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觀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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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所謂先王之教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 無待於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工賈;其位,君臣 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為道易明 ,而其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 而平;以之為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郊焉而天神假 ,廟焉而人鬼享。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 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 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楊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 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
然則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 道以道之,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卷七‧原毀 韓愈
古之君子,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重以周,故不怠;輕以約,故人樂為善 。聞古之人有舜者,其為人也,仁義人也。求其所以為舜者,責於己曰:「彼,人也; 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聞古之 人有周公者,其為人也,多才與藝人也。求其所以為周公者,責於己曰:「彼,人也; 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 ,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周公,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 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責於身者重以周乎!其於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 ,是足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為藝人矣。」取其一,不責其二,即其新,不究其舊, 恐恐然惟懼其人之不得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藝,易能也;其於人也,乃曰:「 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於人者輕以約乎!
今之君子則不然。其責人也詳,其待己也廉。詳,故人難於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 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 於人,內以欺於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於人也,曰:「彼雖能 是,其人不足稱也。彼雖善是,其用不足稱也。」舉其一,不計其十;究其舊,不圖其 新;恐恐然惟懼其人之有聞也,是不亦責於人者已詳乎。夫是之謂不以眾人待其身,而 以聖人望於人,吾未見其尊己也。
雖然,為是者有本有原,怠與忌之謂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試之矣,嘗試 語於眾曰:「某良士,某良士。」其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 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怒於言,懦者必怒於色矣。又嘗語於眾曰 :「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其同 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說於言,懦者必說於色矣。是故事修而謗興 ,德高而毀來。
嗚呼!士之處此世,而望名譽之光,道德之行,難已!將有作於上者,得吾說而存之, 其國家可幾而理歟。
卷七‧獲麟解 韓愈
麟之為靈,昭昭也。詠於詩,書於春秋,雜出於傳記百家之書。雖婦人小子,皆知其為 祥也。然麟之為物,不畜於家,不恆有於天下。其為形也不類,非若馬牛犬豕豺狼麋鹿 然。然則,雖有麟,不可知其為麟也。角者吾知其為牛也,鬣者吾知其為馬。犬、豕、 豺、狼、麋、鹿,吾知其為犬、豕、豺、狼、麋、鹿。為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則其謂之 不祥也亦宜。雖然,麟之出,必有聖人在乎位,麟為聖人出也。聖人者,必之麟,麟之 果不為不祥也。又曰:麟之所以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聖人則謂之不祥也 亦宜。
卷七‧雜說一 韓愈
龍噓氣成雲,雲固弗靈於龍也。然龍乘是氣,茫洋窮乎玄間,薄日月,伏光景,感震電 ,神變化,水下土,汩陵谷,雲亦靈怪矣哉。雲,龍之所能使為靈也。若龍之靈,則非 雲之所能使為靈也。然龍弗得雲,無以神其靈矣。失其所憑依,信不可歟。異哉!其所 憑依,乃其所自為也。
易曰:「雲從龍。」既曰:「龍,雲從之矣。」
卷七‧雜說四 韓愈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只辱奴隸人之手 ,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馬之千里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 千里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里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馬等不 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 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
卷八‧師說 韓愈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 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
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 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 所存,師之所存也。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 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 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
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也 ,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 遺,吾未見其明也。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 ,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師 道之不復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 歟!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 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 專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請學於余。余嘉其能行 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卷八‧進學解 韓愈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召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 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 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 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 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 捐。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於業,可謂勤矣。
觝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 東之,迴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
沈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 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相如, 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俱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
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年 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飢。頭童齒豁,竟 死何裨?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
先生曰:「吁!子來前。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 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 ,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為姘,卓犖為傑,校短量長, 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
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宏。逃讒於楚,廢 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
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 。猶且月費俸錢,歲糜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 促,窺陳編以盜竊。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 。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 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卷八‧圬者王承福傳 韓愈
圬之為技賤且勞者也。有業之,其色若自得者。聽其言,約而盡。問之,王其姓,承福 其名。世為京兆長安農夫。天寶之亂,發人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勳,棄之來歸。 喪其土田,手嫚衣食,餘三十年。舍於市之主人,而歸其屋食之當焉。視時屋食之貴賤 ,而上下其圬之傭以償之;有餘,則以與道路之廢疾餓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市與帛。必蠶績而後成者也;其他所以養生之具,皆待人 力而後完也;吾皆賴之。然人不可遍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 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 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鏝以嬉。夫鏝易能,可力焉,又誠有功;取其直,雖勞無愧, 吾心安焉!夫力,易強而有功也;心,難強而有智也。用力者使於人,用心者使人,亦 其宜也。吾特擇其易為而無傀者取焉。
嘻!吾操鏝以入富貴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過之,則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 焉,而往過之,則為墟矣。問之其鄰,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 子孫不能有也。』或曰:『死而歸之官也。』吾以是觀之,非所謂食焉怠其事,而得天 殃者邪?非強心以智而不足,不擇其才之稱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強 為之者邪?將富貴難守,薄功而厚饗之者邪?抑豐悴有時,一去一來而不可常者邪?吾 之心憫焉,是故擇其力之可能者行焉。樂富貴而悲貧賤,我豈異於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與子,皆養於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 也。又吾所謂勞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則心又勞也。」一身而二任焉,雖聖者不可 能也。
愈始聞而惑之,又從而思之:蓋賢者也,蓋所謂「獨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譏焉;謂其 自為也過多,其為人也過少。其學楊朱之道者邪?楊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 夫人以有家為勞心,不肯一動其心以蓄其妻子,其肯勞其心以為人乎哉?雖然,其賢於 世者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濟其生之欲,貪邪而亡道,以喪其身者,其亦遠矣! 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為之傳而自鑒焉。
卷八‧諱辯 韓愈
愈與李賀書,勸賀舉進士。賀舉進士有名,與賀爭名者毀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 舉進士為是,勸之舉者為非。」聽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辭。皇甫湜曰:「若不 明白,子與賀且得罪。」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諱。」釋之者曰:「謂若言徵不稱在,言在不稱徵是也。」律曰:「 不諱嫌名。」釋之者曰:「謂若禹與雨。丘與蓲之類是也。」今賀父名晉肅,賀舉進士 ,為犯二名律乎?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
夫諱始於何時?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歟?周公作詩不諱,孔子不偏諱二名 ,春秋不譏不諱嫌名。康王「釗」之孫,實為「昭」王。曾參之父名「皙」曾子不諱「 昔」。周之時有騏期,漢之時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諱;將諱其嫌,遂會其姓乎?將不 諱其嫌者乎?
漢諱武帝名「徹」為「通」,不聞又諱車轍之「轍」為某字也。諱呂后名「雉」為野雞 ,不聞又諱治天下之「治」為某字也。今上章及詔,不聞諱「滸」「勢」「秉」「饑」 也。為宦官宮妾,乃不敢言「諭」及「機」,以為觸犯。士君子言語行事,宜何所法守 也?
今考之於經,質之於律,稽之以國家之典,賀舉進士,為可邪?為不可邪?凡事父母得 如曾參,可以無譏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
今世之士,不務行曾參、周公、孔子之行,而諱親之名,則務勝於曾參、周公、孔子, 亦見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參,卒不可勝。勝周公、孔子、曾參,乃比於宦者宮妾 ,則是宦者宮妾之孝於其親,賢於周公、孔子、曾參者邪?
卷八‧爭臣論 韓愈
或問諫議大夫楊城於愈:「可以為有道之士乎哉?學廣而聞多,不求聞於人也,行古人 之道。居於晉之鄙,晉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幾千人。大臣聞而薦之,天子以為諫議 大夫。人接以為華,楊子不色喜。居於位五千年矣,視其德,如在野,彼其以富貴移易 其心哉?」
愈應之曰:「是易所謂『恆其德真,而夫子凶』者也,惡得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蠱之 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則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所 以所居之時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蠱之上九,居無用之地,而致匪躬之節以蹇之 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則冒進之患生,曠官之刺興,志不可則,而尤不終 無也。今陽子在位,不為不久矣。聞天下之得失,不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為不加矣 ,而未嘗一言及於政。視政之得失,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於其心。問其 官,則曰:『諫議也。』問其祿,則曰:『下大夫之秩也。』問其政,則曰:『我不知 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
且吾聞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今陽子以為得其 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與不得其言而不去,無一可者也。陽子將為祿仕乎?古之人有 云:『仕不為貧,而有時乎為貧。』為祿侍者也,宜乎辭尊而居卑,辭富而居貧,若抱 關擊柝者可也。蓋孔子嘗為委吏矣,嘗為乘田矣,亦不敢曠其職,必曰:『會計當而已 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陽子之秩祿,不為卑且貧,章章明矣,而如此,其 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陽子惡訕上者,惡為人臣招其君之過而已為名者,故雖諫且 議,使人不得而知焉。書曰:『爾有嘉謨嘉猷,則入告爾后於內;爾乃順之於外,曰: 斯謨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陽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應之曰:「若陽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謂惑者矣!入則諫其君,出不使人之知者,大臣 宰相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夫陽子本以布衣,隱於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誼,擢在 此位。官以諫為名,誠宜有以奉其職。使四方後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鯁之臣,天子有不 僭賞從諫如流之美。庶巖穴之士,聞而慕之。束帶結髮,願進於闕下而伸其辭說,致吾 君於堯舜,熙鴻號於無窮也。若書所謂,則大臣宰相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且陽子 之心,將使君人者惡聞其過乎?是啟之也。」
或曰:「陽子之不求聞,而人聞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變, 何子過之深也?」愈曰:「自古聖人賢士,皆非有求於聞用也。閔其時之不平,人之不 乂。得其道,不敢獨善其身,而必以兼濟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後已。故禹過家門不 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聖一賢者,豈不知自安佚之為樂哉?誠為天命而 悲人窮也。夫天授人以賢聖才能,豈使自有餘而已,誠欲以補其不足者也。耳目之於身 也,耳司聞而目司見。聽其是非,視其險易,然後身得安焉。聖賢者,時人之耳目也。 時人者,聖賢之身也。且陽子之不賢,則將役於賢以奉其上矣。若果賢,則固畏天命而 閔人窮也,惡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聞君子不欲加諸人,而惡訐以為直者。若吾子之論,直則直矣,吾乃傷於德 而費於辭乎?好盡言以招人過,國武子之所以見殺於齊也,吾子其亦聞乎?」愈曰:「 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也以為直而 加人也。且國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盡言於亂國,是以見殺。傳曰:『惟善人,能受盡 言。』謂其聞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陽子可以為有道之士也。今雖不能及己,陽子將 不得為善人乎哉?」
卷八‧後十九日復上宰相書 韓愈
二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向上書及所著文,後待命凡十有九 日。不得命,恐懼不敢逃遁。不知所為,乃復敢自納於不測之誅,以求畢其說,而請命 於左右。
愈聞之,蹈水火者之求免於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呼而望之也;將有介於 其側者,雖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大其聲,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於其 側者,聞其聲而見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往而全之也。雖有所憎怨,苟不 至乎欲其死者,則將狂奔盡氣,濡手足,焦毛髮,救之而不辭也。若是者何哉?其勢誠 急,而其情誠可悲也。
愈之強學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險夷,行且不息,以蹈於窮餓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 ,大其聲而疾呼矣。閣下其亦聞而見之,其將往而全之歟?抑將安而不救歟?有來言於 閣下者曰:「有觀溺於水而爇於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終莫之救也。」閣下且以為仁人 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動心者也。或謂愈:「子言則然矣,宰相則知子矣 ,如時不可何?」愈竊謂之不知言者,誠其材能不足當吾賢相之舉耳。若所謂時者,固 在上位者之為耳,非天之所為也。
前五六年時,宰相薦聞,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與今豈異時哉?且今節度觀察使,及防 禦營田諸小使等,尚得自舉判官,無閒於已仕未仕者,況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 不可乎?古之進人者,或取於盜,或舉於管庫。今布衣雖賤,由足以方乎此。情隘辭蹙 ,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愈再拜。
卷八‧與于襄陽書 韓愈
七月三日,將仕郎守國子四門博士韓愈,謹奉書尚書閣下:士知能享大名,顯當世者, 莫不有先達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後世者,亦莫不有後進 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後焉。莫為之前,雖美而不彰;莫為之後,雖盛而不傳。是 二人者,未始不相須也,然而千百載乃一相遇焉。豈上之人無可援,下之人無可推歟? 何其相須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負其能,不肯諂其上;上之人負其位,不 肯顧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窮,盛位無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為,皆過也。未嘗干之 ,不可謂上無其人;未嘗求之,不可謂下無其人。愈之誦此言久矣,未嘗敢以聞於人。 側聞:閣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獨行,道方而事實;卷舒不隨乎時,文武為其所用,豈 愈所謂其人哉!亦未聞後進之士,有遇知於左右,獲禮於門下者。豈求之而未得邪?將 志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邪?何其宜聞而久不聞也?愈雖不材, 其自處不敢後於恆人,閣下將求之而未得歟?古人有言:「請自隗始!」
愈今者,為朝夕芻米僕賃之資是急,不過費閣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 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焉。」則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齪齪者,既不足 以語之;磊落奇偉之人,又不能聽焉,則信乎命之窮也!僅獻舊所為文一十八首,如賜 覽觀,亦足之其志之所存。愈恐懼再拜。
卷八‧與陳給事書 韓愈
愈再拜:愈之獲見於閣下有年矣。始者,亦嘗辱一言之譽。貧賤也,衣食於奔走,不得 朝夕繼見。其後,閣下位益尊,伺候於門牆者日益進。夫位益尊,則賤者日隔;伺候於 門牆者日益進,則愛博而情不專。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則賢者 不與;文日益有名,則同進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專之望,以不與者之心, 而聽忌者之說,由是閣下之庭,無愈之跡矣。
去年春,亦嘗一進謁於左右矣。溫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屬乎其言,若閔其窮也。退而 喜也,以告於人。其後如東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繼見。及其還也,亦嘗一進謁於左右 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懼也,不敢復進。
今則釋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來之不繼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 也。」不敏之誅,無所逃避。不敢遂進,輒自疏其所以,並獻近所為復志賦以下十首唯 一卷,卷有標軸。送孟郊序一首,生紙寫,不加裝飾,皆有揩字註字處。急於字解而謝 ,不能俟更寫,閣下取其意而略其禮可也。愈恐懼再拜。
卷八‧應科目時與人書 韓愈
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濱,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彙匹儔也。其 得水,變化風雨,上下於天不難也。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間耳,無高山大陵之曠途 絕險為之關隔也。
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猵獺之笑者,蓋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 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然是物也,負其異於眾也,且曰:「爛死於沙泥,吾寧樂之。 若俛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其死 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 足之勞,而轉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亦 命也。
愈今者實有類於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閣下其亦憐察之!
卷八‧後廿九日復上宰相書 韓愈
三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愈聞周公之為輔相,其急於見賢也 ,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髮。當是時,天下之賢才,皆以舉用;姦邪讒佞欺負 之徒,皆以除去;四海皆已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皆以賓貢;天災時變,昆 蟲草木之妖,皆已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風俗皆已敦厚;動 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皆已得宜;休徵嘉瑞,麟鳳龜龍之屬,皆已備至。而周 公以聖人之才,憑叔父之親,其所輔理承化之功,又盡章章如是。其所求進見之士,豈 富有賢於周公者哉?不惟不賢於周公而已,豈復有賢於時百執事者哉?豈復有所計議, 能補於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唯恐耳目有所不聞見,思慮有所未及, 以負成王託周公之意,不得於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設使其時輔理承化之功,未盡章 章如是,而非聖人之才,而無叔父之親,則將不暇食與沐矣,豈特吐哺握髮為勤而止哉 ?為其如是,故於今頌成王之德,而稱周公之功不衰。
今閣下為輔相亦近耳。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豈盡除去?四海豈 盡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豈盡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豈盡銷息? 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豈盡修理?風俗豈盡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霑 被者,豈盡得宜?休徵嘉瑞,麟鳳龜龍之屬,豈盡備至?其所求進見之士,雖不足以希 望盛德,至比於百執事,豈進出其下哉?其所稱說,豈盡無所補哉?今雖不能如周公吐 哺握髮,亦宜引而進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餘日矣。書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惟其昏愚,不知逃 遁,故復有周公之說焉,閣下其亦察知?古之士,三月不仕則相弔,故出疆必載質。然 所以重於自進者,以其於周不可,則去之魯;於魯不可,則去之齊;於齊不可,則去之 宋、之鄭、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捨乎此則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 故士之行道者,不得於朝,則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而不憂天下者之 所能安也。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書亟上足數及門,而 不知止焉。寧獨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亦惟少垂察焉!瀆冒威尊 ,惶恐無已!愈再拜。
卷八‧送孟東野序 韓愈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野,或激之 ;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 得已者而後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樂也者,鬱於中而泄於外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 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 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敓,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其於人也亦然, 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
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鳴。夏之 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
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其弗信矣以乎! 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 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尸 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
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 不及於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 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醜其德,莫之顧耶?何為乎不明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 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遊者 ,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耶?抑 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耶?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 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
東野之役於江南野,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命於天者以解之。
卷八‧送李愿歸盤古序 韓愈
太行之陽有盤谷。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藂茂,居民鮮少。或曰:「謂其環兩山 之間,故曰盤。」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於人,名聲昭於時,坐於廟朝,進退 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呵,從者塞途,供給之人, 各執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俊才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 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慧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閒居,妒 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大丈夫之遇知於天子,用力於當世者之所為也。吾非惡此而逃 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 潔。採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 毀於其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 聞。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途,足將 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污穢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徼倖於萬一,老死而後止者 ,其於為人賢而不肖何如也?」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曰:「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土,可以 稼。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爭子所?窈而身,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復。 嗟盤之樂兮,樂且無央。虎豹遠跡兮,蛟龍遁藏;鬼神守護兮,呵禁不祥。飲且食兮壽 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於盤兮,終無聲以徜徉!」
卷八‧送董邵南序 韓愈
燕趙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連不得志於有司,懷抱利器,鬱鬱適茲土。吾 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時,苟慕義彊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嘗聞: 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於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弔望諸君之墓,而觀於其市,復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 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卷八‧送楊少尹序 韓愈
昔疏廣、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辭位而去。於時公卿設供張,祖道都門外,車數百輛; 道路觀者,多嘆息泣下,共言其賢。漢史既傳其事,而後世工畫者,又圖其跡,至今照 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國子司業楊君巨源,方以能詩訓後進。一旦以年滿七十,亦白丞相,去歸其鄉。世常說 古今人不相及,今楊與二疏,其意豈異也?
予忝在公卿後,遇病不能出,不知楊侯去時,城門外送者幾人,車幾輛,馬幾匹;道旁 觀者,亦有嘆息知其為賢以否?而太史氏又能張大其事為傳,繼二疏蹤跡否?不落莫否 ?見今世無工畫者,而畫與不畫固不論也。然吾聞楊侯之去,丞相有愛而惜之者,白以 為其都少尹,不絕其祿;又為歌詩以勸之。京師之長於詩者,亦屬而和之。又不知當時 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為家,罷則無所於歸。楊侯始冠,舉於其鄉,歌鹿鳴而來也。今之歸 ,指其樹曰:「某樹,吾先人之所種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時所釣遊也。」鄉人莫不 加敬,誡子孫以楊侯不去其鄉為法。古之所謂鄉先生沒而可祭於社者,其在斯人歟!其 在斯人歟!
