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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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要錢,姨娘叫我伴她去玩。」
忽然門開了,「你有現錢沒有?」劉顏蓉珠又跑了進來。
「只有……」
一隻剛用過蔻丹的小手早就伸到他口袋裡把皮夾拿了出來!紅潤的指甲數著鈔票: 一五,一十,二十……三百。「五十留給你,多的我拿去了。多給你晚上又得不回來。 」做了個媚眼,拉了她法律上的兒子就走。
兒子是衣架子,成天地讀者給gigolo看的時裝雜誌,把燙得有粗大明朗的折紋的褂 子穿到身上,領帶打得在中間留了個渦,拉著母親的胳膊坐到車上。
上了白漆的街樹的腿,電桿木的腿,一切靜物的腿……revue似地,把擦滿了粉的大腿 交叉地伸出來的姑娘們……白漆腿的行列。沿著那條靜悄的大路,從住宅區的窗裡,都 會的眼珠子似地,透過了窗紗,偷溜了出來淡紅的,紫的,綠的,處女的燈光。
開著1932的新別克,卻一個心兒想1980年的戀愛方式。深秋的晚風吹來,吹動了兒子的 領子,母親的頭髮,全有點兒覺得涼。法律上的母親偎在兒子的懷裡道:
「可惜你是我的兒子。」嘻嘻地笑著。
兒子在父親吻過的母親的小嘴上吻了一下,差點兒把車開到行人道上去啦。
Neon light伸著顏色的手指在藍墨水似的夜空裡寫著大字。一個英國紳士站在前面,穿了 紅的燕尾服,挾著手杖,那麼精神抖擻地在散步。腳下寫著:Johnny W alker:Still Going Strong 。路旁一小塊草地上展開了地產公司的烏托邦,上面一個抽吉士牌的美國人看著,像在 說:「可惜這是小人國的烏托邦,那片大草原裡還放不下我的一隻腳呢?」
汽車前顯出個人的影子,喇叭吼了一聲兒,那人回過腦袋來一瞧,就從車輪前溜到 行人道上去了。
「蓉珠,我們上哪去?」
「隨便那個Cabaret裡去鬧個新鮮吧,禮查,大華我全玩膩了。」
跑馬廳屋頂上,風針上的金馬向著紅月亮撒開了四蹄。在那片大草地的四周泛濫著 光的海,罪惡的海浪,慕爾堂浸在黑暗裡,跪著,在替這些下地獄的男女祈禱,大世界 的塔尖拒絕了懺悔,驕傲地瞧著這位迂牧師,放射著一圈圈的燈光。
蔚藍的黃昏籠罩著全場,一隻Saxophone正伸長了脖子,張著大嘴,嗚嗚地衝著他 們嚷,當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飄動的裙子,飄動的袍角,精緻的鞋跟,鞋跟,鞋跟, 鞋跟,鞋跟。蓬鬆的頭髮和男子的臉。男子襯衫的白領和女子的笑臉。伸著的胳膊,翡 翠墜子拖到肩上,整齊的圓桌子的隊伍,椅子卻是零亂的。暗角上站著白衣侍者。酒味 ,香水味,英腿蛋的氣味,煙味……獨身者坐在角隅裡拿黑咖啡刺激著自家兒的神經。
舞著:華爾茲的旋律繞著他們的腿,他們的腳站在華爾滋旋律上飄飄地,飄飄地。
兒子湊在母親的耳朵旁說:「有許多話是一定要跳著華爾茲才能說的,你是頂好的 華爾茲的舞侶——可是,蓉珠,我愛你呢!」
覺得在輕輕地吻著鬢腳,母親躲在兒子的懷裡,低低的笑。
一個冒充法國紳士的比利時珠寶掮客,湊在電影明星殷芙蓉的耳朵旁說:「你嘴上 的笑是會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可是,我愛你呢!」
覺得輕輕地在吻著鬢腳,便躲在懷裡低低地笑,忽然看見手指上多了一隻鑽戒。
珠寶捐客看見了劉顏蓉珠,在殷芙蓉的肩上跟她點了點腦袋,笑了一笑。小德回過 身來瞧見了殷芙蓉也Gigolo地把眉毛揚了一下。
