年守在香雪房中不勝怨恨。原來上邊規矩, 人死了不待成殮,那至親先要到野外去招魂的。昌年挨 至五更,也不等家人跟隨,獨自一身,竟往城外招取小 姐魂魄。只見走過幾里路,他也昏昏沉沉,不知遠近, 遠遠望見一個大家園亭,昌年想道:「這野外從沒有人 住的,怎麼有這花園?想是我出去幾年,又添造得好了。」 正思想間,忽見花神走來說道:「郎君別來無恙,此行 將欲何往?」昌年一見便謝道:「前承途中救難,不想 又在此處相會,只是小生遭遇多難,家中近有大變,今 早此來,實出痛心。」花神道:「不必憂傷,小姐好端 端在這裡。」昌年道:「不信有這事,家裡死的又是何 人?」花神道:「你若不信,可隨我來,還你一個小姐。」 昌年反疑是夢,便隨花神走進園裡,但見百花爭艷,果 然香雪小姐坐在花中。昌年一見不勝之喜,說道:「小 姐果在此間,我昨夜到家莫非做夢?」香雪道:「偶因 分任司花之職,暫時出門。吾兄遠歸,有失迎候。」昌 年一把拖住道:「小生為了小姐,日夜不安,今得見面 一刻也不肯離了。」花神笑道:「何必著忙,當送你回 去。」便差兩乘轎子送至家中,昌年與小姐謝別花神, 各上了轎,行動如飛,頃刻間已到崔家門首。昌年先下 轎進門。只見世勛等候前廳,見了昌年,正待哭起來, 昌年道:「小姐現活在此,小婿一同來的。」世勛大駭, 即到外邊,當真一個香雪小姐,輕盈體態走進門來,那 兩間轎子也不見了。一家大小,無不驚異,盡來簇擁小 姐一同進房。香雪但含笑不語,此時,因外頭有這異事, 個個出去,并無一人在房裡。   原來床上睡的,不知不覺已經穿好衣服,端坐在房 中。外面擁進來,驀然合做一處,依舊是活跳的一位小 姐。世勛與昌年又喜又嚇,呆呆的,只管細看。小姐道: 「王家表兄,涉歷仕途,今辛得歸,吾家老爹桑榆暮景, 正好依傍過日子,可曾打掃書房,安頓行李?」昌年滿 肚驚心,又恐怕小姐只有變局,正待與世勛商議,早早 成親,為曾開口,家人忽傳來:「宋老爺拜昌年。」只 得出去迎接。乃是宋純學,一來因昌年歸家,二來聞小 姐有些變故,特來看看,說道:「小弟自與年兄在中途 忽然不見,那時吾兄在何處,到今方始歸家?費小弟找 尋了好幾日。今早又傳聞年嫂小姐有什麼異事?」昌年 把花神之事都瞞過了,說道:「那日大風揚沙,故此失 散。又因聞得遊兵作惡,暫緩一日,所以歸遲,小姐偶 有微恙,今幸全復,承年兄存問,感謝不盡。」純學道: 「恭喜恭喜,年兄既歸,目下便該擇吉了。」昌年道: 「正要與年兄商量此事。」純學道:「前日行聘,原是 小弟做媒,年兄何不竟借舍舅的西園住了,待小弟與兄 擇下吉期,完那○人之事。」昌年道:「極感極感。」 即到裡面與世勛說知,世勛大喜,出來面謝純學。香雪 小姐也差添繡出來致謝宋爺:「京中受恩,因連日身子 不安,○○○謝。」純學謙遜一番,即著人把昌年的行 李搬到潘家西園。昌年還戀戀不捨,思念小姐,到是宋 純學催他同去,只得出門,竟到西園。老潘更加款待。 純學即往外邊揀下黃道吉期。   到了正日,昌年仍備一付盛禮,老潘與宋純學又添 兩副賀儀,牽羊攜酒,鼓樂喧天,昌年穿了公服,打起 刑部執事,純學做了行媒,送到崔家結親。世勛也把武 營裡,執事迎接。吉時已至,內中擁出小姐來。一對天 仙,拜了天地父母,擁到房裡結親。崔世勛在外,陪了 宋純學吃酒。笙歌迭奏,極其富貴。小姐與昌年並不客 套,添繡斟上酒來,兩個說說笑笑,吃得半醉,散了酒 席。添繡伏侍上了繡床,論起新親規矩,兩個推推扯扯, 男性忙而且急,女態羞而且嬌,這兩項客套,他卻一概 蠲免。