卷八‧送石處士序 韓愈
河陽軍節度御史大夫烏公,為節度之三月,求士於從事之賢者,有薦石先生者。公曰: 「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穀之間,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飯一盂,蔬一 盤;人與之錢,則辭;請於出遊,未嘗以事辭;勸之仕,不應;坐一室,左右圖書;與 之語道理,辨古今事當否,論人高下,事後當成敗,若河決下流而東注,若駟馬駕輕車 ,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為之先後也,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
大夫曰:「先生有已自老,無求於人,其肯為某來耶?」從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 士為國,不私於家。方今寇聚於恆,師環其疆。農不耕收,財粟殫亡。吾所處地,歸輸 之塗;治法征謀,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義請而彊委重焉,其何說之辭?」於是 撰書詞,具馬幣,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廬而請焉。先生不告於妻子,不謀於朋友, 冠帶出見客,拜受書禮於門內。宵則沐浴,戒行事,載書冊,問道所由,告行於常所來 往。晨則畢至,張上東門外。
酒三行,且起,有執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義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決去就, 為先生別。」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處何常,惟義之歸,遂以為先生壽。」又酌而祝 曰:「使大夫恆無變其初,無務富其家,而飢其師;無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無昧於 諂言,惟先生是聽;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寵命!」又祝曰:「使先生無圖利於大夫, 而私便其身圖!」先生起拜,祝辭曰:「敢不敬!蚤夜以求從祝規。」於是東都之人士 ,咸知大夫與先生,果能相與以有成也。遂各為歌詩六韻,遣愈為之序云。
卷八‧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 韓愈
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夫冀北馬多天下,伯樂雖善知馬,安能空其群耶?解 之者曰:「吾所謂空,非無馬也,無良馬也。伯樂知馬,遇其良,輒取之,群無留良焉 。苟無良,雖謂無馬,不為虛語矣。」
東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溫生 。大夫烏公,以鈇鉞鎮河陽之三月,以石生為才,以禮為羅,又羅而致之幕下。東都雖 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執 事,與吾輩二縣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諮而處焉?士大夫之去位而巷 處者,誰與嬉遊?小子後生,於何考德而問業焉?搢紳之東西行過是都者,無所禮於其 盧。若是而稱曰:「大夫烏公,一鎮河陽,而東都處士之盧無人焉。」豈不可也?
夫南面而聽天下,其所託重而恃力者,惟相與將耳。相為天子得人於朝廷,將為天子得 文武士於幕下。求內外無治,不可得也。愈縻於茲,不能自引去,資二生以待老。今皆 為有力者奪之,其何能無介然於懷耶?
生既至,拜公於軍門,其為吾以前所稱,為天下賀;以後所稱,為吾致私怨於盡取也! 留守相公,首為四韻詩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卷八‧祭十二郎文 韓愈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靈 :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 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 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隻。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韓 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復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後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遇汝從嫂喪來 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 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吾念 汝從於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 遽去吾而歿乎!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與相處,故捨汝而旅食京師,以 求斗斛之祿;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搖。念 諸父與諸兄,皆康彊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 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彊者夭而病者全乎?嗚呼!其信然邪 ?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 ?少者、彊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 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 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 ,而壽者不可知矣!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 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 ,而不悲者無窮期矣。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彊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 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云:「比得軟腳病,往往而遽。」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 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至斯乎?汝之書,六月十七日 也。東野云,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 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耳。其然乎?其 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弔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 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餘奴婢,並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 兆,然後惟其所願。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得撫汝以盡哀;斂不憑 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 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 ,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自今已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 潁之上,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嗚呼 !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尚饗。
卷八‧祭鱷魚文 韓愈
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奏濟,以羊一豬一,投惡谿之潭水,以與鱷魚食 ,而告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烈山澤,罔繩擉刃,以除蟲蛇惡物,為民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外。 及後王德薄,不能遠有,則江漢之間,尚皆棄之,以與蠻九楚越,況潮嶺海之間,去京 師萬里哉?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聖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內,皆撫而有之。況禹跡所揜,揚州之近 地,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
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鱷魚睅然不安谿 潭,據處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抗拒,爭為長雄。刺史雖 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伈伈睍睍,為民吏羞,以偷活於此耶?且承天子命以來 為吏,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
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歸,以生 以食,鱷魚朝發而夕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醜類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 !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 從其言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 聽其言,不徙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 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卷八‧柳子厚墓誌銘 韓愈
子厚,諱宗元。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曾伯祖奭,為唐宰相,與褚遂良 、韓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諱鎮,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 後以不能媚權貴,失御史。權貴人死,乃復拜侍御史,號為剛直。所與遊,皆當世名人 。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眾 謂:「柳氏有子矣。」其後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俊傑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 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 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御史。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 刺史;未至,又例貶永州司馬。居間,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汎濫停蓄,為深博 無涯涘,而自肆於山水間。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 至,嘆曰:「是豈不足為政耶?」因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錢, 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其由貧力不能者,令書 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 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復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子厚泣曰:「播 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 」請於朝,將拜疏,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於是 改刺連州。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徵逐,詡詡強笑語 ,以相取下,握手出於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 利害,僅如毛髮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 。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為人,不自貴重顧藉,為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既退,又無相知 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於窮裔。材不為世用,道不行於時也。使子厚在臺省時,自 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用不窮。然子厚斥 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 雖使子厚得所願,為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 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 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概,重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 盡,竟賴其力。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自子 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 銘曰: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卷九‧駁復讎議 柳宗元
臣伏見天后時,有同州下邽人徐元慶者,父爽,為縣尉趙師韞所殺,卒能手刃父讎。束 身歸罪。當時諫臣陳子昂建議,誅之而旌其閭;且請編之於令,永為國典。臣竊獨過之 。
臣聞禮之大本,以防亂也。若曰:無為賊虐,凡為子者殺無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亂也 。若曰:無為賊虐,凡為治者殺無赦。其本則合,其用則異。旌與誅,莫得而並焉。誅 其可旌,茲謂濫,黷刑甚矣!旌其可誅,茲謂僭,壞禮甚矣!果以是示於天下,傳於後 代,趨義者,不知所向;違害者,不知所立,以是為典可乎?
蓋聖人之制,窮理以定賞罰,本情以正褒貶,統於一而已矣。嚮使刺讞其誠偽,考正其 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則刑禮之用,判然離矣。何者?若元慶之父,不陷於公罪,師韞 之誅,獨以其私怨,奮其吏氣,虐於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問,上下蒙冒,籲號 不聞;而元慶能以戴天為大恥,枕戈為得禮,處心積慮,以衝讎人之胸,介然自克,即 死無憾,是守禮而行義也。執事者,宜有慚色,將謝之不暇,而又何誅焉?
其或元慶之父,不免於罪,師韞之誅,不愆於法,是非死於吏也,是死於法也。法其可 讎乎?讎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驁而凌上也。執而誅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 旌焉?且其議曰:「人必有子,子必有親,親親相讎,其亂誰救?」是惑於禮也甚矣! 禮之所謂讎者,蓋以冤抑沈痛而號無告也,非謂抵罪觸法,陷於大戮,而曰:「彼殺之 ,我乃殺之。」不議曲直,暴寡脅弱而已。其非經背聖,不亦甚哉!
周禮調人,掌司萬人之讎。凡殺人而義者,令勿讎,讎之則死。有反殺者,邦國交讎之 ,又安得親親相讎也!春秋公羊傳曰:「父不受誅,子復讎可也;父受誅,子復讎,此 推刃之道。復讎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斷,兩下相殺,則合於禮矣。
且夫不忘讎,孝也;不愛死,義也。元慶能不越於禮,服孝死義,是必達理而聞道者也 。夫達理聞道之人,豈其以王法為敵讎者哉!議者反以為戮,黷刑壞禮,其不可以為典 明矣。請下臣議,附於令,有斷斯獄者,不宜以前議從事。僅議。
卷九‧桐葉封弟辨 柳宗元
古之傳者有言:「成王以桐葉與小弱弟,戲曰:『以封汝。』周公入賀。王曰:『戲也 。』周公曰:『天子不可戲。』乃封小弱弟於唐。」
吾意不然:王之弟當封耶?周公宜以時言於王,不待其戲,而賀以成之也;不當封耶? 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戲,以地以人,與小弱弟者為之王,其得為聖乎?
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從而成之耶?設有不幸,王以桐葉戲婦寺,亦將舉 而從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設未得其當,雖十易之不為病;要於其當,不可 使易也,而況以其戲乎?若戲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過也。
吾意周公輔成王宜以道,從容優樂,要歸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為之辭;又不當束 縛之,馳驟之,使若牛馬然,急則敗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況號為君臣者 耶!是直小丈夫缺缺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
卷九‧箕子碑 柳宗元
凡大人之道有三:一曰正蒙難,二曰法授聖,三曰化及民。殷有仁人曰箕子,食具茲道 ,以立於世。故孔子述六經之旨,尤殷懃焉。
當紂之時,大道悖亂,天威之動不能戒,聖人之言無所用。進死以並命,誠仁矣,無益 吾祀故不為;委身以存祀,誠仁矣,與去吾國故不忍。具是二道,有行之者矣。是用保 其明哲,與之俯仰,晦是謨範,辱於求奴,昏而無邪,頹而不息。故在《易》曰「箕子 之明夷」,正蒙難也。及天命既改,生人以正。乃出大法,用為聖師,周人得以序彝倫 而立大典。故在《書》曰「以箕子歸」,作《洪範》,法授聖也。及封朝鮮,推道訓俗 ,惟德無陋,惟人無遠,用廣殷祀,俾夷為華,化及民也。率是大道,叢於厥躬,天地 變化,我得其正,其大人歟?
於虖!當其周時未至,殷祀未殄,比干已死,微子已去,向使紂惡未稔而自斃,武庚念 亂以圖存,國無其人,誰與興理?是固人事之或然者也。然則先生隱忍而為此,其有志 於斯乎?唐某年作廟汲郡,歲時致祀。嘉先生獨列於《易》象,作是頌云:
蒙難以正,授聖以謨。宗祀用繁,夷民其蘇。憲憲大人,顯晦不渝。聖人之仁,道合隆 污。明哲在躬,不陋為奴。沖讓居禮,不盈稱孤。高而無危,卑不可逾。非死非去,有 懷故都。時詘而伸,卒為世模。《易》象是列,文王為徒。大明宣昭,崇祀式孚。古闕 頌辭,繼在後儒。
卷九‧捕蛇者說 柳宗元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齧人,無禦之者。然得而腊之以為餌, 可以已大風、攣踠、瘺癘,去死肌,殺三蟲。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 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
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問之,則曰:「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為之十二 年,幾死者數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將告於蒞事者, 更若役,復若賦,則如何?」蔣氏大慼,汪然出涕,曰:「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 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嚮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 於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餓渴而頓踣 。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與吾祖居者,今其室十無一焉 。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即徙爾 ,而吾以捕蛇獨存。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譁然而駭者,雖雞狗不 得寧焉。吾恂恂而起,視其缶,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而臥。謹食之,時而獻焉。退而甘 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餘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 是哉。今雖死乎此,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後矣,又安敢毒耶?」
余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嘗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 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於是蛇者乎!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
卷九‧種樹郭橐駝傳 柳宗元
郭橐駝,不知始何名。病僂,隆然伏行,有類橐駝者,故鄉人號之駝。駝聞之,曰:「 甚善!名我固當。」因捨其名,亦自謂橐駝云。
其鄉曰豐樂鄉,在長安西。駝業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游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視 駝所種樹,或移徙,無不活;且碩茂,蚤實以蕃。他植者雖窺伺傚慕,莫能如也。
有問之,對曰:「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以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之性 ,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築欲密。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復顧。其蒔也 若子,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而茂之也 。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 過焉,則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殷,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復顧; 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雖曰愛之,其實害之 ;雖曰憂之,其實讎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為哉?」
問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駝曰:「我知種樹而已,官理非吾業也。然 吾居鄉,見長人者,好煩其令,若甚憐焉,而卒以禍。旦暮,吏來而呼曰:『官命促爾 耕,勗爾植,督爾穫,蚤繰而緒,蚤織而縷,字而幼孩,遂而雞豚!』鳴鼓而聚之,擊 木而召之。吾小人輟飧饔以勞吏,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安吾性耶?故病且殆。若是 ,則與吾業者,其亦有類乎?」
問者嘻曰:「不亦善夫!吾問養樹,得養人術。」傳其事以為官戒也。
卷九‧梓人傳 柳宗元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門,願傭隙宇而處焉。所職,尋、引、規、矩、繩 、墨,家不居礱斲之器。問其能,曰:「吾善度材,視棟宇之制,高深圓方短長之宜, 吾指使而群工役焉。捨我,眾莫能就一宇。故食於官府,吾受祿三倍;作於私家,吾收 其宜大半焉。」
他日入其宜,其床闕足而不能理,曰:「將求他工。」余甚笑之,謂其無能而貪祿嗜貨 者。
其後京兆尹將飾官署,余往過焉。委群材,會眾工,成執斧斤,或執刀鋸,皆環立嚮之 。梓人左持引,右執杖,而中處焉。量棟宇之任,視木之能舉,揮其杖,曰「斧!」彼 執斧者奔而右。顧而指曰:「鋸!」彼執鋸者趨而左。俄而,斤者斲,刀者削,皆視其 色,俟其言,莫敢自斷者。其不勝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慍焉。畫宮於堵,盈尺而曲 盡其制,計其毫釐而構大廈,無進退焉。既成,書於上棟曰:「某年、某月、某日、某 建」。則其姓字也,凡執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視大駭,然後知其術之工大矣。
繼而歎曰:「彼將捨其手藝,專其心智,而能知體要者歟!」吾聞勞心者役人,勞力者 役於人。彼其勞心者歟!能者用而智者謀,彼其智者歟!是足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 物莫近乎此也。彼為天下者本於人。其執役者為徒隸,為鄉師,里胥。其上為下士,又 其上為中上,為上士;又其上為大夫,為卿,為公。離而為六職,判而為百役。外薄四 海,有方伯、連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嗇夫、版尹 以就役焉,猶眾工之各有執技以食力也。
彼佐天子,相天下者,舉而加焉,指而使焉,條其綱紀而盈縮焉,齊其法制而整頓焉; 猶梓人之有規、矩、繩、墨以定制也。擇天下之士,使稱其職;居天下之人,使安其業 。視都知野,視野知國,視國知天下,其遠邇細大,可手據其圖而究焉;猶梓人畫宮於 堵,而績於成也。能者進而由之,使無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慍;不衒能,不 矜名,不親小勞,不侵眾官,日與天下之英才,討論其大經,猶梓人之善運眾工而不伐 藝也。夫然後相道得而萬國理矣。
相道既得,萬國既理,天下舉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後之人循跡而慕曰:「彼相 之才也!」士或談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執事之勤勞,而不得 紀焉;猶梓人自名其功,而執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謂相而已矣。其不 知體要者反此;以恪勤為公,以簿書為尊,衒能矜名,親小勞,侵眾官,竊取六職、百 役之事,听听於府庭,而遺其大者遠者焉,所謂不通是道者也;猶梓人而不知繩墨之曲 直,規矩之方圓,尋引之短長,姑奪眾工之斧斤刀鋸以佐其藝,又不能備其工,以至敗 績,用而無所成也!不亦謬歟!
或曰:「彼主為室者,儻或發其私智,牽制梓人之慮,奪其世守,而道謀是用。雖不能 成功,豈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
余曰:「不然!夫繩墨誠陳,規矩誠設,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狹者不可張而廣也。由我 則固,不由我則圮。彼將樂去固而就圮也,則卷其術,默其智,悠爾而去。不屈吾道, 是誠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貨利,忍而不能捨也,喪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棟橈屋壞, 則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謂梓人之道類於相,故書而藏之。梓人,蓋古之審曲面勢者,今謂之「都料匠」云。 余所遇者,楊氏,潛其名。
卷九‧愚溪詩序 柳宗元
灌水之陽有溪焉,東流入於瀟水。或曰:冉氏嘗居也,故姓是溪為冉溪。或曰:可以染 也,名之以其能,故謂之染溪。余以愚觸罪,謫瀟水上。愛是溪,入二三里,得其尤絕 者家焉。古有愚公谷,今余家是溪,而名莫能定,士之居者,猶齗齗然,不可以不更也 ,故更之為愚溪。
愚溪之上,買小丘,為愚丘。自愚丘東北行六十步,得泉焉,又買居之,為愚泉。愚泉 凡六穴,皆出山下平地,蓋上出也。河流屈曲而南,為愚溝。遂負土壘石,塞其隘,為 愚池。愚池之東,為愚堂。其南為愚亭。池之中,為愚島。嘉木異石錯置,皆山水之奇 者,以余故,咸以「愚」辱焉。
夫水,智者樂也。今是溪獨見辱於愚,何哉?蓋其流甚下,不可以灌溉;又峻急多坻石 ,大舟不可入也。幽邃淺狹,蛟龍不屑,不能興雲雨,無以利世,而適類於余,然則雖 辱而愚之,可也。
甯武子邦無道則愚,智而為愚者也;顏子終日不違如愚,睿而為愚者也:皆不得為真愚 。今余遭有道而違於理,悖於事,故凡為愚者,莫我若也。夫然,則天下莫能爭是溪, 余得專而名焉。
溪雖莫利於世,而善鑿萬類,清瑩秀澈,鏘鳴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 。余雖不合於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牢籠百態,而無所避之。以愚辭歌愚溪 ,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於是作《八愚》詩 ,記於溪石上。
卷九‧永州韋使君新堂記 柳宗元
將為穹谷嵁巖淵池於郊邑之中,則必輦山石,溝澗壑,凌絕險阻,疲極人力,乃可以有 為也。然而求天作地生之狀,咸無得焉。逸其人,因其地,全其天,昔之所難,今於是 乎在。
永州實惟九疑之麓。其始度土者,環山為城。有石焉,翳其奧草;有泉焉,伏於土塗。 蛇虺之所蟠,狸鼠之所遊。茂樹惡木,嘉葩毒卉,亂雜而爭植,號為穢墟。
韋公之來,既逾月,理甚無事。望其地,且異之。使命芟其蕪,行其塗。積之丘如,蠲 之瀏如。既焚既釃,奇勢迭出,清濁辨質,美惡異位。視其植,則清秀敷舒;視其蓄, 則溶漾紆餘。怪石森然,周於四隅,或列或跪,或立或仆。竅穴逶邃,堆阜突怒。乃作 棟宇,以為觀遊。凡其物類,無不合形輔勢,效伎於堂廡之下。外之連山高原、林麓之 崖,間廁隱顯,邇延野綠,遠混天碧,咸會於譙門之內。
已乃延客入觀,繼以宴娛。或贊且賀曰:「見公之作,知公之志。公之因土而得勝,豈 不欲因俗以成化?公之擇惡而取美,豈不欲除殘而佑仁?公之蠲濁而流清,豈不欲廢貪 而立廉?公之居高以望遠,豈不欲家撫而戶曉?」夫然,則是堂也,豈獨草木土石水泉 之適歟?山原林麓之觀歟?將使繼公之理者,視其細,知其大也。宗元請志諸石,措諸 壁,編以為二千石楷法。
卷九‧鈷鉧潭西小丘記 柳宗元
得西山後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 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 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壆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於山。邱之小能一畝, 可以籠而有之。
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予憐而售之。李 深源、元克己時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剷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 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 遊,舉熙熙然迴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 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 未能至焉。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澧鎬鄠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 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價四百,連歲不能售;而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 有遭乎?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卷九‧小石城山記 柳宗元
自西山道口徑北,踰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 過四十丈,土斷而川分,有積石橫當其垠。其上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塢,有若門 焉,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環之可上,望甚遠。 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其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設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 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倘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 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 」是二者,余未信之。
卷九‧賀進士王參元失火書 柳宗元
得楊八書,知足下遇火災,家無餘儲。僕始聞而駭,中而疑,終乃大喜,蓋將弔而更以 賀也。道遠言略,猶未能究知其狀。若果蕩焉泯焉而悉無有,乃吾所以尤賀者也。
足下勤奉養,樂朝夕,惟恬安無事是望也。今乃有焚煬赫烈之虞,以震駭左右,而脂膏 滫瀡之具,或以不給,吾是以始而駭也。
凡人之言皆曰:「盈虛倚伏,去來之不可常。」或將大有為焉,乃始厄困震悸,於是有 水火之孽,有群小之慍,勞苦變動,而後能光明,古之人皆然,斯道遼闊誕漫,雖聖人 不能必是必信,是以中而疑也。
以足下讀古人書,為文章,善小學,其為多能若是。而進不能出群士之上,以取顯貴者 ,蓋無他焉。京城人多言足下家有積貨,士有好廉名者,皆畏忌不敢道足下之善,獨自 得之,心蓄之,銜忍而不出諸口,以公道之難明,而世之多嫌也。一出口,則嗤嗤者以 為得重賂。
僕自貞元十五年,見足下之文章,蓄之者蓋六七年,未嘗言。是僕私一身而負公道久矣 ,非特負足下也。及為御史、尚書郎,自以幸為天子近臣,得奮其舌,思以發明足下之 鬱塞。然時稱道於行列,猶有顧視而竊笑者。僕良恨修己之不亮,素譽之不立,而為世 嫌之所加,常與孟幾道言而痛之。
乃今幸為天火之所滌盪,凡眾之疑慮,舉為灰埃。黔其廬,赭其垣,以示其無有;而足 下之才能,乃可以顯白而不污;其實出矣,是祝融回祿之相吾子也。則僕與幾道十年之 相知,不若茲火一夕之為足下譽也。宥而彰之,使夫蓄於心者,咸得開其喙;發策決科 者,授予而不慄。雖欲如嚮之蓄縮受侮,其可得乎!於茲吾有望於爾,是以終乃大喜也 。
古者列國有災,同位者相弔。許不弔災,君之惡之。今吾之所陳若是,有以異乎古,故 將弔而更以賀也。顏曾之養,其為樂也大矣,又何闕焉!