舞著,華爾茲的旋律繞著他們的腿,他們的腳踐在華爾滋上面,飄飄地,飄飄地。
珠寶捐客湊在劉顏蓉珠的耳朵旁,悄悄地說:「你嘴上的笑是會使天下的女子妒忌 的——可是,我愛你呢!」
覺得輕輕地在吻著鬢腳,便躲在懷裡低低地笑,把唇上的胭脂印到白襯衫上面。
小德湊在殷芙蓉的耳朵旁,悄悄地說:「有許多話是一定要跳著華爾茲才能說的, 你是頂好的華爾茲的舞侶——可是,芙蓉,我愛你呢!」
覺得在輕輕地吻著鬢腳,便躲在懷裡,低低地笑。
獨身者坐在角隅裡拿黑咖啡刺激著自家兒的神經,酒味,香水味,英腿蛋的氣味, 煙味……暗角上站著白衣侍音。椅子是凌亂的,可是整齊的圓桌子的隊伍。翡翠墜子拖 到肩上,伸著的胳膊。女子的笑臉和男子的襯衫的白領。男子的臉和蓬鬆的頭髮。精緻 的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鞋跟。飄蕩的袍角,飄蕩的裙子,當中是一片光滑的地板 。嗚嗚地衝著人家嚷,那只Saxophone伸長了脖子,張著大嘴。蔚藍的黃昏籠罩著全場 。
推開了玻璃門,這纖弱的幻景就打破了。跑下扶梯,兩溜黃包車停在街旁,拉車的 分班站著,中間留了一道門燈光照著的路,爭著「Ricksha?」奧斯汀孩車,愛山克水, 福特,別克跑車,別克小九,八汽缸,六汽缸……大月亮紅著臉蹣跚地走上跑馬廳的大 草原上來了。街角賣《大美晚報》的用賣大餅油條的嗓子嚷:
「Evening Post!」
電車當當地駛進佈滿了大減價的廣告旗和招牌的危險地帶去,腳踏車擠在電車的旁 邊瞧著也可憐。坐在黃包車上的水兵擠箍著醉眼,瞧準了拉車的屁股踹了一腳便哈哈地 笑了,紅的交通燈,綠的交通燈,交通燈的柱子和印度巡捕一同地垂直在地上。交通燈 一閃,便湧著人的潮,車的潮。這許多人,全像沒了腦袋的蒼蠅似的!一個Fashionmonger穿了她鋪 子裡的衣服來冒充貴婦人。電梯用十五秒鐘一次的速度,把人貨物似地拋到屋頂花園去 。女秘書站在綢緞鋪的櫥窗外面瞧著全絲面的法國cr epe,想起了經理的刮得刀痕蒼然 的嘴上的笑勁兒。主義者和黨人挾了一大包傳單踱過去,心裡想,如果給抓住了便在這 裡演說一番。藍眼珠的姑娘穿了窄裙,黑眼珠的姑娘穿了長旗袍兒,腿股間有相同的媚 態。
街旁,一片空地裡,豎起了金字塔似的高木架,粗壯的木腿插在泥裡,頂上裝了盞 弧燈,倒照下來,照到底下每一條橫木板上的人。這些人吆喝著:「噯噯呀!」幾百丈 高的木架頂上的木樁直墜下來,碰!把三抱粗的大木柱撞到泥裡去,四角上全裝著弧燈 ,強烈的光探照著這片空地。空地裡:橫一道,豎一道的溝,鋼骨,瓦礫堆。人扛著大 木柱在溝裡走,拖著悠長的影子。在前面的腳一滑,摔倒了,木柱壓到脊樑上。脊樑斷 了,嘴裡哇的一口血……弧燈……碰!木樁順著木架又溜了上去……光著身子在煤屑路 滾銅子的孩子……大木架頂上的弧燈在夜空裡像月亮……撿煤渣的媳婦……月亮有兩個 ……月亮叫天狗吞了——月亮沒有了。
死屍給搬了開去,空地裡:橫一道豎一道的溝,鋼骨,瓦礫,還有一堆他的血。在 血上,鋪上了士敏土,造起了鋼骨,新的飯店造起來了!新的舞場造起來了!新的旅館 造起來了!把他的力氣,把他的血,把他的生命壓在底下,正和別的旅館一樣地,和劉 有德先生剛在跨進去的華東飯店一樣地。
華東飯店裡——
二樓:白漆房間,古銅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長三罵淌白小娼
婦》,古龍香水和淫慾味,白衣侍者,娼妓捐客,綁票匪,陰謀和詭計,白俄浪人……
三樓:白漆房間,古銅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長三罵淌白小娟