只因佳人才子,悲歡離合,事體多端,昌年把分 別出門,以至誤認老潘的話,又諸從前的罪,又把花神 托夢終始周旋的話前後敘了情。香雪也把女師入贅、柳 林得夢等話說了一遍,又說詩絹暗合之異。兩個話了一 夜話,話到苦時,上面愈加親熱,說到喜時,下邊豈肯 生疏,那些風流恩愛,不待我做下說的描畫出來,請列 位看官,各自領略可也。   但是全部小說只重的是個女英雄,未曾結局難好收 拾筆硯。   卻說女師蓮岸自從見假屍逃遁,遇著山中老人,領 至湧蓮庵來,見了真如法師尚且雄心勃勃。真如整頓禪 房與他居住,也不參禪學道,也不念佛看經,默默而坐, 終日終夜思想王昌年,一段恩情無從見面。柳林豪傑各 散四方,有時感慨悲歌,掄起撣杖便要殺將出去。過了 幾月,忽然一日,心上禁遏不住,來稟真如道:「弟子 雄心未斷,意欲出山,完了俗願,數年以後,再當瞻禮 法幢。」真如道:「蓮岸,看這世上,風塵擾擾,山水 茫茫,只怕你一去不返,老僧放心不下。也罷,既是你 此志不衰,今夜子時初行大吉,老僧當親身送你。」蓮 岸拜謝而起,即到自己房裡,打點行裝,結束停當。自 思:「此番出去,先到河南,尋取昌年。然後差世勛老 將同宋純學收聚柳林殘兵,各處尋覓程景道、李光祖, 再加團練,何患無成?」打算完備,又來稟謝真如道: 「弟子半夜起身,恐怕驚動老師,先此拜別。」就那頭 拜了四拜。真如道:「蓮岸,你自今去後,好好做人, 既然別過,老僧到不奉送了。」蓮岸欣然別了真如,早 早打開鋪蓋,一覺睡了,好養些精神,半夜裡出山。   只見睡到子時,魂夢之中,聽得曉鐘噹噹聲響了三 響。蓮岸匆忙如箭,急急背了行李,也不驚動眾僧,一 逕出了湧蓮庵,趕下山坡。尋個飯店打火,恰好撞著程 景道也在店中。蓮岸一見大喜道:「你為王森所敗,我 原不怪你,為何不別而去?一向在那裡?」景道拜謝道: 「敗軍小將,無顏相見,故此流落他鄉,請問大師到那 裡去?」蓮岸道:「我因誤信投降,朝廷敕斬,被我用 術逃避。今日此去,仍要做前番的事。」景道道:「極 好的了,小將備有馬匹器械,大師可速上馬一同前去。」 蓮岸便上了馬,兩個向前而行,走不上數里,忽然有一 隊兵馬阻絕去路,景道綽鎗在手,防護蓮岸,只殺進去, 蓮岸細看旗號,俱是柳林內的。景道大喝道:「這是那 一家營頭,敢在此攔路?」遠遠望見中營裡一員勇將, 全身披掛,騎馬而來,見了蓮岸即時下馬,納頭便拜, 乃是李光祖。蓮岸喜出望外。光祖道:「小將自別大師, 總領各營兵馬,已經破過數十州縣,專候大師到來,不 期此處相遇。」就請蓮岸進營並同程景道。敘過了禮, 霎時備起極盛酒席,吹彈歌舞,鬧了一日。   蓮岸對光祖道:「我要往河南,尋宋純學與王昌年, 並看香雪小姐,你可護送我去。」光祖承命,立刻起行, 就到開封府,在三十里外扎住營寨。蓮岸獨自進城,尋 到崔家,問王昌年消息。管門人回說:「我家老爺同宋 爺在西園賞花吃酒。」又問:「香雪小姐在家安否?」 那人變起臉來說道:「你是何人?敢問我家小姐種種。」 遂大罵起來。蓮岸不與計較說:「你不認得我也罷了, 且向什麼西園看王昌年。」回轉身來便到西園。果然, 純學與昌年歡呼痛飲,見了蓮岸全然不睬。蓮岸喚道: 「宋純學、王昌年,你兩個不認得我了?」昌年喝道: 「你是什麼人?到此胡撞?」蓮岸大怒道:「我那柳林 中女師蓮岸,你兩人受我多少厚恩,今日就忘記了?」 宋純學道:「我輩那朝廷大臣,妖魔草寇,這等放肆!」 叫左右:「緊緊索了!」當下走出數人,將蓮岸綁縛起 來。