足下前要僕文章古書,極不忘,候得數十篇併往耳。吳二十一武陵來,言足下為「醉賦 」及「對問」,大善,可寄一本。僕近亦好作文,與在京都時頗異,思與足下輩言之, 桎梏甚固,未可得也。因人南來,致書訪死生,不悉。宗元白。
卷九‧待漏院記 王禹偁
天道不言,而品物亨,歲功成者,何謂也?四時之吏,五行之佐,宣其氣矣。聖人不言 ,而百姓親,萬邦寧者,何謂也?三公論道,六卿分職,張其教矣。是知君逸於上,臣 勞於下,法乎天也。古之善相天下者,自咎夔至房魏可數也。是不獨有其德,亦皆務於 勤耳。況夙興夜寐,以事一人,卿大夫猶然,況宰相乎?
朝廷自國初因舊制,設宰相待漏院於丹鳳門之右,示勤政也。至若北闕向曙,東方未明 ,相君啟行,煌煌火城,相君至止。噦噦鑾聲,金門未闢,玉漏猶滴,徹蓋下車,于焉 以息。待漏之際,相君其有思乎?
其或兆民未安,思所泰之;四夷未附,思所來之;兵革未息,何以弭之;田疇多蕪,何 以闢之;賢人在野,我將進之;佞臣立朝,我將斥之;六氣不合,災眚薦至,願避位以 禳之;五刑未措,欺詐日生,請修德以釐之。憂心忡忡,待旦而入。九門既啟,四聰甚 邇。相君言焉,時君納焉。皇風於是乎清夷,蒼生以之而富庶。若然,則總百官,食萬 錢,非幸也,宜也。
其或私讎未復,思所逐之;舊恩未報,思所榮之;子女玉帛,何以致之;車馬器玩,何 以取之;姦人附勢,我將陟之;直士抗言,我將黜之;三時告災,上有憂色,構巧詞以 悅之;群吏弄法,君聞怨言,進諂容以媚之。私心慆慆,假寐而坐。九門既開,重瞳屢 迴。相君言焉,時君惑焉。政柄於是乎隳哉,帝位以之而危矣。若然,則死下獄,投遠 方,非不幸也,亦宜也。
是知一國之政,萬人之命,懸於宰相,可不慎歟!復有無毀無譽,旅進旅退,竊位而苟 祿,備員而全身者,亦無所取焉。
棘寺小吏王禹偁為文,請誌院壁,用規於執政者。
卷九‧黃岡竹樓記 王禹偁
黃岡之地多竹,大者如椽。竹工破之,刳去其節,用代陶瓦。比屋皆然,以其價廉而工 省也。予城西北隅,雉堞圮毀,蓁莽荒穢,因作小樓二間,與月波樓通。遠吞山光,平 挹江瀨,幽闃遼敻,不可具狀。夏宜急雨,有瀑布聲;冬宜密雪,有碎玉聲。宜鼓琴、 琴調和暢;宜詠詩,詩韻清絕;宜圍棋,子聲丁丁然;宜投壺,矢聲錚錚然;皆竹樓之 所助也。
公退之暇,被鶴氅衣,戴華陽巾,手執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慮。江山之外,第 見風帆沙鳥,煙雲竹樹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煙歇,送夕陽,迎素月,亦謫居之勝概也 。彼齊雲落星,高則高矣,井幹麗譙,華則華矣,止於貯妓女,藏歌舞,非騷人之事, 吾所不取。
吾聞竹工云:「竹之為瓦,僅十稔;若重覆之,得二十稔。」噫!吾以至道乙未歲,自 翰林出滁上,丙申移廣陵;丁酉又入西掖;戊戌歲除日,有齊安之命;己亥閏三月到郡 。四年之間,奔走不暇;未知明年又在何處,豈懼竹樓之易朽乎!幸後之人與我同志, 嗣而葺之,庶斯樓之不朽也!
咸平二年八月十五日記。
卷九‧書洛陽名園記後 李格非
洛陽處天下之中,挾殽黽之阻,當秦隴之襟喉,而趙魏之走集,蓋四方必爭之地也。天 下常無事則已,有事則洛陽必先受兵。予故嘗曰:「洛陽之盛衰,天下治亂之候也。」 方唐貞觀、開元之間,公卿貴戚開館列第於東都者,號千有餘邸。及其亂離,繼以五季 之酷,其池塘竹樹,兵車蹂蹴,廢而為丘墟;高亭大榭,煙火焚燎,化而為灰燼,與唐 共滅而俱亡者,無於處矣。予故嘗曰:「園囿之興廢,洛陽盛衰之候也。」
且天下之治亂,候於洛陽之盛衰而知;洛陽之盛衰,候於園囿之興廢而得。則《名園記 》之作,予豈徒然哉?
嗚呼!公卿大夫方進於朝,放乎一己之私以自為,而忘天下之治乎,欲退享此,得乎? 唐之末路是矣!
卷九‧嚴先生祠堂記 范仲淹
先生,漢光武之故人也。相尚以道。及帝握赤符,乘六龍,得聖人之時,臣妾億兆,天 下孰加焉?惟先生以節高之。既而動星象,歸工湖,得聖人之清。泥塗軒冕,天下孰加 焉?惟光武以禮下之。
在蠱之上九,眾方有為,而獨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先生以之。在屯之初九,陽德方亨 ,而能以貴下賤,大得民也,光武以之。蓋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 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豈能遂先生之志哉?而使貪夫廉,懦夫立, 是大有功於名教也。
某來守是邦,始構堂而奠焉,乃復為其後者四家,以奉祠事。又從而歌曰︰「雲山蒼蒼 ,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
卷九‧岳陽樓記 范仲淹
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 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 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 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 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 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 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沈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 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 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時六年九月十五日。
卷九‧諫院題名記 司馬光
古者諫無官,自公卿大夫,至於工商,無不得諫者。漢興以來,始置官。
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眾,得失利病,萃於一官;使言之,其為任亦重矣。居是官者, 當志其大,舍其細;先其急,後其緩;專利國家而不為身謀。彼汲汲於名者,猶汲汲於 利也,其間相去何遠哉?
天禧初,真宗詔置諫官六員,責其職事。慶曆中,錢君始書其名於版,光恐久而漫滅。 嘉祐八年,刻於石。後之人,將歷指其名而議之曰:「某也忠,某也詐,某也直,某也 曲。」嗚呼!可不懼哉!
卷九‧義田記 錢公輔
范文正公,蘇人也,平生好施與,擇其親而貧,疏而賢者,咸施之。
方貴顯時,置負郭常稔之田千畝,號曰義田,以養濟群族之人。日有食,歲有衣,嫁娶 婚葬皆有贍。擇族之長而賢者主其計,而時其出納焉。日食人一升,歲衣人一縑,嫁女 者五十千,再嫁者三十千,娶婦者三十千,再娶者十五千,葬者如再嫁之數,葬幼者十 千。族之聚者九十口,歲入給稻八百斛;以其所入,給其所聚,沛然有餘而無窮。仕而 家居俟代者與焉;仕而居官者罷其給。此其大較也。
初公之未貴顯也,嘗有志於是矣,而力未逮者三十年。既而為西帥,及參大政,於是始 有祿賜之入,而終其志。公既歿,後世子孫修其業,承其志,如公之存也。公既佔充祿 厚,而貧絡其身。歿之日,身無以為斂,子無以為喪,惟以施貧活族之義,遺其子而已 。
昔晏平仲敝車羸馬,桓子曰:「是隱君之賜也。」晏子日:「自臣之貴,父之族,無不 乘車者;母之族,無不足於衣食者;妻之族,無凍餒者;齊國之士,待臣而舉火者,三 百餘人。如此而為隱君之賜乎?彰君之賜乎?」於是齊侯以晏子之觴而觴桓子。予嘗愛 晏子好仁,齊侯知賢,而桓子服義也。又愛晏子之仁有等級,而言有次也;先父族,次 母族,次妻族,而後及其疏遠之賢。孟子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晏子為近 之。觀文正之義,賢於平仲,其規模遠舉又疑過之。
嗚呼!世之都三公位,享萬鍾祿,其邸第之雄,車輿之飾,聲色之多,妻孥之富,止乎 一己;而族之人不得其門而入者,豈少哉!況於施賢乎!其下為卿大夫,為士,廩稍之 充,奉養之厚,止乎一己;族之人瓢囊為溝中飢者,豈少哉?況於他人乎!是皆公之罪 人也。公之忠義滿朝廷,事業滿邊隅,功名滿天下,後必有史官書之者,予可略也。獨 高其義,因以遺於世云。
卷九‧袁州學記 李覯
皇帝二十有三年,制詔州縣立學。惟時守令,有哲有愚。有屈力殫慮,祗順德意;有假 官僭師,苟具文書。或連數城,亡誦弦聲。倡而不和,教尼不行。
三十有二年,范陽祖君無澤知袁州。始至,進諸生,知學宮闕狀。大懼人才放失,儒效 闊疏,無以稱上旨。通判穎川陳君侁聞而是之,議以克合。
相舊夫子廟篋隘不足改為,乃營治之東北隅。厥土燥剛,厥位面陽,厥材孔良,瓦甓黝 堊丹漆舉以法,故殿堂室房廡門,各得其度。百爾器備,並手皆作。工善吏勤,晨夜展 力,越明年成,舍菜且有日。
盱江李覯諗於眾曰:「惟四代之學,考諸經可見矣。秦以山西鏖六國,欲帝萬世,劉氏 一呼,而關門不守,武夫健將,賣降恐後,何邪?詩書之道廢,人惟見利而不聞義焉耳 。孝武乘豐富,世祖出戎行,皆孳孳學術。俗化之厚,延於靈、獻。草茅危言者,折首 而不悔;功烈震主者,聞命而釋兵;群雄相視,不敢去臣位,尚數十年。教道之結人心 如此。今代遭聖神,爾袁得聖君,俾爾由庠序,踐古人之跡。天下治,則禪禮樂以陶吾 民;一有不幸,猶當伏大節,為臣死忠,為子死孝。使人有所法,且有所賴。是惟國家 教學之意。若其弄筆墨以徼利達而已,豈徒二三子之羞,抑為國者之憂。」
卷九‧朋黨論 歐陽修
臣聞朋黨之說,自古有之,惟幸人君辨其君子小人而已。大凡君子與君子以同道為朋; 小人與小人以同利為朋;此自然之理也。
然臣謂小人無朋,惟君子有之。其故何哉?小人所好者利祿也,所貪者財貨也;當其同 利時,暫相黨引以為朋者,偽也。及其見利而爭先,或利盡而交疏,則反相賊害,雖兄 弟親戚不能相保。故臣謂小人無朋,其暫為朋者,偽也。君子則不然。所守者道義,所 行者忠義,所惜者名節;以之修身則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國則同心而共濟,終始如一。 此君子之朋也。故為人君者,但當退小人之偽朋,兒用君子之真朋,則天下治矣。
堯之時,小人共工、驩兜等四人為一朋,君子八元、八愷十六人為一朋。舜佐堯,退四 凶小人之朋,而進元、愷君子之朋,堯之天下大治。及舜自為天子,而皋、夔、稷、契 等二十二人,並立於朝,更相稱美,更相推讓,凡二十二人為一朋;而舜皆用之,天下 亦大治。《書》曰:「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周有臣三千,惟一心。」紂之時,億萬 人各異心,可謂不為朋矣,然紂以亡國。周武王之臣三千人為一大朋,而周用以興。後 漢獻帝時,盡取天下名士囚禁之,目為黨人;及黃巾賊起,漢室大亂,後方覺悟,盡解 黨人而釋之,然已無救矣。唐之晚年,漸起朋黨之論。及昭宗時,盡殺朝之名士,咸投 之黃河,曰:「此輩清流,可投濁流。」而唐遂亡矣。
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異心不為朋,莫如紂;能禁絕善人為朋,莫如漢獻帝;能誅戮清 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亂亡其國。更相稱美推讓而不自疑,莫如舜之二十二臣 ,舜亦不疑而皆用之。然而後世不誚舜為二十二朋黨所欺,而稱舜為聰明之聖者,以能 辨君子與小人也。周武之世,舉其國之臣三千人共為一朋,自古為朋之多且大莫如周, 然周用此以興者,善人雖多而不厭也。
嗟乎!治亂興亡之跡,為人君者可以鑒矣。
卷九‧縱囚論 歐陽修
信義行於君子,而刑戮施於小人。刑入於死者,乃罪大惡極,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寧 以義死,不苟幸生,而視死如歸,此又君子之尤難者也。
方唐太宗之六年,錄大辟囚三百餘人,縱使還家,約其自歸以就死,是君子之難能,期 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歸無後者,是君子之所難,而小人之所易也, 此豈近於人情哉?
或曰:「罪大惡極,誠小人矣。及施恩德以臨之,可使變而為君子;蓋恩德入人之深, 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
曰:「太宗之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縱之去也,不意其必來以冀免,所以縱之 乎?又安知夫被縱而去也,不意其自歸而必獲免,所以復來乎?夫意其必來而縱之,是 上賊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復來,是下賊上之心也。吾見上下交相賊以成此名也,烏有 所謂施恩德,與夫知信義者哉?不然,太宗施德於天下,於茲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為 極惡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視死如歸,而存信義,此又不通之論也。」 「然則,何為而可?」
曰:「縱而來歸,殺之無赦;而又縱之,而又來,則可知為恩德之致爾。然此必無之事 也。若夫縱而來歸而赦之,可偶一為之爾。若屢為之,則殺人者皆不死,是可為天下之 常法乎?不可為常者,其聖人之法乎?是以堯舜三王之治,必本於人情;不立異以為高 ,不逆情以干譽。」
卷九‧釋祕演詩集序 歐陽修
余少以進士遊京師,因得盡交當世之賢豪。然猶以為國家臣一四海,休兵革,養息天下 以無事者四十年,而智謀雄偉非常之士,無所用其能者,往往伏而不出。山林屠販,必 有老死而世莫見者,欲從而求之不可得。
其後,得吾亡友石曼卿。曼卿為人,廓然有大志。時人不能用其材,曼卿亦不屈以求合 ,無所放其意,則往往從布衣野老,酣嬉淋漓,顛倒而不厭。予疑所謂伏而不見者,庶 幾狎而得之,故嘗喜從曼卿遊,欲因以陰求天下奇士。
浮屠祕演者,與曼卿交最久,亦能遺外世俗,以氣節相高。二人懽然無所間。曼卿隱於 酒,祕演隱於浮屠,皆奇男子也。然喜為歌詩以自娛。當其極飲大醉,歌吟笑呼,以適 天下之樂,何其壯也!一時賢士,皆願從其遊,予亦時至其室。十年之間,祕演北渡河 東之濟鄆,無所合,困而歸。曼卿已死,祕演亦老病。嗟夫!二人者,余乃見其盛衰, 則余亦將老矣。
夫曼卿詩辭清絕,尤稱祕演之作,以為雅健,有詩人之意。祕演狀貌雄偉,其胸中浩然 ,既習於佛無所用,獨其詩可行於世,而懶不自惜。已老,胠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 可喜者。曼卿死,祕演漠然無所向。聞東南多山水,其巔崖崛硉,江濤洶湧,甚可壯也 ,遂欲往遊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於其將行,為敘其詩,因道其盛時,以悲其哀。
慶曆二年十二用二十八日,廬陵歐陽修序。
卷十‧梅聖俞詩集序 歐陽修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詞也。凡士之蘊 其所有,而不得施於世者,多喜自放於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往 往探其奇怪。內有憂思感憤之鬱積,其興於怨刺,以道羈臣寡婦之所歎,而寫人情之難 言,蓋愈窮而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
予友梅聖俞,少以蔭補為吏,累舉進士,輒抑於有司,困於州縣,凡十餘年。年今五十 ,猶從辟書為人之佐。鬱其所蓄,不得奮見於事業。其家宛陵,幼習於詩。自為童子, 出語已驚其長老。既長,學乎六經仁義之說。其為文章,簡古純粹,不求茍說於世。世 之人,徒知其詩而已。然時無賢愚,語詩者必求之聖俞。聖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樂於 詩而發之。故其平生所作,於詩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薦於上者。
昔王文康公嘗見而歎曰:「二百年無此作矣。」雖知之深,亦不果薦也。若使其幸得用 於朝廷,作為雅頌,以歌詠大宋之功德,薦之清廟,而追商周魯頌之作者,豈不偉歟! 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為窮者之詩,乃徒發於蟲魚物類,羈愁感歎之言!世徒喜其工, 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也,可不惜哉!
聖俞詩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謝景初,懼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陽至於吳興以 來所作,次為十卷。予嘗嗜聖俞詩,而患不能盡得之,遽喜謝氏之能類次也,輒序而藏 之。
其後十五年,聖俞以疾卒於京師。余既哭而銘之,因索於其家,得其遺稿千餘篇,並舊 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為一十五卷。嗚呼!吾於聖俞詩論之詳矣,故不復云。
卷十‧送楊寘序 歐陽修
予嘗有幽憂之疾,退而閒居,不能治也。既而學琴於友人孫道滋,受宮聲數引,久而樂 之,不知其疾之在體也。
夫琴之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為宮,細者為羽;操絃驟作,忽然變之,急者悽然以 促,緩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風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婦之歎息,雌雄 雍雍之相鳴也。其憂深思遠,則舜與文王、孔子之遺音也。悲愁感憤,則伯奇孤子、屈 原忠臣之所嘆也。
喜怒哀樂,動人必深。而純古淡泊,與夫堯舜三代之言語、孔子之文章、《易》之憂患 、《詩》之怨刺,無以異其能。聽之以耳,應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堙鬱,寫其幽思 ,則感人之際,亦有至者焉。
予友楊君,好學有文,累以進士舉,不得志。及從廕調,為尉於劍浦,區區在東南數千 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醫藥,風俗飲食異宜。以多疾之體, 有不平之心,居異宜之俗,其能鬱鬱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養其疾,於琴亦將有得焉 。故予作琴說以贈其行,且邀道滋,酌酒進琴以為別。
卷十‧五代史伶官傳序 歐陽修
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原莊宗之所以得天下,與其所以失之者,可 以知之矣。
世言晉王之將終也,以三矢賜莊宗而告之曰:「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與 吾約為兄弟;而皆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 莊宗受而藏之於廟。其後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請其矢,盛以錦囊,負而前驅 ,及凱旋而納之。
方其係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入於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其意氣之盛, 可謂壯哉!及仇讎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倉皇東出,未及見賊而士卒 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於誓天斷髮,泣下沾襟,何其衰也!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 ?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於人歟?