婦》,古龍香水和淫慾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綁票匪,陰謀和詭計,白俄浪人……
四樓:白漆房間,古銅色的雅片香味,麻雀牌,《四郎探母》,《長三罵淌白小娼
婦》,古龍香水和淫慾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綁票匪,陰謀和詭計,白俄浪人……
電梯把他吐在四樓,劉有德先生哼著《四郎探母》踏進了一間響有骨牌聲的房間, 點上了茄立克,寫了張局票,不一回,他也坐到桌旁,把一張中風,用熟練的手法,怕 碰傷了它似地抓了進,一面卻:「怎麼一張好的也抓不進來,」一副老抹牌的臉,一面 卻細心地聽著因為不束胸而被人家叫做沙利文麵包的寶月老八的話:「對不起,劉大少 ,還得出條子,等回兒抹完了牌請過來坐。」
「到我們家坐坐去哪!」站在街角,只瞧得見黑眼珠子的石灰臉,躲在建築物的陰
影裡,向來往的人喊著,拍賣行的夥計似地,老鴇尾巴似的拖在後邊兒。
「到我們家坐坐去哪!」那張癟嘴說著,故意去碰在一個扁臉身上。扁臉笑,瞧了
一瞧,指著自家兒的鼻子,探著腦袋:「好寡老,碰大爺?」
「年紀輕輕,朋友要緊!」癟嘴也笑。
「想不到我這印度小白臉兒今兒倒也給人家瞧上咧,」手往她臉上一抹,又走了。
旁邊一個長頭髮不刮鬍須的作家正在瞧著好笑,心裡想到了一個題目:第二回巡禮 ——都市黑暗面檢閱Sonata;忽然瞧見那癟嘴的眼光掃到自家兒臉上來了,馬上就慌慌 張張的往前跑。
石灰臉躲在陰影裡,老鴇尾巴似地拖在後邊兒——躲在陰影裡的石灰臉,石灰臉, 石灰臉……
(作家心裡想:)
第一回巡視賭場第二回巡視街頭娼妓第三回巡視舞場第四回巡視再說《東方雜志》 《小說月報》《文藝月刊》第一句就寫大馬路北京路野雞交易所……不行——
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先生!」一看是個老婆兒裝著苦臉,抬起腦袋望著他。
「幹嗎?」
「請您給我看封信。」
「信在哪兒?」
「請您跟我到家裡去拿,就在這胡同裡邊。」
便跟著走。
中國的悲劇這裡邊一定有小說資料1931年是我的年代了《東方小說》《北斗》每月 一篇單行本日譯本俄譯本各國譯本都出版諾貝爾獎金又偉大又發財……
拐進了一條小胡同,暗得什麼都看不見。
「你家在哪兒?」
「就在這兒,不遠兒,先生,請您看封信。」
胡同的那邊兒有一支黃路燈,燈下是個女人低著腦袋站在那兒。老婆兒忽然又裝著 苦臉,扯著他的袖子道:「先生,這是我的媳婦,信在她那兒。」走到女人那地方兒, 女人還不抬起腦袋來,老婆兒說:「先生,這是我的媳婦。我的兒子是機器匠,愉了人 家東西,給抓進去了,可憐咱們娘兒們四天沒吃東西啦。」
(可不是嗎那麼好的題材技術不成問題她講出來的話意識一定正確的不怕人家再說 我人道主義咧……)
「先生,可憐兒的,你給幾個錢,我叫媳婦陪你一晚上,救救咱們兩條命!」
作家愕住了,那女人抬起腦袋來,兩條影子拖在瘦腮幫兒上,嘴角浮出笑勁兒來。
嘴角浮出笑勁兒來,冒充法國紳士的比利時珠寶掮客湊在劉顏蓉珠的耳朵旁,悄悄 地說:「你嘴上的笑是會使天下的女子妒忌的——喝一杯吧。」
在高腳玻璃杯上,劉顏蓉珠的兩隻眼珠子笑著。
在別克裡,那兩隻浸透了Cocktail的眼珠子,從外套的皮領上笑著。
在華懋飯店的走廊裡,那兩隻浸透了Cocktail的眼珠子,從披散的頭髮邊上笑著。
在電梯上,那兩隻眼珠子在紫眼皮下笑著。
在華搽飯店七層樓上一間房間裡,那兩隻眼珠子,在焦紅的腮幫兒上笑著。
珠寶掮客在自家兒的鼻子底下發現了那對笑著的眼珠子。
笑著的眼珠子!