蓮岸不勝恐懼罵道:「有這樣負義的!當時貧困, 如鳥投林。今日高飛遠舉,就反面無情。人也不認得, 你這個舉人進土,可是人養的?李光祖程景道現統大兵 駐扎城外,少不把你兩個剁作肉醬。」昌年大笑道:「我 們富貴到手,那記得許多舊恩。賊寇何得無禮!也不待 題疏,竟先斬後奏罷!」眾人將蓮岸擁住,拔出刀來, 劈頭便砍,蓮岸著忙,盡力一跳,跌在地下,開眼看時, 卻原來是一夢,身子依舊在禪床上。並不曾出那湧蓮庵, 蓮岸披衣而起,已經日高三丈,真如法師上堂說法,一 眾老僧環繞而聽。   蓮岸憤怒不已,走進法堂,拜見真如。真如道:「蓮 岸你要出山,昨夜這一夢就是出山的好處了。」蓮岸氣 得目定口呆,跪在地下也不回答。真如道:「蓮岸你且 平心易氣,聽老僧說明來歷。大凡紅塵中事,只瞞得無 知無覺的人,愛欲牽纏,痴情羈絆,念頭起處,正像生 在世間,永無死日,譬如酒醉的人,不知不覺昏迷難醒。 這個情字,自古以來,騙盡多少英雄。原來這個情字, 不但色慾愛戀,男女私心,叫做有情,就是殺妻求將, 殺子要君,一片好片立節之心,也叫做有情。不但知恩 報恩,仁人君子,叫做有情,就是忘恩負義,大奸大惡, 也叫做有情。設有一人坐在最高之處,冷眼看人,或是 貪名,或是貪利,庸庸碌碌,忙過一生,看他幼小之時, 停了幾年,忽然長大,又停幾年,忽然衰老,那個一活 在世上,再不死的?及至死時,名在那裡?利在那裡? 始悔從前,不惟作惡,種種孽障,甚覺無謂,就是為善, 種種好事,也無餘文。遠都不滿百年,近者猶如煩刻。 冤讎恩愛,當是空花,巧拙賢愚,盡歸黃土。你道有何 用處?世人不明,但想做夢,到夜間昏黑之時,閉了兩 眼,一樣著衣吃飯,親戚相敘,朋友往來,氣便真氣, 喜便真喜,不過一兩個時辰,就天明了,翻身轉來,夢 在那裡,可再去尋得麼?蓮岸,世上諸事都是假的,獨 你昨夜所夢到是真的。老僧當日初到此地,拾得一粒松 子,種起樹來,松花松子,○了無數,昨日因他礙著屋 角,砍來燒了,今早去看,連那一粒松子也沒有,你道 這松樹還是有的還是無的?若說有的如今現在那裡?若 說無的燒他吃他又是何物?世間萬事無不皆然,及早回 頭免生疑惑。蓮岸,你生前原是如來座下一朵白蓮花。 勿謂草木無情,偶然感動,便罰下來。你如今待想怎麼?」 真如說完這話,忽然大喝一聲,正像山崩地裂的叫道: 「蓮岸那一條是你的寶岸?」只因這一喝,驚得那蓮岸 如夢忽覺,遍身冷汗,拜倒座下,放聲大哭道:「些微 一身,尚且不保,何況身外之事。蓮岸今日才看見老師 面目矣。」真如道:「一時偶覺,未為真覺,你再去參 來。」自此,蓮岸洗淨凡心,一念不雜,終是有根氣的, 真如每常說法,言下了然。全無隔礙。   一日,偶到庵外閑步,看見澗水裡湧出一朵蓮花來, 蓮岸折取供養老師。真如一見嘆道:「老僧建造此庵, 因有這朵蓮花。今日被你折了,老僧欲辭此庵矣。」即 命侍者,喚集滿庵僧眾,俱付蓮岸主持,焚香沐浴,端 然化去。蓮岸自後,遂為湧蓮庵庵主,一樣開堂說法不 提。   卻說王昌年成親以後,夫妻恩愛,時刻不離。過了 數月,朝裡推升山東巡按,報到家中榮顯異常。但憑限 緊急,即要到任。昌年不得已分別小姐,便請宋純學做 了內司,竟到山東省來。常例,按院到任,先要私行幾 日,察訪善惡。昌年同純學兩個各處私行,偶然閒坐一 處,看見一個道人,羽衣鶴氅逍遙自得。純學上前細看, 卻是程景道,純學一把扯住道:「聞盟兄棄絕塵事,遁 跡深山,小弟日想舊情,無從見面。今欲何往?」