《書》曰:「滿招損,謙受益。」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忘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 盛也,舉天下之豪傑,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 。夫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豈獨伶人也哉!
卷十‧五代史宦者傳序 歐陽修
自古宦者亂人之國,其源深於女禍。女,色而已;宦者之害,非一端也。蓋其用事也, 近而習;其為心也,專而忍;能以小善中人之意,小信固人之心,使人主必信而親之。 待其已信,然後懼以禍福而把持之。雖有忠臣碩士列於朝廷,而人主以為去己疏遠,不 若起居飲食,前後左右之親為可恃也。故前後左右者日益親,則忠臣碩士日益疏,而人 主之勢日益孤。勢孤則懼禍之心日益切,而把持者日益牢。安危出其喜怒,禍患伏於帷 闥,則嚮之所謂可恃者,乃所以為患也。患已深而覺之,欲與疏遠之臣圖左右之親近, 緩之則養禍而益深,急之則挾人主以為質。雖有聖智,不能與謀。謀之而不可為,為之 而不可成,至其甚,則俱傷而兩敗。
故其大者亡國,其次亡身,而使姦豪得借以為資而起,至抉其種類,盡殺以快天下之心 而後已。此前史所載,宦者之禍常如此者,非一世也。
夫為人主者,非欲養禍於內,而疏忠臣碩士於外,蓋其漸積而勢使之然也。夫女色之惑 ,不幸而不悟,則禍斯及矣。使其一悟,捽而去之可也。宦者之為禍,雖欲悔悟,而勢 有不得而去也。唐昭宗之事是已。故曰:「深於女禍」者,謂此也,可不戒哉!
卷十‧相州晝錦堂記 歐陽修
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此人情之所榮,而今昔之所同也。蓋士方窮時,困阨閭 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禮於其嫂,買臣見棄於其妻。一旦高車駟馬, 旗旄導前,而騎卒擁後,夾道之人,相與駢肩累跡,瞻望咨嗟;而所謂庸夫愚婦者,奔 走駭汗,羞愧俯伏,以自侮罪於車塵馬足之間。此一介之士,得志於當時,而意氣之盛 ,昔人比之衣錦之榮者也。
惟大丞相魏國公則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為世名卿。自公少時,已擢高科,登 顯仕;海內之士,聞下風而望餘光者,蓋亦有年矣。所謂將相而富貴,皆公所宜素有, 非如窮阨之人,僥倖得志於一時,出於庸夫愚婦之不意,以驚駭而夸耀之也。然則高牙 大纛,不足為公榮;桓圭袞冕,不足為公貴;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 之聲詩,以耀後世而垂無窮;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於公也,豈止夸一時而榮一鄉哉 !
公在至和中,嘗以武康之節,來治於相。乃作晝錦之堂於後圃;既又刻詩於石,以遺相 人。其言以快恩讎、矜名譽為可薄。蓋不以昔人所夸者為榮,而以為戒。於此見公之視 富貴為如何,而其志豈易量哉!故能出入將相,勤勞王家,而夷險一節。至於臨大事, 決大議,垂紳正笏,不動聲色,而措天下於泰山之安,可謂社稷之臣矣!其豐功盛烈, 所以銘彝鼎而被絃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閭里之榮也。余雖不獲登公之堂,幸嘗竊誦公 之詩,樂公之志有成,而喜為天下道也。於是乎書。
尚書吏部侍郎、參知政事歐陽修記。
卷十‧豐樂亭記 歐陽修
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飲滁水而甘。問諸滁人,得於州南百步之近。其上則豐山,聳然 而特立;下則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滃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顧而樂之。於是 疏泉鑿石,闢地以為亭,而與滁人往遊其間。
滁於五代干戈之際,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嘗以周師破李景兵十五萬於清流山下, 生擒其將皇甫暉、姚鳳於滁東門之外,遂以平滁。修嘗考其山川,按其圖記,升高以望 清流之關,欲求暉、鳳就擒之所,而故老皆無在者,蓋天下之平久矣。
自唐失其政,海內分裂,豪傑並起而爭,所在為敵國者,何可勝數!及宋受天命,聖人 出而四海一。向之憑恃險阻,劃削消磨,百年之間,漠然稈見山高而水清。欲問其事, 而遺老盡矣。今滁介江淮之間,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見外事,而安於 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養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
修之來此,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閒。既得斯泉於山谷之間,乃日與滁人仰而 望山,俯而聽泉,掇幽芒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又幸 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而喜與予遊也,因本其山川,道其風俗之美,使民之所以安其豐 年之樂者,幸生無事之時也。夫宣上恩德以與民共樂,刺史之事也。遂書以名其亭焉。
卷十‧醉翁亭記 歐陽修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 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 。作亭者誰?山之僧智僊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 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 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 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 ,而樂亦無窮也。
至於負者歌於塗,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遊也 。臨谿而漁,谿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 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諠譁者,眾賓懽也。蒼 顏白髮,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 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 。醉能同其樂,醒能述其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卷十‧秋聲賦 歐陽修
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蕭颯,忽 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 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
予謂童子:「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 在樹間。」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為而來哉?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霏雲斂 ;其容清抈,天高日晶;其氣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故其為聲也,淒 淒切切,呼號憤發。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籠而可悅;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 ;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其一氣之餘烈。
夫秋,刑官也,於時為陰:又兵象也,於行為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 天之於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為七月之律。商,傷也;物 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
嗟乎,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于 中,必搖其精。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黟然黑 者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爭榮?念誰為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
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余之歎息。
卷十‧祭石曼卿文 歐陽修
維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歐陽修,謹遣尚書都省令史李昜至於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 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弔之以文曰:
嗚呼曼卿!生而為英,死而為靈。其同乎萬物生死,而復歸於無物者,暫聚之形;不與 萬物共盡,而卓然其不朽者,後世之名。此自古聖賢,莫不皆然。而著在簡冊者,昭如 日星。
嗚呼曼卿!吾不見子久矣,猶能髣彿子之平生。其軒昂磊落,突兀崢嶸,而埋藏於地下 者,意其不化為樗壤,而為金玉之精。不然,生長松之千尺,產靈芝而九莖。奈何荒煙 野蔓,荊棘縱橫,風淒露下,走燐飛螢;但見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與夫驚禽駭獸, 悲鳴躑躅而咿嚶!今固如此,更千秋而萬歲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與鼯鼪?此自古聖賢 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纍纍乎曠野與荒城!
嗚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疇昔,悲涼悽愴,不覺臨風而隕涕者,有 愧乎太上之忘情。尚饗!
卷十‧瀧岡阡表 歐陽修
嗚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於瀧岡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非敢緩也,蓋有待 也。
修不幸,生四歲而孤。太夫人守節自誓;居窮自力於衣食,以長以教,俾至於成人。太 夫人告之曰:「汝父為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俸祿雖薄,常不使有餘。曰:『毋 以是為我累。』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壟之植,以庇而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 吾於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於汝也。自吾為汝家婦,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養 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吾之始歸也,汝父免於 母喪方逾年,歲時祭祀,則必涕泣曰:『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閒御酒食,則又涕 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餘,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見之,以為新免於喪適然耳;既 而其後常然,至其終身,未嘗不然。吾雖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養也。汝父為吏 ,嘗夜燭治官書,屢廢而歎。吾問之,則曰:『此死獄也,我求其生不得爾。』吾曰: 『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 ,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顧乳者劍汝 而立於旁,因指而歎曰:『術者謂我歲行在戍將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見兒之立也,後 當以我語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語,吾耳熟焉,故能詳也。其施於外事,吾 不能知;其居於家,無所矜飾,而所為如此,是真發於中者邪!嗚呼!其心厚於仁者邪 !此吾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汝其勉之!夫養不必豐,要於孝;利雖不得博於物,要其 心之厚於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學,咸平三年進士及第,為道州判官,泗綿二州推官;又為泰州判官。享年 五十有九,葬沙溪之瀧岡。
太夫人姓鄭氏,考諱德儀,世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初封福昌縣太君, 進封樂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時,治其家以儉約;其後常不使過之,曰 :「吾兒不能苟合於世,儉薄所以居患難也。」其後修貶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 「汝家故貧賤也,吾處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 祿而養。又十有二年,列官於朝,始得贈封其親。又十年,修為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 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終於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樞密 ,遂參政事,又七年而罷。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蓋自嘉祐以來,逢國大慶 ,必加寵錫。皇曾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曾祖妣累封楚國太夫人。 皇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祖妣累封吳國太夫人。皇考崇公 ,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皇妣累封越國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 賜爵為崇國公,太夫人進號魏國。
於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嗚呼!為善無不報,而遲速有時!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積 善成德,宜享其隆,雖不克有於其躬,而賜爵受封,顯榮褒大,實有三朝之錫命,是足 以表見於後世,而庇賴其子孫矣。」乃列其世譜,具刻於碑,既又載我皇考崇公之遺訓 ,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於修者,並揭於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鮮,遭時竊位, 而幸全大節,不辱其先者,其來有自。
熙寧三年,歲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 士、特進行兵部尚書、知青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充京東東路安撫使、上柱國、樂 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修表。
卷十‧管仲論 蘇洵
管仲相桓公,霸諸侯,攘夷狄,終其身,齊國富強,諸侯不敢叛。管仲死,豎刁、易牙 、開方用,桓公薨於亂,五公子爭立,其禍蔓延,訖簡公,齊無寧歲。
夫功之成,非成於成之日,蓋必有所由起;禍之作,不作於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故 齊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鮑叔;及其亂也,吾不曰豎刁、易牙、開方,而曰管仲。 何則?豎刁、易牙、開方三子,彼固亂人國者,顧其用之者桓公也。夫有舜而後放四兇 ,有仲尼而後知去少正卯。彼桓公何人也?顧其使桓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
仲之疾也,公問之相。當是時也,吾意以仲且舉天下之賢者以對,而其言乃不過曰豎刁 、易牙、開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嗚呼!仲以為桓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與桓 公處幾年矣,亦知桓公之為人矣乎!桓公聲不絕於耳,色不絕於目,而非三子者,則無 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無仲,則三子者可以彈冠而相慶 矣。仲以為將死之言,可以縶桓公之手足邪?夫齊國不患有三子,而患無仲。有仲,則 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豈少三子之徒哉?雖桓公幸而聽仲誅此三人,而其餘者, 仲能悉數而去之邪?嗚呼!仲可謂不知本者矣。因桓公之問,舉天下之賢者以自代,則 仲雖死而齊國未為無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
五霸莫盛於桓、文,文公之才,不過桓公,其臣又皆不及仲。靈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寬 厚。文公死,諸侯不敢叛晉。晉襲文公之餘威,得為諸侯之盟主百餘年。何者?其君雖 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桓公之薨也,一敗塗地,無惑也。彼獨恃一管仲,而仲則死矣 。
夫天下未嘗無賢者,蓋有有臣而無君者矣。桓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復有管仲者,吾不信 也。仲之書,有記其將死,論鮑叔、賓胥無之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為是數子者 ,皆不足以託國;而又逆知其將死,則其書誕謾不足信也。吾觀史鰌以不能進籧伯玉而 退彌子瑕,故有身後之諫;蕭何且死,舉曹參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夫一 國以一人興,以一人亡。賢者不悲其身之死,而憂其國之衰,故必復有賢者而後可以死 。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卷十‧辨姦論 蘇洵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 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 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陽見盧杞曰:「此人得志, 吾子孫無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以吾觀之,王衍之為人,容貌言語 ,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然不忮不求,與物浮沉,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千, 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姦,固足以敗國;然而不學文,容貌不足以動人,言語不足以 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 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 ,其禍豈可勝言哉!
夫面垢不忘先,衣垢不忘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 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姦慝,豎刁易牙開方是 也。以蓋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雖有願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則其為 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
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遇之 歎,孰禍之至於此哉!不然,天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
卷十‧心術論 蘇洵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 可以待敵。
凡兵上義,不義雖利勿動。非一動之為利害,而他日將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義可以 怒士,士以義怒,可與百戰。
凡戰之道,未戰養其財,將戰養其力,既戰養其氣,既勝養其心。謹烽燧,嚴斥堠,使 耕者無所顧忌,所以養其財。豐犒而優游之,所以養其力。小勝益急,小挫益厲,所以 養其氣。用人不盡其所欲為,所以養其心。
故士常蓄其怒,懷其欲而不盡。怒不盡則有餘勇,欲不盡則有餘貪。故雖併天下而不厭 兵。此黃帝之所以七十戰而兵不殆也。不養其心,一戰而勝,不可用矣。
凡將欲智而嚴,凡士欲愚。智則不可測,嚴則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聽命,夫安得不愚 ?夫惟士愚,而後可與之皆死。
凡兵之動,知敵之主,知敵之將,而後可與動於險。鄧艾縋兵於蜀中,非劉禪之庸,則 百萬之師可以坐縛;彼固有所侮而動也。故古之賢將,能以兵嘗敵,而又以敵自嘗,故 去就可以決。
凡主將之道,知理而後可以舉兵,知勢而後可以加兵,知節而後可以用兵。知理則不屈 ,知勢則不沮,知節則不窮。見小利不動,見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 夫然後有以支大利大患。夫惟養技而自愛者,無敵於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靜可 以制百動。
兵有長短,敵我一也。敢問:「吾之所長,吾出而用之,彼將不與吾較;吾之所短,吾 蔽而置之,彼將強與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卻;吾之 所長,吾陰而養之,使之狎而墮其中;此用長短之術也。」
善用兵者,使之無所顧,有所恃。無所顧,則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則知不至於必敗 。尺箠當猛虎,奮呼而操擊;徒手遇蜥蜴,變色而卻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將矣。 袒裼而案劍,則烏獲不敢逼;冠冑衣甲,據兵而寢,則童子彎弓殺之矣。故善用兵者以 形固。夫能以形固,則力有餘矣。
卷十‧張益州畫像記 蘇洵
至和元年秋,蜀人傳言,有寇至邊;邊軍夜呼,野無居人,妖言流聞,京師震驚方命擇 帥。天子曰︰「毋養亂﹗毋助變﹗眾言朋興,朕志自定;外亂不作,變且中起;既不可 以文令,又不可以武競。惟朕一二大吏,孰為能處茲文武之間?其命往撫朕師﹗」乃推 曰︰「張公方平其人。」天子曰︰「然。」公以親辭,不可,遂行。
冬十一月,至蜀至之日,歸屯軍,撤守備,使謂郡縣,寇來在吾,無爾勞苦。明年正月 朔旦,蜀人相慶如他日,遂以無事。又明年正月,相告留公像於淨眾寺,公不能禁。
眉山蘇洵言於眾曰︰「未亂,易治也;既亂,易治也;有亂之萌,無亂之形,是謂將亂 。將亂難治,不可以有亂急,亦不可以無亂弛。」惟是元年之秋,如器之欹,未墜於地 。惟爾張公,安坐於其旁,顏色不變,徐起而正之。既正,油然而退,無矜容,為天子 牧小民不倦。惟爾張公,爾繄以生,惟爾父母。且公嘗為我言︰「民無常性,惟上所待 。人皆曰蜀人多變,於是待之以待盜賊之意,而繩之以繩盜賊之法,重足屏息之民,而 以碪斧令。於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賴之身,而棄之於盜賊,故每每大亂。夫約 之以禮,驅之以法,惟蜀人為易。至於急之而生變,雖齊魯亦然。吾以齊魯待蜀人,而 蜀人亦自以齊魯之人待其身。若夫肆志於法律之外,以威劫齊民,吾不忍為也。」嗚呼 ﹗受蜀人之深,待蜀人之厚,自公而前,吾未始見也。皆再拜稽首曰「然。」
蘇洵又曰︰「公之恩在爾心,爾死,在爾子孫;其功業在史官,無以像為也。且公意不 欲如何?」皆曰︰「公則何事於斯,雖然,於我心有不釋焉。今夫平居聞一善,必問其 人之姓名,與其鄰里之所在,以至於其長短大小美惡之狀,甚者,或詰其生平所嗜好, 以想見其為人,而史官亦書於其傳。意使天下之人,思之於心,則存之於目;存之於目 ,故其思之於心也固。由此觀之,像亦不為無助。」蘇洵無以詰,遂為之記。
公南京人,為人慷慨有大節,以度量雄天下。天下有大事,公可屬。係之以詩曰:
天子在祚,歲在甲午。西人傳言,有寇在垣。庭有武臣,謀夫如雲。 天子曰嘻,命我張公。公來自東,旗纛舒舒。西人聚觀,於道於塗。 謂公暨暨,公來于于。公謂西人:安爾室家,無敢或訛。訛言不祥,往即爾常。 春爾條桑,秋爾滌場。西人稽首:公我父兄。公在西囿,草木駢駢。 公宴其僚,伐鼓淵淵。西人來觀,祝公萬年。有女娟娟,閨闥閑閑。 有童哇哇,亦既能言。昔公未來,期汝棄捐。禾麻芃芃,倉庾崇崇。 嗟我婦子,樂此歲豐。公在朝廷,天子股肱。天子曰歸,公敢不承? 作堂嚴嚴,有廡有庭。公像在中,朝服冠纓。 西人相告,無敢逸荒。公歸京師,公像在堂。
卷十‧刑賞忠厚之至論 蘇軾
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長 者之道也。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歎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 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所以棄其舊而開其新。故其吁俞之聲,歡忻慘戚,見於 虞、夏、商、周之書。
成康既沒,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猶命其臣呂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憂而不傷,威而 不怒,慈愛而能斷,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故孔子猶有取焉。《傳》曰:「賞疑從與, 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謹刑也。」
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 而樂堯用刑之寬。四岳曰:「鯀可用。」堯曰:「不可。鯀方命圮族。」既而曰:「試 之。」何堯之不聽皋陶之殺人,而從四岳之用鯀也?然則聖人之意,蓋亦可見矣。《書 》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嗚呼!盡之矣。
可以賞,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過乎仁,不失為君 子;過乎義,則流而入於忍人。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古者賞不以爵祿,刑不以刀 鋸。賞以爵祿,是賞之道,行於爵祿之所加,而不行於爵祿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鋸,是 刑之威,施於刀鋸之所及,而不施於刀鋸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而爵祿 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則舉而歸之於仁,以君子 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於君子長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詩》曰:「君子如祉,亂庶遄已。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亂,豈有異術 哉?制其喜怒,而不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義,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因其褒貶之義 以制賞罰,亦忠厚之至也。
卷十‧范增論 蘇軾
漢用陳平計,間疏楚君臣,項羽疑范增與漢有私,稍奪其權。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 矣,君王自為之,願賜骸骨,歸卒伍。」歸未至彭城,疽發背死。
蘇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殺增。獨恨其不早爾。」然則當以何事去?增勸羽殺 沛公,羽不聽,終以此失天下,當以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殺沛公,人臣之分也; 羽之不殺,猶有君人之度也。增曷為以此去哉?易曰:『知幾其神乎!』詩曰:『相彼 雨雪,先集為霰。』增之去,當於羽殺卿子冠軍時也。」
陳涉之得民也,以項燕扶蘇。項氏之興也,以立楚懷王孫心;而諸侯叛之也,以弒義帝 。且義帝之立,增為謀主矣。義帝之存亡,豈獨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與同禍福也;未 有義帝亡而增獨能久存者也。羽之殺卿子冠軍也,是弒義帝之兆也。其弒義帝,則疑增 之本也,豈必待陳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後蟲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後讒入之。陳平雖 智,安能間無疑之主哉?