白的床巾!
喘著氣……
喘著氣動也不動地躺在床上。
床巾,溶了的雪。
「組織個國際俱樂部吧!」猛的得了這麼個好主意,一面淌著細汗。
淌著汗,在靜寂的街上,拉著醉水手往酒排間跑。街上,巡捕也沒有了,那麼靜, 像個死了的城市。水手的皮鞋擱到拉車的脊樑蓋兒上面,啞嗓子在大建築物的牆上響著 :
啦得兒…… 啦得——
啦得兒
啦得……
拉車的臉上,汗冒著;拉車的心裡,金洋錢滾著,飛滾著。醉水手猛的跳了下來, 跌到兩扇玻璃門後邊兒去啦。
「Hullo,Master!Master!」
那麼地嚷著追到門邊,印度巡捕把手裡的棒衝著他一揚,笑聲從門縫裡擠出來,酒 香從門縫裡擠出來,Jazz從門縫裡擠出來……拉車的拉了車槓,擺在他前面的是12月的江 風,一個冷月,一條大建築物中間的深巷。給扔在歡樂外面,他也不想到自殺,只「媽 媽的」罵了一聲兒,又往生活裡走去了。
空去了這輛黃包車,街上只有月光啦。月光照著半邊街,還有半邊街浸在黑暗裡邊 ,這黑暗裡邊蹲著那家酒排,酒排的腦門上一盞燈是青的,青光底下站著個化石似的印 度巡捕。開著門又關著門,鸚鵡似的說著:
「Good-bye,Sir」
從玻璃門裡走出個年輕人來,胳膊肘上掛著條手杖。他從燈光下走到黑暗裡,又從 黑暗裡走到月光下面,歎息了一下,悉悉地向前走去,想到了睡在別人床上的戀人,他 走到江邊,站在欄杆旁邊發怔。
東方的天上,太陽光,金色的眼珠子似地在烏雲裡睜開了。
在浦東,一聲男子的最高音:
「噯…… 呀…… 噯…… 」
直飛上半天,和第一線的太陽光碰在一起,接著便來了雄偉的合唱。睡熟了的建築 物站了起來,抬著腦袋,卸了灰色的睡衣,江水又嘩啦嘩啦的往東流,工廠的汽笛也吼 著。
歌唱著新的生命,夜總會裡的人們的命運!
醒回來了,上海!