景道 道:「原來是宋盟兄,小弟向住在白雲洞中,兩月以前 偶爾雲遊到小柴崗,遇見李光祖,始知別後諸事。他自 從出了柳林,就到小柴崗,入贅在胡喜翁家,娶他女兒, 叫做空翠。村庄耕種,甚是閑適。家裡頗覺富饒,小弟 住了兩日,就先別了,約他這幾日在此處相會,同往湧 蓮庵,候問女大師。」純學驚道:「大師朝廷處斬,小 弟與他營葬,怎麼仍在湧蓮庵?」景道道:「原來盟兄 不知,小弟白雲洞與湧蓮庵相近,備知其詳,大師隱遁 而來,前番斬的卻是假屍。如今闡揚宗教,居然是大善 知識了。」純學喜道:「有這等事,小弟也要見他。」 就同景道與昌年相敘。昌年聞知女師現在,也自歡喜。 景道又問純學道:「兩位兄長近況如何?何以在此?」 純學道:「王年兄代天巡狩,暫爾私行。至于小弟,已 做廢人矣。」便把從前諸事略略敘了一遍。景道道:「榮 枯得失,定有天數。回想當時四海交遊,可為長嘆。」 三人同敘前情,沽酒自樂。果然等了一日,李光祖徒步 而來,純學昌年接見甚喜。景道道:「李兄信人,不爽 所約,可喜可喜。」光祖道:「野人踐約,不足為喜, 所幸者,得遇宋王兩兄,真奇事也。」景道與光祖備述 純學昌年的事,光祖道:「我們三人俱屬閑散,王兄貴 為御史,夙憲衙門,不知可肯同到湧蓮庵去?」昌年道: 「向感女師大恩,焉有不去之理?就此同行便了。」   說這四位舊交,一時相聚滿心歡喜,尋山問水,一 路到湧蓮庵來。山徑荒僻,幽異非常。虧得程景道是熟 路,還不曾走錯,若是不識認的,經年也尋不到,前面 望見一座小庵。藏在樹裡,白雲擁護,清流環繞。景道 說:「湧蓮庵已到了,我們須在澗水裡淨淨手,好去拜 佛。」四位俱淨了手,緩步進庵,只見庵前,掛一板對, 道:   明鑑傳花一切無情有情,總現六如之覺路。   寒潭印月千古是法非法,盡消八識之迷津。   四位唸了這對,便皆嘆賞。共進法堂。先拜了佛, 向侍者回說道:「汴州王昌年、金陵宋純學、新安程景 道、燕山李光祖求見大師。」侍者傳進裡頭,停了一會, 出來道:「請四位少坐大師即出法堂相見。」昌年等俱 不敢坐,兩邊侍立,等候升堂。少頃,幢幡寶蓋,香花 燈燭,接引而來。果見蓮岸織錦袈裟,莊嚴相貌,高登 寶座。昌年等一齊叩拜。蓮岸吩咐看坐,四位坐了。蓮 岸道:「別來許久,各散四方,今日何幸俱至小庵。」 昌年等道:「弟子向賴大恩,止因散處各方,有疏候問。 今幸不期而遇,特來瞻禮大師。所喜法體清安,超凡入 聖,弟子等碌碌凡夫,願指示迷途,免墮塵劫。」蓮岸 道:「景庵已入閑雲,不必另敘。各位俱青年大器,近 來所做何事?」純學道:「弟子削籍閑居,功名之路, 已經絕望。光祖入贅村庄,安居樂業,惟昌年現任代巡 山東。」蓮岸笑道:「王文齡繡衣御史,貧衲也屬治下, 失敬了。聞近日香雪小姐閨中納福,圓親幾時了?世勛 老將,想尚能善飯?」昌年謝道:「世勛閑住在家,香 雪懷念大師,有如昔日,數月前成親的。至于仕途況味, 弟子也勉強應承,不久當遇處山林,決不留戀風塵,埋 沒道性。」蓮岸道:「少年事業,原該向上做去。若能 急流勇退,尤見智識不凡。貧衲別了各位,初至庵中尚 且雄心難滅,魂夢之間,是非顛倒。後來,承先師真老 和尚提醒,昏迷頓覺,此心淨如朗月。今日與各位相敘, 雖則一片舊情,宛然鏡花水月,貧衲此中,全無芥蒂了。」 光祖道:「不想大師如此法力,今得一見,令人妻孥之 念渙然冰釋,何況名利。」蓮岸道:「我倒忘了,聞純 學入贅潘家,甚是相安?光祖所娶何姓?」景道道:「潘 家瓊姿小姐,四德俱備。純學以無意得之,亦是奇遇。 