吾嘗論義帝,天下之賢主也。獨遣沛公入關,而不遣項羽;識卿子冠軍於稠人之中,而 擢以為上將,不賢而能如是乎?羽既矯殺卿子冠軍,義帝必不能堪,非羽弒帝,則帝殺 羽,不待智者而後之也。增始勸項梁立義帝,諸侯以此服從。中道而弒之,非增之意也 。夫豈獨非其意,將必力爭而不聽也。不用其言,而殺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此始矣。
方羽殺卿子冠軍,增與羽比肩而事義帝,君臣之分未定也。為增計者,力能誅羽則誅之 ,不能則去之,豈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則留,不合則去,不以此時明去 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雖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項羽不亡。嗚 呼,增亦人傑也哉!
卷十‧留侯論 蘇軾
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 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 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夫子房受書於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隱君子者,出而試之 。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皆聖賢相與警戒之義;而世不察,以為鬼物,亦已過矣。且其 意不在書。
當韓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鋸鼎鑊待天下之士。其平居無罪夷滅者,不可勝數。雖有 賁、育,無所復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鋒不可犯,而其勢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 以匹夫之力而逞於一擊之間;當此之時,子房之不死者,其間不能容髮,蓋亦已危矣。 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何哉?其身之可愛,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蓋世之才, 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於荊軻、聶政之計,以僥倖於不死,此圯上老人之所為深 惜者也。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後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 教也。」
楚莊王伐鄭,鄭伯肉袒牽羊以逆;莊王曰:「其主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捨之 。句踐之困於會稽,而歸臣妾於吳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報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 是匹夫之剛也。夫老人者,以為子房才有餘,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 氣,使之忍不忿而就大謀。何則?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於草野之間,而命以僕妾之 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驚,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
觀夫高祖之所以勝,而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項籍唯不能忍, 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以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當淮陰 破齊而欲自王,高祖發怒,見於詞色。由此觀之,猶有剛強不能忍之氣,非子房其誰全 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為魁梧奇偉,而其狀貌乃如婦人女子,不稱其志氣。嗚呼!此其所以為 子房歟!
卷十‧賈誼論 蘇軾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夫君子之所取者 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皆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 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然則是天下 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耶?仲尼聖人,歷試於天下,苟非大無道之國,皆欲勉強扶持, 庶幾一日得行其道。將之荊州,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之勤 也。孟子去齊,三宿而後出晝,猶曰﹕「王其庶幾召我。」君子之不忍棄其君,如此厚 也。公孫丑問曰﹕「夫子何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誰哉?而吾何為不 豫?」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後知天下果不足與有為,而可以 無憾矣。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 之文帝,灌嬰連兵數十萬,以決劉呂之雌雄,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 特父子骨肉手足哉?
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為賈生者,上得 其君,下得其大臣,如絳灌之屬,優游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後舉 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觀其過 湘為賦以吊屈原,紆鬱憤悶,趯然有遠舉之志。其後以自傷哭泣,至於夭絕,是亦不善 處窮者也。夫謀之一不見用,則安知終不復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嗚 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餘而識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是故非聰明睿智不惑之主,則不能全其用。古今稱 苻堅得王猛於草茅之中,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 哉!愚深悲生之志,故備論之。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則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見用 ,則憂傷病沮,不能復振。而為賈生者,亦謹其所發哉!
卷十‧晁錯論 蘇軾
天下之患,最不可為者,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坐觀其變而不為之所,則 恐至於不可救。起而強為之,則天下狃於治平之安而不吾信。惟仁人君子豪傑之士,為 能出身為天下犯大難,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強期月之間,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
天下治平,無故而發大難之端;吾發之,吾能收之,然後有辭於天下。事至而循循焉欲 去之,使他人任其責。責天下之禍,必集於我。
昔者晁錯盡忠為漢,謀弱山東之諸侯,山東諸侯並起,以誅錯為名。而天子不以察,以 錯為之說。天下悲錯之以忠而受禍,不知錯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鑿龍門,決大河 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蓋亦有潰冒衝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當然,事至不懼, 而徐為之圖,是以得至於成功。
夫以七國之強,而驟削之,其為變豈足怪哉?錯不於此時捐其身,為天下當大難之衝, 而制吳楚之命,乃為自全之計,欲使天子自將而己居守。且夫發七國之難者,誰乎?己 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將之至危,與居守至安;己為難首,擇其至安,而遺天子 以其至危,此忠臣義士所以憤怨而不平者也。
當此之時,雖無袁盎,錯亦未免於禍。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將。以情而言,天 子固已難之矣,而重違其議。是以袁盎之說,得行於其間。使吳楚反,錯己身任其危, 日夜淬礪,東向而待之,使不至於累其君,則天子將恃之以為無恐,雖有百盎,可得而 間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則無務為自全之計。使錯自將而討吳楚,未必無功, 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悅。奸臣得以乘其隙。錯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禍歟!
卷十一‧上梅直講書 蘇軾
軾每讀詩至鴟鴞,讀書至君奭,常竊悲周公之不遇。及觀史,見孔子厄於陳蔡之間,而 絃歌之聲不絕;顏淵仲由之徒,相與問答。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曠野。無道非耶 ?無何為於此?」顏淵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不容何病?不容然 後見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爾多財,吾為爾宰。」夫天下雖不能容,而其 徒自足以相樂如此。乃今之周公之富貴,有不如夫子之貧賤,夫以召公之賢,以管蔡之 親,而不知其心,則周公誰與樂其富貴?而夫子之所與共貧賤者,皆天下之賢才,則亦 足以樂乎此矣。
軾七八歲時,始知讀書。聞今天下有歐陽公者,其為人如古孟軻、韓愈之徒;而又有梅 公者,從之遊,而與之上下其議論。其後益壯,始能讀其文詞,想見其為人,意其飄然 脫去世俗之樂,而自樂其樂也。方學為對偶聲律之文,求升斗之祿,自度無以進見於諸 公之間。來京師逾年,為嘗窺其門。
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於禮部,執事與歐陽公實親試之。軾不自意,獲在第二。既而聞 之:「執事愛其文,以為有孟軻之風;而歐陽公亦以期能不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 此。」
非左右為之先容,非親屬為之請屬,而嚮之十餘年間,聞其名而不得見者,一朝為知己 。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有大賢焉而為其徒,則亦足恃矣。苟 其僥一時之幸,從車其數十人,使閭巷小民,聚觀而贊歎之;亦何以易此樂也。
傳曰:「不怨天,不尤人。」蓋優哉遊哉,可以卒歲。執事名滿天下,而位不過五品, 其容色溫然而不怒,其文章寬厚敦朴而無怨言,此必有所樂乎斯道也,軾願與聞焉。
卷十一‧喜雨亭記 蘇軾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則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書;漢武得鼎以 名其年;叔孫勝敵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之不齊,其示不忘一也。
予至扶風之明年,始治官舍。為亭於堂之北,而鑿池其南。引流種樹,以為休息之所。 是歲之春,雨麥於岐山之陽,其占為有年。既而彌月不雨,民方以為憂。越三月,乙卯 乃雨,甲子又雨,民以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與慶於庭,商賈相與歌於 市,農夫相與忭於野。憂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適成。
於是舉酒於亭上,以屬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則無麥。」 「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則無禾。」「無麥無禾歲且薦饑,獄訟繁興而盜賊 滋熾,則吾與二三子雖欲優遊以樂於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遺斯民,始旱而賜之以雨 ,使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遊而樂於此亭者,皆雨之賜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從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為襦;使天而雨玉,飢者不得 以為粟。一雨三日,伊誰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然;歸之造 物,造物不自以為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卷十一‧凌虛臺記 蘇軾
國於南山下,宜若起居飲食與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於終南;而都邑之麗山者,莫近 於扶風。以至近求最高,其勢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嘗知有山焉。雖非事之所以損益, 而物理有不當然者,此凌虛之所為築也。
方其未築也,太守陳公杖履逍遙於其下,見山之出於林木之上者,纍纍如人之旅行於牆 外而見其髻也。曰:「是必有異。」使工鑿其前為方池,以其土築臺,高出於屋之檐而 止。然後人之至於其上者,恍然不知臺之高,而以為山之踴躍奮迅而出也。公曰:「是 宜名凌虛。」以告其從事蘇軾,而求文以為記。
軾覆於公曰:「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 所竄伏;方是時,豈知有凌虛臺耶?廢興成毀,相尋於無窮,則臺之復為荒草野田,皆 不可知也。嘗試與公登臺而望:其東則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則漢武之長楊、五柞 ,而其北則隋之仁壽,唐之九成也。計其一時之盛,宏傑詭麗,堅固而不可動者,豈特 百倍而於臺而已哉?然而數世之後,欲求其彷彿,而破瓦頹垣,無復存者,既已化為禾 黍荊棘丘墟隴畝矣,而況於此臺歟!夫臺猶不足恃以長久,而況於人事之得喪,忽往而 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誇世而自足,則過矣。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臺之存亡也。」 既已言於公,退而為之記。
卷十一‧超然臺記 蘇軾
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餔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 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夫所為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 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於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 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 以蓋之矣。
彼遊於物之內,而不遊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 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鬥,又烏知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 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予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牆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 之觀,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 杞菊,人固疑予之不樂也。處之期年,而貌加豐,髮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樂其風俗 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於是治其園囿,潔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補破 敗,為苟完之計。而園之北,因城以為臺者舊矣;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 焉。
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廬山,秦人盧敖之所 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威公之遺烈,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太 息,思淮陰之功,而弔其不終。臺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風月之夕 ,予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擷園疏,取池魚,釀秫酒,瀹脫粟而食之。曰:「樂哉遊 乎!」
方是時,予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臺曰「超然」,以見予之無所往而不樂 者,蓋遊於物之外也。
卷十一‧放鶴亭記 蘇軾
熙寧十年秋,彭城大水,雲龍山人張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遷於故居 之東,東山之麓。升高而望,得異境焉,作亭於其上。彭城之山,岡嶺四合,隱然如大 環,獨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適當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 ;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
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於陂田,或翔於雲 表,暮則俵東山而歸,故名之曰放鶴亭。
郡守蘇軾時從賓客僚吏往見山人,飲酒於斯亭而樂之。挹山人而告之曰:「子知隱居之 樂乎?雖南面之君不可與易也。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詩曰:『鶴鳴于九皋 ,聲聞于天。』蓋其為物,清遠閑放,超然於塵垢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 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無損者,然衛懿公好鶴則亡其國,周公作酒誥,衛武公作 抑戒,以為荒惑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嗟夫!南面之 君,雖清遠閑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而山林遁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 酒者,猶不能為害,而況於鶴乎!由此觀之,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山人忻然而 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鶴招鶴之歌曰:
鶴飛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覽兮,擇所適。翻然斂翼,婉將集兮,乎何所見?矯然 而復擊!獨終日於澗谷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
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屨,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餘以飽汝 。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卷十一‧石鐘山記 蘇軾
水經云:「彭蠡之口,有石鐘山焉。」酈元以為「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聲 如洪鐘」;是說也,人常疑之。今以鐘磬置水中,雖大風浪不能鳴也,而況石乎!至唐 李渤,始訪其遺蹤,得雙石於潭上;扣而聆之,南聲函胡,北音清越,枹止響騰,餘韻 徐歇;自以為得之矣。然是說也,余尤疑之,石之鏗然有聲者,所在皆是也,而此獨以 鐘名,何哉?
元豐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齊安舟行適臨汝,而長子邁將赴饒之德興尉,送之至湖口,因 得觀所謂石鐘者。寺僧使小童持斧,於亂石間擇其一二扣之,硿硿焉;余固笑而不信也 。
至暮夜,月明,獨與邁乘小舟至絕壁下。大石側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而 山上棲鶻聞人聲亦驚起,磔磔雲霄間;又有若老人咳且笑於山谷中者,或曰:「此鸛鶴 也。」余方心動欲還,而大聲發於水上,噌吰如鐘鼓不絕,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則山 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淺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為此也。舟迴至兩山間,將入港口, 有石當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與風水相吞吐,有窾坎鏜鞳之聲,與向之噌吰者 相應,如樂作焉。因笑謂邁日:「汝識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無射也;窾坎鏜鞳者, 魏莊子之歌鐘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酈元之所見聞,殆與余同,而言之不詳。士大夫終 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 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自以為得其實。余是以記之,蓋歎酈元之簡,而李渤之陋 也。
卷十一‧潮州韓文公廟碑 蘇軾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其生也有自來 ,其逝也有所為。故申、呂自嶽降,傅說為列星,古今所傳,不可誣也。孟子日:「我 善養吾洗然之氣。」是氣也,寓於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 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 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岳,幽 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並起。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 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於正,蓋三百年於此矣。文起 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 浩然而獨存者乎?
蓋嘗論天人之辨,以謂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力可 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而不能回憲宗之惑; 能馴鱷魚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鎛、李逢吉之謗;能信於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 其身一日安於朝廷之上。蓋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為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於文行,延及齊民,至於今, 號稱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 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後,民以出入為艱。前守欲請 諸朝,作新廟,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 公為師。民既悅服,則出令曰:「願新公廟者,聽。」民讙趨之,卜地於州城之南七里 ,期年而廟成。
或曰:「公去國萬里,而謫於潮,不能一歲而歸,沒而有知,其不眷戀於潮也審矣。」 軾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獨信之深, 思之至,焄蒿悽愴,若或見之。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元豐元年 ,詔封公昌黎伯,故牓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潮人請書其事於石;因為作詩以遺 之,使歌以祀公。其詞曰:
公昔騎龍白雲鄉,手抉雲漢分天章。天孫為織雲錦裳,飄然乘風來帝旁。下與濁世掃秕 糠,西遊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參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滅沒倒景 不可望。作書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歷舜九嶷弔英皇,祝融先驅海若藏,約束 蛟鱷如驅羊。鈞天無人帝悲傷,謳吟下招遣巫陽。犦牲雞卜羞我觴,於粲荔丹學蕉黃。 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髮下大荒。
卷十一‧乞校正陸贄奏議進御劄子 蘇軾
臣等猥以空疏,備員講讀。聖明天縱,學問日新。臣等才有限而道無窮,心欲言而口不 逮,以此自愧,莫知所為。竊謂人臣之納忠,譬如醫者之用藥,藥雖進於醫手,方多傳 於古人。若已經效於世間,不必皆從於己出。
伏見唐宰相陸贄,才本王佐,學為帝師。論深切於事情,言不離於道德。智如子房而文 則過,辯如賈誼而術不疏,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但其不幸,仕不遇時。 德宗以苛刻為能,而贄諫之以忠厚;德宗以猜疑為術,而贄勸之以推誠;德宗好用兵, 而贄以消兵為先;德宗好聚財,而贄以散財為急。至於用人聽言之法,治邊馭將之方, 罪己以收人心,改過以應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如此之流,未易悉 數。可謂進苦口之樂石,鍼害身之膏肓。使德宗盡用其言,則貞觀可得而復。 臣 等每退自西閤,即私相告言,以陛下聖明,必喜贄議論。但使聖賢之相契,即如臣主 之同時。昔馮唐論頗牧之賢,則漢文為之太息;魏相條董之對,則孝宣以致中興。若陛 下能自得師,則莫若近取諸贄。夫六經三史,諸子百家,非無可觀,皆足為治。但聖言 幽遠,末學支離,譬如山海之崇深,難以一二而推擇。如贄之論,開卷了然,聚古今之 精英,實治亂世之龜鑑。臣等欲取其奏議,稍加校正,繕寫進呈。願陛下置之坐隅,如 見贄面,反覆熟讀,如與贄言。必能發聖性之高明,成治功於歲月。臣等不勝區區之意 ,取進止。
卷十一‧前赤壁賦 蘇軾
壬戍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 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 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 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予懷,望 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蕭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餘音嫋嫋,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
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 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 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與子漁樵於江渚 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託遺 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 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增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 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 ,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 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籍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卷十一‧後赤壁賦 蘇軾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板。霜露既降,木葉盡脫, 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歎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 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似松江之鱸。顧安 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於是攜 酒與魚,復遊於赤壁之下。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予乃 攝衣而上,履巉巖,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 不能從焉。
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 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 而西也。
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 樂乎?」問其姓名,俛而不答。「鳴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 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驚悟;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卷十一‧三槐堂銘 蘇軾
天可必乎?賢者不必貴,仁者不必壽。天可不必乎?仁者必有後。二者將安取衷哉?吾 聞之申包胥曰:「人定者勝天,天定亦能勝人。」世之論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 以天為茫茫。善者以怠,惡者以肆。盜跖之壽,孔顏之厄,此皆天之未定者也。松柏生 於山林,其始也,困於蓬蒿,厄於牛羊;而其終也,貫四時,閱千歲而不改者,其天定 也。善惡之報,至於子孫,則其定也久矣。吾以所見所聞考之,而其可必也審矣。
國之將興,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報,然後其子孫能與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 福。故兵部侍郎晉國王公,顯於漢、周之際,歷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為 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於時。蓋嘗手植三槐於庭,曰:「吾子孫必有為三公者。」已而 其子魏國文正公,相真宗皇帝於景德、祥符之間。朝廷清明,天下無事之時,享其福祿 榮名者,十有八年。
今夫寓物於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而晉公修德於身,責報於天,取必於數十年之 後,如持左契,交手相付。吾是以知天之果可必也。吾不及見魏公,而見其子懿敏公, 以直諫事仁宗皇帝,出入侍從將帥三十餘年,位不滿其德。天將復興王氏也歟?何其子 孫之多賢也!世有以晉公比李栖筠者,其雄才直氣,真不相上下。而栖筠之子吉甫,其 孫德裕,功名富貴,略與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由此觀之,王氏之福蓋 未艾也。
懿敏公之子鞏,與吾遊,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以是錄之。銘曰:「嗚呼休哉!魏公 之業,與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既相真宗,四方砥平。歸視其家,槐陰滿庭。 吾儕小人,朝不及夕。相時射利,皇卹厥德;庶幾僥倖,不種而穫。不有君子,其何能 國?王城之東,晉公所廬;鬱鬱三槐,惟德之符。嗚呼休哉!」
卷十一‧方山子傳 蘇軾
方山子,光黃間隱人也。少時,慕朱家郭解為人,閭里之俠皆宗之。稍壯,折節讀書, 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晚乃遯於光黃間,曰歧亭。庵居蔬食,不與世相聞;棄車 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見其所著帽,方聳而高,曰:「此豈古方山冠 之遺像乎?」因謂之方山子。
余謫居於黃,過岐亭,適見焉。曰:「嗚呼!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何為而在此?」方 山子亦矍然,問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環堵蕭然 ,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聳然異之。
獨念方山子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前十九年,余在歧山,見方山子從兩騎,挾 二矢,遊西山。鵲起於前,使騎逐而射之,不獲;方山子怒馬獨出,一發得之。因與余 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時豪士。今幾日耳,精悍之色猶見於眉間,而豈山中之 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勳閥,當得官;使從事於其間,今已顯聞。而其家在洛陽,園宅壯麗與公 侯等;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富樂。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此豈無得而然哉? 余聞光黃間多異人,往往佯狂垢污。不可得而見;方山子儻見之歟?