上海,造在地獄上的天堂。
黑牡丹
「我愛那個穿黑的,細腰肢高個兒的。」話從我的嘴裡流出去,玫瑰色的混合酒從 麥稈裡流到我嘴裡來,可是我的眼光卻流向坐在我前面的那個舞孃了。
她鬢腳上有一朵白的康乃馨,回過腦袋來時,我看見一張高鼻子的長臉,大眼珠子 ,斜眉毛,眉尖躲在康乃馨底下,長睫毛,嘴唇軟得發膩,耳朵下掛著兩串寶塔形的耳 墜子,直垂到肩上——西班牙風呢!可是我並不是愛那些東西,我是愛她坐在那兒時, 托著下巴,靠在几上的倦態,和鬢腳那兒的那朵憔悴的花,因為自個兒也是躺在生活的 激流上喘息的人。
音樂一起來,舞場的每一個角上,都有人搶著向她走來,忽然從我後邊兒鑽出了一 個穿了晚禮服的男子,把她拉著舞到大夥兒裡邊去了。她舞著,從我前面過去,一次, 兩次……在漿褶的襯衫上貼著她的臉,俯著腦袋,疲倦地,從康乃馨旁邊看著人。在藍 的燈下,那雙纖細的黑緞高跟兒鞋,跟著音符飄動著,那麼夢幻地,像是天邊的一道彩 虹下邊飛著的烏鴉似地。第五次從我前面舞著過去的時候,「尼亞波立登之夜」在白的 燈光裡消逝了。我一隻眼珠子看見她坐下來,微微地喘著氣,一隻眼珠子看見那「晚禮 服」在我身旁走過,生硬的漿褶褶襯衫上有了一點胭脂,在他的胸脯上紅得——紅得像 什麼呢?只有在吃著cream的時候,會有那種味覺的。
我高興了起來,像說夢話似地:「我愛這穿黑的,她是接在玄狐身上的牡丹——動 物和靜物的混血兒!」
她是那麼地疲倦,每一次舞罷回來,便托著腮靠在几上。
嘴裡的麥稈在酒裡浸鬆了,釣魚桿上的線似地浮到酒面來的時候,我搶到了她:她 的腦袋在我的腦前俯著,她的臉貼著我的襯衫。她嘴唇上的胭脂透過襯衫直印到我的皮 膚裡——我的心臟也該給染紅了。
「很疲倦的樣子,」我俯下腦袋去,在寶塔形的耳墜子上吹噓著。
耳墜子蕩著……風吹著寶塔上風鈴的聲音。在我的臉下,她抬起她的臉來,瞧著我 。那麼妖氣的,疲倦的眼光!SOS!SOS!再過十秒鐘,我要愛上了那疲倦的眼光了。
「為什麼不說話呢?」
「很疲倦的樣子。」
「坐到我桌上來吧。」
跳完了那支曲子,她便拿了手提袋坐到我的桌上。
「那麼疲倦的樣子!」
「還有點兒感冒呢。」
「為什麼不在家裡休息一天呢?」
「卷在生活的激流裡,你知道的,喘過口氣來的時候,已經沉到水底,再也浮不起 來了。」
「我們這代人是胃的奴隸,肢體的奴隸……都是叫生活壓扁了的人啊!」
「譬如我,我是在奢侈裡生活著的,脫離了爵士樂,狐步舞,混合酒,秋季的流行 色,八汽缸的跑車,埃及煙……我便成了沒有靈魂的人。那麼深深地浸在奢侈裡,抓緊 著生活,就在這奢侈裡,在生活裡我是疲倦了。——」
「是的,生活是機械地,用全速度向前衝刺著,我們究竟是有機體啊!……」
「總有一天在半路上倒下來的。」
「總有一天在半路上倒下來的。」
「你也是很疲倦了的人啊!」
「從哪兒看出來的?」
「從你笑的樣子。」
「我們都該找一個好的驛站休息一下咧。」
「可不是嗎?」
她歎息了一下。
我也抽著煙。
她也抽著煙。