光祖入贅小柴崗胡嘉翁之女空翠小姐,嘉翁隱士,空翠 又賢淑,可謂全美。」蓮岸道:「可喜可賀。」便喚侍 者:「整備素飯,四位吃了便飯,可在荒山遊玩幾日。」 蓮岸下了法座,邀進裡面,人家又談些世情的事。昌年 等,留住一日。   次日上午,拜別大師,蓮岸吩咐道:「貧衲有見性 之語,四位須靜聽。古人云:『岸少知回,想當以明自 煎,往往有才,多為身累,諸公可聽若能超人,不乘此 時明心見性,一旦年齒日衰,無能悔及,至于名朝利鑽, 塵語紛紛,皆屬空花,有識見日可能鎖,會諸公宜細思 之』昌年等拜謝道:「大師明訓,使我佩服。」蓮岸便 把四件東西,分送各人,昌年送花古瓶一個,純學送古 端硯一方,光祖送古鏡一圓,景道送古爐一座。又有一 玉盒,盒內名香散魂附寄香雪小姐,並題小詩一首:   寄香雪   曾語多情小豔詩,笙歌叢裡醉歸付,風流本自○○ 別,不是佳人那○妒。   昌年等留受○○○○○○○○○營再侯起居,伏望 大師○○。」蓮岸○○○○○分留贈四位:   贈昌年   ○○○○○○○,○○○○○○○。   而今始信○○○,○○○○○○○。   贈純學   ○○○○○○○,○寓不語也風流。   贈君兩個○○字,○○○心○○○。   贈光祖   君歸○○○○○,○○杭州復十年。   消息自應無○○,一○○○○○○。   贈景道   青松○畫帶煙燒,煮得新泉慰寂寥。   今夜月明銀漢薄,不知清夢為誰消。   昌年和答   長夢無殊短夢分,誰知夢裡夢紛紛。   但憑舊夢○新夢,○○○○夢似君。   純學和答   ○○何必更○○,字○飛花○水流。   試問清閒○○○,○○○○○○○。   光祖和答   相逢○○○因緣,山水長看不記年。   歸去也知春已○,一肩挑盡○○○。   景道和答   小小○○慢慢燒,○○○○影寥寥。   無端喜坐山中月,不覺○○○○○。   四位分別蓮岸一徑下山。景道送出山灣,也就回去。 昌年對純學、光祖道:「大師何等英雄,頓悟如此,吾 輩碌碌風塵,殊覺無味。小弟自今以後,即當隱跡柴門。 決不為人更作馬牛矣。」光祖道:「吾兄大才,後當封 拜,豈能如弟輩,寂寂無聞,為村庄之棄物?」昌年道: 「豈敢。功名富貴,皆草頭露耳,何足為重?李兄不棄 小弟,求多敘幾日,待小弟辭了官,暢飲而別,何如?」 純學也留光祖:「大家到省城裡來。」昌年即出告病文 書,再三懇切,朝廷許允罷官而歸。光祖也別了,自回 小柴崗去。昌年與純學各自馳歸。昌年回家見了香雪小 姐,備述女師的話,又送上玉盒小詩,香雪大喜。   自後,昌年夫婦十分恩愛,又時時與純學詩酒往來, 並李光祖也常通信息。後日,各家俱生男育女,宋王兩 姓結為婚姻,崔世勛高壽全歸。潘一百、焦順皆崇尚佛 教,改行從善。此時昌年純學○絕意功名,放情山水, 家內造一名園,遍植異品奇花,凡遇一樣花開,昌年必 瀝酒相慶,默寓酬謝花神之意。卻也奇怪,園中忽變一 種異花,豔麗芬芳,世間少有。昌年與純學明明曉得花 神之所賜。   自此以後,各把家事付托兒子,相約李光祖同到程 景道白雲洞中相敘,再看蓮岸大師。不知所終。   後人傳說女大師立地成佛,昌年、純學、光祖三人 俱學程景道,成仙羽化,未可知也。詩曰:   才子佳人信有之,顛顛倒倒費尋思。誰人著眼描情 種,獨倚南樓唱竹枝。   即今○○別溪流,驚起鴛鴦不轉頭。總使阿懷雙○ 在,莫愁終是有新愁。   蘇庵主人新編   白香居士校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