卷十一‧六國論 蘇轍
愚讀六國世家,竊怪天下之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眾,發憤西向,以攻山西千里之 秦而不免於滅亡,常為之深思遠慮,以為必有可以自安之計。蓋未嘗不咎其當時之士, 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
夫秦之所與諸侯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郊;諸侯之所與秦爭 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野;秦之有韓、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 疾也。韓、魏塞秦之衝,而蔽山東之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韓、魏也。
昔者范雎用於秦而收韓,商鞅用於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韓、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齊之剛 壽,而范雎以為憂。然則秦之所忌者,可以見矣。秦之用兵於燕、趙,秦之危事也。越 韓過魏而攻人之國都,燕、趙拒之於前,而韓、魏乘之於後,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 趙,未嘗有韓、魏之憂,則韓、魏之附秦故也。夫韓、魏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於 其間,此豈知天下之勢邪?委區區之韓、魏,以當虎狼之強秦,彼安得不折而入於秦哉 ?韓、魏折而入於秦,然後秦人得通其兵於東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禍。
夫韓、魏不能獨當秦,而天下之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韓親魏以擯秦。秦人不 敢逾韓、魏以窺齊、楚、燕、趙之國,而齊、楚、燕、趙之國,因得以自安於其間矣。 以四無事之國,佐當寇之韓、魏,使韓、魏無東顧之憂,而為天下出身以當秦兵。以二 國委秦,而四國休息於內,以陰助其急,若此可以應夫無窮。彼秦者將何為哉?不知出 此,而乃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敗約,以自相屠滅,秦兵未出,而天下諸侯已自困矣。 至使秦人得間其隙,以取其國,可不悲哉!
卷十一‧上樞密韓太尉書 蘇轍
太尉執事: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以為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 而致。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今觀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稱其 氣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遊;故其文疏蕩,頗 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嘗執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貌,動乎其言, 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轍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與游者,不過其鄰里鄉黨之人,所見不過數百里之間,無高 山大野可登覽以自廣。百氏之書雖無所不讀,然皆古人之陳述,不足以激發其志氣。恐 遂汨沒,故決然捨去,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
過秦漢之故鄉,恣觀終南、嵩、華之高;北顧黃河之奔流,慨然想見古之豪傑。至京師 ,仰觀天子宮闕之壯,與倉廩府庫、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後知天下之巨麗。見翰林 歐陽公,聽其議論之宏辯,觀其容貌之秀偉,與其門人賢士大夫遊,而後知天下之文章 聚乎此也。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無憂,四夷之所憚以不敢發。入則周公、召公,出則 方叔、召虎,而轍也未之見焉。且夫人之學也,不志其大,雖多而何為?轍之來也,於 山終南、嵩、華之高,於水見黃河之大且深,於人見歐陽公,而猶以為未見太尉也!故 願得觀賢人之光耀,聞一言以自壯,然後可以盡天下之大觀而無憾者矣。
轍年少,未能通習吏事。嚮之來,非有取於升斗之祿;偶然得之,非其所樂。然幸得賜 歸待選,使得優游數年之前,將歸益治其文,且學為政。太尉苟以為可教而辱教之,又 幸矣。
卷十一‧黃州快哉亭記 蘇轍
江出西陵,始得平地,其流奔放肆大;南合湘沅,北合漢沔,其勢益張;至於赤壁之下 ,波流浸灌,與海相若。清河張君夢得,謫居齊安,即其廬之西南為亭,以覽觀江流之 勝;而余兄子瞻名之曰「快哉」。
蓋亭之所見,南北百里,東西一舍。濤瀾洶湧,風雲開闔。晝則舟楫出沒於其前,夜則 魚龍悲嘯於其下。變化倏忽,動心駭目,不可久視。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舉目而足。 西望武昌諸山,岡陵起伏,草木行列,煙消日出,漁夫樵父之舍,皆可指數,此其之所 以為快哉者也。
至於長洲之濱,故城之墟,曹孟德、孫仲謀之所睥睨,周瑜、陸遜之所騁騖,其流風遺 跡,亦足以稱快世俗。昔楚襄王從宋玉、景差於蘭臺之宮,有風颯然至者,王披襟當之 ,曰:「快哉此風!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宋玉曰:「此獨大王之雄風耳,庶人安得 共之!」玉之言,蓋有諷焉。夫風無雌雄之異,而人有遇不遇之變;楚王之所以為樂, 與庶人之所以為憂,此則人之變也,而風何與焉!
士生於世,使其中不自得,將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傷性,將何適而非快?今 張君不以謫為患,收會稽之餘功,而自放山水之間,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將蓬戶甕牖 ,無所不快;而況乎濯長江之清流,挹西山之白雲,窮耳目之勝以自適也哉!不然,連 山絕壑,長林古木,振之以清風,照之以明月,此皆騷人思士之所以悲傷憔悴而不能勝 者。烏睹其為快也哉!
卷十一‧寄歐陽舍人書 曾鞏
去秋人還,蒙賜書,及所撰先大父墓碑銘,反覆觀誦,感與慚并。
夫銘誌之著於世,義近於史,而亦有與史異者。蓋史之於善惡無所不書;而銘者,蓋古 之人有功德、材行、志義之美者,懼後世之不知,則必銘而見之;或納於廟,或存於墓 ,一也。茍其人之惡,則於銘乎何有?此其所以與史異也。其辭之作,所以使死者無有 所憾,生者得致其嚴。而善人喜於見傳,則勇於自立;惡人無有所紀,則以媿而懼。至 於通材達識,義烈節士,嘉言善狀,皆見於篇,則足為後法。警勸之道,非近乎史,其 將安近?
及世之衰,人之子孫者,一欲褒揚其親,而不本乎理;故雖惡人,皆務勒銘,以誇後世 。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為,又以其子孫之所請也,書其惡焉,則人情之所不得,於是乎 銘始不實。後之作銘者,當觀其人。茍託之非人,則書之非公與是,則不足以行世而傳 後。故千百年來,公卿大夫至於里巷之士,莫不有銘,而傳者蓋少;其故非他,託之非 人,書之非公與是故也。
然則孰為其人,而能盡公與是歟?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蓋有道德者之於惡 人,則不受而銘之;於眾人,則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跡非,有意奸而外淑,有 善惡相懸而不可以實指,有實大於名,有名侈於實;猶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惡能辨之 不惑,議之不徇?不惑不徇,則公且是矣!而其辭之不工,則世猶不傳,於是又在其文 章兼勝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無以為也。豈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雖或並世而有,亦或數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傳之難如此, 其遇之難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謂數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 而得銘,其公與是,其傳世行後無疑也。而世之學者,每觀傳記所書古人之事,至於所 可感,則往往齂然不之涕之流落也,況其子孫也哉?況鞏也哉?其追晞祖德,而思所以 傳之之由,則知先生推一賜於鞏,而及其三世;其感與報,宜若何而圖之?
抑又思若鞏之淺薄滯拙,而先生進之;先祖父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顯之,則世之魁 閎豪傑不世出之士,其誰不願於進於門?潛道幽抑之士,其誰不有望於世?善誰不為, 而惡誰不愧以懼?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孫?為人之子孫者,孰不欲寵榮其父祖 ?此數美者,一歸於先生!
既拜賜之辱,且敢進其所以然。所諭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詳焉。愧甚,不宣。
卷十一‧贈黎安二生序 曾鞏
趙郡蘇軾,余之同年友也。自蜀以書至京師遺余,稱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 生攜其文數十萬言,安生攜其文亦數千言,辱以顧余。讀其文,誠閎壯雋偉,善反復馳 騁,窮盡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縱,若不可極者也。二生固可謂魁奇特起之士,而蘇君固 可謂善知人者也。
頃之,黎生補江陵府司法參軍,將行,請余言以為贈。余曰:「余之知生,既得之於心 矣,乃將以言相求於外邪?」黎生曰:「生與安生之學於斯文,里之人皆笑以為迂闊。 今求子之言,蓋將解惑於於里人。」
余聞之,自顧而笑。夫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 ,而不知同乎俗。此余所以困於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今生之迂, 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為笑於里之人。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歸,且重 得罪,庸詎止於笑乎?
然則若余之於生,將何言哉?謂余之迂為善,則其患若此;謂為不善,則有以合乎世, 必偉乎古,有以同乎俗,必離乎道矣。生其無急於解里人之惑,則於是焉,必能擇而取 之。遂書以贈二生,並示蘇君,以為何如也?
卷十一‧讀孟嘗君傳 王安石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嗟乎!孟嘗君特雞鳴 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 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卷十一‧同學一首別子固 王安石
江之南有賢人焉,字子固,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淮之南有賢人焉,字正之, 非今所謂賢人者,予慕而友之。二賢人者,足未嘗相過也,口未嘗相語也,辭幣未嘗相 接也。其師若友,豈盡同哉?予考其言行,其不相似者何其少也?曰:學聖人而已矣。 學聖人,則其師若友,必學聖人者。聖人之言行,豈有二哉?其相似也適然。
予在淮南,為正之道子固,正之不予疑也;還江南,為子固道正之,子固亦以為然。予 又知所謂賢人者,既相似又相信不疑也。子固作懷友一首遺予,其大略欲相扳以至乎中 庸而後已。正之蓋亦嘗云爾。
夫安驅徐行,蹸中庸之庭,而造於其堂,舍二賢人者而誰哉?予昔非敢自必其有至也, 亦願從事於左右焉爾,輔而進之其可也。
噫!官有守,私有繫,會合不可以常也。作同學一首別子固,以相警且相慰云。
卷十一‧遊褒禪山記 王安石
褒禪山亦謂之華山,唐浮圖慧褒始舍於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後名之曰褒禪。今所謂 慧空禪院者,褒之廬冢也。距其院東五里,所謂華陽洞者,以其在華山之陽名之也。距 洞百餘步,有碑仆道,其文漫滅,獨其為文猶可識,曰「花山」,今言「華」如「華實 」之「華」者,蓋音謬也。
其下平曠,有泉側出,而記遊者甚眾,所謂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 甚寒,問其深,則其好遊者不能窮也,謂之後洞。
余與四人擁火以入,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 火且盡。」遂與之俱出。
蓋予所至,比好遊者尚不能什一,然視其左右,來而記之者已少;蓋其又深,則其至又 加少矣。方是時,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則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 悔其隨之,而不得極乎遊之樂也。
於是予有歎焉:古人之觀於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 而無不在也。夫夷以近,則遊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 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 不能至也;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於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 力足以至焉而不至,於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 ,其孰能譏之乎?此予之所得也!余於仆碑,又以悲夫古書之不存,後世之謬其傳而莫 能名者,何可勝道也哉!此所以學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廬陵蕭君圭君玉,長樂王回深父,余弟安國平父、安上純父。至和元年七月某 日,臨川王某記。
卷十一‧泰州海寧縣主簿許君墓誌銘 王安石
君諱平,字秉之,姓許氏。余嘗譜其世家,所謂今之泰州海陵縣主簿也。君既與兄元相 友愛稱天下;而自少卓犖不羈,善辯說,與其兄俱以智略,為當世大人所器。寶元時, 朝廷開方略之選,以招天下異能之士;而陜西大帥范文正公、鄭文肅公,爭以君所為書 以薦。於是得召試,為太廟齋郎,已而選泰州海陵縣主簿。貴人多薦君有大才,可試以 事,不宜棄之州縣;君亦常慨然自許,欲有作為;然終不得一用其智能以卒。噫!其可 哀也已!
士固有離世異俗,獨行其意,罵譏笑侮,困辱而不悔;彼皆無眾人之求,而有所待於後 世者也,其齟齬固宜。若夫智謀功名之士,窺時俯仰,以赴勢利之會,而輒不遇者,乃 亦不可勝數。辯足以移萬物,而窮於用說之時;謀足以奪三軍,而辱於右武之國,此又 何說哉?嗟呼!彼有所待而不悔者,其知之矣。
君年五十九,以嘉祐某年某月某甲子,葬真州之楊子縣甘露鄉某所之原。夫人李氏。子 男瑰,不仕;璋,真州司戶參軍;琦,太廟齋郎;琳,進士。女子五人,已嫁二人:進 士周奉先,泰州泰興縣令陶舜元。
銘曰﹕「有拔而起之,莫擠而止之。嗚呼許君!而已於斯!誰或使之?」
卷十二‧送天臺陳庭學序 宋濂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萬里,陸有劍閣棧道之險,水有瞿塘灩澦之虞。跨馬 行篁竹間,山高者,累旬日不見其顛際;臨上而俯視,絕壑萬仞,杳莫測其所窮,肝膽 為之掉栗。水行則江石悍利,波惡渦詭,舟一失勢尺寸,輒糜碎土沉,下飽魚鱉,其難 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遊;非有材有文者,縱遊無所得;非壯強者,多老死於 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天臺陳君庭學,能為詩,由中書左司掾,屢從大將北征,有勞,擢四川都指揮司照磨, 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揚子雲、司馬相如、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傑戰 攻駐守之跡,詩人文士遊眺飲射賦詠歌呼之所,庭學無不歷覽。既覽必發為詩,以記其 景物時世之變,於是其詩益工。越三年,以例自免歸,會余於京師;其氣愈充,其語愈 壯,其志意愈高;蓋得於山水之助者侈矣。
余甚自愧,方余少時,嘗有志於出遊天下,顧以學未成而不暇;及年壯可出,而四方兵 起,無所投足;逮今聖主興而宇內定,極海之際,合為一家,而余齒益加耄矣!欲如庭 學之遊,尚可得乎?
然吾聞古之賢士,若顏回、原憲,皆坐守於陋室,蓬蒿沒戶,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 於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無有出於山水之外者乎?庭學其試歸而求焉。茍有所得,則 以告余,余將不一愧而已也!
卷十二‧閱江樓記 宋濂
金陵為帝王之州。自六朝迄於南唐,類皆偏據一方,無以應山川之王氣。逮我皇帝,定 鼎於茲,始足以當之。由是聲教所暨,罔間朔南,存神穆清,與道同體。雖一豫一遊, 亦思為天下後世法。京城之西北有獅子山,自盧龍境蜿蜒而來。長江如虹貫,蟠繞其下 。上以其地雄勝,詔建樓於巔,與民同遊觀之樂,遂錫嘉名為「閱江」云。
登覽之頃,萬象森列,千載之秘,一旦軒露。豈非天造地設,以俟大一統之君,而開千 萬世之偉觀者歟?當風日清美,法駕幸臨,升其崇椒,憑欄遙矚,必悠然而動遐思。見 江漢之朝宗,諸侯之述職,城池之高深,關阨之嚴固,必曰:「此朕櫛風沐雨、戰勝攻 取之所致也。」中夏之廣,益思有以保之。見波濤之浩蕩,風帆之下上,番舶接跡而來 庭,蠻深聯肩而入貢,必曰:「此朕德綏威服,覃及外內之所及也。」四陲之遠,益思 有以柔之。見兩岸之間,四郊之上,耕人有炙膚皸足之煩,農女有捋桑行饁之勤,必曰 :「此朕拔諸水火,而登於衽席者也。」萬方之民,益思有以安之。觸類而推,不一而 足。臣知斯樓之建,皇上所以發舒精神,因物興感,無不寓其致治之思,悉止閱夫長江 而已哉。
彼臨春、結綺,非弗華矣;齊雲、落星,非不高矣。不過樂管絃之淫響,藏燕趙之豔姬 ,一旋踵間而感慨係之,臣不知其為何說也。雖然,長江發源岷山,委蛇七千餘里而始 入海,白湧碧翻。六朝之時,往往倚之為天塹。令則南北一家,視為安流,無所事乎戰 爭矣。然則果誰之力歟?逢掖之士,有登斯樓而閱斯江者,當思帝德如天,蕩蕩難名, 與神禹疏鑿之功同一罔極,忠君報上之心,其有不油然而興者耶?臣不敏,奉旨撰記, 故上推宵旰圖治之切者,勒諸貞岷。他若留連光景之辭,皆略而不陳,懼褻也。
卷十二‧司馬季主論卜 劉基
東陵侯既廢,過司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東陵侯曰:「久臥者思起 ,久蟄者思啟;久懣者思嚏。吾聞之:『蓄極則洩,閟極則達,熱極則風,壅極則通。 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無往不復。』僕竊有疑,願受教焉!」季主曰:「若 是,則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為?」東陵侯曰:「僕未究其奧也,願先生卒教之」。 季主乃言曰:「嗚呼!天道何親?惟德之親;鬼神何靈?因人而靈。夫蓍,枯草也;龜 ,枯骨也‧物也。人,靈於物者也,何不自聽而聽於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 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頹垣,昔日之歌樓舞館也;荒榛斷梗,昔日之瓊蕤玉樹也;露蠶風 蟬,昔日之鳳笙龍笛也;鬼燐螢火,昔日之金缸華燭也;秋荼春薺,昔日之象白駝峰也 ;丹楓白荻,昔日之蜀錦齊紈也。昔日之所無,今日有之不為過;昔日之所有,今日無 之不為不足。是故一晝一夜,華開者謝;一春一秋,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 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為?」
卷十二‧賣柑者言 劉基
杭有賣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潰,出之燁然,玉質而金色。置於市,賈十倍,人爭鬻 之。予貿得其一,剖之,如有煙撲口鼻。視其中,則乾若敗絮。予怪而問之曰:「若所 巿於人者,將以實籩豆,奉祭祀、供賓客乎?將炫外以惑愚瞽乎?甚矣哉,為欺也!」 賣者笑曰:「吾業是有年矣,吾賴是以食吾軀。吾售之,人取之,未嘗有言;而獨不足 子所乎!世之為欺者不寡矣,而獨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 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孫、吳之略耶?峨大冠、托長紳者,昂昂乎廟堂之器也,果能 建伊、皋之業耶?盜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 廩粟而不知恥。觀其坐高堂、騎大馬、醉醇醴而飫肥鮮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 像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
予默然無應。退而思其言,類東方生滑稽之流。豈其憤世疾邪者耶?而托於柑以諷耶?
卷十二‧深慮論 方孝孺
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於所忽 之中,而亂常起於不足疑之事。豈其慮之未周與?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 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當秦之世,而滅六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為周之亡,在乎諸侯之強耳。變封建而為郡 縣,方以為兵革可不復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漢帝起隴畝之匹夫,而卒亡秦之 社稷。漢懲秦之孤立,於是大建庶孽而為諸侯,以為同姓之親,可以相繼而無變;而七 國萌篡弒之謀。武宣以後,稍剖析之而分其勢,以為無事矣;而王莽卒移漢祚。光武之 懲哀平,魏之懲漢,晉之懲魏,各懲其所由亡而為之備;而其亡也,皆出其所備之外。
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求人於疑似之際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 見五代方鎮之足以制其君,盡釋其兵權,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孫卒因於夷狄。此其 人皆有出人之智,負蓋世之才,其於治亂存亡之幾,思之詳而備之審矣;慮切於此,而 禍興於彼,終至於亂亡者,何哉?蓋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良醫之子,多死於病 ;良巫之子,多死於鬼;彼豈工於活人而拙於活己之子哉?乃工於謀人而拙於謀天也。
古之聖人,知天下後世之變,非智慮之所能周,非法術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謀詭計, 而惟積至誠、用大德,以結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故其子孫 ,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慮之遠者也。夫苟不能自結於天, 而欲以區區之智,籠絡當世之務,而必後世之無危亡,此理之所必無者也,而豈天道哉 ?