她手托著下巴。
我脊樑靠著椅背。
我們就那麼地坐到下半夜,舞場散了的時候,和那些快樂的人們一同走到吹著暮春 的晨風的街上,她沒問我的姓名,我也沒問她的。可是我卻覺得,壓在脊樑上的生活的 重量減了許多,因為我發覺了一個和我同樣地叫生活給壓扁了的人。
一個月以後,是一個禮拜六的上午,從紅藍鉛筆,打字機通知書,速記裡鑽了出來 ,熱得一身汗,坐在公共汽車裡,身子給汽車顛著,看著街頭的風景線,一面:「今天 下午應該怎麼地把自個兒培養一下呢?」——那麼地想著,打算回去洗個澡,睡到五點 鐘,上飯店去吃一頓豐盛的晚宴,上舞場裡去瞧一瞧那位和我一樣地被生活壓扁了的黑 牡丹吧。
到了公寓門口,小鉛兵似的管門孩子把門拉開來:
「顧先生,下午休息了。」
「休息了。」
走到電梯裡,開電梯的:
「顧先生,下午預備怎麼玩一下吧。」
「預備玩一下。」
出了電梯,碰到了一位住在我對面的,在舞場裡做音樂師的菲律賓人。他抬了抬帽 子:
「禮拜六啦!」
「禮拜六咧!」
可是禮拜六又怎麼呢?我沒地方去。對於給生活壓扁了的人,宇宙並不洪荒啊。
侍者給我開了門,遞給我一封信。我拆開信來:
『奇跡呢!在我的小花圃裡的那朵黑牡丹忽然在昨天晚上又把憔悴了的花瓣豎起來 了,那麼亭亭地在葡萄架下笑著六月的風。明天是星期末,到我這兒來玩兩天吧。我們 晚上可以露宿在草地上——你不知道,露宿是頂刺激的Sport呢。快來吧!——
聖五星五晨』
也不想睡覺了,洗了個澡,穿了條白色的高爾夫褲,戴了頂帽盔,也不外穿褂,便 坐了街車往郊外聖五的別墅那兒駛去。閉上了眼珠子,我抽一支淡味的煙,想著他的白 石的小築,他的一畦花圃,露台前的珠串似的紫羅蘭,葡萄架那兒的果園香。
聖五是一個帶些隱士風的人,從二十五歲在大學裡畢了業的那年,便和他的一份不 算小的遺產一同地在這兒住下來。每天喝一杯咖啡,抽兩支煙,坐在露台上,優暇地讀 些小說,花譜之類的書,黃昏時,獨自個兒聽著無線電播音,忘了世間,也被世間忘了 的一個羊皮書那麼雅致的紳士。很羨慕他的。每次在他的別墅裡消費了一個星期末,就 覺得在速度的生活裡奔跑著的人真是不幸啊。可是一到星期五,那白色的小屋子又向我 微笑著招手了。
睜開眼來時,我已經到了郊外瀝青大道上。心境也輕鬆的夏裝似的爽朗起來。田原 裡充滿著爛熟的果子香,麥的焦香,帶著阿摩尼亞的輕風把我脊樑上壓著的生活的憂慮 趕跑了。在那邊墳山旁的大樹底下,樹蔭裡躺著個在抽紙煙的農人。樹裡的蟬聲和太陽 光一同地佔領了郊外的空間,是在米勒的田舍畫裡呢!
車在一條沙鋪的小徑前停下來。我從小徑裡走去,在那顆大柏樹下拐個彎,便看見 了那一溜矮木柵,生滿著鬱金香的草地,在露台上的聖五一聽見那只蘇格蘭種的狼狗爬 到木柵上叫便跳了下來,跑過來啦。
他緊緊地拉著我的手:「老顧,你好嗎?」
「你請我來瞧你的黑牡丹嗎?」
忽然他眼珠子亮了起來:「黑牡丹?黑壯丹成了精咧!」
「瞎說,別是你看《聊齋》看出來的白日夢吧。」
「真的,回頭我仔仔細細地告訴你,真像《聊齋》裡的故事呢。從大前天起的,我 推翻了科學的全部論據。」
我們走進了矮木柵,那座白色的小屋子向我說道:「老顧,你又來了嗎?」屋子的 嘴張開了,一個穿黑旗袍的女子從裡邊走了出來。拎著只噴水壺,那張臉怪熟的,像在 哪兒見過的似的。
「你瞧,這就是黑牡丹!我是叫你來瞧牡丹妖?不是瞧壯丹花的。」一面嚷著:「 肖珠!顧先生來了!」拖著我跑到那女子前面。
西班牙風的長臉,鬢腳上有一朵白的康乃馨,大眼珠子,斜眉毛,眉尖躲在康乃馨 底下,長睫毛,耳朵下掛著兩串寶塔形的墜子,直垂到肩上,嘴唇軟得發膩…… (嘴唇上的 胭脂透過襯衫直印到我的皮膚裡——我的心臟也該給染紅了。)
「噯!」——記起了一個月前那疲倦的舞孃。
她把手指在嘴上按了一按。
我明白:我微微地點了點腦袋。
「顧先生,請裡邊坐。我去灑了花就來。」
走到裡邊,坐在湘簾的陰影底下,喝著噴溢著泡沫的啤酒:
「聖五,你怎麼想起結婚的?」
「什麼想起結婚!異遇呢!」
「別說笑話了——」
「怎麼說笑話?真的是牡丹花妖呢?可是我現在不能說給你聽,她回頭就要進來的
。她剛才不是把手指按著嘴嗎?她不許我告訴第三個人的,我今天晚上告訴你。」
吃也吃飽,談笑也談笑飽了的那天晚上,在星空底下,我們架起了珠羅紗的帳子,
在帆布床上躺下了,我便問他:
「究竟是怎麼樣回事呢?」
「我正想對你說,是大前天晚上,我也露宿在這兒。那晚上一絲風也沒有,只有蚊 子的叫聲風似地在帳子四面吹著。躺在床上光流汗,腦袋上面,是那麼大的,靜悄的星 空。躺了一會,心倒靜了下來,便默默地背著《仲夏夜之夢》,那活潑的合唱,一面幻 想著那些鬱金香圍著那朵黑牡丹在跳著中世紀的舞。忽然我聽見一個腳音悉悉地從沙鋪 的小徑上走來,那麼輕輕地,踏在我的夢上面似的。我豎起身子來,那聲音便沒了。我 疑心是在做夢。可是,下著細雨似地,悉!悉!一回兒那腳聲又來了!這回我聽出是一 個女子的高跟兒鞋聲音。鬼!便睜著眼珠子瞧,只見木柵門那兒站著穿黑衣服的人,在 黑兒裡邊。真的有鬼嗎?我剛伸手去拿電筒,便聽見呼的一聲,鮑勃,我的那隻狼狗, 躥了過去,直跳出柵門外面,接著便是一聲嚇極了的叫聲從空氣裡直透過來,是一個女 子的尖嗓子。那穿黑衣服的人回過身去就跑,鮑勃直趕上去。我拿了電筒跳起來,趕出 去,鮑勃已經撲了上去,把那人撲倒在地上啦,一點聲音也沒的。那當兒我真的給嚇了 一跳——別給撲死了,不是玩的!急著趕出去,吆喝著鮑勃,走到前面,拿電筒一照— —真給整個兒的怔住了。你猜躺在地上的是誰呢!一個衣服給撕破了幾塊的女子,在黑 暗裡,大理石像似的,閉著眼珠子,長睫毛的影子遮著下眼皮,頭髮委在地上,鬢腳那 兒還有朵白色的康乃馨,臉上,身上,在那白肌肉上淌著紅的血,一隻手按著胸脯兒, 血從手下淌出來——很可愛的一個姑娘呢!鮑勃還按著她,在嗓子裡嗚嗚著,衝著我搖 尾巴,我趕走了鮑勃,把她抱起來時,她忽然睜開眼來,微地喘著氣道:『快把我抱進 去吧!』那麼哀求著的樣子!