卷十二‧豫讓論 方孝孺
士君子立身事主,既名知己,則當竭盡智謀,忠告善道,銷患於未形,保治於未然,俾 身全而主安。生為名臣,死為上鬼,垂光百世,照耀簡策,斯為美也。苟遇知己,不能 扶危為未亂之先,而乃捐軀殞命於既敗之後;釣名沽譽,眩世駭俗,由君子觀之,皆所 不取也。
蓋嘗因而論之:豫讓臣事智伯,及趙襄子殺智伯,讓為之報仇。聲名烈烈,雖愚夫愚婦 ,莫不知其為忠臣義士也。嗚呼!讓之死固忠矣,惜乎處死之道有未忠者存焉,何也? 觀其漆身吞炭,謂其友曰:「凡吾所為者極難,將以愧天下後世之為人臣而懷二心者也 。」謂非忠可乎?及觀其斬劍三躍,襄子責以不死於中行氏,而獨死於智伯。讓應曰: 「中行氏以眾人待我,我故以眾人報之;智伯以國士待我,我故以國士報之。」即此而 論,讓有餘憾矣。
段規之事韓康,任章之事魏獻,未聞以國士待之也;而規也章也力勸其主從智伯之請, 與之地以驕其志,而速其亡也。絺疵之事智伯,亦未嘗以國士待之也;而疵能察韓魏之 情以諫智伯。雖不用其言以至滅亡,而疵之智謀忠告,已無愧於心也。讓既自謂智伯待 以國士矣,國士,濟國之事也。當伯請地無厭之日,縱欲荒棄之時,為讓者正宜陳力就 列,諄諄然而告之曰:「諸侯大夫,各受分地,無相侵奪,古之制也。今無故而取地於 人,人不與,而吾之忿心必生;與之,則吾之驕心以起。忿必爭,爭必敗;驕必傲,傲 必亡。」諄切懇告,諫不從,再諫之;再諫不從,三諫之;三諫不從,移其伏劍之死, 死於是日。伯雖頑冥不靈,感其至誠,庶幾復悟。和韓魏釋趙圍,保全智宗,守其祭祀 。若然,則讓雖死猶生也,豈不勝於斬劍而死乎?
讓於此時,曾無一語開悟主心,視伯之危亡,猶越人視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觀,坐待 成敗,國士之報,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勝血氣之悻悻,甘自附於刺客之流,何 足道哉!何足道哉!雖然,以國士而論,豫讓固不足以當矣;彼朝為讎敵,暮為君臣, 腆然而自得者,又讓之罪人也。噫!
卷十二‧親政篇 王鏊
《易》之泰曰:「上下交而其志同。」其否曰:「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蓋上之情達 於下,下之情達於上,上下一體,所以為泰。上之情壅閼而不得下達,下之情壅閼而不 得上聞,上下間隔,雖有國如無國矣,所以為否也。交則泰,不交則否,自古皆然,而 不交之弊,未有如近世之甚者。
君臣相見,止於視朝數刻,上下之間,章奏批答相關接,刑名法度相維持而已。非獨沿 襲故事,亦其地勢使然。何也?國家常朝於奉天門,未嘗一日廢,可謂勤矣。然堂陛懸 絕,威儀赫奕,御史糾儀,鴻臚舉不如法,通政司引奏,上特是之,謝恩見辭,惴惴而 退。上何嘗問一事,下何嘗進一言哉?此無他,地勢懸絕,所謂堂上遠於萬里。雖欲言 ,無由言也。
愚以為欲上下之交,莫若復古內朝之法。蓋周之時有三朝,庫門之外為正朝,詢謀大臣 在焉;路門之外為治朝,日視朝在焉;路門之內為內朝,亦曰燕朝。玉藻云:「君日出 而視朝,退適路寢聽政。」蓋視朝而見群臣,所以政上下之分;聽政而適路寢,所以通 遠近之情。
漢制大司馬、左右前後將軍、侍中、散騎諸吏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為外朝。唐皇 城之北,南三門曰承天,元正、冬至,受萬國之朝貢,則御焉,蓋古之外朝也;其北曰 太極門,其內曰太極殿,朔望則坐而視朝,蓋古之正朝也;又北曰兩儀門,其內曰兩儀 殿,常日聽朝而視事,蓋古之內朝也。宋時常朝則文德殿,五日一起居則垂拱殿,正旦 、冬至、聖節稱賀則大慶殿,賜宴則紫宸殿或集英殿,試進士則崇政殿。侍從以下,五 日一員上殿,謂之輪對,則必入陳時政利害。內殿引見,亦或賜坐,或免穿靴,蓋亦三 朝之遺意焉。蓋天有三垣,天子象之。正朝,象太微也;外朝,象天市也;內朝,象紫 微也。自古然矣。
國朝聖節、正旦、冬至大朝會則奉天殿,即古之正朝也;常朝則奉天門,即古之外朝也 ;而內朝獨缺。然非缺也,華蓋、謹身、武英等殿,豈非內朝之遺制乎?洪武中如宋濂 、劉基,永樂以來如楊士奇、楊榮等,日侍左右。大臣蹇義、夏元吉等,常奏對便殿。 於斯時也,豈有壅隔之患哉?今內朝罕復臨御,常朝之後,人臣無復進見。三殿高閟, 鮮或窺焉。故上下之情壅而不通,天下之弊由是而積。孝宗晚年,深有慨於斯,屢召大 臣於便殿,講論天下事,將大有為,而民之無祿,不及睹至治之美,天下至今以為恨矣 。 惟陛下遠法聖祖,進法孝宗,盡剷近世壅隔之弊。常朝之外,即文華、武英,倣古內朝 之意,大臣三日或五日一次起居,侍從、臺諫各一員上殿輪對。諸司有事咨決,上據所 見決之。有難決者,與大臣面議之,不時引見群臣。凡謝恩辭見之類,皆得上殿陳奏, 虛心而問之,和顏色而道之。如此,人人得以自盡。陛下雖深居九重,而天下之事,燦 然畢陳於前。外朝所以正上下之分,內朝所以通遠近之情,如此豈有近世壅隔之弊哉? 唐虞之世,明目達聰,嘉言罔伏,野無遺賢,亦不過是而已。
卷十二‧尊經閣記 王守仁
經,常道也。其在於天,謂之命;其賦於人,謂之性。其主於身,謂之心。心也,性也 ,命也,一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 或變者也,是常道也。其應乎感也,則為惻隱,為羞惡,為辭讓,為是非;其見於事也 ,則為父子之親,為君臣之義,為夫婦之別,為長幼之序,為朋友之信。是惻隱也,羞 惡也,辭讓也,是非也;是親也,義也,序也,別也,信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 ,命也。通人物,達四海,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 也,是常道也。
以言其陰陽消息之行焉,則謂之《易》;以言其紀綱政事之施焉,則謂之《書》;以言 其歌詠性情之發焉,則謂之《詩》;以言其條理節文之著焉,則謂之《禮》;以言其欣 喜和平之生焉,則謂之《樂》;以言其誠偽邪正之辨焉,則謂之《春秋》。是陰陽消息 之行也,以至於誠偽邪正之辨也,一也,皆所謂心也,性也,命也。通人物,達四海, 塞天地,亙古今,無有乎弗具,無有乎弗同,無有乎或變者也。夫是之謂六經。六經者 非他,吾心之常道也。
是故《易》也者,志吾心之陰陽消息者也;《書》也者,志吾心之紀綱政事者也;《詩 》也者,志吾心之歌詠性情者也;《禮》也者,志吾心之條理節文者也;《樂》也者, 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春秋》也者,志吾心之誠偽邪正者也。君子之於六經也,求 之吾心之陰陽消息而時行焉,所以尊《易》也;求之吾心之紀綱政事而時施焉,所以尊 《書》也;求之吾心之歌詠性情而時發焉,所以尊《詩》也;求之吾心之條理節文而時 著焉,所以尊《禮》也;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時生焉,所以尊《樂》也;求之吾心之 誠偽邪正而時辨焉,所以尊《春秋》也。
蓋昔者聖人之扶人極,憂後世,而述六經也,由之富家者支父祖,慮其產業庫藏之積, 其子孫者,或至於遺忘散失,卒困窮而無以自全也,而記籍其家之所有以貽之,使之世 守其產業庫藏之積而享用焉,以免於困窮之患。故六經者,吾心之記籍也,而六經之實 ,則具於吾心。猶之產業庫藏之實積,種種色色,具存於其家,其記籍者,特名狀數目 而已。而世之學者,不知求六經之實於吾心,而徒考索於影響之間,牽制於文義之末, 硜硜然以為是六經矣。是猶富家之子孫,不務守視享用其產業庫藏之實積,日遺忘散失 ,至為窶人丐夫,而猶囂囂然指其記籍曰:「斯吾產業庫藏之積也!」何以異於是?
嗚呼!六經之學,其不明於世,非一朝一夕之故矣。尚功利,崇邪說,是謂亂經;習訓 詁,傳記誦,沒溺於淺聞小見,以塗天下之耳目,是謂侮經;侈淫辭,競詭辯,飾奸心 盜行,逐世壟斷,而猶自以為通經,是謂賊經。若是者,是並其所謂記籍者,而割裂棄 毀之矣,寧復之所以為尊經也乎?
越城舊有稽山書院,在臥龍西岡,荒廢久矣。郡守渭南南君大吉,既敷政於民,則慨然 悼末學之支離,將進之以聖賢之道,於是使山陰另吳君瀛拓書院而一新之,又為尊經閣 於其後,曰:「經正則庶民興;庶民興,斯無邪慝矣。」閣成,請予一言,以諗多士, 予既不獲辭,則為記之若是。嗚呼!世之學者,得吾說而求諸其心焉,其亦庶乎知所以 為尊經也矣。
卷十二‧象祠記 王守仁
靈博之山,有象祠焉。其下諸苗夷之居者,咸神而事之。宣慰安君因諸苗夷之請,新其 祠屋,而請記於予。予曰:「毀之乎,其新之也?」曰:「新之。」「新之也,何居乎 ?」曰:「斯祠之肇也,蓋莫知其原。然吾諸蠻夷之居於是者,自吾父吾祖,溯曾高而 上,皆尊奉而禋祀焉,舉之而不敢廢也。」
予曰:「胡然乎?有鼻之祠,唐之人蓋嘗毀之。象之道,以為子則不孝,以為弟則傲。 斥於唐,而猶存於今;毀於有鼻,而猶盛於茲土也。胡然乎?我知之矣,君子之愛若人 也,推及於其屋之烏,而況於聖人之弟乎哉?然則祠者為舜,非為象也。意象之死,其 在干羽既格之後乎!不然,古之驁桀者豈少哉?而象之祠獨延於世。吾於是益有以見舜 德之至,入人之深,而流澤之遠且久也。象之不仁,蓋其始焉耳,又烏知其終之不見化 於舜也?《書》不云乎?『克諧以孝,烝烝乂,不格姦。』瞽瞍亦允若,則已化而為慈 父。象猶不弟,不可以為諧。進治於善,則不至於惡;不抵於姦,則必入於善。信乎象 蓋已化於舜矣。孟子曰:『天子使吏治其國,象不得以有為也。』斯蓋舜愛象之深而慮 之詳,所以扶持輔導之者周也,不然,周公之聖而管蔡不免焉。斯可以見象之既化於舜 ,故能任賢使能而安於其位,澤加於其民,既死而人懷之也。諸侯之卿,命於天子,蓋 周官之制。其殆倣於舜之封象歟?吾於是益有以信人性之善,天下無不可化之人也。然 則唐人之毀之也,據象之始也;今之諸夷之奉之也,承象之終也。斯義也,吾將以表於 世,使知人之不善,雖若象焉,猶可以改;而君子之修德,及其至也,雖若象之不仁, 而猶可以化之也。」
卷十二‧瘞旅文 王守仁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僕,將之任,過龍 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 覘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蜙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 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復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詢其狀,則其 子又死矣。明日,復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尸三焉;則其僕又死矣。嗚呼傷哉!
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噫!吾與爾猶彼也 !」二童閔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隻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 告之曰:「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 ,吾不知爾郡邑,爾胡為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遊宦不踰千里。吾以竄逐 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 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僕乎?嗚呼傷哉!爾誠念茲五斗而 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其憂者?夫衝冒霜露,扳援崖壁 ,行萬峰之頂,飢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 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僕,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 之何哉?」
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痛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 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 ?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 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聽之!
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 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遇兮,奚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 兮,率爾子僕,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 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僕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傍之冢纍纍兮,多中土之流離兮 ,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飢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棲兮!爾安爾居兮,無 為厲於茲墟兮!』」
卷十二‧信陵君救趙論 唐順之
論者以竊符為信陵君之罪,余以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強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臨趙 ,趙必亡。趙,魏之障也。趙亡,則魏且為之後。趙、魏又楚、燕、齊諸國之障也,趙 、魏亡,則楚、燕、齊諸國為之後。天下之勢,未有岌岌於此者也。故救趙者,亦以救 魏;救一國者,亦以救六國也。竊魏之符,以紓魏之患;借一國之師,以分六國之災, 夫奚不可者?
然則信陵果無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誅者,信陵君之心也。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 王也,趙不請救於王,而諄諄焉請救於信陵。是趙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 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趙,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竊符 也,非為魏也,非為六國也,為趙焉耳;非為趙也,為一平原君耳。使禍不在趙,而在 他國,則雖撤魏之障,雖撤六國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趙無平原,或平原而非信陵之 姻戚,雖趙亡,信陵亦必不救。則是趙王與社稷之輕重,不能當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 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戰勝,可也;不幸戰不勝,為 虜於秦,是傾魏國數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謝魏王也?夫竊符之計,蓋出 於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竊符,如姬為公子竊符於王之臥內,是二人亦知 有信陵,不知有王也。
余以為信陵之自為計,曷若以脣齒之勢激諫於王;不聽,則以其欲死秦師者,而死於魏 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為信陵計,曷若見魏王而說之救趙;不聽,則以其欲死信陵君 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於報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勸之救 ;不聽,則以其欲為公子死者,而死於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則信陵君不負魏 ,亦不負趙;二人不負王,亦不負於信陵君。何為計不出此?
信陵知有婚姻之趙,不知有王。內則幸姬,外則鄰國,賤則夷門野人,又皆知有公子, 不知有王。則是魏僅有一孤王耳。嗚呼,自世之衰,人皆習於背公死黨之行,而忘守節 奉公之道;有重相而無威君,有私讎而無義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 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趙王。蓋君若贅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專係乎符之竊 不竊也。其為魏也,為六國也,縱竊符猶可;其為趙也,為一親戚也,縱求符於王,而 公然得之,亦罪也。
雖然,魏王亦不得為無罪也,兵符藏於臥內,信陵亦安得竊之?信陵不忌魏王,而逕請 之如姬,其素窺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於竊符,其素恃魏王之寵也。木朽而 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權於上,而內外莫敢不肅。則信陵安得私交於趙?趙安得私請救 於信陵?如姬安得銜信陵之恩?信陵安得賣恩於如姬?履霜之漸,豈一朝一夕也哉?由 此言之,不特眾人不知有王,王亦自為贅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為人臣植黨之戒,魏王可以為人君失權之戒。《春秋》書「葬原仲」、「 翬帥師」。嗟乎!聖人之為慮深矣。
卷十二‧報劉一丈書 宗臣
數千里外,得長者時賜一書,以慰長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饋遺,則不才益將何以 報焉?書中情意甚殷,即長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長者深也。至以「上下相孚,才 德稱位」語不才,則不才有深感焉。
夫才德不稱,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則尤不才為甚。且今之所謂孚者,何哉?日 夕策馬候權者之門,門者故不入,則甘言媚婦人狀,袖金以私之。即門者持刺入,而主 人又不即出見;立廄中僕馬之間,惡氣襲衣袖,即饑寒毒熱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則 前所受贈金者,出報客曰:「相公倦,謝客矣!客請明日來!」即明日,又不敢不來。 夜披衣坐,聞雞鳴,即起盥櫛,走馬抵門;門者怒曰:「為誰?」則曰:「昨日之客來 。」則又怒曰:「何客之勤也?豈有相公此時出見客乎?」客心恥之,強忍而與言曰: 「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門者又得所贈金,則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廄中。
幸主者出,南面召見,則驚走匍匐階下。主者曰:「進!」則再拜,故遲不起;起則上 所上壽金。主者故不受,則固請。主者故固不受,則又固請,然後命吏納之。則又再拜 ,又故遲不起;起則五六揖始出。出揖門者曰:「官人幸顧我,他日來,幸無阻我也! 」門者答揖。大喜奔出,馬上遇所交識,即揚鞭語曰:「適自相公家來,相公厚我,厚 我!」且虛言狀。即所交識,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語人曰:「某也賢!某也 賢!」聞者亦心許交贊之。此世所謂上下相孚也,長者謂僕能之乎?
前所謂權門者,自歲時伏臘,一刺之外,即經年不往也。閒道經其門,則亦掩耳閉目, 躍馬疾走過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則僕之褊衷,以此長不見悅於長吏,僕則愈益不顧也 。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長者聞之,得無厭其為迂乎?
卷十二‧吳山圖記 歸有光
吳、長洲二縣,在郡治所,分境而治。而郡西諸山,皆在吳縣。其最高者,穹窿、陽山 、鄧尉、西脊、銅井;而靈巖,吳之故宮在焉,尚有西子之遺跡。若虎丘、劍池及天平 、尚方、支硎,皆勝地也。而太湖汪洋三萬六千頃,七十二峰沈浸其間,則海內之奇觀 矣!
余同年友魏君用晦為吳縣,未及三年,以高第召入,為給事中。君之為縣有惠愛,百姓 扳留之不能得,而君亦不忍於其民,由是好事者繪吳山圖以為贈。
夫令之於民,誠重矣。令誠賢也,其他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澤而有榮也;令誠不賢也,其 地之山川草木亦被其殃而有辱也。君於吳之山川,蓋增重矣,異時吾民將擇勝於巖巒之 間,尸祝於浮屠、老子之宮也,固宜。而君則亦既去矣,何復惓惓於此山哉?昔蘇子瞻 稱韓魏公去黃州四十餘年,而思之不忘,至以為思黃州詩,子瞻為黃人刻之於石。然後 知賢者於其所至,不獨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亦不能自忘於其人也!