「她究竟是誰呢。」
「你別急,聽我講下去。到了裡邊,我讓她喝了點水,便問她:『你是誰?怎麼會 鬧得這個模樣兒的?』她不回,就問我浴室在哪兒。我告訴她在樓上,她便上去了。等 了一個多鐘頭,她下來了,嘴裡銜著一支煙,穿了我的睡衣。洗去了血跡,蓬鬆著的鬢 腳上插著朵康乃馨,在嘴角插著朵笑的那姑娘簡直把我一下子就迷住了。她走到我前面 ,噴了口煙,道:
『為什麼養了那麼凶的一隻狼狗呢?』
『你究竟是誰呢?不說明白,我是不能留你住在這兒的。』
『你再不趕出來,我真要疑心自個兒是在非洲森林裡,要叫狼給吃了——』那麼地 在我的問題圈四面劃著平行線。
『你究竟是誰呢?』逼著她劃一條切線。
『你瞧,這兒也給它抓破了!』忽然撇開睡衣來,把一個抓破了胸兜直抓到奶子上 的一條傷痕放在我前面。窗外的星星一秒鐘裡邊就全數崩潰了下來,在我眼前放射著彗 星的尾巴。我覺得自個兒是站在赤道線上。『給我塊繃紗吧!』
我便把自個兒的嘴當了繃紗。以後她就做了我的妻子。」
「那麼你怎麼知道她是牡丹妖呢?」
「第二天她跟我說的,每天早上一起來,她就去給那株黑牡丹灑水的……」
我差一點笑了出來,可是猛的想起了下午按在嘴唇上的她的手指,我便忍注了笑。
早上醒來時,在我旁邊的是一隻空了的帆布床,葡萄葉裡透下來的太陽光照得我一 身的汗。抬起腦袋來。卻見黑牡丹坐在露台上靜靜地抽著煙,臉上已經沒有了疲倦的樣 子,給生活壓扁了的樣子。在早晨的太陽光裡正像聖五信裡說的,「亭亭地在葡萄架下 笑著六月的風。」她的臉,在憂逸的生活裡比一個月前豐腴多了。
那麼地想著,一翻身,忽然從床上跌了下去。我爬起來時,她已經站在我身邊:
「昨晚上睡得好嗎?」
「昨晚上聽聖五講牡丹妖的故事。」
「真的嗎?」她笑著,拉著我的胳膊走到裡邊兒去。「做牡丹妖,比做人舒服多著 咧。」
「聖五呢?」
「他每天早上出去散步的,我們先吃早飯吧,不用等他。」
我到樓上洗了個澡,換了襯衣下來時,露台上已經擺了張小方幾,上面擱了兩枚煎 蛋,三片土司,一壺咖啡,在對面坐下了一朵黑牡丹。隔著那只咖啡壺,她那張軟得發 膩的嘴唇裡吃著焦黃色的土司,吐著青色的,愉快的話:
「那天晚上是一個舞客強拉我上麗娃栗妲村去玩,他拚命地請我喝混合酒,他唱著 那些流行曲,挑著我喜歡的曲子叫音樂師吹,可是他是那麼個討厭的中年人,他是把我 當洋娃娃的……等他送我回去,故意把車繞著中山路走,在哥侖比亞路忽然停了下來的 時候,看了他眼珠子裡的火光,我便明白了。我開了車門就逃下來;他拉住我的衣襟, 一下子就撕破了。我跑著,穿著田野,從草莽中跳過去,從灌木叢裡鑽過去,衣服全撕 破了,皮肉也擦破了,我不敢喊,怕他追了來。把氣力跑完了的時候,便跑到了這兒, 在那沙鋪的小路上——」
「以後就碰到了聖五?」
「對啦!」
「可是怎麼會變了牡丹妖的?」
「我愛上了這屋子,這地方,這靜,聖五又是個隱士風的紳士,我又是那麼疲倦, 聖五硬要問我是誰,我便說是黑牡丹妖,他就信了,如果說是舞孃,他不會信我的,也 會把我當洋娃娃的。我什麼都不問,只要能休息一下,我是到這兒休息來的。這三天, 我已經加了半磅咧。」便明朗地笑起來。
猛的生了急性消化不良症,吃下去的土司和煎蛋全沉澱在胃囊裡了。我覺得壓在她 身上的生活的重量也加到找脊樑上面來啦,世界上少了一個被生活壓扁了的人咧。
下午,我走的時候,她跟我說:
「每個星期末全消磨到這兒來吧。我永遠替你在這兒預備了一個舒適的床鋪,豐盛 的早飯,載滿了談笑的一隻露台,和一顆歡迎的心呀。」
(嘴唇上的胭脂直透過襯衫印到我皮膚裡面——我的心臟也該染紅了。)
幸福的人啊!
生活瑣碎到象螞蟻。
一隻隻的螞蟻號碼3字似的排列著。
有啊!有啊!
有333333333333……沒結沒完的四面八方地向我爬來,趕不開,跑不掉的。
壓扁了!真的給壓扁了!
又往生活裡走去,把那白石的小屋子,花圃,露台前的珠串似的紫羅蘭,葡萄架那 兒的果園香……扔在後邊兒。
可是真有一天會在半路上倒下來的啊!
1933年2月7日