君今去縣已三年矣!一日,與余同在內庭,出示此圖,展玩太息,因命余記之。噫!君 之於吾吳,有情如此,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
卷十二‧滄浪亭記 歸有光
浮圖文瑛,居大雲庵,環水,即蘇子美滄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滄浪亭記,曰:「昔子 美之記,記亭之勝也;請子記吾所以為亭者。」
余曰:「昔吳越有國時,廣陵王鎮吳中,治南園於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孫承佑,亦治園 於其偏。迨淮南納土,此園不廢,蘇子美始建滄浪亭,最後禪者居之,此滄浪亭為大雲 庵也。有庵以來二百年,文瑛尋古遺事,復子美之構於荒殘滅沒之餘,此大雲庵為滄浪 亭也。夫古今之變,朝巿改易,嘗登姑蘇之臺,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蒼翠,太伯、虞 仲之所建,闔閭、夫差之所爭,之胥、種、蠡之所經營,今皆無有矣!庵與亭何為者哉 ?雖然,錢鏐因亂攘竊,保有吳越,國富兵強,垂及四世,諸子姻戚,乘時奢僭,宮館 苑囿,極一時之盛;而子美之亭,乃為釋子所欽重如此。可以見士之欲垂名於千載之後 ,不與其澌然而兵盡者,則有在矣!」
文瑛讀書,喜詩,與吾徒遊,呼之為滄浪僧雲。
卷十二‧青霞先生文集序 茅坤
青霞沈君,由錦衣經歷上書祈宰執,宰執深疾之。方力構其罪,賴明天子仁聖,特薄其 遺,徙之塞上。當是時,君之直諫之名滿天下。已而,君累然攜妻子,出家塞上。會宣 、大數告警,而歸府以下,束手閉壘,以恣寇之出沒,不及飛一鏃以相抗。甚且及寇之 退,則割中土之戰沒者、野行者之馘以為功。而父之哭其子,妻之哭其夫,兄之哭其弟 者,往往而是,無所控吁。君既上憤疆埸之日弛,而下痛諸將士日菅刈我人民以蒙國家 也,數嗚咽欷歔,而以其所憂鬱發之於詩歌文章,以洩其懷,即集中所載諸什是也。君 故以直諫為重於時,而其所著為詩歌文章,又多所設刺,稍稍傳播,上下震恐。始出死 力相煽構,而君之禍作矣。君既沒,而中朝之士雖不敢訟其事,而一時閫寄所相與讒君 者,尋且坐罪罷去。又未幾,故宰執之仇君者亦報罷。而君之故人俞君,於是裒輯其生 平所著若干卷,刻而傳之。而其子襄,來請予序之首簡。
茅子受讀而題之曰:若君者,非古之志士之遺乎哉?孔子刪《詩》,自《小弁》之怨親 ,《巷伯》之刺讒而下,其間忠臣、寡婦、幽人、懟士之什,並列之為「風」,疏之為 「雅」,不可勝數。豈皆古之中聲也哉?然孔子不遽遺之者,特憫其人,矜其志。猶曰 :「發乎情,止乎禮義」,「言之者無罪,文之者足以為戒」焉耳。予嘗按次春秋以來 ,屈原之《騷》疑於怨,伍胥之諫疑於肋,賈誼之《疏》疑於激,叔夜之詩疑於憤,劉 蕡之對疑於亢。然推孔子刪《詩》之旨而裒次之,當亦未必無錄之者。君既沒,而海內 之荐紳大夫,至今言及君,無不酸鼻而流涕。嗚呼!集中所載《鳴劍》、《籌邊》諸什 ,試令後之人讀之,其足以寒賊臣之膽,而躍塞垣戰士之馬,而作之愾也,固矣!他日 國家采風者之使出而覽觀焉,其能遺之也乎?予謹讀之。
至於文詞之工不工,及當古作者之旨與否,非所以論君之大者也,予故不著。嘉靖癸亥 孟春望日歸安茅坤拜手序。
卷十二‧藺相如完璧歸趙論 王世貞
藺相如之完璧,人皆稱之,予未敢以為信也。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詐趙而脅其璧,是 時言取者,情也,非欲以窺趙也。趙得其情則弗予,不得其情則予;得其情而畏之則予 ,得其情而弗畏之則弗予,此兩言決耳,奈之何既畏而復挑其怒也?
且夫秦欲璧,趙弗予璧,兩無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歸,曲 在趙。欲使曲在秦,則莫如棄璧;畏棄璧,則莫如弗予。
夫秦王既按圖以予城,又設九賓,齋而受璧,其勢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則 前請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趙寶也;而十五城,秦寶也。今使大王以 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棄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予城而紿趙璧 ,以一璧故而失信於天下;臣請就死於國,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今 奈何使舍人懷而逃之,而歸直於秦?
是時秦意未欲與趙絕耳。令秦王怒而戮相如於巿,武安君十萬眾壓邯鄲而責璧與信,一 勝而相如族,再勝而璧終入秦矣!吾故曰:「藺相如之獲全於璧也,天也。」若而勁澠 池柔廉頗,則愈出而愈妙於用;所以能完趙者,天固曲全之哉!
卷十二‧徐文長傳 袁宏道
徐渭,字文長,為山陰諸生,聲名籍甚。薛公蕙校越時,奇其才,有國士之目;然數奇 ,屢試輒蹶。中丞胡公宗憲聞之,客諸幕。文長每見,則葛衣烏巾,縱談天下事;胡公 大喜。是時公督數邊兵,威鎮東南;介冑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 諸生傲之;議者方之劉真長、杜少陵云。會得白鹿屬文長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 益奇之,一切疏計,皆出其手。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視一世事無可當意 者;然竟不偶。
文長既已不得志於有司,遂乃放浪麴蘗,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 。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 一一皆達之於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 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雖其體格,時有卑者; 然匠心獨出,有王者氣,非彼巾幗而專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識,氣沈而法嚴,不以模 擬損才,不以議論傷格,韓、曾之流亞也。文長既雅不與時調合,當時所謂騷壇主盟者 ,文長皆叱而怒之,故其名不出於越。悲夫!
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歐陽公所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者 也。間以其餘,旁溢為花鳥,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太史元忭力 解,乃得出。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 與飲;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 入寸餘,竟不得死。周望言晚歲詩文益奇,無刻本,集藏於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 鈔錄,今未至。余所見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然文長竟以不得志於時,抱憤而 卒。
石公曰:「先生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 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間世豪傑,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 ,表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 ;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梅客生嘗寄予書曰:「文長吾老友,病奇於人, 人奇於詩。」余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悲夫!」
卷十二‧五人墓碑記 張溥
五人者,蓋當蓼洲周公之被逮,激於義而死焉者也。至於今,郡之賢士大夫請於當道, 即除魏閹廢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於其墓之門,以旌其所為。嗚呼,亦盛矣哉!夫五人 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為時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貴之子,慷慨得 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沒不足道者,亦已眾矣;況草野之無聞者歟?獨五人之皦 皦,何也?
予猶記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為士先者,為之聲義,斂貲財以送其行 ,哭聲震動天地。緹騎按劍而前,問:「誰為哀者?」眾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時以大中 丞撫吳者,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吳之民方痛心焉,於是乘其厲聲以呵, 則譟而相逐,中丞匿於溷藩以免。既而以吳民之亂請於朝,按誅五人,曰:顏佩韋、楊 念如、馬杰、沈揚、周文元,即今之儡然在墓者也。然五人之當刑也,意氣揚揚,呼中 丞之名而詈之,談笑以死;斷頭置城上,顏色不少變。有賢士大夫發五十金,買五人之 脰而函之,卒與屍合,故今之墓中,全乎為五人也。
嗟夫!大閹之亂,縉紳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而五人生於編伍之間, 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亦曷故哉?且矯詔紛出,鉤黨之捕,遍於天下 ;卒以吾郡之發憤一擊,不敢復有株治。大閹亦逡巡畏義,非常之謀,難於猝發。待聖 人之出,而投繯道路,不可謂非五人之力也!由是觀之,則今之高爵顯位,一旦抵罪, 或脫身以逃,不能容於遠近;而又有剪髮杜門,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賤行,視五人 之死,輕重固何如哉?
是以蓼洲周公,忠義暴於朝廷,贈諡美顯,榮於身後,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名 於大提之上。凡四方之士,無有不過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 保其首領,以老於戶牖之下,則盡其天年,人皆得以隸使之,安能屈豪傑之流,扼腕墓 道,發其志之悲哉?故予與同社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為之記;亦以明死生 之大,匹夫之重於社稷也。賢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吳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長姚公也。
附錄A‧蓼莪 詩經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勞瘁。 缾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 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 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穀,我獨不卒。
附錄A‧勸學 荀子
君子曰: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木直中繩, 輮以為輪,其曲中規,雖有槁曝,不復挺者,輮使之然也。故木受繩則直,金就礪則利 ;君子博學而日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故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谿 ,不知地之厚也;不聞先王之遺言,不知學問之大也。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 異俗,教使之然也。詩曰:「嗟爾君子,無恒安息。靖共爾位,好是正直。神之聽之, 介爾景福。」神莫大於化道,福莫長於無禍。
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吾嘗跂而望矣,不知登高之博見也。登高而招, 臂非加長也,而見者遠;順風而呼,聲非加疾也,而聞者彰。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 致千里;假舟戢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於物也。
南方有鳥焉,名曰「蒙鳩」,以羽為巢,而編之以髮,繫之葦苕。風至苕折,卵破子死 。巢非不完也,所繫者然也。西方有木焉,名曰「射干」,莖長四寸,生於高山之上, 而臨百仞之淵。木莖非能長也,所立者然也。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 黑。蘭槐之根是為芷,其漸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質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 故君子居必擇鄉,遊必就士,所以防邪僻而中正也。
物類之起,必有所始;榮辱之來,必象其德。肉腐生蟲,魚枯生蠹。怠慢忘身,禍災乃 作。強自取柱,柔自取束。邪穢在身,怨之所構。施薪若一,火就燥也;平地若一,水 就濕也。草木疇生,禽獸群焉,物各從其類也。是故質的張而弓矢至焉,林木茂而斧斤 至焉,樹成蔭而眾烏鳥焉,醯酸而蚋聚焉。故言有招禍也,行有招辱也,君子慎其所立 乎!
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故不 積蹞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騎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 不捨。鍥而捨之,朽木不折;鍥而不捨,金石可鏤。螾無爪牙之利,筋骨之強,上食埃 土,下飲黃泉,用心一也。蟹八跪而二螯,非蛇蟺之穴,無可寄託者,用心躁也。是故 無冥冥之志者,無昭昭之明;無惛惛之事者,無赫赫之功。行衢道不至,事兩君者不容 。目不能兩視而明,耳不能兩聽而聰。螣蛇無足而飛,梧鼠五技而窮。詩曰:「尸鳩在 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儀一兮。其儀一兮。心如結兮。」故君子結於一也。
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故聲無小而不聞,行無隱而不形 。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為善不積邪?安有不聞者乎? 學惡乎始?惡 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聖人,真積力久則入 ,學至乎沒而後止也。故學數有終,若其義則不可須臾捨也。為之人也,捨之禽獸也。 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 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 在天地之間者畢矣。
君子之學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端而言,蝡而動,一可以為法則 。小人之學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古之學者 為己,今之學者為人。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故不問而告謂之傲 ,問一而告二謂之囋。傲,非也,囋、非也;君子如嚮矣。
學之經莫速乎好其人,隆禮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禮,安特將學雜識志,順詩 書而已耳。則末世窮年,不免為陋儒而已。將原先王,本仁義,則禮正其經緯蹊徑也。 若挈裘領,詘五指而頓之,順者不可勝數也。不道禮憲,以詩書為之,譬之猶以指測河 也,以戈舂黍也,以錐餐壺也,不可以得之矣。故隆禮,雖未明,法士也;不隆禮,雖 察辯,散儒也。
問楛者,勿告也;告楛者,勿問也;說楛者,勿聽也。有爭氣者,勿與辯也。故必由其 道至,然後接之;非其道則避之。故禮恭,而後可與言道之方;辭順,而後可與言道之 理;色從而後可與言道之致。故未可與言而言,謂之傲;可與言而不言,謂之隱;不觀 氣色而言,謂瞽。故君子不傲、不隱、不瞽,謹順其身。詩曰:「匪交匪舒,天子所予 。」此之謂也。
百發失一,不足謂善射;千里蹞步不至,不足謂善御;倫類不通,仁義不一,不足謂善 學。學也者,固學一之也。一出焉,一入焉,塗巷之人也;其善者少,不善者多,桀紂 盜跖也;全之盡之,然後學者也。
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為美也,故誦數以貫之,思索以通之,為其人以處之,除 其害者以持養之。使目非是無欲見也,使口非是無欲言也,使心非是無欲慮也。及至其 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聲,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權利不能傾也 ,群眾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蕩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謂德操。德操然後能定 ,能定然後能應。能定能應,夫是之謂成人。天見其明,地見其光,君子貴其全也。
附錄A‧句踐復國 國語
越王句踐棲於會稽之上,乃號令於三軍曰;「凡我父兄昆弟及國子姓,有能助寡謀而退 吳者,吾與之共知越國之政。」大夫種進對曰;「臣聞之,賈人夏則資皮,冬則資絺; 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乏也。」夫雖無四方之憂,然謀臣與爪牙之士,不可不養而 擇也;譬如蓑笠,時雨既至必求之。今君既棲於會稽之上,然後乃求謀臣,無乃後乎? 」句踐曰︰「苟得聞子大夫之言,何後之有?」執其手而與之謀。
遂使之行成於吳曰:「寡君句踐乏無所使,使其下臣種,不敢徹聲聞於天王,私於下執 事曰:寡君之師徒,不足以辱君矣,願以金玉子女賂君之辱,請句踐女女於王,大夫女 女於大夫,士女女於士,越國之寶器畢從;寡君率越國之眾,以從君之師徒,惟君左右 之。若以越國之罪為不可赦也,將焚宗廟,繫妻孥,沈金玉於江;有帶甲五千人,將以 致死,乃必有偶,是以帶甲萬人事君也,無乃即傷君王之所愛乎?與其殺是人也,寧其 得此國也,其孰利乎?」
夫差將欲聽,與之成。子胥諫曰;「不可!夫吳之與越也,仇讎敵戰之國也,三江環之 ,民無所移,有吳則無越,有越則無吳,君將不可改於矣。員聞之:『陸人居陸,水人 居水。』夫上黨之國,我攻而勝之,吾不能居其地,不能乘其車;夫越國,吾攻而勝之 ,吾能居其地,吾能乘其舟。此其利也,不可失也已,君必滅之。失此利也,雖悔之, 必無及已。」
越人飾美女八人,納之太宰嚭,曰:「子苟赦越國罪,又有美於此者將進之。」太宰嚭 諫曰:「嚭聞古之伐國者,服之而已;今已服矣,又何求焉。」夫差與之成而去之。 句踐說於國人曰:「寡人不知其力之不足也,又與大國執讎,以暴露百姓之骨於中原, 此則寡人之罪也,寡人請更。」於是葬死者,問傷者,養生者,弔有憂,賀有喜,送往 者,迎來者,去民之所惡,補民之不足,然後卑事夫差,宦士三百人於吳,其身親為夫 差前馬。
句踐之地,南至於句無,北至於禦兒,東至於鄞,西至於姑蔑,廣運百里。乃致其父母 昆弟而誓之曰;「寡人聞古之賢君,四方之民歸之,若水之歸下也,今寡人不能,將帥 二、三子夫婦以蕃。」令壯者無取老婦,令老者無娶壯妻。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 ;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將免者以告,公令醫守之。生丈夫,二壼酒、一犬;生 女子,二壼酒、一豚;生三人,公與之母;生二人,公與之餼。當室者死,三年釋其政 ;支子死,三月釋其政;必哭泣葬埋之如其子。令孤子、寡婦、疾疹、貧病者,納宦其 子。其達士,潔其居,美其服,飽其食,而摩厲之於義。四方之士來者,必廟禮之,句 踐載稻與脂於舟以行,國之孺子之遊者,無不餔也,無不歠也,必問其名。非其身之所 種則不食,非其夫人之所織者不衣。十年不收於國,民俱有三年之食。
國之父兄請曰;「昔者,夫差恥吾君於諸侯之國;今越國亦節矣,請報之!」句踐辭曰 :「昔者之戰也,非二、三子之罪也,寡人之罪也。如寡人者,安與知恥?請姑無庸戰 !」父兄又請曰;「越,四封之內,視吾君也,猶父母也,子而思報父母之仇,臣而思 報君之讎,其有敢不盡力者乎?請復戰!」句踐既許之,乃致其眾而誓之曰:「寡人聞 古之賢君,不患其眾之不足也,而患其志行之少恥也。今夫差衣水犀之甲者,億有三千 ,不患其行之少恥也,而患其眾之不足也。今寡人將助天滅之。吾不欲匹夫之勇也,欲 其旅進旅退。進則思賞,退則思刑;如此,則有常賞;進不用命,退則無恥,如此,則 有常刑。」果行,國人皆勸;父勉其子,兄勉其弟,婦勉其夫,曰:「孰是吾君也,而 可無死乎?」是故敗吳於囿,又敗之於沒,又郊敗也。
夫差行成,曰;「寡之師徒,不足以辱君矣,請以金玉子女賂君之辱!」句踐對曰:「 昔天以越與吳,而吳不受命;今天以吳予越,越可以無聽天之命而聽君之令乎?吾請達 王甬、句東,吾與君為二君乎?」夫差對曰;「寡人禮先壹飯矣,君若不忘周室而為敝 邑宸宇,亦寡人之願也。君若曰:『吾將殘汝社稷,滅汝宗廟。』寡人請死,余何而目 以視於天下乎?越君其次也!」遂滅吳。
附錄A‧魯仲連義不帝秦 資治通鑑
王陵攻邯鄲,少利,益發卒佐陵,陵亡五校,乃以王齕代王陵。趙王使平原君求救於楚 ,楚王使春申君將兵救趙。魏王亦使將軍晉鄙將兵十萬救救。秦王使謂魏王曰:「吾攻 趙,旦暮且下;諸侯敢救之者,吾己拔趙,必移兵先擊之。」魏王恐,遣人止晉鄙留兵 壁鄴,名為救趙,實挾兩端。又使將軍新垣衍間入邯鄲,因平原君說趙王,欲共尊秦為 帝,以卻其兵。
齊人魯仲連在邯鄲,聞之,往見新垣衍,曰:「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彼即 肆然而為帝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不願為之民也!且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耳, 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悅,曰:「先生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魯仲連 曰:「固也,吾將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獻之 於紂,紂以為惡,醢九侯。鄂侯爭之強,辯之疾,故脯鄂侯。文王聞之,喟然而嘆,故 拘之牖里之庫百日,欲令之死。今秦萬乘之國也,梁亦萬乘之國也,俱據萬乘之國,各 有稱王之名;奈何睹其一戰而勝,欲從而帝之,卒就脯醢之地乎?且秦無已而帝,則將 行其天子之禮,以號令於天下;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不肖而與其所賢,奪 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 ?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新垣衍起,再拜,曰:「吾乃今知先生天下之士也!吾請 出,不敢復言帝秦矣!」
附錄A‧漁父 屈原
屈原既放,遊於江潭,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父見而問之曰:「子非三閭 大夫與!何故至於斯?」屈原曰:「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 漁父曰:「聖人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世人皆濁,何不淈其泥而揚其波?眾人皆 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釃?何故深思高舉,自令放為?」屈原曰:「吾聞之,新沐者必 彈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寧赴湘流,葬於江魚之腹中 ;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塵埃乎?」
漁父莞爾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 以濯吾足。」遂去,不復與言。
附錄A‧荊軻傳 史記
荊軻者,衛人也。其先乃齊人。徙於衛,衛人謂之慶卿;而之燕,燕人謂之荊卿。荊軻 好讀書、擊劍,以術說衛元君,衛元君不用。其後秦伐魏,置東郡,徙衛元君之支屬於 野王。
荊軻嘗游過榆次,與蓋聶論劍,蓋聶怒而目之。荊軻出,人或言復召荊卿,蓋聶曰:「 曩者吾與論劍有不稱者,吾目之,試往,是宜去,不敢留。」使使往之主人,荊卿則已 駕而去榆次矣。使者還報,蓋聶曰:「固去也,吾曩者目攝之。」
荊軻游於邯鄲,魯句踐與荊軻博爭道,魯句踐怒而叱之,荊軻嘿而逃去,遂不復會。荊 軻既至燕,愛燕之狗屠及善擊筑者高漸離。荊軻嗜酒,日與狗屠及高漸離飲於燕市,酒 酣以往,高漸離擊筑,荊軻和而歌於市中相樂也。已而相泣,旁若無人者。荊軻雖游於 酒人乎!然其為人沈深好書,其所游諸侯,盡與其賢豪長者相結。其之燕,燕之處士田 光先生亦善待之,知其非庸人也。
居頃之,會燕太子丹質秦亡歸燕。燕太子丹者,故嘗質於趙,而秦王政生於趙,其少時 與丹驩。及政立為秦王,而丹質於秦,秦王之遇燕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歸。歸而求 為報秦王者,國小力不能。其後秦日出兵山東,以伐齊楚三晉,稍蠶食諸侯,且至於燕 。燕君臣皆恐禍之至。太子丹患之,問其傅鞠武。武對曰:「秦地遍天下,威脅韓魏趙 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涇渭之沃,擅巴漢之饒,右隴蜀之山,左關殽之險,民眾 而士厲,兵革有餘。意有所出,則長城之南,易水之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見陵之怨 ,欲批其逆鱗哉?」丹曰:「然則何由?」對曰:「請入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